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风信子(一)
最难消受容郎恩
2016/10/06
01
斜阳西坠, 西边的天空染就霞光, 橙红金黄, 交织成一幅绚丽的画面。
傍晚时分的日光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绢纱, 比不得中午的热烈, 反倒显得格外温和而静谧。
窗外的一株海棠, 正是枝条青翠葳蕤生华的好模样, 映着暖色的夕阳,像是涂了一层暖光。
半开的南窗下,年约三十出头的美貌妇人, 穿着家常秋香色的袄儿,半靠在软榻上,阖了眼帘, 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 门扉轻轻推开,清浅的脚步声响起, 貌美妇人掀开眼帘, 唇边勾起了一个浅浅的笑意。
来人将手中的托盘放置软榻旁边的小几上, 拿了个金丝软枕靠在妇人的身后, 这才回身重新端了莲花青瓷碗, 笑意盈盈的说道:“今日在沐阳侯府, 奴婢瞧着太太没进多少东西,想着这会腹中必定空空,就叫小厨房熬了这碗杏仁奶汤, 太太且先尝尝。”
貌美的妇人是当今武宁侯夫人方氏。她就手接过碗, 拿了勺子轻舀了几下,连着喝了几口,才缓缓说道:“我身边这些人,论起知冷知热,还是青菱你。”
青菱是过去做丫鬟时的名字,现在更多的时候,大伙都叫她王友良家的。如今也只能在太太这里,才能再听到这个名字。
“是奴婢跟在太太身边久了,太太格外照顾奴婢,才觉得奴婢好。太太惯会调·教人,宝珠宝蝉两个丫头年纪轻轻,里外做事都是格外的出挑。奴婢像她们那么大的时候,可只会躲在几个姐姐身后。”
宝珠宝蝉都是她这几年提上来的大丫鬟,做事的确不错,方氏心里受用,指着旁边的一个圆凳,说道:“坐着陪我说会话吧。”
王友良家的没有推辞,嘴里道谢坐了下来。但也只是堪堪坐了圆凳的小半块地方。
方氏慢条斯理的舀了两口奶汤送进嘴里,问道:“怡姐儿呢?”
“想是在沐阳侯府玩的累了,三姑娘回来就睡下了。奴婢刚才去瞧了,这会正睡的香呢!”
“你瞧着别让怡姐儿睡久了,再过一会就到晚膳了,先起来松泛松泛神,省的待会没胃口。”妇人吩咐道。
王友良家的忙应道:“奴婢去的时候吩咐了三姑娘身边的丫头,再过两刻钟就叫三姑娘起来。”
奶汤去了大半,妇人不想再喝。王友良家接过碗,放到小几的托盘里。
方氏拿着轻绢手帕抿了抿唇角,视线从帕子上的兰草移过,唇边漾起了一丝讥诮:“你可瞧见我那二弟妹了,我这边马车还没进门,她那边急吼吼的就着人来接淑姐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着淑姐儿了呢!”
提起冰月阁那位,王友良家的眼里也闪过一丝不屑。虽说那位也是主子,她一个做奴婢的不该说些什么。但那位有时候做事也实在出格,让人不能把她当主子敬重。
只是心里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二太太也是担心五姑娘。”
“可是担心的不得了,她是担心淑姐儿今个儿有没有在公主面前得脸,有没有被她的两个姐姐比下去。”方氏冷哼一声。
想起今日淑姐儿在永安公主前的样子,方氏心里堵了一口气。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公主送来帖子是为了请端姐儿。她们这些,说到底,不过是陪衬。她倒好,把自己当了主角,喧宾夺主的,生怕别人看不到她。
做了方氏小半辈子的身边人,王友良家的知道方氏向来不是小气之人。今日动怒,为的也不是其他,而是五姑娘在公主府上表现的实在太过上蹿下跳,让别人瞧见了,会看轻侯府里的几位姑娘。
“五姑娘还小,难免一时想不清楚。以后的日子还长,有夫人和老太太在,五姑娘会明白的。”
方氏微哂。到底是有亲娘的孩子,她这个做伯娘的不好多做置喙。只不过是平日里多上点心,也省的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王友良家的觑着方氏的脸色,找话儿给她纾解心情:“奴婢今儿个可叫四姑娘惊艳着了。白玉团似的小人,在金尊玉贵的公主面前,竟一丝儿的惧意都没有。说话问话,没有一点错处。小大人的模样,反倒是让公主喜欢的不得了。”
提起四姑娘端姐儿,方氏眼里闪过真心实意的笑意:“别说是你了,连我都吓了一跳。她是头回出门做客,见的又是公主,我之前还担心她别是出了岔子,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多了。”
“可不是,也是四姑娘福泽深厚,京里这么些姑娘,怎么就她一个,入了公主的青眼。”
“这个青眼可不是白来的,如今想起来,还是后怕的紧。小小的人儿,竟敢动手抓那毒虫。也是她福大命大,万一被那虫子咬上一口,她身子本就不好,还不没了半条命。”想起当时的情况,方氏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四姑娘的英勇事迹,王友良家的也是有所耳闻。
半月前府里一众女眷到大佛寺进香,午后无事,又是几个小姑娘,老太太便做主让几个丫鬟婆子陪着三个姑娘到大佛寺后头的桂林里玩上片刻。
桂林里巧遇了永安公主的女儿孟浅,两家交情不深,原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打个招呼也就过去了。谁知当时一阵风吹来,吹动了桂树上攀爬的一只蚰蜒,刚巧不巧掉到了孟浅的后脖颈上。
瞧见的几个丫头吓得惊声尖叫,谁也没敢动。还是四姑娘,上前一步用手捏住了没反应过来的蚰蜒,甩手丢到脚下,再一脚踩上去,踏了个稀巴烂,才平息了一场风波。
孟浅是永安公主唯一的闺女,救了她闺女的人,自然是感激不已。但见四姑娘是个小人儿,又多了几分看顾。
“所以才说咱们四姑娘福泽深厚,不仅没事,还有了好机缘。”王友良家的说道。
永安公主是今上最疼爱的幼妹,没有之一。京都里不知多少人家,巴望着永安公主的青睐。如今四姑娘因缘巧合入了公主的眼,何愁以后?!
“是啊,端姐儿那孩子,真是个有福的。想当初我从苏州抱回来的时候,瘦弱的跟只小猫崽似的。我那时候真是怕的慌,生怕她熬不过去了。可你瞧着,她还真熬了过来,如今白白胖胖的,玉人似的,又听话又乖巧,让人喜欢的不得了。你想想刚才,我送她回老太太身边,她往老太太怀里钻的情景,真是酥的人心都化了。”
王友良家的抿着唇笑:“瞧瞧太太,喜欢四姑娘,真是恨不得能把四姑娘夸出花来。可怎么就忘了咱们三姑娘,照奴婢瞧着,还是咱们三姑娘最最好。”
提起女儿,方氏多了几分矜意:“我自己的闺女,我清楚的很。怡姐儿是个好孩子,心思澄明,处事磊落,没有那些见不得人的弯弯肠子。不过,”
方氏勾起唇角:“咱们府里这几个姑娘,怡姐儿和端姐儿关系最好。说句实话,端姐儿接回侯府才一年多,这一年多又有大半的时间在养病,可谁也耐不住她们两姐妹关系好,分都分不开。可淑姐儿呢,打小和怡姐儿一块长大,可就是玩不到一块去。你当是为什么?!还不是孩子心思最干净单纯,看人最准。”
王友良家的没答话,可心里,也是对这番话十成十的赞成。
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天话,眼瞧着外头上了黑影,方氏由王友良家的服侍着,刚刚下的软榻来。忽闻外头传来小丫头的声音:“世子爷回来了!”
方氏和王友良家的对视一眼,喜不自胜。忽而珠帘流动,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着一身月白色绣暗纹的直缀,如玉的面庞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当真是温润生香,朗朗少年郎。
少年一拱手:“给母亲请安。”
方氏喜不自胜,握住儿子的手:“临哥儿怎么这会回来了?不是说三天后书院才放假的吗?!”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方氏的长子,武宁侯府世子,宁临川。
宁临川今年十七,拜在大儒胡清明的座下读书,每半个月才回一次家。因着快到中秋,前几日传了话回来,说要八月十四才放假。
临川笑着解释:“原定是十四才放假的,但宫里来了旨意,请了老师入宫。所以老师就给我们放了假,也好早回家过中秋。”
半月才见儿子一面,方氏原本就惦念的紧。如今听临川能在家多待几日,更是欢喜的不得了:“好好好,如今能在家多待几天也好,我叫厨房给你炖些补身子的汤水,瞧瞧你可是又瘦了,脸颊都凹陷下去了。”
说完这些,方氏才想起来:“临哥儿,去给你祖母请安了吗?”
“去了,儿子一回来就直接去了祖母那里,也看过四妹妹了。”想到刚才四妹妹捧着一堆金子给他献宝的样子,临川唇边的笑意更盛。“本想再多陪祖母一会,但祖母让儿子早点回来,说母亲也想我的紧。”
儿子懂事,婆婆疼爱,方氏心里熨帖,慈爱道:“知道你是懂事的孩子,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你就先打发个人回来跟我说一声,在长乐堂多陪陪你祖母。也省的她老人家整日的惦记你。”
“儿子省的了。”
正文 风信子(二)
掌灯时分, 松柏堂。
武宁侯府老太太坐在东次间的大炕上, 搂着心爱的小孙女端和絮絮叨叨的说话。
秦妈妈瞧着几个小丫头摆饭摆的差不多了, 进来请老太太和端和用晚饭。
原本趴在老太太怀里细声细气的说完的端和, 闻言蹭蹭蹭爬起来跳下大炕。趿拉上软鞋, 捧着老太太的鞋子笑眯眯的说:“我给祖母穿鞋。”
秋日夜晚寒凉, 端和穿着鹅黄色芙蓉纹的薄袄儿, 袖口绣着一溜的莲纹。浓密的头发扎成两个小鬏鬏,缠着珍珠串。小脸白嫩粉润,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一双眼睛跟浸了水的琉璃珠似的,透亮澄澈。
老太太瞧着她这副模样,心早就化没了。要不是自己个儿还在炕上, 非得把她搂到怀里心肝肉的叫起来。
秦妈妈连忙从她手里拿过鞋子, 笑眯眯的说:“我的好姑娘,穿鞋子的事让妈妈来就是了。”
等收拾妥当了, 端和又自告奋勇的去掺老太太。明明是个小人儿, 偏生要做大人的事。老太太心里发笑, 只在端和脸上捏了一把, 才和孙女乐呵呵的出了东次间。
刚刚坐下, 门口的帘子掀起, 进来一个年约四十上下的男人。剑眉星目,沉稳内敛,只一双眼睛, 蕴藏睿智。
老太太笑起来:“今个儿倒是巧, 你们爷俩一前一后的往我这里来。”
端和轻巧的跳下凳子,乖乖的请安:“大伯好。”
来人是老太太的长子,当今的武宁侯宁武敬,今年三十八岁。
宁武敬摸了摸端和的头,软了眉眼:“乖孩子。”
和老太太请了安,宁武敬在老太太右手边坐下,说道:“听母亲的意思,在我之前,还有谁过来了?”
