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卷 第一回黄泉路重生   “钱福,小姐何时才能醒来?”   月娘一手汤匙,一手湿帕,汤药刚入口,湿帕便擦上去。   床上的人始终无声无息。   一头白发的钱福拔下最后一根针,冷汗透衫。   “月娘啊,小姐喝的是断魂散,便是老爷在世,也将将能吊住一口气。”   钱福收了银针,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看小姐是不行了。”   月娘噗通一声跪下:“钱福,你救救小姐,我求求你救救小姐罢!”   钱福恨恨道:“只怪我来迟一步,若不然……”   哭声悲恸,揪得人心发凉。   床上,脸色煞白的人儿一动不动,已是死人无疑。   宝庆三十二年冬天。   腊月初八,黄道吉日。   晚霞红得格外诡异,漫天的喜乐,笼罩在顾府的上空,绵延无边的铺展开去。   东院锣喜喧天,红灯高挂,好不热闹。   正厅中,宾客满堂,红烛高照,苏州府有脸有面的人物齐至于此。   “吉时已到,新人拜天地——”   西北角一处僻静的院落,冷清无比,房门上的白绫将将揭下,两个刚留头的丫鬟无聊的磕着瓜子,小声交谈。   “六小姐真可怜,活死人一样的躺了三个月,这府里连个问信的人都没有。”   “都忙着迎娶郡主呢,谁还耐烦她。”   “听说这郡主守寡才半年,还带了个拖油瓶过来。”   “要不守寡,人家凭什么看上咱们二爷,老齐王幼女华阳郡主,人家可是皇亲国戚,这下咱们顾家可就飞黄腾达啰。”   “只可惜了二奶奶,这么好的一个人,硬被逼着喝了毒……”   “作死的小蹄子,嘴上不把门,被人听见了,小心你的贱命。”   隔着内室厚重的棉布帘子,声音传进里屋。钱福神色一悲,一跛一跛的走了出去。   月娘压抑着悲愤,起身给屋角的炭盆加炭。随即倒了热水来,绞了帕子替小姐拭身。   “小姐,你听听,二奶奶才走三个月,新坟的土还是潮的,二爷就娶了新二奶奶,真真是绝情啊!”   帕子冷了,月娘浸了热水,重新绞了一遍。   “小姐,这些日子多亏了钱福。他奉钱老爷的命,从京里逃出来,摔断了一条腿,给二奶奶报信,可到底是迟了一步……小姐啊……你要早点来醒来,再不醒,奴婢可就活不下去了。”   月娘渐渐哽咽。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缓缓睁开。   漆黑,邃远,深似幽潭,似充斥着万千情绪,又似无波无澜。   月娘尤自不知,转过身绞了热毛巾想要给小姐擦身。   “月娘!”   一声稚嫩却无比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渊。   月娘闻声一愣。   哐嚓一声,铜盘被踢翻,月娘猛的扑到床边,目光死死的盯着床上的女孩。   “月娘,我醒了。”女孩眉目流转之际,红唇轻启。   月娘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落在地。   “钱福——钱福!”   钱福一瘸一拐冲进来,一惊之下,摔掉了手中的草药。   床上的女孩慢慢撑着坐起来,鹅蛋脸,皮肤雪白,一蓬厚墩齐眉留海,瓷娃娃也似的可爱。   “月娘,我醒了。”   “小姐……你居然……居然……会说话!”   月娘慌慌张张爬起来。小姐胎中受损,生下来就痴痴傻傻,连话都讲不利索,又怎会……   她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小姐如从前一般,似乎又有些不同,原本痴傻的目光,如月光般清澈。   月娘握着小姐的手,泣不成声道:“老天有眼啊,一定是二奶奶在天之灵,保佑了小姐。”   女孩睫毛微颤,目光落在数丈之外的钱福身上,清一清喉咙道:“钱福,是你救的我?”   钱福一个踉跄,愕然抬眼,他与六小姐从未谋面,她又如何认得。   “你……你……是谁?”   女孩涩涩一笑:“世医钱家,祖父擅诊脉,母亲擅用药,而你,最擅用针。能将断魂散逼出体内的,当世之人,舍你其谁?”   钱福脸色煞白,青筋暴出,眼睛似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他久在钱府,又常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于市井坊间听闻过诸多怪诞之事。   周身打了个激灵,他哆嗦着壮胆问道:“你……到底……是谁!”   女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深凝的目光收回,垂下眼帘,浓密卷翘的长睫掩去了眸中万千情绪。   月娘手心湿滑一片,颤着声试探道:“你……你……是不是……小姐?”   女孩静默良久,才抬起头。   这一瞬,世间万般铅华,再难掩她脸上那份落寂。   “我是钱子奇!”   声音不大,却如一道响雷清晰的划过屋中人的耳畔。   一片死寂!   “扶我起来。”钱子奇挣扎,胸口痛楚难当,似有烈火灼烧。   “小姐不可乱动,断肠散的毒入四经八脉……”   “扶我起来!”   依然是容如霜雪,语气如冰   月娘和钱福对望一眼,将她扶到铜镜前坐下。   伸手摩挲脸颊,镜中的女孩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微微上翘的朱唇,娇嗔中带着几分可人,难掩媚态。   她微微失神了片刻,左右端详这副面孔。   这本不属于她的面孔,而是她的表妹顾青莞的面孔,为什么会这样?   钱子奇心中一痛,几欲晕绝。   “小姐!”月娘,钱福一左一右扶住,脸上尽是担忧。   钱子奇咬牙再看。   目光流转之处,少女那如墨似漆的眼瞳中,有着与年龄毫不相称的深邃和沉寂。   她轻叹。   只有这眼神,才是她的眼神。是她钱子奇前世临终一刻,参透红尘,再无眷顾的眼神。   钱子奇发出一声极浅的呼声,身子软软的歪了下去,倒下去的刹那,她终于明白,自己在表妹顾青莞的身上——重生了。   “小姐……小姐。”月娘惊叫。   钱福眸然一暗,厉声道:“扶小姐上床,我要行针,快!”   月娘心中一凛,手上使劲,抱小姐上床。   钱福手起针落,短短须臾,针已布满要穴。   半盏茶后,有黑色的血顺着十指尖流出,钱福脸露喜色,一屁股跌坐在地,哑声道:“月娘,小姐有救了。”   有刺骨的寒风顺着窗棂的缝隙刮了进来。   月娘打了个寒颤,看着床上的小儿人,喃喃自语道:“钱福,小姐她……到底是谁?”   钱福眼眶一热,泣道:“月娘,小姐她……就是我们的小姐。”   冬日,夜。   火光漫了天光,漫了眼;漫了天地,漫了世间。   女孩看着火焰中红纱烟灭,看房梁倒塌,失措的慌乱和火烧的灼响。   她未动,她在等。   等那个男子踩着火光,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低语:“子奇,别怕,我来救你!”   如她所愿。   英俊的男子飞骑而来,却止步于数丈外,一双清明冷清的眼,映着火光,幽幽直视着她,波澜无痕。   女孩心头一热,大声呼喊男子的姓名。   男子始终未动,深不见底的眼光中,仿佛她的生死与他毫无干系。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布满全身,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前一刻,他说:子奇,我要陪你看遍这万里九州。   前一刻,他把她拥在怀里,修长的手,穿过她柔软的发。   “为什么?”   三个字还未从唇边吐出,一道利箭已穿透她的胸口。   女孩低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心口的长箭,她茫然抬起头,黑发飘散处,那一箭的风情犹在。   男子的弓还在手里。   “啊!”   女孩一声哀啼将出,却自喉间喷出万点血雨。   她仰面而倒。一声吼,吼不出腔中悲怒,却吼尽此生怨恨。   “小姐又做恶梦了,瞧这一头的汗。”   月娘匆匆进来,掏出帕子细细的替青莞擦拭。   青莞抚着心口,直直的坐在床上,呼吸急促,这个梦她已连续反复做了十天。   她知道,这并不是梦,而是她前世惨死的情景。   熊熊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红透了半个京城。钱家一百零八口,包括她的父母兄弟都丧身火海,无一人生还。   而她,死在未婚夫的箭下。   “月娘,给我倒杯温茶。”   一杯温茶喝下肚,青莞顺出一口气,无力的伏倒在月娘的怀里。   月娘心疼无比,拍着小姐的后背,如从前一样轻轻哄慰。   “小姐,别想太多,天无绝人之路,奴婢和钱福拼死也护着小姐。”   “姨母是怎么死的?”青莞忽然问。   月娘眼眶一热,哽咽道:“顾家的人怕受牵连,就命人……命人端来了一碗断魂散。”   “姨母她甘愿赴死?”青莞心痛如裂。   月娘滴泪道:“二奶奶说‘断魂散,断的是魂,断不了的,是恨。她会变作厉鬼,咒顾氏满门。”   “表妹何其无辜?”青莞咬牙道。   “二奶奶说‘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顾家,还不如跟着一道去。”   青莞缓缓阖上眼睛。   十四年青梅,一箭穿心,恩断义绝;   钱家数百口,葬身火海,其状甚惨;   姨母与表妹,被顾家逼上绝路,自尽而亡……   这一世的那些人,那些事,竟然清晰的可怕。   指甲深深掐进手掌心,钻心的疼痛,她心中的声音笃定,却带着无尽的悲伤,咬牙发誓——   所有的往生恩怨,这一世,由她再次来过! 江南卷 第二回忘川河望穿   顾府后院。   翠竹苍悟,一条曲径蜿蜒通幽。曲径深处,是一处院落。   院落极小,半点花草全无。   棉帘一卷,寒气一凛。   月娘捧着食盒进来放置在桌案上。   已是隆冬,外面寒湿阴冷,月娘忙不迭的哈气搓着手,低声埋怨道,“这顾家也真做得出……碳都舍不得……”   忽的意识到小姐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小姐了,忙破颜强笑道:“小姐,紧着用饭吧,这冷的天儿饭可凉的快。”   顾青莞正对着铜镜里的脸发呆,整整半个月了,还觉得这脸有些陌生。   她回过神,轻笑道:“月娘,福伯呢?”   “他啊?”   月娘笑道:“自从小姐拜他为师后,奴婢就常常看不到他的人影,这会应该在后院侍弄那几株草药吧。”   顾青莞将铜镜一扣,起身道:“我去唤他。”   “小姐!”   月娘一把拉住,指了指前头道:“两个小丫鬟不是咱们的人,小姐避着些。”   顾青莞秀眉一蹙,“咱们的人……”   月娘心中一暗,是啊,现如今“咱们的人”也不过小姐,福伯与她三人而已了。   “放心!”   青莞轻拍月娘的手背,轻快的挑开棉帘,闪身出去。   后院里,有几株零零散散的无名花草。   钱福弯着背,立在角落里,身形显得寂寞。   顾青莞忡怔,眼中渐渐浮上雾气。   钱家世医之家,祖父钱宗芳官至太医院院首。钱福是祖父的小厮,为人聪明异常,从小与祖父一道跟着太祖父学医,医术只在祖父之上。   这一场劫难,福伯一家老小三十二口人,命葬火海。钱福一夜白头。   钱福见青莞来,朝她招了招手。   “菊花,味甘苦,发散风热,平抑肝阳,清热解毒。用于外感风热及温病初起,还可用于目疾和疔疮中毒。记住了没有?”   顾青莞蹲下,抚着小小的花瓣,默默诵记。   