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楔子
  
  长留山, 此地原是白帝少昊所居之处, 自少昊登仙境, 沧海桑田, 变化无端, 再比不得昔日白帝治理下那个井井有条有规有矩的长留山, 鱼龙混杂, 却是繁华依旧。
  
  沿着南曲桥往北愈发热闹,果子行、纸画店并各色杂货店,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里头长的, 终归都能摆到铺面上来,林林总总,令人目不暇接。
  
  “帝台石!帝台石!休与山的帝台石, 佩戴可以不受蛊惑, 宁心静气……”专营各色香药的店家殷勤地捧着沉甸甸如鹌鹑蛋的彩石,向往来行人叫卖着。
  
  紧挨着是一家专售花鸟的店铺, 伙计拎着鸟笼, 扯着嗓门吆喝着:“最后三只了!能预测火警的窃脂鸟, 最后三只了!预购从速, 机不可失, 失不再来!”鸟笼里头红羽白冠的窃脂鸟把头埋在羽翼之中, 懒得搭理周遭的喧嚣。
  
  也有不用叫卖的店家,门前高高挑一蓝幡,上书三个大字“爬云术”, 旁边还有一行稍微小点的字“十五日包教包会”。一个小伙计老老实实地趴在柜台上等客上门, 却被旁边牛肉粉丝汤馆飘出的香味引得口水滴答。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除了寻常人外,还夹杂着不少尚未修成人形的兽精,如犄角赫赫,却是一副书生打扮的鹿精;状如孩童口齿不清的水獭精;还有毛皮油光水滑的狸猫一家,正和乐融融地踱步逛街。
  
  鲁家珍珠行的大公子鲁庚急匆匆地穿街而过,险些撞着一位手捧桃花糕的蓝布小哥。亏得那小哥身形敏捷,手中稳稳托着糕,腾挪轻跃,这才避闪开来。
  
  “两眼珠子长哪儿了?当摆设用的!信不信小爷我……”蓝布小哥在他身后骂道。
  
  鲁庚连头都没回,更谈不上赔不是,皱着眉头往前头行去。鲁家珍珠行的伙计若是瞧见了他这般模样,必定腹诽这少东家心口不一。平日里鲁庚常常教导他们须得和气生财,见人常带七分笑,可现在他着实是笑不出来——自家珍珠行从东海进的一批珍珠于昨日在途中被劫!
  
  东海珍珠品质上乘,价格昂贵且不提,最紧要之处是这批珍珠中有六颗绛珠,皆上佳之品,预备镶嵌在新娘凤冠之上,是长留城中彭生公为娶亲所定。彭生公在此地颇有势力,且性情急躁,若误了他的事,只怕鲁家珍珠行今后的生意举步维艰。
  
  眼下距离彭生公大婚之日不足七日,再去东海寻绛珠显然已是来不及,鲁庚连夜跑遍了长留城的每一家珍珠行,想筹措出六颗绛珠来应急,便是出高价也在所不惜,可惜所找到的绛珠不是色泽不够就是大小不一,压根寻不到六颗大小一致色泽光润的绛珠。
  
  正在他焦头烂额之际,隔壁专营各色香药的王掌柜踱过来,习惯性地将长烟斗在红木柜台上磕了磕,身子伏过来,咳了两声道:“少东家,这珍珠既然是被人劫了去,你再抢回来不就得了么。”
  
  看见被抖落在光可鉴人红木桌面上的烟灰,鲁庚厌恶地掸了掸,不耐烦道:“说得轻巧,劫货的强人尚不知究竟何人,更不知在何处落脚,我上何处去寻他们!”
  
  “你不知晓,可有人会知晓。”长烟斗遥遥往南面一指,“过了南曲桥,再往东面走,榕树底下有个算命卜卦的摊子,你不妨去碰碰运气。”
  
  “算命卜卦?!”鲁庚没好气,“找不回绛珠,我这命不用算也可知了。”
  
  “诶,少东家……”王掌柜拍拍他肩膀,“那位摊主可非一般人物。”
  
  鲁庚听出他语气有异:“是何精怪?”
  
  “他是何精怪有何相干,能不能找回绛珠才要紧。横竖眼下也没法子,少东家你不妨去试试。”
  
  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鲁庚别无他法,急匆匆地赶到大榕树下,果然看见王掌柜所说的卜卦摊子。
  
  歪着腿的破烂木桌,上头铺了方褪色发白的蓝布,连个招牌幌子都没有,仅能从桌上插着竹制签子的墨漆竹筒和一个斑绿摇卦龟壳能看出这是个算命卜卦摊子。
  
  摊主呢?
  
  鲁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周遭全打量了一圈都没找着人影,顿时觉得自己是被王掌柜戏耍了。他心中愈发恼火,操起桌上的龟壳往地上一掼,转身就走……
  
  才刚抬脚,就听身后有人痛呼。
  
  “哎呦!哎呦!我的腰……我的背……我的胳膊腿哦……”
  
  鲁庚忙转身,发现声音来自那个刚刚被自己掼到地上去的龟壳,怔了怔,蹲下身子去端详那龟壳。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扶我起来!”龟壳恼怒道。
  
  “……哦哦,哦。”鲁庚应了,将手伸过去,也不知拿这龟壳怎么办才叫“扶”,只得仍将它放回桌上去。
  
  龟壳自己在桌上颇费劲地摇摆起来,咯噔咯噔,似乎里头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挣——鲁庚在旁摒气等了好一会儿,都恨不得伸手直接把龟壳掰开来,这才看见一颗头颅从龟壳砰地一下冒出来。
  一颗头颅,人的头颅。
  
  这颗头——苍丝梳得整整齐齐,用碧青玉簪束起,白眉垂长,双目困倦,懒懒地连打了几个呵欠,一副午觉未睡足的模样。
  
  “小哥,你是来算卦的?”他挑眉看向鲁庚。
  
  这龟精这般古怪,说不定当真有些能耐,为显得恭敬,鲁庚躬下身子,与他平视:“在下的珍珠行丢了一批要紧的货,有人让我来这里。”
  
  “要紧的货?”
  
  “是,有上百颗东海珍珠,最要紧的是其中六颗绛珠。”鲁庚顿了顿,抑制了语气中的焦切,尽量平静地问道,“你,能替我寻回来么?”
  
  人头龟不言语,偏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鲁庚掩饰不住失望:“没法子?”
  
  “自然是有法子,就是……区区一批东海珍珠,这生意委实小了些。”人头龟为难道,似还在犹豫。
  
  “生意小!”鲁庚受伤颇深,“上百颗东海珍珠,光是那六枚绛珠就值上千两银子……你若担心佣金,我出双倍佣金就是!”他也未多考虑,只想着尽快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加价的话冲口而出。
  
  “不急不急,你先说说,货是在何处丢的?”
  
  “轩辕丘。”
  
  “那倒还算顺路……”人头龟低低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而后抬头朝鲁庚道,“行,这单生意我就接了,只是生意太小,佣金我也不好算,珍珠拿回来五五分成就是。”
  
  未料到他竟会这般狮子大开口,鲁庚张口结舌:“五成?!这也太多了!这怎么行!”
  
  “不行就算了。”人头龟毫不介意,和蔼可亲道,“咱们有缘下回再见。”说着,脑袋晃了晃就预备缩回龟壳中去。
  
  “喂喂喂喂喂!”鲁庚急了,一叠声叫住他,“你且等等,既然是生意,总该留个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这儿生意从来都是一口价。”
  
  “你,”实在是别无他法,鲁庚狠挠了两下头,壮士断腕般下决心,“行!五成就五成。我什么时候能看见货?”
  
  “三天之后,卯时初刻,你在珍珠行候着吧。”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人头砰地一缩,重新回到龟壳内。龟壳在桌面上摇晃了片刻,复归于平静。
  
  鲁庚尚干站着,看看龟壳,再看看歪腿木桌。一阵风过,老榕树低垂而下的细气根拂过他、拂过桌面、拂过龟壳,周遭平静如斯,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真能把珍珠找回来?鲁庚狐疑着,总觉得这地方不甚靠谱,心中七上八下,慢吞吞地离开。
  
  此时,榕树茂密的树梢上,一只碧绿小鸟冲出枝叶,向远方飞去。
   正文 第一章   符惕山中, 茂密幽深, 千年古树, 盘根错节, 周遭雾气弥漫, 灰灰蒙蒙, 暗隐危机。
  
  极具穿透力的尖锐叫声接连将雾气撕开数条口子, 此起彼伏,凶悍阴森,刺入耳中, 令人毛骨悚然,仿佛身遭有数不清的魑魅魍魉攀爬在树干上、藤蔓间,将整个森林变成他们的刀俎。
  
  曲折崎岖的山路冲出一辆马车, 墨珑立在车辕上, 眉目俊秀,玄衣素冠, 一手牢牢把控着缰绳, 另一手持短铩, 任凭马车如何颠簸, 玄袍烈烈作响, 他唇角微微勾起, 神色沉稳。
  
  四头身形巨大的山魈突然从斜刺里串出,其中两头扑在马车侧面,嚎叫声震得厚厚帷幕扑扑直摆, 另外两头直扑向墨珑和马匹。
  
  手并不松开缰绳, 墨珑旋身飞起,重重踢在山魈下颚,山魈翻滚落地,手中短铩落下刺入另一只山魈的脖颈,抽出,鲜血四溅。
  
  两柄银箭自雾中激射而出,追星逐月一般,将攀爬在马车上的山魈射落。与此同时,夏侯风手挽长弓,飞奔而至。他长得浓眉大眼,极为精神,虽是徒步,他跑起来却比马匹快得多,轻轻松松就赶上马车。
  
  山路急拐,一头狍鸮赫然出现,羊身虎齿,身形足有三、四辆马车那么大,挡在路中间,小山般黑压压的。
  
  墨珑急勒缰绳,险险刹住马车,疑惑地微皱了下眉头。
  
  狍鸮此物非常贪婪,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没有它不吃的东西,而且生性凶残,比如吃人,便是吃不完,也要将人身各处尽数咬碎,民间又称之为饕餮。这些也都还罢了,奇怪之处在于,此物久居拘吾山中,怎么今日竟会出现在此地。
  
  狍鸮紧盯着马车,头颅慢慢低俯,直直冲着墨珑过来,陡然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牙齿,厉声吼叫,口中喷出的污秽浊气直扑过来。不得不用袍袖捂住口鼻,墨珑无奈之极地看着它:“大块头,我对你昨夜吃了什么没兴趣。”
  
  旁边,夏侯风连珠般射出三箭,只是这只狍鸮皮厚如铠甲,箭无法深入要害,蹭破它些许皮而已。
  
  “我来!”
  
  墨珑示意夏侯风照看好马车,同时,短铩自手中掷出,在狍鸮较为柔软的腹部划开一道血口。
  狍鸮吃痛,狂躁甩头,展爪就向墨珑扑去。
  
  墨珑轻盈跃起,躲过利爪,正骑上狍鸮背上,左手一探,将短铩复吸回掌中,正待手起铩落……
  
  “等等,把它留给我!”忽有清脆女音唤道。
  
  随着话音,一根细细的碧绿长藤荡过来,莫姬单脚绕在藤上,秀眉美目,腰身盈盈一握,衣袂飘飘,身遭弥漫着盈盈花香。
  
  墨珑本待将短铩刺入狍鸮的天池所在,利落结果它了事,听莫姬这么说,便揪住一把狍鸮脖颈上的兽毛当缰绳用,仍控制着它,立在兽背上等着。
  
  感觉有人在背上,狍鸮愈发狂性大发,前仰后踢,整个地面被它震得闷闷作响。莫姬半悬空中,指尖逸出一缕暗香,这香到了狍鸮面前自行分成数缕,从它的五官中渗入……
  
  “你小心!”夏侯风朝莫姬喊了句多余的话,后者没理他。
  
  片刻之后,狂躁的狍鸮便如喝醉了酒一般,步子迟缓,眼皮耷拉,脑袋无意识地甩来甩去,墨珑这才跃下兽背。莫姬满意地飘落到狍鸮面前,待它软软伏地后,一手按在它灵台所在,凝神屏气——狍鸮原本光亮的皮毛渐渐褪色干枯;强健有力的腿脚也慢慢萎缩,短短半柱□□夫,狍鸮的精气已被她吸尽。
  
  莫姬收回手,深深吸了口气,面上浮出些许笑意,比起前头那些山魈,显然这只狍鸮让她更满意。
  
  失去精气的狍鸮尚苟延残喘,微弱地叫唤着,再不似之前那般威风,声音倒像婴孩啼哭。墨珑闻声片刻,手腕略沉,短铩刺入它的眉心,了结它的性命。
  
  稍远处还有几只山魈鬼鬼祟祟跟着,因吃了苦头而不敢近前来,夏侯风弯弓搭箭,吓得它们尽数退回雾中,再不敢冒头。
  
  最后一滴鲜血顺着铩尖滴落,短铩轻巧地在手中转了一圈,墨珑反手插入背囊,跃上车辕,策马继续向前行去。夏侯风和莫姬随后跟上。
  
  再无异兽的骚扰,马车一路疾驰,到了符惕山与三危山的交界处,也是这趟生意约定好的交货地点,早有七、八个家仆簇拥着季元子正等候着。马车中坐的正是季元子最宠爱的小妾古玉。季元子是长留城主阅公的小儿子,因家族纷争,被大哥视为眼中钉,不得不远走他乡,逃走之时来不及带古玉一起走,故而拜托了墨珑等人替他将小妾偷偷送出长留城。
  
  马车厚重帷幕掀开,墨珑示意莫姬扶出面色青白但安然无恙的古玉,将她送回季元子的身边。季元子于落难之时,能得人出手相助,自是感激非常,再三谢过墨珑才离开。
  
  “回城吧!”
  
  墨珑倦倦伸了个懒腰。
  
  夏侯风不满道:“老爷子是越来越把咱们当牲口使唤了,跑这趟一个大子没有,还费了我那么些箭。”
  
  在符惕山内莫姬吸了好些兽类精气,神采奕奕,心情甚好:“老爷子不是说了么,季元子说不定来日还能重返长留,咱们现下帮了他这个忙,将来可图回报,就算是压宝了。”
  
  正说着,一只翠绿小鸟自天际朝墨珑俯冲下来,直直撞入他怀中,化成一片叠成鸟型的叶子。
  
  “又有事……”修长的手指展开叶子,墨珑扫了扫,抬首道:“要咱们顺路去轩辕丘,鲁家珍珠行的一批珍珠被劫了。”
  
  “这也叫顺路?”夏侯风挑眉,“鲁家珍珠行那点生意,够塞牙缝么?他是越来越能玩咱们了。”
  
  墨珑也不太满意:“等回去之后就收拾他,放锅里头炖也是一道养生汤。”
  
  “这主意甚好!”夏侯风嘿嘿直笑。
  
  “从这里去轩辕丘还得费些功夫,我且歇会儿。小风,你驾车看着路,别颠来颠去弄得人不安生。”莫姬伸了个懒腰,自顾自进了马车,放下帷幕,再无动静。
  
  对于莫姬的吩咐,夏侯风向来没二话,接过缰绳。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往轩辕丘方向赶去。
  
  轩辕丘,传说古时轩辕氏居住的地方。此地寸草不生,只有一条河从其中流出,名唤洵水。因河底铺满红色细沙,洵水一眼看上去便是赤色,沿着洵水七零八落地分布着几个小镇,其中以雷泽镇来往人最多。
  
  墨珑等人到达雷泽镇时,天才蒙蒙亮。渡口旁蒸枣泥山药糕、松仁桃花糕、蜜瓜条萝卜糕的摊子才刚刚开张,店家是个兔儿精,支楞两只长耳朵忙活着在油锅里炸豆沙糯米糕。
  
  夏侯风先买了些糕点,一唤醒莫姬,便把殷勤地把糕点递过去:“我知晓你爱吃桃花糕,你看,正热乎着呢……”
  
  莫姬可有可无地接过桃花糕,边吃边打量周围。
  
  “还有山药枣泥糕,你吃么?”夏侯风问道。
  
  莫姬嫌弃道:“甜腻腻的,也就你这样的小孩子家才爱吃。”
  
  夏侯风忙解释道:“其实我也不爱吃,真的。”
  
  不理会他们俩,墨珑随手拈了块糕丢入口中,边嚼边走进近旁的一间老旧粥铺,径直走到大灶前:“老货,醒醒,毛都撩着了。”
  
  炉膛口一大团毛茸茸的物件动了动,两只眼珠子从黑不溜秋的毛发中拨弄出来,将墨珑望了望,这才伸了个大懒腰,熟稔地招呼道:“你来了!”墨珑口中的老货,是一只上了年纪的水獭精,在雷泽渡口已卖粥数百年,且只卖一种大麦粥,经年不改,以至于粥铺长年惨淡经营。他也不在乎,用他的话说,爱吃不吃,不吃就不吃,活该,滚!
  
  从旁顺便拿了个陶土碗,墨珑也不与他客气,自己动手盛了碗粥。
  
  “问你个事儿,这两日有批东海珍珠被劫了,是哪家的活儿?”
  
  老水獭挠挠胳肢窝:“东边月支来了只大尾巴羊,还有一头熊罴,和西山上的猴崽子们凑到一块儿去,隔三差五地下山来,专挑软柿子捏。”
  
  墨珑抿了口粥,漫不经心问道:“窝在哪儿?”
  
  老水獭劝他:“教训教训得了,别弄得跟抄家似的。”
  
  “在哪儿?”
  
  “就在西山石壁泉边上……厚道点,记着啊!”
  
  “行了,回头抓一猴崽子回来帮你烧柴。”墨珑嫌弃地看着老水獭那身长年烟熏火燎开了叉的皮毛。
  
  老水獭道:“不要,还不够给我添乱的!”
  
  把粥喝完,墨珑从怀中掏出个物件貌似随意地往灶台上一放:“你要敢拿它喂鸡,下回我再来就把粥铺拆了。走了。”说罢,抬脚就走。
  
  “又是什么东西?”
  