老太太笑道:“是临哥儿。他先生入了宫,给一帮孩子放了假,下午刚回来,到我这里说了半天的话。”
“临哥儿回来陪他母亲,我在这里陪母亲,顺便蹭母亲顿饭吃。”宁武敬和老太太母子感情甚笃,说话间也不似外头那般端正肃方,“母亲不要嫌弃我才是。”
“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正好,我这也还没开始吃,让小厨房加两个你喜欢的菜。”
“那儿子今晚上可是要吃撑了肚皮了。”宁武敬笑道:“今儿个皇上赐了儿子一匣子东珠和几盒极品燕窝,儿子正好给母亲,抵了饭钱。”
老太太笑的不能自已:“我这里的饭菜是金子做的不成,还要御赐的东西来换。”
说话间,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白术捧了两个匣子过来。宁武敬笑道:“请母亲验收吧。”
燕窝暂且不说,那盒子里的东珠约有十几颗。东珠原就比一般的珍珠罕见,这匣子里的这些,几乎是一样大小,圆润晶透,都是上品。饶是老太太见惯了好东西,也要忍不住赞上一声。
“我这里不缺东西,拿了东珠也没得地方用。还是拿回去给你媳妇,串成个珠串也好,打个首饰也罢,戴着出门见客。还有那燕窝,也一并捎回去得了。”老太太说道。
宁武敬解释:“母亲可错了,我这燕窝是给母亲的,东珠可不是。”
“哦?”老太太惊讶。
宁武敬看了一眼旁边托着腮帮老实听话的端和:“我这些东珠可是给端姐儿的。咱们家的孩子,哪个没有一两颗东珠玩。偏生咱们端姐儿没有,那可不行。端姐儿眼见着身子好了,往后也要出门做客见朋友,我这个做伯父的,哪能没有表示。你说是吧,端姐儿?”
原本端和只是坐在一旁当透明人,如今被点了名,又瞧见一匣子圆滚滚的东珠,笑的眉眼弯弯:“呵呵,呵呵。”
儿子心疼侄女,老太太心头熨帖的不行:“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既然是给端姐儿,那端姐儿,还不赶紧谢谢你大伯。”
端和跳下凳子,拱手行了礼,笑眯眯的说道:“多谢大伯,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个小模样,也不知跟谁学的,宁武敬失笑:“给你了你就拿着,回头穿个链子戴着,也好看。”复又说道:“入了秋京里燥的厉害,母亲这个时节咳疾总犯。这些子燕窝最是滋润,母亲且收着,回头让小厨房炖了,滋补润肺。也省的母亲因为咳疾辗转难眠。”
儿子盛情,老太太不再拒绝,只不过怎么用又是另外的光景了。她细细的打量了一下儿子,关切道:“圣上御赐,虽说是圣眷隆恩,也是你恪守勤勉,才有的圣上的眷顾。这几日听媳妇说,你总是天不亮就走,半夜里也回不来,有时候干脆就睡在了衙门里,公务可是繁忙的厉害?”
宁武敬道:“儿子在兵部任职,原本粮草的事是轮不到儿子头上的。只是今年,却落到了儿子身上。儿子是第一回,经验不足,只能多用些心力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开口道:“粮草一事是大事,关系着边疆十几万将士的生命。不管是怎么落到你头上的,你切记谨慎再谨慎,千万不可大意。”
“儿子省的。圣上继位之后大力整顿吏治,粮草督办不算难办的差事。再加上儿子小心,也不至于有什么把柄落到别人手里。只是眼见着马上要冬天了,西北的戎人怕是又要作乱了。”
老太太念了声佛号:“是啊,入了冬天气寒冷,戎人不能牧马放羊,缺衣少穿的,只能来抢。想当年大邺刚立国的时候,西北边境是匈奴人日日为患,直到了明德一朝,重创匈奴,才赢来几十年的边境安宁。只是谁曾想到,百年以后,原本依附大邺的北戎人,竟也成了大患。如跗骨之蝇,驱之不散。”
“母亲说的是,不过这几年西北······”
夜色渐深,武宁侯母子俩的谈话并未结束。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发现,缩在一旁的端和脸上,在听到他们谈及明德一朝时,脸上闪过了一丝古怪,但很快又消失的干净彻底,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宁武敬回到方氏的熹乐居时,正房里一片通明,偶尔还有笑声传来。
他制止了廊下守着的小丫头的通传,撩开帘子进屋。两个儿子撑了棋盘下棋,妻子坐在靠南的大炕上歪着,大女儿正低着头,和旁边挨着的小女儿,低声说着什么。
好一副温馨的场面,他心头一阵松泛。作为一个男人,白日里在外奔波,回家之后最欣慰的,莫过于妻子贤惠,儿女听话。
怡和眼尖,瞧见宁武敬,蹭的跳下来:“爹爹。”
怡和是宁武敬过了三十才有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嫡女,自是心疼到骨子里,也没得那些抱孙不抱子的规矩。胁着她的腋下把她抱起来:“怡姐儿,想爹爹了没?”
怡和搂着他的脖子,脆生生的说:“想了。”
临川、南川还有芳和见着父亲回来了,也都齐齐站起来,恭声道:“父亲。”
方氏下的大炕,抿着唇笑道:“侯爷回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他不在意的摆摆手在一旁坐下:“夫妻之间,还有什么通传不通传的。”
宁武敬视线在两个儿子身上划过。长子临川自是不必说,从小不用他操心。次子南川,虽然跳脱,但也是心思澄明,是个好孩子。视线停留在一旁的大女儿芳和身上,他软了音调,问道:“芳姐儿,前几日你母亲和我提起,说是入了秋你身子不大好,如今可是见好了?”
芳和捏着手中的帕子,温雅有礼的回到:“入了秋夜里凉,女儿没注意,有些喉咙痛。不过前几日母亲早就请了大夫给女儿瞧过了,如今早已经好了。”
宁武敬满意。芳和虽然是庶女,但她却是他的第一个女儿,他对她也是一样的疼爱。如今她年岁渐长,性子温婉,行退有度,又知书达理,他瞧着甚是欣慰。
夜色渐深,方氏打发了孩子们回去休息。丫鬟们上了茶,方氏端给宁武敬,陪着他坐下。
宁武敬看着方氏,缓声道:“今儿个皇上赐了我些东珠燕窝,我刚才去母亲那里,都留给到母亲那里。”
方氏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侯爷和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我还会生气嫉妒不成?”