钱福涌上欣慰。小姐天份极高,且自幼耳渲目染,若非老爷拦着不让学,本该是万中无一的医学天才。   不过短短须臾,顾青莞便直起身子,“福伯,我已牵记!”   钱福眼眶一热,感叹道:“小姐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老爷在天上若能看见,定仰天大笑。”   顾青莞身子一顿,眼中微波闪过,冷静道:“福伯,祖父他为何让你来顾家通风报讯?”   福伯神色一哀,哽咽道:“老爷他说,钱家是护不住了,可钱家的医术,不能失传。二小姐远在苏州府,顾家书香之族,必有担当。老爷留着老奴,是想帮衬二小姐一把。谁知……”   两行浊泪滚滚而下,福伯悲痛难抑。等他瘸着一条腿将自己卖进顾家时,传来的是二小姐的噩耗。   顾青莞痛极反笑。   宝庆三十二年冬,京城风云突变。   太子突然被废,太子太傅石阁老谏死在朝堂。与太子交好的钱家,自然难逃干系。   顾家既是书香之族,又是世禄之家。官场沉浮,最是懂得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又岂肯为姨母挡风遮雨。姨母若不是一杯毒酒,从容赴死,早晚也会惨遭顾家黑手。   “小姐,前院送了两个菜来,说是郡主赏的。”月娘匆匆而来。   顾青莞嘴角扶上一抹冷意,忽然淡淡一笑,道:“月娘,我要吃菜菜!”   言语间,舌头好似短了一截,与那天生痴傻的顾青莞无异,   来人是华阳郡主身边的谭嬷嬷。   只见她穿着深绿色缎面袄,朝身后的小丫鬟递了个眼色,道:“六小姐,这是我家郡主特意命小厨房做的,六小姐尝尝。”   小几上赫然多了两道菜,一碟青虾,一盘鹿脯。   青虾于酒中微醺,身躯扭动。鹿脯外焦里嫩,还渗着血水。   顾青莞眉眼弯弯,拍着手傻笑道:“尝尝……尝尝!”   月娘看这两道菜,心头跳了挑,鼓足勇气道:“嬷嬷,这等吃食叫小姐如何吃?”   谭嬷嬷嘴角漠然一瞥,冷笑道:“长者赐,不敢辞,别说是青虾鹿脯,便是穿肠毒药……哼哼”   郡主下嫁已是委屈,偏偏洞房花烛夜,昏迷了三个月的六小姐死而复生。世人都说,是那死鬼钱氏要郡主触霉头,到阴曹地府求了阎王爷。   世上还说,顾六小姐命硬,克死了外祖一家,还克死了生母,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能把郡主克死。   闲言碎语传到郡主耳中,她气得当众砸了一支美人瓶,方才顺过气来。   想克死我家郡主,哼,没那么容易,看我怎么作贱你。   月娘一脸惊恐,却不得不把帕子塞到小姐颈下,含着泪道:“奴婢……喂给小姐吃!”   “自己……吃!”   顾青莞一把抢过月娘手中的调羹,笑呵呵的将虾子整个往嘴里一塞。   “小姐,要剥壳才能吃!”月娘急了。   顾青莞却将口中数只青虾囫囵乱嚼一气,青虾锋利坚硬的根须硬壳,将她的朱唇小口扎的血红一片。   月娘眼前已是一片模糊,眼泪滚滚而下。   “好吃……还要!”顾青莞猛嚼两口,咕咚一声,连皮带壳,混着口中的血,就这么直直的吞咽了下去。   谭嬷嬷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疼。   眼前的六小姐穿着银约色绣牡丹花窄袄,俏脸含笑。虽身量未长开,将将八岁,却已眉目楚楚,令人心动侧目。   可惜啊,行止粗陋,言不成句,不知私心设防,不知香臭痛楚,一看就是个傻子。   如此痴傻,郡主何须费心对付她,只需咳嗽一声,就能让她生不如死。   谭嬷嬷眼中闪过鄙夷,还算恭敬的脸上带着虚笑:“六小姐慢用,奴婢告退!”   月娘强忍悲痛,陪着小心将人送出去。   谭嬷嬷回首,冷冷看着她道:“好好侍候小姐,别让她到处乱跑,惹怒了郡主,小心你的贱命。”   “是,嬷嬷!”月娘低眉顺眼。   谭嬷嬷也不回首,走到院门口时,对着身后两位婢女冷冷说道:“给我用你们四只狗眼盯紧些,一刻不能离了眼睛。”   “是,嬷嬷!”两位婢女低眉顺眼的躬身应下,   谭嬷嬷前脚刚出院子,钱福后脚就一瘸一拐的飞奔到顾青莞跟前,扣住了她的脉膊。   “福伯,别紧张。我这样一个傻子,还不值得浪费那点毒药。”顾青莞轻描淡写。   钱福凝视把一会脉,松了口气道:“小姐,最毒不过妇人心,老奴不得不防。”   月娘用手拍着胸脯,忙不迭的递过清水手帕,让小姐漱口擦拭嘴角。   “吓死我了……小姐方才的模样……叫月娘以为……从前的小姐又回来了。”   青莞沉了脸色,指了指院外。   月娘会意,吓得捂住了嘴,转身掩住了房门,迟疑了一下,欲给小姐跪下。   “小姐……月娘真不当用,护不住小姐,叫小姐受苦了。”   “这是哪里的话。”   顾青莞柔声道:“我于这世间亲人,左不过你们与我三人。是我要护得你们周全。”   “小姐!”月娘的眼泪又落。   “再者,成了精的老妇人,眼光毒着呢,倘若被她觉察,你我如何在这府里活下去。”   顾青莞轻声道:“记住了,以后在外人面前,千万不要护着我。”   月娘,福伯对视一眼,点头应下。   顾青莞嫣然一笑,脑海中似有光芒闪过:“福伯,药毒不分家,从今往事,你教我的课程多,需多一门用毒。”   钱福收了的手,抚须叹道:“用毒,无人能及二小姐。老奴只略懂皮毛。”   青莞脸上闪过光芒,她虽然有些奇遇,却不明古往今来的毒方,诸如断肠草,雷公藤,鸩酒,鹤顶红,情花到底如何配制。   她细细思量,无意识的将这些毒药轻声说出。   福伯一听之下,几欲绝倒。   “小姐——你如何知道这些?”   “呃——”   青莞一惊,忙收了口,这是一个她心底深处的秘密。   黄泉路上,奈何桥头。   她带着满腹怨恨,徘徊桥头,迟迟不肯饮下那碗孟婆汤。   姨母牵着表妹,走过忘川河,六目相对,姨母将她搂进怀里,无语泪长流。   也罢。   万般怨恨,终有尽时。正待她将那一碗黄汤仰头饮下……   “可还识得我?”   她心中疑惑,望向那面目模糊的孟婆。   孟婆叹了口气道:“你此番跌落凡尘,需历经十世……这临到最后,却是三世合修,只为一个业果……”   “哎……婆子尚不明,你这又是何必……”孟婆的声音近似自语,渐不可闻。   “罢了!”孟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根本无法抗拒,只一步,她就由孟婆牵着来到忘川河边。   “你且向河里看……”   这一眼,却望尽了前一世二十七年!   前世,在那钢筋水泥密布的城市中,她投生于医科圣手的世家。   医科大学毕业的她,遭受无妄之灾,被人用剪刀捅死在了医师值班室中……   她尚且来不及反应,孟婆的声音却又在她耳畔低语,“可记下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似懂非懂。   一股大力使来,她自向那忘川河中跌落下去。   “小姐,小姐。”钱福见小姐眼神发直,心中一紧忙唤道。   青莞回过神,幽幽道:“你们信不信,是孟婆告诉我的。”   四目圆睁,钱福,月娘惊得说不出话来。 江南卷 第三回心硬已如铁   “你们别怕,这世道人比鬼更可怕。”青莞低语。   钱福一张脸瞬间变白,想着这些天的遭遇,半晌才道:“小姐说的是。”   青莞眼睛滴溜溜一转,思道:“我虽然略知一二,却远没有姨母精通。哎,只可惜,姨母她什么都未留下。”   钱福恨道:“这顾家当真是狼窝虎穴,把二小姐那些值钱的东西扒拉个精光,连跟针都没给小姐留下,一帮黑心鬼。”   月娘一愣,忽的一把推开房门,冲了出去,朝门外的两位婢女喊了一声:“小姐没吃饱,去厨房看看,不令什么吃食,只要是热乎气的,赶紧提了来。”   婢女虽不愿意,却还不敢让六小姐饿肚子,   月娘见她们出了门子,合上门,转身走进小姐的闺房,打开箱笼,拿出个硬梆梆的绣花枕头。   “月娘,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这是二奶奶留给我的,二奶奶让奴婢带着它,活命去。”   青莞不解,“姨母这话什么意思?”   月娘顾不得说话,抄起剪刀,只埋头折线。她越拆越急,索性扔了剪刀,双手用力一撕。   “哗”的一声。   棉絮中,夹杂着无数的纸片漫天飞散。   顾青莞伸手一抓,眼中是惊讶   寒夜,三更已过。   竹林深处,一抹清瘦的身影,盈盈而立,与夜色融为一体。   大劫将至,祖父觉察到万事休矣,他将钱家百年财富和所有家传药方,交给钱福,一并带给姨母。只为替钱家留下一线生机。   而姨母临终前,也将积攒多年的银钱和药方,缝在了枕头里。她被顾家逼得服毒而亡,早已心如死灰,不做任何指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此一遭太子触了帝怒,钱家搅入其中,无人能活……   一时间,姨母手中巨资竟无人可以托付,索性将枕头交于月娘,保这位自幼相伴,忠心耿耿的奴婢一世富贵。   而月娘不仅没有离去,反而一心一意的护在青莞左右。此时又将药方、巨款转交给了她。   亲人用命留下的一切,她顾青莞要如何做,才能不辜负他们的在天之灵。   钱福和月娘相伴小姐左右。   月影下,他二人眼中皆闪过无边的痛意。   从午后到现在,六小姐已足足立在这里五六个时辰,动也不动。   随着一声幽幽轻叹,顾青莞缓缓转身,浓墨一般的夜色中,眸子如星辰般清亮。   “福伯,钱府的案子,六扇门怎么说?”   钱福哀道:“六扇门于次日就上报京卫府尹及六门提督,他们说……他们说……”   “说什么?”   “钱府一案,无人纵火,实属天灾。”   “钱家三十六间药铺呢?”   钱福哽咽道:“小姐,钱家三十六间药铺,均已允公。”   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青莞眼中闪过痛意,神色却依旧平静。   “福伯,月娘,钱家没有死绝。”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着无比的决然。   “我要让万里九州每一处城池,每一个州府,都有钱家的药铺。我要让九州上的每一个人,都以服用钱家的药为荣。”   钱福,月娘心中大震,瞪目结舌的望着他们的小姐。   眼前的小姐,脸上的稚嫩无影无踪,瘦小的身形透着冷峻的气度,举手投足间沉冷如旧,薄而不动声色的唇,微微挑起。   钱福和月娘心中无由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天地间,唯有眼前的这个女孩,能令他们已死的心绽放出花朵。   冬天的清晨。   天气阴寒。   塘火,月娘半夜晚起身又添了一回,到此时早已息了。   那两个婢女,见顾家无人理会六小姐,连值夜都懒得值,里里外外只有月娘一个人操劳服侍   钱福又老又跛,被顾府管事派去清扫茅厕,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好在能府里各处走动,打探消息极为方便。   卯时定更的梆子声响,月娘窸窸索索的抹黑起身,胡乱披了件棉袍,掌了灯,月娘踮起脚尖来到里间,想给小姐掖掖被角。   “呀!”   月娘一惊,她看见小姐正瞪大了眼睛瞅着她。   “小姐你又是一夜没睡?”   青莞放下医书,打了个哈欠,道:“今儿初几了?”   月娘回身将灯花挑亮些,上前将她搂在怀里,道:“小姐一看医书,连日子也忘了,今儿大年三十了。”   日子竟这么快,一晃都已除夕,转眼她来顾府已近一月了,青莞心中微叹。   “过了今儿,我便九岁了。”青莞将头在她怀里蹭了蹭,紧紧的贴着月娘。   