正文 天骄
始光七年的夏天来得格外迟, 直到端午节时, 天气才渐渐暖和起来, 连风也变得温柔了。侍女们将胡床上的须弥毡撤下, 换上了九曲象簟。夏侯昭让人卷起窗前挡风的锦幔, 自己半倚在榻上, 朝着一片萧瑟的花园望去。
龄哥从宫里来探望她, 带了一支半开的牡丹,笑嘻嘻地邀功:“姑姑,这是父皇最喜欢的牡丹, 我偷偷给你摘了一支。”他像极了故去的王皇后,眉眼爽朗,性格也天真烂漫。因为常来公主府, 和侍女们都熟得很, 指挥着她们寻出青瓷长颈瓶,将那支牡丹插了进去, 然后摆在案几上。
那是一支玉带牡丹, 纯白的花瓣层层叠叠, 如雪如云, 只在边缘有一抹浅浅的绿色。玉带牡丹是夏侯昭的母亲元心皇后最爱的花。
今日宫中本有宴饮, 夏侯昭病了年余, 今上下旨免了她入宫。算起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了。龄哥两岁时,王皇后就去世了, 那时候夏侯昭还未成婚出宫, 抚育了他数月。因此龄哥与她甚是亲近,隔几日就来探望她。除他以外,公主府再没有其他客人了。
月姑姑端了今日的药来,她怕药气冲了龄哥,一边扶了夏侯昭起身,一边问龄哥:“殿下可要折百草?奴婢唤几个小宫女陪您到园子里玩。”
龄哥摇摇头:“月姑姑,姑姑还要喝多久的药才能好起来?”他今年才七岁,此时却显出一副郑重的样子。
夏侯昭与王皇后从小一块长大,也很疼爱这个堂侄,知道他担心自己,宽慰道:“等龄哥能作诗了,姑姑就好了。你父皇从小就常得师傅们的赞扬,文章、诗词样样都下了苦功夫。不像我,总是挨师傅们的训。”
月姑姑笑道:“还好意思对龄哥讲,那时候你总是赖床,还得皇后亲自来催起。大殿下……陛下都写完了两页字,你才匆匆赶到学堂。”她口中的皇后便是夏侯昭的母亲,元心皇后,此时早已故去多年。大殿下则是今上,夏侯昭的父亲世宗无子,便将堂侄夏侯明当做储君教养。早年没有正式立太子之前,宫中多以“大殿下”呼之。
“幸好龄哥像今上,他母亲与我一般,只有裴云甚是用功——”
月姑姑板了脸打断她:“该称‘淑妃娘娘了’,”又怕她提到王皇后,勾起龄哥伤心事,转了话题,“今日驸马应该来探望您的,我去准备茶果,殿下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他不会来的。”夏侯昭摇摇头,她不愿意在龄哥面前多说此事,想了想,捡几样自己小时候喜欢的茶点,让月姑姑吩咐备了来给龄哥。
月姑姑走了,夏侯昭拿起碗,一口气把药灌下去。她放下碗,正好看到龄哥露出担心的神色,笑道:“好苦好苦。为了不让姑姑受这样的苦楚,龄哥可要好好读书。”
龄哥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信了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在宫中见到姑父了。”
夏侯昭微微一顿,转头去看那支玉带牡丹。晏和年间,整个天枢宫只有她一位公主,母后虽然身体不好,抚育她却甚是用心,特地围绕她住的芷芳殿建起一座花园,赐名为锦芳苑,苑内遍植花木,引水造池,布置得极为精美。每到花期,锦芳苑内万芳争艳,是璇玑宫也未有的盛景。
有一年,她在锦芳苑中举办赏花宴,请了自己的陪读王雪柳和裴云,还有堂兄夏侯明和表兄沈泰容,以花为题,各人或作画或赋诗,并由世宗评定。夏侯明善诗,赋《四芳歌》,咏牡丹、海棠、桃花、樱花,词章瑰丽,意蕴风流。裴云善画,绘《赏春图》,将锦芳苑百花绽放之盛景收入图中,笔触细腻,色泽瑰丽。他二人向有才名,世宗十分赞赏,厚加赏赐。王雪柳和夏侯昭是素来打酱油的,一人写了一首五绝了事,差点被世宗罚去抄书。
然而最后拔得头筹的,却是沈泰容。他一向中规中矩,在学堂里既不得老师夸赞,却也不像夏侯昭和王雪柳一般让人头痛。世宗见他呈上来的画卷上只得一株牡丹,虽然摹态逼真,到底差了几分风韵。世宗素来待这个外甥十分亲切,好奇问道:“泰容,你为何单画一株牡丹?”
沈泰容道:“世人有爱梅花之高洁,也有爱桃花之多娇的,外甥鲁钝,总觉得百花各有姿态,却只有牡丹称得上百花之王。”
世宗十分高兴,对沈泰容大加赞赏。
等到世宗为她定下沈泰容为驸马那日,派内典监高承礼送了一个锦盒到锦芳苑。她打开锦盒,里面只放着一个画轴,画上那株牡丹,正是锦芳苑独有的天骄雪,旁边钤着沈泰容的小印。她却不知,沈泰容何时将此画献给了父皇。
大概在宫廷中长大的孩子,都不得不飞速成长起来。也许再过几年,龄哥也会渐渐失去现在的天真烂漫,夏侯昭不由得在内心暗暗叹了一口气。
正好月姑姑送上了茶点,龄哥吃着他心爱的茶酥,转瞬间把一年见不了几次的姑父抛到了脑后,开始向夏侯昭讲述自己如何向父皇求情,一定要参加六月的却霜之礼,对于他来说,能够和政务繁忙的父皇一起出行,是再开心不过的事情了。
有龄哥的陪伴,往日总是显得格外漫长的时光也变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内官的催促下,龄哥不得不告辞回宫。他这一走,仿佛把整个公主府的欢声笑语都带走了。
夏侯昭斜倚在锦榻上,看着血红的夕阳,沿着西边的山脉,慢慢滑落了下去。有人走进侧厅,她以为是来催促她回房休息的使女,正想让其退下。那个人却已经走到了她的躺椅之旁——身着锦服的青年男子,体格高大,面貌俊朗,难怪得到了京中许多贵族少女的追捧。
夏侯昭万万没有想到,站在自己病榻之旁的,正是多日未曾出现在公主府中的驸马,沈泰容。
在今上尚未被立为储君之前,一直与沈家小将军并称“帝京双璧”。只可惜,沈泰容一早就被世宗皇帝选为了初怀公主的驸马。婚旨颁下之时,也不知道打碎了多少深闺之梦。
因为久卧病榻,夏侯昭整个人都是虚弱的,她低头看看自己枯瘦的双手,又看看沈泰容气色上佳的面容。
她不得不承认,她的丈夫正如旭日般熠熠生辉,时至今日,仍旧配得上“帝京双璧”的美名。
正文 隔世
沈泰容表情轻松, 微施一礼, 道:"殿下安好。"他语气平和, 仿佛平常夫妻对谈般, 温情而又含蓄。然而这个人数月之前, 还站在她面前, 怆然道:"我从被逼与你成婚, 无一日开心。"此时,他仿佛全然忘记了当时的话,神色一如往昔。
夏侯昭虽然早就放弃了这段婚姻, 此时仍然忍不住心凉。她从记事开始,就知道他是自己的表哥,对于没有同胞兄弟的她来说, 他是同辈中血缘最近, 也最亲近的人。而后,他又成为了她的丈夫, 成为了在这个世界上, 仅次于父亲的男人。但是, 现在她已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其实, 早在两年之前, 她就开始尽量把沈泰容这个名字, 从自己的生活中剔除出去。
初怀公主与驸马沈泰容感情不睦,是皇族里公开的秘密。如果沈泰容是个普通的驸马,也许夏侯昭可以和他和离。但沈泰容的母亲乐阳大长公主是世宗皇帝的妹妹, 在整个皇族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今上又并非夏侯昭的同胞兄长, 在姑姑和堂妹之间,也只能两面安抚而已。
加上夏侯昭身体每况愈下,更不愿多费心思在此事之上,两人干脆分府别居,数月都难得一见。
夏侯昭知道此时绝不会有侍女进来打搅,也懒得敷衍沈泰容,微微合上眼,不去理他。沈泰容浑不在意,继续道:“淑妃娘娘见你未能参加端午宴会,特意赐下了团扇。”
她睁开眼睛,这才看到,沈泰容的手中一直拿着一柄团扇,想要交到她手中,她故意不接,他就随手放到了榻上。
夏侯昭的祖父高宗皇帝在位时,权臣秉政,为了笼络士子与底层官员,高宗皇帝每年在端午节都会赏赐团扇给百官,以示恩宠。而后“端午赐扇”逐渐成为宫中惯例,元心皇后主持宫务时,一到四月,夏侯昭都要帮她从宫廷画师呈上的画卷中,精选图案,再派给负责织造刺绣的宫人制作团扇。天枢宫御造的几千柄扇子中,不仅有世宗赐予臣子的,还有以皇后名义赏赐内外命妇的。御赐的团扇制作精美,宫外市坊间常有仿制,是帝京的名产之一。元心皇后去世后,世宗皇帝便废除了此制。而今宫中重兴此事,想也不用想,定是裴云的主意。
那团扇在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斜晖中,熠熠生辉,夏侯昭转头看去,绢面上以彩线绣着一朵时雨云,紫红色的花瓣,艳丽非凡,边缘又饰以金线,所以如此炫目。
这花可不正如眼下炙手可热的淑妃娘娘裴云一般吗?自王皇后去世后,淑妃娘娘代掌凤印,暂理六宫。宫中私下议论,今上和先皇一样,都不是留恋后宫的性子,早年跟随的妃嫔们,只要不作妖,大多按部就班地升迁位子,说不得过几年,淑妃娘娘就要荣登后位了。
然而对于夏侯昭来说,淑妃娘娘的存在,更是一个耻辱。来自她的赏赐,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一般,狠狠地打在脸上。夏侯昭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多谢淑妃娘娘关怀了,”又高声道,“去请月姑姑来,将淑妃娘娘赐下的团扇供到祠堂里!”
