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含恨
姜嬗跪到了后半夜, 浑身都有些麻木了, 她心道明明是夏天, 怎会这样的冷?
“姜嬗, 快跑!”有人推了她一把。
姜嬗猛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供桌上摆放的祖宗牌位, 身旁是姜铮, 是了,现在是冬天,离那年的惹祖母生气的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
“跑……跑去哪里?”姜嬗脑子里涨涨的, 像浆糊一样转不动弯。
姜铮猛地掐住她胳膊,双目赤红,“姜嬗, 父亲死了。”
姜嬗瞳仁猛地放大, 记忆像冰冷的刺般扎进她脑子里。
父亲得罪了献王,十几年前父亲所在的马车行路上惊到了一个孩童, 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献王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回府后身体愈发脆弱一病不起, 一直拖了好几年, 方撒手人寰, 这笔账从此就算在了父亲头上。
父亲被拿出来杀鸡儆猴, 献王这是在为他的哥哥报仇……
“你快走!”姜铮强忍着痛苦,又推了姜嬗一把,“你留下来, 是真的想去充营妓吗?”
“我……祖母还在生病, 还有、还有姨娘和妹妹都在府上,我哪里都不去。”姜嬗咬唇。
姜铮冷笑,“蠢货,这个时候你还管她们?”
姜嬗忽然被他一骂,脸色难看的很,“你不过一个家生子的儿子,你敢骂我?”
“你……!”姜铮脸色苍白,似乎被她气的不行,可硬是忍住了,直接将她拖了起来往外走。
姜嬗还未挣扎,黑暗的大堂里忽然亮起了灯。
温姨娘便站在门口,身后拥着一群下人,姜姝在她身侧。
温姨娘一身素服,鬓角还簪了朵白花,整张脸更显楚楚之色,“铮儿,你要带她去哪里?”
姜铮不说话。
温姨娘将目光转到姜嬗身上,温柔道:“嬗儿过来。”
姜嬗想过去,想扑到她怀里好好痛哭一场。
可是姜铮看着姨娘的目光是那样的奇怪,她被感染了似的,不敢过去。
姜姝上前一步,哽咽道:“姐姐,祖母她方才已经去了……”
“什么?!”姜嬗挣脱开姜铮的手,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祖母她……”
“把她捉住。”温姨娘脸色一变,身后的人顿时钻出两个粗壮的仆妇,一左一右将姜嬗按住。
姜嬗怔住。
“姨娘这是做什么?”她有些不知所措。
“姜府大难,我为了保住姜府费了很大的心思,我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不是?”温姨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似水。
若是以往,姜嬗一定会点头,可现在……
温姨娘又说:“老太太偏心,一个劲儿护着你,现在她死了,你觉得还有谁能救你呢?”
“你……你要做什么?”姜嬗大骇。
“老爷被斩首,姜家女眷都是要充营妓的,你还不明白吗?”
姜嬗脸色煞白,念及祖母想要放声痛哭,却又似被人掐住了脖子,几乎要窒息,她扭头看到姜铮跪伏在地上,七窍溢血,他张了张嘴做了一个“跑”字的口型整个人就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哥……大哥!”姜嬗尖叫瘫坐在地上。
“姜嬗,念在过去的情分上,我留你活路。”温姨娘慢慢走到她面前,低着头说道。
“呵……哈哈哈哈哈哈!”姜嬗泪流满面,问:“你们不是姜家的人?难道我躲不过去,你们就能躲过了吗?”
“谢家看在金巧阁的份上,愿意娶姝儿为妻,保我母女。”温姨娘面无表情地打断姜嬗,“老太太占了大半辈子,还不是落在我手上了。”
姜嬗按住要爆炸的胸口,仿佛被人迎面一棍,砸得鲜血淋漓。
好狠……好狠!
姜铮说的没错,她是个蠢货,蠢到了极致。
母亲留给她的嫁妆虽然价值不菲,可最令人羡慕的是京城头号的金巧阁,祖母经营了大半辈子,占着不肯还给姜嬗,她只当祖母贪图,可她大错特错。
“谢洹他不会答应的。”姜嬗麻木摇头,又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会答应的。”姜姝在她面前俯视她,桃花般的唇瓣一张一合,“我肚子里有了谢家的骨肉,他说他会负责。”
姜嬗浑身一颤,只抬手触到对方裙角就被人猛地拖走,几个健壮的仆妇立马将那对母女团团围护。
祖母死了,父亲死了,庶出的大哥也死了,那两个被她看作亲人的母女却拿着别人的东西,踩着别人的尸体活在锦绣荣华中。
她们还要看着她活得低贱肮脏,来获取更多的快感么?
痛苦骤然爆发,姜嬗猛地推开身旁那个粗壮的仆妇,一头扑向那对母女,似凶煞般披散着头发面目可憎。
姜姝惊呼一声被她狠狠撞翻。
接着姜嬗被几个凶猛地仆妇抓挠着头发面庞,不知是谁暗中用力,将她猛地踹开,叫她一头撞在了漆红柱子上。
有温热的液体自额上流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发钗上紫色的宝石摔得四分五裂,落在血泊中,漾着微光。
耳边是姜姝痛苦的呻吟,她倒在另一团血泊中,两腿间溢出了血来。
“孩子……我的孩子……”
姜嬗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将那对母女惶恐的神情尽数纳入眼底恨不能爬起来大笑。
没有了孩子……恐怕生不如死的就是她们了。
正文 十四年前
明堂跪着一个青衣婢女, 模样周正, 性情善良, 众人心中暗叹了一声可惜。
辛嬷嬷茶杯里的茶喝完了, 递给身边人, 不紧不慢道:“虽说奶妈子是下人, 可筠娘和别人不一样, 这一点在你进回春院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是不是?”
那青衣奴婢掩面哽咽, 也说不上后悔,只不服道:“筠娘她害的世子摔断了腿,难道这也没错吗?”
“害世子摔断了腿?”辛嬷嬷生得一脸刻薄相, 她一挑眉就更显得狰狞, “若有人害世子摔断了腿,别说罚她, 就算让她用命抵都是便宜她的!”
那青衣奴婢闻言顿时挺了挺脊背, 觉得自己有了些底气, 带着几分希冀道:“是了, 奴婢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奴婢推她, 也只是不想让她再伤害到世子。”
辛嬷嬷神色不变,抚着刚斟了热茶的杯壁花纹,看着对方道:“可是习若, 谁说害世子摔断腿的是筠娘了?”
“奴婢亲眼所见……”习若语气激动。
辛嬷嬷不耐打断, “有证据么?”
习若顿时恍然,紧咬贝齿,面上满是不忿。
“你是个有骨气的好姑娘,如今到了发落你的时候你还这般有骨气。”辛嬷嬷轻蔑地看着对方,又道:“你是想进窑子,还是想嫁给那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嬷嬷我也给你个选择。”
果然,对方听这话大惊失色。
“不……”习若泫然欲泣,一番揪心后,不敢再露出不驯的神情。
辛嬷嬷冷哼一声,抬手便砸了手里的杯子,一声砰响,瓷杯四分五裂,落在对方裙角上,将对方吓得瘫坐在地上。
“不想就说实话罢。”辛嬷嬷此刻便没有那么多耐性了。
“是……是小世子自己跌断了腿。”习若惨白一张脸,说完这话,整个人就伏倒在地呜呜哭啼。
众人司空见惯,对这结果也不奇怪。
内阁绀青纱帘子忽然被人掀开,一个脑袋上缠了纱布的女子扶着门框走出来,瞧着甚是孱弱。
辛嬷嬷见了一改凶煞,忙亲自去扶她。
“你怎么出来了?大夫说你至少明天早上才会醒。”大夫的原话说她可能醒不过来了,辛嬷嬷当她是生命垂危,不想她这会儿就醒过来了。
那女子没有吭声。
辛嬷嬷问道:“头还疼吗?”
那女子怔愣了一下缓缓摇头,“不疼了。”
辛嬷嬷瞧她反应慢一拍,有些急道:“我瞧你愣愣的,是不是伤到脑子了。”
筠娘面上闪过一抹不自然,转身指着习若问:“她是怎么了?”
“你忘啦,你伺候小世子的时候她猛地把你推开,害你撞到桌角了,可怜见的,现在你醒了正好,你说怎么处置她?”辛嬷嬷让人扶着她坐下,自己又坐回了原位。
习若一双眼含着泪,无从辩白。
“让我……一个奶妈做决定?”筠娘神色难辨,看着辛嬷嬷。
辛嬷嬷只当她是在嘲讽习若,冷笑:“也让有些人知道,什么人是不能得罪的。”
习若看了筠娘一眼,满脸绝望。
筠娘似乎伤口疼了,秀眉微颦,又看了习若一眼,犹疑道:“南庄那里正缺人手,把她打发到那里吧。”
南庄在城郊,那里是个不成器的制药庄子,管事喜欢赌钱,庄子离黑窑子又近,他总会把庄子里的姑娘偷偷卖去黑窑子换赌资,但凡待久点的老人们都知道这事情,这是明晃晃的阴刀子啊。
习若惊骇,刚要破口大骂,就被人堵住了嘴巴拖了下去。
辛嬷嬷赞赏地看了筠娘一眼,这样做事干净利索,又能博得宽容仁慈的好名声,筠娘果真得她真传。
筠娘……也就是姜嬗,被对方那一眼看得浑身发毛。
从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都听完了,再结合原主的记忆来看,筠娘她是个……品性恶劣的女人。
姜嬗缓缓吐息,一颗心沉到了水底。
筠娘的记忆告诉她,这里是昳王府,而当下正是容安三年,她死的时候新帝登基了两年,距离容安三年整好是十四年,也就是说,当下距离她死那一天,相差了14年……
她之所将那婢女遣到南庄,也是因为那管事活不过四十岁就被新管事接替,那新管事就是在未来因为救活了死人而扬名的妙手大夫,他为人最是仁善,事迹被人四处宣传,还给祖母看过病,所以姜嬗才会知道南庄的事情,因这原因,南庄里的人走出来没有谁不被人高看一眼,将人打发到南庄去,姜嬗不能肯定这是件好事儿,但绝对不会是坏事儿。
根据原主的记忆,南庄的管事最近频繁生病,似乎也快要过四十岁寿辰,恐怕离死期不远,她这才定下这主意,从寝房慢慢走了出来,装作刚醒来的样子。
“筠娘,你是怎么了?”辛嬷嬷把她扶到里间,让她睡下。
“嗯?”姜嬗茫然地看着她。
辛嬷嬷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刚才与你说话,你一直都不答我,你先歇着,我去请大夫过来一趟,若真是摔坏了脑子怎么办?”
她说着就起身出去唤人。
姜嬗没有阻止,从她醒来之后一直在打岔,她根本就没有办法集中精力想事情。
可真等那老嬷嬷走了,她又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她在那样的情况下惨死,如今活了又有什么值当高兴的,她如今的身份甚至没有办法向祖母和大哥忏悔……
姜嬗闭上了眼睛,片刻又猛地睁开了眼,整个人从床上坐了起来。
世子……昳王府的小世子?
父亲在十几年前马车撞到的孩子正好和筠娘的记忆对号入座,只不过这孩子并没有因为父亲的马车而受到惊吓一病不起,就连断腿也是筠娘所致!