月娘心里一暖,不论小姐是什么神啊,怪啊的转世附体,却也是个孩子。   “可不是九岁了,天色还早,小姐再睡会。”月娘怜惜的扶着小姐的柔发。   “这么喜庆的日子,南边的人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换了在京里,只怕早有炮竹声唤人早起。   “小姐有所不知,原先也是有的,郡主怕吵,二爷吩咐管事挨家挨户塞了银子,让人家晚点放。”   青莞冷笑。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一个鳏夫发妻才死三月,大张旗鼓续了弦不说,连亲身女儿的死活也不顾,却对着郡主情深意重。   月娘知道小姐所想,低声道:“二爷成亲大半个月,只歇在郡主房里,每日成双入对,连上个茅厕都同进同出。”   青莞垂头不语。   “更让人气恼的是,二爷对郡主带来的拖油瓶,视如已出,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比亲生的还亲,简直臭不要脸。”   月娘忿忿不平,青莞却无所谓的笑笑。   世上男人大多负心薄幸啊,她的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不过是做得更露骨些罢了。   “啪,啪,啪,”三声敲门声。   “你这钱老头,今儿怎的这么早,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姑娘行个好,我找月娘有些事,这点银子给姑娘们买花戴……”   “哟,今儿银子给的多,去吧,去吧,避讳着些小姐。”   “这老头,对月娘倒是忠心,天天往咱们院里跑。”   “管他呢,有银子赚就行了,反正这院里也没人来。”   青莞听得心里咯噔一下,钱福从没有这么早的进院来。   “月娘,快去看看什么事?”   月娘掀了帘子匆匆出去。   青莞凝神静听了半晌,见外间没有声音,不由心下狐疑。   “月娘!”   “哎,奴婢马上来。”   声音带着哽咽,青莞直觉不妙,忙掀了棉被走出去。   钱福,月娘见小姐突然冲出来,忙背过身擦眼泪。   “什么事?”   “小姐……”   青莞脸色一沉,加重了语气问:“什么事?”   钱福突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道:“小姐,盛家出事了。”   青莞身子一晃,忙用手扶住了墙,颤着声道:“盛家出了什么事?”   “小姐,京中传来消息,盛家十天前……被满门抄斩。”   似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青莞嘤咛一声,身子软了下去。   “小姐,小姐!”   几针刺下,青莞幽幽转醒。   她偏过头,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泪如雨下。父亲姓盛,入赘钱家,盛家可算得上她的外祖家。   “你们起来,我有事情要你们去做。”   青莞强忍伤痛,一字一句道:“钱福,你今日赎身出去,连夜入京,替盛家人敛尸。”   敛尸二字一出,钱福的泪落得更盛,“小姐,老奴走了,小姐该怎么办?”   “你放心,有月娘照顾我。找入山清水秀的地方,把人都埋了,你自个小心些。”   “老奴马上就去,小姐多保重。”   青莞点点头,任由泪滴洒在衣襟,“月娘,你送钱福出府,顺便到外头买些纸钱,替我送他们一程。”   “是小姐。”   “替我给他们带句话,这仇,我早晚一天会替他们报的。”   “小姐,你先顾着自己的身体才好。”月娘泣道。   青莞凄惨一笑:“都去吧,我夜里没睡好,这会想睡一觉。”   炮竹声响,合欢宴开。   顾府花厅,张灯结彩,摆了十来席,丫鬟婆子在席间川流不息,笑声连天。   青莞躺在床上,听着外头的热闹,慢慢磕上了眼睛。乍一听闻盛府的事,怒急交攻之下,午后她便发起高烧来。眼看烧越来越高,月娘急得不行,求到了二爷跟前。   有脚步声传来,帘子一掀,有人走到床前。   片刻,一只粗糙的抚上了她的额头。   “好好的日子,竟然要死不死的在这儿挺尸,害得老娘连顿安生酒都不能喝。”   谭嬷嬷居高临下的看着床上的人,冷冷道:“月娘,这是治伤寒的药,一日三盏,煮好了喂你家小姐吃。”   说罢,一刻都不愿意多呆,谭嬷嬷捂着帕子逃也似的离开。   月娘捧着药,正要拿出去煮,青莞哑着声开口:“过来。”   “小姐……”月娘踌躇着上前。   青莞用力睁开眼睛,只见月娘白皙的额头上腥红一片,血迹斑斑。   一滴泪落在枕边,消失不见。顾府堂堂嫡女,请药居然要婢女磕破了头去求。   真真是好啊!   青莞不怒反笑,嘴角扶上了抹笑意。   “欠债还债,欠命还命,月娘,咱们吃的苦,早晚一天我要讨回来。”   月光如洗,暗夜依旧。   顾青莞清楚的知道,她的心,已坚硬如铁! 江南卷 第四回爷身娇肉贵   五年转瞬即过。   宝庆三十七年的夏天,伴随着一声惊雷,悄然而至。   傍晚,天气闷热。   苏州李知府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形婀娜的妇人,迅速钻进马车,此妇人是李知府最宠爱的小妾许氏。   绿衣丫鬟机灵的四下看了看,跳上马车,与车夫耳语几句。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窄巷口停下。丫鬟扶许氏下车,步行了数百米远,两人钻进了一处宅子。   刚入宅子,许氏傻了眼,近十米长的队伍排出了正屋。妇人咬了咬牙,不敢伸张,默默的站在了最后。   三更已过,才终于轮到了她。   年轻的伙计笑意盈面,低声道:“这位太太,请跟我来!”   绕过正厅,走过长廊,穿过假山流水,在一间小小的屋子前,伙计止步。   “太太贵姓?”   “姓许。”   “家住何处?”   “柳家巷子口。”   “稍等。”伙计简单问了问,便进去通传。   许氏瞧了瞧四周,晖暗一片,气氛忽然变得诡异,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感觉。   绿衣丫鬟似乎也察觉到,一把抓住许氏的胳膊。   “太太,金大夫有请!”   片刻,伙计去而复返。   许氏长吸一口气,推开丫鬟的手,走进了屋子。   屋中布置十分简单,只一桌一椅。   桌子后面,一黑衣人蒙着面纱端坐,深邃的双眸不带一丝感情的看着她。   许氏打了个哆嗦,身形优雅的坐下,轻咳一声,道:“金大夫,我……”   “伸手!”冷清的女声淡淡响起。   “你是女的!”   传说中能将人起死回身的金神医,居然是个女的,而且听声音还很稚嫩。许氏挑眉,一脸的不可置信。   蒙面人抬了抬眸,一言不发,只将三跟手指扶在脉上。   “脉相表面看是寒湿带下,月经不调,宫冷不孕。实则……”   “实则如何?”许氏一脸紧张。   蒙面人轻轻一叹,道:“我且问你,你是否有每晚饮燕窝的习惯?”   许氏连连点头:“你如何得知?”   “那燕窝里加了少量水银。日日食用,自然不会有孕。倘若我诊得不错的话,你如今的葵水经量稀少,行经天数渐短,色泽红艳。即便侥幸有孕,孩子也保不住。”   许氏大惊失色,扑通跪倒在地。   “神医,神医,求求你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   蒙面人不动声色看着她:“你可知我行医的规矩。”   “知道,知道,替神医做一件事,事成,病好!”许氏打听的很清楚。   “既知道,我便替你开药。三月后,你体内毒去,半年后,必有身孕!”   许氏心头大喜,忙道:“神医要我做什么?”   蒙面人黑亮的眼睛闪过光芒,声音清润如珠。   “李知府的傻儿子与顾府六小姐结亲一事,你让它成不了。”   四更已过。   随着最后一个病人的悄然离去,宅门重重落下,伙计们开始洒扫庭院。   暗夜中,月娘拎着食盒进屋,“小姐,用些清粥吧,累了一晚上了。”   顾青莞早已褪去黑衣,解下面纱,正在烛下对着几张药方拧眉沉思。   被月娘一打断,她索性收起药方,就着几个精致小菜,狼吞虎咽起来。   用了几口,顾青莞似想到了什么,问道:“福伯可有信来?”   月娘摇头:“哪有这么快。北直隶离苏州府这么远,一来一回要个把月。福伯这回是去开分铺,没有个半年,只怕难以回来。”   “是我着急了!”   顾青莞淡淡一笑,清秀绝美的脸上,露出几许恍惚。   一晃五年了。   五年来,她明面上依旧是顾家痴痴傻傻的六小姐,暗下却已经是南直隶远近闻名的神医。庆丰堂稳稳的在南直隶站稳脚跟,日进斗金。   没人知道,这五年她是如何熬过来的,只有自己知道,一步步走得如履薄冰。   月娘见小姐露出这样的表情,便知道她又想到了过去,忙道:“小姐,该回了,一会天就亮了。”   顾青莞扬起嘴角,轻轻“嗯”了一声。   凌晨的街上,空空荡荡。   年轻的车夫稳稳牵着缰绳,马车缓缓而动,只发出细微的声音。   顾青莞把头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小姐,李知府上的亲事,咱们该如何推去才好?”   顾青莞眼睛未睁,笑道:“不出十天,这事便能解决。”   月娘喜道:“小姐,当真?”   “千真万确。”   “小姐是如何做到的?”   “知府最宠爱的小妾许氏,被正室在补品中下了水银。我替她看病,她替我办事,钱货两清。”   顾青莞说得极为轻松,月娘心下却一片清明。   小姐看病不收钱,只让病人替她做一件事。这事或大或小,或易或难,全看病人是谁。小姐能将许氏引来,定是花费了几番心思,颇费了一番周折。   月娘一想到此,秀气的脸上浮上怒色:“小姐,咱们这些年深居简出,逢年过节连个面也不敢露,偏她还惦记上了,一心想把小姐推进火坑,真是好狠的心啊。”   顾青莞知道月娘口中的她,正是父亲的续弦华阳郡主。   她淡淡一笑道:“眼中钉,肉中刺,自然是早点除去的好。”   月娘轻蔑道:“那也得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她的小姐早已今非昔比了。   顾青莞嘴角一勾,换了个姿势。还未等坐稳,马车重重顿了一下,两人撞到了一起。   帘子忽然被掀开,一把长剑横进来。   “下车!”声音低沉浑厚,不带一丝温度。   月娘扑到顾青莞身上,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   “下车,再废话,性命不保。”一张俊脸伸进来,无一丝表情。   月娘忙将斗篷披在小姐身上,像护小鸡一样的护着她。   下了车,四下一看,马车被十来个黑衣人团团转住,赶车的陈平已被人制住,脖子下横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月娘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陈平原是镖局武师,因替老母治病,求助于小姐。小姐见其武艺高强,遂花钱雇了他。以他的身手,十来个蟊贼不在话下,此时却被人一招制伏,连个警示都未发出,可见对方非同一般。   顾青莞伏在月娘怀里,眼底的余光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一玄色锦衫人身上。   此人头顶墨玉绾发,脑后墨发轻垂,雕塑一般的五官,剑眉长飞,皓月薄唇,脸上带着一抹痞痞的笑意,手里摇着把折扇,一派富贵公子的模样。   居然是他?   顾青莞心里神一凝,将头深埋进月娘怀里。   