屋外的侍女低低应了,一只脚刚刚踏进门槛,就听到驸马喝道:“滚出去!”
侍女脚步微顿,屋内紧接着又传出公主的声音:“怕什么,去把扇子给我供起来,难不成驸马还敢动我公主府里的人。”语未毕,便是“啪”的一声,却是公主已经将扇子扫到了地上。
尽管如今沈将军正位高权重,在这公主府中,到底是夏侯昭为尊,侍女低头进来,从地上拾起团扇,屏着呼吸,退了出去。然后捧着那金贵的团扇一路小跑,去寻月姑姑。
不过高声说了两句话,夏侯昭已经不由得开始气喘,但她在沈泰容面前是绝不肯露怯的,强忍着胸中翻滚的怒气,道:“你既然已经完成了淑妃娘娘的嘱托,便请回府吧。顺便代我问候姑母,就说初怀祝姑姑长命百岁,永享仙福!”
乐阳大长公主而今门客遍布朝野,有时地方官员的奏折,还没有呈到今上面前,里面的内容却已经在乐阳长公主的府邸里传开了。沈明和沈泰容父子又把持了帝京和天枢宫的防卫,加上宫内淑妃娘娘的支持。沈家可谓权势滔天。
夏侯昭多次上书今上,请求和离,据说都是被乐阳大长公主挡了回来。她一直不明白,既然沈泰容也不愿意再和她一起生活,为什么不肯劝自己的母亲,同意两人和离。
沈泰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原来你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母亲不肯让你我二人和离。”
她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他,沈泰容道:“我劝你也不要折腾了,如果你今日不是我沈泰容的妻子,你还能安稳地住在这偌大的公主府里养病?”
夏侯昭大怒:“你胡说什么?”
沈泰容道:“你以为你还是国朝最尊贵的天之骄女?严瑜里通外国,他的副将早就指认是奉了初怀公主的密令,想要将今上从皇位上逼下来,你好当女皇。只是我没想到,已经到了今天这样的情况,兄长还护着你。”
她震惊地看着沈泰容,只觉得他在讲述一个完全不可置信的故事。那张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孩童玩乐时覆在脸上的面具一样,轻轻一拨,就会掉在地上摔个粉粹。夏侯昭心中生起一股寒意,当初那个温柔和善的他,难道真的是在姑母乐阳公主的授意下,刻意伪装的吗?
然而这一日,沈泰容忽然来到数月不曾踏入的公主府,显然还有更惊人的消息要告诉夏侯昭。恐怕连他都没有发觉,自己说话的语气中带着些微嫉妒:“你还不知道吧,严瑜已经在西羌战死了。”
“你胡说!”她心痛如绞,猛地按住胸口,在匆匆赶来的月姑姑的惊呼声中,眼前一黑,猛地晕了过去。
夏侯昭从黑暗中醒来,使女正在将燃了一夜的蜡烛吹灭。也许是做了一个好梦,夏侯昭感到身上十分爽快,似乎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这是自从她生病以来,从没未有过的感受。
她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听到声音的使女走上前来,轻声询问:"殿下,要起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夏侯昭心中不禁一跳,这不是近年来新入府那些使女的声音,也不是月姑姑,倒像是……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拉开帘子,外面微微笑着的使女,正是一同陪伴她长大的风荷。
不,怎么可能?风荷下葬那天,是她亲自送到山上的。那小小的墓穴,在满山的苍翠里,仿佛一个青色的小小的帐篷,将风荷和夏侯昭自己所有的仅存的快乐都藏了起来。那一天,她在风荷墓前坐了很久,然而她再也哭不出来了。因为她已经知道,任凭她如何哭喊,那些温暖的东西,总会离开。
然而此时此刻,风荷又俏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不是因为病痛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风荷,而是二八年华,笑起来仿佛一支盛开的白荷的风荷。
风荷从她七岁开始,就常伴左右,因为天枢宫中只有夏侯昭一个公主,两人仿佛姐妹一般长大。此时风荷见夏侯昭起来呆呆的,不由得笑道:“公主若还是困,还可以睡会儿,皇后殿下说,昨天您拉着纸鸢跑了几个时辰,应该累极了,今天可以晚些起。”
脑海中一片混沌的夏侯昭从她的话语中抓到几个关键字:“母后?纸鸢?”夏侯昭的母亲元心皇后,在她成婚之前,就去世了。而放纸鸢这样的事情,自从晏和十四年后,她再也没有做过。
她心里升起一个念头:难道,自己还在梦中?
夏侯昭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晕过去之前,自己刚刚和沈泰容争执了一番,想起这个名字,那种心痛如绞的感觉仿佛又出现了,她微微抖了一下。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外响起:“昭儿,昨天可累了吧?”她睁开眼睛,看到风荷退后了两步,朝着一名正走进来的宫装女子行礼。这宫装女子鹅蛋面庞,眉目温柔,一笑起来宛如春风拂面。
她怔怔地看着这妇人,半晌才喃喃地唤道:“母后。”
正文 天伦
“怎么傻傻的, 难道是做噩梦了?”后来被称为“元心皇后”的母亲此时只有三十余岁, 虽不是倾城美人, 自有一股端庄娴雅的风度。这明明是二十年之前的母后啊!夏侯昭心中惊涛拍岸, 她环顾四周, 样样摆设都无比熟悉, 果然是她出嫁前住了十八年的芷芳殿, 她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摸摸自己的脸,这分明是幼年时候的自己啊。
这是梦吗?这样甜美的梦千万不要醒来啊!
夏侯昭犹如归巢的倦鸟一般, 投入皇后的怀抱:“母后,我好想你啊。”
皇后对着唯一的女儿,有着无限的耐心, 搂了她道:“母后也想你啊, ”又指挥着风荷和一众宫女帮她梳洗打扮,“今日你父皇给你选的伴读就要入宫了, 你总是说没有小伙伴和你玩耍, 现在好啦。”
夏侯昭有些惊慌, 更多的却是惊喜。即便此刻身处的是梦境, 她也不愿意醒来, 不管皇后说什么, 她也只顾得上点头应是,两只手却牢牢抱着母后的腰,不肯放开。
元心皇后见到女儿懵懂的神情不由得心中更软, 低声道:“还有月姑姑的侄儿也来了。你可记得, 以前母后嘱咐过你什么?”
“月姑姑的侄儿?”夏侯昭猛然记起,这明明是严瑜进宫那天发生的事情,是她十岁时的的确确发生的事情。正是这一天,王雪柳和裴云成为了她的伴读,所有人的命运全都交织在了一起。
难道这一切并不是梦?
或许竟是上天有知,让她重新回到幼年,让一切丑恶的事情,都烟消云散吗?
夏侯昭一直忐忑地等待着自己从梦中惊醒。这次恐怕又要让月姑姑担心了,对于自己来说,实在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其他事情了。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周遭熟悉的事物,面对着多年不见的母亲,夏侯昭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个念头,难道这并非是梦?
夏侯氏建立大燕王朝之后,逐渐受到南朝的影响,儒佛两家日渐兴盛。但鲜卑一族自古信奉萨满教,不仅风俗与中原不同,对于死亡的理解也颇为不同。鲜卑族笃信自己死后魂灵会历经险阻,最终归于赤山。因此当亲人故去之时,必须举行送魂仪式,指引死者的灵魂,沿着正确的方向,去往赤山。
夏侯昭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她死了之后,沈泰容欢喜还来不及,恐怕不会费那多余的功夫为她送魂。没有指引的魂灵,无法回到赤山,只能在荒野中游荡。然而她积攒了那么多的仇恨,怎么能够轻易放弃!想到此处,夏侯昭心中那个念头越来越明晰,是不是公主府中的那个自己已经死了?游荡的魂灵带着无法磨灭的记忆,又回到了年幼的时候?
