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 第一章.渝州刺史   大唐贞元年间,唐德宗李适开始对各地藩王进行削藩,却因朝廷腐败,朝内宦官往往手握大权,其与藩王及藩地节度使相互勾结,使得许多本就不服管教的藩王纷纷揭杆称帝。面对公然对抗,地处藩王众多的西南之地,西有吐蕃,南有黑苗,东有巴楚,故川蜀之地就成了防守藩王叛乱的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而时任渝州刺史司马义锦本是朝廷户部一小小官吏,只因朝廷高官间的内斗,被无辜牵连,被当时的吏部大臣任用至渝州担任本地刺史,看似升官,其实是贬黜。司马义锦任渝州刺史的时间内,虽然勤勤恳恳,但也碌碌无为。边陲没有外敌来犯,加上渝州两条大江和一座半岛的独有地形,使得原本没什么政绩的司马义锦,却因为那些年的民生平安,而被百姓当做了一个好官。   贞元十八年立秋当天,一日司马义锦结束了县衙的一日公务,于日落时分乘轿子打道回府,却在距离自家宅院约几百尺的市集巷口,遇到了一个拦轿子的人。当下司马义锦看轿子不走了,于是就问家丁出了什么事,家丁告诉司马义锦,前面有一个衣衫褴褛,带着斗笠的人挡住了去路,叫他让开也不理睬,看样子像是个僧人。家丁问司马义锦,是否需要将此人轰走?   司马义锦年少时父亲早亡,他是家中长子,在他后面,还有一个弟弟。自己崇文,弟弟尚武,本当自己考取功名后,打算引荐弟弟给朝中兵部大臣认识,以便谋个仕途,却在还没开口的时候就接到母亲家书,说弟弟因在老家得了急病,无力回天,不治身亡。收到家书的时候,弟弟已经办完丧事下葬进半个月了。因自己在朝中供职,本想着把家乡的老母亲接到长安城,却得知母亲因幼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三大悲催之事都遭遇了个遍,无心留恋红尘,眼看自己年岁已高,怕是没多少光景可活,于是就在当地落发出家,做了个姑子。   所以司马义锦虽不是学佛之人,但是对学佛之人有着别样的敬重。当家丁这么问的时候,听闻对方看似一位僧人,于是赶紧说道,佛家弟子慈悲为怀,断不会无故拦轿,对你等驱赶置若罔闻,当中必有别情。我身为一洲之刺史,百姓之父母官,此番路遇定非偶然,我当亲自询问方是。   说罢,司马义锦整理衣冠,下轿后,走到了那个衣衫褴褛之人的跟前。对方带着三角形的斗笠,并微微低着头,所以一时之间司马义锦也难以辨识此人的相貌,只能依稀从对方的体型看得出是个男人,从脖子上那条大大的佛珠,和别在腰间的一只破铜碗,还有那脚底穿着草鞋,脚背裸露,但小腿上紧紧缠着的绑腿来看,的确是一位僧人。   自从前朝隋文帝大兴佛教以来,到了唐朝进入鼎盛。先有玄奘西取真经,造就一段佳话,并将佛经抄录至贝叶之上,传遍国土内的各大寺院。更将本土宗教道教共济而合,使得原本晦涩难懂的教义本土化以后,更加容易传播和深入人心。后又鉴真东渡,将佛教传向东夷,此间数百年,佛教到达一个空前鼎盛的时期。一时间,下到乞丐上至官僚,几乎人人礼佛,即便是不信奉佛祖之人,也大多见佛就跪,遇庙就拜。司马义锦母亲已经斩断尘缘皈依三宝,司马义锦也在自家府宅内供奉佛堂,日行一善为生母积攒福报,为亡去的父亲及兄弟积攒阴德,所以司马义锦是一个非常敬重学佛之人的人。   司马义锦站在僧人跟前,深深和手鞠躬,低头的时候瞄了一眼僧人的相貌。这是一个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僧人,衣服和手都很脏,但是脸却是干干净净,他微微眯着眼,嘴角上扬,似笑非笑。也许是心中先入为主,司马义锦见此僧人相貌,更觉颇有深意,于是他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师傅拦住在下撵轿,是为何事?   僧人没有说话,连表情都没有变化过。   司马义锦转头看了看身后自家的轿夫和家丁,大家也都面面相觑,大概是不知为何司马大人要亲自下轿询问一个僧人。司马义锦继续拱手对僧人说,在下正要回府,这渝州大道五百余里,为何师傅单单就在我面前不走了,可是有话要言之在下?   僧人微微睁眼,但却没有看向司马义锦,而是盯着距离自己脚下不远的地面。接着他伸出左手手掌,竖在胸前,通常这个时候下一句僧人就会从口中冒出“阿弥陀佛”四个字出来,但是僧人却没有说话,而是一边左手呈佛礼,右手则从腰间取下那只破烂不堪的铜碗,端到了司马义锦的跟前。   司马义锦心想,这和尚莫不是要向我化缘?可此般化缘的办法,当真是有些无礼。一句话没说上来就拦住我的轿子,不回答我的话就直接伸出碗来要钱,这可不是拦路抢劫吗?司马义锦心里有些生气,但他毕竟是文官出身,很快就想到,也许这当中别有玄机,我这青顶大轿子虽不算华贵,但按照本朝百官礼仪,一看也知道是官府人家,这一小小僧侣,怎会有胆拦路劫财?想到这里的时候,司马义锦不动声色,伸手从钱袋里摸出一锭纹银,放到了僧人的铜碗里。僧人却微微摇头,依旧没有说话。司马义锦心想,这一锭纹银,都足够一般百姓一个月的丰衣足食,怎么还不够吗?   司马义锦压着心里的气愤,又摸了一锭纹银出来,依旧放在了僧人的铜碗里。僧人继续摇头,看上去还是对司马义锦的反应不满意。这个时候,司马义锦身后的家丁大声喊道,喂!和尚!我们刺史大人已经表达了心意,怎么你还得寸进尺起来?这两锭白银,你化一辈子缘也化不来这么多!   家丁的一番话引起了身边众人的一阵哄笑,唯独司马义锦和和尚却没有笑。司马义锦心里也是不知这个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虽然对方行为有些狂妄,但总给司马义锦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于是他再度拱手,对僧人说道,这位师傅,若是银钱不够,请随在下回府再取。若是别有缘由,还请师傅明白示下。说完,司马义锦再度弯身行礼。   就在这个时候,僧人才抬起头,眼睛望着司马义锦,站直了身子,微笑着对司马义锦说,这位大人,贫僧拦你去路,并非故作高深,而是试个缘分。一边说,僧人一边晃动着手里的铜碗,两枚银锭在碗里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僧人接着说,我伸出碗来,也非索要钱财,只是讨口水喝。说完他拿出碗里的两锭银子,放回到司马义锦的手里。僧人的口音并不是本地人,看样子是从稍远的地方来的。   司马义锦更加糊涂了,于是他说,可是师傅,我这路途匆匆,哪里有水?我这渝州城内虽非大富大贵之地,男女老幼却也大多是良善之辈,为何你不向百姓讨水,却要向我一个明明看上去就不会有水的轿子讨呢?再者,此处南北都是大江,水更是取之则来,不知师傅何故此举?   僧人笑着说,滴水之恩,定当相报,可你我素未平生,如无恩惠相加,贫僧则失去了报恩的缘由,化缘之人,化的就是一个缘。出家之人靠的是四方供养,而今我本有一事相告,却不能平白告知,泄了天机。故向大人讨一口东流之水,待我饱饱喝下,自当报这滴水之恩。 分卷 第二章.东流之水   司马义锦此刻知道,眼前的这个僧人,绝不是寻常之辈。而他空口白牙说自己有事相告,却又不能白白说给自己听,换取的酬劳,就是一碗水。这个僧人既然单单拦了我的轿子,且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所知道的事定然与我有莫大的关系,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要,却要一碗水,这恐怕没那么简单。于是他从僧人手里接过铜碗,问道,那么请问师傅,何为东流之水?僧人笑答,什么水往东流,什么就是东流之水。   家丁看司马义锦接过碗来,于是说到,大人,这向南几里地就是大江边,这大江可就是东流的,让小的去帮你取水吧。司马义锦摆手说,不必,你们且先回府,我自己去取水,然后自己回府。家丁看上去有些担心司马义锦的安全,司马义锦对家丁说,不妨,你且告诉夫人我稍迟便回,让下人打扫一间厢房出来。说完司马义锦看着僧人,僧人依旧高深莫测的微笑着。而司马义锦的言下之意,表明他已经察觉到这个僧人有点来头,打扫厢房,也许是要邀他住下的意思。   司马义锦对僧人说,那师傅请在此稍候,我尽快取水赶回。僧人微微点头,然后挪动脚步,给轿子让出一条路来。家丁虽然不放心,但是大人的吩咐他也只能遵从,大江就带着轿夫及一顶空轿子,匆匆离去。   司马义锦加快脚步,大约半个时辰后,就从大江边取回了水,时下虽然已经立秋,但是天色却还亮堂。只是这渝州城夏秋白天日照剧烈,到了傍晚也闷热异常,司马义锦来回快速的走,回到僧人身边的时候,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僧人从司马义锦手里接过铜碗,将满是泥沙的一碗水喝了个精光,司马义锦问他道,这位师傅,不知你是否有安身之处,如果没有请随在下一同回府,吃饱喝足后,再请师傅与我名言你口中之事可否?我的府宅在此处东去三里便是。僧人摇摇头对司马义锦说,大人的府上定是锦衣玉食,但也是红尘之地,贫僧虽不曾心无杂念,但也算是四大皆空。今日既是我特意于此地等你,并且等到了你,那么此地则是你我之有缘地,匆匆数语,贫僧就在此地据实相告吧。说完僧人竟然盘腿坐在了地上,并对着身前微微伸手,意思是请司马义锦也坐在自己跟前。   司马义锦看了看四周,此处是官道,是渝州城贯穿东西的主要道路之一,周围商贾林立,刚才僧人拦轿的一幕已经引起周围部分百姓的驻足围观,自己虽然政绩平平,但也是这渝州城的大官,要自己席地而坐,很快这事就会传遍渝州城的每个角落。但是自己既然已经亲自取水,此刻如果不坐,岂不是前功尽弃吗?于是他也没有多想,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盘膝坐下,与僧人面对面。   僧人对司马义锦说,大人,贫僧懂一点因果之术,算准了下月初五,将有关乎这渝州城气运之事发生,而此事发生的地方,若贫僧所推算得不错,将距离大人的府宅不远。司马义锦一听,不禁发问,什么叫做关乎渝州城的气运,是说我渝州将有灾劫,藩王来犯吗?僧人摇头说,所谓气运,不单单有气,还要有运,如此一来才得以完整。两者缺一,则此地将灾劫不断,若两者兼备,虽不能说灾劫不会发生,也会大大减弱对本城百姓的伤害。气运是帝王之术,若非你此刻身为渝州刺史,这些话我也不会讲与你听。   司马义锦有些开始明白僧人的话,那意思是说,如果是别人来当这渝州刺史,僧人也会选择在今天拦住轿子,至于别人会不会停下轿子,会不会去取东流之水,会不会在这市井之地席地而坐,则另当别论。而如今自己将这些自己本不会做的事都做了个遍,才有机会得知这所谓的渝州气运。   僧人接着说,此去大人府宅约三里地,大人府宅往东再过三里,有荒山一座,巨石不少,而山下则是百姓聚集的地方,下月初五将于此山有一巨石落下,恐伤百姓,盼大人及早预防,疏散百姓。