月娘只当小姐害怕,抱着她一动不敢动,色厉内荏的瞪着眼睛。   “爷,车来了,小的扶您。”   男子长长一叹,幽幽道:“阿离啊,你竟让爷坐这样的破车,你可知道,爷这辈子坐得最烂的车……”   “比起前十辆,这车已经是……要不,爷再坚持坚持,阿离再去找!”   男子眉头一挑,一双漆黑如墨的凤眸微微眯着。   “算了,爷将就罢,阿离,扶爷上车!”   男子大遥大摆的从月娘跟前走过,擦肩时,忽然头一偏,目光看向怀中之人。   “哟,这谁家的小姑娘,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在街上晃荡?来,给爷瞧瞧!”   男子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的看着顾青莞。   敢调戏我家小姐,陈平怒意浮面,用力挣扎了两下,却被人死死按住。   月娘心漏一拍,忙转过身,用背遮住那道灼人的视线。   顾青莞不动声色的把荷包拽在手里,心里计算着这里头的份量够不够放倒二十条壮汉。   如果放不倒,是否可以擒贼先擒王。据她所知,此人应该手无缚鸡之力。   不等青莞再想,阿离催促道:“爷,时间不早了,天就快亮了!”   “无趣无趣!”锦衫男子横了青莞一眼,嬉皮笑脸的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朝月娘脚下扔去。   “爷身娇肉贵,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锦衫男子扔下无头无尾的一句话,被人扶上了马车。   唤作阿离的男子回过头沉声道:“这金子足以买下马车,你们且走吧——放人!”   陈平一听,如闻大赫,挣脱开左右两侧的人,弯腰捡起金子,朝月娘递进个眼色,护送着小姐冲进了夜色中。   顾青莞握紧的手,一点点松了下来,秀眉却蹙得更紧。   阿离上车,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皱眉道:“爷,这车里有股子药味。”   “什么狗鼻子,爷只闻到了女人身上的香味。把夜明珠拿出来,这车里黑漆抹乌的,爷不喜欢!”   阿离从包袱里取出两个拳头大的夜明珠,车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玄衣男子环视一圈,倒吸一口凉气。   宽敞的马车里,铺着波斯地毯,车壁用锦缎绘花草为背景,花草皆为金叶,宝石花心,巧夺天工。角落里,摆着两只冰盆,白玉镂空鼎中,燃着上好的檀香,袅袅而升。   怪道一上车,便觉得舒坦无比,原来这车外头看着不甚起眼,里头别有动天啊。如此奢华,只怕连京里王爷的坐驾都比不上。   男子两条秀眉拧作一团,凝神听了听,道:“下去看看这车轱辘上套了什么?” 江南卷 第五回混世小阎王   阿离跳下车,片刻后去而复返。   “爷,黑楠木车身,马蹄和车轱辘都套了锦棉布,行起来悄无声息。”   男子用扇子拍了拍脑袋,凤眸狭眯,“这小小的苏州府,居然有这么一辆马车,阿离啊,刚才那姑娘来头不小啊。”   听公子这么一说,阿离也觉察到不妥。从头到尾,他始终没看清那姑娘的模样,而且那车夫似乎是个练家子。   男子舒服的往锦垫上一靠,叹道:“能用起得这辆马车的人,必是极富极贵之人,苏州府的名门望族,左不过那十几家。你说刚才那姑娘出自哪家?”   不等阿离回答,男子自言自语又道:“爷一定是呆在京里太久了,也该会一会江南的姑娘们,听说江南的姑娘,身段极柔,说话极嗲……爷心身向往啊。”   阿离一噎,无声的翻了个白眼。   晨光微曦,顾青莞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走到顾府后门。   陈平拨开一处杂草,恭敬道:“小姐,快进去吧!”   “阿平,不必寻仇,此人咱们惹不起。”顾青莞弯腰之前,丢了下这么一句话。   月娘推了推忡怔的陈平,低声道:“听小姐的没错,快走吧,小心让人看到。”   陈平点头,迅速道:“跟小姐说,兄弟们随时候着。”   一墙之隔,隔断了墙里墙外的风景。   顾青莞刚站稳,一个身影飞扑上来。   “小姐,急死我了,今儿怎么才回来?”来人是顾青莞的贴身丫鬟春泥。   顾青莞轻声道:“先回屋再说!”   顾青莞泡在木桶里,舒服的叹了口气。   夜晚的诊脉,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因此回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泡个热热的澡,去除一身疲劳,然后再好好的睡上一觉。然而今天这一觉,只怕是睡不起来了。   倘若她看得没错,刚刚那玄衣男子,是皇帝最小的儿子寿王赵璟琰。   赵璟琰,字亭林,宝庆帝幼子,生母乃淑妃娘娘蒋氏。   蒋氏出身书香门第,长相绝美,深受宝庆帝宠爱。奈何红颜薄命,因病而逝。   宝庆帝大恸,不顾群臣反对,以贵妃之礼厚葬蒋氏,并将年仅三岁的赵璟琰封为寿王,交于皇后亲自抚养。   赵璟琰三岁封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又仗着皇帝偏宠,四书五经不读,琴棋书画不学,一味的恃强凌弱,骄横跋扈,再加贪淫好色,人送绰号——混世小阎王。   前世的她在五岁时,跟着祖父进宫,见到过赵璟琰一回。彼时他还是个唇红齿白的三岁幼儿,彼时的淑妃娘娘还温病初起,独宠六宫。   转眼一瞬,十四年过去了,自己由钱子奇变成了顾青莞,而这厮也长成了魅惑万千女子的妖孽。   只是,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王爷,大热的天跑南边来,仅仅是为了游山玩水,狎妓宿柳吗?   顾青莞心中闪过狐疑。看来自己这些年经营的消息网,仅局限于南直隶,还是不够灵通啊。   春泥进来,打断了顾青莞的思路。   “什么事?”   “小姐,前头传来消息,昨儿夜里,老爷把二爷叫去了。”   “打听到什么?”   “说是要给二爷再娶房小妾,生养个儿子好传宗接代。”   顾青莞冷笑。   华阳郡主嫁进顾府五年,始终未有身孕,膝下只有一女,还是跟前夫所生,与青莞同岁,姓吴,名雁玲,顾府人称玲小姐。   父亲的两位姨娘也只各生一女。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三十出头的人,连个儿子都没有,唯一的嫡女还是个傻的,怪不得老爷要急了。   “郡主怎么说?”   春泥轻道:“昨儿郡主没让二爷进房,二爷不也去两位姨娘处,在书房对付了一夜。”   顾青莞略思片刻,淡淡道:“老爷可有相中的人选?”   春泥点头道:“正如小姐所料,就是那几家的庶女。老爷只等郡主点头,再从中选一个。”   顾青莞垂下眼睑,轻道:“郡主性子高傲,脾气无常,她选的人,必是长相平平,性子柔弱,方好拿捏……看来张家八小姐无疑”   “小姐当真?”   “试目以待。”   春泥点头如捣蒜。她和陈平一样,都是受小姐恩惠的人,所不同的是,陈平家中还有老母,而她则父母双亡。   她跟着小姐这些年,知道小姐的本事,小姐猜测的事,从来没有落空过。   “小姐,如果是张家八小姐,那么咱们该怎么办?”   修长白玉般的十指轻轻一弹,水珠顺势而出。   “前些天有个病人告诉我,张府内院这么多庶女,独独八小姐深受嫡母待见,可见其人隐得极深。这样的人最适合以柔克刚,且让她和郡主斗上一斗罢,咱们坐山观虎斗。”   话音刚落,月娘匆匆走进来,道:“小姐,药铺传来消息,今天晚上共有三十二人看病。其中有一人,唤名阿离。”   阿离?   会不会是昨儿夜里那人,如果是……顾青莞脸色微变,沉吟片刻道:“去跟药铺说,昨儿失了马车,心口不大舒服,义诊暂停三日。”   “小姐?”   月娘惊讶。自打两年前小姐开始夜间义诊后,三百六十五天,未有一日缀过。   “月娘,昨夜的男子,是寿王!”   轻糯的声音落在月娘耳中,似响雷。   苏州府的平江河畔,有条街临水而建,街中青楼妓院遍地,而其中,数万花楼名头最盛。   夜暮降临,华灯初上,古色古香的万花楼大红灯笼高挂,丝竹声声,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二楼雅间内,身着镂空纱裙的江南女子转珠袖,掩面眺,如同一只花蝴蝶般,极尽娇娆的缠着身旁的男子。   江南的女子就是好啊,酥胸,玉腿,吴侬软语,勾人心魄。   阿离一袭青衫出现在屋里,垂眼直立。   赵璟琰身形未变,慵懒道:“怎么样?”   “爷,庆丰堂传来消息,金大夫心口不适,义诊暂停三日。”   一张妖孽般的俊脸变了两变,赵璟琰眉心微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皮笑肉不笑道:“真不凑巧啊!”   怀里的女子轻嘟红唇,嗔媚道:“爷要去看金大夫,定是哪里不舒服,清儿替爷揉一揉罢。”   赵璟琰低低一笑,道:“爷浑身不舒服。”   “爷好坏!”女子粉拳轻敲,杏眼潋滟流转。   阿离有些看不下去,板着脸道:“爷,等还是不等?”   “宝贝,你说爷等不等那金大夫呢?”赵璟琰重重的捏了把高耸。   女子攀上她的颈脖,口吐莲花:“爷,别的清儿不敢妄言,这金大夫嘛,值得一等。”   “噢,说来听听?”   “此人一身医术,有起死回身之能。苏州府人都说,她的医术比着太医院的老太医,要好上百倍。”   “竟这么厉害?”   “而且这个金大夫看病出方子不收钱。只需病人在庆丰堂抓药和替钱大夫做一件事情便可。”   “噢,竟有如此一说。”   赵璟琰眼中闪过精光,痞笑道:“倘若那大夫要病人杀人放火……”   “爷!”   女子用高耸有意无意的蹭着男人的身子,嗔道:“金大夫救死扶伤,最是心软不过。所谓的事情,也不过是给乞丐一碗粥,说个大宅门里的笑话,哪会做那伤天害理的事。苏州府的穷人,多少人受过金大夫的恩惠。”   赵璟琰眼中划过波澜,“深情款款”的望着怀中的女子,嘴角上扬:“听宝贝的,爷等!”   阿离听罢,默默点头,身形却未动。   “还有何事?”赵璟琰不奈烦道,真是没眼色,不知道爷要办事吗。   阿离看了看那女子,清咳一声掩饰道:“爷,华阳郡主那头……到时候皇上问起……”   赵璟琰会意,俊眉轻拢,故作冥思苦想状,半想才叹道:“罢了,爷虽然和她不是一路人,可千里迢迢来了,倒不得不拜会一下!”   顾府内宅一处宽阔的院子里,华阳郡主一身轻衫侧卧在贵妃榻上,美目半阖。身边两个婢女一个持扇,一个拿美人锤。   谭嬷嬷掀了珠帘进来:“郡主,寿王到了苏州府,刚递了拜贴给老爷。”   “活阎王怎么来了?在何处落脚?”   华阳郡主一喜,猛的起身,挥了挥手,婢女悄然而退。   谭嬷嬷凑近,轻道:“住在万花楼!”   “胡闹!”   华阳郡主厉声道:“来人,把顾府最好的院子清扫出来,谭嬷嬷,让管家亲自去把人请进府。”   “是,郡主。”   华阳郡主冷笑道:“老不死的非要给二爷纳妾,我倒要看看我兄弟来了,谁敢在本郡主面前放肆!”   谭嬷嬷面色一喜,正要往外走。   “等等!”   “郡主还有什么吩咐?”   “二爷人呢?”   谭嬷嬷脚步一滞,小心的看了看郡主的脸色,道:“二爷往春华院去了。”   又是春华院!   郡主宽袖重重一拂,一声碎响,上好的青花茶盏应声而碎。   “真当本郡主是泥捏的性子,任人搓扁揉圆。来人,把六小姐叫进来,本郡主许久未见到这个孩子,也是该好好的照顾照顾了。” 