献王之所以要斩杀父亲,也仅仅是有人在他面前提到了这桩旧事,否则一直平平无奇战战兢兢的父亲如何能被献王注意到,就更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如果姜家没有这场大祸,至少她还有悔改的余地……
姜嬗面色惨白掐着锦被,不愿再去想那些惨事,若世子不死,姜家便会避开这无佞之灾,保住姜家就是保住祖母和大哥,就算她不在,他们都绝不会给温姨娘母女任何可趁之机。
对于大夫来说,姜嬗简直就是个奇迹。
昨儿还奄奄一息,早上看着就不行了,这会儿居然能走能跳了,就是人木了点。
话传到王妃那里的时候,就是这人虽然活了过来,但脑子不行了。
翌日王妃便派人来传召姜嬗。
姜嬗心惴惴的,这昳王妃便是献王的亲母,如今的献王还只是个孩子,若小世子不死,恐怕这献王也得不到爵位。
以王妃的立场来看,她未必就不想要了那世子的命,毕竟她只是昳王的继任,王府次子才是她的亲生骨血。
入曲折长廊,漆柱画梁,飞檐反宇,壁上盘螭,府上四处流淌着富贵之气,中庭假山成群,四周种的花草刚抽了新芽,散发着清新的草香,姜嬗路上一句话都没多说,领她的宝蓝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姜嬗只看着前方的路,神情寡淡,看着像是大病一场之后的恹恹之色,无精打采。
正房,一个年轻的妇人穿着紫色绞金银碎花曳地长裙,外面是一件金色滚边白地织金绣紫兰罗纱褙子,那妇人面如玉脂,额秀颐丰,花瓣样的樱唇抿了鲜红的口脂平添了几分艳色,她头上簪着一支颤花金簪,耳上坠着紫珊瑚珠,二十多岁的人瞧着犹如十七八岁的少女,美丽鲜妍。
可惜她注定是要守一辈子的寡,那昳王爷失踪数年之后,也仅仅是被人找回了一具尸体。
王妃郑氏对着姜嬗亲和,声音也是如水般温柔,“你好些了吗?”
姜嬗想到了同样温柔的温姨娘,心里一点都不敢松懈,回话道:“奴婢好多了,多谢王妃关心。”
郑氏掩唇一笑,眉眼间净是动人之色,“你这么规矩做什么,你是辛嬷嬷的侄女儿,可以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姜嬗只瞧了对方一眼便低下头去,“王妃待奴婢好,这是奴婢的福分,可奴婢为了不辜负王妃的厚爱,也当遵守自己的本分,才不会给王妃添麻烦。”
郑氏没有接她这话,只是瞧了眼辛嬷嬷。
辛嬷嬷微微一叹,惋惜道:“您也看到了,筠娘没有以前那样活泼讨喜。”
郑氏向榻上靠去,辛嬷嬷立刻塞了个引枕,听对方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瞧着筠娘现在的样子就挺好的。”
姜嬗神情不变,任由她们打量,这皮子还是原来的皮子,光是用打量就想看出端倪,怕是万万不能的。
“只有一点,你近日行事荒唐,该明白什么叫适可而止,世子虽不是我亲生,可他是家中长子,你如此折辱于他,可是瞧不起我,觉得自己早就爬到了我头上去了。”郑氏敛了唇边的笑,声音陡然一沉。
姜嬗心下一慌,忙跪下,“奴婢知错。”
正文 将功补过
以往筠娘对世子做的那么些过分的事情郑氏都视而不见, 如今竟要追究责任, 姜嬗再仔细想想, 顿时想通了。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可再过一个月便是景国公老夫人的大寿, 那景国公老夫人正是郑氏的生母, 届时她回去必要带上世子才不会落人话柄。
其他时候倒也罢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世子被筠娘弄断了腿,眼下若是养不好,便是郑氏一辈子的黑锅。
筠娘何德何能, 能让王妃替她背黑锅。
姜嬗不安地抬头,看见辛嬷嬷丢了个安抚的眼神过来。
“王妃,请容许老奴多嘴。”辛嬷嬷恭敬地对郑氏道。
“嬷嬷有话直说, 不必见外。”王妃的语气没什么起伏。
辛嬷嬷道:“年前王嬷嬷因为对小世子照顾不周好不容易被寻了个错处赶去了庄子, 筠娘照顾小世子时间最长,若这个时候罚筠娘, 外面的人便会胡说八道, 叫那王嬷嬷捉住了话柄, 她是府上连王爷都敬重的老人, 向来刁滑, 不服管教, 偏资历深厚,咱们也不能随意发落了她,倒不如咱们先紧着小世子照顾, 给筠娘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才好堵住外面那些嘴。”
郑氏垂眸,手里捏着一个珠串链子,抚着光滑温润的玉珠,似在思量。
辛嬷嬷挑眉,给姜嬗抛了个眼色。
姜嬗犹疑,想好了措辞方开口:“此事一过,奴婢甘愿受罚。”
郑氏冷笑,将珠串拍在桌上,道:“这回倒不是替自己辩解说他是活该了么?”
姜嬗顿时冷汗涔涔,这样来看倒也不怪郑氏要发火了,这筠娘做事说话总是给人留下把柄,要不前面的事情不大,郑氏看在辛嬷嬷的面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事情大了,若不是现在不好除去筠娘,恐怕她也未必会留了。
辛嬷嬷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不担心筠娘这一次会受罚,可她就不能替筠娘的下一次担心担心么?但凡她对这喜欢作死的筠娘稍加管束也不至于这般了……姜嬗有些崩溃地想。
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郑氏换了个姿势,似乎多了几分倦意,道:“都出去罢,让凝翠进来服侍。”
姜嬗这才惶惶然同辛嬷嬷一起退出了房间。
走到廊庑下,她方松了口气。
“幸而方才有嬷嬷替我说话。”姜嬗向辛嬷嬷道谢。
辛嬷嬷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平日里喊我姑姑,现在知道怕了就一口一个嬷嬷了?”
姜嬗抿唇不语,那王妃确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辛嬷嬷有些不放心,又道:“我瞧你精神愈发好了起来,别的不说,那小世子万不可再疏忽了,你必要将他照顾痊愈。”
“记下了。”姜嬗回答。
“我让宝蓝送你回去,你回去便不要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了。”辛嬷嬷说罢,招来宝蓝。
姜嬗又一路由着宝蓝带路回去。
到底是辛嬷嬷心疼这个侄女儿,还让丫鬟送,派头倒不小。
行至半途,宝蓝忽然伸手拉住姜嬗。
宝蓝犹疑道:“咱们别走这里吧……”
“怎么了?”姜嬗看着前路,拐角处除了一棵树什么都没有。
“你忘了吗,小世子就是从这棵树摔下来的呀,他断了条腿到现在都还没醒,你只不过是没接着他,也糟了无佞之灾,可见这里是多晦气的……”宝蓝畏怯道。
姜嬗眸光微闪,道:“那便送到这里就好了,你回去吧。”
本来送人也没有把人送到家门口的说法,姜嬗不想叫她为难。
宝蓝惊讶地看着她,不过想想她醒来之后一直都是这样寡淡的态度,对她倒也没那么反感了,“即是如此,筠娘子慢走。”
姜嬗与她别过,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摸到了回春院。
院子里扫洒的人稀少零丁,有两三个坐在不显眼的角落里聊得正欢,没有看到姜嬗,姜嬗也不多管,径直摸去了小世子的房间。
房间门开了条缝,姜嬗放轻了脚步走进去,隔着一面帘子,她听见里面有个女子嘤嘤哭啼。
“小世子,习若一心为你,如今却被那毒妇害到如此地步,就连我也因为和习若情同姐妹被那老嬷嬷赶去外院做事儿,可怜世子,日后我们姐妹俩不在,就再也没人能心疼你了。”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她骗你从树上跳下来会接着你,可习若分明看见她在你跳的时候故意闪到了旁边,你摔在地上的时候她还叉腰笑,如今她竟也能安然无事,她迟早是要遭报应……”她边哭边骂,却始终没有得到对方回应。
姜嬗站在原地没动,发觉屋里面一直是那姑娘一个人的声音。
“世子倒是说句话,你醒来到现在一声不吭,奴婢好生担忧。”那姑娘也忍不住说道。
“聒噪。”
屋内忽然多了一道声音阻了对方的哭啼,那口吻冰冷简练的,带着七分稚气,似乎已经不耐。
姜嬗一怔。
“世子……你……”那女子收敛了哭腔,声音犹疑不定。
“出去。”那道声音很快又打断了她。
里面的脚步顿时一乱,姜嬗面前的帘子被人猛地掀开,一个青衫女子惊惧地看着她,似乎羞愤盖过了所有,眼眶一红,捂着脸跑出去了。
榻上坐着一个小小人,他低着脑袋,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则是包了起来,还用了个木板做固定,姜嬗虽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能猜到他的心情。
他察觉有人进来也不吭声,周身散发着一种阴霾感,叫人看着抑郁得很。
她想到他当下可怜的处境,僵硬地安抚道:“大夫说了,只要好好修养,这条腿会好起来的。”
她话刚落音,那人便抬头,苍白小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一双眸子颜色是浓浓的黑色,黯然无光,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这般看着姜嬗,叫她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背脊向上攀爬,有些渗人。
“奶娘说的……是真的吗?”他一开口就打破了这种莫名的冷意,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希冀,想要表达的意愿单纯得很。
姜嬗缓缓坐在床边,这样与他说话近些,也好掩盖刚才的僵硬气氛。
“是真的,大夫说的。”
正文 喝茶
室内摆设简单, 没有太多孩子的玩意儿。
姜嬗说完那话安静了会儿, 又瞧了他一眼, 黑葡萄似的眼睛大而水润, 长密的睫毛卷翘, 只是唇色和脸色是如出一辙憔悴, 瞧着就是个营养不良的儿童。
“奶娘头上的伤好点了吗?”
在姜嬗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的时候, 对方忽然开口道。
“好多了。”姜嬗想到这伤的来由,垂眸看到他的腿莫名心虚。
待用膳时,下人将菜布好退出了房间, 姜嬗瞧见他依然坐在榻上,她顿时想起自己作为一个奶妈的职责所在。
姜嬗从前虽然没有做过奶妈,但也是个被奶妈伺候过的人, 反正伺候的面面俱到就是了。
她走到榻前将手插到对方腋下用力一提, 将对方拎了起来,放在饭桌旁边的圆凳上。
祁兰陌脸上表情有些木, 像是没睡醒, 又像是没料到。
“你既受了伤就好好修养, 夜里我在隔间守着你, 要喝水只管叫我。”姜嬗说道。
“谢谢奶娘。”他的表现十分乖巧, 叫姜嬗也没了方才那种照顾人的不习惯感。
姜嬗自己动手给他盛了一碗, 又在自己碗里添了一勺,坐下就规规矩矩开始用膳,中途不发出一点声音。
祁兰陌看了她两眼, 便默默地吃着饭, 也不多话。
夜半,姜嬗忽然梦中惊醒,从铺上坐了起来,她喘着粗气,屋内漆黑一片。
在她的左手边是窗户,此刻月辉透过纱窗,能看清窗户格子映在被衾上的影子。
姜嬗曲起膝盖,满脑子都是姜家的噩梦。
祖母、父亲和大哥,还有温姨娘与姜姝,他们每一个人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姜嬗在那之前一直都信任温姨娘,从未怀疑过,她母亲去世的那会儿,她哭着睡过去,哭着醒过来,睁开眼睛都是温姨娘温柔的面孔,和轻柔的抚摸。
祖母念她不思进取,看见她愈发暴躁,不是骂就是罚,好几次都是姜姝暗地里维护她,替她分担惩罚。
她所享受的一切美好都是那对母女带来的,就连家里被所有人敬仰的父亲都是最喜欢温姨娘和姜姝的……
姜嬗愈发蜷缩起来,她咬住自己发颤的手,堵住自己的嘴不许它发出声音,舌尖尝到了甜腥她也一声不吭。
之后的记忆就像生了锯齿的钢刀一样,一遍一遍反复在她心头撕扯。
她想到姜铮七窍流血死在她面前时,终是忍不住掩住脸低低的哽咽了起来。
她要活着,姜家也要活着,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忏悔赎罪,哪怕是用着筠娘的身体,她也要活下去。
床边有个影子微微一动,姜嬗动作一顿。
那影子在她察觉时便开口,道:“奶娘。”
姜嬗顿时挺直了背,问:“你怎么不在里面睡觉?”