僧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因为周围有围观的百姓,此话如果大声说来,应该会引发一阵慌乱。不过听到这里司马义锦却不懂了,于是他问道,师傅,你说的是渝州气运,大石落下如果伤到百姓,这定然是不好的,也一定需要预防,可这一切何来关乎气运?僧人说,渝州城三面环水,却是山地,两江相遇的地方自是灵气之地,而东流之水免不了将此地气运带走,是以此地虽不穷困,但也非大富之地。渝州是我大唐西南之要塞,易守难攻,但若气运不至,则又另当别论了。如今藩王作乱,倘若挥兵北上,这渝州城将是第一个遭难之地。   听到僧人说到这里,司马义锦出了一身冷汗,朝廷派遣自己到这里来,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坐镇渝州,以便观察临近藩王的动向。如今这个高深的僧侣说出了自己这些年来最担心的一件事,自己虽然对于洞晓天机这样的事保持怀疑,但这个结果司马义锦却是赌不起的。照僧人的意思,这块将于下月初五滚落的巨石不但关系着渝州城的气运,渝州城若是不保,那整个大唐的气运也都会被影响。自己若是不信和尚这番话,安然无事倒也罢了,但凡出了点事,伤了百姓自己会被追责,丢了渝州城,自己更是杀头之罪。   于是司马义锦轻声问道,敢问师傅,在下应该怎么做才能化解这一切?僧人笑着说,如果你明知而不照做,则必出争端,但如果你做了,则是对本城百姓一件天大功德,还能让这渝州城自此昌盛繁荣。司马义锦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破破烂烂的僧人,若不是他句句说中了自己心中的担忧,这些疯话试问谁能相信。僧人接着说,那处荒山有沟壑,大石落下后,半里地内不能留下人畜,我虽知此石必然落下,却不知会落到何处,大人需要做的,就是心里知晓此事,至于怎么做,则并非贫僧能教你的。大人请记住,这是一块会危及百姓人畜的巨石,却也是能改变气运的巨石,它随天意所落,落于何处即为天选,自此后此地将是本城气运最具灵气之所在。   说完这番话,僧人站起身来,拍了拍尘土,向着司马义锦行礼,想要转身离去。然后他一番平淡道出的话却让司马义锦心里莫名地翻腾着,于是司马义锦叫住僧人问道,多谢师傅今日之语,未曾请教师傅法名,何处修行。僧人转身说道,贫僧及弟子游历至此,只为弘扬佛法,兴旺玄坛,不知在此地是走是留,一切看个缘字,大人与我若是有缘,自当再见,再见之日,贫僧再告知吧。   说完僧人头也不回地走掉了,留下司马义锦站在原地,周围围了稀稀拉拉围观的百姓。僧人说自己看重一个“缘”字,而司马义锦也是个信缘之人,否则也不会好端端地停下轿子,然后因为僧人的一句话就以一城之刺史的身份特意去江边取水。而当下自己的家丁和轿子都已经回了,自己也只能步行回家,加上刚才这么一闹,周围的百姓都围着看热闹,不懂这刺史大老爷究竟此举何为。   缘?所以就真是缘吗? 分卷 第三章.青狮白象   当天司马义锦心里一边寻思着僧人的话,一边往自己的府宅走,走到门前,却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往东走了三里地,走到僧人口中说的那座荒山脚下。自己在这里为官数年,虽然多次路过这里,也知道这里有一座荒山,但是却从未像这天一样,仔细观察起这座山来。当下天色已晚,映着夜色也能看见山上那众多凸起的巨石。司马义锦心想,若是和尚所言不错,这些石头里的不知那一块,就决定了气运。荒山是没有路的,听说山上有不少孤坟,都是穷人死后没地方埋葬,随便挖坑填土了事。山脚下紧挨着有大约八十户人家,渝州城的房屋大多根据地势而建,所以许多都紧紧挨着。由此处丈量开去半里地,户数就达到了接近一百户人。一百户人可不算少,自己要怎么才能保证这些百姓的安全。   当天夜里,司马义锦并未告诉夫人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自己却辗转难眠,寻思着对策。人最害怕的并不是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而是明知会发生的事却束手无策。因为如果要把这一百户人家疏散的话,让他们去哪里住?如果不解决这件事,自己又不能拿出一个合理而又让百姓信服的理由的话,到时候无论自己有没有解决这件事,都是会引起民愤的。但是如果要疏散的话,所花银两绝非一笔小数目,而自己若是向朝廷禀告的话,一是来回批复耽误时间,而是朝廷也不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拨款。眼看着距离下月初五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司马义锦把心一横,想着自己虽然没有突出的政绩,也混了个好官的名声,自己可不能白白辜负了所有人。于是第二天开始,司马义锦开始变卖自己的财务,除了留下日常所需开销之外,硬是凑足了疏散百姓所需的银两。与此同时,他还写了告示,说此山恐有落石的危险,请老百姓来刺史府领取部分银两,暂避一下。   司马义锦的理由很是无力,许多百姓都觉得自己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从来都没见过山上会滚石头下来。不过因为司马义锦有银两的补偿,大多数人也是痛痛快快的答应了,少数老幼妇孺,则自己挨个做动员,并妥善安置。终于在距离初五还有五天的时候,撤离了半里地里所有的百姓人畜。   司马义锦天天算着时间,因为他自己也无法确知真的就会有这么一件大事要发生。如果到时候什么事都没有,自己估计也会成为一个笑话。正如起初说的那样,司马义锦赌不起,他必须这么做。等待的时间是非常漫长的,到了初四的那天晚上,怪事发生了。   渝州的夏季比较长,雷雨很多,但是入秋以后却基本上不会下大雨。当下距离司马义锦见到僧人的那天又过了一月,天气已经渐渐开始由热转凉,雨水稀少,却在这天晚上,雷雨大作,当所有人都躲在家里避雨的时候,司马义锦却带着几个家丁,撑着并没有起多大作用的油纸伞,远远地站在那半里地之外,注视着这空无一人的半里地。   三更的时候,电闪雷鸣,一个大雷照亮了夜晚,一下子劈在了那座荒山上,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是司马义锦清楚地看见,那个闪电所劈的地方,有一块巨石的轮廓。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这样的巨响在雷雨夜里听起来也格外地大。紧接着,又来了几个闪电,每个闪电的位置都不同,却在这几次闪光中,司马义锦和家丁们,看见了一块椭圆形的巨石,正在随着那轰隆隆的巨响,从山上滚落下来。接着哐当一声,撞断了半里地范围内,一颗需要三人合抱才能抱住的大树。   说来也怪,就在巨石滚下来落定后没多久,雷雨停了。没有了光线,附近也没有人,刚刚的阵仗也吓得众人不敢上前去查看,于是就在远处,默默地等待了一整夜。   次日天刚刚亮,司马义锦觉得应该不会再有落石,于是就走到巨石边查看,这块巨石足足有十多人的大小,滚落的路径上到处是被撞得坑坑洼洼的痕迹,而且还砸毁了一间屋子,撞断了那颗大树后就停了下来。司马义锦心想,那僧人真是算得神准,如果当时自己不听劝告,不疏离百姓的话,如此一来,后果可真是不敢想象。   但是自己却对这块巨石不知道怎么办,僧人说的,石头落下的地方,大概就是天意选定的地方,既然是天意,自己小小凡人自然是揣测不了。而今危险也排除了,可以通知百姓们回家了。到是那间屋子司马义锦也只能自己掏银两赔偿。断裂的树很快就被附近的百姓你一段我一段地带回了家当柴烧,那块巨石由于是在太过巨大,没有人能挪动它,每天跑来围观的人却不少。当地的百姓都知道,如果不是司马义锦及早预防,也许自己会在这场雷雨后变成石头下的亡魂,对此百姓更加爱戴司马义锦,觉得司马义锦救了自己的命。   而司马义锦却依旧非常茫然,虽然自己做的这些事是救了百姓,但是自己却不懂接下来该怎么继续下去,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做官,还是要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司马义锦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溜达在那块巨石附近,就这样过了半月有余,晃悠的时间多了,也就听到了很多百姓的传闻。   有百姓说,在江南靠东的地方,有下雨那天有一个小土包被暴雨冲刷,把土包下的石头胆子都冲出来了,以前大家都觉得那是泥土,没想到是块大石头,就跟这块石头差不多大,但是却是青石,估计也是被雷劈过,都裂成了两半。而后来了一群和尚,看到这块裂成两半石头后,竟然开始在那里修庙了。   司马义锦听到此处,立刻向那个百姓打听那个正在修的庙在什么地方,然后当天下午就从自己给僧人取水的大江边上请了船夫渡江,直奔那座寺庙而去。带头修庙的,正是早前给自己泄露“天机”的那个中年僧人,而那块被劈成两半的巨石,也正在被请来的石匠敲打雕刻着,看这样子,很像是两头石狮。僧人见到司马义锦,微笑行礼,他显然知道司马义锦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还没等司马义锦开口问话,他就从怀里取出一本佛经,这是一杯类似见闻录的佛经,上面除了书写了经文之外,还有不少图画,这些图画大多是玄奘取经的时候,根据自己的见闻抄录、画下的。僧人手里的这本应该是拓印本,而僧人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边的图画问司马义锦说,阿弥陀佛,大人请看,初五当天落下的巨石,是否与图上所物很是相似?   图上是一头大象,玄奘取经的时候曾在天竺见过。如此巨大的动物,让玄奘画了下来。司马义锦虽不如玄奘见多识广,但是百年来佛法的兴盛,自己也知道了不少,也就知道这是一头大象,经过僧人这么一说,还真是越看越像。   僧人说,月前我曾告诉大人,贫僧不知在此地是该走还是该留,但贫僧坚信等到初五当天,就一定会有结论。当日有一块巨石被大人所见,却有另一块巨石却被贫僧所见。你见到的,是本不在此地,滚落于此的,而贫僧见到的,却是本在此地,却被大雨洗去覆盖的污物后,露出来的。只是天意使然,它也被劈成了两半。说完僧人指了指正在雕刻的那两块石头。然后对司马义锦说,大人,既然你看到的那块巨石形似佛经中的巨响,不妨如贫僧一样,将其雕出来吧。贫僧口中所说的气运,如今看来,不止一块,而是两块,不止一头巨象,还有两头石狮啊。于是贫僧认为,此处也当为灵气之地,所以就自作主张,在此修庙了。   事到如今,司马义锦对眼前的这个僧人早已佩服之极,当下承诺自己会修一条好路,好让城里的百姓到这大江南来后,方便来到寺院。