江南卷 第六回我姓盛,名方   “小姐,小姐,不好了,郡主唤你去呢!”春泥满头是汗的冲进来。   月娘把手里的针线活一扔,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小姐,郡主把你困在这里五年,为什么这会子……”   她到底是忍不住了!   顾青莞不慌不忙的将手中的医书放下,清幽的目光略微一抬,叹道:“是时候了。”   “什么是时候了?”月娘一把拉住小姐的衣袖,颤着声道。   青莞没有回答她,轻道:“月娘,你留下,让春泥陪我去。”   “小姐,奴婢……”月娘话出一半,又咽了下去。她是钱氏的贴身丫鬟,郡主一看到她,会就想到钱氏,对小姐不利。   “奴婢……请小姐当心!”月娘艰难道。   顾青莞轻轻一笑,笑容艳丽。   “放心,我不过是想先试试这府里水深水浅。”   五年来,顾青莞极少从正门走出自己的院子。   当初的两个婢女,早就被她用手段赶出了院子,如今能在这院里当差的,都是她的人。   这一方小小的院落,像是个世外桃源,阻断了大宅门里的纷乱杂呈。使得她在这方天地中,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如今那人来了,而且很有可能会求她看病,那么……也是该出去走走了。   顾青莞顿足回首,目光掠过院墙上的爬山虎,眸中有光芒闪过。   姨母,青莞,你们一定要睁大眼睛看着,当年那些欺负过你们的人,我如何一一帮你们打还回去。   “给……给……”   “小姐,给母亲请安!”春泥在旁小声提点。   “给……给……母……亲……请……请安”顾青莞拍着手,笑呵呵道。   华阳郡主看着被人扶进来的六小姐,心中冷笑。倒是长了一幅好皮相,只可惜是个傻的,好坏都分不清楚。   “姑娘大了,有些规矩也立起来,省得将来到了婆家,被人笑话。从明日起,晨昏定省一日不拉。”   春泥忙道:“郡主,我家小姐的身体……”   “放肆,郡主跟前,哪有你个贱婢说话的份。”谭嬷嬷厉声道。   华阳郡主端起茶盅,淡淡道:“越是这样,越要管教。难不成六小姐一辈子做老姑娘,留在顾府。儿啊,到母亲跟前来,今儿个,咱们就从奉茶学起!”   顾青莞傻呵呵的笑着的,立在原地不动,呆滞空洞的眼神让人看不到任何光泽,   华阳郡主给谭嬷嬷递了个眼色。   谭嬷嬷会意,上前拉过六小姐手,暗下一使劲,笑道:“郡主要教六小姐规矩,来人,给六小姐倒杯茶。”   婢女捧上茶盘,春泥只看一眼,便惊出一声冷汗。那茶水必是滚烫无疑,这么热的天,万一落在小姐身上……   “六小姐,你要先将杯子拿起来,高高举起,双膝下弯……”   顾青莞看着谭嬷嬷一张一合的大嘴,忽然手舞足蹈道:“会……青莞……会!”   婢女一惊,下意识往后退,手一抖,那托盘里的茶盅轻脆落地,滚烫的茶水溅落在地上。   华阳郡主脸色一变,谭嬷嬷眼疾手快,抬起手对着那婢女就是一巴掌。   “作死的小蹄子,连个茶盘都托不住。”   顾青莞顺势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声震天。   一个修长的身影掀了帘子进来,把顾青莞往身后一拉,怒道:“你对青莞做了什么?”   华阳郡主掸了掸衣裳,起身笑道:“二爷来了,我在教她规矩,孩子大了,总这样下去也不好。以往是我疏忽了。”   顾松涛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这种小事就不劳烦郡主动手了。”   “二爷这叫什么话,怎么说我也是她母亲。”华阳郡主不甘示弱,上前一步,直视着男人的眼睛。   顾松涛抵不住郡主凌厉的眼神,偏过头,跌软道:“她和别人不一样,再怎么教也教不会,你何苦费那个心。”   华阳郡主嘴角扯出一抹笑,道:“二爷天天往春华院跑,自然没有那个心。我是她的嫡母,费些心是应该的。”   “你……”   顾松涛一口气堵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春华院是已逝钱氏的院子,钱氏死后,顾松涛以她的名字写了一副牌匾,以作记念。   “二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华阳郡主逼问道。   顾松涛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脸道:“以后不会了,孩子还小,就别折腾了。”   华阳郡主得意一笑,道:“来人,将春华院封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给二爷开门。”   顾松涛脸色大变,身子轻抖着,偏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华阳郡主高高抬起下巴,从男人身边抬头挺胸的走过去,将顾青莞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后背,眼神柔和道:“好孩子,回去吧,好好在院里呆着,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跟母亲说。”   打一巴掌赏一颗糖,顾青莞心思微动,反手将华阳郡主死死搂住,又蹦又跳道:“吃……吃……青莞……要好吃的!”   华阳郡主脸上闪过厌恶,做戏都做不下去,将顾青莞一把推开,反手挽住男人的胳膊。   一边往里屋走,一边嗔笑道:“二爷,我刚刚得到消息,寿王来南边了。这么多皇子中,父皇最宠他,回头等他来了,我让他替你再往上爬一爬……”   顾青莞看着父亲像个傀儡一样被牵了进去,越发的傻笑起来,学着郡主的言语,呵呵道:“往上爬……往上爬……娘……我要往上爬!”   顾松涛身子明显一颤,呵斥道:“还不快扶小姐回院子!”   顾青莞脸色一顿,委屈的撅起了小嘴,眼泪盈在眼眶里,呆呆的看着父亲。   顾松涛眼中闪过不忍,却拂袖转身就走。   一抹微不可察的讥笑,自青莞唇边扬起。不过是一声“娘”,顾二爷就急了。看来,陈年往事经过五年的沉淀,像酒一样,越发弥久持香了。   午后,黄豆大的雨点霹雳啪拉砸了下来,瞬间暴雨倾盘。   顾青莞站在窗下,被风吹扬起发丝。   月娘轻手轻脚上前,道:“小姐,前面传来消息,郡主要将寿王接到府里住下。”   “老爷怎么说?”   “老爷自然一口应下,还请了南边最有名的戏班子替寿王接风洗尘。”   一个能将媳妇逼死的顾府掌舵人,自然懂得顺水推舟,更何况对方是寿王,那可是请都请不来的人。   顾青莞淡笑道:“看来是要热闹两天了。也好,这府里只有热闹了,咱们这里才不会有人盯着。”   月娘点头道:“小姐,那边宅子里传来消息。”   “可是那人醒了?”   “小姐料事如神。”   顾青莞眉眼弯弯,道:“正好无事,陪我去瞧瞧。”   “小姐,外头下这么大的雨?”   “雨大,才安全!”   猫儿胡同以巷子窄小而闻名,三年前,这里多了个金府。   金府很大,外院、内院用一堵高墙隔开。外院看病,内院住人。   顾青莞一走进内院,就看到长廊下,一抹健壮的身影,如青松般直立。她皱了皱眉,撑着伞走上前。   男人回头,看到来人,阴冷的脸上,有了一丝动容。   “你救的我?”声音低沉而浑厚,极为寡淡。   顾青莞笑笑:“刚醒,还是在床上躺着比较好。毕竟,把人从阎王手里抢过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男人眸中如光熠熠。   眼前的女子形容尚小,却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青丝松松的绾了个髻,不着任何头饰,一双黑色眸子遍地雪光,显得分外通透,犹如墨色琉璃一般。   未曾料到名震南直隶的金大夫,居然是个未及笄的姑娘。男子冷冷道:“听说,你救一个人,需要那人为你做件事?”   “没错,这是在下的规矩。”顾青莞点头。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顾青莞莞尔一笑:“你只需告诉我,你的姓名。”   男人略略怔愣,脸色有些阴沉,如箭的目光直穿向顾青莞心底。   顾青莞心中无由一紧,脸上却笑得云淡风清。   此人在五天前,被两个黑衣人抬进来,浑身是血,仅剩微弱的一口气。浑身三十二道剑伤,最致命的,是左胸口一处,离心肺不到两寸。她忙活了两天两夜,才把人从鬼门关救回来。   许久,男人抿了抿薄唇,黑眸深深:“我姓盛,名方。”   顾青莞微微一笑,眼底似有盈光,她将伞往下遮了遮,挡住了前方探究的视线。   五年了!   五年没有听到盛这个姓,似乎有些陌生,却又那样的熟悉。如果不是父亲入赘钱家,她原本也应该姓盛。   盛家乃习武世家。自本朝开国以来,盛家就跟着太祖东征西战。天下初定,论功行赏,盛家被封二品骠骑大将军。   盛家多儿郎,到他父亲这一代,府里共有嫡庶十四个儿子,父亲嫡出,排行第九,人称盛九。   习武免不了受伤,伤者便需医治,故盛家与钱家世代交好。   祖父钱宗芳只得两女,一门心思想要替长女钱春荣找个上门女婿,好撑起家业。就这样盛家的儿郎便入了祖父的眼。 江南卷 第七回花开便是盛   祖父令母亲打扮成小厮,随他入盛家出诊。   母亲在众多男儿中,一眼相中父亲,两人结为秦晋之好。婚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两年后,她呱呱落地,成了钱,盛两家的掌上明珠。父亲说,她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奇迹,故取名钱子奇。   再后来,又添了弟弟钱子异……   再后来,一场大火烧了钱家……   一月后,盛家满门抄斩……   顾青莞久含在眼眶中的泪,终是滴落了下来。她用力的咬了咬牙,疼痛如约而置。   她认识眼前的男子,小时候曾远远的见过一回。当时她才五岁,被父亲抱在怀里。   而他则和大伯一道,跪在盛祖父跟前。因为他是大伯父养在外头的私生子,生母是个寡妇,大伯父想让他认祖归宗。   祖父到底没有认下这个孙子,听说是因为那寡妇的原因。为了这事,大伯父很是闹了一通,差点被剥夺了继承权。奈何祖父始终不肯松口,大伯父只得将孩子送回寡妇处。   从此后,在盛家,她再没见过他。   那日她剪开他的衣服,清理伤口,在他胸前看到一块雕着菊花的玉佩时,如遭雷击。   花开便是盛。   盛家祖辈曾说过,战场便是人间的修罗场,刀枪无眼,生死由命。盛家男儿可以战尽最后一滴血,却不能让白骨流落异乡。   故这玉佩盛家的男儿都有一块,白玉质地,镂空而雕,父亲这一辈上头均雕了竹,而下一辈,则雕菊。   所以,她才会拼尽了全力,将这男子从阎王手里抢回,只因为他是盛家仅存的血脉,是她一脉相承的堂兄。   油纸伞遮住了姑娘大半个身子,盛方却敏锐的感觉到她的悲恸。他皱了皱眉,棱角分明的轮廓柔和了许多。   顾青莞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情绪掩下,抬起伞面无表情道:“回屋躺着,我要替你换药。”   这姑娘一瞬间便平息了悲痛,盛方无声无息的掠下了嘴唇,跟着她入了房间。   躺下,解开衣裳,露出精壮的上身。   顾青莞熟捻的替他清理伤口,眼中没有波澜,仿佛这人只是她众多病人中的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下手的时候,已轻柔了许多。   