从前筠娘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占了祁兰陌的床睡,可姜嬗觉得不妥,便在次间睡下,不想吵到对方。
她以为一切都藏在黑暗中不会被人看到,却不知她在窗下脸色被月光照得朦胧却也能分辨。
祁兰陌只当没看见她那双通红的眼眶,道:“夜里腿疼,帐子里黑,我不敢睡。”
姜嬗摸来帕子擦了擦脸,伸手将蜡烛点亮,瞧见他穿着素色的寝衣坐在她床边,两条腿够不着地悬在床边,蜡烛点亮的瞬间,他的视线都不变,一直落在她脸上,眨也不眨,也不知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姜嬗摸了摸他的手臂冰凉凉的,这里靠着窗下,窗户缝透着冷风,夜里头就更冷了。
她无奈何,只好照着先前的抱法,两手插入他腋下将他提到他自己床上,他人小,乖乖地被她吊到大床上,然后钻进被子里,那双眸子只管盯着她看。
“你居然喜欢我陪你睡么?”晚上的姜嬗少了几分耐性,对他的语气反而没那么刻意温柔。
“奶娘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打过我。”他犹疑道:“比娘亲待我好。”
“王妃打过你么?”姜嬗觉得这结论有些荒谬,这府上除了筠娘以外都没有人欺负过他,岂不是个个都很好了。
他摇了摇脑袋,眸子澄净单纯,“她也没有抱过我。”
抱……他是指刚才那样粗鲁的方法?
筠娘记忆中的祁兰陌很模糊了,因为他太听话了,不论叫他做什么,他都乖乖的去做,从来不会反抗,哪怕筠娘拿柳条抽他手掌,他都不哭。
他这种盲目渴望着亲昵的心情和当初的姜嬗很像,她有些难过,心道也难怪他死的早了。
姜嬗没再说话,只吹了蜡烛躺在他外侧,她母亲也没有抱过她……所以那时候一直抱着她的人,她便当做亲人般信任……
她母亲不喜欢她,府里人都说,她母亲是因为没有生出儿子而抑郁成疾,最后也抑郁而终。
仔细想来,姜府上下竟没有人是喜欢她的,若是没有她,祖母不会多了这么个负累,姜铮也不会在讨厌她之余而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最后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姜嬗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再去想。
早上的时候,似乎是因为睡眠不足,祁兰陌瞧着精神不济。
今日是十五,昳王至今失踪了三年,郑氏也不知是做何想,只不过每月十五雷打不动地要去趟寺庙祈福添香。
宝蓝临走前为了辛嬷嬷的交代特意送了东西过来。
“筠娘,这是嬷嬷交代的药,你别忘了,凝翠在二门等我,我这就先走了。”宝蓝来得匆忙,立马又走了。
姜嬗端着这乌漆的药回房给祁兰陌。
“这不是我的药。”祁兰陌眨了眨眼,指着桌上一个空碗,道:“我的药每日都是碧儿送到房间里的。”
姜嬗心里直犯嘀咕,难道是给她喝的?
她转身走到外间,看到支起的窗户莫名生了点想法,走到窗下看到外面正好成片的草,刚要往下倒时,发觉左边那一簇草有些奇怪。
她俯下身瞧得更仔细,那叶子和周边的翠绿不同,它颜色黯淡,叶子焉巴微卷,根部隐隐有黑色……
姜嬗轻轻地抽了口气,做出了某种比较可怕的假设。
她瞅着窗子右边干净的草丛将手里的药倒了下去,转身若无其事的将碗送走。
祁兰陌坐在床上整个人都见不着光,姜嬗瞧着次间明亮一点,刚弯下腰就见他像只雏鸟似的张开手臂等她来抱。
她动作一顿,换了个抱法,一只手搂住他的背,一手托住他腿弯,和之前不一样的,昨儿那抱法只有胳膊勾着他,今天这个更加稳妥,而他整个人是在她怀里。
他看着她,目光有些惊讶。
姜嬗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又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的一切表现都很单纯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不过只要等晚上宝蓝回来,她心中自会明朗。
姜嬗想了想,先放他一个人在罗汉床上,让门外扫洒的朱儿看顾着点小世子。
她转身去了小厨房,正好瞧见了偷偷摸摸包了包东西的碧儿往外走。
姜嬗也不追上去喊她,只放轻了脚步跟着她,瞧见她直接将那东西撒到了茅厕里去。
对方做的神神秘秘,渗透出来的汁水滴在地上,姜嬗捻了捻都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
这么一来,有些她本想问的话,此刻也没有了问的必要。
姜嬗索性直接又回去了,她这出来的时间并不算长,回到院子里时,朱儿正坐在台阶上啃馍馍。
“筠娘。”她瞧见姜嬗倒积极得很,立马跑到姜嬗跟前,讨好地笑着。
姜嬗拧眉,“不是叫你看着小世子的么?”
“看着呢。”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道:“他刚才还嚷嚷着要喝水,我知茶壶里没有水了,故意假装没听见呢。”
姜嬗脚步一顿,愕然地看着对方。
“怎么了?”朱儿被她这样看着,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姜嬗迟缓地发现自己是筠娘。
她的声音有些干硬道:“没什么,你去让人烧壶水来吧。”
朱儿用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她,毕竟整个王府里都心知肚明,这王府是王妃的王府,未来也只能是王妃的孩子继承,谁敢对小世子好,可不就是跟王妃作对。
姜嬗只若无其事道:“我觉得有些渴。”
她说罢便推门进去,瞧见祁兰陌坐在罗汉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而姜嬗便是从窗户那个方向进来的,想来她方才与朱儿的对话该是如数落入他耳中了。
姜嬗坐在另一边,没想着解释,他却开口了。
“我没有嚷嚷。”他唇角绷着,明显地表现出了不高兴的样子。
“嗯?”姜嬗没理解他的话。
祁兰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情,低声道:“我很小声的说了句渴。”
姜嬗恍然。
难道他这是在向她撒娇?
正文 大哥
小小的人在阳光底下周身都镀了一层金辉, 他两只手捧着青瓷杯小口小口地吞咽, 喝完又趁姜嬗不注意悄悄地舔了唇上的水渍。
姜嬗一手支着脑袋, 眯着眼睛困倦得很。
“筠娘。”
那个小家伙又在喊她。
“嗯?”
姜嬗很想睁开眼睛, 可是春日里确实困人, 坐久了, 阳光照在身上舒服的不想动弹。
“这个坠饰好看吗?”
他问了一个不得不让她睁开眼睛的问题。
姜嬗打了个哈欠, 扭头看到他捧着一个宝石佩饰,正忐忑地看着她。
“好看。”
这是一个腰佩,花结坠着紫色宝石, 下面是用小珠子分束垂下流苏,姜嬗看到宝石上有一个缺口,似乎被摔过。
他听到她的答案顿时如释重负, 轻轻地问:“那筠娘还生我的气么?”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姜嬗又仔细地看了一眼, 依然没什么印象。
“你忘了吗?”那流苏在他的手下摇摆,“上次我摔坏了筠娘漂亮的石头之后, 筠娘就一直生我的气, 直到现在才没有讨厌我。”
姜嬗一怔, 这是筠娘的东西?
他有些忸怩道:“王嬷嬷在的时候我就让她打个漂亮的绦子, 然后把筠娘的漂亮石头放上面叫筠娘开心, 筠娘若是不气了, 就收下好么?”
他仰着脑袋看着姜嬗,满是期待。
姜嬗犹疑将东西接住,他顿时露出了笑颜。
她瞧他愈发乖巧可爱, 也忍不住扬唇, 他到底是个孩子,怯生生的样子叫人忍不住怜惜。
待下午用完晚膳,姜嬗给他擦脸的时候总算发现有些不对。
“你这是发热了?”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手底的温度不算烫却也高于平常的温度。
她将碧儿喊来,碧儿只瞧了一眼道:“小世子发热是常事儿,这么个时候大夫恐怕趁着天黑之前回去了,王妃那边刚回来,临近晚上进出王府手续尤其多,恐怕不方便。”
姜嬗脸色顿时不豫,又听她道:“上次小世子发热的药厨房里还存了包,不如我先给他熬一碗端来喝,待明日再叫大夫来。”
姜嬗想了想这样也行。
她安抚祁兰陌睡下,转身出了房间,碧儿又拉住她,“筠娘,宝蓝带了东西回来,叫你过去拿。”
姜嬗这才想起来,宝蓝早上走得匆忙,话也没讲清楚。
天色晚了,姜嬗也不好随意到王妃院子里去,宝蓝在亭子里等着她,瞧见她来,忙推了个盒子给她。
“这是辛嬷嬷特地给你带的,这会儿她走不开,所以让我送过来,里面是你喜欢的蜜饯果子,还有几包驱寒的药,嬷嬷说了,早晚寒凉,弄不好就得生病,这药是李家铺子配的,一剂就管好,比其他地方的都要好。”
姜嬗将东西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问她,又见她拿了个瓷瓶过来。
“这也是嬷嬷在外面求来的。”宝蓝的神色忽然变得怪异,就连声音也压低了许多,“世子喝了就会好的快,到那时,你就可以不必再伺候小世子。”
姜嬗闻言心中一震。
她面上不露端倪,只问:“那今天你端来的药……”
宝蓝的语速有些快地打断了姜嬗,“小世子生了病,当然要多吃点药才好的快,他今天也喝了吧?”
姜嬗僵硬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惊骇无比,早上的药是给祁兰陌喝的,可是,他竟想骗她喝下那药……
“回去吧,你且再忍耐一段时间,待时机成熟,有嬷嬷替你撑腰,你还怕什么,只得了好处别忘了我才是。”宝蓝欢喜地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递给她。
天色暗了下来,姜嬗沉着一张脸,对方也没有察觉。
祁兰陌躺在床上,天黑了,她都还没回来。
她这一次出去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
室内燃着数盏灯,屋内虽比不上白昼明亮,四处也都明晰可辩,不见阴霾。
门吱呀被人推开,一股熟悉的药味立刻传到他鼻子里,叫他皱了皱眉。
他的余光看到一双纤细白净的手端着大碗的药,脚步轻移,半滴药都没有洒出。
姜嬗走到他床前,见他醒着,将药放在小几上,扶他坐起来,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头还晕吗?”
“不晕了。”祁兰陌乖巧回答。
姜嬗闻言将药端放在他手里,道:“把这药喝干净,睡一觉就好了。”
祁兰陌抱着药碗,表情有些无措,也不往唇边送,“我想等它凉了喝。”
姜嬗不看他,道:“凉了效果就不好了。”
他的一句话顿时被姜嬗给堵了回去,脸色就更加绷紧。
姜嬗也不急,低头捏着他碗里的瓷勺,慢慢搅着碗底的药汁,此刻她面上的表情没有了先前半点的柔和。
“你是要我喂你么?”姜嬗问。
祁兰陌看着她没吭声,手中的药忽然被她夺走,她伸手碰到他的脸,他的目光蓦地惊恐了起来,一偏头重重地咬了上去。
药碗打翻,姜嬗右手吃痛下意识推开他,她自己也从脚踏上一崴,摔在床边。
她的手血肉模糊,两个虎牙咬出来的洞尤为清晰。
只有被他咬的时候,姜嬗才知道这个表面羸弱的小人身上藏了多大一股狠劲。
毫不夸张,看她此刻滴答着血的手就是最好的证明。
祁兰陌撞到了床柱,额上顿时红了一片,他看着姜嬗的目光顿时变得尤为防备和紧张。
仿佛之前的乖巧全都是伪装出来的。
姜嬗哪里还会有什么不明白,她什么话也不多说,捡起碗转身走出了寝室。
她到底还是愚昧,竟真的以为在这些皇族子弟中会有个纯澈之人。
在她身影消失在帘子之后,祁兰陌的目光骤然转冷。
三更天,姜嬗觉得后腰有些硌人,她爬起来在铺上摸到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这是白日里祁兰陌给她的紫色宝石,那个时候他所有的眼神和表情,都叫姜嬗怜惜得很。
右手又隐隐作疼,提示着昨夜的一切。
分明是她先逼他喝药吓到他了,他才会没把控好力气咬重了么……
姜嬗想到他的眼睛,就下意识地替他寻了借口开脱,另一边她的手又隐隐作痛,她心里矛盾不已,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再去想。
翌日,她醒得早,想进去看看他,可心里又硌得慌,她推开窗户,看到窗下左边的草已经完全枯萎,而右边的草呈现出一种发黑焉巴的状态,姜嬗的心彻底寒了。
他定是知道什么了,所以他想骗她喝下那碗有毒的汤药。
这种药在后宅一些见不得光的地方并不少见,都是些慢性的毒|药,慢慢喝着,就和病死了一样。
姜嬗想到这王府里复杂的关系,不难猜到。
“筠娘,你起来了吗?”朱儿在外面叫唤了几声。
姜嬗推开门,“怎么了?”