而司马义锦回到府宅后,立刻找来画师画图,找来精巧石匠,半月时间内,就把山上滚落的白色巨石,雕成了一尊石头巨象。   过了几年后,唐宪宗李纯登基,改年号元和,而在这一年,司马义锦已经在这里做了十三年的刺史,自觉年岁已高,不便再问政,于是辞官养老,并叮嘱后人不再为官,改司马姓为“司”姓,成了渝州城里的一个大户人家。后人开枝散叶,走的走留的留,渐渐地人们忘记了这个叫司马义锦的前朝刺史,甚至忘记了司马这个姓氏的存在,而当地多了许多姓司的人。   那座被司马义锦雕刻而成的白石巨象,因太过具有地标性,所以那条矗立着白象的街道,在接下来的1000多年时间里,被人们称为“白象街”。那座江南两座石狮的寺庙,叫做“观音庙”,到了清代乾隆年间,重建后称为“慈云寺”。   从唐代开始,一个关乎渝州城气运的佚闻在这里流传,“青狮白象锁大江”的故事,从此传开。   而我,名叫司徒山空,我是司家的后代。 分卷 第一章.茶馆闹鬼   先来说说我吧,我生于1943年,全国解放的那年我开始上私学,但是没几年就因旧学取缔而没有学上。父亲因曾是帮派分子,在1959年被批捕,入狱后不到一年就生了一场重病,救治无效后去世了。 当时监狱的人把父亲的尸体送了回来,家里操办了丧事,盘点了家产。母亲守寡了一年后就改嫁了,改嫁之前,将我托付给了我父亲的同母异父兄弟,也就是我的叔父陈丙礼。叔父是做茶馆生意的,我就一直在叔父的茶馆里做杂工,那一年,我才十七岁。   坦率地讲,即便我知道母亲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生活会很困难,即便我知道在当时的思想下没有几个人会接受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但我还是非常埋怨我的母亲,与我共甘苦,却在患难时她选择了独自承担。   由于是解放初期,表面上军民大团结的现象,并不能改变每个小地方都有一个江湖的真理。有一天军队突然冲到茶馆里,开始抓捕一个看上老百姓打扮的人,在打斗一番后,那个百姓装扮的人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朝着军队的人挥舞着,其中一个士兵就开枪打死了他。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而且是死在我眼前的人。作为老百姓来说,我始终认为军队是除暴安良的,这个人既然被军人打死,那么肯定有他该死的地方,果然在军队带走尸体后,其中一个政委打扮的人对叔父说,刚刚打死的那个人,是十年前国民党反动派安插在本地的棋子,是谍匪,你这个地方收容了谍匪,念在你们不知情,就不追究了,我们今天消灭了敌人,为毛主席又立了一功。   当时我跟叔父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叔父在面对这个政委的说辞时,也只能连连点头。之后的几天,茶馆都一直没有开门做生意,叔父告诉我,店里出了这档子事,还死了人,晦气重,就算开门也没人来喝茶,大家都避讳着呢。 但其实我心里明白,叔父和我一样,是心里害怕,害怕开门后,被人问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说吧显得心里有鬼,说多了吧军队又要来收拾咱们,还不如暂时关门谢客,避避风头。可就在几天之后,怪事发生了。   那天夜里原本和以往一样,我和叔父吃过晚饭以后,就把店里上上下下打扫了一番,早前那个被枪打死的人留在地上的血迹,已经清洗得差不多了,然后我跟叔父聊了会天,就各自回房睡觉。半夜的时候,听到一阵瓷器被摔碎的声音。   那种声音很奇怪,就好像是有人手里端碗没有端稳,于是碗摔在地上被打碎的声音。起初只有一声,但是很快出现了第二声,接着那摔碗的声音开始密密麻麻的出现,那种感觉就好像有很多人同时把手里的碗摔碎一般。我本来开门打算去看看出什么事了,是店里遭贼了吗? 如果是贼的话,应该是偷偷摸摸的生怕出了动静才是,怎么会这么明目张胆呢?可就当我打开房门循声走过去的时候,路过叔父的房门口,却被他一下子拉住我,然后就把我拉进了自己的屋里。我正要问他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大动静怎么不去检查一下,却只见叔父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只是一个劲摇头,感觉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口一样。   就这样又过了一小会儿,途中摔碗的声音基本上没有间断过,感觉如果是有人在故意摔碗的话,那这辈子的碗都让他给摔了个干干净净,然后终于消停了。   我听见没声音了,于是就问叔父要不要去看看,叔父还是一个劲摇头,并用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袖子,看样子也没有要让我去的意思。之后的半夜时间,我和叔父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无论我问他什么,他都摇头不答,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显然是知道点的,也许是没准备好,也许是没想好怎么开口,我们就这么坐着,直到鸡打鸣,天开始亮起来。   眼看天色亮了,叔父才放开了我的袖子,但是他却当天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叮嘱我,你坐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说完叔父就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朝着昨晚摔碗的声音传来的地方走过去。 茶馆就那么大一点,很容易就分辨出来,那声音是从大堂里头传来的。而大堂里,除了有茶壶酒罐等陶瓷的东西之外,每个小方桌上都摆了8个盖碗茶的茶杯,因为这几天没有待客,所以全都口下底上地倒扣着,这样就不用每天都清洗一次。而我和叔父傻坐着的那一夜,我就想到,那摔碗的声音,就肯定是从大堂传过来的,那些被砸碎的,也一定是这一大堆瓶瓶罐罐。   只是这叔父一去就好一阵子,我站在门内叫喊叔父,他却没有回答我。于是我忍不住也走了过去,却看到叔父默默地坐在凳子上抽着烟,地上到处都是碎成小渣的茶杯茶壶。   虽然早就预料到,但是还是被眼前这一地狼藉给震惊到了。我赶紧开始检查门窗,发现并没有破损或是有人翻进来的痕迹,那这一地的碎渣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叔父苦恼地抽烟,加上昨晚异常的举动,我知道他心里一定知道些什么。 十七岁的我,性子也有些急躁,当母亲把我托付给叔父的时候,我也知道母亲如果带着我,将来免不了受很多气,所以我也很感激叔父的收留。虽然是我父亲的兄弟,但是这些年却并未有多少往来,而反而是在这样的时候,肯留下我在身边打杂帮忙。 于是我也希望能够帮叔父分忧,可是看他一言不发,我也非常着急。接着我蹲到叔父的身边,对他说,叔叔,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吧,我是你的家人啊。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用家人的口吻对叔父说话,叔父为人憨厚老实,我实在不相信他会跟人结下仇怨。叔父望着我沉默了一会,至于开口说。孩子,咱们茶馆昨晚遇到邪门事了。   邪门事?什么邪门事。我追问着。叔父告诉我说,你还记得前几天在我们茶馆里被当兵的打死的那个特务间谍吧?我说记得,这种事发生在眼皮底下,想忘记也不太可能啊。 叔父愁眉苦脸的说,我算了算日子,昨天晚上应该是那个死人的头七,头七一般都是要回魂的。他死在咱们这儿,还是被枪给打死的,肯定是心有不甘,所以昨晚上趁着回魂,上咱们这儿来大闹了。   我虽然上的是旧学,接受新思潮的时间也没多久,但是叔父这番话说出口,却顿时让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因为我觉得太过于荒唐。这当兵打仗死了那么多人,大多也都是被枪炮给打死的,为什么就没出这档子事呢?于是我问叔父,叔叔你可不能乱说,这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来的回魂这码事,那都是那些牛鬼蛇神编出来吓唬老百姓的。 昨晚上要么是野猫,要么是老鼠,打碎咱们的东西罢了,你恐怕是自己吓唬自己吧。   我试图用我的方式去安慰叔父,虽然我相信这满地碎渣绝非野猫或者耗子造成的,但是要我相信这是一个死人的鬼魂回来大闹,却也有些困难。 叔父却唾了我一口,然后说,你小小屁娃儿,你懂个啥子?昨天晚上你出了房间想过来看,我一把拉住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我问道,为什么呀?叔父说,那就是因为我知道那是鬼在发脾气砸东西,要是让你这么走过去,冲撞了亡魂,闹得更凶不说,你还会有危险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叔叔你别乱想了,你们呀,就是老旧思想,总觉得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是妖精啊,鬼魂给弄出来的,越是这么想你心里头就越信。 我虽然嘴上笑着,但是心里对叔父昨晚因为担心我而拦住我的行为,还是有些感动的。可是叔父却说,我不是胡乱说的,因为在响声没开始之前,我就看见那个死人了。   叔父这么一说,我再次哑口无言。叔父是一个很诚恳的人,平时憨厚惯了,连玩笑都很少跟人开,偶尔有茶客逗乐几句,叔父也只是傻傻地笑着。此刻他这样说,虽然匪夷所思,但我却开始有点相信了。 叔父接着告诉我,自己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睡的房间里有异响。当时房间里没有开灯,叔父也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是感觉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声了。   我赶紧问叔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叔父说他形容不出来,感觉上很像是有人在用一种非常急促的速度不停喘着大气。还伴随着那种类似嗓子呼喊过度后的沙哑感,这种急促的感觉,有点像一个人特别生气却又说不出话的感觉。