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   六月的京城, 蝉声躁鸣, 闷热欲雨。
  
  阿殷被绑在床榻的角落, 浑身酸软无力。
  
  丫鬟琼枝推门进来, 将一束盛开的木槿花供在桌案上, 慢慢地摆弄花枝。粉萼重瓣, 嫣红姹紫, 鲜润的木槿花衬得她娇小的脸格外漂亮,只是那颗心……
  
  阿殷的目光钉子般扎在琼枝身上。
  
  琼枝心虚,侧头躲避她的目光, 讷讷的道:“姑娘觉得热么?我去找碗冰镇酸梅汤来。”
  
  “我只觉得冷。”阿殷咬牙,“心冷!”
  
  用了多年的贴身丫鬟,却在前两天偷偷往阿殷饭菜里下药, 趁着她手脚酸软无力反抗的时候, 将她绑起来送到了如今这个地方,能不心寒么?琼枝是孤儿, 自小在阿殷身边伺候, 主仆关系一向不错, 她敢做出这等背主的事情, 仰仗的无非是阿殷府上那位嫡母——景兴帝亲封的临阳郡主。
  
  阿殷是郡主府上的庶女, 地位颇为尴尬。
  
  琼枝显然也是吃准了阿殷这卑弱的身份, 听了责备后只低头不语。
  
  阿殷倚窗哂笑。
  
  被困在这里三天,她几乎费尽了唇舌,却还是无法说动琼枝为她解缚。阿殷的父亲是武将, 她自幼习武功夫不弱, 若不是有那迷药拖累,这点绳索根本困不住她。可惜如今手脚酸软,即便心里急出了火,却还是挣不脱那打成死结的绳索,只能言语试探——
  
  “外面没什么动静吗?没有兵马打进来?”
  
  琼枝诧异的抬头看她,欲言又止,随即抿着嘴往花叶上洒水,手却是微微颤抖的。
  
  阿殷肯定了心中猜测,紧追着问道:“有人率兵勤王,已经打进来了是不是——我已经听见外头的厮杀声了!你还守在这里,是要拉着我同归于尽?”
  
  “姑娘!”琼枝依旧垂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外头兵荒马乱,打得正紧。郡主和代王他们肯定会赢,到时候姑娘嫁给高二爷做相府的少夫人,也还是一样的荣华富贵。你,你别再逼迫奴婢了。”
  
  “他们这是在谋逆!”阿殷没忍住心中愤怒,斥道。
  
  “郡主说这天下原本就是代王殿下的,奴婢自知对不住姑娘,不过高二爷一向待姑娘好,这回也是迫于无奈,等外头安定下来……”门扇砰然被踢开,琼枝身子抖了抖,骇然转身回望,就见一个身着重甲的男子提剑进来,直奔阿殷。
  
  正是这宰相府上的二爷,高元骁。
  
  二十余岁的男子身材挺拔,衣甲染了不少血迹,上前将阿殷的绳索挥剑斩断,声音有些嘶哑,“外头形势不妙,阿殷,我放你离开,你逃出京城去。”
  
  “高元骁,你这个混账!”多日束缚被困,阿殷一得自由,便挥拳打在他的胸口,可惜手臂酸软,加之他有重甲护体,并没有半分撼动。阿殷口中被他强行喂了一粒药丸,高元骁手臂像是受了伤,殷红的血正缓缓的从袖口渗出,蹭在她的脸颊。
  
  “逃出京城后去剑南,带着这玉佩,那里的参事会照顾你。”高元骁将一枚玉佩塞在阿殷掌中,也不顾阿殷的怒目,猛然低头往她唇上重重吻过去,却被阿殷侧头躲开,扑了个空。
  
  干燥的嘴唇蹭过柔软的肌肤,阿殷下意识的举起海棠红的薄纱衣袖隔在中间,高元骁分明看到她眼底闪过的厌恶。
  
  他动作一顿,沉声道:“我高元骁的手段虽不光彩,但是阿殷,我喜欢你,只想娶你为妻!”
  
  阿殷只是一声冷嗤,将玉佩丢回给他。
  
  外头的动静虽传不到这深宅之中,瞧高元骁这幅模样,阿殷却也知道他们必定是谋逆事败,勤王的军队已经掌控了局势,这座宰相府怕也是保不住了的。
  
  阿殷不敢多逗留,迅速下榻要往外头走。
  
  “郡主府很快就会被围,你千万别再回去。”高元骁意有眷恋,伸手想要握她的手臂衣裳,却最终化为紧握的拳头,“赶快逃出这里,找个地方藏身。东南角上人少,你能离开。”
  
  阿殷没吭声,随手抄过一把短刀藏在袖中,也不理会面色惨白的琼枝,迅速出了屋子。
  
  刚才高元骁喂给她的应当是解药,只这么片刻的功夫,身上的力气便回笼了些许。阿殷辨定方向,腿脚酸软的出了院子便往外逃。
  
  高元骁追出院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愣怔了片刻,便拔剑在手,往西北而去。
  
  *
  
  走出数重院落,阿殷才听清楚外头的喊杀声,甚至有青烟在远处升腾,也不知道是谁放的火。
  
  她从东南的方向出去,果真没有多少兵丁把守,只有一队队的军士执刀跑过去,像是往高府西北侧集合。阿殷避过那队兵丁,转过街角后混入一处民宿,想了想,还是往郡主府上走——
  
  对于害死她生母的临阳郡主,阿殷当然不会有半点眷恋,她惦记着的是她的父亲。
  
  那个因为爱妻临终的嘱托而委曲求全十数年,却终年郁郁寡欢,最终战死沙场的男人。
  
  阿殷犹记得几个月前父亲的爱将带回噩耗时的情形,那个沉默坚毅的男人将一包衣冠交给临阳郡主后,又偷偷把半枚梳篦交给阿殷,道:“将军叮嘱过,请姑娘将来务必要找机会将这梳篦带回南郡安葬。他说活着的时候不能在一起,就只能在死后相守。”
  
  生不同寝,死而同穴。
  
  南郡是阿殷生母冯卿的长眠之处,陶靖为一双儿女在京城委曲求全十数年,临终时却只想回到那片故土,陪伴最爱的女人。
  
  阿殷鼻头发酸。她什么都能丢下,唯独不能丢下父亲那半枚珍藏的梳篦。
  
  临阳郡主谋逆事败,府上必定会受牵连,现在恐怕已十分凶险。可如果不回去,整个府邸就会在禁军手中化为废墟,一器一物皆查抄损毁,那她就再也寻不回父亲的痕迹。
  
  阿殷抬起袖子狠狠的擦干眼角的湿润,藏好了短刀,迅速回府。
  
  郡主府附近果然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军士,阿殷对这座府邸熟悉万分,轻松避开杂乱的人群,熟门熟路的摸到住处取回那半枚珍藏着的梳篦。出了住处没多久,却意外的碰见了兄长陶秉兰。
  
  陶秉兰少见的现出惊喜,“你回来了?”
  
  兄妹俩是同胎而生,阿殷只是个郡主极力想抹灭的庶女,陶秉兰却被记做嫡子养在郡主膝下,因郡主自小教导的“阿殷克母”而不喜欢妹妹。兄妹二人感情淡薄,却到底是至亲骨血,几重院落外皆是呵斥和哭喊声,恐怕已经有人闯了进来,阿殷当即道:“咱们从西角的假山走,那边人少一些!”
  
  她已有数日未曾回府,陶秉兰满腹焦急疑惑,此时却没时间细说,当即带着她绕过府中亭台水榭,到了西角假山。
  
  外头纷纷嚷嚷的已经聚了不少军士,盛夏时节日头正烈,陶秉兰额头见了汗珠,朝阿殷道:“我出去引开他们,你趁机逃走。”
  
  “哥!”阿殷攥住他的衣袖,“一起走。”
  
  “得有人掩护你,否则咱们谁都逃不掉。阿殷——”陶秉兰罕见的露出爱护的姿态,“不要怪我这些年的冷落,我只是想护着你。蔡将军的嘱托我也听见了,父亲惦记了南郡一辈子,你务必要全他心愿!”
  
  不容阿殷多说,陶秉兰叮嘱完了,拔剑便往外冲去。
  
  他是郡主膝下的独子,锦衣玉服和诸般佩饰都格外显眼,一冲出去,当即吸引了周遭的军士围攻。陶秉兰平素虽也习武,身手却是平平,在围攻中险象环生。
  
  阿殷想跟着冲出去,手里却死死攥着那把梳篦。她咬紧了牙,抹掉眼泪,扭身朝外跑。
  
  可惜她终究没能逃走。
  
  郡主府外面围了数层的士兵,阿殷闯进来的时候因为急切没有看明白,此时却发现除了方才那团团军士之外,暗处还藏了禁军。她纵然已经服了高元骁的药丸,到底被用了数日的药,此时力气尚未恢复,哪抵得住外头的层层围困?
  
  *
  
  当朝皇帝被闯入皇宫的逆贼杀害,定王殿下率兵勤王救驾,控制局势后为大行皇帝治丧,随即在群臣拥立下登基为帝。
  
  十五日后诸事尘埃落定,新帝下旨在正午时处决逆犯。
  
  那一日天气晴好,阿殷跟着陶秉兰走出阴沉的牢狱,兄妹二人各自无言。
  
  刑场外围了层层百姓,阿殷看着同代王一起跪在最前面的临阳郡主,目中是刻骨的恨。
  
  ——生母产后血崩而死、父亲委曲求全郁郁寡欢,乃至今日兄妹二人被牵累,这个蛮横跋扈的女人为了一己执念,毁掉了她原本无比圆满的家庭。只是可惜了父亲,十数年的隐忍求全,到底没能让儿女逃过这个女人的祸害。
  
  阿殷握紧了手中的梳篦,心中诸多遗憾未解。
  
  不知道父亲临死时是怎样的心境呢?也许是隐约的解脱吧,就像此时的她一样——终于可以与父亲团聚,去看看从未见过的生母的脸庞。
  
  听乳母说,她的生母有这世上最迷人的容颜和最温柔的声音。阿殷虽没见过她,却曾在无数个模糊迷离的梦境里梦到过她。
  
  日影缓缓移动,阿殷仰头,瞧着正午刺目的阳光,嘴角扯出个弧度,像是在微笑。
  
  高台之上,亲自监斩的新帝扫过底下跪成数排的附逆皇亲。这些人曾经是京城中最为尊贵的人物,如今却褪尽金玉装饰,穿着囚服跪在那里,潦倒而败落。代王和寿安公主意有余恨目光在死前怨毒的盯着他,新帝却只瞟了一眼便移开,随即看到那个刑场上绽出的微笑。
  
  他蓦然身子巨震,扶着桌案牢牢的盯向那个女子。
  
  平淡无奇的囚服,拿竹簪挽起的乌黑长发,白净的脸上不施脂粉,只是素面朝天的瞧着日头微笑。她长得极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新帝将那如画眉目瞧得分明,甚至能看清她微微眯着的眼睛,那目光定然像初夏的阳光般明媚清净。
  
  竟然是她!
  
  新帝不可置信的再打量一遍,终于确信了那张脸。那张他曾惦记过许多个日夜,即使穿着囚服,不做半点脂粉装饰,也还是美丽夺目、冠绝群芳的脸。
  
  怎么会是她!
  
  刑场上的屠刀举起又落下,新帝出声阻止已是不及,他万分错愕的起身,看到底下血迹溅开时,手中的朱笔骇然掉落。
  
   正文 002   阿殷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寒冷, 才过了元夕没多久, 外头月色很亮, 透过纱窗漏进来, 铺了一地的银光。阿殷下意识的握住放在枕边的短刀, 只觉得背上汗涔涔的, 心咚咚的跳着像是要跃出胸腔, 就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她坐起身子,有些发怔。
  
  熟悉的帏帐锦被,妆台箱笼, 外头的博山炉里是香丝袅袅,紫檀矮几上的那盆水仙在月光下愈发显得莹润。外间里如意似乎又在说梦话了,喃喃的念叨着什么, 旋即发出极轻的笑声。
  
  屋内安然静谧, 还是她十五岁时的样子,可她却已不是十五岁的少女。
  
  刑场上的记忆噩梦般萦绕在脑海, 彼时觉得解脱, 此时回想那血光飞溅, 却觉得心惊。
  
  阿殷怎么都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回到三年前, 心跳急促凌乱, 神思起伏不定, 于是披衣起身,推开窗户就着寒凉的夜风站着。
  
  从前几天自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忽然回到少女时光后, 阿殷便狐疑万分, 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梦境。连着数日的噩梦,梦中那些鲜活的记忆却清晰又真切,阿殷纵然心中惊骇,却不得不承认,她身上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神怪之类的事情,让她在被问斩后,又回到如今。
  
  既然回来了,那就不要辜负这天赐的机会。
  
  梦里那些令人愤怒遗憾的事情,绝对不能再任其发生!
  