“外院一早上有人找你,前两次你见他时他都给你带了东西,这次我瞧他两手空空的,大概是有事情要对你说。”朱儿说道。
姜嬗愣了愣,不知是哪个。
王府内外守备森严,只不过想见筠娘那人,他本就在王府做事,姜嬗看到他人时似乎有个模糊的印象,但仍然想不起来。
她上前两步,刚想与他招呼,却不想他来势汹汹,看见她人时,更是怒不可遏。
姜嬗及时止步,也没能躲开他。
“陈筠娘,你干的好事儿!”他一把抓住她胳膊,气得将她一推,她一个不稳,顿时撞到了后面的墙壁。
这两天总是被人摔来撞去的,疼不疼另说,姜嬗只觉得自己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那人却没留意这点,只管上前来将她拽着,道:“你跟我走!”
姜嬗蹙眉,只觉得头昏脑涨,想要挣脱,他的名字便脱口而出:“陈子衾……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妹妹吗?”
筠娘的记忆里,这个人是哥哥!
“你还知道你是我妹妹?”他眼睛都气红了似的瞪着她。
姜嬗有些怕他,硬扯回自己胳膊道:“你不由分说就这样欺负我,你又何尝把我当做你的妹妹?”
他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失望,声音平静了许多,道:“你在王府里仗势欺人,做的都是要遭报应的事情,我从前是不知道,才心疼你,我现在知道了是万万不能留你这个祸害在王府里,你跟我回家,我只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姜嬗哑然,她竟不知筠娘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我现在还不能走。”她说道。
那陈子衾一听顿时火起,怒道:“你再说一遍!”
姜嬗看他这要抬手打人的架势忙退了几步,有些畏惧。
她从前好歹是个大家小姐,就算做错了事情,说上几句罚跪罚抄都得当的,但万万没有被打过的先例,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正文 (补全)冰释前嫌
陈家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 从前最困难的时候上山挖树根也是有过的, 更别提能吃到大米。
虽是如此, 但陈子衾的个头也依然没少长, 他的面相偏儒雅, 瞧着像个书生, 可他目不识丁, 是个实打实的莽汉。
他能进王府里来做亲兵,也多亏了辛嬷嬷的关系。
“筠娘,你被虚荣冲昏了脑子, 若你还把我当大哥看,就跟我回去。”陈子衾瞧她全然没了以往张牙舞爪气人的态度,只怯怯地躲在门柱子后面, 口气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姜嬗见他不再那么强势, 也知他是好意,想了又想, 道:“大哥, 你说的我都明白, 只是我们现在在这里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王府里规矩又多, 就算要离开咱们也要慢慢来, 不如等明天下午我跟王妃告个假回家一趟,我们好好谈谈好么?”
陈子衾听着她的说辞面容也渐渐缓和,似乎被她说服了, 良久才松口道:“随你罢。”
姜嬗顿时松了口气。
解决完陈子衾这事儿, 她又一个人走去回春院,碧儿正收拾着房间,将两边帘子扎起来。
她瞧见姜嬗回来,招呼了一声,又道:“筠娘,外面新来了两个扫洒丫头,要不要叫她们过来学一下规矩?”
姜嬗并不在意这事儿,只将四下略略一扫,问:“世子人去哪里了?”
碧儿道:“朱儿陪着他去了文苑听李先生讲课,这个时候大概和小郡王一起下学了。”
“小郡王?”姜嬗怔怔地重复了三个字。
碧儿奇怪的瞥了她一眼,道:“是啊,王妃膝下的郡王,只比世子小一岁。”
池畔,祁兰盛两只眼通红地望着祁兰陌,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世子是哥哥,总不好让咱们郡王以身犯险吧,做哥哥的总是该有些担当才是,你瞧那玉佩又不是落在了水里,咱们谁还敢让您到水里去不成,它就在岸边的淤泥里,小郡王只想要你替他去捡,显然是很信任你了。”宋奶娘挑着细长的眉毛,对所谓的小世子并没有放在眼里,瞧他不吭声,又道:“那是主子的东西,下人们就是摸一摸都会把灵气儿摸没了,小郡王舍不得,您又是哥哥,是不是该帮一下忙呢?”
祁兰陌无措地站在那里,退至石栏旁,他只低头看了一眼,那玉佩将将泡在水中,卡在淤泥里才没有掉下去罢了。
“你若是不捡,恐怕王妃知道了,还得要专门寻人好好教导世子为人处事才行。”这宋奶娘轻蔑地看着他,满是不屑。
他绷着唇始终没有要去捡的意思,却听宋奶娘又道:“灵芝,抱小世子下去。”
祁兰陌脸色苍白地退后两步,眼瞧着那粗壮的丫鬟朝他走来,他整个人忽然被人抱离了地面……
他来不及惊惧,就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而那灵芝僵硬地伸着手,抱了个空。
“奴婢给小郡王请安了。”他身后传来了筠娘的声音。
祁兰陌猛地回头,瞧见她那双温柔水眸时,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筠娘,别来无恙。”宋奶娘见到她惊讶地挑眉。
“宋奶娘也是,多日不见,倒是想念得很。”姜嬗笑道。
“眼下之事筠娘要插手吗?”宋奶娘是没有闲心与她叙旧。
姜嬗将祁兰陌放在地上,道:“世子大病初愈,自然是由我这个奴婢来代劳了。”她说着卷起了袖子。
宋奶娘眸中讶异之色更深。
姜嬗带着人回到回春院时满身污泥,祁兰陌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放。
姜嬗有心要对他说什么,可碍于昨天晚上,也仅仅是冷着脸挣脱了他的手。
“筠娘,我知道错了。”祁兰陌忙又捉住她的手,眼眶红红的。
姜嬗没吭声。
“我骗了筠娘,是我不对……”他的手小小的,却固执地抓着她,仰头望着她,微微抽泣。
姜嬗有一瞬是心软的,可她还是抽出了手,走出了房间。
朱儿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吭,回春院的下房里,碧儿已经替她打满了一桶热水。
姜嬗关上门,将身上沾了污泥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
“筠娘……”朱儿见她自顾自的更衣沐浴,完全没有要理自己的样子,面上也惭愧的很。
“你们以往都不曾把小世子放在眼里,想来这样的事情也都是家常便饭了。”姜嬗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朱儿听她这么说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这事情从前并没有少发生,可她今天越想越难过,竟然觉得愧疚了……
“筠娘,我和她们不一样,府里其他人都是家生子,上头有父母帮衬打点着,只有我,我是从外面买回来的,但凡惹着谁不顺心了,把我卖了都只是说一声的事情,我也不想欺负小世子。”朱儿低声道。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姜嬗问。
“我害怕,你对小世子不好的时候我极力附和着你,可如今你又对小世子好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姜嬗明白她的想法,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生存是首要的,可并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想法和良心,可就算有,时间久了,也会被生存之道给磨灭。
“做人总是要有自己的立场,你该明白,府上的主子是谁,你想对谁好就对谁好,可你还得清楚,怎么活都是你自己选的。”姜嬗说道。
朱儿湿了眼眶,却也无话可说。
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又怎么会从筠娘那里得到结果。
这是一条黑漆漆的路,曲折蜿蜒,一眼望不到头的路。
姜嬗两脚重如千金,走得艰难,偏偏前面又有个女人蹲在地上,呜呜哭啼。
“你是谁?”姜嬗绕不开她。
那女人长发覆面,嘴似乎被粘起来似的张不开,说话也含糊。
她扯了扯姜嬗的衣摆,姜嬗弯下腰靠近了些,终于听清楚了。
“给我……”
那女人忽然露出了筠娘的脸,她面露凶光,伸手要扑向姜嬗,姜嬗大骇,猛地后退,脚下踏空,竟坠入深渊……
睁眼,姜嬗恍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这是她头一次梦见筠娘,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有余悸。
她只是小憩片刻,不想这个时候天都黑了。
她想了想披了件衣裳去了祁兰陌的寝居,这个时候夜已深,她进里屋竟没有看到祁兰陌,她忙点了支蜡烛四下一瞧,发现那小人睡在她往日里睡的铺上。
姜嬗睡在那里向来都是睡不好的,窗户缝里透着冷风,夜里睡着很不舒服,他被子盖了一半,还有一半都在地上。
姜嬗替他盖好,心里不免叹息。
好端端的她又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孩子置气。
他自保难道有错么?
姜嬗摸了摸他的脸,发现他身上冰冷冷的,想来想去还是觉着不妥,将他抱到里屋的大床上去。
她将人放下时,忽然袖子被人捉住。
她低头,看到对方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自己。
“筠娘……”他的手也是冰冷冷的,声音却软软的。
姜嬗这次没有挣脱。
“白天吃药了吗?”她白日里交代过碧儿将辛嬷嬷拿给自己的药熬给他喝。
“都吃了。”他说的时候很是委屈,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他不想吃,可是为了不惹筠娘生气,他都吃了。
他见她问完这话又不吭声,道:“我好冷。”
他没有说谎,姜嬗就是瞧见他冷才将他抱进来。
姜嬗又摸了摸他的脸,生怕他明日又要生病。
她甚是无奈,将外衣挂在架子上,睡在他外侧,伸手将小冰块似的他整个抱进怀里。
“筠娘。”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她怀里传出。
“嗯?”姜嬗轻轻抚着他的背,心不在焉地应着他。
“我以后不会咬你了。”他说。
“嗯。”姜嬗想到自己的右手已经结痂,当时他咬自己的疼,似乎也都不记得了。
在这王府里,他竭力自保并没有什么错。
他身上渐渐温暖了起来,小小的人依偎在她怀里一动也不动,在姜嬗将将要睡着的时候似乎听见了身旁响起了轻微地鼾声。
像某些毛绒绒的小动物一样,舒服惬意张开四肢露出雪白的肚皮,躺在她怀里呼噜起来。
正文 (一更)心怀诡计
姜嬗初醒来时发现自己怀里多了个娃娃还怔了一怔。
待那娃娃睁开眼也望着她时, 她才慢慢想起来彼此的身份。
祁兰陌经常这样一声不吭的看着她, 只是看着她的时候, 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小心谨慎似的, 叫姜嬗忍不住手痒捏了捏他的脸, 道:“你总是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他不说话又似不好意思般钻到她怀里不肯出来。
姜嬗对于他主动的亲昵感到窝心得很, 心底是说不出的柔软。
白日里, 姜嬗替祁兰陌收拾好东西,将他带去文苑听李先生上午讲课。
那边祁兰盛姗姗来迟,身上穿的是掺了金丝的浮光锦裁制新衣, 脖子上一个螭纹金项圈,上面挂着一个小小金锁,刻着个福字。
反观祁兰陌, 衣裳虽不是新的但也勉强过得去, 可身上确实一样像样的配饰都没有了。
祁兰盛两腿不着地,被宋奶娘抱在怀里, 手里拿着个小玉马玩, 直到李先生来了, 宋奶娘一路给他送到座位上去, 半步路也没叫他多走。
丫鬟仆妇都在外间做事儿, 他们讲课的时候便再无旁人。
“筠娘。”
这宋奶娘忽然就和颜悦色地和姜嬗打起了招呼, 似乎昨儿故意为难姜嬗的人不是她一般。
姜嬗待她没有什么好脸色她也不介意,只掩唇笑道:“好妹妹,你这就生我的气了?”