叔父说,本来店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自己心里也是发毛的。 想着老老实实做点小本生意,给人茶水,那也算是在积德了,谁料到人就中枪死在自己跟前呢。可是当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叔父并没有朝着那方面去想,当下睡得迷迷糊糊也只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声音,于是撑起身子来打算去开灯看看,却在起身的一瞬间,脸上突然出现了一阵蓦然的紧缩感。 叔父说,那种感觉就像是出了一身汗之后,突然刮来一阵风的感觉。这一下子叔父就彻底清醒了,人醒过来后的第一反应是回想自己是不是做梦了,但是却发现自己身体已经坐起来了,加上那声音还在耳边回荡,脸上的感觉也如此真切,叔父这才吓坏了,赶紧挣扎着冲过去打开了房间里的灯,开灯的一瞬间,眼睛因长时间在黑暗里,显得非常刺眼,即便如此,叔父也陡然看见了自己的床跟前,站着一个微微驼背、耸着肩膀的人。 分卷 第二章.一个道士   七天以前的那次枪杀,我也是在现场的人。可是当时那个被击毙的谍匪却并没有驼背和耸肩膀。于是我对叔父说了我的疑惑,问他怎么感觉不像是当天死掉的那个人,那个人生龙活虎的,哪像你说的这样。 叔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而是接着告诉我,当时那个人面朝着床,而站立的位置恰好是自己枕头附近,那个人虽然面向是床的方向,开灯的时候却是转头看着我的,他的脸上有血,表情凶狠,眼睛有些发红,看上去就跟我有深仇大恨一样,而那张脸就是当天死在咱们茶馆里的那个人。   既然叔父这么确切的看见了,也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不过根据他的描述,如果那个鬼站在他枕头附近的位置的话,那么起初叔父在半梦半醒间听见的距离他很近的声响,那岂不是就是这个人弯腰和睡着的叔父面对面了? 难怪叔父起身的时候,会有脸部的异样感觉。但是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了,如果叔父说的都是真的,我觉得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他应该会更加害怕。   我很难形容我当下的心情,其实我也非常害怕,但是却又莫名的兴奋。小时候从父母长辈口中听说过的妖魔鬼怪,我一直当做是前人闲来无事瞎编乱造,从未认真放在心上。而现在叔父的话就好像突然把那些我不曾相信的东西用一种斩钉截铁的口吻告诉了我,这让我心跳加速。   叔父说,当时那个鬼站在那里只是怒目瞪着他,叔父吓得背靠在门上,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鬼,反手想要去开门逃走,却就在手碰到门栓的时候,那个鬼竟然突然开始移动起来。 不过并不是朝着叔父的方向走过了,而是直接朝着床走过去,它的身体好像是可以穿透物体一样,并没有因为床的阻挡而跨步或者绕行,而是直接穿过了床铺。接着就来到墙边,然后穿墙不见了。   叔父说,它走路的姿势有些古怪,看上去像是在走,但更像是飘,步子都是虚的,而随着走动,它的头不合常理地转动着,依旧死死盯着叔父。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试着转动了一下脖子,因为我是知道叔父房间的布局的,四四方方的一个小房间,堆满了各种杂物,门的位置和床的位置刚好是一个对角关系,所以如果那个鬼站在床边,眼睛看着叔父,身体却对着床还走了过去的话,这脖子可转得太诡异了。 我扭了扭脖子,隐隐作痛。   叔父说,接下来的你就知道了,那个鬼不知道为什么,既然出来吓唬我也让我看见了,却没有对我做什么,反而是穿墙过去就砸坏了这一大堆东西。 叔父床边的那堵墙,背后就是一个转角楼梯,其实也就只有六个阶梯,而下了阶梯,就是如今我们坐着的这个大堂了。叔父接着说,我看它走了,惊魂未定,这个时候摔碗的声音就出现了,而你很快也出来了。我知道你如果走过去的话一定会被吓坏,才开门一把就把你抓了进来。   叔父说的这一切,加上我自己经历的后半夜,虽然我并没有见到他口中那个鬼魂,但是却处处吻合得上。看叔父这么束手无策,东西全给摔烂了,也怪可怜的。 原本叔父都算是受害者,那人的死跟我们也并没有什么关系,况且当天我也在场,为什么那东西去找叔父而不来找我呢?于是我问叔父,接下来怎么办?本来我想说这地方闹鬼还能不能住人,但却忍住没有说出口,叔父苦笑着说,还能怎么办,找人来做个法事,清理清理啊。   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人人的头脑里,似乎都填充着红色的思想,甚至包括我这种只学过几年旧学,连新学都没有接触过的人。 印象当中,自从重庆解放以后,我就很少在街上看见那些敲碗游荡的道士、尼姑、和尚了,甚至连早前常常见到的修女跟神父也少了很多。母亲曾经告诉我,那些人都不怎么出来了,都在自己的庙里。 而我却没有去拜访过这些庙,所以在那几年里,这些职业的人,似乎和我的生活没有了关系。叔父说,开了这么些年茶楼,还是多少打听到一些能人,有些人现在不出来活动了,国内也在肃正风气,不过这些人还是能找到的。   说完叔父从地上捡起一个摔坏的茶壶,看了看里头还有一点茶水,他咬着茶壶嘴喝了几口擦干嘴,然后对我说,这店给砸成这样,就算没闹鬼咱们也做不成生意,跟我走吧,我认识的一个人能帮我找到一个懂这些的师傅。 于是我跟着叔父去了,到了下午,才在距离叔父家茶馆很远的地方,一个破土房子里,找到了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长胡子道士。   小时候我也见过道士,他们常常穿着滑稽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杆小旗子,写着“铁口直断”,游荡在大街小巷,口里用一种古怪的腔调叫喊着“看全相,批八字”等。 小时候就当看稀奇了,没想到今天竟然会跟叔父特别去拜访。在叔父跟这位道士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道士说,你家里必然是闹鬼无疑,且并非一般的过路鬼,而是一个带着强烈怨念的鬼。此鬼若是不除,免不了你家里遭殃,生意也肯定没办法好好做。 这个鬼之所以没伤害你,却打碎了你所有的碗,搞不好,它就是想长期滞留在这里,慢慢折磨你。   叔父眉头紧锁,若非确信自己头一夜见到的一切,他是断然不会来求助这些玄学中人的。 道士对叔父说,不过你不要害怕,这个鬼只是小菜一碟,而且并不是冲着你来的,换句话说,不管它死在哪里,哪里就是它胡闹的地方,假如你的茶馆是我来当老板,那缠着的人也会是我了。 道士说,这个鬼并无准确的目的性,它回来胡闹,完全是因为突然的暴死,心有不甘。   听到道士这么说,叔父放心了不少,就问道士怎么办。 道士说,这件事我根本不用随你一起去,我这里给你一道符咒,你回去后,贴在门的内侧,要确保这个符在关门后,能够从死人的那个位置看得见。 说完道士就走到书案前,取出毛笔和红色的墨,在一张黄色的符纸上,歪七扭八地画了一个长条形的符咒。接着用一个凹面的八卦镜,迎着光朝着符咒四面八方的照了一阵,接着他的左手扶在右手的手肘处,右手的几个手指非常怪异地扭曲着,口中念叨几句,然后好像甩手上的水一样,朝着符咒指指点点。 最后从怀里取出一枚方印,在符咒的上中下三个部位分别盖上了一个印章,头尾的两个都是正的,而中间那个却是歪着的。接着他把符咒折叠成一个小三角,递给了叔父。   叔父伸手接过,然后问道,这就可以了吗?看来真是隔行如隔山,我们束手无策的事,到你这里真是轻松解决啊。道士笑了笑说,还没完呢。 说罢他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帆布挎包,好像在翻找着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道士从包里分别取出一个铜制的手摇铃铛,一张洗脸帕大小的方形红布,红布上用黑墨画了一个太极和八卦,然后一个用木条刻成的小人,小人双手扩展伸平,双脚人字形分开,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大字。接着道士又从米缸里抓了一把米,从自己家的香炉里抓了一点香灰,吧米和香灰在手里互相捣腾混合,很快米就变成灰白色的了。   道士把染了香灰后的米用小口袋装了递给叔父,并且告诉叔父,除了贴符咒之外,你把这些东西带回家,找一个凳子,将凳子放在那个人被枪打死的地方,因为如果它再次出现的话,无论最后它去了哪里,最初出现一定是自己死去的位置。然后找一根绳子拴住凳子的其中两只脚,再把这个铜铃铛倒着拴到那根绳子上,然后就别碰铃铛了。   道士接着说,然后把这张画了八卦的红布有图的一面朝上,在中心太极的地方摆上一个碗,碗里先装水,再把这些染了香灰的米放进去,水大约7成就可以了。然后在晚上平行放两根筷子,筷子的其中一头要对着你们家进出的那个房门,然后在把这个小木人站立在两根筷子上。   说罢道士就取出一段铅笔,在纸上画着,以便让叔父明白。最后道士说,你要记住,当你贴上符咒关了门,这个站在筷子上的小木人,就应该好像是面朝着那张符咒一样。 道士说到这里的时候,对着我微笑着眨巴了一下眼睛,然后说,小伙子,你叔叔要是记不住的话,你帮忙记住好不好?我赶紧点头,道士口袋里的那些东西,单独拿出任何一样我也不觉得稀奇,但是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竟然能抓鬼,这让我非常吃惊,也特别好奇。   道士继续对叔父说,你需要在日落之前准备好这些,然后你们就关在自己房间里别出来,听到铃铛很快节奏的响起来,然后突然没声音了以后,你才能出门。今天是头七,过了子时它一定会再出现的,但是你一定要待在家里,如果你不在,那玩意也不会出现的。叔父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道士笑了笑,没有回答。 分卷 第三章.水碗木人   叔父掏出身上的一些钱,递给道士,道士却摆摆手没有收下,他告诉叔父,如果这件事过了今天之后解决了,你提一筐鸡蛋一只鸡来谢我就是了,钱财这东西我不收。于是叔父只能连连称谢,接着就带着我赶回了茶馆。   我和叔父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将一切都按道士的吩咐布置后,我用饭粒粘好了符咒,接着叔父跟我煮了面条吃,然后我们俩就关上门窗,躲在房间里。   