  阿殷握住窗沿,寒凉的夜风里,心绪愈来愈清晰。
  
  今日是正月十八,如果她没记错,应该是父亲陶靖从西洲回来的日子。想到久未谋面的父亲,阿殷便觉眼角发热,这一番心绪涌动,自然没法踏实睡觉了,于是睁着眼睛躺到天明,待天际鱼肚白的时候,便爬起身来,一个人到院子里练刀。
  
  刀是父亲从关外带回的弯刀,如柳叶细长,带着微微的弧度,刀刃开得极为锋利。
  
  阿殷平常都困在深闺中,虽然每天都会起来习武,却极少出门,这弯刀从前也是束之高阁,仅供赏玩。而如今捧出这把弯刀,阿殷纤细的指尖缓缓摩挲过刀锋,猛然一个旋身,便将父亲传授的刀法使来。
  
  她的身材修长轻盈,腾挪之间灵活迅捷,那刀刃泛着寒光,在她身周飞舞。
  
  如果这时候临阳郡主在这里,阿殷恐怕会忍不住靠近她身边,将这锋锐的刀刃抹在她的脖颈!
  
  天色微明时,如意打着哈欠推门而出,站在廊下将阿殷看了会儿,才笑道:“姑娘这两天练刀,比平常更精神了。我听说郡马爷今儿要回来,要是看见姑娘这样的身手,必定高兴。”待阿殷收势驻足时,便上前将件披风搭在她的肩上,“这才出了身汗,可不能着凉了。”
  
  她比阿殷小一岁,娇娇俏俏的容貌,笑起来脸蛋便漾出个浅浅的酒窝。
  
  阿殷就着她递来的巾子擦拭颈间细汗,“父亲今儿就回来?”
  
  “我听郡主身边的徐姑姑说的,就是今儿回来。”如意陪着她进屋,使唤比她更小的琼枝和甘露,“姑娘沐浴的热水都准备好了?吩咐小厨房,今早上给姑娘多加一份鸡丝软糕。”遂陪着阿殷入内沐浴盥洗。
  
  待得梳妆罢了,外头阳光才斜斜的搭在了院墙,阿殷理了心绪,往明玉堂去请安。
  
  *
  
  阿殷所住的合欢院离明玉堂有点远,阿殷照顾着身后的如意,走得不算太快。到得明玉堂门口时,迎面正碰上了兄长陶秉兰。
  
  陶秉兰前两天不在府里,阿殷这还是回来后头一次见着他。
  
  十五岁的少年郎衣锦佩玉,身材修长,才过了年节的热闹往来,身上还穿着簇新的檀香色云纹圆领衫,腰间勒了锦带,晨光下神采奕奕,见到她时却总透着冷淡疏离。
  
  阿殷记忆中的陶秉兰,却还是那日为了掩护她而冲出去引开军士的兄长。
  
  彼时牢狱里相依为命,陶秉兰将有限的饭菜匀给她,拿衣襟当蒲扇,不厌其烦的驱走潮湿闷热牢狱中的蚊虫。也会在深夜难眠的时候,隔着狱中冰寒的铁栅栏握着妹妹的手,告诉她这些年的冷淡疏离,不过是为了在临阳郡主跟前保护她。
  
  多年隔阂,他大抵还不适应兄妹的亲近,然而临死前没有临阳郡主压着,他敞开心扉说起话来,对妹妹的疼爱却还是溢于言表。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又岂是临阳郡主言语挑拨所能消磨的?
  
  曾经一同死在刑场上,如今阿殷见着他,忍不住便勾出笑意。
  
  陶秉兰神情依旧冷淡,只斜着眼角扫了她一眼,却没说话,径自抬步进了明玉堂。
  
  阿殷紧随其后进了院子。大抵是为了重新见到兄长而高兴,又期待着跟父亲的重逢,即便是要去拜见那个可恨的女人,她的心情还是很不错,鬼使神差的踩着陶秉兰踩过的方砖,亦步亦趋,自寻其乐。
  
  陶秉兰走了半天,终于忍耐不住停下脚步,皱着眉回头看她。
  
  阿殷数年习武,这点应变自是不在话下,及时顿住脚步,抬头看着兄长。
  
  他显然有些不高兴了,眉头皱起来,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只是瞪了她一眼,拂袖继续往前走。阿殷默默的吐个舌头,同他隔开几步的距离,一前一后的进了堂屋。
  
  从院外碰见到进入堂屋,兄妹俩除了最初的问候,竟是连半句话都没说。
  
  里头临阳郡主已经梳洗完了,正斜倚在短榻上,就着丫鬟跪地高举的盘子挑今儿出门要戴的金簪。她自幼心高气傲,除了会对使唤多年的人留情之外,对这些做杂事的奴婢向来都没有耐心,稍有不顺遂便会变卖打发出去,身边的人没几个月就要换一换。
  
  这丫鬟也是才进来没多久,恭敬谨慎的侍候着,大概是跪了太久,胳膊都有些打颤。
  
  好在陶秉兰的到来解救了她,临阳郡主一见着儿子,便将手中一枚金钗丢回盘中,旋即扶着丫鬟的手坐直身子,“秉兰今儿来得倒早。”
  
  “昨晚回来得晚,没敢打搅母亲,今儿特地早些过来了。”陶秉兰冲她行礼。
  
  临阳郡主便叫丫鬟给他赐座,随即拿眼角扫了阿殷一眼,“你也来了。”
  
  “给母亲请安。”阿殷屈膝行礼,不去看上首母子其乐融融的模样。
  
  比起重生后头一回见着临阳郡主时差点压制不住的愤怒憎恨,这会儿阿殷已经很能控制情绪了。上首这个人纵然嚣张跋扈害人匪浅,纵然与人串通谋逆,此时的阿殷却没有半点本事奈何她。
  
  毕竟这位郡主的身后,是京城中占据了小半边天的势力。
  
  临阳郡主并非皇室血脉,而是京城世家中极有分量的怀恩侯姜善的爱女。
  
  睿宗皇帝在位时膝下子嗣众多,几个儿子都很有本事,便择了嫡长的儿子做太子,封号“诚”,是当时人人称赞的东宫明主。待得他老来病重,几个儿子争皇位争得厉害,临终前被第三子串通禁军夺了皇位,将诚太子诬为弑君的叛贼后斩草除根,自己做了皇帝,年号景兴。
  
  景兴帝所娶的正是临阳郡主的姑母,皇后姜氏。
  
  姜家当时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世家,数代勋贵经营,在世家门阀之中极有分量。景兴帝与皇后感情深厚,破格封了她的内侄女做郡主,而临阳郡主与当时的太子即如今的代王,还有姜皇后嫡出的寿安公主也是自幼来往,感情颇深。
  
  后来景兴帝不知是怎么的,当了九年的皇帝,却一朝看破红尘,将皇位禅让给了诚太子的亲弟弟,就是如今的永初皇帝,随后出家为僧,不出几个月便销声匿迹。
  
  永初帝初登帝位时自然要感念景兴帝禅位的宽仁大德,十分善待景兴皇帝膝下的几个子嗣,虽将当时的太子移出东宫封了代王,却也大肆赏赐,连同寿安公主和临阳郡主都得了照拂。
  
  如今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代王、寿安公主和临阳郡主依旧是很得皇帝偏袒。
  
  只是从他们先前串通谋逆的行径来看,恐怕这几位并不满足于如今的王位尊荣。
  
  阿殷的父亲出身微寒,她如今也不过是个没什么倚仗的庶女,自然无力与这些人抗衡。在她谋得出路,丰满羽翼另寻靠山,有能力与临阳郡主抗衡之前,只能收敛、忍耐。
  
  屋子里香气馥郁,阿殷没得到临阳郡主的吩咐,就只能杵在那里站着,倒是陶秉兰有些嫌烦似的,今儿头一回开口跟她说话,“都请安完了,还站着做什么。”
  
  临阳郡主便也想起阿殷,看都不看一眼,挥手道:“去吧。”她向来都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跟前的人只是微渺的蝼蚁,根本不屑一顾。
  
  阿殷粗粗行礼告退,垂眸敛住眼底寒光。
  
  ——前世的结局清晰印刻在脑海深处,终有一日,她要亲手将这可恨的女人送上断头的刑场,听凭国法裁处!那个时候,除了一副草席,这作威作福的郡主不会再拥有任何尊荣,除了骂名和家族的衰亡。
  
  出了屋子,外头阳光已经洒满了庭院,有丫鬟正执了小银壶在廊下给笼中的雀儿添水,如意在门外伺候着,待阿殷出来时便探问似的瞧她。
  
  阿殷笑着摇了摇头,出了明玉堂才问道:“父亲几时回来,有确切消息么?”
  
  “郡马爷回来后还要面圣,恐怕后晌才能来。”如意歪头笑着瞧她,“姑娘等不及了?”
  
  “一年没见,当然有些期待。”阿殷走在空旷的廊道上,没了合欢院里的人多眼杂,便问如意,“昨儿吩咐你打探的事情,可都打探清楚了?”
  
  如意闻言,愤愤道:“琼枝果真是个不安分的,我平常倒没瞧出来!”
  
   正文 003   琼枝是孤儿, 从人贩子手里卖为奴婢, 辗转到临阳郡主府上时还很小。
  
  临阳郡主不喜欢阿殷, 这合欢院里的丫鬟大多也只是差强人意, 琼枝矮子里拔将军, 渐渐的崭露头角, 成了阿殷跟前的丫鬟。
  
  如意平常挺照顾琼枝, 将她当成妹妹看,如今说起来,便更加愤然, “姑娘不提我还不知道,琼枝平常偷偷往明玉堂里跑得可勤快了,已认了郡主跟前的何姑姑做干娘。这也是她会办事的造化, 容不得我嚼舌根, 可她仗着有几分姿色,竟还想往殆知阁钻。打的是什么主意, 谁都能瞧出来!”
  
  殆知阁是陶秉兰的住处, 阿殷听罢哂笑, “倒是我疏忽了, 不知道她有这般心思。”
  
  陶秉兰与阿殷同胎而生, 容貌相似, 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貌郎君,且又是这府里的少主人,难怪琼枝会生出这心思。恐怕她前世之所以背叛, 便是受了临阳郡主之命, 指望着办成事情,被临阳郡主塞到陶秉兰跟前去,做个侍妾。
  
  只是可惜了,阿殷虽不介意琼枝另攀高枝,却介意琼枝踩着她往上爬。
  
  阿殷沉吟了片刻,嘱咐如意,“心里有数即可,不必打草惊蛇。”
  
  “琼枝心思都歪了,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姑娘难道要放过她?”
  
  “放过?”阿殷摇头,“怎么可能。”
  
  在这座府邸里,她被郡主压着处处掣肘,哪怕处置个丫鬟都未必能随心如愿。但若是离开这府邸,临阳郡主的手又能伸到多远?能伸到西洲,伸到边塞么?
  