“宋奶娘想多了, 我们彼此各司其职, 又没有冲突,我有什么理由生你的气?”姜嬗说道。
“这话也不是这么说,筠娘你一直都是个很识相的人,咱们虽说一个是伺候世子一个是伺候郡王的,可你别忘了,我们都是听王妃的话的。”宋奶娘说着又笑了起来,“这样的话题咱们也不必提,只是筠娘未免是与我生分了。”
“都是做奶妈的,有什么生分不生分的。”姜嬗虚虚一笑,没几分真意。
“这话就是了。”宋奶娘瞧了姜嬗一眼,问:“上回我请你替我向辛嬷嬷问问我小叔子那事儿,不知怎样了?”
姜嬗听了这话,这才明白她想问什么,想来这是一桩想要托关系的人情|事儿。
宋奶娘瞧姜嬗不说话又道:“我那小叔已经满了十六岁,模样周正,就想进咱王府里来做个小厮,筠娘你不会不给面子吧。”
“宋奶娘。”姜嬗有些不耐,直接明说了自己的意思,道:“你我都是伺候人的奴婢,哪里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你说的事情,我帮不了,真是对不住。”
姜嬗不喜欢这人,瞧她的言行举止便不是什么大方的人,相处不好,见面针锋相对,相处好了,背后指不定还有阴刀子,这会儿她是有求于筠娘昨儿都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姜嬗哪里愿意理会她。
这宋奶娘被她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顿时挂下了脸,哼了一声走开。
上午两节课过去的很快,不一会儿李先生便出来了。
姜嬗进去替祁兰陌整理东西,那边宋奶娘颐指气使,一会儿吩咐这个丫鬟收拾东西,一会儿吩咐那个丫鬟拿帕子来,祁兰盛只管在一旁朝祁兰陌做鬼脸。
祁兰陌只是挨着姜嬗,什么话也没有。
那祁兰盛仔细瞧了筠娘一眼,想到昨天的事情,顿时不高兴了,推开宋奶娘道:“筠娘,今天我要你抱我回去。”
他从前都没把这么个人放在眼里,可最近他发现这个一向只会巴结讨好他的奶娘居然看都不看他一眼,祁兰盛心里自然是不高兴的。
姜嬗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小郡王身边仆妇成群,有的是人伺候。”
她收拾好了东西,便牵着祁兰陌离开,看都不多看他们一眼。
祁兰盛一怔,似乎还从来都没有人敢拒绝过他……
“真是个贱骨头,郡王别放在心上。”宋奶娘冲着姜嬗的背影唾了一口。
“你去把筠娘喊过来。”他指了指他们离开的方向。
宋奶娘道:“喊过来又有什么用,她是小世子的奶娘啊。”
“那你去跟她换,先让她过来伺候我几天再说。”祁兰盛说道。
那宋奶娘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耐下性子来劝解道:“小郡王喜欢当然可以,只是那筠娘根本就没有了奶水,拿什么喂你。”
祁兰盛不信道:“她是奶娘,怎会没有奶汁儿。”
“你瞧那小世子焉了巴唧的样子就知道了,哪个小少爷在五六岁的时候就断了奶?这全都是因为那筠娘她没有,我去倒也没什么,只要小郡王高兴就是了。”
祁兰盛皱着小脸,两难得很。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宋奶娘免不了要想办法讨好对方,道:“莫要不高兴了,若真是讨厌那小世子,奶娘有办法替你出气。”
“快说快说。”祁兰盛拉着她的袖子不住的摇。
这宋奶娘笑得胸有成竹,势必要给那边一个教训,叫他们好好长长记性。
这边姜嬗牵着祁兰陌回到回春院,祁兰陌兴冲冲地拉着她到东屋书房里去。
姜嬗替他磨墨,他铺好了纸便提笔在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了两个字,姜嬗探头一瞧,不由得笑了。
“筠娘名字的笔画有些多,我练了许久才写好了。”祁兰陌说道。
“写的很好,你这么小就能把字写的不歪不扭还整整齐齐的,已经很不错了。”姜嬗夸赞道。
他抿了抿唇,又拉住了姜嬗的手,有些高兴道:“筠娘不喜欢弟弟了吗?”
姜嬗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道:“我是你的奶娘,又不是他的奶娘,没道理不喜欢你去喜欢他。”
祁兰陌紧绷的小脸顿时一缓,眼里透着些许暖意。
姜嬗摸摸他的脑袋,心里想着事情,过片刻,她到门外去扫了一圈,两个新来的丫鬟倒没有养成先前懒惰的习惯,擦柱子的擦柱子,扫地的扫地,瞧见姜嬗时两人面上都有些怯意,是个实打实的新人。
“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姜嬗问。
“我叫小丹。”个头高些的丫鬟说道。
“我叫小环。”另一个丫鬟紧接着报上自己的名字。
“不必紧张,在世子的院子里做事情,只要安分守己,手脚伶俐,并不会叫你们为难。”姜嬗说道。
“是。”那两人面面相觑,仍免不了紧张。
姜嬗也就随意问了些问题,与她们闲聊几句,将她们的底细摸了个大概。
这边朱儿从膳房里端了碗燕窝汤进了东屋。
这个时候祁兰陌正在看书,反复认着李先生教他识的诗词。
“小世子学习用功得很,这个时候倒不如歇歇,喝一碗燕窝吧。”朱儿特意放柔了声音,想要讨好他。
她见过筠娘和小世子相处的样子,筠娘也只是温柔了许多,便叫小世子粘缠的很,可见这个时候讨好小世子,待他长大定能叫他给记得的。
只是事与愿违,祁兰陌瞧见了桌上的汤并没有露出喜色。
他抬了抬眼皮,那双黑眸深深沉沉地看着对方没甚感情道:“出去。”
朱儿一怔,下意识道:“可是这汤……”
他抬手把书丢下,便碰翻了燕窝汤,那满满一碗的汤顿时溢满桌面,洇透了书本,甚至沿着桌面流到他身上,汤汁滚烫,他却不躲不闪。
朱儿却更是无措,手忙脚乱地将碗捡放回食盒里,姜嬗这时候又从外面走进来,瞧见一桌子狼藉,顿时颦眉,问:“这是怎么了?”
“筠娘……”祁兰陌揪着手指,红着眼眶看着她。
姜嬗忙去将他从椅子上抱下来,他衣服上都是这汤汁,手上似乎也被洒到了一些,微微红肿。
“筠娘,不是我……”朱儿忙要解释。
祁兰陌搂住姜嬗脖子,小脸埋在她脖颈处委屈道:“筠娘,我的腿疼。”
姜嬗猜他是被烫着了,心疼得很,看也不看朱儿一眼,将他抱去西屋,喊来碧儿打水。
朱儿抬头看到靠在姜嬗肩头的祁兰陌脸上哪里有什么委屈,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吓得她险些丢了手里的碗。
姜嬗放了帘子挡着外面的风,替祁兰陌脱了裤子,看到他白嫩地腿上同样是两块烫出来的红肿。
忙将拧好的冷毛巾放在他腿上敷着。
“我已经让碧儿去拿药了,等会给你上些药很快就不疼了。”姜嬗安抚着他。
“嗯。”他靠在姜嬗怀里,睫毛上挂着几串水珠,想来刚才是疼哭了。
她捧起他方才烫着的那只手轻轻地吹了吹,“这样就好些了吧。”
他点了点头,忽然扯了被子过来,羞涩地将自己光着的屁股和腿盖住。
姜嬗觉得好笑,“你刚才一直坐在我怀里,我还以为你不害臊,原来是忘了么?”
他红着脸没吭声,面上早没了刚才的郁气。
待碧儿拿来了药,姜嬗仔细地替他处理了伤口,哄他睡下。
她出来将门关好,方交代碧儿道:“我等会儿回家一趟,最迟明天早上回来,你和朱儿要好好照顾世子,不可有任何差错。”
碧儿是个聪明人,筠娘后来对待小世子她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再轻慢。
“若是看到朱儿……你且好好安抚她罢。”姜嬗想了想又道,那丫头虽说不上好却也没什么恶意,遇到这种事情她自己反而吓坏了。
碧儿也一一应下。
正文 (二更)养父养母
辛嬷嬷见姜嬗来高兴得很, 拉着她问东问西, 道:“上次我让宝蓝带给你的蜜饯果子吃完了吗?”
“还没有。”姜嬗笑道。
“你也真是的, 有什么需要的就跟姑姑说, 姑姑都给你买。”辛嬷嬷疼她疼得很。
姜嬗点了点头又道:“我这次来是想找王妃告假会家一趟。”
辛嬷嬷愣了愣, “家, 你还有哪个家?”
“可不就是……陈家么?”姜嬗小心翼翼道。
辛嬷嬷闻言顿时拍桌, “那样的破烂人家还去做什么?!”
姜嬗被她态度吓了一跳,未曾料到她竟会这般激动。
“你忘了不成,当初要不是拐子硬把你从你母亲身边抱走, 你母亲也不会死了,你更不会受这么多年的苦才叫姑姑找回来,姑姑告诉过你, 以后绝不会再叫你吃苦, 你好好的留在王府里享福便是了。”辛嬷嬷苦口良心道。
姜嬗面色犹豫,道:“只是他们养我这么大, 我总是要回去与他们把话说清楚才是, 我知姑姑疼我, 但姑姑也不想我是个狼心狗肺的人罢, 毕竟当初是他们收留了我, 他们是恩人。”
“我自然知道他们是你恩人, 所以我让那穷小子进府里当王府亲兵,还想怎样,难不成他真的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非要将你娶回家去?”辛嬷嬷挑着眉毛, 声音都有些尖锐。
姜嬗头疼道:“我与他是兄妹,哪里像你说的这样。”
辛嬷嬷瞧她为难,只好放软了语气,问:“你非得回去吗?”
“我只把话说清楚便回来了。”姜嬗一再保证道。
辛嬷嬷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终是松了口,“这事情也不需要问过王妃,只一点,你明日一早必须回来。”
“多谢嬷嬷了。”姜嬗心喜。
辛嬷嬷不悦地瞪着她,道:“要叫姑姑。”
姜嬗莞尔道:“姑姑是最好了。”
辛嬷嬷也绷不住脸,捏了捏她的脸,道:“你等会在角门那里等着,我去寻辆车子载你回去。”
她什么都安排妥当了,完全不需要姜嬗花半分心思。
姜嬗心里顿时一暖,只觉得筠娘这个姑姑是真心疼极了她。
姜嬗坐在驴车上颠簸了一路,将将在天黑之前到家。
驴车的车夫请她下来,对她道:“明日一早上我便在路口等你。”
姜嬗谢过他,转身看到一个篱笆小院,院子里是三间茅草屋,简陋老旧,那就是筠娘的养父母家。
姜嬗犹豫着推开了篱笆门,门口刚好出来一个老妇人,扎着头巾,正要收东西进屋,看到姜嬗时整个人都愣了一愣。
“筠娘!”她高兴坏了。
“嗯……娘。”姜嬗有些不自然地喊出了口。
陈母上前一把抓住姜嬗的手臂,忙把她拉往屋里走去,激动道:“筠娘,真的是你,娘还以为自己眼花给看错了呢。”
“筠娘啊,你瞧你,在王府里待久了,人也都变白了,漂亮的不得了呢。”她说着给姜嬗倒了碗茶,将那缺口的碗推到姜嬗面前。
姜嬗无措得很,只规矩地坐着。
“筠娘啊,你好久没有回家了,娘天天念着你,都以为你嫌弃我们了。”陈母黑黝黝的脸上满是心酸。
姜嬗也觉得不忍,她这次回来一方面便是因为要与陈子衾说清楚,另一方面也是想送点钱给他们。
只是她摸了摸腰侧,恍然发现自己收拾的钱袋子还落在王府里没带回来。
这边陈母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家里屋子西角被风挂坏了,下小雨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就是下大雨的时候那地方会漏水,你瞧瞧那角落地上原来硬实的泥都给水泡软了,你爹一直舍不得钱,所以一直也没有找人来修。”
她说着又一把抓住姜嬗,“你这次回来有没有带钱?”