大约到了晚上11点半的时候,我都有些打瞌睡了,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铃铛声响了起来。   听到铃铛的声音,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叔父也是显得表情紧张起来。那铃铛的声音果然就像道士说的那样,持续了大概二三十秒钟,接着就突然传来一声“咔嚓”的轻响,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可是我跟叔父还是不敢贸然出门,万一道士偏偏算错了这一层怎么办?万一就在我们打开门后,就看见那个鬼魂站在我们门口怎么办? 于是那一夜我跟叔父谁也不敢出门,却也怎么都没办法睡着,只是断断续续的眯了一会儿,大堂里安安静静,倒是夜里的风时不时刮动着屋顶的瓦,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和叔父觉得心惊肉跳。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近距离遇到这样的事,从最初的不怎么相信,到慢慢对自己的认知产生怀疑,再到对这怪异的一切深信不疑,其实只过了短短一天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很轻易的接受这一切,害怕是一码事,心里也产生了一种很难言说的兴奋感,这种兴奋感好像在告诉我说,你了解的太少,这个世界还有太多东西是需要你去认识的一样。   所以那天晚上,我跟叔父两人就这么断断续续的挨到了天亮,这样才敢出门。 我把头探到大堂去看,和我们头一晚上看到的基本上没有区别,于是我就走到那个栓了铃铛的凳子跟前,发现一切东西都完好无损和昨晚一夜,唯独那个站在筷子上的小木人,却跌落到了水碗里,不仅如此,水里还飘着一丝红色的液体,并没有在水里晕开,就好像是木人流出来的血一样。 这个时候,叔父叫了我一声,让我过去看贴在门上的符咒,我凑过去一看,发现头一天才写下的符咒,此刻竟然有些褪色的迹象,符咒的边缘还微微卷边,我伸手摸了一下,竟然好像是经过高温烘烤后,原本又软又薄的符纸,变得硬了脆了许多。   一夜太平,现场除了这些些微的改变也并无异常。虽然我们无法确信这个鬼就真的被抓住了,但是起码这些迹象表明,道士做的这一切是有某种作用的。 于是我跟叔父说,那咱们要不要再去拜访一下那位道士?叔父点点头说当然要去。于是他带着我出门,趁着赶早市的时候,买了一筐鸡蛋和一只鸡,然后就朝着道士家里走去。   道士收下东西,然后请我仔细说了下情况,道士微笑着说,现在放心吧,那个鬼已经不会再在你家里出现了。贴在你家门上的那道符咒,暂时还不用取下来,等到第七个七天,也就是那个亡魂的尾七的晚上,再取下来烧掉即可,不过其他东西除了水碗之外,烦请你们找时间再给我拿过来就行了。   叔父连连感谢,接着就打算带着我离开,我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心里的好奇实在难忍,于是转身问道士说,请问这当中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那个鬼就被消灭了?   道士楞了一下看着我,然后对我说,首先那个鬼并没有被消灭,而是被收走了,就收在那个小木人上。还需要做一系列超度的法事,才能给让它不再作怪。 小木人是一种扶乩的手艺,之所以雕刻成人的样子,其实就是专门用来给那些亡魂附身或者强迫亡魂禁锢在木人身上的办法,这些作怪而被收走的亡魂,等到我回收供奉,作为我的兵马使用。   兵马?什么叫兵马?我忍不住接着发问。道士大概是很久没人这么仔细的问他这些,他看上去有些高兴。可能绝大多数找到他的人,都遇到了一些自己解决不了,甚至超出认知以外的麻烦事,然而当事情解决之后,通常也都如我叔父一般,给一定的酬劳之后,就离开了。 从道士的表情上来看,虽然我这样贸然的发问是一种不礼貌的行文,但是他却非常乐意接受我这样的不礼貌。   道士开始眉飞色舞的跟我解释说,所谓的兵马分为上下坛,而道士和巫师的区别也在于这上下坛,道士是从“官兵”到“猖兵”都要掌握,儿巫师通常只有“猖兵”。 这次你们家被枪打死的这个人,首先是暴死,也就是说,在死之前他是不认为自己此刻会死的,所以这样的死法带着强烈的戾气,这不,头七那天应当是回魂留恋人间的最后一个机会,他没有去爹妈家或者回自己家,而偏偏回到自己死掉的这个地方,还显形作怪,这带着怨气的亡魂,一旦收服,也是猖兵一列。   其实他说的这些我听得云里雾里,压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甚至连那些字我都不明白怎么写。道士接着跟我说,一般来讲,出了精怪或是死人频繁的地方,属于地气不好或是地气太好。分列两个极端,这样的地方就很容易收集到猖兵的兵马。 那个木人算是引诱其上身的工具,因为亡魂没有实体,这个时候如果没有人主动献身让它来附身的话,任何人形的东西,它都有可能会迫不及待的钻进去。贴在门上的符咒和压在碗底的八卦,其实都是对亡魂有震慑和伤害作用的,不过那道符咒的含义,确实在迷惑亡魂,让它看不见那个八卦,否则它是断然不会自己往里钻的。 混合了香灰的米,因为香灰是我日常供奉兵马的时候积攒下来的,等同于亡魂们的剩菜剩饭,这些东西是可以被亡魂最先察觉到的,将这样的米泡在清水里,取的是五行合一的含义,迷惑亡魂忘记原本被抓住的危险,从而更加大胆。胆子越大,它出错的几率就越大。   道士越说越来劲,虽然十有八九都是我听不懂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懂,但却觉得特别厉害。 他接着说道,而碗上的筷子就更加简单了,在前面的一个接一个的陷阱后,那个亡魂肯定会附身在木人身上,但是当它刚刚一附身,木人就会因为踩不稳而跌落,落下的地方,正好就是那个水碗。 水是有禁锢灵魂的作用的,亡魂如果在水里,没点道行还真是别想轻易逃走,这就是为什么淹死的鬼魂永远不会单独出现在没有水的地方,永远都只能在有水的地方害人。 当木人跌落,水里的香灰和米就会对亡魂造成伤害,这个时候它就会想要挣扎,却逃不出这小小的水碗,鬼魂挣扎的时候回因为能量大小的关系触发到铃铛,发出声音,于是我们就知道,铃铛响起来的时候,这个鬼魂如果不是力大无比或者道行深厚的话,基本上就抓住了九成九。   我又问道,那木人流血又是怎么回事?那个碗里头可连红色的东西都没有呀。道士哈哈大笑着说,小伙子,那不是血,那是鬼魂想要逃走却没办法,于是变化出来一种让咱们看好像血的东西,因为这个时候鬼魂已经很清楚自己的死态了,我想请问你一下,当天那个大头兵开枪打死他的时候,中枪的位置是不是就跟你看到木人流血的位置一样啊?   我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于是我点了点头。道士说,也许你们当时听到的铃铛响动,只有短短的时间,那是对于咱们活人而言,不过对于亡魂来讲,那个时间就非常长了,水是一个相对隔绝的环境,所隔开的,就是人间和阴曹地府了。木人最终流血,那说明它始终没能挣扎过,最终还是认命了。这里的认命,说明它清楚地回想起自己死时候的样子了。   我愣了很久,道士的一番话看起来很深奥,但是一一印证后,发现的确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当中,不由得让我有些崇拜。也许是看到我认真的表情,道士得意洋洋的说,这十里八乡我也算是老一辈的道士了,如果没点真本事傍身,你们又怎么会找得到我,知道我能够帮你们呢。 这个时候叔父骂我说,臭小子,你不要总是问这问那的,你又搞不懂,别惹大师心烦!于是我给道士挥手说了再见,朝着叔父走去。走到门口我问道士,那我今后可以常来你这里玩吗?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明白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动机让我说出了这句话,而在那之后的许多年我也不曾思考过我会不会因为这句话而后悔。   道士迟疑了片刻跟我说,不管你是不是来玩,都欢迎你来。 分卷 第四章.萍水之缘   也许当时年幼,阅历浅。我并没有察觉到道士这句话别有深意。 只是在跟着叔父回茶馆的路上,叔父问我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个道士特别厉害呀?我点点头说,他懂好多咱们都不懂东西,当然厉害了。叔父哼了一声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他还能比我懂怎么泡老荫茶? 说完叔父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傻笑,因为那是叔父第一次在我面前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话,看得出问题解决了,心情不错。快到家的时候叔父又对我说,既然你觉得那个道士这么厉害,那这些东西就让你送回去给他算了。 我也爽快的答应了。叔父接着说,如果你和道士再说话,他问你有没有兴趣跟他学习,学他的这些手艺,你愿意去学吗?叔父说完这句话就看着我,似乎在从我的双眼里找寻答案。我这才知道,原来叔父这么问,是因为道士那句“不管是不是来玩都欢迎你”,听出了端倪。 可是我却没有这样去想过,于是我有些慌张,不知道怎么回答叔父。叔父接着说,我跟你父亲并不亲,跟你母亲也是数面之缘,你父亲死后我都是好久才收到消息,既然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咱们虽然不同姓,但却是血脉至亲。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照顾你。   话题突然有点严肃了,我开始低着头不说话。这个习惯是小时候上私学,被先生骂的时候养成的,以至于我在面对那些我束手无策的情况的时候,我常常会选择低头沉默。   叔父接着说,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没娶媳妇。我爹在解放前是做粮食生意的,有一个米铺子,战乱的时候给抄走了,留下点钱就死了,好不容易挨到了解放,手里还有些金条银票,银票想要折现发现亏了太多,金条也只能卖去黑市,运气好不被抓到,抓到了能抄的都给你抄走。 好不容易攒了那么点钱想要做个小本买卖,将来能娶个老婆,眼看着日子要好过点了,我娘,也就是你奶奶又去世了。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咱们虽然疏远,但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了。   