  *
  
  晌午才过没多久,负责到外院打探消息的甘露就跌跌撞撞的跑进院门,脸上几乎笑开了花,“姑娘,郡马爷回城了,说是已经进了宫去面圣,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走吧。”阿殷已经在廊下站了小半个时辰,闻言而笑,带着乳母往明玉堂里去。
  
  到那儿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便见父亲陶靖两肩风尘,大步踏来。
  
  陶靖出身微寒,却是自幼聪颖,身手出众,且腹中也藏了些书,二十一岁那年上京参加武举,骑射功夫皆十分出彩。他生得躯干雄伟,英姿挺拔,身上没有京城纨绔们的奢靡气,风采十分出众,便不幸被临阳郡主看中,一心要招为郡马。
  
  彼时景兴帝才登基没多久,又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夺得帝位,要收服京城里那些树大根深的世家,少不得倚重姜皇后的娘家怀恩侯府。
  
  临阳郡主是怀恩侯的掌上明珠,也格外受姜皇后疼爱,她原本就是骄横跋扈的性子,喜欢的东西非要攥到手里不可,即便知道陶靖已有妻室,却还是不肯罢休。三番四次的恳求皇后,最后竟令姜皇后出面,告诉陶靖,若他执意不从,非但功名路断,就连南郡的妻子和双亲宗族都会性命不保。
  
  那时候阿殷的母亲冯卿正身怀有孕,陶靖哪肯服软,当即丢下武举换来的功名,孤身回乡。
  
  谁知道临阳郡主吃定了他,不远千里的赶过去,还调了当地的卫军护驾,也不顾外头说得难听,摆出一副誓要横刀夺爱,将所求的东西攥在手里的架势。
  
  怀恩侯府位高权重,在京城虽有收敛,出了京城却没少仗势欺人。姜家的人霸占良家妇女、侵占农田、纵容家奴打死人命还逍遥法外的事情比比皆是,怀恩侯爷睁只眼闭只眼,对临阳郡主的行为竟是沉默纵容。
  
  陶靖虽不怕她,家中二老却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不敢与这等蛮横的贵人为敌。冯卿不忍二老整日担惊受怕,最后以阖家性命和腹中的胎儿劝说,竟叫陶靖忍痛降她为妾,而后从了临阳郡主。
  
  ——阿殷从前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在那时自甘退让,委屈自己和孩子不说,还硬生生将陶靖推入悔愧的境地。直至她前世长到十八岁得知母亲的身世经历后,才明白母亲当时的迫不得已。
  
  而陶靖的路也由此坎坷起来。
  
  娶了怀恩侯府的千金,做了郡马,即便满腹文韬武略,又哪能轻易入伍,立功带兵,只能在京城对着临阳郡主想看生厌。满腔抱负被压制了整整七八年,直到永初皇帝登基,姜家的势力过了中天现出衰微的气象,才得以远赴西洲,投身军戎。
  
  也终于能远离临阳郡主,在西洲的残月中悼念亡妻。
  
  如今陶靖风尘仆仆的归来,阿殷未说半个字,泪花便先湿润了眼角。
  
  前头临阳郡主已经带着陶秉兰迎了上去,陶靖与她虽是夫妻,却几乎没什么感情,避开临阳郡主的手,将肩上披风递给陶秉兰,硬邦邦的道:“皇上召问边防之事耽搁了时间,劳郡主久等。”
  
  “你能得空回来,我就很高兴了。”临阳郡主却是软着语气,一面吩咐人奉茶捧果,一面问他路途是否平顺。
  
  陶靖客气简短的答她几句,便问陶靖课业如何。
  
  他自冯卿死后性子便冷硬起来,平常沉默寡言,郁郁少欢,只是他生得容貌出众,人过中年后愈发身材伟岸轮廓硬朗,叫人动心。临阳郡主一则贪恋,再则当年的事闹得难看,如今没脸和离,愈发不肯放手了。
  
  夫妻二人同处时的气氛素来僵硬,坐了一阵,外头来人说寿安公主派人来请临阳郡主和陶秉兰去品茶,临阳郡主便安排人伺候陶靖休息,一面带着儿子赴茶会去了。
  
  他们二人一走,阿殷这才缓缓上前,站在陶靖跟前。
  
  陶靖瞧见她眼角似有泪痕,有些意外,却不愿在这明玉堂多逗留,带着阿殷到了书房,才问道:“怎么哭了?这半年她亏待你了?”
  
  “郡主没有亏待我,只是父亲归来,我很高兴罢了。”阿殷眼角发红,唇边却是满满的笑容,等陶靖落座后便给他添茶,手中茶杯稳当,声音却稍有哽咽。
  
  应该算是喜极而泣吧。
  
  前世父亲战死沙场,她未能见他最后一面,甚至连父亲临终时将梳篦葬回南郡的心愿也未能达成。如今父亲好端端的坐在跟前,还是令人着迷的伟岸风姿,没有战死沙场,更没有那时的残破遗憾。
  
  所有的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陶靖跟临阳郡主成婚十数年却一无所出,膝下只有陶秉兰和阿殷这对兄妹。陶秉兰是临阳郡主自小带在身边,当成亲生儿子教养的,只是阿殷这个庶女瞧着碍眼,常受冷落。陶靖知道女儿的委屈,平常也更疼阿殷一些,如今见她如此,便觉心疼。
  
  “我在西洲也总惦记你,”陶靖的目光笼罩女儿,叹了口气,“这府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女儿已经长大了,父亲不必担心。”阿殷微笑。
  
  十五岁的少女渐渐长开,容貌里也有了她母亲当年的韵味,是京城上下无人能及的丽色。陶靖整年没见她,如今瞧着明显的变化,有些恍然,“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姑娘。再过两年,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就再也不必悬心了。”
  
  阿殷知道那个人家,是他同僚的儿子,前世若非那场变故,她本该在年底时出阁的。
  
  可如今阿殷却不想毫无作为的等待,然后眼睁睁的看父亲战死,兄长被斩。
  
  她取了一方绣凳坐下,将手臂搁在桌案上,望着陶靖,“听说父亲升了都尉,在凤翔城有自己的住处了?”她唇角翘起,若有期待,“我想跟着父亲去西洲,一直都听父亲讲那边的趣事,我还没亲眼见过呢!”
  
  “西洲比不得京城,你去做什么。”陶靖失笑。
  
  阿殷却是认真的,“我不想困在府里,与父亲两地相隔各自悬心。哥哥在这儿很好,我却不想任由郡主摆布,听说北庭都护的千金如今都当女将军了,我就算没那个本事,也想做些事情,自己挣个出路。”
  
  如今风气比较开放,女儿家不必困在深闺绣花逗鸟,集市上有女商人,书院里有女夫子,边塞有女将军,宫廷中也有女侍卫,只要肯吃那份苦,总能找到出路。
  
  陶靖未料女儿还有这份心思,迟疑道:“认真的?”
  
  “认真的!”阿殷斩钉截铁。
  
  陶靖一时还拿不准该不该让女儿去西洲历练,便沉默着没说话,阿殷便续道:“还有,父亲教了我那么多弓马功夫,二月中旬的马球赛我也想去参加。”她靠近陶靖软了声音,是平素极少流露的撒娇顽皮情态,“父亲,你可一定要答应!”
  
  ——那场马球赛可是她在定王跟前露脸的最好机会。
  
  定王殿下是当今皇帝的次子,果敢决断,英武过人,因为几年前的墨城之战得了“杀神”这么个不为文臣所喜的称号,加之又是庶出皇子,如今朝堂上下都瞧着东宫的太子,对他不怎么看好。
  
  阿殷却知道,代王等人谋逆时,太子软弱无能,是定王以雷厉手段稳住京城形势,得了帝位。
  
  而阿殷想要丰满羽翼改变结局,跟随定王是最好的出路。
  
   正文 004   陶靖没有立时应准阿殷去西洲的事情, 却答应了马球赛的时候允她参加, 至于临阳郡主那边, 由他去说。
  
  马球是京城内外最受喜爱的活动, 陶靖虽算不上精通此技, 却也擅长。他去年在西洲整整待了一年, 这回永初帝准许他在京城修养两个月, 在最初的朋友宴饮过去后,便分出了数天的时间,还特地找了个擅长此技的朋友指点, 专门教阿殷打马球。
  
  到得二月中旬,马球赛如期举办。
  
  京城里每年都有上百场的马球赛,最隆重的当属二月中旬由皇帝在北苑举办的这次。
  
  北苑是皇家园林, 里头草木丰美, 密林阴翳,除了兽苑及各处景亭外, 专门有片极宽敞的马球场, 每日都有人除草清理, 周围又修了高台凉棚供人休憩, 是皇帝举办马球赛时最钟爱的场地。
  
  这时节里草长莺飞, 捂了整个寒冬的皇亲贵戚们纷纷换了轻薄的春衫前来, 在马球赛开始前先赏玩北苑风光,就着惠风丽日,言笑晏晏。
  
  阿殷换上窄袖衫, 握住球杆时, 心绪渐稳。
  
  今日要打好几场,绝大部分都是男子,皇室有兴致的公主、郡主、县主们比试一场,各宫有头脸的宫女们赛一场,剩下的便是似阿殷这般十六七岁的贵家千金比赛一场。
  
  这些贵女们平常往来交游,或者熟稔交厚,或者罅隙芥蒂,此时打趣笑语,闹个不住。
  
  阿殷是郡主府上的庶女,临阳郡主极力想要抹灭的人,平常也没机会跟她们来往太多,此时便也不去凑热闹,目光只在高台上逡巡。
  
  那里正中坐着的就是当今的永初皇帝,旁边是雍容的孟皇后及得宠的几位妃嫔,下首坐着的是几位亲王和长公主、公主等人。
  
  阿殷见过定王几次,留神往那里分辨,见他正盘膝端坐时,勾了勾唇角。
  
  有了定心丸,待得公主们赛罢了,她便精神奕奕的上场。
  
  二十位姑娘分作两队,阿殷穿着是零星点缀细碎白花的妃色窄袖袍,对面则是绣了缠枝牡丹花样的白色窄袖袍。对面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殷视为榜样的北庭都护之女,已经能够独自率兵打仗的隋铁衣。
  
  阿殷因为马术精熟,虽说以前没在马球场上露过头角,这几日试训时技艺精湛,被安排做了个先锋。待得场上挥旗令下,众人在鼓乐声里纵马驰入场中。
  
  二十余位姑娘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裳,都是十六七岁风华正茂的时候,一个个精神抖擞的纵马而来,自是引得一片喝彩,就连高台上的永初帝都起了兴致,眯着眼睛打量一圈儿。
  
  定王自然也注意着场上的情形。
  
  他虽久在京城,这些贵女们却大多不认得,除了那厢领头的隋铁衣是他表妹外,其他的面孔皆是陌生。不过同样的衣衫装束,便更能显出各自气质的不同,比如那妃色队伍中的小先锋。
  
  那姑娘身材修长,脊背挺得笔直,虽然隔得远不太能看清脸,却叫人觉得满身皆是蓬勃朝气,比之其他女子更多几分干练。
  
  她马术娴熟,球技上乘,出手精准,应该是会武功,打起来比其他的贵女们都出彩。
  
  定王举樽饮尽,觉得挺有意思。
  
  旁边坐着是堂兄代王,三十岁的男子,通身皆是文雅,瞧定王多看了场上几眼,便打趣,“怎么,隋小将军一出来,总算是有兴致了?”
  
  定王未置是否,只是再次举樽,“代王兄喝一杯?”
  
  这动静惊动了上首坐着的太子爷,兄弟几个饮酒评点,等定王再度看向球场时,便见双方各自插了数面小旗,竟是旗鼓相当。
  
  这倒是罕见的事情。
  
  隋铁衣英武之名在外,也极擅马球,同她的夫君并称京城的马球双绝。但凡有她带头,哪怕往队伍里塞两个不顶事的弱女子拖后腿,也是稳操胜券,从无败绩。而今日,竟被人打成了平手?
  
  定王留神看了片刻,才发现妃色队伍里那小先锋竟不比隋铁衣差多少,虽不及隋铁衣开阖的气势,胜在动作灵活机变,人马融为一体,甚至连手里的马球杆都像是她手臂似的,随心而动。
  
  能与隋铁衣势均力敌也是少有的事,场外助威之声不绝于耳。
  
  到得最后,妃色队只以一面旗帜的劣势输给了隋铁衣带头的白队,这还是隋铁衣在最后关头趁着对方松懈时出其不意打进了一球获胜的,当即引起满场喝彩。
  
  阿殷额头见了细汗,在鼓乐声里退场,稍稍喘息。
  
  *
  
  更衣的内室里人渐渐少了,阿殷取过桌上凉了的茶猛灌几口,平复激动的心。
  
  这场马球赛对于她来说极为重要,因此她几乎是拼尽了全力,虽然没能获胜,能够将隋铁衣的队伍咬到最后,已经是个奇迹了。阿殷脸上笑意不散,心满意足的脱下窄袖袍子,擦净细汗,换了家常的衣服走出来。
  
  迎面隋铁衣也已换完了衣裳,正在一株柏树下站着,见她出来,那目光便穿透人群落在她身上。年轻的女将军大步走至她的跟前,笑容爽朗,“马球打得很好,功夫也该不错,你是哪个府上的,以前竟没见过。”
  
  “隋将军过奖。”阿殷也报以一笑,“家父是金匮府都尉,我叫陶殷。”
  
  “原来是陶将军的千金,果真虎父无犬女!”隋铁衣语含赞赏,“以前没见你打过马球,这回却是一鸣惊人。”
  
  阿殷笑了笑,“叫将军见笑了,若非承让,哪能撑到最后。倒是将军本事过人,每回进球都叫人惊叹,阿殷是打心底里佩服。”
  
  隋铁衣哈哈一笑,以军中养出的习惯往她肩上拍了拍,像是勉励的意思。
  
  不远处定王走来,便瞧见笑容爽朗的隋铁衣和她面前身材修长的少女。她的年纪应该不大,站在十九岁的隋铁衣跟前,几乎矮了大半个头,侧面的轮廓很好看,阳光下肌肤细腻姣白,勾起的红唇十分悦目。
  
  这身形定王自然是熟悉的,正是方才妃色队伍里出彩的小先锋。
  
  脱下那精干的窄袖袍,她穿了件象牙色绣昙花的高腰襦裙,用的是银线,若非阳光映照,几乎看不出那花样。上身则是对襟的半臂,露出两截皓腕,没有姑娘们爱用的缠臂金和手镯装饰,素净的手很好看。发髻倒是京城少女们常见的,装点也颇简洁,珠钗斜挑,簪了一朵宫花,很配她修长轻盈的身段。
  
  她说话间往这边看了看,那张脸生得极美,如画眉目间隐然带着英气,十分美貌。
  
  定王极少这样打量姑娘家,如今迅速扫上几眼,便留了印象。
  
  那头隋铁衣也看到了他,待定王到来时略作介绍,便同阿殷作别,朝定王道:“那边场地都安排好了?我可是等了大半年才能回京,这回赛马必定不会输给你!”
  