  老水獭拿起他搁下的东西,是个小葫芦,拔开木塞,一股清香逸出——是帝台泉水,饮此水不仅对心痛病有奇效,且能延年益寿。他笑了笑,将小葫芦收好,嘀咕了一句:“小崽子,就是学不会说话。”
  
  墨珑刚出粥铺,便听见不远处渡头上,传来“铛铛铛”响亮的铁器撞击声。那是悬挂在渡口的一方铁块,被小榔头敲打着,清晨的第一趟船到了。
  
  从渡船上下来的人并不多,一只身形魁梧的犀牛精行在最前头,身上背了好些叮当乱响的家伙事儿,活像个行走的杂货铺子。因犀牛精身量一个顶三个,直至他经过马车,墨珑才看见后边还有一位穿雪青衫子的姑娘——
  
  “鲛人!”莫姬诧异轻声道,鲛人常年居于海中,甚少会上陆地,更别提出现在这里。
  
  声音甚小,雪青衫子却听见了,微侧了头,倨傲地往马车这边瞥了一眼,脚步未停,似压根懒得理会他们这种闲杂人等。
  
  夏侯风只觉得这女子与旁人不同,却也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同,听了莫姬的话才恍然大悟:“她是鲛人?!据说鲛人男子凶恶丑陋,而女子娇柔貌美,原来是真的!你怎得看出来的?”
  
  “一股鱼腥味,你闻不到么?”莫姬望着鲛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夏侯风使劲用鼻子嗅,但除了糕点的甜香,还真是没闻到其他气道,转而去问墨珑:“你闻到了?”
  
  墨珑不答,靠在马车上淡淡道:“不是鱼腥味,是东海紫藻的气味。她应该是来自东海,不是个善茬,你别图好玩去招惹她。”
  
  夏侯风头一遭见到鲛人,满心好奇,还真有上前结识之意,听墨珑这么说,愈发不解:“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有什么好忌惮?”
  
  “她身上的衣料是鲛绡,又名龙纱,一尺价值百金;发间缀的珍珠,圆润光泽,价格不菲……”墨珑看着雪青衫子的背影道,“光是这身行头,她从东海行到这里,要说没人打劫她,你信么?可她现下仍是好端端的。”
  
  莫姬目光并未稍移,冷道:“我倒想试试,看她究竟有什么能耐。”
  
  闻言,墨珑瞥了她一眼:“你只是想看她的能耐么?”
  
  “说说而已嘛,”莫姬调转开目光,闷闷道,“说说都不行啊……”
  
  “走,上西山石壁泉。”
   正文 第二章   叠障尖峰, 回峦古道, 野云片片, 瑶草芊芊。山涧水冲刷着石壁, 映着日头, 光滑如玉璧, 旁边青松翠竹, 绿柳碧梧,说不尽的惬意悠闲。数座竹制吊脚楼就在石壁旁泉水侧,依山而建, 错落有致。远远便可看见有猴儿在吊脚楼间腾挪跳跃,又有花香果香,一派勃勃生机。
  
  “他们倒真是会挑地方!”夏侯风啧啧叹道。
  
  莫姬撩开车帘探头, 见了也喜欢, 叮嘱道:“待会动手时悠着些,别伤着房子。改明儿得了闲, 咱们可以到这儿来小住些时日。”
  
  听见“咱们”两个字, 且不论里头是否还有别人, 至少有他!夏侯风心中不由暗喜, 赶紧道:“你喜欢, 那留着便是……珑哥, 你快看一眼,当真是个好地方!”
  
  墨珑半靠着车框,原本闭着眼打盹, 闻言才略抬下眼皮, 懒懒道:“你俩一个当山大王,一个当压寨夫人,挺好。”
  
  正说着,数十枚大小不一的石子破空而来,墨珑挥挥衣袖,石子在空中滞了滞,哗得全落到地上……可听见不远处群猴叫嚷喧闹,声音激动,却无一猴敢上前来,显然是有人号令。
  
  “这些猴儿,吵吵嚷嚷,真是鼓噪。”莫姬自马车内跃出,皱着眉头,双手抬起,却被墨珑按住。
  “它们不懂规矩,咱们还是得先礼后兵。”
  
  说罢,墨珑扬声朝林间道,“在下墨珑,受鲁家珍珠行少东家之托,得知前日有一批东海珍珠不慎遗落此处,今日特来取回,还请贵阁行个方便。”照以往的惯例,他说得甚是客气,甚是有礼。
  片刻之后,一头浑身黑如炭灰唯独脖颈上有圈红毛的熊罴手持两柄板斧,大踏步行过来。身后吊脚楼的曲廊之上,一位白衣书生,羽扇纶巾,气定神闲,慢悠悠地摇着扇子。
  
  “何方鼠辈,竟敢到你爷爷门前撒野!”那只熊罴大吼一声,震得周遭叶子噗噗直落,颇是威风凛凛。
  
  墨珑对此的反应是掏了掏耳朵。
  
  莫姬目中闪过一丝光亮,偏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头熊罴。
  
  手持板斧不稀奇,被训着玩杂耍的熊都会,但既然他能口吐人言,那就说明他已修炼成精,与之前那只狍鸮不一样。狍鸮虽然凶残可怕,却是未修炼过,只能算是寻常凶兽。
  
  修炼,需得潜心静气,呼吸吐纳,吸日月之精华,经年累月在体内慢慢储存精元,以修炼内丹。身形未变,但能口吐人言,便是内丹初成之兆。
  
  夏候风有心在莫姬面前显摆显摆,一摇三晃地迎上前,与熊罴打招呼:“我说兄弟,嗓门还挺大!可光靠嗓门大没用,你还得会笑,要狰狞地笑,整张脸都扭动起来……来!给爷笑一个!”
  
  熊罴从鼻子里喷出粗气,直接给了他一斧头,风声呼呼,直扑面门。后者跃开时自身后抽出一柄箭,也不搭弓,以箭为剑,朝熊罴刺去。熊罴刷地又是一斧头,径直将小箭格飞出去,劲道力大无比,连带把夏侯风翻出去几个跟头。
  
  在旁观战的莫姬轻嗤一声,喊道:“小风,我看你不是它对手。”
  
  “刚才不算,我不过逗逗他而已!”
  
  夏侯风岂肯轻易认输,呸出嘴里的枯叶,从地上一跃而起,弯弓搭箭,飞身连射数箭。一时间,箭飞如雨,斧舞成团,只杀得满树叶子哗哗往下掉,满地枯叶又哗哗往空中卷……
  
  墨珑双手抱胸,闲闲靠着马车,偏着头看裹在叶子圈中的两人。莫姬凝目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提醒他:“你不去帮帮小风?”
  
  “你为何不去?”墨珑淡淡道,“用软梦香,这头熊罴可就老实多了。”
  
  “……小风不是说他行么。”
  
  莫姬口中不肯,双目紧盯战局,拢在袖中的双手早已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她向来是嘴硬心软,明明心中关切,言辞举止上却偏偏不肯对夏侯风和暖些,只做出一副拒人千人之外的模样来。
  
  吊脚楼上,白衣书生眯眼看了好一会儿,熊罴虽一时未露败相,但对方还有闲人观战,显然是胸有成竹,着实不妙。他从袖中抖出一柄小旗,口中呼喝号令——方才投掷石块的猴子纷纷从树间跃出,嗷嗷乱叫,朝马车冲来。
  
  “这些畜生!好生无礼!”
  
  猝不及防,莫姬的衣裙飘带被猴儿扯破,她甚是气恼,手心中抖出一柄两丈来长的褐鞭,长鞭甩出,划了个漂亮的弧线,挟带厉风,凡被打中的猴儿皮肉吃痛,叫声更甚。还有不知死活的猴儿竟想用手来夺鞭,一触之下,如被火燎,满掌鲜血直流,这才发现长鞭上长满细细小小的尖刺。
  
  墨珑足尖轻点,身子飞纵而出,轻如羽絮,翩然落在吊脚楼栏杆之上,嘴角嚼了一丝笑意看向白衣书生。
  
  “你是想叫他们停手?还是,咱们俩也打一架?”他颇有礼地问道。
  
  白衣书生看不出他底细,艰难地咽下口水,干笑两声道:“这个、这个……俗话说,地和生百草,人和万事好,有话好说、好说,何必动手呢。”
  
  墨珑点头:“说得是,你让你弟兄们停手,再把那批东海珍珠还回来。咱们有话都好说。”
  
  “……珍珠……这个……”白衣书生似有难色。
  
  “看来是让兄台为难了。”墨珑理了理袍袖,诚恳地看着他,“我看还是打一架比较方便。”
  
  “不不不……”
  
  白衣书生话音未落,突然吊脚楼前一道寒光闪过,紧接着便看见夏侯风被重重抛出,正落入泉水之中,激起水花无数。
  
  墨珑皱眉,凝目望去——
  
  “咦!”白衣书生似比他更讶异,伸脖子张望。
  
  熊罴身旁不知何时立着一位穿雪青衫子的姑娘,乌发如海藻般蓬松,束成两股,垂到腰间,其中珍珠点点星星,柔柔亮亮,愈发衬得面容白皙,娇美可人,正是墨珑在渡口旁见到的那个鲛人。
  
  见夏侯风吃亏,莫姬自然看不过眼,刷刷几下逼开群猴,长鞭倒卷,尖刺铮铮,直向鲛人和熊罴攻来。
  
  这鲛人身量娇小,眼睁睁看着深褐长鞭袭来,似没见过这种玩意儿,颇有些好奇,躲也不躲,连晃都不曾晃过一下,就这么听任长鞭绕上自己的腰际。
  
  莫姬冷笑,发力抽鞭。若在平日,对方必定是要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这次长鞭却纹丝不动,任凭她如何使劲,它只牢牢绕在鲛人腰际。
  
  “小心!”夏侯风从水中刚爬出来,便朝莫姬喊道。
  
  恨意已生,莫姬捻了个诀,缠在鲛人身上的长鞭上又长出无数条细藤,就像无数条触手在她身上蜿蜒,将她越勒越紧。与此同时,盈盈暗香自藤蔓上沁出,愈来愈浓……
  
  熊罴在鲛人身旁,伸着鼻子,用力嗅了嗅,面露喜色:“……百花蜜,有蜂蜜吃……”说着说着,陶醉闭眼,甜甜睡去。
  
  “喂!喂!你醒醒!”鲛人这下才有点急了,对着熊罴喊道,“快点醒醒!”
  
  熊罴径直睡得香甜,连呼噜都打起来了。
  
  鲛人挣了挣,气力惊人,接连崩断数根藤条。她秀眉含怒,转头死死盯住莫姬,厉声喝道:“我不管你动了什么手脚,你现下立时让他醒过来。要不然的话,我把你拆成一百零八块,全丢入归墟!”
  
  为何她对软梦香一点反应也没有,莫非此香对鲛人无用?莫姬竭尽全力,再次捻诀,长鞭上的倒刺开始疯狂地生长,试图强行嵌入鲛人身体。
  
  鲛人恼怒,手心中闪过一抹银光,朝长鞭直劈而下。这长鞭由千年老藤而制,莫姬注入灵力,与自己心神合一,用起来格外顺手,寻常兵刃是动不了它分毫。却不知鲛人手中是何兵刃,只是简简单单一劈,长鞭竟然应声而断。
  
  剧痛锥心,莫姬踉跄退了几步,喘着气。
  
  抖落开缠绕在身上的其他藤蔓,鲛人朝莫姬攻来。
  
  一道疾影掠过,夏侯风挡在莫姬身前,头发尚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你敢动她!信不信我把你……”
  
  没等他说完,鲛人飞腿把他踹飞,仍旧让他跌回水中,紧接着出手钳住莫姬的脖颈,行云流水般快捷优雅。
  
  骤然间,一柄短铩自斜刺里突出。
  
  银光如电,直取鲛人眉目,逼得她不得不松开莫姬。
  
  “这位姑娘,你并非山中人,何必淌这趟水?”墨珑退开一步,收起银铩,示意自己并不想与她交手。
  
  白衣书生匆匆赶过来,朝鲛人殷勤道:“话不是这么说,这位姑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是侠肝义胆菩萨心肠,在下钦佩得很、钦佩得很啊!姑娘,待打退这伙强人,不妨到楼中一叙,在下存了些好茶……”
  
  说到“茶”字时,他已在空中,紧接着扑通一下,与夏侯风一色一样地落入泉水之中。
  
  “巧言令色,鲜矣仁。”鲛人冷冷道。
  
  她果然与他们不是一伙人,只是不知她为何好端端非得到这里来找麻烦?墨珑着实诧异。
  
  眼下却容不得他多问,甚至容不得他多想,鲛人已向他攻来。
  
  行走在六合八荒间也有些年头,与夏侯风、莫姬比起来,墨珑算是阅历丰富,也曾与鲛人打过交道,但还从未见过身手这般霸道的鲛人。
  
  一拳一脚,力道千钧,每次格挡,墨珑都似能听见全身骨头咯咯直响,与此人硬碰硬,着实不是个好法子。
  
  星芒点点,银铩直刺鲛人要害,他想虚晃一招,立时抽身而出。不料鲛人反握住银铩,用力一夺,他飞腿踢向她面门,欲逼她松手……
  
  这鲛人单手擒住他的左腿,一拧一摔,干脆利落地将他重重甩在地上。
  
  “珑哥!”
  
  “……哥!”
  
  莫姬和夏侯风大惊,欲上前相救。鲛人则夺了银铩,欺身伏近,铩尖正对着他的咽喉,惊得莫姬等人不敢上前。
  
  “把这头熊罴唤醒,我就饶你一命!”
  
  她说话时有种孩童般的认真,双目亮得出奇,紧盯着墨珑,眨也不眨。
  
  忍着腿疼,墨珑脑中飞快地将事情前后整理一番,尽可能和缓道:“这事容易,姑娘不必担心。我这里有解药,姑娘喂他服一颗,一炷□□夫,他就能醒了。”
  
  他抬了抬手,示意她将银铩挪开,自己好拿解药。
  
  听了这话,鲛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片刻之后,铩尖却又逼近几分:“你若敢骗我,我就把你拆成一百零八块……”
  
  “丢进归墟里是吧?”墨珑替她接了下半截话,一副了然而体贴的模样,“姑娘放心,我不会骗你的。”
  
  银铩顿了顿,自他喉间移开,轻轻巧巧地在她手上转了几个圈,她看着他忍着疼撑起身子,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青玉小瓶,倒出一枚药丸。
  
  “姑娘。”
  
  他示意她将药丸给熊罴服下。
  
  鲛人半信半疑地接过药丸,置于掌中,嗅了嗅,再看墨珑神情诚恳,不似作伪,便捏了熊罴下巴,让他将药丸服下。
  
  直至看见熊罴喉头滚动,药丸安然落入腹中,墨珑这才暗松口气,闲聊般问道:“姑娘与这位熊兄是故友?”
  
  鲛人盯着熊罴,一心一意要等他醒过来,闻言不耐烦道:“我不认得他。”
  
  “那姑娘为何对他这般上心?”墨珑接着又问。
  
  “我有些要紧事需得问他。”
  
  说话间,熊罴停了呼噜声,她原以为他就快醒了,不料却见他连呼吸都微弱下去,心中大急,探他脖颈脉搏,脉象似溪底暗流,沉不可测。
  
  “他,他怎会这样?!你到底给了什么药丸?”
  
  鲛人心焦,叱问墨珑。
  
  墨珑淡淡笑道:“姑娘莫急,之前熊罴熟睡是因为中了软梦香,这香效力有限,姑娘耐心等等,小半个时辰他也就醒了。但方才姑娘却又喂他吃了枚勾魂丹。此丹勾魂摄魄,半个时辰内若无解药,神仙也难救。”
  
  鲛人大怒,举铩欲刺。
  
  “姑娘且慢,你若杀了我,可就拿不到解药救他。”墨珑提醒她,“要问他的事情,想必是很要紧的吧?”
  
  银铩滞住,片刻后被甩手掷出,钉入树中,鲛人徒手掐住他脖颈。
  
  “你若逼迫我,弄不好我会拿错解药,他可就一命呜呼了。”墨珑不适地咳了两声。
  
  鲛人一愣,这头熊罴对她来说极是要紧,决不能死。她秀眉微颦,缓缓松开手,从未遇见这等左右为难之事,一时间无计可施,只能恶狠狠地盯住他。
  
  虽被她这般盯着,墨珑神情放松好整以暇,这姑娘虽有一身蛮劲,好在脑子简单。
  
  “你要如何才肯给解药救醒他?”她怒气冲冲问道。
  
  “不急,不是还有半个时辰么。”形势逆转,墨珑悠闲地转头唤道,“小风,还愣着,快扶我起来。”
  
  夏侯风还未到,旁边的白衣书生已经一阵风似的刮过来了,殷勤地就要上前搀扶他。“来来来,我来扶您。腿疼不疼?刚才您被摔的那下,我看着都心疼。其实我是个大夫,最擅长跌打损伤……”
  
  “滚!”夏侯风一掌把白衣书生推出老远,扶起墨珑,不满道,“他到底算哪头的?”
  
  “喂!你到底要如何才肯给解药?!”
  
  鲛人恼怒地嚷道。
  
  莫姬慢悠悠地行过来,斜睇了她一眼:“求人便要有个求人的样子,象你这般凶神恶煞的,且慢慢等着吧。”
  
  “你!”
  
  鲛人手握成拳,强忍着没动手。
  
  墨珑压根不理会她,转向白衣书生:“我方才仿若听到,你这里有好茶?”
  
  白衣书生楞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自然是有好茶,诸位请随我来。”他虽不认得鲛人,但熊罴好歹是他的兄弟,当即忙打叠起千般殷勤招呼墨珑等人,再伺机拿解药。
  
  眼睁睁看着这群人上了吊脚楼,鲛人又是气恼又是懊悔,气恼这帮人如此奸诈刁滑,懊恼自己这般愚笨,竟上了他们的当。她在熊罴身旁踱来踱去,无计可施,跺跺脚,疾步也跟上了吊脚楼。 正文 第三章   茶水初沸, 冒出鱼眼大的泡泡。
  
  竹楼内, 墨珑等人各自坐下, 独鲛人双臂抱胸, 立在桌边, 面沉如水, 眼看日头一点点西移, 不禁心急如焚。莫姬因方才动用元气太多,又被断了藤鞭,受创甚重, 面色苍白,刚坐下便闭目养神。夏侯风守在她旁边,紧张地看她面色, 也不敢说话。
  
  白衣书生端着竹丝托盘, 躬着身,陪着笑进来, 盘上四个小木碟, 分别盛着糖渍杨梅、金丝金桔、盐渍山楂条、百果香糕。
  
  “还有点心?”墨珑探头看了一眼, 挑眉道, “你也想下毒?”
  