姜嬗顿时被问住了,“我……我没有带。”
陈母顿时大失所望,“你又没有带,我听人家说王府里的贵人赏钱最是大方,筠娘啊,若是你有些存余,带些回家来给家里使使好么?你也知道,咱家里一直都是穷得揭不开锅,你若是有钱千万别藏着掖着不给娘。”
姜嬗听她这样讲心里又不舒服得很,没答应也没不答应。
但陈家的情况确实不富裕,老妇人身上穿的衣服都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更遑论衣服上七七八八的补丁,那双手厚厚的老茧和皲裂,对陈母而言都是常态。
“筠娘,你等我一下。”陈母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起身进了屋里,接着便捧了个包裹出来。
她将包裹放在桌上,推到姜嬗面前,“打开它。”
姜嬗将包裹打开,结果看到一件新桃红色的棉布衣裳。
“这是……”姜嬗迟疑地看向陈母。
“这是过年时我跟着村口林婶一起去王员外家替他家做宴席时他家里不要的,他们拿这个当桌布,客人们吃完饭就扔了,我捡了块比较干净的拿回来洗洗就想着给你做件衣裳,你要不要试一试?”她说着就要拉姜嬗进去。
姜嬗忙拒绝道:“不用了。”
“去试试吧,从前在家里时你总是缠着娘撒娇要件颜色鲜艳的衣裳呢。”
正在姜嬗为难之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那老头一进屋就瞧见了拉扯的两人,道:“筠娘,你回来了?”
陈母这才放开了姜嬗,姜嬗又规规矩矩地喊了声爹。
“哎,筠娘,你回来就好。”陈父迟钝地露出个笑容,显然也高兴得很,“快坐下,爹都不记得了,如今筠娘长成了个大姑娘。”
姜嬗被两老热情的对待,又是别扭又是内疚,神色总是不太自然。
陈父让陈母去烧饭,道:“今天不知是个什么好日子,等你哥晚上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好聚聚。”
姜嬗没吭声,陈父便随意问了些她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之类的问题,偶尔还有厨房里陈母插嘴,她也都一一回答了,整个人拘谨的不行。
直到天黑,陈子衾才将将到了家。
“子衾,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一家人摸黑坐在饭桌旁,直到陈子衾回来,陈母才舍得拿出个蜡烛点上。
陈子衾回到家也话很少,只盯着姜嬗。
姜嬗心虚地低下头去。
“子衾,你是怎么了,我瞧你脸色不是很好。”陈父察觉到儿子的脸色,关心道。
“没什么,先吃吧。”他说道。
姜嬗面前是一碗稀饭和两个馍馍,了不起桌上还蒸了腊肉,这也是因为姜嬗回来才特意拿出来招待她的。
姜嬗默默地吃着,等吃完饭陈母收拾了桌子,她还没开口,陈子衾便先开了口。
陈子衾道:“爹娘,我有件事情要说。”
陈父早就察觉到他有心事,低低了叹了口气,道:“你说吧。”
陈子衾又看了姜嬗一眼,道:“我把王府的活儿给辞了。”
“什么?!”陈母惊得差点碰翻了蜡烛。
“子衾……你……”陈父也大吃一惊。
且不说王府亲兵月钱多,就这份工作说出去都体面的不得了,要讨媳妇也再好不过了,陈母甚至还矜持地拒绝了几家家里富裕但相貌不好的姑娘,指望儿子以后讨一个合心意的,没想到竟出了这茬子事情。
“儿啊,你这么做太过分了,这是你妹妹辛辛苦苦向府里贵人求来的,你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陈母这个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陈父压抑地咳嗽了几声,半晌没说话,站起来去拿了个棍子回来,指着陈子衾,道:“你这孽子,给我跪下!”
“爹……”姜嬗瞧见那么粗的棍子忙挡着他。
“筠娘,你让开。”陈父气得浑身发抖。
“爹,这不怪他,这都是我不好。”姜嬗忙解释,只她也万万没想到,陈子衾竟硬气到宁可放弃这体面的肥差。
陈母生怕陈父迁怒到姜嬗,忙把她拉开,“筠娘,别胡说。”她这边心疼女儿,那边也心疼儿子,自己挡在陈子衾面前。
“孩子他爹,你先听儿子把话讲清楚,如果他真的有错,要打要罚我绝不拦着,可你问也不问,就要罚他,我是万万不能同意的。”陈母一把抱住陈子衾心疼道。
陈父气得喷了两口粗气,将棍子往地上一扔,道:“好,你给我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出来,老子非打断你的腿!”
陈子衾神情不变,只看着陈父坚持道:“不仅我要辞了王府的活计,就是筠娘也不能继续在王府待下去了。”
“你、你说什么啊……”这回是陈母也不能忍了捶了他两下,道:“你还想断你妹妹前程不成,你妹妹现在在王府里哪点比大家小姐差了,我不准!”
姜嬗不吭声,是心虚地不敢说话。
她明白,陈子衾为了说服这二老,就一定会把她心虚的事情说出来。
“筠娘,是你自己说,还是我说。”陈子衾不管旁人,只看着姜嬗。
姜嬗见陈氏夫妇都看向自己,只将身背过去,许久轻声道:“……你说吧。”
且不说二老听了之后是如何震惊,就姜嬗自己听了陈子衾叙说筠娘在府上的所作所为都隐隐心揪,毒打丫鬟,凌虐世子,在辛嬷嬷的庇佑下,她几乎做尽了人憎狗嫌的事情。
“筠娘……”陈父的声音十分冷,“你大哥说的都是真的吗?”
姜嬗不答,陈父便继续道:“你明天就去王府请辞,告病回家,我会想办法赚钱养活你们。”
姜嬗转身,低声道:“我不回来。”
“筠娘,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咱们都是老实人家,你这样做是要遭报应的,别去了,留在家里陪陪娘好吗?”陈母也来劝她。
“我……”姜嬗握了握拳,仍不松口,“我现在还不能回来。”
“筠娘,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却是我教养的,把你宠成今天这个样子,这都是我的错。”陈父摇头叹气。
姜嬗愧疚地跪下,纵使眼前的人跟她姜嬗半分关系都没有,可她在这里就是他们的女儿,受着他们压过来的责任和关心。
“爹……对不起。”
“你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你就跪在这里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罢。”他说罢便掀了帘子进屋去。
陈母一着急追了进去。
陈子衾看着她,目光满是失望,“筠娘,你能回来,我以为你还是能改过自新,却没想到你是死性不改。”他说罢也离开了这间屋子,留姜嬗一个人跪在地上。
正文 (第三更)栽赃陷害
姜嬗心里酸楚得很, 跪得两腿酸麻, 都没有人再来多看她一眼, 她这个时候可以自己走, 可她的腿就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一般, 拔也拔不出来。
后半夜冷风嗖嗖, 姜嬗刚睡着又被冻醒。
这时门吱呀被人推开, 有人走了进来。
“谁?”姜嬗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沙哑。
“筠娘,是娘亲。”一只粗粝的大手抚到姜嬗脸上,那手掌的硬茧戳的姜嬗脸疼, 可她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温柔。
“娘……您怎么还没睡?”姜嬗低声问道。
“筠娘,你跪在这里,娘哪里睡得着。”陈母说着就哽咽了起来, “娘心里难过, 我的筠娘怎么变得这样坏……”
姜嬗不知怎地眼眶也湿了,“是我不好, 您快回去睡吧。”
陈母不答她, 只说道:“筠娘, 你答应娘, 以后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知道吗?”
“我明白, 我以后都不会再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姜嬗向她保证。
“你起来。”陈母将她扶了起来。
姜嬗不知她是何意,就被她推出了房门,一直拉到院子里。
姜嬗有些惶然道:“娘, 你这是做什么?”
“筠娘, 你回去吧,娘知道你在王府里生活得很好,你爹让你回来,你便会过上和从前一样辛苦的生活,娘舍不得。”陈母说道。
“我……我不是怕吃苦……”姜嬗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
“别说了,娘给你做的新衣裳带着,娘知道你在王府里穿戴的衣服都是贵人的料子,可娘就是想为你做些什么,娘没有钱给你买好看的料子,可这是娘亲手做的,你带着好么,就像娘在你身边一样。”陈母的声音竟隐隐带着几分恳求之意。
姜嬗泪意愈发难忍,将包袱接了过来,道:“我知道了。”
“你……你走吧。”陈母推了她一把。
姜嬗还想说什么又被对方叫住,“筠娘,这个你也拿住。”
姜嬗摸到一个布袋子,里面放着一把铜钱串。
“你做错了事情要改,娘存了许久也只有这些钱,你拿着这钱省着点花,莫要再为了钱去害别人了啊……”
姜嬗想到自己初回家时的场景,陈母分明在跟她抱怨房子坏了,抱怨屋里地被水泡烂了,她或明示或暗示都在向筠娘要钱……可她知道筠娘这样的情况,竟宁愿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给筠娘,叫她好好做人。
姜嬗止不住眼泪,将钱推了回去,“娘,女儿绝不会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筠娘,你要好好的。”陈母抱着她,像是诀别一般,她最是了解女儿的性格,她的女儿贪慕虚荣,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姜嬗拍了拍她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离开陈家,越走越远,陈母哭着转身,却瞧见陈父披着衣服站在门口,陈子衾站在一旁,目送着筠娘。
姜嬗的背影渐渐消失。
早上姜嬗回到王府时,身上还沾着晨露。
“筠娘,她们说你昨天回家去了。”祁兰陌轻声地问道。
姜嬗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害怕?”
祁兰陌摇了摇头,道:“没有,筠娘昨天哭了么,是不是你爹娘待你不好?”
“只不过是有所感触罢了。”姜嬗心情很是沉郁。
说到底,筠娘还是个运气很好的女子,她有那样善良的父母,又有这样宠溺着她的姑姑……
姜嬗上午带着祁兰陌去上课,下午没什么事务,便陪着他在东屋念诗。
祁兰陌人小乖巧,脑袋也聪明得很,一教就会,姜嬗颇有成就感。
“筠娘再多教教我,明日我来背给筠娘听。”祁兰陌被她夸赞的信心倍增,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姜嬗还未开口,就听见院门口吵吵嚷嚷的。
她神色一凛,起身走到外面,看见门口站着宋奶娘。
姜嬗上前,打断了她们的争论,“宋奶娘,有话好好说。”
“筠娘,你来得正好。”宋奶娘伸手推开面前拼命拦住她的小环,走到姜嬗面前,目光带了几分挑衅。
她身后跟随着两个仆妇,瞧着是孔武有力样子,若是打群架,她们就是可以一挑三的那种。
宋奶娘底气十足,看向姜嬗道:“小郡王下了学之后发现丢了块金锁,我已经派人四下里都找过了,结果都没有找着,你说这可怎么办?”
姜嬗垂眸,语气不悦道:“那自然是接着找,宋奶娘来这回春院又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有原因了。”宋奶娘抿唇一笑“小郡王就只和小世子在一个屋子里待过,东西不见了,你说我该不该来。”
“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不是什么人的脏水都能乱泼的?”姜嬗警告道。
宋奶娘闻言顿时冷下了脸,道:“筠娘,你是真的忘了王妃当初把你放在世子身边的目的了吗?你可要想明白了。”
姜嬗自然是没有忘记,这也是她没有直接将宋奶娘等人轰走的原因。
“宋奶娘想如何解决?”
“很简单,我要搜他的房间。”宋奶娘说道。
姜嬗顿时沉默。
“你心虚了吗?”宋奶娘问。
此刻的姜嬗不敢轻举妄动,宋奶娘就愈发地得意,领着人从姜嬗身边走过,“都给我进去搜。”
姜嬗站在原地没动,她回头看到东屋的窗户里,祁兰陌站在窗户边远远地看着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不到半刻,就听见西屋传来动静。
“找到了!”