夏侯昭的心中涌起了一阵狂喜!既然命运给予了自己一个新的机会,自己一定要牢牢抓住。
元心皇后笑了:“就是那个每年上元节和你一起看灯的小哥哥,”她指着夏侯昭床头挂着的一个草编的蝴蝶,“你忘记了?这还是他亲手编给你的,月姑姑不让你挂在床头,你还发了老大的脾气。”
夏侯昭喃喃道:“严瑜哥哥。”在她心中,严瑜已经是那个武艺高超,在千里之外掌军守关的大将军。她却忘记了,他本是元心皇后身边女官月姑姑的侄儿,因为出生时父母双亡,就被月姑姑接到帝京里来生活。在她幼年之时,常常由月姑姑带着出宫,在严家小小的院子里玩耍,到了上元日,按例宫中是要举办国宴的,父皇和母后觉得她一个小孩子参加宴会太无聊了,就让月姑姑带着她和严瑜,微服观灯。那可是她幼年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元心皇后叮嘱道:“记得,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你和严瑜哥哥认识。”
夏侯昭点点头,她心中思绪万千,懵懵懂懂间,已经被团团围着的皇后和宫女梳洗打扮好了。皇后心情极好地赞道:“这是母后的小公主吗?这明明是菩萨坐前的小仙女呦。”夏侯昭感觉到母后温热的手掌,在自己发心拂过,这样熟悉的触感,从母后去世,有十余年不曾体会过了。她禁不住喃喃念着“母后、母后”,再次紧紧依偎着皇后。
此时殿外传来宫人的通传声:“皇上驾到。”一个身姿挺拔的身影迈入了殿中,正是夏侯昭的父亲世宗皇帝。此时正当壮年的他,剑眉星目,是个极为俊朗的男子,此时也笑吟吟地弯下腰来哄着小女儿:“朕的公主又顽皮了吗?”
皇后道:“难不成是听到有小伙伴进来,害羞了?”
皇上哈哈大笑:“朕的女儿怎么会害羞,多半是又闯了祸,怕你责怪,”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向夏侯昭许诺道,“昭儿乖,有父皇出面保你,你母后绝对会网开一面的。说吧,是丢了你母后的首饰呢,还是偷偷穿了你母后的裙子?”
她小的时候的确是十分顽皮,爱登高上树,爱游船骑马,一天到晚不消停。母后担忧她东跑西跑受伤,难免会念叨两句,从来都是父皇来解围的,所以她小时候其实更亲近父皇一些。此时世宗皇帝弯下腰来要抱她,她也就顺从地搂着他的脖子,不再缠着母后了。这样爱娇的动作,惹得皇帝又笑了起来,干脆抱着她走出了殿门。
宫人们簇拥着一家三口向璇玑宫走去。
世宗皇帝膝下只有夏侯昭一个女儿,虽然不是予取予求,也着实宠得很。他一边走,一边和夏侯昭说话,讲的也是这次进宫的两个陪读:“这次父皇给你选了两个小姑娘,都和你同年。一个是你永宁姑祖母的孙女,聪明伶俐,听说功课很好,你若是想画画写诗,她尽可陪得。另一个是你皇祖母家的侄孙女,她父亲说自己女儿不喜欢读书写字,就爱爬树游水,万万不敢进宫。朕心想,这可不正好与我家小猴子凑成一对吗?”
父亲这样说,夏侯昭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母亲在一旁说:“王侍郎是心疼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就要进宫来,虽说是陪读,到底要看人脸色,”她掐掐夏侯昭的脸,“你可不许欺负人家。”
父亲道:“我家昭儿虽然活泼了一些,却从不骄纵。”
母亲笑道:“咱们是自己孩子自家金贵,样样看着都好。”
虽然身体是十岁的小女孩,但夏侯昭此时的内心已经是三十余岁的妇人了,冷眼瞧去,直觉父母之间的感情甚好,偶尔对望,缱绻情深。
人人都说世宗朝的天枢宫是最清简的,他除了皇后之外,别无宠妃。夏侯昭幼年只知父母常为无子困扰,也盼望着自己能有个小弟弟。长大后她才明白,中宫无子对于一个帝国来说,是一个多么严重的政治问题。
她心中隐隐升起一个念头,如若父母一直这样恩爱下去,是不是自己就不会遇到那样悲惨的命运,母后不会悲痛离世,父皇也不会因为痛失所爱郁郁而终呢?她偏头去看母后,大燕朝的男子,妻妾成群都是平常事,谁能想到一国之母会因为皇上纳妃而心病丛生,舍弃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座,离世而去?就连她当时也完全无法理解母亲的做法,甚至心生怨恨。
现在的夏侯昭,经历过与沈泰容的婚姻,方才渐渐懂得了母亲。
夏侯昭心中微凛,看来这个难题,还是要从母亲身上解开。她环视四周,这条从芷芳殿到璇玑宫的路,百花绽放,绿草如茵,良木擎天,是她幼年最熟悉的路了,此时看来,果然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正文 陪读
皇帝皇后一行到达昭阳殿的时候, 两个陪读小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夏侯昭坐在父亲的怀里, 看着宫女领着两个熟悉的身影走了上来了。
王雪柳比夏侯昭大一岁, 生得一张圆团团的脸, 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 甚是可爱。久负盛名的裴云和夏侯昭同岁, 只比她小两个月, 但此时已经能够看出她日后倾国倾城的美貌了。不过名震始光一朝的裴淑妃此时还略显幼稚,行礼叩拜之时,声音微微发颤, 似乎很紧张。
裴家在高宗皇帝时,是有名的权贵。裴云的祖父裴岭年少有为,十七岁就在九边率军打退了北狄入侵的大军, 太宗皇帝十分欢喜, 将自己最喜欢的女儿永宁公主许配给了她。
永宁公主和夏侯昭的祖父高宗皇帝兄妹关系十分好,因此当高宗皇帝为爱子悯仁太子选妃的时候, 一开始选中的, 便是永宁公主的女儿裴少惠。赐婚圣旨一下, 裴氏一族立刻风光无两, 连当时出了两位宫妃的沈家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谁知道还没等到成婚, 裴岭在九边所率军队发生了哗变, 他使用铁血手段镇压,兵变却越闹越大,乃至北狄趁虚而入, 血洗燕北十三重镇。
危急关头, 裴岭却丢下所部,带着亲兵逃向帝京,在距帝京城门三十里处,被盛怒的高宗皇帝派出的御史斩杀。正当人们纷纷以为皇帝会解除与裴家的婚约之时,却传来裴少惠惊惧而逝的消息。从此之后,裴家几乎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只有在年节的时候,皇宫会赐下给永宁公主的恩赏。
正因为如此,裴云从小生活的境况十分窘迫,在性格跳脱的王雪柳的衬托下,简直就是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夏侯昭一直被母亲元心皇后教育地要扶危济困,因此前世当她得知裴云的身世竟然如此可怜,大为触动,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处处关照裴云,甚至还想要请求母亲干脆把裴云接到宫中抚养。
所以她怎么也没想到,裴云会成为乐阳公主手中的尖刀,给王雪柳设下层层陷阱,最终引发了始光一朝的宫廷剧变。在掌管六宫之后,裴云又仰仗着宫妃的权势,对自己处处紧逼。
因此当这一世,世宗皇帝关心地问起裴云家中境况之时,她并没有像上一世那样,心疼地几乎掉下泪来。然而她依旧不得不承认,即使重新以成人的目光看来,裴云所言所述,的确十分打动人。
“祖母身体还好,每日都抄经一卷,她说不求裴家显达,只愿裴家子孙能勤勉克己,不负圣恩。我进宫前,祖母叮嘱我一定要在宫中恪守规矩,听从皇后娘娘的教导。”裴云声音清澈,带着小女孩特有的无邪之感,所说的话十分真诚。世宗皇帝对待宗室外戚都十分爱护,但毕竟不可能每家每户都了解地一清二楚。永宁公主和裴家煊赫之时,他还是高宗皇帝最不得宠爱的皇子,不仅被过继给了高宗皇帝的哥哥秦王,而且甚少被召唤进京,常年呆在秦王封地。因此和这个姑姑的感情比较疏远,此时听到裴云这样说,不禁动容。他摇摇头,和皇后对视一眼,见皇后眼中也满是叹惋之意,当下就准备唤来内官,想要为永宁公主和裴家赐下恩旨。
他刚要开口,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女儿却忽然站了起来,笑着对他道:“父皇,你问也问过了,我们该去拜见老师了。”女儿恐怕连永宁公主的名号都没听过,也难怪会觉得无趣。世宗皇帝和皇后都笑了起来,皇后道:“说的也是。从今日起,不可再贪玩偷懒,虽不求你学贯五车,好歹也要知书达理才是。”
“知道啦!”夏侯昭笑着应了,转身往外走,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身回来,拉起了王雪柳的手,又朝着裴云笑了笑,道,“两位姐姐,请随我来。”
从昭阳殿前往瀚墨阁的路上,夏侯昭点了风荷给王雪柳和裴云介绍宫中诸般事宜,无非几时上课,几时用餐,有何避讳等等。因为元心皇后素性清简,这世宗的天枢宫内也就没那么多规矩。
夏侯昭故意退后一步,默默看着她们。
上一世这两个陪读刚入宫的时候,她喜欢善解人意的裴云,上课之外,常常拉着裴云一起玩耍嬉闹,和王雪柳难免有点疏远。
而且王雪柳是个直肠子,爱憎都写在脸上,她也从没把夏侯昭当成公主般畏惧,两人在宫里时还打过好几架。相比总是对夏侯昭保持谦让态度的裴云,王雪柳确实不怎么讨喜。然而等到她们渐渐长大,夏侯昭才慢慢体会出来,对于裴云来说,夏侯昭是她需要讨好的利用的人,而对于王雪柳来说,夏侯昭是年少时一起长大的伙伴。
世宗去世之后,夏侯明入主天枢宫,夏侯昭大病一场,全靠王雪柳照应。可恨天不假年,王雪柳怀龄哥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裴云借机投靠了乐阳公主,在乐阳公主的支持下,不断挑衅王雪柳的权威。夏侯明或者是忙于政务,或者是因为本来就对王雪柳不太上心,对裴云听之任之,王雪柳艰难诞下龄哥之后,便撒手人寰。
此时带着重生的记忆再看两人,夏侯昭心中诸多感慨。
三人穿花拂柳走到瀚墨阁。这瀚墨阁虽然听起来仿佛是一栋建筑,其实指的是两间相对的书阁。外阁为皇子及宗室子弟学习之所,此时就是夏侯明和沈泰容两人在用,教授皇子的老师,都是今上亲自选定的大儒,还有神策军等天子近卫的尉官教授他们兵法。与外阁隔着一道花墙的一栋略小的建筑,便是内阁,为历代公主及其陪读少女所用。她们的老师就各式各样了,有宫中掌管服侍、首饰等诸司的女官,有教坊司的乐师,也有博士来讲经典。
此时内阁早已经布置妥当,书房的三张小几上摆有文房四宝,靠窗的案子上叠放着十几本书,琴房里不仅放着三架琴,还有香炉等物,绣房则摆了绣架与各色丝线……
因元心皇后诸事繁忙,便将夏侯昭的教导一事交给了她最信重的女官月姑姑。月姑姑本名听月,入宫之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不仅熟读诗书,而且善琴善画,加上她几乎是看着夏侯昭从小长大,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这瀚墨阁的布置也是她的手笔,此时看来,果然无比妥帖。
第一天上课,博士不过讲了一首诗便罢。王雪柳与裴云都不住在宫中,风荷亲自送了她们到宫门口,由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家中仆从接了回去,明日再入宫。
等风荷回到芷芳殿,夏侯昭已经重新换了一身衣服,开开心心准备去找元心皇后一起用膳了。
风荷笑道:“公主今日看起来甚是开心,可是因为有了伙伴?”