  “不敢不敢, 在下怎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白衣书生惶恐道。
  
  此时, 墨珑坐在窗边,架着腿,无视鲛人利刃般的目光, 含笑看向白衣书生:“蒙先生招待, 还不知先生该如何称呼?”
  
  “免贵姓白,单名一个曦字,表字子旭,别号乐游居士。又蒙朋友们抬爱,送号青黎山人。”白曦有礼答道。
  
  “哦……小白。”
  
  墨珑转向鲛人:“姑娘怎么称呼?”
  
  鲛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冷冷吐出两字:“灵犀。”
  
  墨珑点点头,边揉着腿边道,“咱们把这事理一理。两日前小白带着熊罴在山下劫了一批珍珠,我们受人之托,前来贵寨拿回这批珍珠。这原是件小事,我本来也不想与贵寨过不去,但没想到灵犀姑娘横生枝节。”
  
  “我有话要问那只熊罴,自然不能让你们伤了他,我怎么知他还劫了珍珠。”灵犀没想到那只熊罴居然还曾下山劫道,着实不是什么好人,不由怔了怔。
  
  “姑娘一到这山上,不分由说,就出手伤人,委实也是性急了些。”墨珑见她面露尴尬,才慢条斯理道,“好在,没出什么大事,算是万幸了。”
  
  “她把你摔成这样,就这么算了?”夏侯风不满道,“亏了是你吉人天相,否则稍有差池,那腿可就断了。”
  
  “断了也就断了,如今这世道,哪有地儿喊冤去。”墨珑轻描淡叹道。
  
  被他们如此一说,自己确实理亏在先,灵犀闷闷道:“我不是故意的。”
  
  墨珑揉着腿,压根不搭腔。
  
  白曦在旁听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道:“灵犀姑娘也是为了那批珍珠?”
  
  “不是。”
  
  “那么,是为了何事?”
  
  灵犀冷冷瞥他一眼:“与你无关。”白曦只得噤声。
  
  墨珑抬头,语气不善道:“姑娘此时应该知晓此事是个误会吧?我们原就没有伤人之意,只是想拿回珍珠而已。可姑娘你一上来就动手,不分青红皂白,连累熊罴也中毒……”
  
  灵犀瞪大眼睛:“我连累他?”
  
  “若非你出手太重,我们又怎么会用软梦香,更没想到姑娘无碍,反倒害了那只熊罴。”
  
  “害他中毒的人明明是你!”灵犀怒极,大声嚷道。
  
  “姑娘此言差矣,你以利刃相胁,我须得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说到底,是你害了他。”墨珑毫无惧色,教训她道。
  
  灵犀语塞,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墨珑深吸口气,转而做宽宏大度状:“算了,姑娘不必自责,那熊罴与我无冤无仇,解药我自然是会给的。”
  
  他这么一说,灵犀愈发觉得似乎真是自己的错。
  
  墨珑转向白曦:“小白,你把珍珠交给我们,然后我把解药给灵犀姑娘,如此熊罴无碍,大家欢喜,岂不甚好。”
  
  大家欢喜?!白曦心道:你当我是傻姑娘么,几句话就想把我绕进去。什么大家欢喜,明明是你们欢喜!
  
  “这个……”他做出颇为难的模样。
  
  夏侯风不耐烦地撩袖子:“哥,跟他啰嗦什么。”
  
  白曦连忙道:“既然诸位上门来讨要,我自然是想拿出来,可是……已有好些珍珠被磨成了粉,诸位可还要?”
  
  “磨成粉了?”夏侯风不可置信道。
  
  “珍珠粉甘寒无毒,入药是极好的。”白曦侃侃劝道,“此间的猴子身上易长恶疮,挤出脓血后,用珍珠粉敷在疮口上,能解毒生肌。所以我索性多磨一些,实际上……十之□□都磨成珍珠粉,以备山中不时之需。诸位若不信,我把珍珠粉拿来。”
  
  墨珑没吭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白曦,既不说让他去拿,也不说不拿。
  
  灵犀在旁突然开腔:“你们要珍珠,我有!”她不耐与这些人胡搅蛮缠,浪费功夫,只想着快些救醒熊罴,才好问话。既然他们要珍珠,自己反正多得是,给他们一些也无妨。
  
  “……对对对!”白曦大喜,顿时觉得天降神兵,赶忙道,“俗话说,荆人不贵玉,鲛人不贵珠。想必灵犀姑娘肯定有上好的珍珠。”
  
  “解药!”灵犀盯着墨珑,硬梆梆道。
  
  墨珑偏头看她,挑眉问道:“姑娘是想用珍珠和我换解药?”
  
  “对。”
  
  “这批珍珠里面最要紧的是六颗绛珠,颗颗浑圆,姑娘可有?”
  
  似没想到对珍珠还有要求,灵犀颦眉,从怀中掏出个锦袋,抓了一把,随手放在竹丝托盘上……
  “你们自己挑。”
  
  随着清脆的响声,大珠小珠落入盘中,滴溜溜地滚动着。大者如鸽卵,小者也有孩童拇指般大小,个个浑圆光洁,宝光流转,整个托盘都笼罩在淡淡宝气之中。
  
  这些珍珠的品相,比起鲁记珍珠行的那批,岂止是高出一点点。白曦看得眼睛都直了。夏侯风虽不懂珍珠,但也从未见过鸽卵大的珍珠,诧异地拈起一颗仔细端详。墨珑却是懂行的,知晓这般品相的珍珠,便是长留首富,家中最多收藏两、三颗。
  
  他心中疑惑更甚,即便“鲛人不贵珠”,能随随便便抓出一大把鸽卵大珍珠的人,恐怕也不是一般的鲛人。
  
  “这些珍珠姑娘从何处得来?”墨珑问道,“莫非来路不正,故而姑娘着急出手?”
  
  “不是偷不是抢,就是我自己的。”灵犀盯着墨珑,“换不换解药?”
  
  随意用手拨弄下珠子,墨珑道:“品相虽不错,就是大小不一,可惜了。”其实这里头随便挑一颗,其价值都远远超过六颗绛珠,但他却偏偏这么说。
  
  灵犀皱皱眉头,还未说话,白曦抢着开口。
  
  “这些珍珠虽然大小不一,但随便一颗都是价值不菲,比起鲁家珍珠行的那批货,成色可好得多,价值也远远超过。”他朝墨珑陪着笑,“阁下收了这些珍珠,这趟也不算走漏呀。”他心里自然有自己打得啪啪直响的如意算盘。
  
  墨珑斜睇他一眼,笑道:“小白,对你来说,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白曦笑得谦逊:“哪里哪里,馅饼虽然砸我头上,可吃馅饼的人还是您呀。”
  
  不明白他们乱七八糟在说什么,灵犀不耐烦再等下去,用力拍下桌子,震得珍珠齐齐跳起:“一句话,到底换不换?”
  
  墨珑为难地思量了好一会儿,才道:“要不就拿这些珍珠给鲁家看看,若是他家不收,我再想别的折吧。唉,也只能这样了。”
  
  他探手就要去拿珍珠,被灵犀擒住手腕。
  
  “解药!”
  
  她朝墨珑伸出手。
  
  墨珑端起茶杯,吹了吹凉,低头捻诀,念了个咒语,然后将茶杯递给灵犀。
  
  “喂他喝下,他就能醒?”灵犀狐疑问道。
  
  墨珑微笑道:“不用喝,将茶水泼他脸上就能醒。”
  
  灵犀小心翼翼端着茶水,将信将疑地出去了。
  
  夏侯风啧啧道:“瞧她的紧张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熊罴是她爹呢。”
  
  “说得也没错,我看,就是熊孩子一个。”墨珑摇摇头。
  
  毕竟关切熊罴的生死,白曦忙扶窗观看,看见茶水一滴也没浪费的全泼在熊罴毛茸茸的头上;看见转醒后的熊罴摇摇摆摆地站起来;看见灵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看见熊罴摇了摇头,叨咕叨咕和她说着什么……
  
  最后,灵犀收起物件,朝熊罴略一拱手,转身离去。她走得极快,眨眼之间,人已隐没山林之中。
  
  “她怎么走了!”白曦急道,“哎呀呀,怎么就走了?”
  
  闻言,面色依旧苍白的莫姬,微微睁开眼睛,问道:“她走了?”
  
  夏侯风忙应道:“嗯,她走了。”
  
  莫姬胸膛起伏不起,喘息愈发艰难,显是心中有郁郁不平之气。
  
  白曦仍在窗口啧啧叹息。
  
  墨珑瞥他,打趣道:“舍不得这熊孩子?”
  
  白曦理所当然道:“当然了,这么好的姑娘……谁舍得呀!”
  
  “这么好的姑娘?”夏侯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人傻,钱多,自然怎么都是好的。”墨珑悠悠道。
  
  白曦干笑,没吭声。
  
  说话间,熊罴拖着斧头回来,看见墨珑等人也在屋内,顿生戒备之意。白曦忙安抚他:“没事了,大家都是朋友,一场误会而已。”
  
  “是谁把我弄昏过去的?”熊罴瞪着众人,恼火地兴师问罪。
  
  “说了是一场误会了,那迷香原是为了对付那姑娘的,哪里想到反而你中招了。”白曦问他道,“你快说,方才那姑娘和你说什么了?”
  
  “就是问我……问我三年前是不是在长留城找过一个道士算命?”
  
  “呃?”
  
  “我说没有,她又拿了物件给我瞧,问我认不认得。”
  
  “是何物?”
  
  熊罴挠挠头:“我也不认的,看着就像一片少了把子的银杏叶,铁青铁青,硬梆梆的。”
  
  “这是什么东西?”白曦自言自语,心想从这位姑娘身上掏出来的,绝对是价值不菲的宝贝。
  
  “我就是不认的呀。那姑娘见我不认识,样子失望得很,又问我可认得其他和我一般模样的熊罴,也得是胸前有红毛,且成了精怪的。我跟她说,这不叫红毛,这是赤焰熊的标志。”熊罴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我们赤焰熊一族自远古洪荒……”
  
  “打住!”眼看熊罴即要痛述家族史,白曦连忙阻止他,“赤焰熊那些事儿我听了有八百遍了,现下你还是先说那姑娘。”
  
  “哦……”熊罴楞了楞,“她去长留城了。”
  
  “去长留城做什么?”
  
  “找我二舅,赤焰熊现下就剩下我、我大舅、我二舅。我大舅双腿有疾,终年隐居在甘渊,我二舅正巧是三年前去了长留城,估摸找道士算命的人就是他。”
  
  白曦怅然道:“去了长留城啊,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怎得了?”熊罴不解。
  
  白曦却不吭声,只摇头叹息。
  
  在旁听罢始末,墨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行了,我们也该走了。小风,珍珠找着了?”
  
  门外,传来夏侯风轻松的声音:“找着了。”
  
  他捧着个红木匣子,乐呵呵走进来,朝墨珑道:“想是小白兄记岔了,鲁家珍珠行的这批货好端端的在这里,并没有被磨成珍珠粉。”
  
  竟不知他是何时离开此间,偷偷摸摸到自己房中搜出珍珠来,白曦直怪自己疏忽大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一时说不出话来。
  
  熊罴诧异问他:“磨什么珍珠粉?”话未说完,便被白曦怒瞪了一眼。
  
  墨珑颇有礼地朝白曦拱拱手:“小白兄,此番叨扰了,在下告辞!”说罢,领着莫姬和夏侯风,带着红木匣子,翩然而去。
  
  白曦扶窗,听着马蹄声远去,恨得牙根直痒痒,直过了好半晌——
  
  “走,收拾东西!”
  
  熊罴没明白:“去哪里?”
  
  “长留城!”白曦转身,目光坚毅,“那位灵犀姑娘带了一身的宝贝,到了长留城不知要被人骗走多少——与其让别人骗,不如我们自己来!”
   正文 第四章   长留城, 从第一块青墨石被作为路基铺在长留山的地上, 已过去了数千年, 不知有多少异乡客变成当地人了。青墨石板上每一处最细小的棱角都被磨得圆润平滑, 来去无踪的雨雾中, 光可鉴人。
  
  踏上青墨石板, 作为一个异乡人, 灵犀行在热闹的街上,看着两旁琳琅满目的商铺,一时有些发怔。人海茫茫, 她又该从何处找起呢?
  
  转头间,看见墙上贴着几幅画像,她瞧了瞧, 原来是城主所发的缉拿告示, 底下还有字写明报酬。
  这法子甚好,缉拿说到底不也是寻人么?灵犀心中大喜, 随意择了家画馆, 抬脚就进。店内不仅墙上挂满了画, 还设有数道屏风, 每个屏风上也都是一副画, 或泼墨山水、或仕女游园, 或花鸟虫趣。桌上摆着数十把展开来的纸扇,也是画儿。灵犀随手拿了一把,扇了扇, 左顾右盼地张望道:“有人吗?”
  
  “在这儿呢, 姑娘别扇,头晕……”细微的声音从她手中扇子上传来。
  
  灵犀循声看去,扇面上是一幅桃花临水图,图中水亭上有一人,宽袍大袖,扶着额头作眩晕状。她只得将扇子放回桌面,画中人出了水亭,居然还有功夫折下一支桃花,才跃出扇面。
  
  “在下半缘君。”他将桃花递给灵犀。
  
  灵犀莫名其妙地拿着桃花,不解这又是什么风俗。
  
  半缘君赞叹道:“何谓人面桃花,在下今日方知……”
  
  他话音未落,灵犀就被花粉弄得鼻子直痒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花瓣纷纷落地,手中仅余一只光秃秃的桃枝。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灵犀尴尬地将桃枝还给他。
  
  “没事没事,请问姑娘可是想买画?”半缘君将桃枝插入土陶瓶之中,笑着问灵犀。
  
  灵犀问道:“这些画,都是你画的?”
  
  他点点头,谦虚笑道:“都是些游戏之作,让姑娘见笑了。姑娘可有中意的?”
  
  “这些画我都不要,我想你另替我画一幅。”
  
  “姑娘想画什么?”
  
  “一头黑熊,脖颈处有一圈红毛。”灵犀回忆着西山那头熊罴的模样,估摸他二舅应该长得和他差不多,“块头特别大,毛茸茸的,圆头,小耳朵……”
  
  半缘君接着问道:“要什么神态呢?”
  
  “神态?”
  
  “比方画虎,可以画猛虎下山、病虎归山、幼虎嬉戏……”
  
  灵犀想了想道:“这头熊在算卦,旁边再画个道士。”
  
  “这倒是新颖,算卦?!”
  
  “对。”
  
  一个时辰之后,半缘君搁下笔,颇满意地看着画。此画线条纤细遒劲,勾出熊罴的健壮体格,神态更是栩栩如生,占卦时的忐忑和期许令人感同身受。对面道士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发髻一丝不乱,衣纹疏离有致,神采生动。
  
  “挺好。”灵犀甚满意,“在下头写上‘若有知情者,可得百金之酬。’,照着这样多画一些。”
  闻言,半缘君楞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姑娘要这画,就是为了寻人。”他的语气颇有些受伤。
  灵犀点头,问道:“长留城大么?贴个百来张够不够?”
  
  “百来张?!”半缘君顿时感觉血气上涌,硬生生地被咽回去。
  
  “我急着找这头熊罴,自然是越多越好。”
  
  “可是姑娘,在下虽然不才,但在此间也算是小有名气……”半缘君估摸她不谙世事,想着该如何措词拒绝,低头间看见画上熊罴,忽得双目一亮,“姑娘是要找这头熊罴?!”
  
  “嗯。”
  
  “我见过他!脖颈下一圈红毛,叫赤焰熊。我在象庭见过他。和一头花豹打得可凶了,好家伙,滚了一地的毛。”
  
  “象庭?”
  
  “你头一遭来长留吧,连象庭都没听说过。”
  
  灵犀诚实地点点头:“确实头一遭,还请指点。”
  
  “象庭是公子宣所开办的斗兽场,也是长留城内最大的斗兽场,逢七而开,里头可都是动真格的,血腥得很。”
  
  灵犀还是没听明白:“斗兽?就是进去看打架?那有什么意趣?”
  
  “当然有意思,除了豺狼虎豹熊罴,象庭还搜罗了天南海北许多异兽,比方孰湖、弛狼,飞鼠还有狍鸮,许多你见都没见过的异兽,各有能耐。我此前就是为了观察弛狼的举止形态,才特地到象庭去。正是巧了,今日正好是初七。”
  
  着实不太懂此地人的好恶,灵犀收起画:“那我去看看。”
  
  “姑娘,且慢!”半缘君笑吟吟地拦住她,“画资还未付呢?而且,刚刚姑娘曾说,若有知情者,可得百金之酬。在下方才直言相告,这酬金是不是……”
  
  “哦。”
  
  灵犀想想觉得对,他自然算是知情者,便从袖中掏出一把金贝,个个细巧,与拇指头一般大。这些金贝一落桌,便变成拳头般大小,摞得高高的,金闪闪黄灿灿,极是耀眼。
  
  “这些够了么?”她问。
  
  被金子刺得有点睁不开眼,半缘君道:“若……都是真金,自然是够了。”他拿过一个天青釉水盂,灵犀只道是是个笔洗,未料到他却拿了块金锭放入水盂中。见金锭一动不动地沉在盂底,毫无异样,他面上喜色更添了几分。如此这般,接连又试了好几块金锭,都无任何变化。
  
  灵犀奇道:“这水盂有何用?为何要把金锭放进去?”
  