  “试试看。”定王扫一眼告辞离去的阿殷,便带着隋铁衣往西北角走。
  
  两人途经之处,三三两两聚着笑闹的少女们都自发避让,而后偷偷摸摸的瞄上一眼。
  
  ——这位爷可是京城上下出了名的杀神,加之整日端着个冷淡肃然的脸,就算生得俊美,也叫人不敢亲近。除了隋铁衣这个自幼相熟的表妹外,旁的贵家姑娘即便有大胆的,也不敢在他跟前放肆。
  
  而另一边,阿殷则忍着腿上隐隐的痛,正往苑外走。
  
  今儿虽然出了风头,然而她一个极少打马球的人拼尽全力与隋铁衣抗衡,就算有自幼练就的骑马和武功做底子,也还是磕磕碰碰的受了不少暗伤。手臂的擦伤就不说了,腿上隐隐的痛处应该是淤青了,回头还得抹些膏药才行。
  
  比这更让她头疼的是临阳郡主——
  
  今儿她如此出风头,认识她的人必定会有所议论,临阳郡主原本就恨不得把她藏在窖里不给见人,听见旁人议论这郡主府上的庶女,又怎会乐意?今晚回到府里,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
  
  她倒是能忍耐,就只怕父亲心存维护,跟临阳郡主闹起来,那可就麻烦了。
  
  不过这也是值得的。
  
  瞧今儿隋铁衣的表现,应该是对她印象深刻,定王即便未必会记住她的模样,却也能对今日异军突起的姑娘有点印象。回头阿殷想办法到他跟前去做事,有隋铁衣的赏识和这点印象做底子,总能顺畅许多。
  
  阿殷默默盘算着,忽然觉得不远处似乎有人在看她,诧异的抬起头来,就见宰相高晟的次子高元骁不知是何时来的,正站在七八步之外,沉默着看她。
  
  阿殷的眉心突突跳了起来。
  
   正文 005   此时的阿殷与高元骁并不认识, 阿殷瞧着年轻的男人, 霎时又想他身着重甲的模样。
  
  前世被困的记忆无法抹去, 阿殷见到高元骁时自然不怎么愉快。尤其高元骁那目光灼灼, 直白的打量着她, 叫人浑身难受。
  
  阿殷皱了皱眉, 挪开目光想要越过他前行。
  
  高元骁却突然开口了, “姑娘好身手,能与隋将军争锋,着实叫人佩服。”
  
  这一开口便不能视若无睹, 阿殷敬着他身上的右卫军服侍,屈膝为礼,“将军过奖。”
  
  高元骁往前走了两步, 还待再说什么, 阿殷却记着前世的教训,不愿再招来这般虎狼, 忙与他错身而过, 匆匆离去。走得远了, 还是觉得如芒在背, 到得拐角往后扫了一眼, 就见高元骁还站在原处, 负手瞧着她的方向。
  
  阿殷心里咯噔一声——
  
  原想着在定王跟前露个脸,却忘了这个高元骁。前世他便是瞧上了她的容貌,几次三番的找临阳郡主求娶她, 若非陶靖执意不肯, 临阳郡主恐怕早就顺水人情把她送过去了。及至后来陶靖战死,临阳郡主举兵谋逆的关头将她绑起来送进高家,高元骁当即出手相助,可见他的贪婪心思。
  
  阿殷这辈子可不想再招这个麻烦,也不敢在北苑闲逛,径直回府去了。
  
  到得府中换了衣裳,果然身上有了些淤青。
  
  阿殷自幼习武,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磕磕碰碰,抹了膏药,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准备迎接晚上的狂风暴雨。
  
  *
  
  今儿临阳郡主回来得很早,太阳还没落山,便沉着张脸回了明玉堂。上下丫鬟们都看得出郡主心情不好,于是提心吊胆,侍奉得愈发用心。
  
  然而百密之中总有一疏,奉茶的丫鬟虽细心把握着茶水的热度,却忘了郡主满肚子的火气,按照往常的习惯将一杯茶端上去,临阳郡主才抿了半口,便将茶杯摔在地上,怒声斥责到:“也不知晾一晾,想烫死我吗!”
  
  满杯茶水皆溅在身上,小丫鬟立马跪在地上,求饶不迭。
  
  临阳郡主极力压制着的火气终于没法忍耐,拍着桌案,满面怒容,“去把陶殷叫来!”
  
  阿殷到了明玉堂的时候,一干婆子丫鬟都是凝神静气,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临阳郡主就坐在里头的短榻上,怒色未解。
  
  她跟着丫鬟轻手轻脚的走进去,恭敬行礼。
  
  临阳郡主瞧着她,那火气就开始往头顶上冒,“我平常怎么教你的?行事克制,要把握好分寸,不可轻易出风头,你都记到哪儿去了!你想打马球,我不阻拦,可是陶殷,谁教你去跟隋铁衣抢风头的?那是什么人,是守卫北庭的女将军,就连皇上都要高看几分,你算是什么身份,竟然跟她去抢风头!你当那是露了脸?班门弄斧,也不怕人笑话!”
  
  鸡蛋里硬要挑骨头,劈头盖脸一顿骂,阿殷到底不能服气,道:“马球场上又不比官阶大小,各凭本事的游戏,有什么可笑话的。”
  
  “还顶嘴!”临阳郡主一旦想到白日里所受的言语奚落,便愈发恼怒,“你知道旁人是怎么说的?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别处也就罢了,今日是什么场合,皇上皇后,各府王爷公主们都在,偏偏我这临阳府上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不知天高地厚?”门外响起低沉的男声,陶靖带着陶秉兰走进来,目光落在临阳郡主身上,道:“整个京城都高高兴兴的日子,谁又惹郡主生气了?”
  
  临阳郡主即便与他感情不睦,到底是她当年执意求来的郡马,盛气凌人是要不得的,于是稍稍压制怒气,冷声道:“你说让她去马球赛,我不阻拦。可今日是什么场合,她当着全京城贵人们的面,去抢隋铁衣的风头,叫所有人都笑话,她这难道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所有人都笑话?”陶靖不悦的看着临阳郡主,“怎么我听到的却都是对阿殷的夸赞。”
  
  临阳郡主冷笑,目光挪到陶靖身上,被他那神情气得呼吸不稳,胸膛起伏。
  
  陶靖亦盯着她,缓缓道:“不知郡主所说的笑话是出自哪位的口中。难道是金城公主?”
  
  他直言点破,临阳郡主纵然已是三十岁的年纪,却还是陡然涨红了脸。
  
  除了金城公主,放眼整个京城,还有谁敢在她面前奚落笑话?
  
  她瞧着陶靖,声音微微颤抖,“你既然知道金城与我不睦,就该早些告诫她,不该出这个风头!当时周围坐着代王和寿安,还有太子他们,金城公然奚落,你可知我当时的感受!这些年我待她也不薄,她为人子女,难道不知道今日出风头是诚心要叫我丢脸面!”
  
  为人子女?她鸠占鹊巢,累得冯卿丧命,居然好意思说阿殷是她的子女?
  
  她当年做出来的丑恶事情,如今倒怕别人说,觉得丢脸了?
  
  陶靖冷笑。
  
  今日阿殷在外头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为女儿技艺激赏之外,他也将阿殷近来的努力看在眼中,知道她在球场上有多尽力。有认识阿殷的同僚出口夸赞,诚心佩服,陶靖自然也得意自豪,谁知道一回府就听见临阳郡主为此指责阿殷,甚至言语中全然轻贱,他哪里还能耐得住?
  
  火气压抑不住,陶靖的声音愈发冷淡,“阿殷这般出色,你却觉得丢脸。这是为何?”
  
  还能为何,无非是金城公主借着阿殷的由头,对临阳郡主当年强行嫁给陶靖,却多年无所出,不得不将妾生子当做嫡子,容忍庶女在跟前晃的事情明嘲暗讽,戳到痛脚罢了。
  
  金城公主是当今皇上的爱女,临阳郡主纵然跋扈,却无可奈何。
  
  阿殷身份的背后便是关于冯卿的往事,那是横在夫妻之间最深的刺。
  
  心知肚明却极少直言戳破的事情,今日却被陶靖提及,临阳郡主脸上挂不住,冷笑了一声,也顾不上收拾阿殷了,只是死死盯着陶靖。
  
  十数年的相敬如冰,他一直视她为外人,从不肯接纳,甚至连叫一声封号都不肯,只是疏离的称呼“郡主”。他时刻记着彼此的身份,哪怕她费尽了心思,也捂不热那颗冰冷的心。
  
  期待与失望全都涌上心头,临阳郡主缓缓走近陶靖,伸指戳向陶靖的胸口。
  
  “陶靖,你这里,究竟有没有心?”
  
  陶靖冷笑,清晰的道:“没有。”
  
  ——心早就在冯卿逝世时死了,若非为了一双儿女,此时的他恨不能立时杀了临阳郡主。她竟然还在指望他对她有心?
  
  夫妻俩剑拔弩张,像是要算旧账的模样。陶秉兰最知临阳郡主的性情,若争不过陶靖,必然又要把账记在阿殷头上,当即转向阿殷,低声斥道:“惹得父母亲争吵,很得意吗?还不回去思过!”
  
  阿殷这会儿若是张口掺和,必然只会添乱,于是被陶秉兰冷脸驱赶着出了明玉堂。
  
  临阳郡主身边最受器重的魏姑姑就站在门口,陶秉兰请她往院里挪了两步,才道:“今日惹母亲生气是阿殷不懂事,回头我会自会教训,叫她思过抄书。还请姑姑留意,劝着母亲,别叫她生气伤了身子。”
  
  魏姑姑颇烦厌的看了阿殷一眼,却朝陶秉兰和颜悦色,“少爷放心,老奴知道分寸。”
  
  既然是陶秉兰说了会教训阿殷,她也不惦记着这碍眼的庶女了,送走了陶秉兰,便回屋里盯着些,免得临阳郡主火气太盛跟陶靖扭打起来,闹得更不好看。
  
  *
  
  阿殷再一次被陶秉兰冷着脸罚抄书,她毫无怨言的受了。
  
  晚间陶靖来看阿殷,瞧见她就着烛火抄书时就有些不悦,皱眉道:“秉兰又自作主张的罚你?”他今日跟临阳郡主吵得有点狠,瞧见女儿没做错什么却要受罚,更是心疼,将那书卷拿开,道:“早点歇息,不用抄了。”
  
  阿殷却将书卷夺回,依旧拿镇纸压好了,请陶靖到桌边坐下,“我知道爹爹是抱不平,不过哥哥也是好意。他罚我,也不过抄书而已,若换了郡主,还不知是什么呢。”
  
  “这孩子,也是被她教歪了。”陶靖毕竟是个心系沙场的汉子,猜不透陶秉兰那九曲回肠里的隐秘心思,只知道临阳郡主自幼以“阿殷克母,害死冯卿”的由头来挑拨兄妹感情,对于陶秉兰亲近临阳郡主的行为,颇为不满。
  
  阿殷也不戳破陶秉兰的苦心,免得弄巧成拙,便只任他感叹。
  
  反正父子亲情天生,这么点小误会实在无关紧要。
  
  倒是陶靖提起了旧话,“先前你说要去西洲,我还觉得不妥,如今看来,这京城未必能比西洲好到哪里去,在这儿缩手缩脚,到那边反倒能长些见识。”
  
  “那父亲是答应了?”阿殷喜出望外。
  
  陶靖看她两眼冒光,心情好了不少,失笑道:“就这么想去?听说皇上降旨,让定王殿下去西洲平息匪患,有意让我早日返回,也好护送定王。”
  
  “匪患?”阿殷怔了下,“那边闹得厉害么?”
  