丫鬟们早就退下了,屋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个人,宁武敬越过炕上的梨花木小桌,握住妻子柔滑的手:“知道你不会生气,也不会嫉妒,是我想让你知道。”
方氏心里涌过一丝丝的甜蜜,在柔和的烛光下,眉眼愈发软媚。
她十八岁时从金陵嫁到京城,当中隔了几千里的距离,也载着她多少的惶惑不安。洞房花烛夜,这个男人撩开她盖在头上的红绸,她一眼望进他的眼睛里,看到的除了他眼里的笑容,剩下的,就是一片清明。
她心里突然就安稳了下来。
或许这个男人,真的是值得她托付一生。
十八年匆匆而过,她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但他也从来都没有让她失望,内里疼爱,外里敬重。再加上儿女懂事,婆婆明理又疼惜,整个京城里,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比她更舒服。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正文 风信子(三)
白日里熙攘繁忙, 只有到了夜里, 万籁俱静, 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感受着胸膛的起伏和身体的温度, 端和才能确认, 她还活着。
她是端和, 又不是端和。
她明明记得自己是死了的。
死在明德二十一年六月二十四夜,彼时她十六岁生辰刚刚过了半月。
那一夜狂风骤雨击打着屋檐,声声雷鸣, 落在头顶的青瓦上。骤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映照着她的卧房,如白昼一样。
她心疾复发, 扭曲在房间里的拔步床上, 一点点的,看着灵魂从躯壳里钻出来。
她以为她能活很久的, 却忘了她之前的每一日都是老天的恩赐。她的心疾是娘胎里带的, 当年御医判断, 她活不过三岁。但她的确又活过了三岁, 甚至活到了十六岁。可是活到十六岁了又能怎么样, 老天心情好, 多给你几天的活头。心情不好,你只有认命的份。
死的时候或有不甘,却又有释然。只是深恨, 既然老天要收她的命, 为什么不利索点。偏生一点点的,磨走她胸腔内的呼吸,窒息疼痛而亡。
死了便是死了,她从未想过会再醒来。
老天就是这么爱开玩笑,她不仅醒了,而且醒在了一百年以后。
依旧是大邺,依旧是京都,依旧是她熟悉的武宁侯府。可是,她却不再是韩青俞,而是宁端和,武宁侯府的四姑娘。
宁端和这个姑娘,其实有些冤枉。在她韩青俞看来,甚至有些可怜。
端和的父亲宁连敬,是武宁侯府老太太嫡亲的小儿子,也是现任武宁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宁连敬是豪门贵勋出来的子弟,自有一番清贵气儿。偏生他又生的好,清隽儒雅,连当今圣上都要赞他一句,芝兰玉树好儿郎。
十八岁高中探花,打马城中过,不知成为多少京都贵妇心中的女婿人选。托了人去打听,纷纷遗憾无比,少年郎已经定了亲事。只是宁连敬运气不好,与他订婚的富春伯府的姑娘,在他们成婚之前,得了恶疾去世了。
少年慕艾,竹马青梅,恋人去世,宁连敬深受打击,于婚事上消极懈怠,蹉跎到二十二岁,才由着老太太做主,娶了太常寺少卿卢大人的小女儿,卢氏。
卢氏进门不久,宁连敬谋了外放。当时她未有身孕,老太太为了子嗣着想,便做主让她跟着宁连敬一起去了苏州。
成婚三载,卢氏生下了一个女儿。送信进京,按着武宁侯府的排序,序齿四姑娘,取名端和。
宁连敬少年时期失去了心爱的女子,再对着自己的妻子,纵然美若天仙,但心里总缺了那么一块,所以对卢氏算不上亲密。
偏生这卢氏敏感的厉害,爱慕丈夫,一心扑在宁连敬身上,连带着亲生的女儿都排在了后面。
端和四岁半那年,卢氏和宁连敬生了口角,一个人躲在上房垂眼抹泪。却不知道,伺候端和的几个丫鬟婆子不当心,端和夜里起了高烧都不知道。等到发现的时候,烧的已经不成形了。
半夜里叫来大夫,折腾了大半夜,好容易才留下了一口气。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时候,真正的宁端和已经没了,这个叫宁端和的躯壳里,换了一个叫韩青俞的,从百年以前来的灵魂。
这卢氏是个拎不清的,女儿生病了,第一件事不是担心女儿的病怎么样,而是惆怅万一丈夫知道了,再埋怨她怎么办?!刚好宁连敬这段时间劝课农桑不在府里,她只派了丫鬟婆子照顾端和,自己依旧躲在房里忧愁。
做主母的不上心,底下做丫鬟的也有样学样。韩青俞一直觉得,她能熬过去那半个月,真的是上天保佑。
三月的时候武宁侯夫人方氏南下金陵奔丧,四月启程归京,经过苏州,靠船上岸,来看一看五年未见的小叔和弟妇。
既然来了,方氏自然是要见一见端和的。毕竟她生在苏州,方氏连见都未见过一眼。只是见到端和,方氏几乎晕倒。好好的姑娘瘦成了病猫,有进气没出气的,方氏怒火中烧。但又念及妯娌之情,不能过分言语,只说京中名医云集,要带端和回京养病。
如此,成了宁端和的韩青俞才得了一条活路。
方氏做事圆滑,既要带了端和进京,自然是要知会京中的老太太的。所以早早地就派人快马加鞭送了信回武宁侯府。原本老太太还心有疑虑,但看到端和病的跟猫儿似的孙女,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小儿子和小儿媳狠狠打上一顿才解气。
韩青俞翻了个身,透过床头红木镂刻凌霄花的小几上留下的一盏灯,静静的看着鹅黄色三多帐子上绣着的佛手,伸出白胖的小手慢慢描绘着。
回武宁侯府的这一年半,她过的很幸福。虽然有大半的时间都要吃药,可百年以前,她也是靠喝药过来的,算不得什么。
方氏要管理侯府,又要教养几个儿女,老太太便做主把她留在身边。老太太心地纯良,心肝肉的疼她;伯娘方氏端正和婉,待她似亲生;婶娘是个明丽可爱的妇人,经常抱着她玩;虽然二伯娘掐尖要强了些,可毕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府里的兄弟姐妹也都很好相处,好吃的好喝的都要分她一半,也都会让着她。
初初的时候,她日日夜夜的都想百年以前,想她是韩青俞,想她的娘亲,哥哥。
可一日日在武宁侯府这么待着,过去的岁月随着日子的流逝,也慢慢的开始在她脑海里淡忘,淡忘。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突然想明白了。
她的确是韩青俞,但韩青俞已经死了。死在百年以前的那个夏夜,那么,就让她随着过去的岁月,永远的留在过去,成为她心底永远都不会触碰的秘密。
现在的她是宁端和,她得好好地活着,带着那个给她提供了这副躯壳的姑娘,好好的活着。
端和轻轻的闭上眼,眉眼之间带着淡淡的笑意,慢慢的沉入了梦乡。
宁老太太没得那些苛责的规矩,端和自从入得松柏堂,就不知道大早上起来请安是什么感觉,每日都能睡到自然醒。当然,一般醒来,也就刚刚是吃早饭的时间。
松柏堂的饭食向来精细,今早的早膳是一碟儿豆腐皮包子,一碟儿水晶翡翠饺,一碟儿枣泥馅山药糕,一碟儿玉米发糕。配着四色的小菜:糟鹅掌、油盐炒枸杞豆芽、腌黄瓜、片火腿。最后再一人一碗熬得糯糯的碧粳粥,端和吃的肚圆滚滚才停下。
吃过了饭闲来无事,宁老太太就在东次间的大炕上的炕桌上摆了笔墨纸砚教她识字。
依着武宁侯府的规矩,姑娘家到了五岁就要入家学。后院里有专门辟出来的地方给姑娘们学习,怡和淑和她们,早早也都入了学。
但端和身体不好,回京后半大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读书这种耗费心神的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入了夏之后长期给端和看诊的老御医摸着胡子说端和的身体调养的差不多了,和一般这个年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了,但老太太也还是不放心,又拘着她养了一个夏天,好好地固本培元,等到入了秋,才慢慢的放开她。
前世里还是韩青俞的时候,也是因为身子不好,家里当水晶人供着,什么都不能做。读书认字倒是没什么,只是笔力不行,写出的字歪歪扭扭,一点样子没有。
如今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都超标合格,她对于任何事情,都有一种异乎常人的热情。只是如今这热情,还仅仅体现在写字这一方面。
只是现在她是一个六岁的小丫头,猛生就会读书认字,她非得被当成妖怪烧了不可。只好学着五六岁的小女孩该有的样子,装模作样的每日认字。今日又识的几个字,端和卷了袖子,照着宣纸,一笔一画的描绘着。
老太太原本教她认字除了打发时间,也是因为被她磨的不行。如今看她全神贯注,一笔一画虽然稚嫩,手腕也无甚力气,但耐不住她沉得下性子来,越看越满意。心里高兴了,就让秦妈妈亲自去小厨房给端和做她垂涎已久的桂花糕。
松柏堂后头有一颗大桂树。八月桂花开,寻着晴天的时候,在桂花树下铺上一层白绫布,小丫鬟们举了长杆,一竿子下去,桂花扑簌簌的往下落,不过一会,就有厚厚的一层。小心的兜放起来,捡了残枝,趁着新鲜劲做桂花粥,桂花糕,桂花蜜,桂花酒,不拘哪一样,吃进嘴里,都是一种享受。
秦妈妈做的一手的好糕点,尤其是桂花糕,是端和最喜欢。
只是做桂花糕要用糯米,糯米不好克化,所以老太太虽然知道端和喜欢吃,但也只能狠下心来不让她吃。偶尔吃上一块两块,就让人撤下了。
今日见她乖巧,宁老太太心里欢愉,所以让秦妈妈做了,算是奖赏她。
端和写了整整两张大字,这才收了笔,让白芷伺候着洗净了手上落的墨汁,秦妈妈就端了桂花糕进来。
端和欢呼一声扑上去,捧着脸颊趴在桌子上如意莲花纹青瓷盘子里摞的整整齐齐的桂花糕,口水都快下来了。
宁老太太摸了摸她柔软的细发,含笑说:“吃吧。”
端和拿了一块,送到祖母嘴前:“祖母先吃。”
宁老太太心里熨帖,接过来放进嘴里:“好了,祖母吃了,端姐儿吃吧。”
端和这才捧着桂花糕慢腾腾的啃起来,腮帮子鼓鼓哒,跟只小松鼠似的。
才吃了两块,秦妈妈进来道:“老太太,毛家派了人来看端姐儿了。”
端和抬起头来,姨母派人来了?!
正文 风信子(四)
宁连敬是二品侯府嫡幼子, 卢氏是四品太常寺卿的女儿, 在外人看来, 卢氏是高攀了。
但对于宁老太太来说, 与其说她相中的是卢氏, 不如说她相中的是卢家的门风。
卢氏的母亲陶氏出自济南府陶家, 世代簪缨, 祖上出过三位太傅,两位帝师,是屹立不倒的清流氏族。
卢氏的父亲卢无涯, 不过是个秀才的儿子。当年在济南府,与陶氏的哥哥同窗读书。
彼时他刚刚中了秀才,正好是陶氏母亲的寿辰, 便于陶家哥哥一同到陶府祝寿。只一眼, 陶家老太太就相中了他,并做主将自己膝下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了卢无涯。
陶氏出身优越, 但她从不因自己出身而自矜, 孝敬公婆, 敬爱丈夫, 主持中馈, 里里外外, 无一不让人满意。再兼之她生的花容月貌,又饱读诗书,与丈夫小意温存, 使得卢无涯一心扑在妻子身上, 几乎是要把陶氏供起来。
卢无涯也的确是个感恩之人。他成婚之后中举,再一路升迁,官至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京官一枚。却只有一个妻子,半个妾室都没有,后院干净的跟清水一样。
有同僚暗地里和卢无涯念叨,或许是这陶氏堪比母老虎,使得卢兄连个貌美的妾室都没有
又有同僚贼兮兮的凑过去,问道,这年轻貌美的姑娘何其多,卢兄一表人才,又何必守着家里的黄脸婆晦暗度日?
这卢无涯却一本正经:“要别的女人作甚,用来衬托我家娘子的优秀吗?”