盛方始终看着她的脸,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音,然身上的汗却越流越多,片刻,已浸湿了床单。   “痛,就哼出来,忍着作甚?”顾青莞看不下去,故意手下一用劲。   “无碍……嘶!”盛方一声闷哼,双拳紧紧握着。   顾青莞笑笑,直呼其名:“盛方,这三天,你只能在床上躺着,若是再让我发现你私自下床,请你付我诊费。”   “这……是为何?”   “因为,我金神医的名头,容不得有人存心破坏。”   “诊费多少?”   “最少千金。光那一晚上,我就用去了三支两百年的老参。”   盛方一听,脸上微有尴尬,自己如今身无分文,到哪里去寻得千金。   “我何时能好?”   “顺利的话,或许一个月;不顺利的话,或许半年,就看你配合不配合。”   盛方一听最少要一个月,脸色顿时变了几变。   顾青莞抬了抬眼眸,意味深长的抛下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盛方看着她清瘦的背影,眸底生出狐疑。   顾青莞走出屋子,雨势已渐渐收小。   陈平迎上去,道:“小姐,要不要派人盯着?”   “不必!”   顾青莞摆了摆手,道:“派细致,妥贴的丫鬟好好照顾。”   陈平一惊。小姐义诊以来,从来没说要特别照顾哪个人。   “莫非小姐是看中了这人的一身功夫?”   顾青莞浅笑:“我看中的,何止这些。传信给福伯,让他北南隶的事一完,就回苏州府,我有事找他商议。”   “是,小姐!”   “可否确定那叫阿离的,便是那日抢咱们马车的人。”   陈平道:“正是。此人半月前,就已派人在庆丰堂排了队。”   “很好!”   顾青莞沉默许久,吐出了两个字。   雨后的天气,越发沉闷。   “小姐,这人果然是盛家人?”月娘一脸惊讶。   顾青莞点头:“千真万确。”   “那小姐要不要把真实的身份露出来?”   顾青莞想了想道:“不必!”   “为何,有他帮衬着,咱们……”   “月娘!”   顾青莞眼中闪过黯色:“人心是会变的。他从小不在盛家生活,我需得摸清他的想法,才能再作打算。有时候信任是面双刃箭,我不得不多个心眼。”   话音刚落,春泥拎着食盒进来。   “怎的去了半天,这会才来?”月娘看一看时辰。   春泥一脸忿恨道:“别提了。寿王入府,前头正在设宴,大厨房忙得要死,哪有空搭理咱们。我这还是塞了银子的。”   寿王入了府?看来这顾府的人,一如继往的喜欢攀附。   顾青莞诡异一笑!   春泥将菜一个个放在小几上,道:“府里的姑娘们闻讯而动,往花厅里等着给寿王请安呢。要我说啊,那寿王就是个蛋,是苍蝇都想上去叮一口。”   “那也要看这蛋,是香的还是臭的。”   顾青莞抚了抚太阳穴,笑道:“告诉陈平,本神医身体大好,今晚义诊。”   顾府的花厅,十分宽敞明亮。花厅四周,摆着八支冰盆,丝丝凉意让人觉得心神舒畅。   赵璟琰一袭白衫,手持折扇,英俊的不像样子。   “王爷大驾光临,顾府蓬荜生辉。”顾老爷双手抱拳,一脸的恭敬。   赵璟琰睨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哪里,哪里!”   “王爷到苏州府来,不知顾府可有为王爷出力的地方?”顾老爷眼中精光闪过。   赵璟琰收了折扇道:“客气,客气!”   顾府众位爷见这位王爷态度傲慢,言语敷衍,心中有些摸不些底细。   顾老爷神色一动,高声道:“来人,把郡主请来!”   话音未落,只听外头丫鬟一声高喊:“郡主到!”   一时间屋里人人敛声屏气,目光随之而转。   赵璟琰闻声分毫未动,又将折扇打开来,摇了两下,似乎嫌弃花厅里的空气有些不畅。   片刻,从丫鬟婆子拥着一个丽人,从正门而入。   “八弟来了,快让皇姐瞧瞧!”   皇姐?   赵璟琰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身后的阿离一看爷皱眉,目光轻扫郡主一眼,迅速垂了下去。   郡主的生父封齐王,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哥哥,郡主虽然是爷的堂姐,然而爷三岁便封了王,这身份上相差甚远。   更何况齐王的生母是个不入流的宫女,故“皇姐”这二字,委实有些不合规矩。   二奶奶这一先声夺人,令顾府众人心神一颤,目光齐刷刷的对准了寿王。   赵璟琰眼中闪过嬉笑,只欠了欠身,叫了声:“堂姐!”   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郡主神色一顿,上前拉住赵璟琰的手,热络道:“八弟来苏州府,也不通我一声,我也好派人迎出百里外。”   浓浓的脂粉味扑面而来,赵璟琰以扇掩鼻,耸耸肩道:“何必这么麻烦。”   “你我姐弟,一年难得见一回,哪有麻烦一说。八弟,这是你姐夫。二爷,这是八弟。”二奶奶笑着将身后的人推出。   顾松涛忙上前作揖,恭恭敬敬的称呼了一声:“王爷安好!”   赵璟琰玩味的打量了一眼,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   郡主脸上笑意胜了三分,喜道:“你姐夫是个老实人,八弟日后,多多关照。”   赵璟琰打了个哈哈:“好说,好说!”   顾老爷见寒暄的差不多了,出声道:“王爷,水榭中已备上薄酒,王爷赏光,容老朽替王爷接风洗尘!”   “啪”一声。   赵璟琰收了扇子,略带揶揄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都一起来罢,也好让本王认认人!”   顾老爷心中一喜,忙道:“王爷请!”   顾府的水榭临月牙湖而建,挂满了各色灯笼。灯在水中,水在光影中,风景独好。   今晚贵客临门,府里各房主子鱼贯而出,热热闹闹的竟摆了有七八桌。   赵璟琰众星捧月一般,坐在主桌上,左手是顾老爷,右手则是二爷,郡主母女同桌作陪,身后站着两个美婢,好不快活。   苏州府的顾家,初以贩卖丝绸起家。后子读书为官,官虽不大,几世而传,也算得上江南的名门望族。传至顾老爷这一代,已是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顾老爷本名顾砚起,兄弟手足四人,均已分府别住。   他娶妻魏氏,共育两个儿子   顾家大爷顾松涵,宝庆二十年高中榜眼,好丹青,时任兵部侍郎,娶妻周氏,膝下二子二女,妻儿一同随京赴任。   唯留庶出的的二小姐,因生母早早病逝,从小养于太太魏氏跟前。   顾家二爷顾松涛,宝庆三十年进士。一妻二妾,连前妻钱氏在内,共育四女,未有嫡子。   郡主进门后,顾老爷早早辞了官,将身上的苏杭织造临察使一职,让给了儿子,虽品阶不高,却胜在油水丰厚。   今日老大在京中为官,故只有二房的人在寿面前说笑。族中其它各房,也都不甘示弱,一时间推杯换盏,寿王这一桌好不热闹。   府中的小姐们围着圆桌,轻声细语的交谈着,目光却时不时娇羞的向寿王瞧去。 江南卷 第八回无病也医治   顾氏族里少爷,小姐众多。   顾老爷这一支,今日到场的姑娘,就剩下大房和二房的三位小姐。   “三姐,妹妹听说寿王已答应在咱们府里住上几日。”   说话的是二房庶出的女儿,族中排行第四的顾青莲,其生母是姨娘许氏。   三小姐顾青芸最不喜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子,闻言轻笑道:“四妹,顾府家规,女孩子需贞静幽贤,不该打听的事,少打听。”   顾青莲冷笑道:“三姐何必言不由衷,妹妹听说,这寿王还未入府呢,三姐跟前的丫鬟便朝各处打听了。”   顾青芸脸然一沉,不悦道:“妹妹可别学着许姨娘的模样,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咬舌根子,无影的事最好别说。”   “你……”   顾青莲一下子脸色涨得通红。   “嚼舌根的可不止我姨娘一人,姐姐的姨娘,也不曾安份到哪里去。”   “得了,一人少说一句,没的让人看笑话。”大房的顾青芷重重的将筷子放下。   二房这一对庶出的姐妹,就像天生的冤家,一见面就斗个不停。顾青芷很是看不上。   其余几个形容尚小的姑娘一看二姐发话了,吓得忙垂了眼睑,自顾自用起菜来。   这个二小姐,虽是庶出,也不受大房夫妻待见,却从小跟在太太魏氏身边长大,一言一行都受太太的教诲。   顾青芷冷冷笑道:“成天争长斗短,怪道吴雁玲都不拿正眼瞧咱们。瞧瞧人家……”   众女顺着二小姐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吴雁玲一身华贵的锦衫,托着下巴,凝神盯着寿王。   寿王摇着扇子,似与她说着什么。说到得趣处,吴雁玲娇媚而笑,笑倒在郡主的怀里。   众女眼中或羡慕,或怨恨,或不屑,各有心思。   此时,阿离自月牙湖边匆匆而来,走到寿王身边低语了几句。寿王脸色变了变,忽然扇子一收,丢下一句话,便带人匆匆离去。   此变故不过短短一瞬,众来甚至来不及将酒杯放下,就眼睁睁的看着寿王扬长而去,不由的向郡主低声询问。   郡主脸色难看,勉强找了个理由,替赵璟琰开脱。   “不是说三天不议诊吗,怎的又提前了?”赵璟琰被阿离从酒桌上拉出来,不仅不见怒色,反而一脸的嬉皮笑脸,一把折扇摇得风声水起。   阿离无声的翻了个白眼,道:“金大夫身体大好,怕病人等得急,故提前了。”   赵璟琰低低一笑,蓦的倾身,凑到他面前,轻轻吹了口热气。   “阿离啊,别跟爷言不由衷,咱们这病,早一天看也行,晚一天看也行。你巴巴的把爷喊出来,莫非……是瞧爷身后有两个美婢,吃味了?”   阿离气得直欲吐出一口鲜血,俊脸涨得通红。   他往后挪了挪冷冷道:“爷自重!金大夫每日所看病人,都有定额,错过了这一天,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赵璟琰抬起扇子,敲了阿离脑袋两下,笑道:“自重个屁啊!你就是看不得爷风流快活。”   阿离又无声的翻了个白眼,“爷被一群阿谀奉承的小人围着,我瞧不出爷哪里风流快活!”   “哟,我的阿离知道心疼人了!”   赵璟琰身子往后一仰,舒服的倒在波斯地毯上,叹道:“这车爷真喜欢,恨不能带回京城去。阿离啊,回京咱们走水路,顺便将他捎回去。”   “爷,水路一来一往需月余,京里一堆事情,咱们还是走陆路吧!”   赵璟琰凤眸一睁,锐光四起,偏声音慵懒道:“你急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爷怎么说,也是来南边看病的。回去早了,爷这病可怎么好得了啊。”   阿离面无表情道:“爷莫非还想在这苏州府住上几个月?”   “好主意!”   赵璟琰抚掌赞道:“我的阿离果然贴心,爷正有此打算!”   这一回,冷面小生阿离连白眼都懒得翻,索性眼不见为净跳下了马车。   “啧,啧,啧,做下人拽到这个份上,阿离开天辟地头一人啊!”   赵璟琰被下人嫌弃,不怒反笑,笑声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意味。   金大夫看病,除了不收诊费外,还有一个值得称道的地方,那便是童叟无欺,贫富不论。   赵璟琰贵为王爷,也只能按先来后倒的顺序排队等候。好在王爷就是王爷,一张竹塌,两支冰盆,几色水果点心,身后两个持扇的英俊侍卫,很是快活。   月上中天时,小厮迎了上来。   赵璟琰这才不紧不慢的从塌上爬起来,理理发束,整整衣裳,扇子一开,摇头摆尾的迈开了步。   正厅门口,小厮止步,腰稍稍一弯,做了个请的姿势。