夏侯昭笑道:“有了她俩陪伴,的确很是开心,不过能够和母亲一起吃饭更加开心。”
风荷弯下腰,帮她整理裙摆,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公主要是将此话告诉皇后,恐怕今日天枢宫的天都要比平日晴上几分。”
夏侯昭微微一笑,她不仅要让母亲今日高兴,更要让母亲永远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正文 番外 梦魇
前世的时候, 每次生病夏侯昭就会做梦, 她的梦中, 有母亲, 有父亲, 也有沈泰容。
母亲很年轻, 穿着紫色的长袍, 穿过一座又一座宫门,向她走来。发髻上的凤钗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整座天枢宫都伏倒在地, 向它的女主人行礼。
梦中的父亲却是晏和十四年后疲惫的模样。那时候的他忙于政务,长久地住在太极殿冰冷的侧殿里。只有当夏侯昭去探望他的时候,他的脸上才会露出些许笑容, 然而转瞬间便又恢复了苦涩的表情。在夏侯昭的梦中, 他一直独坐在璇玑宫的大殿内,落日余晖斜照, 远远传来箜篌的曲子, 凄凉如杜鹃悲啼。
沈泰容则总是以成年后的形象出现, 剑眉星目, 锦袍玉带, 表情却一片淡漠。他站在乐阳公主府前, 手中的宝剑指着夏侯昭的胸口,只要再靠近一寸,便会血溅当场。
往往这时候, 夏侯昭就会从梦中醒来。帝京是大燕最繁华的城市, 即便不是上元灯这样的节日,晚间也是灯火通明。而到了子夜时分,这座城市也陷入了沉睡,夏侯昭披衣而起,推开卧室的窗子朝外看去,公主府内一片漆黑,一里之遥的天枢宫也变成了一个淡漠的影子,辨不出真容。
她便再也睡不着了。
奇怪的是,有一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她梦境中。
夏侯昭常常想,也许是每隔几日便能读到严瑜来自董志城的信,虽然两人相距千里,却从来不觉得生疏,所以也不会在梦中相遇。
严瑜的信十分随意,似乎只是军旅闲时所写的随记,有时数百字,谈谈这几日的琐事,无非又有哪个新来的士卒被他廵营时发现偷偷躲在暗处哭泣,一问却是思念家中的老母;又或者是热情的羌族少女看中了他的副将段林,站在董志城外的山坡上,唱着山歌,把城墙上站着的士卒们都唱得晕乎乎的。
如果遇到北狄或羌人叛乱,他的信便会极短,寥寥几句,也不提及战事,只说今日天气炎热,莫贪凉,酥酪切勿加冰。
夏侯昭的信则更为简单,多半是宫中的宴饮,或是宗室贵胄的一些趣事,字里行间,她还是那个云端之上的帝国公主,虽有烦恼,也不过是今日的梨子酸了,新作的裙子又瘦了……
他知晓她身体不好,却并不知道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她知晓他驻守西疆日日征战,却不知道连他身边的副将也别有图谋。
他们就这样隔着半个大燕国,鸿雁来往。
虽然夏侯昭和严瑜都将写好的书信放在木函之内,又以火漆加封,收到时外表看起来也完好无损,但是那些书信恐怕在到达之前,早已经被翻看过了。沈泰容曾经就当着夏侯昭的面嘲笑过严瑜字迹“陋如其知”,被她用手边的葡萄砸得满身粘汁。
难得沈泰容在此情形下还保持着谦谦君子的仪态,只是脸上的笑容仿佛画上去的一样,他冷冷地道:“你还是我沈泰容的妻子,莫要过分!”说完到底不敢将她如何,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然而端午节的那一日,她在梦中却见到了严瑜。那时候,她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收到他的信了。
梦中的他站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之上。朔风从北方吹来,给他的铠甲上蒙上了一层沙土。而他始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远处是绵延不断的雪山,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苍凉的胡笳声。
然后她就醒了。
站在屋外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撤帐挽帘。月姑姑端着一碗酥酪走进来,道:“小殿下来了,还特意带了一朵牡丹。”
她抬头,穿着一身锦袍的龄哥朝着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手中拿着一支开得正好的玉带牡丹。
正文 故人
世宗皇帝的午膳多是和朝臣一起享用, 他在位期间, 勤政爱民。前世他驾崩之后, 继位的夏侯明将其庙号定为燕世宗, 谥号仁。“世宗皇帝”是后来才有的称呼, 实际上现在宫中多以圣上呼之。
夏侯昭一般自己在锦芳苑用早膳和晚膳, 午膳则多半到璇玑宫陪伴皇后。皇后虽然出身世家, 但幼年时就因父亲触怒上意,被籍没入内廷,颇吃了许多苦头, 因此养成了不爱奢华的性子,平日吃用都很朴素,与都城内普通官宦人家相仿。
近日天气渐热, 吃完饭后, 母女俩便用些水果聊天。不一时,月姑姑领了宫女进来:“却霜节上的衣服送来了, 还请娘娘和公主试一试, 有不合适的地方也好早点修改。”
大燕皇室为鲜卑贵族, 立国百余年, 仍然保留着许多部族的风俗, 却霜节便是其中之一。每到六月, 皇帝带领宗室大臣,在阴山之下举行盛大的祭祀之礼,随后举行围猎, 可以算得上大燕皇室一年中最大的节庆之一了。
鲜卑贵族女性因为拥有自己的奴隶牛马等财产, 地位比南朝汉族女性略高,此情在皇室当中尤甚。夏侯皇室中先后有两位公主登基称帝。近年来大燕受到南朝的影响日深,也有酸儒讲起什么女德女贞,但贵族女性游猎之风仍然盛行。
夏侯昭虽然才十岁,但早就学会了骑马。又因为圣上和皇后都十分疼爱的缘故,每次却霜节都特意带上她。
她重生之前,病逝沉重,许久都不曾离开过公主府了,如今听说能够出去转转,着实十分开心。听得月姑姑这样讲,早就蹦了起来,兴致勃勃地翻看新衣。皇后只当她一个冬天在宫中困得发闷,并不生疑。
因为是准备打猎时穿的衣服,袖子做得窄小,还配有一顶突骑帽,夏侯昭拿起来比挡一下,胡帽垂裙,本色为黑,边缘绣了花鸟纹,十分眼熟。
夏侯昭摸着突骑帽上的纹路,心中微酸,知道这必定是皇后亲手所绣,不免劝道:“母后事务繁忙,这些事情以后不要做了。”
“不费事,能把我的小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母后才高兴呢!”皇后催着她把整套衣服都换上,左瞧右瞧,十分满意,嘱咐月姑姑,“再照这个尺寸做两身来,这一身就让昭儿平日练习骑射穿吧。”
正要换下衣服的夏侯昭不禁停住了手,转头望着母亲。皇后笑着说:“你忘了,早上和你说的小哥哥来了。却霜节前,就由他陪着你每日午后练习骑马。不可淘气。”嘱咐完了她,又转头问月姑姑,“瑜儿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吗?”