一群人跟吃了苍蝇似的看他,岂知卢无涯更加一本正经,脸色端庄的跟御前奏对似的:“没有比我娘子更好的,我何必退而求其次,去找别的女人。”
陶氏嫁到卢家之后,生了一子两女。长子随了他的父亲,翩翩儒雅,在读书上确有天分。如今外放湖北做官,常年不在京中。长女生的肖母,容颜若华,性格疏朗大气。次女虽不比姐姐美艳,但也是清艳柔婉,性格温顺。
卢家虽无甚根基,但胜在有陶家帮扶。卢无涯出身草根,却是饱读诗书,作风霁月光风,颇有几分才干。陶氏秀外慧中,教养儿女得力。所以当初宁老太太为宁连敬打听婚事的时候,就将目光投向了卢家。
经过多番接触,她发现卢家却有其名。家风严谨却不迂腐,大人小孩皆正派,不是暗藏弯弯绕绕花花肠子的人。所以,她便为自己的幼子求娶了小卢氏。
小卢氏嫁给宁连敬后生了端和按下暂且不说,且先说说小卢氏的姐姐大卢氏。
大卢氏的姻缘嫁娶和她母亲一般,颇有些传奇。
那年三月三,大卢氏陪着母亲去城郊的寺庙上香。风吹动秀帘,露出大卢氏半张容颜。惊鸿一瞥原不为外人知晓,可那天偏有一位进京赶考的毛姓少年,约了同伴到寺庙看前人留下的壁画,于路边暂歇的时候,将这惊鸿落进了眼里,也落进了心里。
后来他多方打听,才知这位是太常寺少卿家的大姑娘。不过他并没有莽撞,而是中了进士之后,才托了家里人去向大卢氏求婚。
这门婚事,卢无涯起先并不愿意。原因无他,这少年是商人之子。
大邺对于商人并未像前朝那般轻贱,但身份依旧不高就是了。这毛姓少年能有机会摆脱了商籍,和其他人一样走科举之途,是因为他家是皇商。
前些年西北征战,朝廷国库空虚,毛家老太爷号召商人捐款,并身先士卒捐出了大半家产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圣上特赐了他家良民的身份,并颁赐皇商称号,御笔亲书的“义”字旗现在还挂在毛家的祠堂里。
卢无涯可以选一个门第比较低的女婿,但选一个商人出身的女婿,他的确需要考量。
在这之前他们并没有见过毛姓少年,但随后的一场与毛姓少年猝不及防的相遇,使的陶氏心中有了决定。后来有打听了毛家人的人品,发现他们虽是商人,但一家上下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几个妯娌也是极好相处的,所以就同意了这门婚事。
事实证明,陶氏挑选女婿的眼光和她母亲有的一拼,她给自己的女儿选了一个不输于自己丈夫的夫婿。
毛家这一辈,大卢氏的丈夫是最小的儿子。上头两个哥哥,都对读书没什么兴趣,继承了家里的产业,且极具有商业天分,这些年毛家产业在他们的手上,越做越大。这毛家姨丈入朝为官,现在虽只是一个六品小京官,但有着庞大的家产做后盾,日子过的也甚是舒心。
大卢氏嫁给毛家姨丈之后得丈夫百般宠爱,又加上她生性疏朗,极得公婆喜爱,和妯娌小姑相处愉快,在京里也颇有些美名。
端和回京之后,宁老太太就给大卢氏送了信过去。
端和的外祖父卢无涯前几年生了一场病,伤了元气,思量许久后,上了折子辞官,现在带着她外祖母陶氏回了老家济南府养老。舅舅外放至湖北,一家大小都在那里,整个外家,也就剩了大卢氏还在京里。
大卢氏得了信就匆匆赶到武宁侯府,路上的时候心里还在嘀咕:若说这养病,京里哪比的上温山软水的苏州,只怕她这外甥女的病有什么蹊跷。
她见端和的时候端和已经回来了小半个月,怎么的也养回了些元气,但依旧是病弱的跟个小猫似的。
宁老太太自然不能和大卢氏说太多,只说已经请了御医瞧过了,且将养一段时间就能去痊愈。原本也不想惊动你,只到底说你是端姐儿的姨母,她回来了没有不让你知道的道理。
大卢氏多人精啊,面上打着哈哈,心里早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她那个妹妹哪里都好,就是耳根子软,软的厉害,扶不起来。
想着她唯一外甥女小病猫似的,她心疼的不得了,一边往武宁侯府送东西,另一边拾掇拾掇直接下了趟苏州。
大卢氏去了苏州到底和小卢氏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守在外头的远远的听到大卢氏的咆哮和小卢氏的哭泣。大卢氏在苏州待了半个月,才起身回京。只是说来也奇怪,自打大卢氏走了以后,小卢氏跟换了个人似的,渐渐的立了起来。等到宁老太太再把宁连敬的乳母牛妈妈派过去之后,这小卢氏终究有了当家主母的做派。
毛家本就家底丰厚,大卢氏又不是小气的。唯一的外甥女在京里,她顾忌着外头人,都是悄悄的往松柏堂给端和送东西。崖州的燕窝,辽东的人参,西北的毛皮,江南的锦缎。再加上各式各样的药材,简直都能填满半个屋子。当然,既然有端和的一份,武宁侯府其他人的,也少不了。
成了宁端和的韩青俞喜欢她这个姨母。不是因为她长得多漂亮,或者出手有多大方。而是喜欢她身上的疏阔气,带着几分英气,总会让她想起前世的母亲,打心底里生出了亲近感。
这不听到姨母派人来了,小脑袋伸的跟长脖子怪似的,直勾勾的往外瞅,连带着宁老太太失笑不已。
临近中秋,大卢氏遣了身边最得力的顾妈妈过来,随行的,当然还有整整一辆马车的东西。
顾妈妈是大卢氏的乳母,早先从卢家陪嫁到了毛家,是大卢氏最信任的人之一。
她五十多岁,圆脸庞,瞧着十分的和蔼可亲。穿青灰色的万字福纹褙子,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簪着两根银簪,极为的素净。
宁老太太小丫头给她上了座,她虚虚半坐了,和宁老太太回话:“中秋佳节,原本太太是要亲自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只是家事繁忙不得空,只得派了奴婢过来。太太让奴婢给老太太带话,还请老太太原谅她。”
宁老太太摆手:“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家太太是当家的太太,一堆家事摆着不说,这节庆到了迎来送往的,哪里能缺的了她。倒是你回去要嘱咐你家太太,节庆里忙碌,也要注意身子。”
顾妈妈笑道:“老太太的话,奴婢都记下了,回头定原话不动的带给太太。”
大卢氏每次给端和送东西,手笔都不小。这回送来的礼物中有几张皮子,两色的,除了墨狐皮,就是雪狐皮。铺在房间的玫瑰塌上,毛色水亮,滑不留手。
宁老太太也是见识过好东西的人,见着这几张皮子,也还是忍不住赞道:“当年老侯爷去北地的时候,带回来过一张墨狐皮,毛色极好,摸不透风,雨丝落上去都歇不住脚。如今我瞧着,比起这几张,可还差的远了。”
“老太太说这些,可不是谦虚了。”顾妈妈答道:“这几张皮子是咱们家里的大爷今年去北地泛毛皮带回来的,说是北地有人专门饲养狐狸的,好卖这皮子。想来当年老侯爷打来的,都是野生的。这饲养的和野生的,可是比不得的。”
“甭管是什么,都是好东西,你家太太送的礼,也太重了些。”
“咱们太太说了,都是饲养的,这几张皮子也值不了多少钱,就是保暖的厉害。入了秋马上就是冬天了,北地寒凉,回头把这几张皮子裁了,不拘做成什么,穿着暖和。”
既然这里都送来了,若是执意不要,也是扫了大卢氏的脸面。宁老太太做主把这些都收了,说道:“端姐儿回来这一年多了,多在家里养着。回回都是你家太太这个做长辈的过来瞧她,我早觉得不妥了。现在端姐儿的身子养的差不多了,等过了中秋,我让端姐儿去住几天,也省的你家太太惦记着。”
原本挨在一旁的端和眼睛一亮,顾妈妈也是喜不自胜:“那敢情是再好不过了,奴婢回去就告诉太太,也不知太太高兴成什么样。”
宁老太太摸了摸端和毛茸茸的小脑袋:“只是端姐儿这孩子瞧着稳重,其实是个再闹腾不过的。回头你家太太要是不耐烦了,我这里可是不收的。什么时候住够了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正文 风信子(五)
卢氏这次给端和送来的, 除了毛皮锦缎, 还有一匣子珠花。
十二支的珠花, 皆是用翡翠等玉石磨的薄薄的, 按着纹路和颜色, 用细细的金线穿成各式花朵。
端和趴在炕桌上, 把十二支珠花一水的摊开, 映着外头照进来的日光,熠熠生辉,嘴里叨念着:“这两支是兰花, 兰姐姐肯定喜欢。唔,这个是牡丹,三姐姐喜欢······”
宁老太太打眼瞧着, 心里欢喜。她最喜欢端和这一点, 从来不小家子气,有好东西也从不藏着掖着。
随着这一匣子珠花的, 还有一只巴掌大的黑漆描金海棠花的盒子, 端和打开, 瞧见里面躺着一只镯子。
细细的绞丝缠花镯子, 上头缀着一只手指肚大小的紫玲花, 虽然不怎么贵重, 却颇有童趣。端和喜欢的不得了,拿出来才发现里头躺了一张小小的桃花笺。
端和自然是识的字的,只是当着宁老太太的面, 做出一副连猜带蒙的样子来。原是她的表姐特地送给她的, 说是之前在天工楼偶然看见这个镯子,觉得精巧的很,所以特意买了送给她,希望她喜欢。
端和兴高采烈的戴上,探到老太太面前,问:“祖母,好看吗?”
白嫩嫩藕节似的小胳膊上,挂着黄澄澄的镯子,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宁老太太笑眯眯:“好看,咱们端姐儿长得好看,怎么都好看。”
端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离着天仙也就是一步之遥。
晚上小厨房里做了卢氏白日里送来的小银鱼,端和就着碧粳饭吃了满满的一大碗饭,放下筷子,仍旧眼巴巴的看着桌子。
宁老太太也吃的差不多了,满满的喝着碗里的红枣粥,看着端和的小模样,失笑:“怎么?还想吃。”
端和用力的点头:“嗯。”这些小银鱼都是大卢氏庄子里养的,肉质鲜美且少刺,最适合小孩子和老人食用。
宁老太太想了想,诱惑道:“那要不要再吃一点?”
端和看了看鱼碗,又捏了捏胳膊上的肉,忍痛:“不吃了。”
老太太来了兴致:“为什么?”