  “连着三年闹旱灾,京城里歌舞升平,外头流民匪类却不少。所以我才不想叫你去,那边的世道比不得京城太平。”
  
  阿殷微微蹙眉,“西洲不是有十个折冲府么,且临近边防重地,难道官兵没能剿匪?”
  
  “剿过几次,却都没什么用,猫腻不少。”陶靖似是嘲弄,见女儿有些出神,便拍拍她的肩膀,“定王殿下可能下月就启程,这一路骑马过去,你备好骑马的衣裳。”
  
  阿殷兴冲冲的应了,送走了陶靖,也顾不上抄什么书,便坐在案边细细盘算起来。
  
   正文 006   西洲虽然远离京城, 却也是南北商人往来的必经之路, 州府凤翔城内繁华热闹, 据说并不比京城逊色多少。
  
  一应起居用物都可以到了西洲再采买, 就只是路上的这些天麻烦, 阿殷少不得带了如意出门, 去挑路上要用的东西。
  
  仲春的京城已经换了模样, 街边柳树抽出嫩叶,细丝儿拂在行人发际耳边,送来的春风吹面不寒。珠市街两侧大大小小的成衣铺里皆换了春日时新的衣裳, 中间的酒肆中抬出新启封的杏花春,酒香随风四溢。
  
  阿殷带着如意走穿整个珠市街,选了几套方便骑马换洗的衣裳, 又选了把精致的关外弯刀, 打算到街角的茶肆里歇歇。
  
  街角处今日像是有新铺子开张,里外三层围满了人, 匾额上头还蒙着红绸缎, 一身新衣的掌柜站在门口说着今日开张要送的菜色美酒, 引得客人们跃跃欲试。
  
  店里的伙计特地清出一片场子来, 往中间放了一串爆竹, 增添喜庆。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里红绸揭下, 一片欢庆,谁知道街角处往来行人熙攘,忽的一声马嘶响彻耳畔, 阿殷闻声瞧过去, 便见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四蹄腾空,像是受了惊。
  
  这珠市街上皆是商铺,路面也不算太宽,寻常都不许人骑马,那白马之上骑着个锦衣玉袍的郎君,必然是身份尊贵才敢违令而行。这会儿他神色惶然,将手里的缰绳拽紧了,却半点都控不住马,只是大声喊着,“让开,快让开!”
  
  爆竹声依旧劈啪作响,周遭行人纷纷避让,拥挤的路上腾出大片的空地,便见有个四五岁的女童茫然站在那里,攥紧了手里一串冰糖葫芦,不知所措。
  
  那受惊的马离女童不过三四步的距离,受惊的马再跑一步便能踩到她身上去。
  
  阿殷心下大惊,箭一般窜出去将女童抱住,抢在马蹄再度落下之前,抱着女童斜刺里窜出,借着道旁一棵参天的老槐树站稳身形。这动作只在呼吸之间,路上行人也只见得一团青白色的人影掠过,待回过神时,那马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高健的男子,扼着缰绳勒住了受惊的白马。
  
  阿殷惊魂未定,余光扫向马背,大为惊诧——
  
  马背上的人穿一袭茶色长衫,腰间没有玉带佩饰,只是寻常男子的打扮,然而面容却是熟悉的,竟是定王!他双脚立在马背,高健的身材如鹤立鸡群,冷肃着一张脸,也不瞧周遭闲人,只揪着那锦衣少年的衣裳,翻身下马。
  
  阿殷怀中的女童受了惊,瞧见那串冰糖葫芦掉在了地上,后知后觉的哭起来。阿殷只好轻声哄着,见女童的目光只在冰糖葫芦上黏着,便道:“别哭,姐姐待会再给你买一串好不好?”
  
  女童这才停下哭声,抽泣着朝阿殷嫩声道:“多谢姐姐。”
  
  那厢定王立在马边不作声,片刻后有个青衣男子拨开人群走来,阿殷瞧着他面熟,想了想才记起他是曾与陶秉兰有过交情的常荀,惠定侯府的二公子,当今太子爷的内弟。常荀是个直性子,瞧见缩头缩脑站在定王身边的少年时,抬手就招呼在他肩头,“怎么还不长记性!伤到人了?”
  
  那少年面目清秀,怯怯的往阿殷这边瞧了一眼,“没……没伤到人。”
  
  常荀闻言瞧过来,见着阿殷时却眼前一亮,“你伤到那美人了?”
  
  ——阿殷今儿还是寻常女儿家的打扮,柔软的烟罗襦裙衬出高挑的身材,发髻挽得利落,只选了珠簪点缀,没有多余的装饰,便更显出如画眉目。
  
  常荀看美人的眼光过人,只扫了一眼,便觉得她若认真装饰打扮起来,该是倾国之色。
  
  心下多了几分好感,更觉得弟弟这骑马横闯街市的行为十分丢脸,常荀当即瞪向少年。
  
  那少年显然很怕他,缩着头道:“没,没。”
  
  常荀当即押着他的脖子走到阿殷跟前。少年会意,立马跟阿殷致谢,又同女童说了些抱歉之类的话,随手摸出锭银子扔给旁边的糖葫芦摊,吩咐他把下剩的几十串糖葫芦送到女童家里去,哄得小孩子眉开眼笑。
  
  阿殷见没甚大事,便想离开,瞧见定王的目光瞟过来,虽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却不能视而不见。不过定王今日是普通装束,阿殷自然不敢贸然揭出他身份,于是远远的行了个礼。
  
  定王看到了,只略点了点头。
  
  倒是常荀意犹未尽,听少年说了方才经过,瞧着阿殷离去时,啧啧叹道:“会武的美人儿,有意思。”
  
  定王斜睨着他,“陶靖家的。”
  
  “陶——”常荀声音一顿,“临阳郡主府上的?就是那天据说差点在马球场打败隋铁衣的姑娘?嗐,可惜了。”感叹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什么,满脸惊讶的看向定王,“你,你,你居然认识除了隋铁衣之外的第二个姑娘!”
  
  定王:“……”
  
  *
  
  阿殷回府后暂时将这件事抛在脑后,趁着陶靖有闲暇,又缠着他教她练武。
  
  前世的结局像是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阿殷不想悲剧重演,就得另谋出路。以她目前的想法,陶靖是出身微寒的郡马,依本朝惯例,并没有休妻的资格,而临阳郡主是宁可相看两厌,也不肯放过陶靖,自然没有机会和离。
  
  想通过这条路跟临阳郡主的谋逆撇清关系,似乎有点异想天开。
  
  不能和离,又不被临阳郡主的谋逆之心牵连,阿殷如今能想到的,只有举告抵罪。
  
  举告也要分时机。譬如现在,即便阿殷寻到了蛛丝马迹去揭发临阳郡主,她兄妹二人和陶靖在这京城依旧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回头是否搬石砸脚都不得而知——毕竟临阳郡主的身后是姜家和代王、寿安公主等一伙人,阿殷自认没那个本事跟他们对抗。
  
  剩下的路,便是先丰满羽翼,铺好了退路,再从临阳郡主府这坑里跳出来。到时候即便不能全身而退,能保住性命东山再起,也比留在临阳郡主身边一起砍头的好。
  
  这条退路就是定王。
  
  定王这尊大佛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攀上的,阿殷久闻他杀神之名,律己待人都十分严苛,想要获得他的赏识,让他将来愿意出面保陶靖和阿殷兄妹,阿殷要走的路还很长。
  
  她憋着一股劲练完了武,将弯刀递给如意,一面拿了软巾擦拭细汗,一面将琼枝叫到跟前,闲闲的聊天——
  
  “我前儿听人说起你的身世,倒是叫人心疼。你还记得自己是哪儿人么?”
  
  “奴婢记事时就在人贩子手里,已经不记得了。”琼枝还是平常的乖巧模样,给阿殷换了方干净的软巾,又添了茶水笑问,“姑娘怎么说起这个?”
  
  “只是忽然想起来。记事的时候,你是在哪里?”
  
  “依稀记得是在鄯州一带,后来被卖来卖去,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京城。”
  
  阿殷便道:“小时候走不远,恐怕就是鄯州那一带的人也未可知。”
  
  琼枝面色一黯,“奴婢也不知道。小时候听那人贩子说,奴婢是他们拿银子买来的,想来是父母不肯要我,才拿去换了银子。”
  
  “那你心里怨他们吗?”
  
  “怨啊。”琼枝笑了笑,“不过奴婢也会时常好奇,不知道自己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若是有机会见着,奴婢必定要问问他们,当时究竟穷到了什么地步,竟然要卖了我换银子。”
  
  阿殷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父亲打算带我去西洲住一阵子,那儿比邻鄯州,若是机缘凑巧,会碰见故人也说不定。”她抬眉,觑着琼枝,“可惜这回我不打算多带人,不晓得母亲会不会让你也出去走走。”
  
  琼枝闻言一愣,正往杯中倒的茶水溢出来烫了手,这才吸着凉气放下,讪讪的道:“西洲路途遥远,姑娘竟然要去那里?若是姑娘不嫌弃,奴婢想一直跟随左右。”
  
  阿殷只是一笑,“这事儿全凭母亲安排,就看造化了。”
  
  她这口风放出去,待得三月出行,临阳郡主安排人手的时候,琼枝果然有造化,被临阳郡主挑出来,和如意一同陪着阿殷去西洲。这一趟路途遥远,阿殷的乳母身子骨弱不能陪伴,也就只有这两个丫鬟能远途相随了。
  
  阿殷对此没有异议,还特地谢了临阳郡主的好心安排,回去见着琼枝,却是哂笑。
  
  其实以合欢院里目下的人手来看,当真要安排两人随行,如意当仁不让,剩下的一个不管从办事儿还是身子骨或是事主的忠心,乃至临阳郡主假意征询意见时阿殷提出的人选,都是甘露最合适。
  
  而这差事最终却落到了琼枝的头上,这后头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琼枝那位干娘果然是能办事的,临阳郡主这哪里是要琼枝照顾她,该是沿途盯梢才对!
  
  若琼枝这回没这番动作,阿殷或许还能宽宏些。可她既然已经背着阿殷投向了临阳郡主,这般胳膊肘朝外拐的隐患,还留之何用?
  
   正文 007   定王殿下这回到西洲去办剿匪的事, 除了选派武将护驾之外, 也安排了文臣跟随, 人数倒是不少。这位殿下在军伍待过, 做派并不骄矜, 一行人都是骑马, 只是有位定王故人的遗孀带了四岁的孩子随同, 故而单独安排了两辆马车。
  
  阿殷和如意、琼枝跟的是陶靖,没有定王那么大的脸面照拂,自然得作精干打扮骑马。
  
  一大早赶到宫城外等候, 巳时二刻,定王殿下率随同的官员向皇帝辞行罢了,整装出发。
  
  算上随行的文武官员和侍卫, 那两辆马车前后的仆从以及阿殷等人, 林林总总倒有四十个人。
  
  陶靖大概跟定王禀报过要带家眷的事情,定王扫了阿殷一眼, 也没做声。
  
  队伍缓缓行出城门, 陶靖率侍卫开道, 定王同随行的文官及两辆马车夹在中间, 末尾又是武将率侍卫断后。那武将不是别人, 正是阿殷避之不及的高元骁, 据说这回定王是领了西洲大都督的头衔,高元骁素得皇帝赏识,便特地调拨过来, 以司马的身份随行。
  
  好在这是正经办差的时候, 高元骁见着她时虽多看了两眼,却也没做什么。
  
  倒是那日在珠市街碰见的常荀也在队伍里,瞧见阿殷的时候,特意笑眯眯的看她一眼。
  
  看得阿殷毛骨悚然——以阿殷对他少得可怜的了解,这位常荀可是个风流郎君,固然性子直爽能干,对着美人却常会不正经,虽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言语调戏却是常有的。阿殷有位好友生得好看,某回被他碰上,便被打趣调戏了几句,加上他生得俊美,言语举止风流却不下流,倒叫那姑娘羞红了脸。
  
  这是个什么队伍啊……
  
  阿殷暗暗的叹了口气,听从陶靖的安排,带着如意和琼枝两个跟在马车后面。
  
  *
  
  路上晓行夜宿,自有沿途的驿站安排住处。
  
  因定王常冷肃着一张脸,路上也没人敢胡闹,规规矩矩的各司其职,颇为严整。
  
  因为有两辆马车在,队伍走得并不快,过了五六日,也才走了大半儿。
  
  这一日天气阴着,三月春雨如酥,随风落在脸上,柔润微凉。
  
  意境固然不错,却也叫人着恼——靠近西洲的地方有一道起伏叠嶂的山脉,绵延百余里,中间皆是崇山峻岭,那官道还是几百年来自两封夹峙的山谷中开出来的,两边皆是高耸的山石断崖,晴日里行走都叫人心惊胆战,这等阴雨天气里,更是叫人畏惧。
  
  路上泥泞湿滑,定王下令众人务必留意,紧跟着队伍,不可掉以轻心。
  
  阿殷披着斗篷,也留神两侧的动静,那嶙峋怪石在雨雾中像是佛殿里怒目圆睁的罗汉,居高临下的俯视,像是随时能掉下来砸到人似的。
  
  提心吊胆的行了大半日,后晌渐渐到了飞龙谷的谷口,曙光就在前方。
  
  只是那雨势渐渐变大,阿殷的视线都有些模糊了,耳中听着刷刷雨声,忽然察觉山谷里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动静,正要留神细辨,就听前面常荀高声喊道:“垮山了,快往谷口走!”
  