月姑姑也笑了:“他随着陈将军住在城中西南的崇德坊,每日进宫也方便。”
皇后有些诧异:“陈睿住在外面?”新任的神策军郎将陈睿的父亲陈敏达是圣上做皇子时的太傅,虽然已经过世多年,但陈家名声显赫,在都城也有一所大宅。
月姑姑摇摇头:“陈将军说自己是武将,平日要与军中同僚来往,不便影响陈大人。”陈敏达的长子陈可始现任度支尚书,与陈睿并非同母,但关系疏远至此,却也是皇后没有想到的。但当着夏侯昭的面,她也不好多问,只微微颔首。月姑姑就带着宫人们退下了。
夏侯昭却知道,陈可始与陈睿之间恐怕并非关系疏远那么简单。前世夏侯明登基之后,陈可始权势熏天,一手把持了尚书省,朝中官员十之三四都看他眼色行事,另外十之六七的官员则惟乐阳公主之令是听。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始光二年北狄大举入侵,领军主帅的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两方各有主张。等北狄将信州、平州洗劫一空,大燕才匆匆定下主帅,带军迎敌,结果被北狄军打得一败涂地。而在此期间,曾经六次击退北狄大军的陈睿,竟一直无人提起,他只能默默地守着世宗皇帝的皇陵。事后,还有人称赞陈可始大公无私,不为亲属牟利,为此,夏侯明甚至颁下了许多赏赐,真是颠倒黑白。
那时候沈泰容和夏侯昭的关系还不错,私下里和她说,陈敏达一妻一妾关系不睦,陈可始对陈睿母子恨之入骨,怎么会容他继续建功立业?恐怕陈睿一辈子都要荒废在皇陵了。
这些话自然不便与母亲讲,夏侯昭又陪皇后聊了一会儿,待她午睡,便起身前去练习骑马了。
天枢宫建在帝京北部,除了太极宫、璇玑宫等宫室外,还有专为皇帝后妃及公主皇子开辟的校场。
校场边的木桩上已经拴着一匹黑马了,夏侯昭想了起来,这匹名唤“含金”的马正是沈泰容送给自己的。却霜节时她在阴山遇险,全靠此马识得路途,将她带出了险境。
此刻想来,如果这匹马是沈家早就给她准备好的,那她遭遇的险境,是否也与此相关呢?
她的思绪被上前禀告的风荷打断了:“公主,圣上拨给您的侍卫来了。”
夏侯昭转过头,一个身着戎服的少年,朝着她们走来。他脚步轻健,走到她面前,干净利落地跪了下去。
“神策军严瑜参见公主。”
眼前的少年声音清朗,动作敏捷,一看便是在军中历练过的,比普通少年多了几分沉稳。
虽然才五月,早晚的天气仍然凉爽,但此时正午刚过,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严瑜跪在地上,感觉阳光照在背上暖融融的。
他谨记着进宫前姨母的嘱托:“严家深受皇后大恩,百死无以回报。此次命你担任公主的护卫,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让人知道你与公主早前相识,更不可因为公主年幼,便目无尊卑,胡乱行事。”
严瑜虽然年纪尚轻,但已经在军中磨砺数年,平日又有严师教导,他早知道其中利害,应道:“姨母放心,我必会谨慎从事,护得公主周全。”
话虽如此,严瑜却有些担心公主年幼,不知轻重,见到他会如往日那般称呼相处,不免为他人所乘。幸好,公主远比他想的聪慧,虽然年幼,行事却稳重。当着众人,只问:“你来自神策军?”
严瑜道:“是。”
过了片刻,才听到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起来吧。”
他站起来,看向夏侯昭的时候,却微微吃了一惊。面前的少女眼圈似乎微微发红,然而还没等他看清,公主已经转过身去了。
夏侯昭不敢回头,她怕自己对上严瑜的面孔,眼中的泪水就流出来了。此时的他,有着勃勃的朝气,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如果自己没办法改变前世的命运,他是不是又会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北疆的冰天雪地里,不得返乡?
她挽过含金的缰绳,翻身上马:“你的马呢?牵过来吧。”听到严瑜离开的脚步声,她才静静地转过头来,看着他的背影。
前世这一次重逢,夏侯昭一见到严瑜,就将皇后的嘱咐跑到了九霄云外,笑着和严瑜说起过年时的事情,又抱怨他长久不从军中来信。
而且夏侯昭是带着裴云来的校场,因为怜惜裴云家境窘迫,知道她不会骑马,无法参加却霜节的围猎,特意趁此机会让严瑜教她骑马。夏侯昭对裴云并无防备,到底让她发现了自己和严瑜是早就相识的。而今她细细回想,后来夏侯沅几次加害严瑜,最后终于将严瑜调离了帝京,恐怕便由此而起。
她伸手擦掉面庞上的泪痕,残余的泪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倏忽无影。
正文 名驹
严瑜自己的马是一匹枣红色的公马, 却也是个老相识。这红马最初的名字起得特别朴素, 叫“小红”, 虽非名种, 但胜在身姿矫健, 又甚为聪慧, 严瑜令它前行、后退, 加速、减慢,都只需腿部小小的动作。后来夏侯昭为它取名“赤寅”,她是除了严瑜之外, 唯一能够驱使它的人,但此时小红却并不认得她,一走到近前, 它便伸头和含金碰了碰鼻尖, 显得十分活泼。倒是含金仿佛很吃惊,小小退了一步。
严瑜向夏侯昭脸上看了一眼, 见她的神色已经恢复平常, 放下心来, 道:“殿下, 圣上说您好久没有骑马了, 今日就稍稍转两圈, 活动下筋骨好了。”
夏侯昭点点头,两人默不作声地骑着马跑了两圈便停了下来。天气有暑意,不过稍稍活动一阵, 便感到了热气。候在一旁的风荷见状, 端上茶水与酥酪来。夏侯昭的口中又苦又涩,摇手拒绝了。她想要让与严瑜,刚刚抬起手来,却见严瑜朝着自己微微摇头,不禁悄悄叹息,又放下了手。
她不由得意兴阑珊,道:“今日便如此吧。”话音甫落,便有小宫女捧着盘子进前,上面放着皇后给严瑜的赏赐。
严瑜单膝跪地,谢恩接过盘子,再站起来时,夏侯昭已经转身带着宫女们朝外走了。
“严护卫,明日还是这个时间到校场。”遥遥地只听到她叮嘱了一句,也不管含金,便离开了。
严瑜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便上前牵了含金。小红不需牵引,自己就跟在了严瑜的后面。一人两马,沿着天枢宫长长的甬道,缓步前行。
天枢宫的马厩中养着数十匹名驹,严瑜将含金送到门口,早有穿着锦衣的马夫迎上来。原来是乐阳公主府选了两名马夫给初怀公主,专职打理送她的马。这两名马夫知道严瑜是跟随公主的侍卫,态度十分恭敬。一人行了一礼,接了含金的缰绳,牵着她到后面洗刷去了,另一人带着一脸谦恭的笑容,问严瑜:“侍卫大人,明日公主殿下是继续骑这匹黑马呢,还是试试其他四匹马?”