端和托腮:“减肥!”美人都是瘦的,她要做美人,自然要瘦一些才好。
宁老太太笑了个倒仰,六岁的小娃娃就开始爱美了。她倒是要看看,端姐儿能撑多久。
宁老太太骨子里其实是个疏散的,这点从她将晨昏定省的规矩一改再改中就看了出来。
府里的姑娘少爷从来都是隔五日才请一次早安,用老太太的话是记规矩用的是心,不是形式。若是真心敬爱,便是隔着天涯海角,也长长不忘。若是没有孺慕,一天十二个时辰立在她面前,也只是愈发不痛快。
至于方氏几个做媳妇的,却是不能这么做。大邺朝向来以孝治国,最重孝道。即便是老太太放了话,她们若是大喇喇的接受了,外头还不知怎么编排她们这些做媳妇的。所以经过一番协商,老太太和方氏几个儿媳妇达成了协议:孩子们每五日来请一次早安,方氏她们每隔一日来一次。
第二日正好是方氏她们过来请安,宁老太太让几个儿媳妇坐下了,方氏将这几日的家事捡着重要的汇报了一下。
方氏做事向来稳妥,且老太太早在多年前就把管家一事交给了方氏。只是方氏注重规矩,遇到大事从来不含糊,该请示的请示,该商量的商量,是以老太太对她很是放心。
马上就是中秋节了,方氏和老太太商量着,说还按着往年的规矩在芮玉堂的花厅里摆上两桌,一家子凑在一起热闹热闹。
老太太点头,余光里瞧见坐在下首的纪氏,温声道:“今年不比往年,老四家的还怀着身子,记得吃食上要注意,莫要冲撞了。”
方氏含笑道:“母亲放心,我早就吩咐了厨房,单独给四弟妹开个小灶。吃食一应全照着张太医的吩咐,半点都不马虎。”
纪氏今年二十出头,容色端丽。上身穿着浅色的交领袄,下身是碧色的马面裙,鬓角簪了一朵翠玉雕成的莲花簪,俏生生的一点不像有了五个月身孕的孕妇。此时听见自己成了主人公,扯着帕子笑着说:“母亲和嫂嫂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
宁老太太看她一眼:“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好好养胎才是真的。”
纪氏是宁老太太娘家嫂子,镇国公纪氏的侄孙女。性子活泼爽利,在某些方面倒和大卢氏挺像的。宁老太太对她甚是疼爱,如今她有了身孕,又是头胎,老太太紧张的不得了,早就免了她的请安。
只是纪氏不愿意,说大夫说了,出来走一走对大人孩子都好,每隔一日到松柏堂报道,从来不拉下。
纪氏抿了抿嘴唇,笑着说:“昨日去大嫂房里,刚巧听到她说庄子里送来一篓大闸蟹。可惜了,我不能吃。”
宁老太太恨不能打她一顿:“你趁早给我息了这个念头,有身子的人吃什么蟹。”
方氏也差点笑出声来:“向来知道你是贪嘴的,不成想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大闸蟹。这也好办,等你生完孩子,我让人给你蒸上一笼,让你吃个够。”
纪氏捂脸:“大嫂你别说了,你越说,我越想吃了。”
她这个样子,倒把老太太和方氏笑的不行。原本坐在一旁的二太太田氏,抖了抖唇角,跟着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出来。
明明是个庶子媳妇,偏生都把她捧的高高的,还不是因为她肚子里的那块肉。若她有个儿子,何至于此?!
想到这里,田氏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老太太今日这里留了饭,不过方氏和田氏都没留下来吃。倒是纪氏,四爷宁远敬早早的上衙门去了,她回房也没什么事,就留在了老太太这里吃早饭。
纪氏性格爽朗,喜欢小孩子,也喜欢端和。以前端和在老太太房里养病,她还没有身孕的时候,有时候来老太太这里请安,看她的小模样可怜的很,经常陪她说话,给她讲故事,给她做布老虎玩。是以两人关系极为亲密。
用过早膳纪氏陪着端和在炕上写字,见她小大人的模样,啧啧称奇。五六岁的小人正是爱闹的年纪,像她这样能沉下心写字的,可没有几个。待写完了两张打字,纪氏脸上也有了疲色,老太太就让纪氏回去休息了。又将前几日武宁侯送过来的燕窝给她包了些,让她带回去炖了吃。
这边纪氏刚走了,那边怡和蹦蹦跳跳的过来了。怡和是武宁侯唯一的嫡女,是宁老太太的心头,只不过心头肉原来是一块的,现在又加了一块,端和。
给老太太请过安,宁老太太把她揽进怀里,问她吃过早膳了吗,怎么过来了。
怡和虽然年纪小,却极有大人的模样,一五一十的回答了,期待的问:“祖母,我能带四妹妹去我那里玩一会吗?”
宁老太太挑了挑眉:“好孩子,当然可以。”
怡和拍着小胸脯保证:“祖母你放心吧,四妹妹去了我那里,我肯定好好的照顾她,不让您担心。”
宁老太太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端和,心里想可算知道端和这小大人的模样是从谁那里学来的,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小脸:“好,交给咱们怡姐儿,祖母不担心。”
两个人手拉手出了松柏堂,身后几个丫鬟婆子远远地跟着。怡和瞪着一双大大的凤眼,雀跃道:“四妹妹我带你去看我养的小乌龟,可好玩啦。”
端和亮了亮眼睛:“乌龟,从哪里来的?”
怡和笑的有点坏:“从三哥哥那里抢来的。”
武宁侯府二少爷宁南川,今年十二岁,正是狗也嫌的年纪。前几日出门,在西市见着一只小乌龟生的憨头憨脑的,花了几文钱买了,揣进袖子里带回了府。刚刚买回来正是对小乌龟好奇达到巅峰的时候,宁南川实在舍不得把小乌龟孤零零一只龟留在床底下,他又把小乌龟揣进怀里带进了外书房。
只可惜小乌龟没有想象中那么安分,趁着南川不注意,从他袖子里钻了出来,一路钻到教书的先生脚下。沉浸书中不能自拔的先生一低头看见正努力往他腿上爬的乌龟,吓了个愣怔,一个抖腿站起来,差点把乌龟摔死。还没来得及教训南川,这一幕正好被前来视察儿子功课的宁武敬看见了,当即左手扯了南川的耳朵,右手拎着小乌龟,一路回了后院。
教训完了南川,小乌龟也没收了,然后扒着门框看了半天三哥哥被修理的精彩画面的怡和,倒腾着小短腿扑进武宁侯的怀里,甜甜的说:“爹爹,你把这只小乌龟给我了,好不好?”
小乌龟在儿子那里,是玩物丧志;在闺女那里,就是闺阁情趣。宁武敬疼闺女疼的没边了,当即不顾儿子痛不能痛的眼神,将小乌龟给了怡和,甚至回头又买了一只,给她凑成一对。
两个人手拉手去了熹乐居,过了垂花门进了院子,明堂门口的帘子撩开,里面走出芝兰玉树般的年轻公子,瞧见端和,唇角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悍勇的四妹妹来了?”
正文 风铃草(一)
06
自打那日端和勇捉蚰蜒救孟浅之后, 宁临川就给她冠上了“悍勇”二字。
想她韩青俞成为宁端和之后, 一直努力做一个优秀且低调的重生女。人生追求无外乎是吃好、喝好、玩好, 尽情的享受生活, 享受人生。
且夫她虽算不得花容月貌, 也是粉雕玉琢的小白包子一枚。形容姑娘家的可爱、漂亮、听话懂事等等, 不拘哪一个冠到她头上来, 都是顶顶合适的。但这个“悍勇”是怎么回事?!
所以,端和炸毛了!
拳头攥起,眼神冒火, 直勾勾的看着临川。
临川见她这副模样,以手握拳,凑到唇边轻咳一声, 掩下喷薄而出的笑意:“怎么, 不喜欢悍勇吗?那我换个,彪悍怎么样?!”
还彪悍?!显摆你知道的词语多吗?!端和觉得自己快吐血了, 人人只道武宁侯府世子宁临川是个芝兰玉树和煦如春风的好少年, 谁又知道他骨子里促狭肚子里腹黑!
看够了戏的怡和笑嘻嘻:“大哥哥, 你就不要欺负端姐儿了。”
打门的帘子撩开, 方氏从里面走出, 嗔怪的看了儿子一眼。平日里都是个大人模样, 怎么偏生到了端姐儿面前,跟个小孩子似的幼稚:“怡姐儿说的对,你这个做哥哥的, 哪里生的促狭意, 净来欺负妹妹了。”
端和一见方氏,眼睛都亮了,迈着小短腿往方氏怀里扑:“伯娘,大哥哥欺负我。”
小小的人儿钻进怀里,方氏心都化了:“咱们端姐儿小可怜,咱们不理你大哥哥。”
哟,会告状了。临川在一旁举手投降:“真不理我了?”
端和从方氏怀里钻出半个头,看他:“你以后不能再那么叫我了!”
临川耸耸肩:“好啊。”
“真的?”
“真的。”好真诚的一张脸。
“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话算数。”
“当然。”
“那好吧。”端和从方氏怀里钻出来,往临川身旁蹭了蹭,仰起脸:“我就暂且信你一回。”
临川拱手:“多谢信任。”每日一逗四妹妹,简直是人生享受。
从熹乐居出来往后走,过一排桃李,便是一汪小小的湖水。湖水上头支了个八角凉亭,春日赏烟霞桃李,夏日赏半湖粉莲,倒也是个极有趣致的地方。
今日日光并不浓烈,方氏让让人在后头的八角凉亭里摆了瓜果吃食,又叫几个婆子看着,让端和和怡和在这边玩耍。
一个人看是看,多几个人看也是看,正好怡和有心炫耀一下她的小乌龟,便打发了人给各房的姐妹都说了一遍,若是没事便过来玩一玩。
没过一会大姐姐芳和那里来了人,是她身边的大丫鬟丹秋。丹秋是个圆脸和气的女孩子,容色中等,却自有一副沉静劲,看着便让人有安全感。
丹秋对着两个姑娘盈盈行礼,道:“咱们姑娘让奴婢过来给三姑娘和四姑娘说一声,今日身上不好,就不过来凑热闹了。特意让奴婢送了两盒子夏姨娘亲手做的糕点,也算给姑娘们尽兴。”
怡和和端和面面相觑:“大姐姐怎么了?”