  一语惊醒雨中人,随行的侍卫当即策马往前飞驰,那两辆马车也没命似的往前跑。
  
  后头依稀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两侧的山石开始晃动着滚落,阿殷夹着马腹,朝如意和琼枝喊,“快跑!”
  
  队伍在雨中疾驰,不时有滚落的山石险险的擦着身子呼啸着落到旁边的河谷里,有两匹马被正正砸中,嘶鸣着滚入河中。
  
  阿殷这还是头一回碰见垮山,心中却不觉得慌张,一面瞧着前面的路,一面留意侧方动静,算着那些山石的来势驭马躲避。
  
  她这儿勉强能应付,前面那马车却跑得跌跌撞撞。毕竟车辆不及马匹灵活,轱辘在泥泞的路上打滑,仓促中慌不择路,车轮子好几次都险些滑入河谷,惊得车中丫鬟们扒住了车厢壁,嘶声喊着救命。
  
  周围有身手灵活的侍卫疾驰而过,将几个丫鬟拽到马背上,阿殷跑了片刻,忽然见雨幕中有两道身影逆着人流疾驰而来,却是定王和常荀。
  
  他们显然久经这等场合,灵巧避开滚落的山石,口中喊道:“秦姝!”
  
  秦姝便是此次随行的遗孀,据说是定王挚友崔忱的爱妻。崔忱曾在几年前的关外墨城之战中为救护定王而死,秦姝这回跟着去西洲,便是想去墨城一遭,亲自带回亡夫的衣冠冢。
  
  定王显然是怕侍卫们救护不力,亲自同常荀赶来。
  
  靠前的那辆马车险象环生,却一直没动静,直到听见这叫喊,里头的年轻妇人才伸出手臂。
  
  常荀当即握紧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拽上马背,定王让开常荀,就想去接里头那个孩子。
  
  谁知那马车原本就在河谷边上打滑,秦姝蹬着马车这么一跳,侧面的轱辘当即滑空,被那疾驰的马儿拖着,却是猛然掉个方向,将正在车厢口蹲着的孩子横甩了出来。
  
  定王伸出的手臂扑了个空,健马已向前飞驰,那孩子却是重重摔在了泥泞里。
  
  这般凶险中,一个小孩子哪能逃脱?
  
  阿殷就跟在马车后面,见得孩子甩落,下意识的便伸手去捞,只是孩子离得远,她哪里够得着。阿殷回马不及,便咬一咬牙松了缰绳,跃下马背捞起孩子。
  
  她也不慌乱,抱着孩子就地跃起,借着后面侍卫送到身边的马背一点,身体再度腾空而起。她骑的马也颇有灵性,这会儿已经缓了速度,阿殷如是三次,竟抱着孩子稳稳骑回了自己的马背。
  
  这动作一气呵成,濛濛雨幕中,劲装少女身轻如燕,像是在悬崖上轻盈腾挪的灵狐。
  
  定王焦灼的回首,将她的举止看得清清楚楚。
  
  谷口已经遥遥在望,后头垮山的动静越来越小,阿殷策马疾驰,猛然在河谷里的一方巨石后面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却是琼枝。
  
  琼枝伺候了阿殷这么多年,自然也会骑马,原本是跟如意一同逃命的,这会儿像是被山石砸伤了马,连人带马的落在河谷里,恰恰掉落在一方巨大的山石后面,半隐半现。
  
  侍卫们飞驰而过,没人留意她,阿殷稍稍犹豫,打消了喊人去救琼枝的念头。
  
  刷刷雨声响在耳边,琼枝大概是伤了腿,靠在那儿大声呼救,却被雨声和隆隆之响淹没。透过雨幕,阿殷仿佛能看到琼枝殷切向她求救的目光,然而——前世在高府中的情形闪过,彼时阿殷劝说甚至哀求,琼枝却总无动于衷,何曾顾念过主仆情分?
  
  更何况,阿殷这回本就打着要将琼枝丢弃的主意,心念一转,便目不斜视的飞驰而过。
  
  垮山似乎停了,雨势却愈来愈大。一行人飞驰出了谷口,没命的飞奔里斗篷雨披皆已散乱,各自淋雨落魄。定王命人粗粗点了随行之人,侍卫们虽有不少人受伤,倒是没有落下的,只有如意到了阿殷跟前,低声道:“姑娘,琼枝不见了。”
  
  阿殷“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如意想要张口,看到阿殷无动于衷的模样时,到底没敢再开口劝说。
  
  队伍里都是临时调来的侍卫,琼枝于他们而言也是陌生,只要阿殷不提,便无人留意,仓促点了人数便依旧前行。陶靖一直在前面开路,遥遥见得阿殷无恙,便也不再分神。
  
  往前走了五里才是驿站,驿官们迎了定王入内,自有人去打理马匹。
  
  方才的惊魂在此时终于安定,阿殷牵着那孩子的手进了驿站,便见秦姝满面惊惶的迎过来,用力将孩子揽入怀中,随即朝阿殷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孩子像是受凉了,快喝碗姜汤吧。”阿殷也不客气,急于归还孩子。
  
  她浑身上下早已淋透,湿漉漉的难受,这会儿也急着想换身衣裳,再拿热水沐浴去寒。
  
  秦姝叫那孩子也道了谢,才在常荀的陪同下上了二层的客房。
  
  定王原本一直沉默,待得秦姝离开,才走至阿殷跟前,将一枚乳白瓷瓶递到她手里,“服一粒,比姜汤管用。”
  
  他的目光落在阿殷犹自沾着雨水的脸上,如画眉目近在跟前,她的眼睛是极美的杏眼,眼尾微微挑出点弧度,隐然风情绰约之态。头发在顶心挽成发髻,此时被雨淋得湿透,有一缕贴在腮边,漆黑的头发与白腻的脸蛋相衬,就着润泽的红唇,是最素净的美。
  
  他还记得方才在雨幕中如灵燕般救人的身姿,补充道:“身手不错。”
  
  “多谢殿下。”阿殷眼中的定王却还是那副冷肃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淋雨后少了往常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威仪,倒让人觉得亲近。
  
  她毕竟不敢放肆,只恭敬致谢,连笑都是收敛的。
  
  定王不再恋栈,吩咐驿站伙计引她去客房,也不急着去换衣裳,先看看侍卫们的伤情。
  
  一扭头瞧见那道修长的身影已经过了楼梯,只留一道秀美的背影,精干的打扮竟叫他想起那日北苑马球场上飞扬的身影。
  
  穿着襦裙的时候轻盈秀美,着了劲装却又爽利飒然,素净的脸上不饰妆容,天然美貌。倒还真是个美人,难怪连阅美无数的常荀都要交口称赞。
  
  只是可惜,长在了临阳郡主府上。
  
   正文 008   这驿站地处偏僻, 里头一应器具算不上好, 不过因为少有人至, 这回又是定王殿下亲自驾临, 里头归置得十分整洁。
  
  阿殷虽不怕这么点寒雨, 不过出门在外, 少病少灾自然是好的, 于是将那药取了一粒送服。如意的身子骨比不上她,这会儿已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阿殷逼着她用了药, 瞧着里头备了两副浴桶,便也不用如意伺候,主仆二人各自沐浴驱寒。
  
  浑身上下的湿腻寒凉在热水中驱散殆尽, 阿殷惬意的闭目, 听着驿站外犹自刷刷作响的雨声。
  
  如意在那头沉默了会儿,忍不住低声问道:“姑娘, 咱们真的丢下她不管了么?”
  
  阿殷“嗯”了一声, 没有多言。如意惴惴的思量了一阵, 便也不再多问。
  
  这一路上都是陶靖、高元骁和常荀三个人交替守值, 待得晚间陶靖将事儿交给高元骁, 过来阿殷这边没瞧见琼枝时, 倒是意外,“琼枝呢,怎么不在这边伺候?”
  
  “父亲先坐, 如意去外头问问, 看驿站有没有安神香。”阿殷支开了如意,扶着陶靖坐下了,才道:“琼枝在飞龙谷受伤后掉进了河谷,女儿没救她。”
  
  许是她的言语神情都太过淡然,反倒叫陶靖更加意外,“你不是连那个孩子都救了,怎么反倒丢下琼枝?”审视般将阿殷瞧了片刻,看到她眉目中的淡漠,才道:“你猜到了?”
  
  “父亲是说郡主的安排么?”阿殷自顾自的笑了笑,“琼枝很不安分,这回去西洲的时候我就故意给她放了口风,结果呢,样样适合的甘露没能前来,倒是她跟着来了。说是要伺候我,哼,谁知道她存了什么心。”
  
  陶靖固然不知细节,却也了解临阳郡主的性情,知道她安排琼枝未必是好心。只是为女儿的割舍而遗憾,陶靖将阿殷的肩膀轻拍了拍,“既然有了二心,留在身边也是个祸患,去了就去了吧。”
  
  阿殷点头,“能不能活下去,全看她造化。”
  
  “那么如意呢?”
  
  “如意很让懂事,父亲不必担心。”
  
  陶靖叹息了几句,又提起今日阿殷在谷中救人的事,瞧着天色晚了,且今儿在飞龙谷实在耗费精神,便叫阿殷早些歇息。
  
  谁知道陶靖走了没多久,外头就又响起了敲门声,如意过去开门,却是平常跟在秦姝身边的丫鬟,款款施礼道:“我们少夫人想答谢姑娘对小少爷的救命之恩,只是夜深了不便过来,特地遣奴婢过来,送些谢礼。”
  
  她的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将手中的漆盘奉上。
  
  先头的大丫鬟便续道:“路上行装简薄,这只是我们少夫人的一点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如意接了阿殷的眼神儿,轻轻将那漆盘上的锦缎揭开,里头黄澄碧翠,皆是上等的金玉之物。从钗簪手镯到耳珰玳瑁,一样样都寻了锦盒装好。
  
  阿殷身在郡主府中,多少也见过世面,一眼扫过去便知这一盘谢礼价值不菲。
  
  她今日救下那孩子也只是心有不忍,举手之劳,刚才跟陶靖说话时才知道那是柱国公的孙子,名叫崔如松。柱国公夫人是当今皇后的亲姐姐,且这孩子的父亲崔忱是为了救护定王而死,所以自幼金贵娇养,比王府世子差不到哪儿去。
  
  秦姝毕竟是定王带着的人,今日又不算大事,即便要谢,言语加上合适的谢礼也就是了,如今却送了这般厚重的礼物,又是深夜遣了丫鬟前来……
  
  阿殷将那丫鬟的面容打量着,微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府上少夫人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礼物太重,实在愧不敢受。”
  
  那丫鬟犹豫了片刻,作难道:“奴婢奉命而来,姑娘若是不受,实在不好复命。其实少夫人原打算亲自过来的,也可跟姑娘说说话,只是小少爷受寒体热,少夫人才腾不开手,吩咐奴婢过来,务必要重谢姑娘。”
  
  这说来说去,阿殷隐约明白她的意思,便以探视受寒的崔如松为由,前去拜望。
  
  那头秦姝像是早料到了阿殷会来,满面笑意的迎着她,“深夜叫人去惊动姑娘,实在是因为心中感激,不表谢意,心中难安。只是夜寒风重,姑娘怎么又过来了?”
  
  “夫人谢礼太重,阿殷愧不敢受。”阿殷含笑直言,“听说小少爷受寒,就过来瞧瞧。”
  
  “他服了郎中开的药,已经睡下了。”秦姝携她入内看了看已经睡着的崔如松,继而往外头的桌边坐着,“这些日子同行,跟姑娘也算有缘,今日姑娘救护如松,真是身手不凡。看姑娘举止必定是出自大家,不知是哪个府上的?”
  