严瑜到底年少,脸上显出些微惊色:“还有四匹?”如此良马,一匹便已十分难得。夏侯昭虽然贵为公主,但圣上和皇后素来节俭,虽然十分疼爱她,却从不娇惯。
那马夫脸上显出一点得意神色,随机又隐了下去:“小少爷知道公主爱马,一次多送几匹,好让公主殿下换着骑骑,也有个新鲜。除了今日这匹之外,还有两匹黑马,一匹白马和一匹红马,”
他顺着马夫的手指看去,果然其他四匹亦是筋骨强健,四腿修长的名马,顾盼之间颇有神采。
他想起昨日在神策军中听到旁人议论,乐阳公主的长子沈泰容年初开始跟随大殿下夏侯明在宫中读书,多半是为了撮合他与初怀公主的婚事。神策军中多是公卿子弟,说起皇室八卦来也头头是道。
什么“昔年沈贵妃的恩,想来要报在沈小将军身上了”,又或是“大殿下恐怕待这个妹婿也得十二分的小心”,甚而还有说到皇后多年无子一事上的。陈睿从中尉官的公厅里走出来的时候,这些人才猛地住口——到底在上官面前还是要避讳一二。
严瑜脑海中浮现起刚刚在校场上所见到的那个少年,身着锦衣,神采飞扬。当时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原来,这才是人人眼中,与公主相配的良婿。
而今看这千里迢迢送来的五匹名驹,姑且不论璇玑宫对昭容两人婚事的态度,起码乐阳公主府是乐见其成的。
严瑜斟酌道:“明天我问过公主殿下,再牵马吧。”跟着他的这名马夫应了一声,行了一礼也下去照顾马匹了。
他走出御马厩,站在门口的小红正在歪着头啃路边的海棠花,看到他出来,大大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两三星绯红的花瓣从厚厚的嘴唇边飘落了下来。
严瑜:……
算了,世上名马虽多,都不如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小红惯熟。因为午后要陪公主殿下跑马,严瑜身上的轮值也就停了。他趁着还无人发现海棠花被马嚼了,赶快溜之大吉。
早有人报到皇后处,她笑着和月姑姑说:“早知如此,就不该赏赐什么金玉,不如给他准备点上好的马草。”
月姑姑知她在玩笑,也不着急:“恐怕是那马闻到御马厩内金马草的香气,馋了。”
两人在这里谈论事情,其余宫人早就避到了殿外。皇后先是一笑,继而又叹道:“我只心疼瑜儿在信州呆了三年,风吹日晒,吃不好穿不好。你竟忍心。”
月姑姑沉默许久,方道:“他既然姓了‘严’,就只能如此。”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当年一起在掖庭的时候,每日只盼着吃饱穿暖,又岂会料到今日?”她看月姑姑脸上还是神色郁郁,心念一动,拉着月姑姑的手,轻轻道,“听月姐姐,听月姐姐。”
这却是两人在掖庭时的称呼,月姑姑回过头来,眼中虽然还带着些怅然,到底笑了出来,道:“娘娘莫开玩笑了。”
斜阳脉脉,给整座璇玑宫都染上了浓浓的暖色,这一对从荆棘丛中走出的女子,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她们并不知晓,新的波澜正在酝酿之中,只要一个疏忽,便会打破天枢宫中短暂的平静。
这一夜夏侯昭却睡得不好,梦里隐隐绰绰都是前世的情景:一会儿是虚弱的王雪柳躺在床上,将龄哥交到她手中,道:“初怀,这宫里我也只信得过你了,万望你好好将他养大。”余音未落,斯人已逝。一会儿是裴淑妃站在芷芳殿里,洋洋得意地道:“这芷芳殿端的是屋宇整齐,布置堂皇,等殿下出降后,不如就交给我来打理吧。”沈泰容、乐阳公主……各色人等在她的梦里穿来穿去。
天还未亮,夏侯昭就惊醒了过来。夜色寂寂,她倚在床头,再也无法入睡。白天的时候,她只顾着惊喜与感慨,此时静下心来方将前世的种种经历反复回忆。
前世自己悲剧的开端,正是从十岁这年开始,先是却霜节上父亲遇刺,随后引发了晏和一朝的选妃波澜,母后自此长卧病榻。宫内如此,宫外亦是一波又一波的祸事,就在却霜节前后,庶人郑于河东郡谋反,此事尚未平息,九边的北狄又挥师南下。在这样内外交困的情况下,父亲不得不将堂兄夏侯明立为储君。又一年,母后病逝,父亲在悲痛中孤独地度过了最后的岁月,也溘然长逝。她在堂兄继位三年后,出降沈氏……
这些事情环环相扣,仿佛便是上天注定好了一般,但夏侯昭坚信,既然自己重生到此时,必定能够找到解开一切的那一环。
等到风荷来唤她起床时,不免吓了一跳:“殿下,你怎么醒了?可是昨晚没有睡好?”
她胡乱点点头。
风荷急道:“明晚便是沈德太妃的寿宴了,您就顶着这么大的黑眼圈去赴宴啊?”
沈德太妃?对,就是沈德太妃!
夏侯昭感到眼前一亮,自己怎么将这件事忽略过去了呢?
若不是沈德太妃在寿宴后忽然去世,父皇绝不会因为守丧,削减了带往阴山的护卫,而在却霜节后遇刺,庶人郑也不会因为母亲去世,而起兵谋反。
没错,只要自己能够阻止沈德太妃的死亡,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夏侯昭大喜过望,跳起来抱住风荷道:“风荷,你真好!”少女扬起的笑脸上,一双眼睛闪着微光,连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都被比了下去。风荷怔了怔,也笑着回抱住她,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风荷算不得什么,只要殿下您开心就好,”想了想又道,“我去问问掖庭的老宫女,一定有祛除黑眼圈的法子,您不用担心。”
正文 挂念
沈德太妃是夏侯昭的祖父高宗皇帝至今唯一在世的妃子。
在神焘初年, 沈德妃可是宫中最得意的妃子之一, 高宗皇帝还曾经特意在她寿辰之日于宫中大演歌舞三日, 帝京中一时盛传沈德妃逼得高宗皇后无立锥之地了。
然而等到德妃的堂妹沈贵妃入宫后, 人们渐渐都将目光转到了独占帝宠的贵妃身上。直到神焘末年, 沈德妃所育的六皇子夏侯郑趁着高宗逐渐昏聩, 离间太子与高宗的关系, 图谋篡位,才重新将沈德妃带回了人们的视线。
夏侯郑的谋反虽然最后败落,太子却因饱受惊吓, 郁郁而终,几经波折,夏侯昭的父亲夏侯贤登上了帝位, 改元晏和。
尽管儿子因为谋反被贬为了庶人, 沈德妃还是被留在宫中荣养,甚至过得还颇为恣意。
然而, 就是在这一年的寿宴当晚, 沈德太妃居然在自己的寝宫内饮毒酒自尽了, 还留下了血书, 控诉帝后两人以她的姓名威胁庶人郑, 她为了让儿子不受挟制, 干脆自我了断。
消息传到河东郡,庶人郑就反了。
前世的夏侯昭年纪小,尚不懂事, 后来她也想明白了, 沈德太妃的死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别的不说,帝后都是性子十分宽厚之人,沈德太妃又是长辈,日常供奉从不曾疏忽。连乐阳公主都曾说过,沈德太妃的面色可比神焘年间贵妃得宠时好看多了。
再说被圈禁在河东郡的庶人郑,若无他人相助,哪里能够带兵谋反呢?
夏侯昭心里装着事情,在翰墨斋读书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她不说话,两个陪读自然也不敢出声,各捧了一本书发呆。月姑姑奉了皇后的旨意来探望时,只见一室之中,座上夫子朗声讲学,座下少女静静倾听。月姑姑满意地走了。
王雪柳回家后和母亲抱怨:“不是说公主殿下和我一个性子吗?怎么看起来闷闷的,和严瑶像极了,她不会脑子……”话没说完,被路过的王侍郎听到了,提着棍子追了她半个花园。
夏侯昭可不知道王雪柳会担心起自己来,她骑在马上,由着含金的性子四处闲走,脑海中还在思索如何阻止沈德太妃之死。
这一日的校场上,只有风荷侍候在一旁。严瑜在又一次看到夏侯昭晃了晃之后,忍不住伸手牵住了含金的缰绳,轻声唤道:“殿下。殿下。”
刚刚回忆起沈德太妃所饮毒酒之名的夏侯昭回过神来,笑着说:“没事。”含金是驯好了的良驹,沈家还要留着它在却霜节上做刺杀父皇的引子呢,在这之前,是绝不会出事的。
严瑜却没有放开手中的缰绳,道:“殿下若是累了,不如今日就到此吧。”
夏侯昭不再坚持,翻身下马。严瑜也下了马,他向夏侯昭行了一礼,直起身来便听夏侯昭轻轻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身着红色骑服的少女,在五月的春光中,笑得十分自信。仿佛有一根羽毛轻轻地在严瑜的心上擦过,他怔了怔,点点头,道:“我知道。”
严瑜站在校场的中间,目送夏侯昭带着风荷离开。他不知道夏侯昭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大哥,你也会好好的。”
站在一边的风荷只看到两人交谈了几句,却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忍不住轻声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不妥?”
夏侯昭摇摇头,严瑜不过是担心她罢了。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前世今生,心中所念者,便是父亲、母亲、月姑姑、严瑜、王雪柳及风荷几人,他们又何尝不挂念她?
夏侯昭停下脚步,不远处便是璇玑宫恢弘的殿阁。那里住着她的母亲,时时刻刻为她担心。沈德太妃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到庶人郑了,她的心中又怎么可能放得下自己的儿子呢?她记得,大概一个月前,庶人郑刚刚得了一子,不如就从此时入手。
璇玑宫内,皇后和月姑姑正在讨论明晚的寿宴:“明晚宴席摆在永延宫,沈德太妃可有什么想听的乐曲,想看的舞曲,让教坊司的人去问一趟吧。”
因不是整寿,皇后便令月姑姑带着宫人筹备家宴庆贺。沈德太妃性喜热闹,最爱看戏观舞。故此,皇后才有一问。
月姑姑道:“沈德太妃说不过是个散生日,不欲铺张,不要歌舞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个饭就好。”
“不欲铺张”四个字说出来,还真不像沈德太妃的风格。虽然儿子被圈禁在河东郡,她却并不恐惧忧虑,过得颇为自在,去年的生日还叫了人排演了一出参军戏来赏玩。今年竟然转了性,不由得让人惊奇。皇后露出诧异的神色:“这是怎么了?”
月姑姑提醒她:“娘娘您忘了?上个月河东郡送信,庶人郑新得了一个儿子。恐怕沈德太妃这样谦逊,是看在孙子的面上呢。”
这便说得通了。沈德太妃之前敢在宫中肆意而为,不过是因为丈夫已亡,儿子也不中用了,人生再无其他盼头。反正皇上和皇后看起来都不是愿意撕破脸和她计较的人,还不如随心所欲,过得松快些。而今有了孙子却不同,这还不能走路的小娃娃,到底要皇上多给几分照拂,才能过得平顺些。
皇后本人素来不喜这些歌舞之事,沈德太妃既然愿意清简些,她也不想多事,但多少有些唏嘘,对月姑姑说:“给河东郡送些食物布匹,到底是个小孩子,让他们照顾得精心些。”
两人计议停当,外面就传来了通报声:“初怀公主觐见。”
皇后道:“初怀这几日仿佛转了性儿,十分粘我,怕不是真有什么想要求的事情吧。”
月姑姑笑着道:“殿下今年也十岁了,自然懂事了些。”
“还是月姑姑说得对,”夏侯昭人还未今殿,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儿臣天天来看母后,母后不高兴吗?”