赵璟琰打量四周,施施然跨了进去。   刚站稳,一双清冷而深邃的眼眸直入他眼底。   赵璟琰心头一震,俊眉微微上挑。   “姓名?”声音婉悦甜糯,是江南女子特有的咬字发音。   一个女子。   一个极为年轻的女子。   赵璟琰愕然,暗下迅速作出判断。小小年纪,居然如此医术,这个女子有点意思。   他收起扇子,笑眯眯的走到桌前,衣衫一撩,堂而皇之坐下。   “姓赵,名璟琰,字亭林。十七已过,十八未满,尚未婚娶,乃当今寿王。”   顾青莞静静的看着他,眼中的惊讶一晃而过,这厮竟然把他的身份尽数倒出……   她掩下心中的狐疑,冷冷道:“伸手!”   言简意骇,并不因为对面坐的是王爷而胆怯,反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赵璟琰卷起长袖,目光灼灼的盯着对面的女子。   她一身黑袍,看不出身量,用黑色纻丝布包着头脸,只露出一副如山水般的眉眼,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一抹笑意自赵璟琰唇边漾出。   有意思!   三根略带凉意的手搭在脉搏处,片刻后。   “换一只!”   赵璟琰如约而换,目光探究更深。她长睫半垂,露出的肌肤苍白透明,秀眉微蹙,凝神不语。   “如何?”   顾青莞略略一颔首:“不浮不沉,从容和缓,节律一致。有胃,有神,有根——无病!”   赵璟琰哈哈一笑,露出一个魅惑的笑容。   顾青莞眼眸一沉:“王爷,你走错地方了。请!”   “哎——”   赵璟琰被人戳穿,一点尴尬的神色也无,索性双手托腮,朝顾青莞抛了个媚眼。   “大夫有所不知,本王近日失眠多梦,腰酸背疼,头晕耳鸣,食欲不震,大夫都说是肾亏的紧。”   顾青莞心中腹诽。   这厮无病,偏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苏州府,跟平头百姓一道排队看病,图的是什么?   赵璟琰将顾青莞眼中的变化尽收眼底。   这一定是个美丽的江南小女子,若不然那长长睫毛下笼着的沉静幽深的眼睛,为何这般迷人。   “金大夫,你看本王这病,可有医治?”   顾青莞转过几个心思,试探道:“有病,才需医治,无病……”   “无病也需医治。”   赵璟琰眼中的凌厉一闪而过,脸上却一派云淡风清道:“金大夫,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顾青莞下意识挺了挺后背,微微抬起下巴,道:“王爷请讲!”   赵璟琰唇角一勾,似笑非笑道:“本王早年沉溺女色,以致于精亏肾虚,已不能人道。金大夫虽妙手回春,到底不能起死回生,故……金大夫可否替本王写个诊断书。”   顾青莞心中掀起惊涛,她慢慢将手交叉在一起,用来平息心绪。堂堂王爷,天之娇子,居然要让世上以为他不能人道,所图何事?   她顿了顿,道:“我能得到什么?”   “漂亮!”   赵璟琰俊眉高挑,抚掌笑道:“本王最喜欢跟明白人说话。”   顾青莞一言不发,示意他说下去。   “庆丰堂在南直隶有十八间药辅。金大夫若遂了本王心意,两年之内,本王替金大夫将北直隶拿下。”赵璟琰摇了两下扇子,直言不晦。   “王爷怎知庆丰堂是我的?”   赵璟琰眼波微动,故作愁眉状:“庆丰堂四年前在苏州府开铺,生意惨淡。直到金大夫开始议诊,方才起死回生。金大夫可别告诉本王,你与庆丰堂毫无干系?”   顾青莞心中一惊。此人嬉皮笑脸的背后,隐藏着极为敏锐的洞察力。   她微微一笑:“王爷可知我行医的规矩?”   “知之甚清!”   赵璟琰摇着扇子道:“故除此之外,金大夫还可让本王为你做一件事。”   顾青莞笑意更甚:“既是交易,便可加码,我有一心愿,不知王爷可愿一听?”   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谈条件,果然有意思!   赵璟琰笑得极其妖孽,扇子一点,道:“愿闻其详!”   顾青莞直视对方含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王爷所求,我一并应下。南、北直隶的庆丰堂,分给王爷两成干股,王爷替在下做一件事?”。   “两成干股,好大的好笔。”   赵璟琰眉眼弯弯:“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王爷不敢?”顾青莞激将。   “笑话,普天之下,还没有我赵璟琰不敢的事。”   顾青莞猛的对上赵璟琰嬉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要王爷把江南的顾府,连根拔起!”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赵璟琰脸色微变。他深深的凝着她的眸,似乎想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屋里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江南卷 第九回扮猪吃老虎   “啪”   赵璟琰打开扇子,轻轻摇着,脸上又恢复了云淡风轻。   “金大夫,哪里人士,芳龄几何,家处何处,可有婚配?”   顾青莞看着他短短一瞬,便恢复了神采,不由暗暗叫了声好。   这一问,看似随意,实在大有深意。她只要答其中任何一个问题,这人便能顺藤摸瓜,查到她是谁。   顾青莞眨眨眼睛,强掩住心中的紧张,道:“看来王爷已是不愿。那么对不起,这个诊断书还请王爷另请高明。”   哟喂,以退为进啊,好个聪明的女子。   赵璟琰神采飞扬,不羁的笑意更盛三分。   他忽然有股冲动,想要把这女子的面纱撕掉,看看里面包裹着的是一张怎样的面孔。   他款款而站,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偏一句话也不说。上位者隐隐的气势,自他周身而出。   顾青莞被他探究的目光,看得心头不舒服。   她端了端茶,随之而立,眼中含笑,玉手轻抬,轻轻的喊出了一句话:“下一位。”   赵璟琰先是一怔,再是一惊,怔惊过后,他将目光落在了眼前的一支手上。   这手柔弱无骨,嫩如春笋,青葱的让人想咬上一口。他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   顾青莞未曾料到这厮竟然拉住她的手,然后狠狠的在她手上咬了一口。   她反射性的抡起了另一支手,一记巴掌狠狠的扇在了赵璟琰的脸上。   那赵璟琰不怒反笑,啧啧嘴,似乎还留恋着唇边玉手的味道。   他摇起了扇子,似笑非笑看着顾青莞的胸前,轻佻道:“不付出些代价,本王又怎心甘情愿的将顾府连根拔起。”   顾青莞冷笑,忽然摇了摇身上的铃铛。   青衣小厮小跑进来,恭身道:“这位客人,您请。”   赵璟琰眼波微转,抚着微红的半边脸,眼中浮起趣味:“金大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这一记,打得本王头晕眼花,无力支撑,且容我先去歇上一歇,再来与金大夫相会。”   说罢,深深的看了顾青莞一眼,大摇大摆了走了出去。   顾青莞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淋漓。   赵璟琰走出宅子,钻进车里,眸中的精光一闪而过,嬉笑的脸顿时下沉。   阿离递上茶水,见他神色不对,关心道:“爷,怎么样?”   赵璟琰斜看他一眼,忽然把头扑倚在阿离的胳膊上,哀哀欲绝:“阿离,爷被人打了一巴掌。”   阿离早就习惯了他的抽风,不为所动道:“定是爷做了什么错事。”   赵璟琰猛的抬起头,欲泣道:“你……你……你……是个女子,不会超过十三岁,手中无功夫,苏州府人,出身富贵,应该是个闺中大小姐。”   阿离脸上没有半分惊色。自己爷有几分本事,他一清二楚,看似随意不羁,实则是扮猪吃老虎。   “她让爷做何事?”   “将顾府连根拔起。”   “爷答应了?”阿离拔高了声音。   赵璟琰闻言不由一哀,假泣道:“阿离啊,爷要是应下了,还至于挨这一下吗。想这世间,能打爷巴掌的人……”   他忽然口风一转,透出几分凌厉道:“你说……是不是要替爷报此深仇大恨啊。”   阿离会意:“爷放心,小的这就去查个水落石出。”   “堂堂王爷,竟然咬人,说出去,谁会信?”   月娘心疼的牵起小姐的手,用棉球沾了药水,一点点的擦拭。   春泥端了脸盆进来,啐道:“呸,连狗都不如。小姐,热水准备好了”   顾青莞眼波波澜不惊,似在思索着什么问题。   月娘见她发怔,又唠叨道:“小姐,要我说,这一巴掌打得太轻,还得再重些。”   青莞眉梢轻勾,两人识相的闭嘴,房里顿时清静了。   自己浑身上下包裹的严实,唯有眼睛和手露在外面。眼睛只能泄露情绪,手却可以泄露背景。   青莞玉手轻抬,神情有些异样。他这一咬,至少可以从中得到两个讯息:不会武功,并且是个大家闺秀。   苏州府的名门望族不超过一双手,范围缩小了一半,再顺着庆丰堂往下查……   青莞眼中光芒一闪,轻声道:“传消息下去,掐掉一切线索,。”   月娘愣一愣,点头称是。   青莞看着月娘匆匆离去,眼角朝春泥勾勾。   春泥会意,把小姐扶去净房,替她把外衣脱去。   顾青莞泡在热热的水中,舒服的叹了口气,问:“前头怎样?”   春泥清脆道:“老爷把寿王安排在望月阁,郡主从自个院里拨了四个美婢过去伺候。族里的小姐,除了二小姐没有动静外,适龄的都派人去探过了。”   顾青莞眸光微闪。   手脚可真快,以为是块肥肉,都想上前咬一口,谁又知此人心机之深,令人乍舌,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暗藏杀机。   她幽幽一叹道:“春泥啊,这世上,能被人扇一把掌,却依旧笑眯眯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这个寿王,不可小觑。”   春泥头也不抬道:“那又怎样,小姐比他厉害多了,哼!”   顾青莞摇摇头。   如果她不是历经几世,根本看不出此人的厉害之处。什么恃强凌弱,骄横跋扈,贪淫好色,不过是一层皮而已,内里……   顾青莞眼中闪过迷惑,赵璟琰,我倒想看看你混世小阎王的背后,藏着怎样的一张面孔。   “阿嚏!”   赵璟琰摸了摸鼻子,临月摇着扇子,很不要脸的叹道:“本王定是太风流倜傥,英俊不凡了,居然这个时辰了,还有人在思念着本王。”   阿离恰好一只脚踏进望月阁,闻言打了个哆嗦,很不情愿的道出了实情。   “爷,这院里有两颗桂花树,爷一向对桂花的香味不喜。”   赵璟琰不以为然的笑笑:“阿离啊,做人太实诚,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阿离上前,不理会他的打趣,垂首道:“回爷,这苏州府的名门望族,共有九府。这九府里,未出阁且十岁以上的女子,嫡庶加起来,共八十三位。其中有二十二位定了亲。”   赵璟琰懒洋洋的歪在栏杆上,似愁闷的抚了抚额头:“哪个闺中女子,会跟顾府有深仇大恨呢?”   “阿离不知。”   “顾府的情况,你打探清楚了?”   “回爷,一清二楚。”   “说来听听。噢,那些人畜兴旺的话就不必说了,省点你的口水吧。”赵璟琰笑嘻嘻道。   阿离横了他一眼,胸口起伏两下,“顾府人畜兴旺,外头顾老爷独揽大权,内宅中郡主作主。”   赵璟琰眼睛一瞪。   眼看扇子就要砸上来,阿离退后两步迅速道:“外囊风光无限,内囊已经慢慢尽了,只撑着场面儿。