  “家父金匮都尉。”阿殷不明白秦姝这般做派是要做什么,便是言简意赅。
  
  秦姝便笑道:“原来是临阳郡主府上的千金,难怪如此出彩。”
  
  “夫人过奖。”阿殷谦笑,心内却是微沉。
  
  陶靖这金匮都尉是才当了没多久的,这样的都尉朝堂上下有数百人,若非军伍中人,也不会留意,京城之中知道的并没几个。以阿殷近日对秦姝的观察,秦姝此人容貌柔美出众,性情也挺安静,白日里坐在车中,晚间也不见她在驿站外散步吹风,就连上下车马的时候都要戴个帷帽,怕被那些侍卫们瞧见。
  
  似这般安静的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竟会知道这金匮都尉就是陶靖?
  
  若说是途中定王跟她提过,她既然知道陶靖是金匮都尉,又怎会不知这队伍中仅有的另外几个姑娘便是陶靖的家眷?
  
  心中疑虑一闪而过,就听秦姝又开口夸赞她今日救人的功夫,顺便打探她如何习武,为何要去西洲等等。
  
  阿殷原就心存疑虑而来,此时便只敷衍作答。
  
  末了,秦姝就着清茶果脯,闲谈道:“这队伍里的人都是定王殿下点出来的,姑娘既然能够同行,莫非也是与定王殿下相识?”
  
  “我不过一介民女,如何能与定王殿下相识。”阿殷不喜她这般兜兜转转,渐渐不耐烦,“只是定王殿下宽仁,不计较罢了。”
  
  “我还以为……”秦姝抿着唇笑了笑,“似姑娘这等美貌,会是定王殿下旧识。”
  
  阿殷只勾唇微笑。
  
  秦姝虽然出身不算太高,毕竟是国公府的少夫人,将一杯茶饮尽,适时的道:“夜也深了,姑娘今日劳累,还是该早点歇息。倒是没想到能与姑娘如此投缘,路上时间还多,咱们明日再说话儿。”
  
  “夫人车马劳顿,也请早些歇息。”阿殷起身,告辞出门。
  
  里头秦姝待她走了,才走至内间将旁人遣散,嗔怪身边亲信,“不过是个郡主府上的庶女,容色虽好,却没什么心机,殿下哪会注意她,白费了我这半天精神。叫你准备的夜宵都好了么?”
  
  那亲信丫鬟低声道:“兴许是奴婢看错了,殿下并不是对着她出神。夜宵倒是备好了,只不知殿下……”
  
  “你只管送去,他不受时再说。”
  
  那丫鬟应命而去,秦姝取了榻上的软枕靠着,将一缕发丝儿绕在指尖,往微敞的胸口慢扫。她虽是个四岁孩子的母亲,年纪却也只二十,身体轮廓曼妙起伏,目光瞧向紧锁的窗户,喃喃道:“定王,定王……你真能清心寡欲当一辈子和尚?”
  
  *
  
  阿殷出了秦姝的客房,只觉得莫名其妙。她大略能猜出秦姝今日拐着弯儿叫她过去,又说那一箩筐话是在做什么,却想不透秦姝为何如此。
  
  这驿站就在郊野,前后不见人家,只有旷野的风凉凉掠过,撩起衣衫。
  
  漫天星辰比在京城时更加繁多,明月悬在半空,将各处照得明亮。
  
  已经月中了,不知道前方的西洲是什么模样,不过今日之后,定王对她的印象能更深些吧。阿殷漫步而行,有些享受这清凉的夜色。远处似有河流的声音回响,在夜里格外分明。近处就只有客房里的烛火摇晃,据说定王带兵时军纪严明,这侍卫之中也便没人敢胡闹出动静。
  
  拐过长长廊道,忽然碰见巡夜的侍卫,阿殷瞧着服侍不对,收回心神时兀自一惊,竟是高元骁。
  
  今夜该他带人值夜,小小的驿站占地并不多,值夜的侍卫们分头巡逻,衣甲严整。他原是右卫军中的人,身负守卫皇宫之责,且宫廷大内规矩严明,选的多是仪表悦目、身手出色的贵家子弟,这般静夜巡逻,自比旁人更加精神奕奕。
  
  阿殷退无可退,假装忘记了那日在北苑的相遇,只侧身让开,并未招呼。
  
  高元骁却缓了脚步,看着靠在木栏杆边上的她,“陶姑娘,还没休息么?”
  
  他已知道了她的身份?阿殷对高元骁并无好感,便只客气道:“嗯,将军辛苦。”
  
  “我叫高元骁。”他像是有话要说,故意拦住了阿殷的道路。
  
  阿殷只好再度侧身,客气的道:“高将军请。”抬目而视,蓦然瞧见廊道另一端拐过来个人影,颀长高健的身材投下斜长的影子,檀色织金的圆领长衫磊落随风,却是定王。
  
   正文 009   高元骁察觉了阿殷的目光, 回身一瞧, 便也看到了定王。他虽存了趁着巡逻的时机月下跟美人搭讪的心思, 却也不敢在定王跟前放肆, 当即斜退半步, 抱剑拱手, 口称定王殿下。
  
  定王走得很快, 瞥了阿殷一眼,没做声,随即在高元骁跟前顿住脚步, “四野平旷,加紧巡逻。”
  
  “末将今夜点了八人,四人在外, 两人在内, 末将带人在上面盯着,请殿下放心。”
  
  定王“嗯”了声, 便又看向阿殷。
  
  阿殷本想着再见到定王时将他今日那瓷瓶归还过去, 然而方才出来得太仓促并没有带, 遂按下了心思, 落落大方的朝定王施礼, 旋即告退, 往自己客房里走。
  
  高元骁的目光在她背上黏了两步,碍着定王在场,却未多言。
  
  定王也往回瞧了一眼, 继而斜睨着高元骁, 没有说话。他素来有杀神的名号,早年率兵抵抗东襄的侵袭,立下不小的功劳,在京城时也爱冷肃着脸不与人亲近,加之身份尊贵,天然便带几分威仪。
  
  如此默不作声的看着高元骁,竟叫高元骁平白觉得脊背发寒,愈发恭敬行礼。
  
  心里又是纳罕,他这一路值夜勤恳谨慎,并无大错,怎的定王眼神格外冰寒?
  
  定王站了会儿,见高元骁犹自茫然,道:“既是在巡逻,就不能分心。”
  
  高元骁有些尴尬,应道:“末将遵命。”
  
  *
  
  次日离了飞龙谷,倒是个晴好的天气,阿殷趁着出发前找机会将瓷瓶归还给定王道谢,定王也没多说,瞧见阿殷身后只带着如意时,倒是将她留意了片刻。
  
  出了这起伏叠嶂的山脉,渐渐又变得宽敞,进了鄯州地界。
  
  如今正是四月初夏,出了崇山峻岭,这一带有大河流过,途中多有小镇村落。官道旁纵横的桑陌里尽是青嫩绿意,蜿蜒的河流边有片片花海,就着如黛远山,景色宜人。
  
  晌午时在一处酒家用饭,不远处开阔的河边正有姑娘郎君们结伴踏青。隔了一道曲水,水这边是风华正茂的男子席地而坐,吟诗或者笑闹,那边则是衣裳鲜艳的姑娘们临水湔裙,斗草摘花。
  
  这时节春风正好,酒家四面的窗户洞开,远山近水尽收眼底。
  
  陶靖带着阿殷一桌,就着窗边风光,心神颇畅。
  
  阿殷自然也是如此,饭后慢慢的喝汤,叹道:“诗上说美人笑隔盈盈水,放在近处看也没什么,这样放在郊野里,倒是别样景致了。从前在京城,一眼望进姑娘堆里,先看到绫罗绸缎,金钗玉簪,明里暗里比的是妆容打扮,家世派头,这儿倒是不同。”
  
  她自幼就得陶靖偏疼,说话时也自在些,兴之所至,感叹随心而发。
  
  陶靖这些年极少有真心实意的笑容,在京城那座府邸中,即使是笑,他的眉目依旧收敛。这会儿他眉心舒展,神采焕然,跟着叹道:“确实。士女出游,原该如此。”
  
  “父亲今日心绪不错,”阿殷歪着头看他,也觉得愉快,“在京城里很少见父亲这样。”
  
  陶靖没有否认,突然问阿殷,“记得你名字出处吗?”
  
  “士与女,方秉兰兮。士与女,殷其盈兮。娘亲临终时起的,正好分给我和哥哥。”
  
  《诗经》里那么多朗朗上口的诗歌,人人都从关关雎鸠念起,阿殷最先记住的却是这首《溱与洧》。诗里说三月上巳节的时候,年轻的男女们在水边游春,熙攘热闹的人群里有人相识戏谑,结伴赏景,互赠芍药。
  
  阿殷甚至还记得那时候父亲教她读这首诗的样子,她忆之莞尔。
  
  陶靖瞧着外头景致,缓声道:“我跟她初见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踏青中。”
  
  所以父亲这是触景生情了。
  
  阿殷没见过亲生母亲,然而母女相貌承袭,且冯卿又是当年太子太傅捧在掌心当明珠呵护的幼女,娇养的容貌加上诗书凝出的气度,想来当年的也是极美的。从备受宠爱的太子太傅幼女,陡然成为受诚太子谋反案牵连的流放女眷,当时的她被人救下后辗转到了南郡,会是怎样的心境?
  
  走过阴霾,年轻的男女在春日盛景里相遇,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美好。
  
  如果不是临阳郡主蛮横的介入,此时她们一家四口,又会在哪里踏青游春?
  
  阿殷虽已在前世知道了母亲的身世,此时却还是没听人说起过的,万般思绪收敛于心,只是叹道:“有机会我想去南郡看看她。父亲这样记挂,她那时候必定很美。”
  
  “腹有诗书气自华,她原本就无人能及。”陶靖适时的收敛情绪,瞧着定王那边像是要动身了,便将桌上的短刀递给女儿,“临近西洲便会有匪类出没,途中不知会有什么变故,记得刀不离身。”
  
  阿殷当即应了。
  
  *
  
  出了鄯州边界进了西洲,景物倒是如旧,气氛却变了不少。
  
  四十人的队伍在此处更见严整,晚间宿在驿站,巡逻的人也添了好几个,先前是陶靖、常荀和高元骁轮换着值夜,如今换成了两人值夜,悄无声息的便添了紧张氛围。
  
  这一晚在驿站住下,此处离西洲的州府凤翔城还有两百里之遥,沿途虽然屋舍俨然,却也依稀可见三年大旱后废弃的农舍田地。
  
  阿殷睡至夜半,迷迷糊糊的开始做梦,前世今生的事情掺杂,混乱无序。
  
  梦里不知为何又出现了高元骁,他还是穿着那身带血的重甲,手中执刀,朦朦胧胧的进了禁闭阿殷的那间屋子。他开口叫了一声“陶殷”,手中的刀举起来,却不是冲着捆绑阿殷的绳索,而是朝她面门落下。
  
  腾的一下,阿殷自梦中惊醒,呼吸急促的坐起身来。
  
  夜很安静,胸腔里噗通噗通直跳,阿殷习惯了这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喘了口气后倒也没有多想,觉着口渴,便自己起来倒茶喝。
  
  驿站里毕竟比不得京城富贵精细,茶水这会儿已经温了,倒是刚好入腹。
  
  阿殷喝了两杯,听见远处隐隐有呼喝之声,快步过去推开窗户,就见隔了三四里的距离,远处火把在夜色中明明暗暗,那放肆嚣张的呼喝声却借着夜风清晰入耳。
  
  山匪?
  
  定王殿下剿匪的队伍就在驿站,却有山匪胆敢在近处劫掠百姓?
  
  驿站里立时有了动静,常荀带了十名侍卫,已然骑马冲了出去。阿殷迅速穿好衣裳,到了驿站大堂,就见定王端坐在椅中,陶靖和高元骁分立在定王左右,那驿官满面焦灼的跪在他的跟前,却是大气都不敢多出。
  
  阿殷不能贸然打搅,便在暗处站了会儿,不过片刻,便有侍卫飞马来报,“殿下,是附近林子山的土匪,有二十来个人,全都被围住了。”
  
  “全部生擒。”定王眼皮都没抬,“这林子山是什么地方?”
  