  半缘君将金锭皆收起,笑答道:“姑娘不知,这长留城中龙蛇混杂,有些精怪修习过障眼法,将树叶石块等物变作银钱行骗,着实可恶。为了杜绝此骗术,城主特地烧制了一批归真盂,分发给大小商家。若是假金锭放入水盂中,便会回归本来面目。”
  
  “原来如此。”灵犀叹道,“你担心我也是来行骗的?”
  
  “不敢不敢。”半缘君忙陪笑道,“只是姑娘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金锭,确实令在下吓了一跳。姑娘可是孤身一人?”
  
  灵犀点头:“一人又如何?”
  
  “姑娘身携重金,又是孤身一人,该谨慎些才是。要知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多谢提醒,告辞!”
  
  灵犀口中称谢,面上却是满不在乎,抬脚就要走。
  
  “等等……姑娘现下可是要去象庭?”半缘君急忙问道。
  
  灵犀点头。
  
  “象庭开场在上灯之后,现下去为时还早。而且象庭规矩多,凡生人须得有熟客领着,才能进去观赏。”
  
  灵犀微微一愣:“这么麻烦。”
  
  半缘君含笑道:“长留城这么大,姑娘进了我的画馆,也算是你我有缘。这样吧,姑娘远道而来,我就当尽地主之谊,请你尝尝本地佳肴,然后再陪你去象庭,如何?”
  
  “你领我进去,我付酬金便是。”灵犀道。
  
  “姑娘性情爽利,在下是把姑娘当朋友相待,信得过我就行,切勿再谈酬金。”
  
  半缘君仰头,挥了挥衣袖,便有六只小白老鼠从房梁上鱼贯溜下,在桌上低眉顺耳地一字排开
  “你们好好看管画馆,不得懈怠。”他吩咐道。
  
  小白老鼠齐刷刷地吱吱两声。
  
  灵犀觉得甚是好玩,俯身端详小白鼠,奇道:“养老鼠来看家,这倒有些意思。”
  
  “也是机缘巧合,正好收了它们,难得它们也听话,就留着用了。”半缘君抬手朝外让,彬彬有礼道,“姑娘请。”
  
  长留气候,与别处不同。每到日落时分,便会从北面卷来层层墨云,下起淅沥沥的小雨,直至次日卯时才停。云雨来无影去无踪,日日如此,从不间断。
  
  此时暮色渐沉,雨雾如期而至,街面上系花布巾的小童顶着干果盘子避在屋檐下叫卖。正是饭点,长留城中的酒楼也迎来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候。
  
  楠竹油布伞下,墨珑漫步而行,他换了一袭青衫,发丝尾端以丝绢松松系起,显是刚刚洗去一身尘土。随手拎住一个小童,要了些现炒的桂花栗,他才拐进了挂着莲花灯的杜家酒楼。
  
  这家酒楼内设有数间厅堂庭院,各以花草为名,廊庑掩映,门口垂着珠帘帷幕,廊下种着芭蕉斑竹,雨打蕉叶,叮叮咚咚,更添雅趣。
  
  剪秋厅中,夏侯风早已在了,包括已从龟壳中出来的东里长,还有心事沉沉的莫姬。
  
  夏侯风边磕着爪子边抱怨:“珑哥怎得还不来?我都饿了。”
  
  “他沐浴可比你讲究多了,从头到脚,每根毛都得捋顺了,一点结也不能打。”东里长慢悠悠地喝着茶,斜了夏侯风一眼,“哪像你,一下水就跟上刑似的,恨不得拿泥巴干搓。”
  
  夏侯风理直气壮道:“我在山上的时候,我爹娘就是这么教的,过年前才泡一次泉水,平时抖抖毛就行了,哪有那么多事!——珑哥沐浴的时候你见过?他是圆毛还是扁毛?”
  
  “问这个做什么?圆毛扁毛与你有何相干。”东里长不肯回答。
  
  夏侯风不解道:“我也想知道,珑哥究竟是个啥?怎么就不能让我们知晓呢?”
  
  东里长瞥他:“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我猜是扁毛!”夏侯风啧啧道,“珑哥眼睛多尖啊。”
  
  不知何时回过神来的莫姬淡淡道:“我觉得是圆毛,从身手上……”
  
  话未说完,就听见厅外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圆毛和扁毛?我怎么就非得是带毛的?”
  
  墨珑迈步进厅,挑眉看他们。 正文 第五章   “不带毛?”夏侯风惊奇道, “难道与莫姬是同类?”
  
  莫姬看白痴一样瞥他:“不可能, 珑哥哪里像个草木之人。”
  
  懒得与他们闲扯, 墨珑自怀中掏出红木匣子, 推给东里长, 没好气道:“就这点东西, 还让我们特地兜了个大圈, 你和鲁家是不是攀上亲了?”
  
  东里长打开匣子看了眼,笑眯眯地解释道:“苍蝇再小,好歹也是肉菜。这趟, 我听说你们还撞上一个出手阔绰的姑娘?”
  
  墨珑笑了笑:“她可不光是出手阔绰。”说着,双指拈出一粒鸽卵大的珍珠,摆在东里长的眼前。
  “你是识货的, 给估个价。”
  
  “这个、这个……”
  
  东里长接过珍珠, 绿豆大的小眼瞪得滚圆,端详了一会儿, 把珍珠往茶水里头一放。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 原本乳白的珍珠慢慢变成了天青色。
  
  “怎么变色了?!”莫姬吃了一惊, 继而恼道, “我知晓了, 这根本就是假的珍珠, 难怪那鲛人这般大方,伸手就是一把。”
  
  “不是假珠,这叫三色珠。”
  
  “三色珠?”夏侯风把珍珠拈出来, 放在手中, 看着天青色一点一点转淡。
  
  面上带着几分怅然,东里长悠悠道:“我也是好多年前见过一次,据说它产于东海最深的一道海沟内,数年才可得一颗……”
  
  墨珑从锦袋中又掏出两、三个,在手中转着玩,心底愈发奇怪:“数年才可得一颗?”
  
  “它遇水而青,遇火而赤,遇土而缃,故命三色珠,历来收在东海水府之中,并不在市面贩卖。”东里长不可思议地看着墨珑的手,“那位姑娘究竟是何人?”
  
  墨珑沉吟着摇摇头,回想起灵犀的话——“不是偷也不是抢,就是我自己的。”
  
  “东海水府……”莫姬思量着,“这鲛人会不会是婢女?偷偷拿了珠子溜上岸来?”
  
  夏侯风跟着发楞,片刻功夫后回过神来,挥了挥手道:“管她是什么人呢,反正咱们这趟值了!……店家,还不快上菜,葱泼兔,莲花鸭签都要,汤骨头乳炊羊不要炖得太烂,要有嚼劲才好吃。”
  
  他望了眼莫姬,不等她开腔,便赶紧叫道:“还要热热的姜蜜水,一碟状元饼,一碟太师糕。”
  
  见状,莫姬哼了一声,总算是没说什么。
  
  墨珑看着好笑,挪揄道:“小风,你真是出息了,她一个眼色你就知晓该……
  
  “你们这里还卖鱼翅!”
  
  突然,外间一个骤然拔高的嗓音吸引住他的注意力,耳熟得很,他撩起珠帘,隔着稀稀疏疏的竹叶,看见对面舞草阁内的雪青衫子。
  
  果真是她。
  
  莫姬的反应比他要大得多,压低嗓音忿忿道:“真是冤家路窄!”
  
  东里长朝夏侯风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生怕激怒莫姬,用口型作答“鲛人”。这下东里长兴致更浓,捻了个诀,目光穿透墙壁花草,将舞草阁中的人看了个清楚。
  
  “你们猜猜,她和谁在一块儿?”收回目光后,东里长神情阴晴不定。
  
  除了与莫姬有关的事,夏侯风向来是不太愿意动脑子的,直接问:“谁?”
  
  “猜呀!”
  
  莫姬尽力张望着,头都探出厅外了,可巧店小二担心争吵会影响到其他客官,刚刚将舞草阁的帷幔放了下来,只能看见朦胧光影,却看不清人。
  
  东里长看向墨珑:“猜得出来么?”
  
  墨珑思量片刻,颦眉道:“不会是那只白狐狸吧?”
  
  “就是他。”
  
  莫姬吃了一惊:“半缘君老妖?这姑娘还真有能耐,一进城就让他盯上了。这下子,恐怕连皮带骨都没得剩了。”
  
  说起来,这位千年狐妖半缘君与东里长他们还有些渊源。他原是白云观山下的一头白狐,潜心修炼,略有小成。白云观主凌霄子见白狐聪明灵慧,便收了他带在身旁,时时点拨一二,白狐终于修得人身。百年前,凌霄子羽化成仙,白狐便入了红尘,自号半缘君,沧海桑田,渐渐失了本心,卷入贪淫乐祸的是非恶海之中。
  
  数年前,他看中莫姬,爱她娇媚,施法让她现了原身,栽种在画中。东里长与墨珑费了些周折才将她救出。他痛哭流涕,伏地求饶,东里长与凌霄子是旧识,看在故友面上,放了他一马。这几年间,他结交长留权贵,修炼邪术,投在阅公长子季归子门下,成为俨然已成为长留一霸。
  
  东里长不是好生事之人,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半缘君便是成日横着走,只要不挡着路,都当做没看见。半缘君自知羽翼未丰,也不敢来招惹。故而这些年双方还算是相安无事。
  
  夏侯风摩拳擦掌:“这个老东西!”
  
  东里长不乐意了:“叫谁老东西呢?”
  
  “当然不是您。他哪里能跟您比,他就是个千年祸害,您可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夏侯风拍马屁道,“万岁爷,把您的千里耳放出来听听?”
  
  不用他说,东里长对此事也甚感兴趣,遂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黑蜘蛛,置于掌中呼地吹了口气,蜘蛛借着风力飘飘荡荡而出,引着蛛丝,穿过珠帘、竹叶、雨雾,最后落在舞草阁的窗棂上——蛛丝绵软,若有似无,东里长将手指轻搭在悬丝上,舞草阁中的动静尽落耳中。
  
  舞草阁内。
  
  灵犀盯着店小二,眉头紧皱,问道:“这些鱼翅产于何处?”
  
  店小二还以为她对于鱼翅品质不放心,堆着笑答道:“姑娘放心,这些鱼翅都是产自东海水质最好的白沙海域,小店将鱼翅放入上好火腿鸡汤中,加鲜笋和冰糖煨烂,口感柔腻……”
  
  “白沙海域……如此说来,这鱼翅是玄股国人来此贩卖?”灵犀又问。
  
  “正是,玄股国挨着东海,他们所贩卖海味,货真价实,绝无做假,姑娘放心……”
  
  店小二话未说完,就看见好端端一张香樟桌子砰得裂成两半,轰然塌下。半缘君原本正姿态优雅地摇着折扇,差点被木屑溅入眼睛,顿时骇了一跳。悬丝听音的东里长也是被巨响弄得震了震,忙掏掏耳朵。
  
  “怎么了?怎么了?”夏侯风忙追问道。
  
  东里长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还在说鱼翅的事呢。”
  
  “您倒是让我们也听点动静呀,瞧我们跟傻子似的干瞪眼。”夏侯风急道。
  
  莫姬丢了个瓜子,正中夏侯风额头,道:“你当傻子就好,别扯上我……万岁爷,让我们也听听吧。”
  
  东里长拿他们没法子,再张口时,已是半缘君的口吻——舞草阁内,半缘君也没想到灵犀看着明眸皓齿花容月貌,却是性烈如火暴躁如雷,忙开口劝道:“我说,灵犀姑娘……”
  
  “玄股国真是欺人太甚!”灵犀压根不理会他,手攥成拳,面有怒气,质问道,“玄股国与东海水府早已定下盟约,玄股国人夏秋两季不可下网,不得割取鱼鳍,不得虐杀水族,你们难道不知?”
  
  店小二也不知该说什么,讪讪地小声道:“确实不知,小的也不是玄股国人呀……”
  
  “被割掉鱼鳍的鲨鱼只能在海中慢慢地等死,甚至被同类所食,这是虐杀!”灵犀怒不可遏,“把你手脚都剁了,却不杀你,让你慢慢等死,你觉得滋味如何?”
  
  店小二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看着她。半缘君在旁打圆场劝慰道:“姑娘慈悲心肠,说得极是,从此以后我也再不吃那等伤天害理的玩意儿。你们也不许吃了,听到没有?”店小二忙连声答应。
  
  灵犀也知晓冲他发火一点用处也没有,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下次再看见玄股国的船,有一条算一条,全都掀了。”
  
  剪秋厅中,听到此处,墨珑掀了掀眉毛,继续慢悠悠地剥栗子。莫姬颦眉:“好大口气!什么来头?”
  
  此前在西山石壁泉,夏侯风被灵犀连着摔出去两次,对这位小姑奶奶也颇为不满:“吃个鱼翅都管,她倒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界。”
  
  舞草阁内,店家重新换了张结实的花梨木桌子,紧着端上四干果、四蜜饯。半缘君遗憾道:“原想略尽地主之谊,请姑娘好好吃顿饭,没想到反惹得姑娘生气,在下真是该死该死。”
  
  他这么说,灵犀反倒有些歉疚:“罢了,这是玄股国与东海的事务,原也怪不得他们。”
  
  “姑娘是从东海来的吧?”他看似随口一问。
  
  灵犀不愿多答:“嗯。”
  
  “我在东海倒也有些朋友,不知姑娘是否认得?”他接着道。
  
  剪秋厅中,墨珑剥出个黄灿灿的栗肉,丢入口中,漫不经心道:“小风啊,好好学学,听听这老妖是怎么套话的。”
  
  “套话谁不会呀!”夏侯风口中虽如此说,但耳朵却是竖得更直了些。
  
  莫姬斜睇他,咕哝道:“笨死算了。”
  
  舞草阁内,灵犀果然问道:“你在东海有朋友?是谁?”
  
  “经营蚌场的眉公,姑娘可认得?”他问。
  
  灵犀摇摇头。
  
  “华曒水君呢?”
  
  “听说过,可没见过。”灵犀如实道,“他虽是东海的人,可大部分时候都呆在北海。”
  
  半缘君迟疑一瞬,想着该如何拿捏尺度,道:“东海水府近卫军统领叔孙敖,姑娘可认得?”
  
  “是他呀,自然认得。”灵犀道,“他常年都在水府,很少出东海。你怎得会认得他?”
  
  “姑娘误会了,他不是我朋友,我认得的是他小姨子的表侄子。”半缘君含笑道。
  
  “小姨子的表侄子?”灵犀费劲地想了想,也想不出会是谁,“我不认得。”
  
  半缘君宽厚笑道:“东海这么大,水族众多,姑娘不认得也不奇怪。来,先用些果点。”店小二在外头轻声唤他,他不知有何事,只得掀帷帘出去。
  
  店小二生怕灵犀对菜肴不合意,特来询问他,是不是把鱼虾类菜肴都换了。半缘君思量片刻,点头同意,正要掀开帷幕回去,眼角瞥见一丝亮光稍纵即逝,骤然转头——顺着蛛丝,看见了爬在窗棂上的小黑蜘蛛,而蛛丝的另一头,飘飘荡荡,牵牵连连,隐入剪秋厅。
  
  他唤住正准备退下的店小二:“剪秋厅中是何人?”
  
  听见这话,东里长暗叫不妙,手掌急探,蛛丝带着蜘蛛飞快缩回,穿雨拂叶,安然无恙地回到他袖中。
  
  店小二如实相告之后,半缘君再看蜘蛛已然不见,眉头紧皱,吩咐道:“你替我传句话:这坚果已是我囊中之物,长留城再大,也得划了道走,大家日后好相见。”
  
  说罢,挥手让店小二退下,他从袖中掏出一头小白鼠放置在栏杆上,命它盯好对面的动静。
  
  听罢懵懵懂懂的店小二的传话,墨珑冷笑道:“他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看。”
  
  东里长皱着眉头,不做声,不知在想什么。
  
  夏侯风看上去比店小二还一头雾水:“啥意思?划什么道?什么坚果?”
  
  “你长个脑袋就为了当摆设吧,道上话教几遍都记不住。”莫姬敲了他一记,自己手疼得不行,夏侯风心疼地直替她揉手。莫姬无奈地解释给他听:“老妖说那姑娘已经让他看上了,要咱们少管闲事。”
  
  夏侯风恼道:“什么叫他看上的,我也看上了呀!”
  
  “你看上她了?”莫姬眉毛一挑,语气不善道。
  
  “是、是……那个,我是替你看上的……因为那个你看上她了,所以我才看上的。”夏侯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莫姬,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
  
  墨珑在旁笑叹道:“小风,你这辈子是没啥出息了。”
  
  他们说笑着,东里长面色却是愈发凝重,过了半晌,看向墨珑:“你怎么想的?”
  
  “老妖,我是不待见他,可也犯不着和他杠上。”墨珑不在意道,“规矩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后头还有季归子,咱们何必为个熊孩子闹得不安生。”
  
  莫姬心不甘道:“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她身上有鲛珠,落到老妖手中,也太叫人气闷了。”
  
  夏侯风自然是帮着莫姬说话:“况且这老妖以前还欺负过莫姬,我早就想寻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通。”
  
  “看上她的鲛珠了?”对于莫姬的心思,东里长一清二楚。
  
  墨珑看向莫姬:“你在西山吃的亏还不够啊?”
  
  被戳穿心思的莫姬有点愠怒:“用不着我动手,像她这样,又蠢又笨,横冲直撞地得罪人,在长留城能活几日?等她即将断气之时,我把鲛珠取出来,也算不糟蹋了,更算不得是我害她!”
  
  众人都不说话。
  
  “这些年我活得有多难,若是有了鲛珠……”莫姬咬咬嘴唇,未再说下去,目光定定看遥远的某处,一脸倔强。
  
  “就算有鲛珠,也保不了你一世,最多三、五年光景。”墨珑就事论事。
  
  “我不管。”莫姬性子拗,“过一日是一日。”
  
  店家将菜肴一道道端上来,东里长叹了口气,举箸挟菜。
  
  “万岁爷,您说呢?”莫姬不肯放弃,转向东里长,“论理,人也是我们先遇见的,凭什么让他占了去,对不对?”
  