宋奶娘拿着一块金锁,看着姜嬗冷笑,道:“筠娘,这下你包庇小世子的罪名是跑不掉的了。”
姜嬗看着她得意,依然一声不吭。
这个时候,那两个仆妇便派上了用场。
宋奶娘道:“把筠娘和小世子都给我带走,我们一起去王妃面前评评理。”
宋奶娘自然不是真的冲着评理去的,王妃向来都是偏心的,只需要创造一个小小的把柄,她就能拿这两人好生出一番气,眼下她让筠娘和世子倒霉,也好借此来讨好小郡王和王妃乐呵一番。
可惜今日不巧,王妃府上来了个贵客。
宋奶娘让人通传的时候只道有事情要让王妃来评评理。
彼时郑氏面上笑意一僵,旁边的人只是掩唇一笑道:“王妃府上竟也有不平之事,真是叫人好奇。”
对方的“好奇”反而堵住了郑氏想要避开这件事情的借口,她犹豫了一番也只能召了宋奶娘一干人等进来。
“奴婢参见王妃。”宋奶娘行礼。
她将将抬起头来,却瞧见王妃身旁坐着一个身穿着藕色嵌金银丝穿蝶纹宽袖褙子的妇人,那妇人举止优雅,目光淡泊,妆容简素,却周身贵气。
辛嬷嬷清了清嗓子,提示道:“宋奶娘,还不拜见太子妃。”
这宋奶娘闻言心中一震,忙向对方叩首。
“免礼罢,今日本就是闲着无事寻妹妹打发时间,不巧竟遇上了贵府的不平事儿了。”太子妃声音亦是温柔。
“让姐姐见笑了。”郑氏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神态单纯。
“宋氏,你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辛嬷嬷吩咐道。
宋奶娘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正事儿”。
“回娘娘的话,今日一早上,奴婢带着郡王去文苑,只两节课的时间,竟丢了个金锁,要是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只是那金锁是已故的老国公亲手刻了字给小郡王贺生的金锁。”
“竟有这样的事情?”郑氏颦眉,面色已是不豫。
那老国公便是从前的景国公,郑氏要什么有什么,他疼宠有加,就更别说她的孩子,若别的东西被偷了,郑氏会计较上两分,那么老国公所赠的东西若是被偷了,她必是要计较十分的。
那太子妃也只管喝茶看热闹,倒也不插嘴。
“东西如今找到了没有?”辛嬷嬷问她。
宋奶娘忙点头,将东西递上,“找到了。”
郑氏示意辛嬷嬷将东西接过来给她瞧瞧。
待她看清上面的小字确实是父亲亲手所刻顿时怒不可遏,将金锁拍在桌上。
“是谁干的?”她问。
宋奶娘回身对着身后的人点了点头,那人立马走出去,将外面的人请了进来。
辛嬷嬷抬眸,从门口走进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好侄女儿筠娘和小世子。
她脸色一变,立马瞧了眼郑氏,心下紧张却不敢多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郑氏看向宋奶娘。
宋奶娘只言简意赅道:“这金锁是在小世子的寝房里搜出来的。”
“去将小郡王也请过来。”郑氏吩咐了身边的凝翠,接着扭头看向祁兰陌。
“世子可有什么话要说?”她问。
祁兰陌只抬头瞧了姜嬗一眼,见姜嬗摇头,他便也摇头,道:“我无话可说。”
“所以,这东西真的就是你偷的?”郑氏问。
“我、我没有偷……”祁兰陌辩解道。
“小世子自然是不会承认的,可奴婢确实是在小世子的房间里找到的。”宋奶娘打断他的话。
祁兰陌这个时候再看姜嬗,姜嬗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祁兰盛这时也被人领了过来。
“小郡王,你来说说,你这金锁是被何人所偷?”宋奶娘在所有人开口之前抢先问了祁兰盛。
祁兰盛看了看在场的人,又接了宋奶娘一个眼色,最后指着祁兰陌道:“是哥哥偷的。”
“王妃您也听见了,小郡王亲自指认,小世子无话可说,真相已然大白。”宋奶娘直接下了结论。
“世子可还有话要说?”郑氏眉头愈深,再次看向祁兰陌道。
姜嬗捏了捏祁兰陌的小手以示安抚,接着开口道:“回王妃的话,世子年幼,遇到这些事情害怕紧张是正常的,奴婢作为伺候他的奶娘一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不如由奴婢待小世子来说?”
“你说便是。”郑氏接着辛嬷嬷递过来的文茶抿了口道。
“小郡王脖子上所带的项圈,可是昨天和前天一直带着的螭纹金项圈?”姜嬗也不再啰嗦,开门见山地问向祁兰盛。
郡王打了个哈欠,似乎刚醒来,对姜嬗爱理不理的,被郑氏瞪了一眼,才懒洋洋地回了个“是”。
姜嬗微微颔首,问:“不知今日伺候郡王的人数和昨日伺候的人数是不是一样?”
祁兰盛有些不耐,道:“是。”
“那就是了,小世子一直脖子上一直带着螭纹项圈,上面本身就挂了个小金锁,为何还要再带着一个金锁,岂不是多此一举?”姜嬗说着,看向宋奶娘。
宋奶娘顿了顿,不悦道:“……筠娘这话说得不对,螭纹项圈也只是郡王戴着喜欢,可郡王因为对景国公的思念,日日将金锁待在身上并不足为奇。”
“宋奶娘说得固然在理。”姜嬗微微一笑,也不相争,“可宋奶娘是忘记了吗,小郡王方才说了,今日伺候的人和昨日一样的多。”
她瞧了祁兰盛一眼,道:“有人给小郡王装书,有人给小郡王喂点心,还有人将小郡王抱在怀里,试问在这样的情况下,世子如何要接近郡王?”
“这……”宋奶娘的证据似乎被姜嬗这么一说又显得一文不值,她一咬牙,道:“可东西就是从世子房间里搜出来的……”
“这就更可笑了。”姜嬗笑,“我和世子一整日都坐在东屋里,根本就没有去过宋奶娘所搜出证据的西屋。”
“筠娘此言差矣,去没去全由你一张嘴说,咱们凡事都需要事实求是不是么,我便是在西屋搜到的东西这点毋庸置疑,不然你的意思是我说谎故意陷害了世子?”宋奶娘与之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岂敢,只是小郡王的东西是在今日下学后才丢失,而小世子下学后根本就碰不到小郡王便随我走了,这么明显的事情宋奶娘竟不看在眼里,恐怕回头宋奶娘还需调查调查小世子是不是有什么奇异的本领吧,比如说隔空取物?”姜嬗哼道。
宋奶娘被她挤兑地脸都涨红,还没来得及大声辩驳便听见一声轻微的笑声。
太子妃听得甚是认真,听到姜嬗打趣宋奶娘时也忍俊不禁。
“这小奶娘可真是有趣。”她扭头对郑氏说道。
郑氏牵强一笑,心中已有了决断。
“宋奶娘不解释一下吗?”郑氏目光冰冷,恨不得捏死宋奶娘。
“王妃,这……”宋奶娘面色终是一白。
若是平日,哪里还需要什么解释,只需要个结果就够了。
“既然宋奶娘说不出口,我来替奶娘说出来好了。”姜嬗说着便上前去将她袖子用力一抖,翻出里面的暗袋。
“那金锁上面嵌着一根丝线,可是和你衣服上的一模一样……”
姜嬗话还没说完又被打断。
“你胡说,根本就不可能会有黑色的丝线……”
姜嬗恰到好处的反问:“宋奶娘怎么知道不可能有,万一是世子身上的呢?可事实上,我也不知那金锁上有没有缠着什么丝线呢。”
“你……”宋奶娘说完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诈她。
“宋氏,你好大的胆子!”郑氏耳边是太子妃时有时无的笑声,她听着仿佛是在嘲笑她自己似的,再没有耐心让这下人把自己当猴耍了。
“我……王妃,请你听我解释。”宋氏这个时候后怕不已,她仅仅是为了讨好郡王和王妃,却不想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来人,将宋氏拉下去,重责五十大板。”郑氏挥手,将人赶了出去。
宋奶娘来不及大喊,就被人堵住了嘴拖走。
处理完宋奶娘,接着就是祁兰盛,郑氏怒极,道:“孽子,你给我跪下。”
祁兰盛向来骄纵哪里肯跪,梗着脖子站在那里道:“我不跪我不跪,我又没有错。”
姜嬗忙打圆场,道:“回王妃的话,小郡王确实与此事无关。”
“筠娘,你说话总是要把握清楚,别回头打了自己的嘴巴,那才叫难看。”郑氏冷哼,对姜嬗的态度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奴婢省得。”姜嬗微微一福,道:“这小郡王年幼无知,被宋奶娘一道利用了也不是没可能,方才我问了郡王两个问题,郡王只知回答‘是’,未必不是因为宋奶娘的哄骗,这才导致他被蒙蔽在内。”
郑氏定定地望着她,目光沉沉。
“奴婢说的全都是实话,这事情说来惭愧,全都是因为奴婢和宋奶娘之间的关系才祸及了两个小主人。”姜嬗说道,“那宋奶娘一直想让奴婢替她求情将她那小叔安排入府里兼份轻松的差事儿,被奴婢拒绝,因而怀恨在心,才有了今日的事情。”
“你说的都是真的?”郑氏问。
“只要王妃一问便知,这事情不仅是我与她两个人知道,其他人也都是知道的。”姜嬗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太子妃冷不丁插嘴问了一句。
姜嬗抬头犹疑地看向郑氏,郑氏向她点头,姜嬗这才向太子妃微微一福,道:“奴婢陈筠娘,是世子的奶娘。”
“你是个机灵的人,小世子身边能有你这样的人守着,想来昳王眼下不管是在哪里也都该宽心了。”太子妃看着郑氏说道。
郑氏微微一笑,道:“世子是府中长子,我又岂敢怠慢。”
“说得不错,待下个月景国公老夫人生辰之日,你可要带他一起?”太子妃问。
郑氏说:“我将他视如己出,到时候自然是要带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人多口杂,小世子大病初愈,届时有这机灵的小奶娘在,小世子倒也能周全了。”太子妃笑道。
郑氏面上的笑意僵了僵,不虞之色转瞬即逝。
这厢太子妃又拉着郑氏聊了许多,没多久就告辞回了宫。
待人都收拾干净的时候,郑氏气得连摔了三个茶碗。
“筠娘,你好大的胆子,是谁给你这样的熊心豹子胆!”郑氏胸口起伏不定,气几乎顶着心口疼。
姜嬗知她刚才就一直在忍耐,到现在终是忍不住爆发。
“奴婢知错,可挑起整件事情的却是宋奶娘。”姜嬗替自己辩白了一句。
郑氏冷笑:“你倒是给我个理由,你护着祁兰陌又是何故?”
姜嬗犹疑了片刻,看着对方道:“这自然也是因为王妃。”
“因为我?”
“若旁人不在倒也罢了,可今日偏偏有个太子妃在,王妃以为谁会相信王府嫡长子会为了一个金锁而行偷窃之事么?”姜嬗缓声说道。
郑氏顿时沉默。
姜嬗又道:“况且,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恐怕外面的人也不会指责于世子,他们只会说王妃你行事不公,才导致世子眼红,你管教不善,才导致世子失德……这样一来,恐怕是更难以收场了。”
郑氏看了她良久,似乎终于泄了心头那股无名火,她颇为乏力地吩咐道:“你下去罢。”
姜嬗退了出去。
辛嬷嬷有些为难地看向郑氏。
“怎么了?”郑氏问。
辛嬷嬷不由得叹息,道:“这次是筠娘做错了罢。”
郑氏却摇了摇头,道:“嬷嬷此言差矣,这次恰恰是筠娘帮了我。”
辛嬷嬷讶异,“王妃此话怎讲?”