  “林子山据此二十里地,里头约有五六十个土匪,”那驿官战战兢兢的,“从前他们也没敢如此猖獗,不过聚啸山林,偶尔抢个路过的客商,所以官府也没顾得上他们。不知今晚怎么会突然这样放肆,竟敢,竟敢……”
  
  上赶着到剿匪的大都督跟前放肆,还能为何?定王冷笑。
  
  “点十五侍卫,带上绳索,捉土匪引路,同本王去趟林子山。”定王看向陶靖,“陶将军留下,守在驿站。”
  
  深夜去二十里外的山头剿匪?旁边的高元骁犹豫了下,“殿下,这些土匪固然不足为惧,咱们却是初来乍到不知地形,且今晚天气阴沉,不如明日天晓再派几个侍卫过去?”
  
  “就是今晚!”定王已然抄了随身的宝剑,“走!”
  
  高元骁不敢抗命,只好出去点兵士随行。
  
  这头阿殷看得蠢蠢欲动。她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三年后临阳郡主和代王、寿安公主串通谋逆篡位,这种事情自然早有预谋,阿殷剩下的时间并不多,若是坐着等定王慢慢发现她的本事,再慢慢赏识信重,愿意保她父女,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机会都是争取来的,不会平白无故砸到她头上。
  
  阿殷定了定神,自暗处走出,“殿下,土匪猖獗欺压百姓,我愿随殿下前往,荡平匪寇。”
  
  定王回首,看到了身着劲装怀抱弯刀的少女,身姿修长,态度坚定。
  
  她的本事他是见识过的,从马球场上的英姿,到那日飞龙谷里救下崔如松时的迅捷,身手出众,反应机敏,未必比这些侍卫差到哪里去。
  
  定王倒也没存男强女弱的成见,瞧着阿殷自告奋勇,便道:“走。”
  
  十数骑健马飞驰而出,不过片刻就到了那土匪劫掠的村庄。此次随定王出来的侍卫都身手不弱,这么片刻的功夫,便将大半土匪生擒,剩下的几个虽负隅顽抗,却也是瓮中之鳖。定王目光一扫,辨出其中领头之人,随即吩咐,“冯远道,押他带路。”
  
  冯远道是他府上的司马,身手十分利落,纵马掠过那头领身边,伸臂便将他捞上马背。
  
   正文 010   被捉的这土匪头子约莫四十来岁, 挺大的块头, 蓄了一把络腮胡子, 此时脸色却有些发白。他也不知是被冯远道碰了什么地方, 竟自哀嚎了一声, 辨出气势出众的定王是主事之人, 当即告饶道:“军爷, 军爷饶命!小的实在不知军爷在这里,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我若不在, 你便抢劫无辜百姓?”
  
  那土匪犹自告饶,“小的并不是想抢这些百姓,只是听说有一队阔气的商人要住在这村子里, 行囊里带了许多宝贝, 小的一时糊涂才起了贪念,奉当家的之命下山来探探, 军爷饶命!”
  
  也不知冯远道使的是什么手法, 不消人逼问, 他便先招了出来。那么五大三粗的汉子, 脸色煞白, 额间豆大的汗珠滚下来, 声音都嘶哑了。
  
  定王只瞧他一眼,“带路。”
  
  从驿站到林子山不过二十余里的路程,一行健马飞驰过去, 还不到两刻的功夫。
  
  这林子山并不险峻, 土匪的山寨虽也选了个好地方,也不算险要之处。阿殷随队驻马看过去,只见山腰的大寨里火把通明,汉子们吆喝的声音随着夜风隐隐送来。那火把迤逦而下,沿着山路,似乎正往这边走。
  
  定王等人藏在暗影里,瞧见那土匪们各自打了包裹,倒像是搬家的阵势。冯远道皱眉,手下一使劲,冷声道:“这是做什么?”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冯远道冷声,手腕滑向那汉子腰腹,“你带人出来劫掠,不知道山寨动静?”
  
  大概是冯远道下手太重,那汉子险些又哀嚎出来,声音都颤抖了,“军爷饶命,哎哟,军爷你轻点。是那个先生,他告诉我们今晚的财路,又说这财会招来祸事,叫咱们先离了山寨躲开风头。大当家吩咐小的带人去村子里,他带人先撤出山寨,回头咱们再碰头。”
  
  阿殷听得有些恍惚,定王却是冷笑了一声,“那先生呢?”
  
  “先生大概还在寨子里。”
  
  “蠢!”定王冷嗤,朝冯远道比个手势,便见冯远道手下用力,将那土匪弄昏了过去。
  
  那驿官说的人数倒是没错,刨去在村中抢劫的那一拨,这边也不过三四十个人。
  
  定王率兵打仗时就极有才干,对付这么些软脚虾似的土匪更是不在话下,吩咐身后的侍卫们各自埋伏包抄过去,一路由高元骁带领,一路由冯远道打头,最后看了阿殷一眼,道:“你守在这里,若有人突出包抄,捉回便是。”
  
  阿殷当即抱紧弯刀,“遵命!”
  
  她的兴头倒是很高,可惜这一窝山匪着实不成气候,别说是打起精神突出重围,被那些侍卫们不费吹灰之力的包抄过去,竟连连后退,没半个漏网之鱼。阿殷最初还凝神待敌,瞧见那几乎碾压的态势,才发现定王安排给她的几乎是个闲差。
  
  定王吩咐完了便在马背上闭目养神,半晌又觑了阿殷一眼,“怎么会想来剿匪?”
  
  阿殷将背脊挺得笔直,“家父教我习武,便是希望能用在正途。这些土匪抢劫无辜百姓着实可恶,我这一路承蒙殿下照拂,怎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她义正言辞的说完了,想着没能在剿匪时立功,只好在言语上表忠心,“且这些土匪来得蹊跷,我怕这林子山里有古怪,月黑风高,防不胜防。侍卫们人数终究有限,我能尽一份力,自然不能退后。”
  
  “知道有古怪,还敢过来?”
  
  阿殷抬头,朗然笑道:“不过区区山匪而已,为何不敢?”
  
  今夜暗沉无月,远处火把照得亮堂,此处却是阑珊。她脸上绽出笑容,愈发显得容貌美丽,英姿飒然,叫定王想起了那一日她在北苑马球场上飞扬的笑颜,像是初夏的阳光洒在青青草地上。
  
  他生长于宫廷,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华贵美丽的皇妃,乖巧懂事的宫女,或者是骄矜自持的世家贵女,一个个从眼前晃过,却没法叫他留下什么印象。倒是这个姑娘,从那日北苑中的异军突起,风采飞扬之后,便会偶尔在他脑海闪现。
  
  挺不错的一个姑娘,可惜长在临阳郡主府上。
  
  她这般随行西洲,殷勤立功,打得究竟是什么主意?
  
  临阳郡主跟代王、寿安公主的交情无人不知,定王被她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想不怀疑都难。他回首瞧着阿殷,目光不咸不淡,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冷肃。
  
  半晌也没见阿殷有躲闪之态,定王倒意外,随口又道:“如今没有用武之地,失望了?”
  
  说实话,阿殷是有些失望的。她虽自幼习武,但在京城里几乎没跟人打过架,今日原本跃跃欲试,想要练练手,谁知道却碰上了这么一帮没用的土匪。她干笑了两声,“不会,不会,还是长了见识的。”
  
  “以后有的是机会。”
  
  阿殷琢磨他言下之意,竟自隐隐雀跃,又道:“不过我很好奇,不知道那个出谋划策的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将这几十个山匪玩在股掌之间。”
  
  这就是看出里头的猫腻了?还算聪明。
  
  定王开始闭目养神,“我也好奇。”
  
  两人百无聊赖的等了半晌,那边侍卫们将山寨料理清楚,把山寨里上下人等搜罗赶紧,拿了个长长的绳索,前前后后的捆成了一串儿,押送到定王跟前。
  
  定王粗粗扫了一眼,没见着那位给山寨出谋划策的先生,便折返回到驿站。
  
  驿站里倒是风平浪静,常荀见得定王安然归来,总算松了口气。他是定王的好友,平常插科打诨惯了的,瞧着那绑得跟秋收果子似的土匪,失笑道:“还以为是多厉害的土匪,敢来这边闹事,也不过如此。倒是白劳殿下跑了这一趟,深更半夜都休息不好。”
  
  “你觉得是白跑?”
  
  常荀也不虚与委蛇,“这么点土匪,一看就不成气候,留着明日顺手捉了就是,殿下这般半夜突击过去,倒叫末将悬心半天。”
  
  定王脚步一顿,“等到明日,他们就连影子都没了。”
  
  常荀原本还是轻松笑意,闻言一怔,问道:“怎么回事?”
  
  定王自然不需详说,后头冯远道便将那土匪头子的话和在寨子里的见闻说了,道:“亏得殿下到的及时,否则这些土匪收拾了行李撤出山寨,连影子都不留半个,咱们还上哪儿捉人去?就算明日过去,也只剩个没人的空寨子了。”
  
  这么一说,常荀自然也觉出了不对,“所以这些山匪其实是受人指使?”
  
  “受人诓骗。”定王纠正,“若非及时擒获,今晚的事必定会赶在咱们之前传到凤翔城。届时会是什么情形?”
  
  ——奉旨剿匪的西洲大都督,素有善战之名的定王殿下刚到西洲就碰见了惊扰百姓的土匪,虽然捉了几个活口,却连一个不起眼的土匪窝子都没能连锅端掉,任由这些山林毛贼逃走。这般名声传出去,自然会有人说着定王和身边的侍卫不过废物之流,待定王的队伍进了凤翔城,迎接他的会是什么目光?
  
  常荀自然也想明白了这层,冷笑两声道:“这西洲的山匪,倒还真有意思。”
  
  *
  
  次日清早,两串土匪跟秋天的瓜果似绑成一串的,垂头丧气的跟在定王的队伍后面。夜间宿在驿站,随便找些饭食给他们,又派了侍卫看守,免得再出什么岔子。
  
  陶靖今儿因为要看守山匪,忙了一整日,此时才算是得空来看阿殷,说起昨晚的事情,心有余悸,“你贸然出言,我都有些吃惊,亏得定王大度不计较。”
  
  “女儿想做出些名堂,就得自己找时机。只是事先没跟父亲商量,父亲可别生气呀。”阿殷在陶靖跟前总还是容易露出女儿的顽皮情态,声音软了软,是在撒娇。
  
  陶靖无奈,“这倒无妨,只是昨夜你跟随殿下去林子山,却叫我悬心。你毕竟没经过大风浪,不知外头险恶,这般冒险实在不该。我这一路都在想你的出路,军中苦累,我不舍得,不如安排你在定王殿下身边做个侍卫,你可愿意?”
  
  这倒是与阿殷不谋而合。
  
  倒不是她怕军中苦累,而是掂量过自己斤两后,觉得这条路显然更适合她。
  
  似隋铁衣那般的女将军固然叫人艳羡,又岂是轻易能做到的?要率军作战,领军抗敌,武功和胆量固然要紧,兵法谋略、率军服人,那才是最难的。阿殷自幼不曾接触过军伍,若能给阿殷五六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她还有尝试的胆气,可短短两三年之内,恐怕她真难有什么建树。
  
  倒不如做个定王身边的侍卫,还更早些出头。
  
  阿殷忙不迭的点头,“女儿没有保卫天下的本事,保卫殿下还是可以的。”
  
  “那我便请人安排。”陶靖松了口气。
  
  次日抵达西洲的州府凤翔城,一行四十余人,除了两辆马车外,便都是纵马的英姿。精神抖擞的侍卫后面,跟随着一长串垂头丧气的山匪,这场景着实少见,引得百姓纷纷观看。
  
  西洲刺史姜玳率当地官员在城外迎接,热情满面。
  
  这位姜玳乃是怀恩侯的嫡长子,临阳郡主的亲哥哥,当年景兴帝在位时,曾为代王入主东宫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主政一方,气度自是稳重威仪,带了众位官员迎接定王时,姿态精神不卑不亢。他与定王在京城就是旧识,此时寒暄几句,气氛倒是热络。
  
  只是扫到后头那些山匪时,姜玳面上笑容却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
  
  阿殷混在侍卫之中,一直在观察她这位名义上的舅舅。
  
  父亲说西洲的山匪中猫腻颇多,后头藏着的会是什么?姜家早年扶助景兴帝登基,又与代王、寿安郡主交好,前世谋逆的事情里,姜家可是出了不少的力量。即便他如今谋逆之心不显,跟代王和寿安公主的往来却依旧密切。
  
  皇权相争,景兴帝即便善待代王等人,又岂会毫无防备忌惮?
  
  此次派定王亲自来剿匪,会不会是已有所察觉?
  
  那么定王真正要剿的,是猖獗横行的山匪,还是眼前这位西州刺史姜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