皇后也被她逗笑了:“是是是,母后看到你,当然高兴。”
夏侯昭走进殿内,挨着皇后坐下,道:“母亲心情舒爽,自然身强体健,貌美如花。”
殿内众人都笑了起来。皇后嗔道:“夸你一下,便不知东西南北了,什么话都敢说。”
“咦?难道不是如此吗?”夏侯昭诧异道,“我还没说完呢,母亲心情好了,父皇的心情必定也会跟着好,不管我求什么,他都一定应允。母后你说是不是?”
皇后已然笑得乐不可支,转头对月姑姑道:“你看,来了吧。我说她这般乖巧,必定有所图。”
月姑姑道:“果然还是知女莫如母啊。”
皇后被女儿逗得开心,道“若是你说的在理,今日不需你父皇求情,母后便应允了你。”
“谢母后,”夏侯昭立刻起身谢恩,道,“儿臣想求一个恩典。”
皇后心中惊奇,还没开口问。伴着宫人的通传声,圣上走了进来,他一坐下,便饶有兴致地问:“朕的公主居然还有这般想求的恩典,说来给父皇听听。”
夏侯昭知道有些话并不适合直接对父亲说,因此本想通过母亲成事,但事关沈德太妃的生死,她不得不坚持下去,思虑片刻后,道:“我听宫人说庶人郑有了一子,便想不如将他带到宫中交给沈德太妃抚养。这样一来可以示天下父皇宽大之怀,二来能倡民间孝悌之风。”
她刚刚说完,皇后已经变色道:“这些话是谁和你讲的?”
“是女儿自己想到的。”夏侯昭见母亲生气,心中虽然已经有了惧意,然而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她不能退缩。
圣上却知妻子的心结,伸手握住皇后的手,对女儿道:“容父皇思量一二,再给你答复。”
正文 奏表
翌日, 天枢宫, 瀚墨阁。
座上夫子摇头晃脑地念着一首诗, 座下王雪柳一边举着书本, 一边暗中打量夏侯昭。这位公主今日不发呆了, 正在表情严肃地写着奏表。
没错, 的确是奏表。王雪柳自己虽然没写过, 但她父亲王侍所在的兵部,事务繁多,他经常需要书写呈给圣上的奏表, 是以她认得那奏表的样式。
父亲昨日告诉自己,大燕公主素来有参议政事的传统,莫以为初怀公主年纪幼小, 便有所轻视。当时自己还不以为然, 初怀公主今年才十岁,比起军国大事来, 恐怕更喜欢新衣首饰吧。
原来竟是自己想错了?
她不禁想起父亲的话:“高宗皇帝的姑祖母南康公主和兰陵公主就曾经先后登基称帝, 再往前数, 还有开国□□之女兴宪公主被立为皇太女之事。”王侍郎知道女儿一向敬仰兴宪公主, 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提到兴宪公主, 王雪柳顿时热血沸腾。小时候听母亲讲起兴宪公主的生平, 她才第一次知道,生为女子也可以上马领兵,下马安民。
然而大燕百余年来, 也不过只出了一个兴宪公主。眼前的初怀公主能够成为那样名耀史册的帝女吗?不过她到底在写什么奏表, 竟然如此专注。
春日惠风习习,轻轻吹起公主的发梢,她似乎全无所觉,依旧奋笔疾书。
夫子正讲到大雅里的一篇,摇头晃脑,全然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不理会学生们的小动作,冷不防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了起来:“请问夫子,刚刚那句诗何解?”
少女穿着葱青色的长裙,站在一抹日色之中,宛如雨后新竹,亭亭玉立。
上课三日以来,头一次见到公主提问,夫子不免有些怔忪,道:“殿下,您有何疑问?”
夏侯昭眼神明亮,朗声道:“夫子,请问这‘媚兹一人,应侯顺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是什么意思?您可否为我详解一二?”
原来她正在写奏表拍父皇的马屁,忽然听到夫子念了一句诗,似乎很适合用在自己的奏表中,当即提问。
夫子从来都是兴之所至,讲到哪里算哪里,何曾见过提问的学生。他一犹豫,其他两个女学生的目光也变得专注起来。幸好这句诗虽然文字古奥,意思却并不难。
他在三人灼灼的目光中磕磕巴巴地开始解释:“这是……赞美周武王,呃,还有周成王的。臣子都应该全心爱戴他们这样的贤王,侍奉祖先,德泽后人。”夫子克制着自己想要去擦汗的手,这一刻似乎比在朝堂与圣上对策,更让他紧张。
他没想到夏侯昭的问题还没完,她又接着道:“敢问夫子,我父皇是不是贤君?”
夫子一个激灵,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慨然道:“圣上文韬武略,宽仁明睿,确是贤君。”这却并非都是空话,圣上登基以来,广纳良言,励精图治,不过短短几年,大燕已有盛世太平之象,百姓安乐,四海晏平。这样的帝王,当得一句“贤君”。
夏侯昭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问道:“我父皇既然是如此贤明的君主,夫子不应如诗中所言那般,忠心爱戴于他吗?他既然请您为我授课,便是相信您能悉心教导我。您可曾做到?”
夫子哑口无言。
“既是如此,这课,我看不上也罢。”夏侯昭将这句填在自己的奏表上,然后合上奏表,大大方方地离开了翰墨斋。
夏侯昭并非故意为难夫子,前世便是这个杜夫子给她上课。彼时她不爱读书,每日只想着早早下课好去玩耍,只觉得他讲课颇古板,倒并不有其他想法。
后来,她出宫之后,才渐渐了解了其中的情况。原来翰墨堂的博士们对于北朝竟然允许公主正式就学十分不满。但大燕王朝虽然善待儒生,也绝不会允许他们非议皇室。博士们见阻止不了此事,都寻了借口,不愿来小学堂上课。
只有这名博士因为前些日子生了病,在家休养了几日,消息便没那么灵通,再回到翰墨堂时,发现已被塞了一个烫手山芋,只好捏着鼻子,日日来小学堂应卯。
便如她刚刚所说的,既然如此,这课上与不上,又有何分别?她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做呢,想到这里,她加快脚步,朝着父皇所在的太极宫走去。
太极宫的典监高承礼一早看到圣上的脸色,便知他心中有事。等到和朝臣商议了几件事之后,圣上的心情似乎略有好转。高承礼还来不及高兴,便有内侍将公主把夫子丢在学堂跑了的事情报了来。
怪不得老话说,儿女都是债呢。高承礼叹了口气,准备进殿通报此事,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呼:“大监。”
他一转身,便看到圣上的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笑吟吟地道:“大监,我有一份奏表,你可否帮我转交给父皇。”
公主的发间插着金质的华胜,她一说话,发上便泛起了闪闪的金光。高承礼一晃神,正对上公主明亮的双眸。他虽是内侍,却是看着公主长大的,此时不由得心中微暖,忙道了一声“诺”。
公主也不停留,谢了他,便离开了。高承礼手中拿着奏表,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有债也挺好的。
虽然在奏表中大拍父皇的马屁,夏侯昭也不敢确信自己的谋划一定能够成功。
大燕开国以来,历经了十几位君主和二十多位皇后,其余后宫妃嫔,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终老于宫中。
有些妃嫔一心向佛,获得了皇帝的准许后,即可到皇家供养的寺庙中潜修;也有些妃嫔在侍奉的君主死后,便跟随着已经成年的儿子到封地居住。庶人郑的谋逆之罪是已经昭告天下的,绝不可能让他奉养太妃。
前世沈德太妃的遗书中写道,她是为了庶人郑而自杀的。若真是如此,那么让她能够抚养庶人郑之子,她为了这个孩子也得活下来。如果她并非自杀,大燕旧制,凡是诸王之子入宫,其抚养者需在太庙内斋戒三日。这段时间,除太庙内的侍从,无人能够接触到沈德太妃。等到三日之后,母后应该已经将照顾婴儿的保姆等人选好,送到了沈德太妃处,有皇后的人暗中监视,那些密谋的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到底该如何劝得父亲一定听从自己的恳求呢?