“嬷嬷是忘了吗?当今太子可是与我们王爷最是要好,当初要不是王爷相让,今日的太子妃又岂会轮到她。”郑氏哼道。
“这般看来……”辛嬷嬷心下有几分了然。
“祁兰陌虽不是我的孩子,却是王爷的孩子,他们心怀感恩自然会照料一二,否则你以为那太子妃今日来是做什么……”
“是了,老奴也是没有想到。”辛嬷嬷恍然。
姜嬗牵着祁兰陌到回春院,仍心有余悸。
“你刚才真是聪明,能看懂我的眼色。”姜嬗自己松懈之余没忘了夸祁兰陌几句。
“筠娘说的总是对的,幸而我听了筠娘的话。”祁兰陌亦是高兴。
“那你方才怕么?”姜嬗问。
“怕是不怕,筠娘怕么?”祁兰陌也反过来关心她。
姜嬗道:“怕得很。”
祁兰陌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没出息的回答。
后院子里,宋奶娘被堵住了嘴巴打足了五十个打板,她背后血肉模糊,整个人气若游丝。
她吃劲地想从怀里要掏个金镯子出来,让人将她扶起来,给她去买些药来。
却不想从外面又跑进来一人,道:“王妃方才传话来说了,五十板子打完以后接着再打五十板子,打死了了事儿。”
“不!”宋奶娘费力嘶吼,没喊两声,嘴巴又让人给堵上了,那板子一板一板下来,板板见血。
瑾和院,祁兰盛被郑氏派来的辛嬷嬷罚了十戒尺,打完就呜呜哇哇哭个不停。
小厮爬地上扮狗,丫鬟将他抱怀里哄着,他只管哭,就是停不下来。
有个小厮眼珠子一转,想了个鬼主意,凑到他跟前道:“小郡王,小的有个好主意。”
祁兰盛睁开眼看他,渐渐收敛了眼泪。
“宋奶娘丢人丢到了太子妃面前,王妃能不生气就怪咧,小的想的另一个办法绝不会叫您丢人。”
祁兰盛抽抽鼻子,想了想又随手丢出了景国公赠他的金锁,道:“只要你有好办法,什么好东西,本王都能赏了你。”
那小厮趴地上将金锁捡起来,顿时笑得看不见眼,别看祁兰盛年纪小,可只要懂得讨好他又不触犯王妃的底限,在他身边做事儿最是有油水可捞。
辛嬷嬷从瑾和院里出来,心情并不是很好,回去的路并不路过回春院,可她还是绕了原路,特意去了一趟。
姜嬗刚哄着祁兰陌睡下,碧儿便轻手轻脚进来喊她,道:“筠娘,辛嬷嬷在你房间等你。”
姜嬗一怔,忙出了正房。
辛嬷嬷坐在一把圈背交椅上,一旁小几上放着热茶,她神色如常,看见姜嬗进来时眼中也没有了以往的笑意。
姜嬗心惴惴的,总觉得自己似乎哪里做的不对,向对方问了好之后又问:“嬷嬷这会不用伺候王妃吗?”
“她知你我关系,又岂能不许我来看你。”辛嬷嬷说道。
姜嬗看着对方,唇边一抹笑,“嬷嬷有心了。”
“筠娘,你今天有没有被吓着?”辛嬷嬷忽然问道。
这让姜嬗一怔,莫名想到祁兰陌问的问题,他是问姜嬗怕不怕……
眼下辛嬷嬷也问了这问题,姜嬗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
正文 朱儿的恐惧
就像孩子和大人之间的区别, 姜嬗对待大人的态度总不敢有半分松懈。
辛嬷嬷沉吟了片刻, 道:“筠娘, 如今小郡王身边也缺了个奶娘, 你若是想伺候小郡王, 姑姑这就替你去说。”
姜嬗目光微闪, 道:“姑姑, 我想留在回春院。”
“这是为什么?”辛嬷嬷看着她,脸上没甚表情。
“虽说小郡王身份贵重,去他身边伺候样样都好, 可小郡王到底是年纪小,又调皮得很,我怕我照顾不来。”姜嬗解释道。
“可是筠娘……”辛嬷嬷目光复杂得很, “你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姜嬗顿时一僵。
“你分明说小郡王聪明可爱, 又是王妃所出,天之骄子, 若能在他身边伺候, 不愁没有地位, 你看东西向来都只看着钱和权, 我虽惯着你, 但也并不是很赞成。”
辛嬷嬷说着抬起头来, 看着姜嬗,“只是如今你这个样子,我是更不赞成了。”
姜嬗心里一咯噔, 有些坐立难安。
“你瞧瞧现在的你, 从前的筠娘绝不会这样懂规矩。”辛嬷嬷瞧着姜嬗紧张地神色顿了顿又道:“当然,规矩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姑姑……”姜嬗想要解释,却憋不出来话。
辛嬷嬷不点明道:“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你忽然变得聪明了起来,姑姑也不知应不应该为你开心。”
姜嬗僵硬得很,面上极力压制,心里却如同掀翻了小船似的,惊涛骇浪翻涌不止。
辛嬷嬷瞧着好似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她说,可偏偏琢磨不出个头绪,最终也只留了个颇有深意的眼神给姜嬗,便离了回春院。
姜嬗坐在那里良久,怔怔出神。
她前后的差异变化那么的大,她们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只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旁的人连她的死活都不在乎,又岂会在乎这种事情。
辛嬷嬷是关心她,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是绝想不到发生在姜嬗身上的事情。
就好像没有谁会认为一个傻子的傻是别有隐情,只不过摔坏了脑子罢了。
姜嬗缓缓吐息,又安下了心来。
祁兰陌的药在姜嬗特意吩咐之后都已经停了。
大厨房那边每日照旧一碗药,端来时姜嬗正巧从外面回来,推门进屋就瞧见宝蓝坐在床边哄祁兰陌喝药。
姜嬗心一提,下意识唤了对方的名字:“宝蓝!”
宝蓝专心哄小世子,猛地被人点名,险些洒了手里的药,侧头看到是姜嬗,顿时松了口气,“筠娘,你可吓了我一跳。”
姜嬗敛住心思,缓和了表情,道:“你怎么来了?”
“可不就是受了王妃的命令,世子眼下看着渐渐养好了,可离好透还远着呢,王妃怕他再有个头疼脑热的,便叫我送药过来。”宝蓝煞有其事道。
“王妃那边那样的忙,还要你每日跑来跑去,岂不费力?”姜嬗将她手中的药接过来,随口说道。
宝蓝颇为抱怨道:“累也要跑,我哪里有筠娘你这般好运气,做奴婢的可不就是这般任劳任怨。”
“你说的是,可我们到底认识了这么久,我也舍不得你这么辛苦。”姜嬗顿了顿,道:“不如从明日开始,我让人去你那里把药端过来吧,这样就省的你跑了,有这个时间你也好歇歇脚绣绣花。”姜嬗说道。
宝蓝顿时喜上眉梢,笑道:“那真是太好了,筠娘,我瞧你待人愈发的温柔,也不怪辛嬷嬷越来越疼你。”
姜嬗抿唇笑笑,不置一词。
宝蓝心满意足走后,姜嬗端着药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奶娘要喂我喝么?”祁兰陌问。
姜嬗摇了摇头,问:“你先前就不喜欢喝这些药,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什么?”
祁兰陌颇为委屈道:“药太苦了,我不想喝,那次筠娘生气非要逼着我喝,我害怕……”
他的理由那般简单,若是一个成年人说这种话,姜嬗是万万不会信的,可他只是个无知的孩童,姜嬗幼时也有这种怕吃药的经历,她并不觉得奇怪。
翌日再带祁兰陌去文苑时,抱着祁兰盛的奶妈又换了个陌生的妇人。
那妇人初来乍到,态度温和地向姜嬗打了招呼。
姜嬗瞧她身形丰满,面相温和,倒也有几分好感。
姜嬗随口闲聊道:“照顾小郡王还习惯吗?”
“我先前也是做奶娘的,倒也没什么不习惯,倒是你,初见到你时我还有些吃惊咧。”这林奶娘瞧着像个直性子的人。
姜嬗一怔,只当自己是哪里不妥,却见那林奶娘朝自己挤眉弄眼,道:“你瞧你焉瘦焉瘦的,胸口可有二两肉,方才那小世子我也瞧了眼,看着就像是没吃饱似的。”
姜嬗愣愣地将自己胸口几两肉和小世子吃饱饭联系起来想了想,脸色顿时涨红。
她这辈子没嫁过人没奶过孩子,别说没有,就是有,她也绝不会舍了这张脸皮去给人喂。
“别担心,我们做奶娘这个行当,手里还能没几张秘方,待我回去誊一份给你,好叫你多下点奶。”林奶娘当她被戳中了心思,甚是慷慨道。
姜嬗连连摆手。
只那林奶娘像是和她胸杠上了似的,非要劝的她“爱岗敬业”,将优点一一罗列,姜嬗忍耐好半天,只等祁兰陌一出来,便逃也似的离开。
在姜嬗的认知中,六岁的孩子断奶不算早也不算晚,一些宠溺孩子的人家请奶娘喂养到十岁都是有的,这也不足为奇。
姜嬗低头瞧着祁兰陌,确实如林奶娘说得那般,身形孱弱,一看就是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你刚才瞧见了小郡王的新奶娘了吗?”姜嬗问他。
祁兰陌微微颔首,道:“瞧见了。”
姜嬗一边想着一边道:“我瞧她和先前的宋奶娘不一样,她是个和善的人,待我回头与她交好关系,请她喂养你几天。”
他既然身体弱,补一补也是好的。
祁兰陌茫然,“喂养什么?”
姜嬗解释道:“你瞧小郡王白白胖胖的那般可爱,你却瘦弱单薄,我届时请林奶娘喂你几天奶,给你补一补。”
祁兰陌并不乐意,道:“可她是弟弟的奶娘,筠娘才是我的奶娘。”
姜嬗有些为难,“我和她不一样……”
祁兰陌单纯得很,“是哪里不一样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姜嬗觉得有些难为情,胡乱搪塞道:“我也和你一样,瘦弱得很。”
祁兰陌将她上下一瞧,倒也不是个小气的人,道:“那到时候我们一起进补好了。”
进补什么……
姜嬗尴尬的发现这个话题朝着她完全预测不到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一到回春院,碧儿就迎了上来,“筠娘,朱儿回来了。”
姜嬗顿住了脚步,唤来小丹先将祁兰陌带进屋去。
“她人在哪里?”
碧儿将她带到南面下房里,推开其中一扇门,朱儿便在屋里一张床上,神情憔悴。
“筠娘。”她抬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姜嬗颦眉,道:“你竟这般作弄自己?”
“我没有。”朱儿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有些害怕。”
她那日烫到祁兰陌之后,姜嬗便一直没有见到她,自然而然也就将她所害怕的事情和书房那事儿联系到一起。
“你怕什么,那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本就是你的不对,筠娘又没有责备你。”碧儿不悦地说道。
朱儿抹了把眼泪,道:“我知道筠娘没有怪我,可是我觉得世子好生奇怪。”
朱儿胆子最是小,但也不至于烫到个人就吓得躲起来不见人影,她怕的是祁兰陌最后那个眼神,她想到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漆黑眸子,心就砰砰跳。
姜嬗拍着她的手背安抚道:“是你太多心了。”
“可是我看见的……”朱儿犹疑解释。
“他是个乖孩子,你那日肯主动去伺候他也已经是改过自新了,你觉得害怕,兴许是你还不了解他,误解了他呢。”姜嬗耐性劝导。
“看错了?”朱儿更迟疑了。
“是啊,你看错了,我瞧小世子可乖了。”碧儿也帮忙说话。
“若你心里实在留了个疙瘩,你便跟我一道伺候小世子,若是没有哪里不妥,那过去的事情便也一笔带过了,若是有哪里不妥,刚好你告诉我,我也好教他改正,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做什么怕?”姜嬗是想不通对方胆子究竟有多小。
朱儿听她讲了个两全之策,心里倒也没那么紧张了。
“筠娘,这都是我不对。”她垂着脑袋,终是松口认错了。
姜嬗见自己开导对方颇有成效,顿时舒了口气,道:“那你先去换身衣裳,把自己收拾干净,回头到我这边来就是了。”
朱儿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又感激地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