叔父看上去有些伤感,我也一言不发。叔父说,可我没别的本事,就守着这么点破房子开个茶馆,饿是饿不死,但也没什么出息,如果你留在我这儿,将来顶多是接手我的茶馆继续做下去,否则到那天之前,你都只是个打杂的小伙计。可你才十七岁啊,正是好时候,现在也不打仗了,你如果去上学又晚了,如果你母亲把你托给我,却让我白白耽误你的年轻,这也的确让人很惋惜。   叔父顿了顿接着说,今天那道士,如果我没有会错意的话,他也许有可能想要收下你当学生,所以我问你,如果他收你,你会愿意学吗?我抬头望着叔父,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我觉得我内心是愿意的,但是我又不想丢下叔父不管,非常矛盾。 叔父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好好思考,道士这个行业在过去是很受人尊敬的,但是现在变了天,可就不一定会被人尊敬了。但是如果你趁着年轻踏踏实实去学一门手艺,能够解决吃饭穿衣,能够活得不比其他人差,总好过每天当个小杂工,混吃等死的好。   这段对话到这里,也就突然停止了。叔父既没有接着说下去,我也因为内心矛盾而并未立刻表态。 所以那天回了茶馆打扫了那满地的碎瓷渣子,直到吃完晚饭,我和叔父回屋之前,叔父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明天咱们要开门做生意了,歇了这么多天,应该也不会太忙,你睡个懒觉吧,睡醒了以后,就把这堆东西给那个道士送过去。   由于叔父也是从他人那里打听到道士,从见面开始都一直“师傅”、“道长”相称,所以我和叔父都不知道那个道士叫什么名字,道号怎么称呼。 而当天晚上,我的确睡了个懒觉,因为前半夜我反复思考着道士和叔父那些意味深长的话,根本就无法入睡,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午饭了。   吃完饭收拾碗筷的时候,叔父问我,你是下午给道士送过去,还是改天再送?我想了想说,下午我就送过去。   当天下午,我带着道士留在茶馆里的那些东西,去了道士的家里。 道士问我,你叔叔说怎么没来?我说,现在店里的麻烦事解决了,茶馆又开张了。道士哦了一声,将我带回去的东西一一收拾好,只是那个木人,他拿着走到祭坛前的蜡烛跟前,将木人在上面翻着面花了几个圈,然后在木人的脖子,手,脚上都缠上了红色的线,接着把这红色的线绑在一根筷子上,接着靠在香炉边上。这时候我才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香炉。   香炉放在一个朱红色漆面的高脚台上,香炉的两侧是手腕那么粗的两根大蜡烛,香炉前有三个白瓷酒杯,酒杯里装了液体,那应该是酒。 三个酒杯前分别是三个装了水果的盘子,香蕉、苹果、桔子各三个。而在香炉的后面,又一个古人的描彩泥像,泥像的身后贴着一张大大的黄纸,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字,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有的甚至是几个字拼凑而成的一个字。最让我觉得稀奇的,是那个泥像边上,不伦不类地放了一个没盖盖子的玻璃瓶,瓶子里黄橙橙的,看上去是油,而因为没有盖盖子,所以油的表面漂浮着几只死掉的小虫。   道士看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于是笑着说,小伙子,这是我的坛口。今天你带回来的这个木人,我需要用方法将它供奉到我的坛口里,让它消减戾气,一方面有我供奉可被净化,一方面为我所用可为自身积攒福报功德,等功德和福报足够了,也就到了它重进轮回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道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带着我到堂屋里坐下,然后对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跟妖魔鬼怪打交道的人,特别晦气啊?我摇摇头说不说,我觉得挺厉害的,而且这样还能帮助别人。 道士笑着说,其实无论是人是鬼,本身是好是坏,都是共存的。我觉得我是好人,但我有时候也会有一些歹毒的想法,你觉得这个鬼是坏的,因为他害了人,但实际上当他被道人收服后,用在别的地方,也是在帮助别人,除非有些心术不正的人,会利用自己的兵马去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但那都是少数。 所以无论咱们是什么,那并不重要,是好是坏,也许对我们自己来说是重要的,但是对于芸芸众生,那也不重要。这些东西,关键在于怎么用它,或者用它来做了什么。   说完他伸出手,做了一个手枪的姿势,对着我就装腔作势的开了一枪,然后问我说,这颗子弹,可以杀死一个无辜的你,也可以杀死一个日本鬼子或者国民党反动派,现在你告诉我,这颗子弹到底是好是坏?   我不说话了,答案在心里其实显而易见。 道士问我,你今天如果只是来还东西的,那么你就可以回去了。如果你还有别的事,你现在就说出来。于是我开口问道,大师,你的这些本事难不难学呀?道士面露喜色,然后说,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看你为了什么去学。你如果是想闯荡江湖,以此谋生发财,那可能就比较难学了。我想了想告诉他,我想学,我想帮助别人。   道士愣了,沉默了片刻才望着我说,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道士,我姓司徒,白象街的人,我叫司徒勤。 分卷 第五章.祖上百年   也许你要问,你不是叫司徒山空吗?怎么现在又叫司徒勤了?司徒勤其实是我原本的名字,司徒山空,是后来我的师傅给我的名字。我前后共有两个师傅,一个是道门的,一个是民间的。道门的师傅给了我一个山字,民间的师傅给了我一个空字,于是直到后来,我就一直说自己叫司徒山空。   然而我的父亲在我年幼的时候曾经告诉我,其实我的祖上并不姓司徒,而是姓司。而再往上推几百年,却又是姓司马的。也许你又要问了,为什么祖上姓司马,然后到了你这辈就变司徒了,具体缘由,等将来我会找机会告知。 我只知道最后一个司马姓的祖先是个大官,后来弃官为民,因司马是官姓,所以就改姓司了,后代在经过嫡系和旁系的千年演变后,互相其实早已不认识。 而司家走出去的人,也分散到了全国各地。我家族的这一条血脉,如今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嫡系还是旁系,总之在家族可以考证的范围内,也最多只能考证到我的曾祖父那一辈,再往上就无从查起了。   对于曾祖父的名字,我们没人知道,只是我的父亲从他的父亲口中得知,曾祖父是出生在四川省简阳县,家境富裕,人称“司家大少爷”。 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是简阳县有名的小恶霸,并且与当地盐帮贩子勾结,欺行霸市,哄抬物价,还开设了吸食“福寿膏”的逍遥馆。清代晚期的时候,曾追随过石达开入川的义军,但当石达开在成都府被凌迟处死后,曾祖父逃回了家乡,从此就变卖全部家产,娶了少奶奶,带着银钱举家迁到了重庆,当时的重庆正好处在《马关条约》后的开埠环境下,外国人多了起来,商机也多了起来,于是曾祖父就用手里的银两买下了几间铺子,招来了一些工人,开起了一间染布坊,名曰“合德染坊”。   几年后,曾祖父凭借着早年混迹盐帮码头的经验,很快就跟重庆城里的西洋教会建立了合作关系,当时几乎重庆所有的教会染料,都来自于合德染坊。合德染坊也成了当时拥有好几家字号的大染坊。而在这个时候,司家大少爷和少奶奶才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爷爷。   起初在起名的时候,由于司家大少爷虽然自己姓司,但是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祖上是一个复姓。但是具体叫司什么,他却不知道了。 但是司家大少爷知道,自己的祖姓其实是古时候的官姓,司马、司徒、司空,分别掌管着军政、民政、建设。由于无从考证,司家大少爷也就随意挑选了一个,给我爷爷起名司徒寿。大概是希望我爷爷能健康长命的意思,至于为什么要恢复复姓,却没有谁知道。   在我爷爷幼年的时候,曾祖父却不知怎么,开始抽起了大烟。如此一来,到了重庆后积攒的家业就败了个精光,四间合德染坊就卖掉了三家,仅存的一家也面临着入不敷出的境地,在爷爷8岁那年,曾祖父就去世了。 曾祖母带着我爷爷回了趟简阳的老宅子,因为少爷死了,自己成了寡妇,还带了个孩子,周围的人免不了说三道四,于是曾祖母卖掉了简阳的老宅子,一边带着孩子,一边苦苦支撑着染坊。 而我爷爷因为年幼丧父,有失管教,又因为他常常被别的小孩欺负,骂他是没爹的孩子,所以从小我爷爷就不服输,特别倔强,为此经常打架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曾祖母觉得这是孩子天性,也没有特别管教,只是在闯祸之后责骂几句,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在我爷爷15岁那年,却偷偷从曾祖母的抽屉里偷走了两张银票,还有一根镶了翡翠的金丝凤头钗,据说那是我曾祖母当年的嫁妆,然后离开了家,这一走,就走了整整八年。 期间并非了无音讯,而是与家庭保持着断断续续的书信往来,互报平安,每次当曾祖母问爷爷到底去了哪里的时候,爷爷总是含糊其辞,只是说自己在跟着一个人“干大事”。   八年后,爷爷回来了。同时还带回来了一个女人和孩子。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奶奶,这个孩子就是我的父亲了。而直到那个时候,曾祖母才知道,爷爷口中的“干大事”,就是几年前的那次轰轰烈烈的大革命,那场革命,让皇宫里的爱新觉罗们,把天下还给了老百姓。   我的父亲叫司徒闰,因为他是闰月出生的。当年他出生的时候,我的爷爷还忙着闹他的革命,也就草草加了个闰字,当做了名字。而我父亲对于我爷爷的这些故事,也大多是从奶奶口中听来的,因为在那次回乡后不久,爷爷在重庆也没有呆很长时间,就又接着出去闹他的革命去了。   父亲告诉我,他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爷爷,是在他六岁的时候。