  东里长似有点为难,看看墨珑,又看看莫姬,半晌才慢吞吞从袖中掏出两块光滑的蚌形兽角:“说得都有理,要不占一卦吧……”他将两兽角合于掌中,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双掌一分——
  随着清脆的响声,兽角落地,恰巧是一正一反。
  
  东里长喜道:“宝卦,大吉,此事可成。”
  
  莫姬大喜:“真的!那就是咱们可以直接动手抢。”
  
  “不急,你再看,两卦一线,为阳卦;卦尖对卦尖,阳中之阳,则为离卦。离者,坚守正道,必然亨通。”东里长解释道。
  
  “对对对!”夏侯风欢喜道,“从老妖手中把那位姑娘救出来,当然是正道。这卦真准!”
  
  莫姬却是为了取灵犀身上的鲛珠,自然算不得什么正道,当下只哼了哼。
  
  墨珑瞥了眼地上的兽角,又盯了东里长一眼,他知晓东里长有掐卦的本领,想要什么卦就能得什么卦,也懒得拆穿他:“坚守正道什么的且搁一边,把她从白狐狸手中抢回来,也不算什么。只是白狐狸肯定会去告状,保不齐季归子要来找咱们麻烦,咱们好好地在长留城过清净日子,为了这么个熊孩子不值当。”
  
  “抛开鲛珠不论,那孩子身上带的,就算不是富可敌国,也是腰缠万贯。咱们舍她滴水之恩,她怎么也得江海相报吧。”东里长劝他,“她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金疙瘩,添点麻烦不算事儿。”
  
  “我可把话说在前头,那可真是个熊孩子,一句话不对就能把人打飞出去,一点规矩都不懂的。”墨珑提醒东里长。
  
  “再熊也比不上你呀!”东里长把兽角收入袖中,笑呵呵道,“放心吧,听她言语,倒也不是全然不讲理的人。”
  
  墨珑斜睇了他一眼,没吭声。
  
  舞草阁内,半缘君微皱眉头,他没想到东里长竟然会偷听此间的谈话,这意味着到嘴肉还有人要来抢。为今之计,得把这块鲜肉赶紧咽下去才对。
  
  他看得出灵犀显然来自富贵人家,原来他还想先慢慢套出她的来历,寻机还能讹上一笔,方才几句话一套,她应该是东海水府中的人。东海水府,以龙为尊,鲛人地位不会太高,她多半是侍女,或者是舞伎,偷拿财宝,溜了出来。既然地位不高,讹诈也就没有多大价值。眼下,有东里长等人在旁虎视眈眈,还是尽快解决了她才安心。
  
  他一径思量着,挟菜也是心不在焉。灵犀眼睁睁地看他挟了个鸡头,嚼嚼就咽下去,一点渣子都不带吐的。她默默地转了下盘子,又看着他自然无比地把鸡屁股也吃了下去。
  
  “难怪姐姐老说我挑嘴,原来外头这些人还真是一点都不挑嘴。”她若有所思。
  
  半缘君抬起头,朝灵犀歉然地微微一笑:“差点忘了给姑娘斟酒了,该死该死!这店中的‘荷花蕊’清而不洌,醇而不厚,姑娘细尝尝。”
  
  说着他便站起身,亲自持壶为灵犀斟酒,袍袖遮挡之处,指尖逸出一缕微不可见的幽紫,迅速渗入酒杯之中。
  
  “很好喝么?”灵犀没听过这酒名,颇好奇,端着酒杯闻了闻,“是有些荷香。”
  
  半缘君笑容满面:“尝尝,味道如何?”
  
  灵犀谨慎地抿了一小口。半缘君掩饰地挟了块芋头,以眼角偷看她的举动。味道确实不错,不像是酒,倒像是清凉凉甜滋滋的糖水,灵犀咕咚一下把整杯都喝了下去。
  
  “来,吃菜吃菜。”半缘君满意地笑道,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一下、两下……他方才所施法术名为玉山倾,顾名思义,便是座山也得倒下来,更别提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六十七、六十八……二百零三、二百零四……看着面前正把脆软骨咬得嘎嘣脆的灵犀,半缘君面色不太好看:她怎么还没事?上次自己用这法术,放倒了一只犀牛精,没道理对她不起作用呀?
  
  他殷勤地又替灵犀斟上一杯,这次加了分量。
  
  灵犀也不客气,一饮而尽。
  
  半缘君又等了半晌,却丝毫看不出她神情有异。
  
  又吃了几箸,灵犀见窗外天已暗沉下来,问道:“象庭开场了吧?离这里远不远?”
  
  “放心,不远不远,而且还得有一阵子才开场。”
  
  半缘君心下直犯嘀咕,决定再试一次。他朝灵犀笑道:“姑娘,可有留意到你身后的帷幔?”
  
  “嗯?”
  
  灵犀闻言,自然而然地转过头去端详。他袍袖连挥,数道清晰可见的紫光分别注入席面上的火腿鸡汤、甜酒煨肉,羊肚羹……大概是由于施法过度,一层朦朦胧胧的淡紫笼罩整个席面,他自己也觉得神耗气虚,一阵阵头晕目眩。
  
  “帷幔没什么特别呀。”灵犀一头雾水地转过来。
  
  “帷幔上所绣的花,姑娘可认得?”他抹了抹额间的细汗,勉强应付道,“此间叫舞草阁,舞草又名虞美人,帷幔上所绣的花便是它了。”
  
  灵犀于花花草草并不在意,当下只是“哦”了一声,低头看菜肴紫光朦胧,好奇道,“这里的菜吃着吃着还会发亮?真奇!”她常居海中,觉得陆上事事新鲜,加上半缘君对她礼遇有加,菜虽奇怪,她一时也不会往坏处想。
  
  半缘君干笑,信口胡诌道:“是为了提醒客官,再不吃就冷了。来,我替姑娘盛一碗鸡汤,这清鸡汤加了火腿、松子肉提味,鲜美得很。”
  
  灵犀依言喝了一碗,心急问道:“我瞧天已黑下来,象庭该开场了吧?”
  
  “姑娘莫急,还有一会儿呢。”心焦的人恰恰是半缘君,面上还得作无事,“好喝么?再来一碗如何?要不尝尝羊肚羹……”
  
  “你怎得不吃?”灵犀问道。
  
  “今日正好是在下的斋戒日,不得沾荤腥。”半缘君笑道,“姑娘莫见怪,容我吃些蔬果相陪。”
  方才还见他吃鸡,怎得又说斋戒?难道是忘了?灵犀心下狐疑,但也没往心里去,又吃了好些菜,仍是神色如常。
  
  这姑娘究竟什么来路?为了施法,自己已经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半缘君恨得牙根痒痒,脑子急转,想着究竟该用什么法子来制服她。
  
  “我吃饱了,我们去象庭吧。”灵犀起身催促他。
  
  “呃……好、好……”
  
  外间传来小白鼠吱吱吱的叫声,半缘君心中一紧,知晓一定是对面剪秋厅有动静。他佯作起身,不慎踉跄了一下,从袖中跌出一卷画轴。画轴落地,咕噜咕噜滚到灵犀脚边,舒展开来。
  
  灵犀未想太多,弯腰伸手就去捡,歪头看那画上是一栋大宅子,宅内还有人在走动,好玩得很……
  她正看得有趣,忽然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她往前一冲,骤然觉得上半身冷飕飕的,似乎跌入冰天雪地中一般,眼前朦朦胧胧,看不清景象。突然间又有人将她拽回,她方才看清眼前,画仍是那副画,并无其他异常,只是方才怎么会…… 正文 第六章   回头时, 她这才发觉看见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两人, 拽住自己手的正是在西山捉弄过她的墨珑, 他双目凝重地紧盯那幅画。另一人则是夏侯风, 扣住半缘君左手脉门, 迫得他跌坐在椅上。
  
  “你拽我做什么?”她用力抽回手, 皱眉看向墨珑, 直觉他不是什么好人。
  
  墨珑瞥了她一眼,一副懒得搭理她的神情。
  
  半缘君却像得了什么契机,忙嚷道:“对, 就是他!他想害你……”话未说完,就被夏侯风干脆利落地扇了两巴掌,脸颊高高肿起来。
  
  “你放开他!”灵犀怒了, 叱道, “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墨珑叹了口气,不耐烦道:“老爷子, 你还不赶紧出来, 这熊孩子闹起来我可拦不住。”
  
  灵犀一怔, 不知他口中说得是谁, 忽看见一个白发白须、满脸褶子的老头拄着拐棍进来, 满脸的和蔼可亲, 他身后还跟着莫姬。
  
  “灵犀姑娘,是吧?”东里长温和地看着她,用拐棍点了点墨珑, “我是这孩子的叔叔, 也听说了西山石壁泉发生的事儿。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既然识得了姑娘,自然不能看着姑娘蒙难。”
  
  灵犀莫名其妙:“我有什么难?”
  
  东里长的拐棍指过来,点点那幅画:“姑娘方才差点被他推入画中,难道不知?”
  
  灵犀愣住,看了看画,又看了看半缘君:“方才是他推我入画?”
  
  “不错,幸而墨珑快一步将你拽回,否则……”东里长叹气道,“这寿诞图邪门得很,也不知怎得落到了他的手中,助纣为虐啊,唉……”
  
  “入画后会如何?”灵犀诧异道。
  
  东里长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进去的人,再也没出来,数月之后,尸骸会出现画旁。你怎么会得到此画?”后一句他问得是半缘君。
  
  “自然是季公子给我的。”半缘君昂昂头,“季公子知我精通画艺,特把此画交予我,让我勘破其中玄妙。灵犀姑娘,我推你入画是为了救你,而非害你。”
  
  “这老妖嘴里没一句实话,这画多半是他偷盗而来。”莫姬道。
  
  半缘君诚挚道:“我所说句句属实,而且我对此画已略有所得。此画相传是圣手子熙所绘,但依我考据,此乃误传,不信你们可以细观左下角,是不是有一只小猫?”
  
  画在灵犀手中,她好奇地凑近去看——亭台楼宇夹角中,不起眼的角落里,确是蹲了只虎斑猫。
  
  东里长对此画也是闻名许久,眯眼望过来:“有猫又如何?”
  
  “寻常人只知子熙是画中圣手,却不知他的哥哥子沛擅长画猫。”半缘君侃侃而谈,“子熙曾于醉后画下百猫图,被重金买走,而后又有人相请画猫,称其所绘之猫胜于其兄。子熙闻言而怒,立誓此生再不画猫。”说到此处,趁着众人走神之际,他骤然间身材暴长,手成利爪,从夏侯风掌中脱出。
  
  夏侯风反应过来,探手想去抓。
  
  半缘君以进为退,雪亮的爪子直奔夏侯风面门。夏侯风一偏头,脖颈处顿时被挠得鲜血淋漓。爪中带有紫气,迅速渗入血中,夏侯风闷声哼了哼,身子一歪,晕厥过去。
  
  “小风!”莫姬急道,奈何隔着桌子。与此同时,数十只小白老鼠从半缘君袍下窜出,吱吱吱叫着,直奔向其他人。墨珑一脚踢在桌子上,桌子重重撞开半缘君,紧接着他飞身跃起,双掌翻飞,攻出数招。
  
  莫姬最怕老鼠,吓得直躲。灵犀不明白这些老鼠有何用处,睁圆眼睛看着它们顺着自己的靴子往上爬,然后张口咬下去——
  
  “啊!”她又痛又怒,挥掌将小白老鼠打飞出去,再抬头时看见东里长不见了,地上有个大龟壳咯吱咯吱晃着。
  
  “灵犀姑娘!”半缘君勉力支撑着与墨珑拆招,“你莫忘了我还要带你去象庭找赤焰熊!”
  
  灵犀一愣,骤然意识到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忙朝墨珑急道:“不能打!”
  
  墨珑头都没回,想也不用想就道:“他骗你的,你还信他?”
  
  “真的、真的、真的!”半缘君一叠声道。
  
  找赤焰熊之事要紧,眼看半缘君左支右绌,可能会毙命于墨珑掌下,灵犀顾不得许多,手中画轴直接朝墨珑掷过去。
  
  趁着墨珑分神格开画轴,半缘君想逃,却不料脚下一滞,竟是莫姬的长鞭,它不知何时从地面上无声无息地爬过来缠住他的双足。他撮嘴呼哨,几只小白老鼠回奔来咬藤鞭,惊得莫姬赶忙撤开长鞭。
  
  双足刚能活动,一柄银铩已经架在他脖颈处,墨珑居高临下望着他。
  
  “不行!”
  
  以为墨珑要杀他,灵犀冲过来就格开银铩,但也没让他跑了,一手牢牢扣住他肩膀。
  
  墨珑忍无可忍地看着她:“你长脑子了吗?他明摆着是在骗你!只是想让你帮他脱身而已。”
  
  “我说的是真话!”半缘君忍着肩膀处的生疼,重申。
  
  灵犀有点犹豫。
  
  “老爷子!”墨珑转头,看见东里长依然缩在龟壳里,几只小白老鼠扒在龟壳边上好奇地往里头张望。他无奈叹口气,接着对灵犀道:“看见桌上的菜了?都是被他施了法术的。”
  
  灵犀摇头:“什么法术?我吃了好些,没事呀。”
  
  墨珑一时语塞,心里嘀咕:这孩子也不知晓是吃什么长大的!看紫光都从菜里头漫出来了,大象吃一口也得倒,她怎么就没事。
  
  “他是我的仇家,就是想骗你!”半缘君得到了机会,赶忙表忠心,“灵犀姑娘,你相信我……”
  “行!”墨珑也很干脆,“你敢喝口汤吗?”
  
  半缘君梗着脖子:“我当然敢!”
  
  “你喝呀。”
  
  “你以为我不敢喝!”半缘君直着脖子嚷嚷,脖颈上若有毛肯定都得炸开来。
  
  墨珑笑道:“那你喝呀。”
  
  “喝就喝!你以为我怕么!”
  
  半缘君做出要端碗的架势,往前迈了一小步,自然而然地脱开灵犀的钳制,端起碗——猛然间将碗往墨珑一倾,汤汤水水,带着盈盈紫光,全都泼过去。幸而墨珑心中早有防备,闪身躲开。
  
  汤水落地,洒在几只小白老鼠身上,它们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小圆身子一倒,四只小爪子朝天,立时晕厥。
  
  “嗯哼。”墨珑示意灵犀看。
  
  其实不用他示意,灵犀也已经看见了,再未迟疑,一脚踢翻半缘君,怒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短你钱两,你为何要害我?”
  
  “误会,一场误会!”
  
  被她踢中的肋骨处疼得钻心,恐怕是断了也未可知,半缘君大口吸气,强撑着辩解,眼睛乱转,四下寻找逃跑机会。左有墨珑,右有灵犀,都不是善茬,今日要脱身恐怕不易。
  
  方才被灵犀掷出的寿诞图还展在地上,他看了一眼,暗叹口气,恐怕也只得如此了……
  
  墨珑看出他眼神不对,疑心寿诞图有蹊跷,正要伸手去拿,便看见半缘君纵身一扑,整个人没入画中。
  
  这下骤然生变,谁都没有料到,灵犀反应已经算快,抢上前,险险抓住他左脚脚踝,却被他带着往画里去。
  
  墨珑赶忙拽住灵犀,用力把她往回拉。
  
  冷飕飕的,周遭雾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灵犀紧抓着半缘君,似乎有某种轻飘飘的东西落在手背上,冰凉的。她疑心又是什么诡异法术,只得撤了手,立时被一股大力拉出画,踉跄跌坐。
  
  她先看自己的手背,上面有一片尚未完全融化的雪花。她诧异地看向画,是雪,难道真的是画里的雪。
  
  “哎……别压着我的腿!”身后有人□□一声,把灵犀推开,抱怨道:“上回就差点折了腿,这可是第二回了,再来一次非得断了不可。”
  
  灵犀讪讪起身,看向墨珑道:“……我不是故意的。”
  
  这话着实耳熟,墨珑叹了口气:“我记得上回你也这么说。”
  
  随着半缘君逃入画中,小白老鼠也一哄而散,东里长总算从龟壳里出来了。“哎呀呀,哎呀呀……我的腰……”他躬着身子,一拐一拐地挪到椅子上,抱怨道,“年纪大了,腿脚是不中用,躲得急些就把腰给扭了。”
  
  莫姬拍了好几下夏侯风的脸,见他也不醒,急道:“老爷子,赶紧来看看小风。”
  
  “没事,小狐狸爪子那点毒,死不了。让小风自己抗一抗,对他有好处。”东里长四下张望,没看见半缘君,“人呢?跑了?”
  
  墨珑拎起那张画,努努嘴:“他进去了。”
  
  “……”
  
  “他自己奔进去的。”墨珑强调道,“可不是我推的。”
  
  东里长疑惑地看着画:“他自己进去?小狐狸惜命得很,按理说不会送死,莫非他真的找到此画关隘所在?”
  
  “怎么才能让他出来呢?”灵犀急道,抢过画,手在画上挠来挠去。说来也奇,现下不管她怎么做,都无法再次入画。
  
  “姑娘莫急,画在我们手中,只要他出来,就肯定能逮着他。”东里长安慰灵犀道。
  
  “可是他说过要带我去象庭。”灵犀焦急道。
  
  墨珑觉得她着实天真:“带你去象庭找赤焰熊,你还信他的话?我实话告诉你,此人是季归子的门客,专门替季归子搜罗美女,明白了么?”
  