丹秋脸颊飞上一抹嫣红,道:“没什么事,就是有点肚子疼。歇上一歇就好了。”
端和脑海里飞快地飞过一抹灵光,但飞的太快,她压根都没有抓住。
倒是一旁的怡和心有戚戚焉:“肚子疼吗?我上回吃错了东西也肚子疼来的,可难受了。丹秋姐姐你回去和大姐姐说,让她好好养着,等她肚子不那么疼了,我再去看她。”
丹秋有点尴尬:“是,三姑娘的话奴婢记下了,回去定然带给大姑娘。”
丹秋回去后,怡和和端和看着桌子上摆着的点心,不约而同的咽了咽口水。芳和的生母是武宁侯的妾室夏姨娘,夏姨娘的厨艺是一绝,连方氏都赞不绝口。
怡和与端和吃的两颊鼓鼓,还是端和身边的花妈妈见这样不好,再吃下去两个姑娘都要积食了,哄着她们不再吃了,让人把点心撤下了。
没的吃了,两个人趴在莲花纹圆肚子鱼缸面前继续看两只小乌龟,端和想起一件事,指控道:“刚才大哥哥欺负我,三姐姐就在一旁站着来的。”
怡和心虚:“哪有,我让大哥哥不欺负你来的。”
端和泪流满面:“你那句话跟没说一样。”
“那也是付出努力了呀!”怡和道:“再说了,我给你说,家里这么多人,我谁都不怕,就怕大哥哥的。所以我虽然是说了一句,但也是鼓足了勇气的。”
她大哥哥就是只狐狸,当年哄着她喝药的模样她现在都记得。
端和心有戚戚焉:“大哥哥好可怕的,他笑眯眯看着你的时候,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是啊是啊,你说大哥哥是不是属狐狸的?”
“······”
“······”
外书房里笑眯眯看着南川苦大仇深读书的临川冷不防的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唔,秋天了,是要加件衣裳了。
“三姐姐,四姐姐。”
沉浸在背后说人坏话的端和与怡和冷不防被这一声打断,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噤,一回头看见淑和就站在不远处,又齐齐的舒了一口气。
“五妹妹,你来了。”端和拿帕子抿了一把头上的汗珠,果然不能在背后说人,忒惊心动魄了。
“你们说什么呢?”淑和虽然只比端和小三个月,但身量却比她高了一指,瞧着她更像姐姐。
“没什么。”怡和道。背后说人坏话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淑和有些不快。刚才她远远的就看见她们两个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等她过来齐齐收了声,再问她们,怎么就成了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不想告诉她罢了。
她强忍下不快,在一旁坐下。
倒是怡和,疑惑的看她:“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二姐姐和六妹妹吗?”
二姐姐宁兰和,和淑和一母同胞,是二太太田氏的亲生女;六妹妹宁萧和,是二房的庶女,生母是二房的木姨娘。
“二姐姐在练字,说今日就不过来了。至于六妹妹,”淑和撇了撇嘴:“生病了,在床上躺着呢,来不了。”
武宁侯府的姑娘,除了芳和和兰和,剩下的几个姑娘年岁差的并不大。怡和比端和大六个月,端和比淑和大三个月,到了淑和这里,她也只比淑和小了两个月不到。
但萧和就像一个透明人似的,鲜少在府里出现。
“又生病了?!上次去沐阳侯府的时候你就说六妹妹生病了,到现在还没好?”怡和道。
“这我哪里知道。”淑和说:“她身子不好怪得了谁。”
端和在一旁沉默不语。她虽然在府里待的时间不长,但对于二太太田氏的为人,还是知道一些的。生病是假,拘着萧和才是真。
说句实在话,她一直觉得武宁侯府的风水简直不要太好,随便一个少爷姑娘,都生的极为出色。当年她还是韩青俞的时候,那一副皮囊也算是不错,但比起宁端和这副身子,还是差了一些。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府里这一溜六个姑娘,生的最出色的,其实是萧和。
她虽然只有六岁不到,但眉宇之间的清妍,是怎么都藏不住。假以时日,必定是绝色。
田氏拘着萧和,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不让她抢了自己亲生女儿的风头。这么简单明了的意图,她端和都看的出来,难不成老太太还有方氏看不出来?
再说了,藏能藏的住?姑娘们长大了,是要出去见人的。现在还拿着年龄小说事,等大了呢?要嫁人的时候呢?
淑和明显不想提萧和的话题,转了转手上鹅黄色绣如意纹的帕子,说:“三姐姐,你不是说有好东西给我看吗?在哪里?”
“在这里。”怡和小孩子心性,指着鱼缸道:“我的小乌龟,你看看,可爱吗?”
淑和凑过头去,看着两只在缸底憨头憨脑的小乌龟,多了几分真心的欢喜,之前的不快也散了去。端和见她是真的喜欢,递给她一根鱼草,说道:“你拿这个逗它们,可好玩了。”
姑娘们比不得爷们,爷们还能出门见见世面。多少姑娘只能拘在后院,一年到头,出门的机会少的可怜。随便一点小玩意,都能让她们欢喜许久。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悲哀。
端和伸手给淑和递鱼草的时候,露出了手腕上戴着的绞丝坠紫玲花的镯子,淑和瞳孔一缩,将视线挪到怡和那里,看清她脖子上戴着的金项圈下头,赫然缀着一个铃花,花心处攒了一块红宝。
她心头一阵闷火上来,勉强笑道:“四姐姐这镯子好生漂亮,以前没见你戴过。”
端和举手转了转了镯子,笑眯眯道:“这是我姨母家的表姐刚送过来的,你也觉得好看?”
果然是,淑和咬咬牙。她手腕上戴的,和怡和金项圈下缀着的,明眼人一瞧都知道是一样的做工。都是一家子姐妹,只怡和比她们高一等不是?
她伸手推开端和,咬牙:“说到这里,还没谢过四姐姐昨日送来的珠花。”
“一家子姐妹说什么谢,你喜欢就好。”昨日傍晚,她就让白芷将珠花分开装盒,一人两支送给了家里的姐妹。
“只是,”淑和霍的站起来:“四姐姐也太厚此薄彼了,怎么,是瞧不起我们还是怎么,只拿珠花就把我们打发了?!”
怡和瞪大了眼睛:“五妹妹,你说什么呢?!”
正文 风铃草(二)
端和静静的看着淑和, 怎么, 她送东西, 还送出祸事来了
端和平日里是一颗白嫩的小包子, 但板起脸来的时候, 有模有样, 只一会, 看的淑和满脸不自在。
梗了脖子看她:“难道我说错了吗?”
端和在一旁坐下,说道:“你且说说,我到底做了什么, 让你产生我拿珠花打发你的错觉。”
她有些生气。
还是韩青俞的时候,她上头只有一个哥哥,没有姐妹。成了宁端和之后, 她不仅有了兄长, 也有了弟弟,姐妹, 虽然都是隔房的, 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彼此都亲昵。
她觉得这是她的福气, 能重活一次已是老天眷顾, 却又给了她好的家人。所以她努力的做好, 敬爱长辈,友爱姐妹。
姐妹几人,淑和不好相处, 她是知道的。年纪虽小, 脾气却不小。有时候掐尖好强,她也只当是小孩子心性。但她今天这样,却让她觉得有些生气。
一片好心当了驴肝肺,原来就是这么个滋味。
“四姐姐想做出个大方的样子,怎么不做到底?留着这么一手算什么。还是说,咱们府里,只有三姐姐才算是你的姐妹,咱们都要靠边站。”淑和愤愤道。
“要想让人听懂,你就把话说清楚了。若是说不清楚,那你也不要说了!”端和冷冷道。
她立志要做一个乖巧的姑娘,但并不意味着没有脾气。
她韩青俞是皇族子弟,她的母亲是明德皇帝亲封的昭阳公主,她是端木氏和韩氏的女儿,骨血里带着皇族与韩氏一族的骄傲。
她成了宁端和,知道今时非同往日,所以她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做,安安分分的在后宅里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
她蛰伏了羽翼,但收服不了她骨血里的骄傲。
当有人挑动了她情绪的时候,往日里的脾气,不知不觉间便显露了出来。
淑和被她的话气了个大红脸,她以前只觉得这个四姐姐不过是个病秧子,见天的在床上躺着。就算病好了,软萌萌的包子样,以为是个好打发的。没想到,也是个不好相与的。
“那好,是你让我说的。我只问你,都是一家子姐妹,凭什么那紫玲花的坠子,只有三姐姐有,我们姐妹却没有。那还不是说,你眼里只有三姐姐,没有我们吗?!”淑和又忆及前头她们两个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却把她撇在一边的情景,眼睛都红了。
紫玲花坠子?端和一愣,视线往怡和身上转,猛地明白过来,差点要笑出声来。
怡和摸着胸前的玲花坠子,目瞪口呆的看着怡和:“你,你以为这是四妹妹送我的?”
淑和抹着眼泪:“难道不是吗?”
怡和其实有时候瞧不上淑和,嫌弃她小心眼。这会闹出这一出,也是因为小心眼,想的多了。但姐妹三人,她最大,再加上端和这会坐在那里只望着亭子外头的湖水发呆的模样,知道她心里不爽快。只得自己过去,拉了淑和坐下来,慢慢的解释。
其实是真的碰巧了。
武宁侯惦记着给女儿再买一只小乌龟,所以前天衙门里的事情忙完了之后,他就去了一趟西市。回来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同僚,便一起到了天香楼点了几个菜,畅怀叙饮。等到天色渐晚,和同僚辞别后,经过天工楼,正巧发现天工楼开业二十年欢乐大酬宾。他想到家里的妻子,进去选了一枚金桃花山茶纹双鸾簪给妻子当礼物,顺便,买一送二,又给两个闺女买了点。
而怡和收到的,便是这紫玲花坠子。用赤金打造而成,里头镶着一块红宝。怡和收了,欢天喜地放在了卧房的匣子里。今日俩人从老太太的松柏堂回来后进了她的房间,正巧看到了端和手上的镯子,瞧着像是一套工艺出来的,觉得有缘分极了。怡和想也没想,便取来挂在了自己的一个金项圈上,戴着凑趣。哪知到了淑和这里,变成了端和送她的了。
听怡和说完了,淑和半信半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五妹妹你。”怡和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淑和讪讪,抹不开面子,强硬着嘴道:“想来是我看错了,所以才一时冲动。”
怡和皱眉:“看错了也是有的,不过五妹妹,你是不是该给四妹妹道歉?”