夏侯昭一边思索,一边草草用过午膳,便在风荷的催促下起身前往校场。风荷担心她许久不曾练习骑马,在却霜节上有所闪失,因此催促得甚是勤快。
时近六月,宫中百花争艳。乐阳公主出生后,高宗皇帝便依大燕历代公主有以花为号的风俗,为她择定了霜紫芍药。在下嫁于沈明之前,她每年的生辰都会在宫中新植百株霜紫芍药。每到五六月间,天枢宫内,仿佛遍地紫玉裹霜,煞是好看。
夏侯昭走着走着就停在一株霜紫之前,刚想伸手去摘那白紫相间的花朵时,忽然有人在旁道:“花上有虫。”
她怔了一下收回手,严瑜已经走上前来,朝她施了一礼,然后以手中的宝剑拨开层层叠叠的花丛,夏侯昭定睛细瞧,那枝茎上竟是爬满了黑色的小虫。
严瑜道:“前几日我的马一直发疹子,后来才发现是被这种芍药上生的虫子噬咬所致。”
夏侯昭点点头,道:“已是这样严重,我需着人处置。”幸好锦芳苑内并无此花,不然她晚上都要睡不着了。
严瑜将宝剑重新放回腰间,夏侯昭看着他手上另一物问道:“大哥,这是何物?”
严瑜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风荷,低声道“殿下莫要如此称呼。”
夏侯昭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原来前世的夏侯昭在父母去世后,历经堂兄登基,表兄为夫,自以为世间再无兄长,便以“大哥”来称呼严瑜。当她身边只有信重的风荷在侧时,前世的称呼便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她赧然笑道:“此时无妨。”少女面颊微红,笑靥浅浅。严瑜一时恍惚,仿佛那个在琉璃灯下笑着让他再吹一支《入阵曲》的女童又回到了眼前。
正文 寿宴
严瑜会的曲子不止《入阵曲》一支。姨母带他住在乡间的时候, 隔壁是一名避居的乐师, 闲日无趣, 看到他随身的笛子, 便教了他些简单的曲子。然而姨母从不让他在人前演奏。
晏和五年的深秋, 他回到了据说是自己出生地的帝京, 这座城市巨大而陌生, 连阳光都比别处更加强烈。他们在城西的一个小院子里住下,有时候姨母外出,他就坐在院中的那棵大树下, 反复练习学过的曲子。
当他终于能够顺畅地将整首《入阵曲》都吹出来的时候,上元节到了。一个穿着素色长裙,发髻上插着一根玉簪的青年妇人来拜访他们。她微笑着扶起拜倒在地的姨母, 又摸了摸他的头, 道:“瑜儿都这么大了。”就如邻家的大娘一般和蔼可亲。她身边站着一个被裹成雪团子一般的小人儿。风帽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笑起来的时候, 酒窝浅浅。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初怀公主。
一晃七年过去了, 小小的雪团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有了自己的烦恼, 即便是骑马的时候, 也在想着事情。而他所能做的, 不过是牵住她的马。
严瑜今日早早起来,去寻了一个马镫。
其时中原地区虽已有马镫,但只在上马的那一侧安置。严瑜昨日见夏侯昭在马上, 便想起自己曾在九边见有那些不谙马术的军士装了双马蹬, 骑行时比单马镫更稳,所以今日提了马镫进宫,准备给她的马装上,便是刚刚夏侯昭所问之物。
夏侯昭一试,果然极为安稳。
回到芷芳殿,风荷笑道:“看来这严护卫还挺有心,殿下不如将您那几匹马都配上双马蹬。”
夏侯昭摇摇头,却霜节上沈家必定动手,这几匹马都留不了多久了。
风荷不过顺口一提,也并不坚持。此时日已半斜,她寻了新制的绛碧结绫复裙为夏侯昭换上。主仆两人便悠悠然然地踏着晚春的霞光,前往举办寿宴的永延宫
虽然没了歌舞,晚间的宴席却十分热闹。因为数月不曾入宫乐阳公主的竟然来给沈德太妃祝寿了。
这可真是一件奇事。
就算是新进的宫人也都知道,乐阳公主和沈德太妃十分的不和。往年沈德太妃的寿宴,乐阳公主都托辞不来,偏偏这一次来了。
前世没有留意的异状汇聚到了一起,夏侯昭的心情渐渐紧张了起来。她忍不住仔细打量她的姑母,乐阳公主。
乐阳公主是先帝高宗唯一在世的女儿,年约三旬,气质高贵,笑起来美目流盼,仿佛将整座永延宫照亮了。
她先向座上的皇帝皇后行了礼,笑语盈盈地向皇后致谢:“昨日刚刚回府,就看到月姑姑送来的牡丹,听泰容说,送来之时花团锦簇,美不胜收。今年皇嫂想必十分高兴。”
皇后素爱牡丹,在天枢宫中种了许多牡丹,这些年还培育了不少名贵品种。每到春天牡丹盛开之时,都会送几盆给皇族内眷玩赏。乐阳公主三月就启程去了九边探望驸马,皇后也照例选了几盆上品,送到了公主府。
“新进的宫女中颇有几名擅长养花的,所以今年天外红、云红和紫龙杯都开得极好。”
乐阳公主笑道:“哦,那可好。我路过河东的时候,寻到了两盆牡丹,料想皇嫂应该喜欢,但是又怕让皇嫂费心。如今既有得用的人,我就放心了。”她拍拍手,就有两对侍女从外缓步走了进来,每对侍女都抬着一盆鲜花,行到帝后御座之下,放下花盆,方行礼退了出去。
能让乐阳公主带进宫中送给皇后的花,必然不是凡品,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盆牡丹上。
时近六月,宫中的牡丹都谢了。这两盆花却依然开得烂漫,被永延宫中的灯烛一照,娇嫩的白色花瓣仿佛都透出了光来,如玉般无瑕。
帝后看得更清楚,每一个白色花瓣的边缘微微泛绿,似乎有一双巧手特地给花瓣镶了一道边。皇后惊喜地问:“这……这可是‘玉带’?”
乐阳公主微微颔首,道:“正是皇嫂最喜欢的‘玉带’。”
玉带牡丹虽然稀少,但却非绝品。今上还是秦王之时,府邸内本来有数株玉带牡丹,花开之时,如雪如云,美不胜收,与花圃之畔的松树交相辉映。每有风来,花落如雪,松落如雨,时人赞为“花雪松雨”,乃帝京春天最负盛名的景色之一。神焘二十六年,今上被封太子,举家迁入东宫。时值高宗皇帝病危,又赶着给乐阳公主与驸马沈明成婚,因高宗皇后被拘禁,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后不得不打点精神,总揽大局。宫中事务繁多,等到她数月后想要将此花移入宫中时,却发现只余枯枝残叶了。
故而此花对于皇上和皇后来说,都有着非凡的意义。
夏侯昭此时却有些恍惚,在她的记忆中,前世这两盆花,并非乐阳公主所进,而是夏侯明在游学时偶尔所得。难道因为她的重生,一切已经发生了变化?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乐阳公主已经施施然走向本次宴会的主人公沈德太妃。原本因为玉带牡丹而热烈起来的气氛,陡然一冷。
就算是新进的宫人也都知道,乐阳公主和沈德太妃十分的不和。这不和由来已久。乐阳公主的母亲沈贵妃和沈德妃本为堂姐妹,太宗皇帝为当时还是太子的高宗选妃,本属意以沈贵妃为良娣,不料被沈德妃之父阻挠,将自己的女儿推荐给了太宗。沈贵妃直到二十三岁,才入□□成为侧妃。谁知道高宗继位后,一直对沈贵妃念念不忘,神焘八年,高宗之兄秦王因病薨逝,高宗力排众议,将秦王侧妃迎入宫中,并授以贵妃之位,竟比沈德妃的位份更加尊贵。
然而皇宫之中,事情又岂是如此简单。贵妃之位虽然尊贵,但自皇后而下,无人愿与其交好。沈贵妃虽有高宗皇帝爱护,但在宫中毫无根基,又有皇后在上,不免如履薄冰。而育有一名皇子的沈德妃,盘踞宫中多年,稍稍为难一下她,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沈贵妃入宫两年后,诞下女儿。高宗皇帝十分高兴,命名为“沅”,又敕封为乐阳公主,似乎风光无限。但乐阳公主渐渐长大,发现宫中的小孩,无人愿意与之玩耍。当她走在天枢宫中的时候,路边行礼的那些宫人总是用眼角偷偷窥探,当她走过之后,便窃窃私语,还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因而乐阳公主的童年,算不上十分幸福。
随着乐阳公主的脚步越来越接近沈德太妃,坐在永延宫中的众人的心也不免高高提了起来。皇后朝着月姑姑看去,见她点头,知道诸事妥帖,出不了差池,才放下心来。
乐阳公主依旧是笑语吟吟的模样,流水般的裙裾拂过地面,行动之间,姿态娴雅。她站在沈德太妃的案几前,盈盈下拜,道:“乐阳恭贺太妃寿辰,愿太妃诸事如意,年华永驻。”
沈德太妃年约五旬,虽然穿着深色的衣裙,看上去仍然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许多,一笑之间,容光明艳:“多谢公主。公主刚从九边归来,就来为哀家祝寿,着实辛苦了。”
乐阳公主招来宫人,取过一杯酒,道:“这却是晚辈们应该做的的事情。何况见到您,便如同见到了我母妃。如果我母妃还健在,大约也如太妃一般,在宫中安享天年。”言毕,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沈贵妃和沈德太妃本是堂姐妹,样貌确实有几分相似。在永延宫煌煌的灯光下,沈德太妃和乐阳公主看上去竟仿佛是一对亲生母女,一坐一立,含笑相对,只是眼中的杀机,连夜色也遮盖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