  灵犀显然是没明白:“这与我有何相干?我又不认得什么季归子。”
  
  莫姬道:“他说要带你去象庭,其实就是要把你献给季归子,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懂。”
  
  “可他说赤焰熊就在象庭。”灵犀仍是道。
  
  “他在骗你!骗你!骗你!”莫姬不耐烦起来,冲她嚷嚷,“你是蠢还是傻?!笨死算了。”
  
  灵犀面沉如水,直直地看着她。
  
  东里长忙打圆场道:“姑娘莫急,你要找赤焰熊,我们也可以帮着你打听。”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就此告辞。”
  
  灵犀寒着脸,转身就走。
  
  “姑娘、姑娘……”东里长连声唤她,但灵犀连停都未停,径直走了。
  
  墨珑叹了口气:“这下好了,连这桌酒钱都得咱们给,对了,还有桌子得赔。老爷子,你这卦可不准呀。”
  
  “少罗嗦,赶紧追去。”东里长催促他,自己将画卷起,收入袖中。
  
  “我不去,”墨珑摇头,“你也看出她傻里傻气的,脑子又不好使,这样的人都一根筋,我可没法拉她回来。”
  
  “不要你拉她回来,你就陪着她。她不是要去象庭么,你就陪她去,千万别让她惹出事来。”东里长唉声叹气道,“不过这姑娘生得是够扎眼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墨珑看着他不说话。
  
  “看我作什么,还不赶紧追去!”
  
  “我腿还疼着呢。”墨珑懒洋洋的。
  
  “算了,我这老头子自己去吧。”东里长拄着拐杖,作势要起身,“哎呦呦,我的腰……”
  
  “行了行了,我去……装什么苦肉计啊。”
  
  墨珑没奈何,起身追了出去。
  
  雨雾濛濛,青墨石愈发显得油光水滑,映着街面上的灯火。灵犀站在街当中,发了一会儿楞,想起自己连象庭在何处都不知道,便找屋檐下卖干果的小童询问。
  
  “象庭在城西,你沿着这条街走到头,然后向西拐,看见丹墙就是了。”小童先指了路,然后殷勤地举起托盘,“买点荔枝好郎君吧?看斗兽的时候也有个零嘴。”
  
  灵犀也不知荔枝好郎君是什么,看小童笑得灿烂,便点头掏钱两。小童用裁好的干净荷叶包了一小包,麻利地用青竹丝扎好,递给她。
  
  她拎着荷叶小包,走入雨雾之中,才行了两步,有一柄楠竹油布伞出现在头顶,替她遮挡住细密雨丝。
  
  “不必。”她毫不领情地挡开油布伞。
  
  墨珑耸耸肩:“也是,忘了你从东海来,你大概还嫌这雨下得不够大吧。”
  
  灵犀不理会他,自顾往前走。
  
  “你当真要去象庭?”墨珑慢悠悠跟着她旁边,“你应该知晓,象庭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灵犀脚步一滞,转头看他,神情认真:“我有钱。”
  
  看她认真的样子,不知为何,墨珑就很想发笑,忙颔首遮掩过去:“对对对,我知晓,你有钱,可有钱也没法横着走呀。”
  
  灵犀不满地斜瞥他。
  
  “我是说,有钱挺好,特别好!可是象庭这个地方吧,它不光认钱,它还认人。”墨珑耐着性子给她解释,“象庭是长留城主的长子季归子设立的,原是供他们上层贵族取乐之用。你可认得长留城主?”
  
  灵犀摇头。
  
  “城主大姨子的小舅子的三侄子,认得吗?”
  
  灵犀楞了楞,摇摇头。
  
  “你初到长留城,别说城主家的亲戚,就是城主家看门的你也不认得。你到了象庭,没人会让你进去。”墨珑对她道。
  
  灵犀记得半缘君也曾说过,去象庭须得有相熟的人引着才能进去,如此看来,他倒并未骗自己……
  “你,可认得城主家的亲戚?”她问墨珑。
  
  “你当真要去?”
  
  灵犀点头:“我要找那头熊!”
  
  在西山石壁泉就见识过她对于赤焰熊有多上心,墨珑没奈何,慢吞吞道:“亲戚我不认得,不过,象庭守卫与我倒有几分交情。你若求我的话……”
  
  显然没打算求她,灵犀盯了他片刻,道:“我有钱。”
  
  “十枚金贝。”墨珑居高临下看着她,“成交?”
  
  灵犀点头:“成交。”说罢,她爽气地从钱囊中掏出十枚金贝,墨珑也不客气,接过来收好。
  
  小雨沙沙下着,打在油布伞上,墨珑踱步而行,叹道:“还是有钱好啊。”
  
  阎老三最近一直不太顺,愁着脸,拄着长戟,靠在角门长吁短叹。墨珑领着灵犀,沿着丹墙绕了一小圈才找着他。
  
  “老三!”墨珑探头唤他。
  
  阎老三抬了抬眼皮。
  
  墨珑笑问道:“又输钱了?”
  
  “只是输钱就好了。”阎老三痛苦道,“楚姜,就是我年内刚娶进门的小妾。她跟人跑了,跑了也就跑了,还把我交她存放的一匣子金贝也都带了走。人财两空是什么惨况,你明白么?”
  
  “没事!”墨珑毫无同情之意,接着笑道,“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回了,伤心伤心就得了。钱还能挣,美女还能接着娶。”
  
  他身后的灵犀等着不耐烦,想着要快点进象庭,拽了拽墨珑的衣袍。墨珑一侧身,阎老四这才看见灵犀,顿时愣住,两眼发直……
  
  “这、这……这位姑娘是?”
  
  直接把墨珑拨拉到旁边,他自己站到灵犀跟前,挺胸仰头,神采奕奕,与之前判若两人。
  
  灵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殊不知阎老三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头惹人怜爱的小羔羊,只觉得她浑身说不尽的天真可爱。
  
  “他是象庭的守卫?”她问墨珑。
  
  墨珑还未回答,阎老三便已自己抢着答道:“在下阎向,歧山人氏,敢问姑娘芳名?”
  
  “……灵犀。”灵犀顿了一下,问道,“你是象庭的守卫,能让我们进去吗?”
  
  连声音都这般清澈似水,阎老三连想都不用想:“若是旁人,自然不行,但姑娘既然开了口,我怎么都得想出法子来。”看她秀发被细雨濡湿,愈发显得楚楚可怜,他忍不住想用衣袖替她抹抹。
  
  墨珑来不及制止,眼睁睁地看着阎老三整个人腾空而起,然后被重重摔在石板地上……他意识到,在西山时自己的样子估摸和阎老三现下差不多。
  
  “啊……啊……啊……”
  
  阎老三疼得声音都裂成三瓣,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墨珑瞪了灵犀一眼,赶忙上前扶起阎老三。
  
  阎老三被摔得有点懵:“怎么回事?她、她怎么回事?”
  
  “这孩子脑子不好使,手里也没个轻重,你别跟她计较。”墨珑替他掸掸灰尘,理理衣袍,装着看不见灵犀气恼的目光。说话间,他颇自然地往阎老三手里放了两枚银贝。
  
  银贝在手,沉甸甸的分量迅速消解了阎老三的大部分恼意,再看灵犀,方才眼中的怜爱荡然无存,多了几分忌惮和怨气:“她哪儿来的?懂不懂规矩?”
  
  “就是个熊孩子,别搭理她。”墨珑语气颇嫌弃,“对了,我前几日才得了一坛子天香露,甚是清醇,明日送给你尝尝如何?你先把我们带进去。”
  
  灵犀双手抱胸,冷冷看着他们。
  
  阎老三看看她,又看看墨珑,舍不得银贝溜走:“你们进去可别惹事呀。”
  
  “放心,我不过是带她进去看个新鲜罢了。”墨珑满口应承。
  
  初进象庭,只见眼前火光灿灿,将周遭照得犹如白昼一般,血腥气迎面扑来,灵犀不适地皱了皱眉。
  
  象庭,依照太极八卦图而建,中间阴阳鱼的位置便是斗兽场所,铺以白砂和黒砂,周遭围以火把,火光在边缘相融,被人用法术设为结界。此刻正有两头异兽在缠斗,嘶吼声不绝于耳,乾位和坤位皆设锦绣楼台,数丈之阔,台上设有座席,帷幔屏风,观者悠闲自在,随从皆清一色紫衫白绢,奉瓜果酒水而立。
  
  离位与坎位也设有楼台,只设坐席彩帐,相比乾坤两位要简单许多,但观者甚众。性急者,压根坐不住,扶栏探身,大声呼喝,恨不得自己冲下去打一场。
  
  阎老三带他们从兑位和离位中间的小门出来,觉得胳膊腿被摔得都不利索了,又从墨珑身上软磨硬泡走一个银贝,这才让出楼台阶梯的路。
  
  “下回我没点头,你不许动手!”墨珑心疼银贝,转头警告灵犀。
  
  灵犀恼怒道:“谁让他摸我的额头。”
  
  “摸额头怎么了?又没摸你……”墨珑顿了顿,总算没再往下说,“不许再动手了!”
  
  正说着,随着嘶吼声,一头四角夫诸重重撞到火光交织成的结界上,皮毛燎起,惨叫倒地。另一头红尾合窳咆哮着冲来,牙如锯齿,狠狠咬在夫诸脖颈上,骨骼破碎声咔咔作响。合窳三下两下咬下夫诸的头,用力一摆将它甩出……顿时,楼台上击掌声喝彩声不断,间或夹杂着懊恼咒骂。
  
  “这有什么可看的?”
  
  灵犀已站到楼台边缘,看着夫诸的尸首被拖下场,白砂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殷红血迹。她皱皱眉头,着实不解。
  
  墨珑斜靠在石栏边,漠然地看着斗兽场中的鲜血淋漓,并不答话。他抬眼望去,乾位楼台之上,居中者正是季归子本人,金樽在手,佳酿入喉,神情轻松惬意。弟弟季元子已被迫流亡在外,城主老爹沉疴难起,别无选择,只能将城主之位传给他,也难怪他这般志得意满。
  
  看了片刻,墨珑垂下眼帘,百无聊赖地将手拢入袖中。他不喜欢象庭这种地方,真正了解什么是杀戮的人,是不会把它当成一种观赏。半缘君对灵犀说的话,九成九是谎话,他已经做好一整晚徒劳无获的准备,所以他打了个哈欠。
  
  灵犀的双目始终盯着场中。
  
  方才获胜的红尾合窳也被从巽位门带了下去。等了好一会儿,震位门的铰链咔咔咔被转动起来,厚重的铁闸门缓缓拉起,一头黑黝黝的异兽缓步踏出闸门,身量似牛,爪钩锋利,锯牙包口,全身上下绕着一股寒气。
  
  这头异兽一出场,便引起惊呼阵阵。私设赌局的人正在大声吆喝,让大家赶紧为这场下注,铜贝银贝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灵犀偏头看了半晌,努力回想八荒异兽册中看过的野兽:“这头是……狍鸮?”
  
  墨珑点点头,这头狍鸮的个头虽然比前日他所杀的那头要小,但周身绕着寒气,显然投喂以极寒的药物,以药力迫出它体内潜能。狍鸮本就凶残,现下又被喂了药,要对付它只怕不易。
  
  狍鸮慢慢在场中踱步,时不时咆哮两声,与他凶残本性极不相称的是他的叫声,便如婴孩啼哭一般。很快,巽位闸门也被拉起,另一头黑黝黝的异兽慢慢地走出来。
  
  看清这头异兽的那瞬,灵犀的双瞳骤然发亮,一把抓住墨珑的胳膊,急道:“是赤焰熊!真的是赤焰熊!”
  
  墨珑侧头望去,场中的这头熊罴身量比西山那头整整大了两圈有余,毛色也更深,黑者如炭,赤者如火。
  
  灵犀拔腿就走,被墨珑抓住。
  
  “你去哪儿?”
  
  “进去找赤焰熊,我有要紧事儿要问他。”灵犀急道,要甩开他的手。
  
  墨珑可不想她在此地惹出什么麻烦来,不肯松手:“周围布了结界,你根本进不去。”
  
  两人正说着,斗兽场内却已经撕咬起来,撕咬低吼声中,飞沙走石,浊气滚滚……灵犀紧张地扑回石栏:“他会不会被咬死?书上说,狍鸮可凶,吃东西连骨头都不吐。”
  
  墨珑耸耸肩,漠然道:“生死有命,看它的造化了。”
  
  “嗷呜!”,随着一声凄厉的嗥叫,赤焰熊重重一掌将狍鸮击出丈余,他的肩胛处被狍鸮撕下一小块肉,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染红脚下的砂石。
  
  “他受伤了!”灵犀急道。
  
  墨珑瞥了一眼,狍鸮见血,愈发兴奋,后足一蹬,又扑到熊罴身上,两兽扭成一团,撕咬混战。他身侧,呐喊助威声不绝于耳,多半都是下了注的赌徒,双目通红地盯着场内。
  
  他略挑眉,看向团扇簇拥下的季归子,后者嘴角嚼着一丝笑意……他一直都知晓,象庭是季归子敛财的好地方,这些所谓私设的赌局,庄家其实都是季归子的门下。
   正文 第七章   眼看熊毛一撮撮地往外飞, 灵犀急得不得了, 就怕熊罴被狍鸮啃干净:“怎么办?怎么办?”
  
  “依我看, 这局熊罴应该会赢, 你不必着急。”墨珑双手抱胸, “你信我吗?”
  
  灵犀摇头, 干脆道:“不信。”
  
  墨珑无法, 俯身低声道:“你看,这头狍鸮被喂过药,迫出它体内所有潜能, 对于伤痛无知无觉,比寻常更加彪悍凶猛。”
  
  “所以熊罴是死定了?!”灵犀焦急道。
  
  “错!正因为如此,所以熊罴会赢。”墨珑将嗓音压得更低些, “庄家其实是季归子的人。大多数人都会压狍鸮赢, 熊罴赢了,庄家才有钱赚。而且这头狍鸮用药过量, 此战即便不死, 过后也会因透支过度, 衰竭而亡, 再没有利用价值。这头熊罴就不一样, 此战功成, 日后必定会引来众多人为它下注,待到时机成熟,就让它走今日狍鸮的老路, 庄家又挣一大笔……”
  
  原本以为就是看异兽打架而已, 未料到象庭斗兽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根本就是拿异兽的命来赚钱。灵犀疑惑道:“你怎么知晓这些内情?”
  
  “若我是他,想要多捞银子,我也会这样做。”
  
  “……”灵犀神情愕然,侧头望了他一眼。
  
  墨珑一脸冷酷与漠然。
  
  场内又是数声嘶吼,熊罴与狍鸮总算分开,各自伤痕累累。看上去熊罴更为凄惨一点,掉了好几处毛,肩胛脑袋上都淌着鲜血,看得灵犀很是担心。
  
  “万一你说的不对怎么办?”
  
  “不对就不对,反正你本来也不信我。”墨珑无所谓道。
  
  “你……”
  
  四面楼台上,为狍鸮呐喊助威者甚多,声浪一阵盖过一阵,震得火光结界都微微颤动。狍鸮绕着熊罴转来转来,瞅准一个空隙,纵身扑到熊罴后背上,对着脖颈就咬下去。熊罴猛地甩身,欲将狍鸮甩下来,后者利爪如钩,穿透熊罴肌肤,死死紧扣。
  
  “糟了!”
  
  灵犀急得不得了,爬上石栏就预备跳下去帮熊罴。幸而墨珑反应够快,迅速抱住,赶紧把她拖下来,两人跌落在地。
  
  “找死啊你!”墨珑被她压着,但抱着她没敢松手,气得不行,“没看见这里有火结界吗,你打算把自己烤几成熟?”
  
  灵犀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开,她一点没犹豫,手肘狠狠往后一撞,正中墨珑肋骨处,疼得他呲牙咧嘴,终于松开了手。她一骨碌站起来,扑到石栏处往下看——熊罴向后腾空跃起丈余,重重往地上摔去,后背着地,把狍鸮死死压在地上。熊罴自身的重量,再加上下落的力量,狍鸮所受到的重创可想而知。
  
  这一幕带着几分怪异的熟悉……灵犀楞了片刻,后知后觉转头,看见墨珑扶着胸肋直喘气。
  
  “你没事吧?”灵犀确实有点内疚,“我不是故意的。”
  
  呼吸起伏间,胸腔生疼,墨珑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去死吧!我不拦你。”
  
  看他疼得一脑门子汗,灵犀觉得自己方才那下可能是重了些,思量大概是陆上的人比海里头娇弱,便和和气气道:“你靠着歇会吧,歇会就好了。”说罢她就转回去接着看斗兽。
  
  墨珑没打算歇会儿,他决定不管她了,再多的银子也没身体要紧,他慢慢地顺着阶梯往下走,走快了胸腔也会隐隐生疼。
  
  斗兽场内,狍鸮身体受伤,走路摇摇晃晃一瘸一拐,双目充血,如地狱磷火,欲作最后的困兽之斗。熊罴几乎是全身浴血,脖颈下如火焰般的红毛被染成紫黑,耳朵也被撕裂下半个,粗重地喘着气。
  
  手攥成拳,指节隐隐泛白,灵犀恨不得自己下场把狍鸮解决掉。
  
  随着嘶吼声,两兽同时向对方扑去,它们在体力上皆已是强弩之末,谁都知晓这是最后一轮生死较量。看台上赌徒们赤着眼,呐喊着,声响盖过场内的咆哮撕咬声……
  
  血流满地,狍鸮渐渐无力,镶入熊罴身体的利钩松开,最后软绵绵地瘫倒在地。脖颈处一道显而易见的血口,还在泊泊地流淌着鲜血。熊罴把狍鸮钩在自己身上最后一爪拽下来,筋疲力尽地退开几步,坐倒在地。
  
  赢了,对于他,迎接的是看台上赌徒们的谩骂和最恶毒的诅咒。
  
  灵犀欣喜之极,熊罴现在就在火光结界边上。她飞快地从阶梯上冲下去,把墨珑差点撞飞出去,幸而她还知道拉住他。
  
  “你说对了!”她急匆匆道。
  
  墨珑还来不及回答,就看见她绕着火光结界一直奔到距离熊罴最近的地方,朝着熊罴拼命招手。
  
  此时整个象庭被各种嘈杂的喧哗声包裹着,灵犀无论说什么,熊罴都听不清楚。她干脆从袍袖中拿出之前半缘君所绘的画,在手中展开,示意熊罴看过来。
  
  不得不说,这画确实画得栩栩如生,在火光映照下,熊罴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身体倾过来,呆呆看着画中那只满脸期盼的熊罴。
  
  “是你?”灵犀指着画中熊罴问他,“是你找一个道士算命?”
  