淑和拿眼去看端和,看她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半点眼风也不给她:“是我看错了,四姐姐别和我生气才是。”
端和看也不看她:“五妹妹看错没看错,我是不知道。不过五妹妹这性子是要改一改了,事情没搞清楚就大喊大叫,咱们姐妹不说什么。可若是到了外头,五妹妹也这么闹腾的吗?”
淑和脸刷的红了,有些挂不住:“不就是一个镯子,四姐姐用的着这么拿话讽刺我吗?!我自是比不过四姐姐,有一个有钱的姨母家,见天的往你这里搬东西。不过,四姐姐也说了,就是一个镯子,在你眼里算不得什么。要不,就送了妹妹我,可好?”
“五妹妹!”怡和提高了声量,“你别太过分!”
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端和简直想打人了,怎么,她活该就是来当冤大头的:“不行!”
“既然四姐姐舍不得,也就别做出一副大方的样子来!”淑和气哼哼道。
“五妹妹,我看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怡和眯着眼睛看她:“且不说你今天闹的这一出,我只问你,你就是这么和姐姐说话的吗?”
“有你这么和妹妹说话的吗?!”淑和反唇相讥。
“你······”
端和拉住怡和的袖子,冲她摇摇头,觉得再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看也不看淑和,直接拉着怡和往亭子外头走。
岂知淑和淡淡的飘来一句:“不过是下等的商户出身,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也不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见天的往府里来······”
端和猛地回头,死死的盯着淑和:“宁淑和!!!”
这番话端和听得清楚,怡和自然也一字不差,不可置信的看淑和。
端和最先有了动作,她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抓住淑和的胳膊,死死的盯着她:“你说什么,再说什么?!”
拜这一年多的时间所赐,端和已经从当初的小病猫变成了一个肉肉的圆包子,手上自然有几分力气,淑和觉察到疼痛,尖叫起来:“再说一遍又怎么了,我还说错了,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
还说!端和怒极,一把薅住淑和的头发,用力一扯!
“啊······”
尖锐的声音穿破长空,远远的隔着水在岸上等着的丫鬟婆子听见声音吓了一跳。看清楚亭子里情况,一个个的慌了手脚,往这边扑过来。
松柏堂大门紧闭,宁老太太端坐在炕上,手上数着一串碧玺串珠,闭目不语。案几上的一尊博山炉袅袅吐着烟气,氤氲了老太太的脸。
下首从左往右,分别是怡和,端和,和淑和。皆战战兢兢的跪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宁老太太睁开眼睛,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今日发生的事情,你们有什么好说的?”
端和抖了抖耳朵,她跟在老太太身边这么长时间来,从来没见过老太太有如此沉重的面容,咽了咽口水,左右无声。悄悄的抬了头,正对上老太太看她的眼睛,吓得魂都飞了:“祖母,我错了。”
“错在哪里了?!”
“我···我不该和五妹妹动手。”
“你是不该动手,你见过哪个世家小姐对姐妹动手的!你这样做,和那些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宁老太太怒道。
见祖母真的动怒了,端和眼泪哗哗的往下掉:“祖母,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好,您打我骂我都好,您别生气的啊。”
看到端和掉泪,宁老太太心底闪过一丝心疼,但也只是闪过,马上就硬下了心肠。她纵然疼爱端和,但也不能过分溺爱,否则就是害了她。
想到这里,她继续道:“端姐儿,我向来怜惜你身子不好,姐妹几个,总是高看你一头。但你今天太让我失望了,教你的规矩,都教到了狗肚子里去了!去佛堂里跪一个时辰,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端和被秦妈妈牵着出去,一步三回头的看宁老太太,眼泪哗啦啦的掉。秦妈妈也是看着端和长大的,安抚她道:“好姑娘,你也别怪老太太生你的气,实在是你今日,让老太太失望了!”
端和打着嗝道:“妈妈,我不怕跪的。可是,祖母生气了,她不会不理我吧?”
“不会不会,老太太不会不理姑娘的。”都说是心头肉了,哪里会说割舍就割舍的下。
端和被打发出去了,下一个就轮到了怡和,老太太语重心长道:“怡姐儿,我以前有没有告诉你,怎么做姐姐?”
怡和低下头:“告诉了。”友爱悌恭,相互帮助。
“那你今天做到了吗?”
“没有。”
“祖母也不罚你,你回去好好想想,祖母说过的话。”有些时候无声比咆哮来的更让人心沉重。
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淑和,她紧紧的攥着裙角,垂着头,只闻自己浓重的呼吸声。
宁老太太看着她,开口:“淑姐儿。”
“在···在。”淑和哆哆嗦嗦的开口。
“我且问你,在这府上,是有谁委屈到你了吗?!”
“没···没有。”
“那你哪里来的那些子歪门子气性?!”老太太眉宇间愈发冷凝。
“祖母,祖母我错了。”心里的恐慌潮水一般袭来,淑和几乎跪不住。
“淑姐儿。”宁老太太长叹一声:“你错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不该小心眼,不该和姐姐们生气,不该故意说坏话,不该做错了还不道歉······”
“还知道错在哪里尚算有救。你今日有四不该:一不该眼皮子浅。你是侯府里的闺女,锦衣玉食的长大,什么时候缺了你吃的穿的了,要做出这等子事来。二不该心生怨怼。姐妹相处,总有不如意的,有谁做错了,当面锣鼓的说出来,至少显得你心思纯正,暗地里生些怨怼,是小人才有的行径。”
宁老太太顿了顿,继续说道:“三不该不知感恩。我且问你,端姐儿得的东西,什么时候少了你一份?!别人给你,那是情分,不给你,那也是本分。你千不该万不该,把别人给你的当本分!四不该自以为是,高看自己一等。你是侯府的姑娘不假,但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旁人就该被你踩在脚底下的?!我只问你,我说的这些,你觉得对是不是?”
淑和拼命的点头。
宁老太太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淑姐儿,今日之事,我不会再追究。上头我说的,你好生的记住。侯府姑娘该有的模样,你且好好地学着。若是再犯,我定不会轻饶!”
“白露!”宁老太太扬声喊道。
“老太太。”原本守在外头的白露听了,忙开了门进来。
“你亲自送五姑娘回去,顺便,把二太太请来。就说,我有话要和她说。”
正文 风铃草(三)
“母亲, 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人还没进来, 声音倒先传了进来。
秦妈妈觑着宁老太太皱起的眉头, 心里暗叹一声, 退了出去。
这厢田氏一头扎进东次间, 扑倒在宁老太太脚下, 携着帕子, 继续哭天抢地:“母亲,您可要给淑姐儿做主啊。”
宁老太太转着手上的碧玺佛珠,看不清喜怒:“哭天抢地的做什么, 我又没死!”
这话说的重了,田氏跟掐了脖子的母鸡似的,一口气梗在喉间, 上不去下不来, 憋的脸都红了。
半晌,抖了抖帕子, 在一旁坐下, 兀自抽噎着。
“说吧, 有什么主让我做。”
“既然母亲让媳妇说了, 那媳妇也就不客气了。都是一家子姐妹, 平日里有些小吵小闹也是正常。可再怎么说, 端姐儿也是姐姐,怎么能对淑姐儿动手?”田氏想到女儿刚才狼狈的样子,心里一阵不痛快。
老太太并不说话, 只垂了嘴角, 看这个儿媳妇。
这就是田氏和方氏的不同。
她敢打包票,这会怡姐儿回了熹乐居,方氏只会罚她,然后,让怡姐儿好好反思,到底错在了哪里。至于田氏,只会把过错往别人身上推,从不会反思自己。
她有些头痛,当初,怎么就选了田氏这个人儿做儿媳妇。
宁老太太沉默不语,对于田氏来说,好似得了鼓励,她继续一股脑的往外倒:“端姐儿自打从苏州回来就一直养在老太太身边,咱们阖家上下,也都体谅她身子不好,处处疼着她。可姐妹间一言不合就动手,哪里是大家闺女该有的······”
“你住嘴!”
嘭的一声,一个青釉莲瓣茶碗在田氏脚边炸开,吓得她猛然住嘴,惊慌失措的看着宁老太太。
“就是像你这样,处处掐尖好强,心思狭窄,才教坏了淑姐儿好好的一个孩子!”宁老太太恨不得撕下她一块肉来:“你还有脸说什么大家闺女,说什么规矩,你倒给我说说,侯府里的规矩,你做到了几条?!”
田氏嗫嚅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淑姐儿才几岁?!你自己听听,她满嘴里吐出来的字眼,还不是你这个当娘的不谨慎,管不住自己的嘴,让淑姐儿学了去!”宁老太太想着淑姐儿说的那些话,哪里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说的出来的:“你倒是有本事,瞧不上人家毛家。”
宁老太太喘了口粗气:“毛家是皇上御笔钦赐的皇商,那一挂义字旗到现在还挂在毛家的祠堂里。你看不上毛家,我倒要问问你,你到底是瞧不上毛家,还是瞧不上圣上的决定?!”
田氏委顿在地,哆哆嗦嗦不敢开口。她不过是眼热毛家三五不时的往府里送东西,心里不爽快才说了那么几句,哪里敢扯上圣上的决定。
看见田氏这样子,宁老太太眼底闪过一丝悲悯,但很快又被掩了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武宁侯的爵位是老大的,你自然比不上。可老三一家,你还是能比上一比的,对不对。你眼热毛家太太隔三差五的往这送东西,眼热一家子老小都把端姐儿捧在手里。可你是不是忘了,毛家往这送东西,哪次少了你的了?端姐儿让家里人喜欢,那也是她乖巧懂事,自己挣来的!”
田氏羞的满脸通红,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
宁老太太继续语重心长的看着她:“老二家的啊,我也知道你不容易。老二是个不够上进的,对你也不够知冷知热。也就是因着这一点,这府里几个媳妇,我对你也是多有怜惜,平日里小打小闹的,也就过去了。可今日我要把话给你说清楚了,你自己好生思量一下。”
“咱们做女人的,没几个是真正能指望丈夫过活的,儿女才是真正的依仗!兰姐儿虽然性子清冷了些,可是个好孩子。至于淑姐儿,年岁还小,脾气能改,规矩也能学。府里的孩子,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把孩子教的好了,以后才能有指望。你说是不是?”