男儿多半读书考取功名,女儿家也请了西席。母慈子孝,兄弟妯娌亲和,无作奸犯科之事。”   “无趣!”赵璟琰摇头。   “顾老爷的两个儿子,原来都师从石阁老,五年前太子犯事,石阁老是太子太傅,顾府能在这场巨变中安然无恙,是因为……”   “因为什么?”赵璟琰脸色有些淡淡。   “是因为顾家大爷上奏折,列举了石阁老十项罪名;也因为顾家二爷逼死原配,娶了郡主。”   “原配是谁?”   “原配是……前太医院医首钱宗方的二女儿钱春华。”   赵璟琰俊朗脸上,有几分淡笑,有几分嘲讽,目光漫不经心的向远处眺望了一眼,眼中的深色一闪而过。   他淡淡道:“爷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等爷闲了再说。”   阿离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   夏日夜短,天刚蒙亮。   梨花院内,身形丰腴,容貌艳丽的华阳郡主早早的穿戴妥当,走到内室床前,用手拍拍顾松涛的脸颊。   顾松涛两眼惺忪,哑声道:“何事?”   郡主冲他抛了个媚眼,手抚在了男人赤裸的胸前,轻轻打了个圈:“二爷,我去八弟那儿看看,你陪我一道去。”   顾松涛昨夜被她折腾到半夜才睡,只觉得腰酸背疼,正想出言拒绝,丫鬟在外头喊。   “二爷,老爷让你去书房。”   郡主连连冷笑道:“起得还真早。”   言罢,拂袖而去。   顾松涛睡意全无,睁着眼睛呆呆的看着帐顶半晌,才唤丫鬟进来。   等在半路的谭嬷嬷远远看到郡主走过来,忙凑上前,轻声道:“郡主,族里那几房的人都等在望月阁的外面。”   华阳郡主扯出一丝冷笑:“都说这顾府之人善巴结,果真不假,一个个的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只差没把姑娘脱光了送到我兄弟的床上。什么书香门第,什么诗礼传家,放他娘的狗屁。”   谭嬷嬷吓了一跳,看了看四周,忙道:“一大早的,谁惹郡主生气了。”   郡主气恼道:“老不死的要给二爷纳妾,怕我兄弟来了,拦着不让纳,一大早的就把二爷叫去了。”   “郡主当早下手为强,赶紧把此事与王爷说说。”   “说自然会说,只是我这肚子也确实不争气,那老不死的来一句‘无孝为大’,我兄弟也难做人。”   郡主抚上肚子,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微澜起。 江南卷 第十回爷晚睡晚起   谭嬷嬷被说得哑口无言。   郡主嫁进府里五年,天天和二爷头颈交割,偏偏就是怀不上。   二爷的两位姨娘形同摆设,跟本沾不了二爷的身,怀孕一事,也是无影的事   “要不,还是那一招,把六小姐抬出来。”谭嬷嬷眼珠一转。   郡主威严的摆了摆手道:“等李知府那头有了消息再说。”   说到这儿,郡主眼眶有些发红,脸色狰狞。   “黑了心肝的,当初要保顾家时,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什么一世一生一双人。这会才五年,竟然就嫌弃我老了,生不出儿子了。指着我和那死鬼钱氏一样好打发啊?呸,惹恼了老娘,老娘我把顾府掀个底朝天。”   “爷,爷……醒醒……醒醒!”   赵璟琰甩出一个枕头,大吼一声:“滚!”   这一吼惊到动地,聚在望月阁门口的众人吓了一跳。   阿离跑到门口,拱手歉意道:“对不起诸位,我家爷素来晚睡晚起,一般正午之前,不会起身。诸位见谅。”   “皇上若召见,王爷该怎么办?”有人不甘心问了句。   阿离昂昂头,摆着谱道:“皇上知道我家王爷的习惯,从不在上午召见。”   顾府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均有笑意流出,怪不得天底都传寿王深得皇帝喜欢,果真不假。要是自己能搭上这条线,那么富贵荣华……   众人喜滋滋的走开了。   “不孝有三,为后为大。纳妾的事义不容缓。”   顾松涛眼睛没抬,只垂着头静听。   顾老爷不紧不慢的端起微凉的茶水,目光看向么子。   “此事,我会暗中替你操办,等王爷离开了再行事。你这几日无事不必去衙门,多陪陪王爷。你大哥在兵部呆了三年,也是该往上升了升了。”   顾松涛低低的应了声“是”。   顾老爷浅抿一口茶水,道:“我记得钱氏嫁进府时,嫁妆银子光明面上的,就有十万两,私底下应该更多。你抽空再仔细寻寻。府里最近开销大。”   顾松涛深深低下了头。   他不敢相信父亲竟然又提起这一茬,却又不敢回绝,一阵阵揪心的痛楚,让他几乎站不稳。   片刻,他稳住了身形,微微欠声道:“儿子尽力而为。”   顾老爷很满意儿子的孝心,又道:“六小姐已满十三,听说郡主想要与李知府攀亲?”   顾松涛忙道:“还未有影的事,父亲……”   “你也不必心疼,像她这样一个傻子,能嫁人,已是老天开眼。李知府家虽然门第不如咱们,到底有个女儿在宫里当了娘娘,以后用得着的。”   顾松涛心裂,痛不可挡,一想到女儿要嫁给李知府家的傻子,忍不住要争一争。   “父亲,这孩子我想养她一辈子。”   “放肆!”   顾老爷拍案而起:“此事由不得你作主。”   “父亲,我已然对不起春华,不再能对不起……”   顾老爷抬起手,朝着儿子就是一记巴掌:“应死之人,何来对不起。她死得好,死得活该。”   顾松涛捂着脸,诺诺的不敢再说一句。   “其它其它两位姑娘,也该要相看起来,此事郡主若不愿意,便交给你母亲吧。”   “是,父亲!”   正午时分。   “小姐,小姐!”   春泥拎着食盒进来,青莞正坐在窗下看医书,抬头问:“何事?”   “刚刚收到信,福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当真?”青莞喜悦道。   “千真万确。”   春泥放下食盒,又道:“还有一事,陈平说宋大掌柜求见小姐一面。”   青莞放下医书,算了算时辰,道:“约在今日义诊后。”   “刘姨娘,您来了。”月娘扯着噪门在院子里喊。   春泥手脚灵活的把医书藏起来,嘴里嘟囔道:“三天两头来,也不嫌这么远腿走细了。”   青莞淡淡一笑,亮若星辰的眸子瞬间变得呆滞空洞,她鼓着小嘴,一丝亮涎若有若无的顺着嘴角滑下。   五年了,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做得十分的熟练。   刘姨娘一踏进屋子,也不去看榻上的六小姐,自顾自的环视了一圈,然后只当屋里没人春泥这个人,东翻翻,西翻翻,连箱笼都打开来,手伸进去摸了摸。   又没有!   刘氏失望的叹了口气,走到晓小跟前,从手里拿出个糖果。   “青莞啊,告诉姨娘,你母亲最喜把东西往里藏。”   顾青莞一把抢过糖果,直往嘴里塞,吧砸两下嘴,傻呵呵道:“要……还要!”   刘氏再拿出一颗,青莞上前抢,她把手高高抬起:“青莞,你告诉了姨娘,这糖才给你吃。”   顾青莞傻不愣憕的想了想,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吃糖糖……吃糖糖”   刘氏一无所获,厌烦的把糖往地上一扔,“吃,吃,吃,就知道吃。”   顾青莞连滚带爬的扑到地上,抓起地上的糖果直往嘴里塞。   “还要吃……吃糖糖。”   刘氏把扑上来的顾青莞一推,甩了个帕子就走了。   青莞立在屋中,看着帘子一动,心中泛起冷笑。   春泥上前扶住她,忿忿道:“黑了心肝的,三天两头来找银钱,老天爷怎的不下道雷劈死她。”   月娘走进来,朝地上啐道:“六小姐,以后一定不要放过她。当初二奶奶在时,没少给过她好处。生三小姐那会要不是二奶奶,母女俩早就见阎王去了,结果倒好,那一碗毒药,就是她送过来的。”   青莞虽不止一次听月娘讲过,再听一回,心里仍像油煎了似的。   姨母出身世医之家,其医术得祖父亲传,自然是好的。嫁进顾家家,顾家人但凡有个头痛脑热的,都不去外头请大夫,只让姨母帮着问诊开药,姨母为此,不知贴了多少好药材进去。   这刘氏小户人家出身,祖上也做过小小的京官,后来家道败落,迁到了江南。从小父母早亡,跟着哥嫂过活。   其哥哥不知通过什么门路,认识了顾二爷,三请四邀的把人拉来了家里,刘氏出来陪酒,在酒桌上与顾二爷眉来眼去一番后,索性把人引着去了闺房。   两人大白天的做成好事后,刘氏便求顾二爷把她领进府。就这样,十日之后,一顶小轿把人抬进了顾府。   刘氏闺中勾引男人,又兼是小户人家出身,被顾府众人看不起,日子难过。于是她便巴结上了姨母,晨昏定省,端茶递水,日日在姨母跟前侍候,装得跟龟孙子似的。   姨母远嫁,闺中冷清,渐渐的倒也与她说些知心的话。那些个陪嫁银子和药方,就是姨母有一回说漏了嘴,被刘氏听去。   刘氏难产,姨母顾不得自己几个月的身子,替她行针接生,把母女二人从鬼门关救回,自己却因为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后来太子事发,刘氏心知靠山要倒,为了巴结老爷,亲自送了一碗毒药到姨母手边。   春泥端来茶水:“小姐快漱漱嘴吧。”   顾青莞摆手,淡淡一笑。   这个刘姨娘真是好毅力,五年来,每隔五天,必往她这院里走一遭,翻箱倒柜,就为了找到姨母的嫁妆银子和药方。   姨母当初嫁以顾府,十里红妆不说,祖父在钱银上,足足陪了半个钱府,只因姨母嫁得远,怕她短了银子,在顾府被人瞧不起。   姨母死后,嫁妆被太太收在手里,陪嫁银子却始终找不到,顾家就差把春华院挖地三尺了。   五年过去了,别人都已忘了这事,偏这刘氏还整天惦记着。   顾青莞眼眸飘忽,嘴角擒起一抹冷笑。   “快了,最多两年,我必要将这府邸夷为平地,她这条恩负义的蛇,逃不掉。”   望月阁里,不停有丫鬟婆子进进出出。   寿王用午膳,酒必美酒,非佳醇不喝;菜必佳肴,非稀罕之物不吃。更让人乍舌的是,连上菜的女婢,都须十分颜色。   阿离看着左拥右抱的主子,鼻子呼出一股子冷气,心道爷何时添了这些毛病。   华阳郡主心中畅快,这一桌菜,没有五百两只怕下不来。老不死的向来只进不出,这会子让他出点血也是好的。   “皇弟啊,这菜吃着可还合胃口啊?”   赵璟琰轻佻的抬了抬怀中女人的下巴,漫不经心的吐出两个字:“尚可。”   郡主眉毛高高挑起,笑道:“八弟,堂姐有两件小事,想求八弟。”   这点子玩艺就想让爷办事?赵璟琰淡淡一笑,脸上却装着深情无比道:“堂姐请说?”   郡主喜滋滋道:“头一件是你姐夫的官位。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五年了,论理也该升了升了。苏杭织造临察使,有点小权,却不入流。”   赵璟琰眼中闪过浮光。苏杭织造临察使,那可是个富得流油的官,按理绝不应该子承父职,未曾想他那老皇叔竟然如此好本事。   “这第二件事呢?”   郡主笑得眉飞色舞:“你那侄女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四了。苏州府就这么几户好人家,还是不入流的,我想求八弟回京后替她长只眼睛。”   赵璟琰眼波流动,吃了美婢奉来的一盅酒,虚笑道:“好说,好说。”   郡主故意面色一哀,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似乎有满腹的心事。   赵璟琰惜花之人,如何能让她喝闷酒,他十分关切道:“堂姐这是怎么了,似乎看起来有些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