  熊罴缓缓看向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嗥叫。
  
  灵犀听不懂:“啊?”
  
  墨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低声道:“他问你怎么会知道此事?”
  
  “真的是你!”灵犀大喜,直接把画丢到一旁,从怀中摸出一片黝青的物件,摊在手心中给熊罴看:“你还记不记得这个?这是你当时付给那道士的卦资?”
  
  火光有点刺眼,熊罴定睛看了片刻,点了点头。墨珑在旁,也看清了那物件,黝青的扇形,像片黯淡的铜片——或者说,更像鳞片。
  
  “你是从何处得到它?快告诉我!”灵犀急切问道。
  
  残耳处淌下来的血漫过眼睛,熊罴用毛茸茸的爪掌胡乱抹了抹脸,带血的目光探究地看着灵犀。
  
  以为他没听清,灵犀焦急地重复道:“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狍鸮的尸首被拖下去。两条蜿蜒的碗口粗铁链从巽位闸门伸出,仿佛有生命一般朝熊罴蜿蜒而来。熊罴看看铁链,又转头看看灵犀,粗重地喘着气,似在犹豫着什么。
  
  知晓铁链会将他拖回去,灵犀急得不行:“你还记不记得?”
  
  双足被铁链缠住,熊罴紧紧盯着灵犀,低低地叫唤了几声。
  
  “他说什么?说什么?”灵犀连忙去拽墨珑。
  
  “他说——”墨珑皱了皱眉头,“他说,把他从这里弄出去,他就告诉你。”
  
  “啊?!”
  
  灵犀转头再去看熊罴,铁链已将他拖往巽位闸门,他仍旧紧盯着灵犀,绝望而痛苦,像是看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缀着几串碧青小果的野葡萄藤悠闲自在地攀爬在大门上,卷曲的细茎甚至顺着门缝探出门外,轻轻摆动着。
  
  “开门。”门外传来墨珑的声音,野葡萄藤嗖嗖地缩回去,一根藤蔓轻巧地勾住门栓,吱呀吱呀地将门打开来。灵犀跟着墨珑进门来,好奇地伸手去拨弄藤上的小葡萄,被墨珑喝住。
  
  “没熟呢,别摘!”喝住她后,墨珑没好气地教训野葡萄藤,“……说过多少回,别往门缝里挤,才小半年,门缝都宽两倍了。”
  
  野葡萄藤委屈地卷着须须,叶子齐整地沙沙摆动,老老实实地关上门,枝蔓横在门上,成为天然的门栓。
  
  听见他的声音,厅堂内的莫姬不满道:“它还小呢,慢慢教,急什么。”
  
  “还小?你就惯着它吧,那几串葡萄,长了大半年了都没熟,它压根就不上心。葡萄没个葡萄样,拿自己当盆景呢。”
  
  绕过绿茵茵的影壁,灵犀才看清这株葡萄原是种在庭院中,枝枝蔓蔓,葡萄架几乎遮了半个院子。
  
  “你又不等着吃。”莫姬探出身来,看见灵犀,怔了怔,“你怎么把她带回来了?”
  
  墨珑迈进厅堂,愈发没好气:“把她带回来交给老爷子,谁爱管她谁管,反正我不管了!”
  
  东里长其实一直靠在窗边,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皆收在眼中,也不理墨珑,先笑着看向灵犀:“姑娘,可找着那头熊了?”
  
  灵犀沉默着点点头。
  
  “如此说来,还是挺顺利的。”
  
  “还不如没找到呢。”墨珑环顾,“……小风呢?”
  
  “毒还没褪,在屋里睡着呢。”莫姬好奇道,“到底怎么了?”
  
  墨珑朝她摆手,示意她别问了,然后对东里长道:“老爷子,我把话说在前头,这事我肯定不管,我劝你也别管。”
  
  灵犀不满地瞪着他,手拢入衣袖,掏出一把金贝,哗啦哗啦放到桌上,大声道:“我有钱!”
  
  “有钱了不起啊!”墨珑哼了一声,斜歪在太师椅上。
  
  那把金贝落桌,骤然变大,个个叠起来,金光闪耀。莫姬看着倒吸口气,语气颇犹豫:“到底什么事儿?”
  
  金光映在脸上,东里长愈发显得和蔼可亲,他所料没错,这姑娘一看就是财神爷特地派来的。他一面示意莫姬给灵犀看座,一面慈祥道:“姑娘,别理他,也别着急,有事咱们慢慢商量,总能有法子的。”
  
  墨珑又哼了一声。
  
  “再哼哼,你就给我回屋去。”东里长瞪他一眼。
  
  墨珑改成翻白眼。
  
  “咱们不理他啊。”东里长哄孩子般温和地对灵犀道,“说说吧,遇着什么难事了?”
  
  灵犀便将象庭所遇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她说完之后,整个厅堂寂静无声。东里长楞了好一会儿,才重复道:“他说,要你把他弄出来,才肯告诉你?没听错吧?”
  
  灵犀指向墨珑:“熊嗥我听不懂,他是这么说的。”
  
  于是,东里长看向墨珑。
  
  墨珑干瞪着他,心里其实特别后悔,当时就不该照实说,随便编句话把灵犀糊弄过去就好了。
  
  “姑娘,此事非同小可……我能不能问一句,从这头熊罴身上,你想知晓的究竟是何事?”东里长问灵犀。
  
  灵犀咬咬嘴唇,不语。
  
  “我倒不是想令姑娘为难,”东里长善解人意道,“只是若此事还有别的途径,不一定非得走这条下下之策。”
  
  墨珑在旁悠悠道:“老爷子是五足之龟,千年方可称一足,五足便是五千年。通今博古,这世间的事情,十之八九都在他腹中。旁人想问他一事,那可都是要花银子的。”
  
  闻言,灵犀犹豫片刻,自怀中掏出那枚黝青的物件,摊在手心中给东里长看:“你可识得此物?”
  
  东里长眯缝了眼睛,细细端详……莫姬也凑过来。墨珑在象庭就曾看过,现下已没好奇。
  
  看不出个端倪,也懒得想,莫姬直接问东里长:“什么玩意,这是?”
  
  东里长没回答,神情愈发凝重,过了许久才缓缓看向灵犀:“这鳞片…………你在找他?”
  
  “你认得他?!”灵犀大喜过望。
  
  “不是,我不认得,我只是……”东里长忙解释道,“此鳞离体,他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姑娘为何要找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我一定要找着他!”
  
  灵犀目光坚决。
  
  在旁听得云山雾罩,莫姬奇道:“什么死啊、活啊?到底是谁?”说着,她伸手就想去拿灵犀手中的鳞片看个究竟,灵犀却已迅速收入怀中,压根就不让她碰到。
  
  “你……”莫姬斜睇她,哼了一声,“我还不稀罕看呢。”
  
  灵犀不理会她,问东里长道:“把那头熊从象庭弄出来很难么?”回来的路上,一谈此事,墨珑就摇头。“根本不可能。”他从头至尾只说这么一句话。
  
  东里长思量了一会儿,对灵犀诚恳道:“也不是很难。”
  
  听到这话,墨珑不可思议地望向他,提高声音:“老爷子!”
  
  “象庭虽然被设置了结界,且看守众多,但并非无懈可击。”东里长凝神思考,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灵犀说道,“让我想想,得先弄一张象庭的地形图……”
  
  “老爷子,您跟着发什么疯!”墨珑实在没法忍,“这单生意要是接了,那头熊能不能弄出来另说,咱们在长留城可就连立足之地都没了,这家都得让季归子给抄个底朝天。”
  
  “言过其实啊。你别吓着这孩子。””东里长啧啧地责备他,转头安慰灵犀。
  
  “她的胆子比我还肥呢。”墨珑没好气,看向莫姬,“老爷子晕了头,你可得想好,估摸着连葡萄都得让季归子榨成葡萄汁。”
  
  莫姬还没回答,一直伸着须子躲在窗外偷听的葡萄藤嗖得窜进来,没头没脑地绕在她身上,瑟瑟发抖。
  
  “你别吓着它,又不是不知道它胆子小。”莫姬抱怨墨珑,轻抚野葡萄藤安慰它。
  
  “没事啊葡萄,只要根还在,大不了把你往土里一埋,过一冬还是一条好汉。”墨珑补上一句,葡萄抖得更厉害了。
  
  东里长刚想说话,夏侯风趿着鞋,睡眼惺忪地迈进厅堂,半眯着眼睛就去倒水喝。
  
  “她这么在这里?”抬眼时看见灵犀,夏侯风顿时愣住,询问地看向莫姬。
  
  莫姬努努嘴:“问珑哥。”
  
  墨珑朝东里长努努嘴:“问老爷子。”
  
  东里长朝桌子上的金贝努努嘴:“灵犀姑娘很有诚意。”
  
  亮闪闪的金贝晃着夏侯风的双目,他点头赞同:“果然有诚意。”
  
  “你就不打算问问是什么活儿?”墨珑挑眉看他。
  
  “就冲灵犀姑娘这份诚意,上刀山,下火海,咱们在所不辞!”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夏侯风犹自慷慨激扬,“对吧,老爷子!”
  
  “说的好!”东里长赞许道。
  
  墨珑懒得再看他:“余毒未清,尽说胡话。”
  
  莫姬捅捅夏侯风,道:“她想从象庭把一头熊罴弄出来。”
  
  “象庭……”夏侯风楞了楞,喃喃道,“不行,火光结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老爷子想接这单生意。”莫姬低低对他道。
  
  懒得听他俩窃窃私语,东里长站起身来,对灵犀道:“象庭要待十日之后再开,此事姑娘不必着急,待我寻来象庭地形图纸,咱们慢慢从长计议。”
  
  “待将熊罴救出,我还有重酬。”灵犀道。
  
  东里长笑着点点头:“好的好的。姑娘,你先在这里住下。西厢房靠北面那间还空着,也算干净,这几日姑娘将就一下。莫姬,你带灵犀姑娘过去,你们都是姑娘家,看屋子还缺点什么,你帮着添补些。”
  
  看在桌上金贝的份上,莫姬扯开葡萄藤,颇不情愿地带着灵犀过去了。野葡萄藤哧溜哧溜地缩回屋外。
  
  夏侯风愣愣地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问东里长:“咱们还真要从象庭劫熊?”
  
  东里长不答,用手抬他下巴:“张嘴,伸舌头,说啊……”
  
  “啊——”夏侯风乖顺得很。
  
  东里长看了一眼舌头:“还有些余毒,你得多喝点水。”
  
  夏侯风伸手就去桌上拿瓷杯。
  
  “这点哪里够,到灶间去,把整缸水都喝了,记得再挑满。”东里长吩咐道。
  
  “整缸水……”
  
  夏侯风耷拉着头去灶间。
  
  待厅堂内只剩下东里长和墨珑两人时,墨珑瞥了眼攀在窗边葡萄藤卷曲的细茎:“还想听墙角?”
  
  野葡萄藤最怕墨珑,哗啦一下全缩回去,老老实实待在庭院葡萄架上,晃悠着那几串总也不熟的小葡萄。
  
  墨珑这才看向东里长,问道:“那鳞片是谁?”
  
  东里长低头喝茶,躲闪着他的目光:“……其实我也不能完全确定。”
  
  “这单生意不比往常。”墨珑语气中带着火气,“你自己说过,咱们在长留城韬光养晦,接些小生意度日就好。现下你为了这熊孩子,竟然要去惹季归子,那是个能惹的主儿么?她就算腰缠万贯,也不值得咱们去冒这个险。”
  
  “凡事总有值得不值得,此事值得一搏。”
  
  “你就不担心把这处立足之地给博没了。”
  
  “墨珑!”东里长看他,目光中竟有些许失望,“你何时变得这般安于现状,这里不过是暂时栖身之处罢了,你真正的立足之地在何处,难道你已经忘了?这些年咱们韬光养晦,难道只是为了过安逸日子么?”
  
  被他说得一怔,墨珑语塞片刻,才闷声道:“我没忘。”
  
  东里长深吸口气,告诉他:“我虽爱财,但也不是那等要财不要命之人。我想帮她,是因为那孩子手中拿的是一片龙鳞,而且是龙颌下的逆鳞。”
  
  “她在找一条龙?”墨珑回想起之前东里长与灵犀的对话,“逆鳞!你的意思是,这条龙已经死了?”
  
  “对于龙来说,从心脏涌出的鲜血先至逆鳞,再流淌向身体其他部分。故而逆鳞是龙身上绝对不能触及的部分,触之必怒。逆鳞为白色,方才那片已离体多时,黝青黯淡,这条龙恐怕早已亡故。”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灵犀刚刚说过的话,墨珑皱了皱眉头,盯住东里长:“她是谁?一个鲛人为何要找龙?”
  
  “还记得我在杜家酒楼卜的那卦吗?”
  
  “你糊弄小风他们也就罢了,还想糊弄我?”
  
  东里长摇头:“那卦是真的,只不过,所问之事略有些出入。你还记得是什么卦吗?”
  
  “离卦。”墨珑记得。
  
  “不错,我所问的,是灵犀姑娘的身份。离卦属火,内外皆离,中存兑巽,中者次也。她从东南而来,是家中次女。”
  
  墨珑一怔,发觉问题所在:“鲛人一生只能生育一次,皆为独子,她怎么会是次女?”
  
  “只有一种解释,她根本不是鲛人。”东里长道。
  
  “不对,她身上鲛人的气息不会有错。”墨珑怀疑道,“是你起卦不准吧?”
  
  东里长伤自尊了:“不可能!”
  
  “那怎么解释此事?”
  
  “可能她身上带着鲛珠,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东里长揣测着,“你就不觉得,她除了有鲛人的气息,加上相貌出众,别的地方都和鲛人对不上吗?”
  
  “也是,听说鲛女柔弱似水,这熊孩子一脚就能把小风踹出去八丈远。”墨珑心中隐隐有个想法,但又觉得不可能,“她在寻龙,莫非她是龙族众人?可龙毕竟是五大灵兽之一,这熊孩子傻乎乎的,也不像啊。”
  
  东里长张口还想说什么,就见莫姬回来了。
  
  “把她安置妥当了?”他问。
  
  “她说饿了,我随口问了一句想吃什么,你猜她怎么说?”莫姬的样子很崩溃,“——她说,简单点,炒蛤蜊,剥壳蒸蟹,再来碗斑肺汤就行了。”
  
  炒蛤蜊还算简单,取新鲜蛤蜊肉,加韭菜,用大火爆炒,起锅必须拿捏好火候,稍过即枯。
  
  剥壳蒸蟹,顾名思义,将蟹剥壳取肉取黄,仍置于壳中,弄好五六只。取青瓷大盘,打散鸡蛋,将摆放蟹肉蟹黄的蟹壳放在鸡蛋液中,上笼以中火蒸之。
  
  最费事的就属斑肺汤,须得买二十尾新鲜的斑鱼,剥皮去秽,取出鱼肝和鳍下无骨之肉,用鸡汤,配上火腿菜心煨制。
  
  墨珑与东里长面面相觑。
  
  半晌,东里长才道:“这孩子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你怎么说?”
  
  “我才不伺候呢,让她自己做去。灶间指给她瞧,水盆不是养着两条鱼。”
  
  墨珑扶额:“你觉得,她那样子像会做饭的人吗?”
  
  “她可以吃生的。”莫姬理所当然道,“反正别指望我伺候她。”
  
  正说着,便听见灶间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夏侯风的一声大叫。
  
  “小风!”
  
  莫姬跳起来就往灶间跑。墨珑和东里长对视一眼,不得不起身赶过去。
  
  灶间。
  
  夏侯风抹了把脸,他的头发上、身上都滴着水。他面前的水缸里,一条肥嘟嘟的鲤鱼惊慌失控地到处乱窜。灵犀手持菜刀,似还未回过神来……她面前的砧板裂成两半,砧板下的松木案台也裂成两半。原本摆在案台上的各色物件落了一地,其中包括打翻的黄酱瓷罐,香料小坛等等。
   正文 第八章   看见墨珑等人赶至门口, 灵犀也知自己闯了祸, 讪讪开口道:“我……”
  
  “我知道!我知道!”墨珑把她的话堵回去, 善解人意道, “你不是故意的。”
  
  灵犀连连点头。
  
  墨珑了然地看向东里长, 面无表情道:“她差点把我弄成残废的时候, 也是这么说。”
  
  “我只是想把鱼头剁下来。”灵犀指向夏侯风, “他说只要把头剁了,什么都能生着吃。”
  
  夏侯风无辜道:“在山上的时候,我爹就是这么教我的。”
  
  “你, 打算生着吃?”墨珑微微惊讶。
  
  灵犀闷闷道:“我又不会煮,只能吃生的。”
  
  宁可吃生的也不愿求人做饭,她倒是硬气。墨珑叹口气, 看向莫姬:“木头家伙事儿靠你了。”
  
  莫姬无奈, 低头捻诀,只见松木案台断口处伸出无数细小的木纤维, 相互交错, 相互拉近, 直至最后断口合拢, 复原为一张完整如初的案台。
  
  “砧板反正也旧了, 正好再买块新的, 省得我耗神。”莫姬倦倦打了个哈欠,目光幽幽瞥了灵犀,哼了哼, 摆着纤腰走了。
  
  原本墨珑抬脚也要走, 却被东里长拉住。
  
  “这孩子可怜见的,你给她弄点吃的。”东里长吩咐过墨珑,扶着老腰也走了。
  
  “我……”墨珑无奈。
  
  夏侯风殷勤地从水缸里把胖鲤鱼捞出来:“我也饿了!哥,红烧还是糖醋?把尾巴留给我。”
  
  墨珑白他一眼:“刺身。”
  
  没了砧板,墨珑只得寻了一方干净布巾,裹了鲤鱼放到案桌上,挽起袍袖。夏侯风继续把头深埋在水缸中,大口大口喝水。
  
  不过一会儿功夫,一片片鱼肉薄如蝉翼,晶莹剔透,被墨珑细致地放在冰裂梅子青盘中,柔软而服帖,静静地挨着彼此。他取过生姜,去皮切碎,置于小碟中,再用酱醋调配。
  
  “吃吧。”把盘子往她面前轻轻一推,他整理袍袖,仍不甚满意地看着盘子叹了口气,“还可以更匀些,手有点生了。”
  
  夏侯风喝了一肚子水,艰难晃荡过来,赞许地看着鱼肉刺身:“哥,我怎得都不知晓你还有这手?什么时候练的?”
  