爷爷回家后,留下一笔钱,还有一杆枪,然后写了一张纸,然后那一夜奶奶哭得没完没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听闻我爷爷的下落了。   在我小时候父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眼里总是闪烁着一种奇怪的色彩,那种感觉像是他特别敬重我的爷爷,却也痛恨我的爷爷当年抛弃妻子,留下他们孤儿寡母。 而随着父亲的长大,才知道当年爷爷留下的那张纸,是一封休妻书,也许是为了不让家里牵绊自己的步伐,才选择了这样做。而后奶奶带着我的父亲改嫁,嫁给了重庆本地一个姓陈的米店老板,之后的余生还算幸福,后来我父亲同母异父的兄弟出生,他叫做陈丙礼。却因为父亲的固执,坚持不改姓陈,一直就得不到夫家的喜欢。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就加入了当时川地盛极一时的帮会组织,哥佬会。   哥佬会,俗称袍哥。关于这个组织,可以追溯到清朝入关开始。自明朝灭亡后,民间就出现了几大反抗组织,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陈近南为代表的天地会。 天地会喊出的口号是,“驱逐鞑虏,反清复明”。而后天地会因为势大,屡屡遭到镇压,在发展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分支,这个分支,就是哥老会。取《诗经•无衣》:“与子同袍”之义,表示是同一袍色之哥弟,这是一种亦官亦民的做法,要的是人人称兄道弟,不讲级别上下,部分地位高低,只讲兄弟义气。 于是在当年,哥佬会、青、以及从天地会发展而来的洪,成为了国内最大的江湖组织。遍及社会各个阶层,有着极深的背景。而我父亲那个年代,封建帝制刚刚被取缔,袁世凯和张勋的复辟也都只是昙花一现,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前朝官员,各自拥兵自重,形成格局地方特色的本地军阀,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后天咱俩一块儿打其他人,搞得整个国内尤其是四川混战连连,乌烟瘴气。地方上,官府的管理力不从心,也就给了哥佬会发展的空间。   父亲告诉我,在他当年的那个时候,整个四川的人尤其是男丁,几乎是没有不嗨“袍哥”的,所谓的“嗨”,大概就是在说加入袍哥组织的意思,而加入的方式,则分为两种,一种是不出钱只出力,叫做“浑水”,只出钱不出力,叫做“清水”。 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因为父亲的下落不明,就常常在重庆这个江湖大码头上,听到各种江湖上的传闻,甚是向往。加入哥佬会以后,也算是风生水起,很快就成为了当地义字头分会香堂的三爷。 父亲在1941年娶了我的母亲,母亲是另外一个仁字头香堂里三爷的独生女,而那个时候日本人已经攻占了中国大量的地方,当时的国民政府也将都城迁至重庆,日本人无论南北东西,都没有办法直接从陆路和水路攻打重庆,于是就开始空袭。   这就是有名的重庆大轰炸,我的父亲就是在轰炸之后,川地的袍哥成员大多被国军按照军制收编入伍,凡抵抗者,均按山匪剿办。 国难当前,父亲热血男儿,于是也就随着川军出川抗日,那是1942年,母亲在这一年怀上了我,而我,则出生在轰炸之后的一年,1943年。 在我出生前,父亲带着我们搬到了重庆城的白象街,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注定,许多看似无关的事在一个地方发生,风水轮流转后,却又再度回到了这个地方。这一切不敢说是宿命,因为能够解释这场宿命的人,早已不在人世,直到今日再去回想,我依旧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偶然还是命运。   我曾希望通过上学来改变命运,却在少年时期阴差阳错踏入玄门。如果按照我的家传来说,我家祖上几代人,几乎没有一个是身在玄门的人。我跟几乎所有小孩子一样,在成长途中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足这样的行业中,并一干就是五十多年。 分卷 第六章.袍哥后人   袍哥背景下的成长起来的孩子,身上总是免不了多出几分江湖气。我的父亲是当时重庆码头上义字头香堂的袍哥三爷,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却非常受到别人的敬重。所谓的“义字头”,则是袍哥组织在整个帮派环境下根据社员构成而分出的堂口。   正所谓,三纲五常。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是中国人历来对于正统的纲常伦理的理解。因为三纲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中国几千年以来的社会状态的实质。 “仁义礼智信”则称之为“五常”。五常是影响中华民族的儒家思想,其五个字分别代表了我们作为独立的个人立世于天地之间,所应该具备的基本道德伦理。 而以江湖仁义为先的袍哥组织,则是按照这五常来分设香头堂口。而袍哥组织里,不管是哪个字头下的堂口,都有一个最高领袖,通常称为“大爷”,或者“舵把子”。舵,通常是在泛指船头的部分,于是舵把子,就成了带领袍哥组织这艘船的掌舵大哥。是帮会的代表和发言人,大大小小的事,舵把子都要管理。 在舵把子以下,则设三爷、四爷、五爷各一名,基本上就等同于按照级别高低分管职务的小头目,而再其下的,就统称为“老幺”,也就是最底层的帮会成员,打打杀杀,惩奸除恶,都是他们去干,即便是堂口大哥的指示,也是由老幺来扛下黑锅,不过堂口会帮忙料理好一切,让这个黑锅也背得心安理得。   不光我的父亲司徒闰本身就是义字头的袍哥三爷,我的外公,也同样是仁字头的袍哥三爷。所以从小耳濡目染,大多都跟这小小的一片江湖有关。 不过打从我出生起,就依稀记得我的父亲缺席了我童年的一部分岁月,年幼的时候我曾问过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告诉我,父亲是英雄,随着川军出川抗日了,等到抗战凯旋,也就回家里来了。而事实上,1945年抗战就已经结束,我的父亲,却是在1948年,才回到了家里。   所以我的童年,和袍哥组织是有着脱不开的关系的。我身边认识的几乎每一个人,如果要他们说的话,他们都能够说出自己隶属于哪个字头的哪个堂口,坐的是第几把交椅,烧的几柱香等等,这样的氛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以至于我小小年纪的时候,就能够说出一大堆江湖黑话。 母亲告诉我,因为袍哥重义气,自古以来中国最为重义的人,就是武神关羽,而关羽,在帮会组织里就是一个正神,称“关二爷”。这也是为什么袍哥组织里,不会有二爷这个职务的原因,毕竟没有人敢自比关公。如此一来,除了舵把子,三爷就成了堂口里的二当家。   母亲告诉我,她跟我父亲是在几年前的一次“单刀会”上相识的,被父亲的侠气吸引,继而由双方堂口的舵把子验明真身,男未婚,女未嫁,门当户对,就促成了这门亲事。 “单刀会”则是袍哥组织里每年的三大聚会之一。因为祭拜关公,所以五月的聚会称之为“单刀会”,歌颂赞扬当年关公的英雄气魄。七月十五中元节,则是聚会祭祀那些因为帮会事务而死去的弟兄们,称为“中元祭”。而到腊月,就到了一年聚会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刻,因为这是要吃团年饭了。 这个时候,即便是互相之间有很深矛盾的各个堂口,在这一天也要放下所有的成见和不快,开开心心地称兄道弟,有冤有仇,过后再报。如果在这三天聚会上惹事的帮会兄弟,一律奉行三刀六个眼的政策。当时母亲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她表情平淡,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我虽然身在其中却从未亲自领教的江湖趣事,却成了我儿时没有父亲陪伴的时候,陪伴我最多的故事。   我算是开智比较早的孩子,听母亲说我3岁就开始学认字,4岁已经能够背诗。所以在我知道日本人被赶走以后,成天都盼着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赶紧回家。 不过当时的重庆属于国统区范围,执政的是国民党,而我父亲出川抗日的那支部队,也恰好是国军。时下国共开战,作为家属的母亲,此刻和那些寻常百姓就有了区别,因为她必须学会选边儿站,即便是家族势力,黑道背景庞大的袍哥组织,在正式的政党军事冲突中,能够明哲保身已经是难得至极,曾经舵把子只手遮天的时光,似乎从这个时候开始,渐渐变得弱化了许多。政府军的镇压和逮捕,让很多以前曾经在各个堂口呼风唤雨的大爷们,开始人人自危。   所幸的是,父亲没有再继续留在军中参与内战,具体他是怎么办到的,谁也不知道。我只记得当年他回家的时候,站在门口跟我的母亲面面相觑了许久,我躲在母亲的身后,望着这个留着寸头,眉骨上有道伤疤,肩上扛着一个破旧的麻布口袋,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我竟然没有想到,这是我的父亲。   也许是因为父亲缺席了我的童年的关系,他自己想必也是比较愧疚的。所以从他回家以后,除了到每天到城里去拉车之外,其余的时间,他都会更多的陪在我身边。 那个时候我虽然岁数小,但是已经能够非常清楚地说话,加上我自己本身记性好,也就常常跟父亲聊那些离我非常遥远的故事。父亲告诉我,自己在从军的时候,曾好几次带领弟兄们以非常少的人数狙击日本人的小纵队。川军的构成,上至司令官,下到普通士兵,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曾有袍哥背景的人。 在袍哥组织里,不仁不义是最被人鄙视的,并且这样的鄙视会让一个人永不翻身,到哪儿都受到别人的瞧不起,也不会被任何人信任。也正因为当年在袍哥帮会里下手黑,心肠狠,以袍哥组织为根基的川军,几乎很少出现过降兵降将,逃兵更是鲜少听说。 川军的骁勇善战为抗战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也正因为父亲他们这批不怕死的兵蛋子,才在异常残酷的战争中幸存了下来。   父亲指着自己眉骨上的伤疤告诉我,这道疤是在一场狙击中留下的,当时日本鬼子的小纵队距离自己和弟兄们也就十多米远,双方僵持了两三天,却因为是在山沟沟里,双方的退路都已经被各自的伏兵截断了,造成了外圈一阵乱打,中心的部分却始终在僵持。 