  墨珑道:“从前和老水獭住一块儿时,天天吃鱼,变着法儿做。”
  
  两人说话间,灵犀已举箸挟了片鱼肉,蘸了点姜醋,放入口中,试嚼了嚼,评道:“不及海里头的鲜。”
  
  夏侯风伸手就去端盘子:“你不吃给我。”
  
  灵犀忙摁住盘子不让动:“谁说我不吃。”打开夏侯风的手,竹箸戳下去,一片接一片,接连吃入口中。
  
  “你给我留点……”夏侯风在旁急道。
  
  看俩熊孩子抢吃的,墨珑摇摇头,转身出去。
  
  木盆升腾着热气,将东里长整个人都笼罩在朦朦胧胧的水雾中,绿豆般大的眼睛惬意地眯成一条缝,嘴里舒服地一会儿呼气、一会儿嗤气……泡脚对东里长而言,可谓是千金不换的幸福时光。
  墨珑进来,继续他们之前被打断的对话。
  
  “你觉得她是龙族?”他问。
  
  东里长仍旧眯着眼:“我看见三色珠的时候就疑心了。”
  
  “也许是她偷的?”
  
  “偷东海水府的东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是偷来的,必定悬以高价,怎么会随随便便掏出来给你们。你也看得出来,她压根就不在乎这些值钱物件。”东里长挪了挪脚,“还有鱼翅的事,她能气成那样。”
  
  墨珑忽然想起,在象庭外,阎老三想摸灵犀的脑袋,结果直接被她撂到地上:“龙身上,除了逆鳞,还忌讳什么部位?”
  
  “当然是龙角,龙生性高傲,龙角更是威仪所在,除了至亲之人,绝不会让人碰。”
  
  如此说来,她倒是愈发像龙族中人。
  
  “东海水府中,次女是谁?”
  
  这下,东里长皱眉了:“就是此处我还想不明白,现下执掌东海水府的是前龙君的长女,她并未成婚,且只有一个弟弟。”
  
  “早就说你卦不准了。”墨珑嗤之以鼻。
  
  “或者她是蛟?反正肯定与东海水府有很深的渊源。咱们帮了她,就算是和东海攀上关系了,你殷勤点,让他们欠个大人情,将来咱们回去之后说不定就能用得上。”东里长的算盘打得哗哗响。
  
  “回去……”墨珑目光有些许黯淡,沉默了良久。
  
  东里长惬意地把脚缩回来,用布巾擦干,然后朝门外喊道,“葡萄,把盆拿出去,晾凉了再喝。”野葡萄藤从门外扭进来,在木盆上密匝匝地圈了两、三圈,直接就把它拎到院中,待水变冷,好自己给自己浇水。
  
  “难怪葡萄老也不熟,八成就是因为你这洗脚水的缘故。”
  
  墨珑扇扇鼻子,嗤嗤两声,走了。
  
  “怎么可能,我……我香着呢!”东里长把脖子伸到窗外嚷嚷,“清水一涮,不蘸酱都能直接吃!”
  
  也不知晓东里长用了什么门路,就知道他花了点银贝,很快弄回了一张象庭的地形图。
  
  蚕茧棉纸在八仙桌上平铺开来,上面是象庭从上至下的剖面图。东里长伸手一挥,墨点跃然而起,一横一竖凌空而立,桌面上俨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可透视的象庭,出口看台,以及各个通道,包括地下兽房,全都清晰可见。
  
  众人围至桌边。
  
  “哇!”夏侯风未去过象庭,边看边惊讶,“火光结界在哪里?”
  
  东里长随手取了一旁的紫竹茶匙,在太极鱼上画了个圈:“这一圈是火光结界,能把你烤得外焦里嫩,但只有斗兽期间才会启用结界。”
  
  夏侯风啧啧道:“这么厉害!”
  
  “你安静点行不行?”莫姬皱着眉头,从象庭劫熊罴她本就觉得太过冒险,眼下看见象庭的地形图,心中愈发没底。
  
  夏侯风忙噤声,安静了片刻,又忍不住提议道:“可以用穿墙术,珑哥会呀!”
  
  “不行。”东里长接着用紫竹茶匙在象庭图上指指点点,“象庭所用的砖块皆是季归子请工匠专门烧制,混进了鸣石的碎屑,若用穿墙术,便会触动鸣石,响声七、八里外都能听见。”
  
  墨珑欲说话,还未出声,东里长已经知晓他想说什么。
  
  “地面也都铺设了砖块,没法从地底打洞。”东里长道。
  
  灵犀不解道:“触动鸣石又如何?不过是发出一些响声而已,怕什么。”
  
  “响声会引来守卫。”莫姬看白痴一眼看着她。
  
  “守卫有什么可怕的?”
  
  灵犀更不解了,昨日那个守卫轻而易举就被她撂倒在地,她不认为象庭守卫具备任何防守能力。
  
  东里长打圆场道:“除了守卫,还有烈火璧,一听见响声便能在顷刻间使整个象庭都布下火结界,然后瓮中捉鳖……墨珑,你的隐身术能撑多久?”
  
  “一盏茶左右。”
  
  “若是再带一人呢?”
  
  墨珑颦眉想了片刻:“那就不好说了,得看是谁,要是那头熊的话,半柱香恐怕都危险。”
  
  象庭结界灵犀是见识过的,确实厉害,她颦眉道:“有没有法子破除结界?”
  
  “破除结界?!你口气还真是挺大。”莫姬挑衅地问道:“灵犀姑娘,你倒是说说,你会些什么法术,到底能帮上什么忙?”
  
  灵犀闻言一怔,不吭声。
  
  “说呀!”莫姬催促她。
  
  她还是不肯吭声。
  
  她来自东海,身手了得,想必法术也不凡,墨珑倒也十分好奇,笑道:“要从象庭救出赤焰熊并非易事,须得集众人所长,相互配合才行。姑娘若有拿手的法术,不妨说出来听听。”
  
  一时间,大家都看着她。灵犀咬咬嘴唇,低头闷声道:“我不会法术。”
  
  “啊?”
  
  众人都有点惊讶,其中以夏侯风声音最响:“不能够吧,连我都会好几个法术呢,比如御物术、爬云术、传音术……”
  
  “还不都是我教的。”东里长打断他的话,温颜安慰灵犀,“是没人教你吧?没事,我来教你,姑娘天资聪慧,肯定一学就会了。”
  
  灵犀摇头,硬梆梆道:“我不学。”
  
  “老爷子好心好意要教你,你还摆起架子来了。”莫姬冷嘲热讽道,“你想救那头熊罴,要我们去拼死拼活,你自己倒连个法术都懒得学。”
  
  “我……我不是……”灵犀脸涨得通红,终于说出实情,“我没有灵力,学不了法术。”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住。
  
  “怎么可能没有灵力?凡人都可以自行修炼法术,你既得人身,怎么会没有灵力呢?”莫姬疑惑道。
  
  东里长也甚是不解,但还替灵犀找补:“应该是灵力比较弱吧,所以无法修炼法术。”
  
  之前还怀疑她是龙族,龙乃上古灵兽,灵力天生,她怎么会没有灵力呢?墨珑忍不住追问她:“是灵力弱,还是真的一点灵力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灵犀沮丧之极,眼圈泛红,大声嚷道,“没有灵力很丢人吗?!”说罢,她气冲冲地出了厅堂,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只听见西厢房的门砰地一声被重重关上,院中的葡萄架都跟着抖了几抖,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说话。
  
  “怎么会这样呢?”夏侯风回过神来,不解地问莫姬,“没灵力,她岂不是连我都及不上?”
  
  莫姬也不解,狐疑道:“她会不会是在骗我们?”
  
  墨珑看向东里长:“你看呢?”
  
  沉吟片刻,东里长摇头道:“瞧她模样,倒不似作伪,应该是真的没有灵力。”
  
  “也就是说,她除了一身蛮力,再无可用之处了。”莫姬就事论事。
  
  “我看这事就算了吧。”墨珑朝东里长道,“她连一点灵力都没有,肯定和龙族挨不上关系,咱们犯不着冒险。” 正文 第九章   夏侯风和莫姬闻言皆一愣。
  
  “龙族?”夏侯风奇道, “她不是鲛人吗?老爷子, 你觉得她和龙族有关?”
  
  东里长脸上有点挂不住, 不耐烦地摆手道:“我就是瞎猜的。”
  
  莫姬生了疑心:“所以, 你想帮她是因为龙族的缘故?”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 别胡说了……”东里长责备地瞪了墨珑一眼, 起身想去收图纸, 却听见外头西厢房又是砰得一声,是门被撞开的声音。
  
  灵犀大踏步地走进厅堂,双目粉光微融, 显然是刚刚偷偷哭过。“这柄龙牙刃取北海万年寒冰淬成,我想,水能克火, 也许能对付火光结界?”她伸出右手, 掌心中白光璀璨——龙牙刃,是一柄弯弯的匕首, 通体纯白光润, 无一丝瑕疵, 宛如用最上等的瓷土烧制而成。
  
  看见此物的一瞬, 东里长倒吸一口寒气:“你……你怎得会有此物?”
  
  “宝物?这玩意儿什么来历?”夏侯风问道。
  
  “当年北海三太子与东海大公主订亲, 这把龙牙刃居聘礼首位。”
  
  没想到东里长居然知晓龙牙刃的来历, 灵犀不自在地想缩回手。
  
  “这么厉害!”墨珑伸手想来看看,她警惕且不适地盯了他一眼,避开他的手。
  
  “它怎么会在你手里?”东里长追问灵犀。
  
  灵犀不知该如何解释, 只得含含糊糊道:“它摆在那里, 我就拿来用了。”
  
  “摆在哪里?”
  
  “……就是那里啊。”灵犀不擅长编谎话,可就是不松口。
  
  见灵犀支支吾吾,东里长心里虽然疑云未散,但大概也有了个底,遂不再问下去。
  
  偏偏莫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紧盯着灵犀,直截了当问道:“你和龙族有何关系?怎得能拿到此刀?”就她藏不住话,东里长瞪向莫姬。
  
  灵犀惊住,楞了一瞬,才赶忙摇头道:“没有,没关系。我压根不认得龙族的人。”
  
  她这个谎话委实太拙劣,能拿到龙牙刃,又怎么可能不认得龙族的人。墨珑挑眉问道:“龙牙刃是你偷的?”
  
  “……拿的,不是偷。”
  
  “龙牙刃既然是聘礼,肯定摆在东海水府里头,你若不认得龙族中人,怎么拿得到它?”
  
  灵犀语塞片刻,改了口:“我姐姐给我的。”
  
  “你姐姐是谁?”
  
  “姐姐就是姐姐啊。”她含糊混过,“总之龙牙刃不是偷的,别的事情你们就别问了。”
  
  对于灵犀的真实身份夏侯风倒不怎么在意,他好奇地凑到旁边,端详龙牙刃:“看着也寻常,这么小,能不能破开结界?”
  
  灵犀随意挥劈了几下,寒光凛冽,丝丝凉意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
  
  墨珑盯着龙牙刃看,刀身上的寒光映在他眼底。
  
  “还真不好说,季归子的烈火璧取自甘渊,那可是十日洗浴之所,至烈至灼。万年寒冰对上十日之焰,如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事儿连我都说不好。”东里长絮絮叨叨:“眼下也没法试一试……姑娘你先收好,待我再好好想想。来来来,咱们接着来看看,怎么把那头熊弄出来。”
  
  “珑哥方才不是说此事算了吗?”夏侯风奇道,“您也说大家都散了吧,怎么现下又……”他没说完是因为被东里长瞪得没敢再说下去。
  
  闻言,灵犀顿时呆楞住,转头看向墨珑:“算了?……是因为我没有灵力么?”
  
  “……”
  
  饶得是墨珑聪明绝顶,此时却也无言可对,只得佯作没听见她的话,手指象庭地形图,作出专注思考状:“在巽位和兑位的闸门位置,没有设火光结界,我亲眼所见,斗兽进出通畅。”
  
  东里长生怕她下一个要质问的就是自己,连忙接话:“没有用,闸门乃玄铁所制,穿墙术过不去。斗兽进出时,场内又被结界隔开……等等!”他突然明白了墨珑的意思,“你是说,在结界启用之前,用隐身术混入场内,趁着斗兽进出时,潜入兽房。”
  
  “进去是容易,可出来怎么办?我还得带着那头熊。”墨珑紧接着问道,“象庭守卫如何进出?”
  
  “象庭分外场守卫和内场守卫,外场守卫只管外围,制止看客生事,内场连他们都进不出。内场守卫负责看守斗兽,两班交替,每日进出两次。”东里长的手指向象庭一处凹墙,“进出口就在这里,从这里可以直接进入。”
  
  夏侯风凑近了看,奇道:“上头画的是丹墙,没有门。”
  
  “平常是丹墙,用了铜匙,墙就会打开。”
  
  “有钥匙,那不就好办了。”夏侯风语气轻松道,“把钥匙偷到手就行。”
  
  “铜匙只有一把,在象庭总管崔阡陌身上。”东里长慢吞吞道。
  
  一听见这个名字,夏侯风顿时露出厌恶的神情,搓搓了双臂,像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墨珑扶额,显然此人并不易对付。
  
  “崔阡陌?什么人?“灵犀问道。
  
  “季归子的心腹爱将,一只千足蜈蚣精。”墨珑回忆着什么,啧啧道,“我记得上回有个梅花鹿让他伤了,中毒后肿得跟大象一般大。”
  
  灵犀惊讶道:“后来呢?”
  
  “当然是死了,脓水淌了一地,谁若不当心沾上,还得病三天。”墨珑叹道,“这老东西是够毒的。”
  
  “咱们弄个障眼法,扮成守卫跟着混进去。”夏侯风提议道。
  
  东里长否决道:“崔阡陌是何等人,眼神比鹰还毒,障眼法这种雕虫小技根本骗不了他,到时候死得更惨。”
  
  然后,他看向莫姬。
  
  莫姬眉头紧皱:“看我做什么!”
  
  “你是草木之人,咱们这里,能抗得住他的毒,也只有你了。”东里长筹算道,“你可试试用美人计,将铜匙偷来。”
  
  莫姬还没说话,夏侯风先嚷嚷起来:“那怎么行,我不答应!”
  
  “要不,你去?”东里长不耐烦地看他,“人家看得上你吗?”
  
  夏侯风一梗脖子:“反正莫姬不能去,要使美人计,还有她!”他的手指向灵犀。“实在不行,就让珑哥扮女装,反正珑哥生得秀气,扮上足可以假乱真。”
  
  墨珑仰天长叹:“为了莫姬,连我都豁出去了,当初我就多余把你捡回来。”
  
  “没法子,男生外向。”东里长安慰他。
  
  夏侯风赶忙要解释:“我……我不是这意思,我就是说……”
  
  “我来!”灵犀突然朗声道,“美人计不需要灵力吧?那么我来。”
  
  “你?!你知道什么叫美人计吗?”墨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阎老三就因为想摸一下你头发,被你直接摔地上去了。”
  
  灵犀皱皱眉头,疑惑道:“美人计还要摸头吗?不是长得俊就行么。”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莫姬认命地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我来偷铜匙。”
  
  夏侯风一脸不满。
  
  东里长转而道:“小风,你速度最快!莫姬一拿到铜匙,你就去开启丹墙,然后把铜匙还回去,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之后你和莫姬就找个借口马上离开。”
  
  “我开门的时候珑哥一定会在墙那头等着吗?还是我得用传音术告诉他?”夏侯风问道。
  
  “千万不能用传音术!切记!切记!整个丹墙里面都混有鸣石碎屑,一旦用传音术,整面墙都会发出你的声音。”东里长叮嘱他,“到时候别说季归子,整个长留城都能知道你在说什么。”
  
  夏侯风呼了口气,看向墨珑:“那珑哥……”
  
  东里长转向墨珑:“门被开启后,守卫很快会发觉,然后就会回禀崔阡陌。你一定要把握好时机,在崔阡陌关上丹墙之前出来。”
  
  墨珑撑着头,幽怨地看着他,不吭声。
  
  在旁安静了许久的灵犀突然问道:“那我呢?我做什么?”
  
  东里长似早就想好了,道:“你跟着墨珑。”
  
  “不要!”
  
  墨珑瞪向他,连想不想,立即拒绝。
  
  “我也不要!”灵犀也不满道,“我为何要跟着他?”
  
  自己嫌弃她是一回事,但被她嫌弃又是另外一回事,墨珑不可思议挑眉:“你还觉得委屈?”
  
  “你这么娇气的人,我才不跟着你。”灵犀很实诚地说出心里话,“轻轻摔一下就喊天喊地,中看不中用。
  
  “你……我中看不中用?!”墨珑气不打一处来。
  
  还是头一遭听到有人如此评价他,夏侯风和莫姬在旁笑成一团,幸灾乐祸。
  
  “好歹她承认你中看。”东里长忍着笑,安抚墨珑,“灵犀姑娘身手不凡,能够以一当百,手中又有龙牙刃,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什么差错,你们被困在火光结界里面,还可用龙牙刃一搏。”
  
  墨珑干瞪着东里长,也不管灵犀是不是在场:“不行!这熊孩子傻不拉几,连灵力都没有,就剩下一身蛮劲,拖后腿不提,说不定就能害死我!”
  
  灵犀勃然大怒:“谁是熊孩子?!谁傻乎乎的!没灵力怎么了,咱们来打一架!看谁躺地上!”
  
  “肯定是我躺地上啊!这还用说?”墨珑扶额,不想与她作口舌之争,长叹口气,起身往外走,“我回屋躺躺……老爷子,这事儿不成!”
  
  见墨珑一走,此事再无热闹可看,莫姬与夏侯风便也散了。东里长叹了口气,没奈何,拄着拐杖也走了。厅堂中仅剩下灵犀一人,她定定看着桌上的小象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