那一天父亲告诉弟兄们,兄弟们,子弹手榴弹都打光了,石头也都砸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跟小日本鬼子面对面的干了。父亲的一番话引起大家的热血,于是父亲带头站了起来,大声叫喊道:“咱们现在就冲过去,把这些狗日的小日本,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于是几十号人就这样只带着刺刀或者匕首等武器,咆哮着冲进了日本人的战壕里。日本人虽然善战,却更加注重军事战略,对于这群不怕死的川军的突袭,他们没有丝毫准备,于是很快就被杀死杀伤了不少人,最后落荒而逃。而父亲眉骨上的那道伤疤,就是当时肉搏的时候留下的。   父亲跟我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我记得是在一个傍晚,那时候天色已经有些黑了,许多商铺都已经收摊,街上剩下的人,要么是那些洋行的伙计,要么就是跟我父亲一样,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回到家里的普通百姓。 他把我扛在自己的肩膀上,缓缓地在白象街的路边走着,指着这条繁华的街道告诉我,这条街从当年我们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这么繁华,即便现在国家还在打仗。你看那些西洋的房子,这些都是洋人很早修建的,这里外国人多,洋人在我们这里是受到保护的,所以这里再乱,也不敢乱在面子上,我没能够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到现在这么大,从现在开始,就算出再大的乱子,我也不会再把你们母子俩丢在一边了。   父亲说得很平淡,但是这句话对于我而言,就成了许诺一般。父亲说,等明年,我送你上私学。这国家乱不了几年了,等太平了,你就不用跟我一样,打打杀杀,好好学学问,也许将来能够比咱们司徒家的历代都有出息。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对念书上学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憧憬。我开始觉得书里有一个另外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不知道的世界。 分卷 第七章.草鞋儒巾   大概到了我6岁吧,当时社会的新思潮正在逐渐壮大,许多传统老旧的东西开始受到了冲击。而也到了父亲说的,需要我去学学问的时候,于是在选择新学还是旧学之间,父母为此为难了一把。 到后来父亲还是决定送我去上旧学的学堂,教书的先生已经快七十岁了,听说是前朝时候本地的一个举人,当时的城乡十八里地,应考的人很多,举人却只出了这一个。可是没做多久的官,清朝就灭亡了。像他这种前朝的官员,是没有办法在新社会下混相同的官职的。 于是就回到家乡,一直从事教书的工作。父亲在决定送我去这个先生的学堂的时候,还特别告诉我,这个先生的八股文很厉害,要我好好学,这样将来能够写一手好文章,做个文人,都比当个武夫的好。   先生姓薛,很是严厉,不过也正因为这种严厉,我才认得了那么多字。那个时候每月除了初一、初十,二四这三天学堂是不教课之外,别的时间,我每天都要跟鸡一块起床,一边洗脸,一边背三字经,论语等等。但是母亲一般都要起得比我更早,因为他要给我和父亲准备早饭,我吃过饭就独自去上学,父亲则要到外头拉车。 早饭并不丰盛,大多数时候就是稀饭咸菜,偶尔有个菜包子都算是开荤了,鸡蛋肉包子这样的东西,如果不是有什么喜事,基本上都是母亲格外开恩了。于是在那段日子,我常常在家里吃个五分饱,然后在去上学堂的路上,偷偷在门口一个小摊蹭两个糖心汤圆吃。汤圆摊的主人是一一个当时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就住在我们家附近。祖上也是世代嗨袍哥的人家,但是由于幺房出了老辈子,所以即便他那么年轻,却跟我的父母是同辈人。 我们周围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管他叫二叔。   二叔的大哥是跟我的父亲同时期参军的川军,虽然不是跟我父亲同一个部队,但也是一名骁勇善战的战士。不过他的运气没我父亲好,据说当时乡亲们热烈欢送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个壮汉,再回到家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布满弹孔的钢盔和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了,战死沙场,连尸体都没办法运回来安葬。 所以大哥的老婆就因此改嫁,膝下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就过继给了二叔,当成二叔的养子。   小时候的我据说长得有点肥头大耳,又比较能吃。因为是街坊的关系,二叔虽然明知道我是蹭汤圆吃,却也每次都笑呵呵地骂我几句,然后给我盛上几个热腾腾的汤圆。 也许是相比同龄的孩子我更加能吃,所以我的块头也比较大,跟附近的孩子玩的时候,只要是和体力相关的游戏,我总是吃不了亏,于是我就多了个外号,叫“司徒莽子”。 莽子在我们方言里,大概就是指这种块头很大的人,而后来,也许是大家觉得喊司徒太拗口,就直接喊我“莽娃子”。 而二叔的养子,恰好也是我学堂里的同学,营养条件明显不如我,所以他虽然个儿高,但是却很瘦,而且听说是小时候吃奶期间姿势不对,造成了他的下颚骨比上颌骨突出一些,嘴巴闭合的时候,下排牙是在上排牙的外边的,当时的条件,也没有什么矫正整形的东西,于是他家里就以为等到再大点开始换牙的时候,也许就纠正过来了。不过也正因为他独特的长相,我们一起玩的孩子,都叫他“地包天”。   地包天,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   上学堂的日子,其实只持续了几年的时间,旧学和新学不一样,新学是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学会这个阶段理应覆盖的知识,然后就可以进阶到下一个阶段。但是旧学却不同,以丰富阅读量,增加学识为主。 换句话说,也许我可以四岁就上学堂,或许天资过人,到了十一二岁,就可以应举参加乡试了。也有可能我十一二岁才开始学习,但是学了十几年,都还只是个初级阶段只懂认字的晚生。 我和地包天在上学堂的期间,经历了重庆的大变化,以前街上随处可见的国军和美军,渐渐变少了,白象街一代开洋行商社的外国人,也都陆陆续续撤离了,到了我7岁半的那年,先生突然说这几天大家都不用来学堂,好好在家里待着,也不要到处跑。 而那之后的几天,每天我都能够听到街上传来鬼哭狼嚎的扩音喇叭声,里边播放的内容,大概就是说前政府已经放弃了抵抗,撤退的意思。   我虽然岁数小,也知道这是要变天的意思。那段日子持续了差不多半个多月,偶尔还能够在夜里听见枪响,枪响之后通常都接踵而至的,就是惨叫声和猫狗受惊的叫喊。 父亲在那段日子,也没有出去拉车了,成天关着门跟我和母亲待在家里,但是父亲还是会要求我每天练习写字,温习先生教授的功课。只是我常常在那段时间看到父亲侧着身子站在窗户跟前,而窗户只打开了一道小缝,他警觉地张望着,我却不懂当时他警觉的是什么。   半个月后,有一些身穿军装的人,开始在我们这边的街道挨家挨户的敲门,登记住户的信息,他们笑脸迎人,好像时下就是最快乐的日子一样。每拜访完一家人,他们都会笑嘻嘻的告诉大家,解放了,新生活就要来了。   因为我的年幼,对于那段日子到底苦不苦,我无从评论。可是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虽然生在战争年代,甚至在幼年时,就经历了两次不同敌人的战争,可是我也算是幸运的一代人,毕竟已经是战争后期阶段了,重庆城里也没怎么打起来,倒是听说过几场监狱暴动的事情。 家里也从未给我吃过苦。父亲早年参军前嗨袍哥得来的家产,在参军的那几年时间因为母亲要养家的关系,所剩不多,但还不算拮据。 房子是早早就买了下来,也就是说,只要母亲肯带着我出去工作,我们还是会衣食无忧的。而这一切,母亲从未让我经历过。我甚至觉得我比地包天要幸运很多,他和我同岁,和我有着差不多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背景,但是他却永远无从得知自己父亲的故事,更别说祖祖辈辈了。   是的,解放了,新生活就要来了。我和地包天又回到了学堂,开始像从前一样,每天无忧无虑的识字背书,我俩除了学堂外是好伙伴,学堂上彼此也是竞争对手,先生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写一个小考的题目,要我们尽可能按照这个题目来写文章。可是七八岁的孩子,能写出什么像样的文章? 而即便如此,我和地包天还是互不相让。九岁那年,我和地包天和往常一样去学堂,可是却看到先生背着手,站在窗户跟前望着远方。原本学堂里有七八个学生,那天却只有我和地包天两个人。在给先生磕头后,我们就开始坐下写字,明明该由先生讲学时候,先生却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比较调皮,话也比地包天多,于是我就问先生,今天是要教哪个文章?先生却说,你们自己看书吧,这最后几堂课之后,就到了咱们说再见的时候了。   起初我不是太明白先生这句话的意思,而大约十天之后,先生却提着一筐鸡蛋,一双草鞋,还有一个儒巾,敲开了我家的门,告诉我的父母,今后孩子不用再来学堂了,他要走了,回老家去养老了。 这一筐鸡蛋,是我送给孩子补补身子的,这一双草鞋,是让他带着我教他的东西,将来闯荡天下,就算出身贫贱,也要脚踏实地。而这一个儒巾,算是我对孩子几年来的认真努力,予以一个正名吧。 说完先生就蹲下身子,把儒巾戴在了我的头上,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孩子啊,我们汉人传承是尚儒的文化,你要记住,今后不要忘了先生告诉你的道理,将来不管干什么,都要像我们的文化一样,堂堂正正,掷地有声。   原本我以为先生养老是因为岁数大了,可在之后的某一天去二叔那儿蹭汤圆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旧学被国家取缔了。   取缔了,大概也就意味着,我暂时没有办法继续上学了。那一年,195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