想到自己两个女儿,田氏心里流过一丝暖流。她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女儿就是她的命,是她一辈子的指望。
“现在是我还活着,咱们府还没分家。可我若是不在了呢,若是分家了呢,怡姐儿和芳姐儿自是不担心,她们怎么都是侯府的闺女。端姐儿呢,还有爹娘照顾,也差不到哪里去。但你的两个孩子呢,老二官位不显,你又没有了侯府这颗大树傍身,你让淑姐儿和兰姐儿上哪里去找好婆家?!”
说到这里,宁老太太觉得田氏有时候真是一根筋。
她也不想想,以后姑娘们长大了,是要出去走动的。是跟着她出去有脸面,还是跟着大儿媳妇方氏出去有脸面?!她这样掐尖好强,若是方氏是那种小肚鸡肠记仇的人,吃亏的还不是她们娘仨?!
宁老太太的这番话,对于田氏来说不啻于一兜凉水浇了下来,浇的她透心凉,也浇的她清醒了过来。
她扑到宁老太太的脚下,抓住老太太的裙角:“母亲,是我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自己小心眼。您放心,以后我一定不这样了······”
宁老太太握着她的胳膊扶她起来:“你啊,你是做母亲的,立身要正,谨慎得当,孩子们耳濡目染,才能好好的长大。以后,切莫再出现今日这样的事情。若是再有,不管是你,还是淑姐儿,我都不会轻饶,你听到了吗?!”
田氏忙不迭的点头:“母亲说的,我都记下了。”
“行了,记下了就回去吧。”
田氏兜着眼泪和宁老太太辞别,刚刚站起来,听到宁老太太冷肃的声音:“萧姐儿病的够久了,也该好了。你要是养不好,就放到我这里养。”
田氏哆嗦了一下,猛地明白过来,忙不迭的道:“萧姐儿就是前几日染上了风寒,吃了药这几日也好的差不多了。我怕她再复发,才多拘了她几天。想来过了今天,也能好利索了。”
“嗯。”宁老太太耷拉着眼皮看了她一眼:“好了就好。小孩子家家的,多活动活动才好。多出来走一走,身子自然就好了。”
宁老太太虽然没有明说,但田氏知道她的意思,自然也不敢违背。只点头应下来,绕出东次间,从明堂里出来。眼瞧着老太太房间里伺候的几个大丫头都站的远远的,知道老太太给她留了脸面。但脸上仍然不好看,匆匆携了丫头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边宁老太太教训田氏,端和自然是不知道。她跪在佛堂里,跪满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连起都起不来了,还是花妈妈把她抱了起来,心疼的不得了。
初初花妈妈是陪着端和一起的,岂知中途她想着给端和炖的药膳,就让碧波在那头守着。哪只她这边还没回来松柏堂,那头端和就打了起来。
端和这边跪够了时辰,起来了也顾不得察看膝盖,挣扎着就去找老太太。可真和老太太隔着一层梨花木架子的时候,她又心虚胆怯了,悄悄的掀起了半个帘子,探头探脑的往里看。
宁老太太原本正靠在姜黄色的引枕上闭目养神,耳朵里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睁眼就看到了跟偷灯油的小老鼠似的端和,正一脸忐忑的看着她。
她心里一软,冲端和招招手:“过来。”
端和眼睛一亮,挪动着小短腿就往里头冲,脱了鞋子往炕上爬,期间碰到了腿,也顾不得了,一头扎进了宁老太太的怀里。
“祖母~~~~~~”
宁老太太摸着她毛茸茸的头发,低低叹息一句:“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知道了。”现在想来,她其实是太冲动了,即便不是大家门的小姐,市井街头的姑娘,也没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想来是自己孩子做久了,连脾气都往回长了。“是我不该动手的。”
“你是有错。”宁老太太也不客气,直接说道:“今日这事,源头的确在淑姐儿。但到了最后,你却是错处最大。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好生干脆的一声。
“既然错在别人,你能做的就是顺势而为。即便是忍不住了,也不能像今日这样愣头愣脑的撞上去。这世间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千千万万种,像你这样没脑子往上冲的,是傻人才干的。”
不对啊,这画风不对啊。端和愣愣的看着宁老太太,怎么思索都觉得祖母这话,明着是在骂她笨,暗里好像不是这个意思的呢!
“听不懂也没关系,只记在心里,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的琢磨。”宁老太太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小孙女,继续说道。
“祖母说的话,我都记得了。以后一定乖乖的,听祖母的话,不淘气了。”端和乖巧的说道。
宁老太太点点头:“端姐儿,我且再问你一件事。即便是今天淑姐儿没闹出这一档子事,只看你手上的镯子好看,你会不会给她?”
“不会。”
正文 风铃草(四)
09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 端和有些忐忑。她知道她该说些什么才能更讨长辈的欢喜, 但她又不愿意骗祖母, 只能实话实说。
“为什么?”
端和想了想, 回答:“若是别的东西也就罢了, 但这个镯子是表姐特地送给我的, 是她的心意。若是这样随随便便的送人了, 岂不知不把表姐的心意放在心上?”
听完这些话,宁老太太并没有因此而流露出任何嫌弃或不满的神色,反而, 有些满意:“还知道这些,就还没有傻到底。”
“哎?”端和是真有点蒙了。她觉得自己年龄退步了,智商也跟着缩水了。
宁老太太搂着她, 凝视着房间虚空的一处, 眼神有些经透岁月的沉重:“我教你们姐妹友爱,并不是让你们举着友爱的大旗予取予求, 也不是让你们一味忍让。”
“端姐儿, 你要记住。这世间的东西, 能让的东西有千千万。但也有些东西, 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的。因为你一旦将底线的东西让了, 就之后一让再让, 直至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是什么东西是能让的,什么东西又是不能让的?”
“哪些东西能让,哪些东西不能让。不是祖母告诉你的, 而是你自己去摸索出来的。”宁老太太爱怜的看着端和, 继续道:“祖母说的这些话,你可能一时半刻的理解不了。那也没有关系,你只要牢牢的记在心里,慢慢长大,慢慢领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一夜的祖孙卧谈,很久很久的以后,端和都没有忘记。
她从这一天,才真正的意识的到,她身边的这位老太太,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深宅老妇。而是一个,经历了岁月的沉淀,有着满腹经纶的大智慧之人。
也是在很久很久的以后,她将这一场卧谈,总结为十六个字:以善为上,从心而行。有所而为,有所不为。
垂垂老矣,回顾这一生。她发现,这十六个字,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印在了她的生命里。而她的这一生,也遵循着这个轨迹,从开始,到结束。
中秋节对于大邺子民来说,是仅次于春节重要的节日。所以第二天一大早,除了远在苏州的三房夫妇,还有跟着禅悟大师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二少爷宁时川,其他只要在府里的,都来给老太太请安来了。甚至连鲜少出现在府里的二伯,宁文敬也奇迹般的出现在老太太的明堂里。
请安的步骤没什么变化,家里的几个爷们请完安,老太太又嘱咐了一番,就起身出去了。
倒是四爷宁远敬,哥哥们都走了,连侄子们都走了,他还依依不舍,两只眼睛跟长在了纪氏身上似的。
这些老太太自然是收在眼底的,忍不住笑骂他:“我这里又不是狼窟豹窝,吃不了你媳妇。”
宁远敬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面容俊朗。和宁文敬的修长儒雅不同,他多了一分男儿的硬朗。这点倒是和武宁侯宁武敬有些相似。
听到老太太调侃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往日请安的气氛良好,大家凑在一起,拉拉家常,话话家事,倒也自在。今日田氏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言不发,几个小姐妹凑在一起,端和右手边站着淑和,也浑身的不自在。
最后还是老太太发了话,让人在次间里摆了早饭,说留着一众姑娘们在这里吃早饭。等吃完了,再让她们回去。
次间里摆好了桌子,几个姑娘按着年龄团团坐。
兰和抬眼看了一眼低着头沉默不语的胞妹,在桌子底下伸脚踢了她一下。淑和受惊,嘴里惊呼一声,猛地抬起头来。
大家也因为这一声,齐刷刷的转头看她。
兰和努了努嘴,说道:“淑姐儿,你不是有话跟三妹妹和四妹妹说的吗?”
淑和张了张嘴,没出声。
兰和面容生的柔婉,一双柳叶眉,鼻子娇俏,樱珠般的嘴唇。只是她自带一股清冷,往往让人忽略了她的容颜。此时眯起了眼睛,只让人想起冷光四射几个字来。
淑和缩了缩脑袋,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这才开口:“三姐姐,四姐姐,昨日是我不对。我仗着自己是妹妹,总想着让两个姐姐让着我,犯了左性,惹得两位姐姐伤心,是我不对。”
说完,还站了起来,向着端和和怡和行礼:“还请两位姐姐原谅我。”
淑和已经做出了态度,端和和怡和也急急忙忙的站起来。
“一个巴掌拍不响,也是我,太冲动了,失了做姐姐的风范。五妹妹千万要原谅我才是。”这是端和。
“就是,也是我不好,气性大,一上起火来,什么都忘了。五妹妹不要生气的气才好。”这是怡和。
“不不不,是我不好······”淑和。
“是我不好······”端和。
“是我······”怡和。
三个小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都是自己的错,只把坐着的几个绕的糊里糊涂。
最后也不知是谁,率先笑出了声。再然后,就是一系列的多米诺骨牌反应,一桌子的姑娘们,全都笑了出来。
最后还是芳和,抿着唇角站起来,说道:“牙齿还有咬着舌头的时候,姐妹间有些摩擦也是正常的,说开了就好了。大家都是姐妹,以后还是要相亲相爱的相处。”
“大姐姐的话,我们都记下了。”淑和笑道。
“我也记下了。”怡和不甘落后。
端和蹭到芳和身边,悄悄的竖起大拇指:“大姐姐,威武!”
“你个小促狭鬼!”芳和忍不住捏她的脸:“看我不拧你的嘴。”
笑声传入宁老太太的耳朵,她并没有责备几个姑娘不够贞静,而是默默的摸了摸手上的碧玺佛珠,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这样才好,小姑娘们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就应该这样。
中秋家宴摆在芮玉堂的大花厅里,方氏劳动了几天,等着晚宴顺顺利利的结束,她心里也舒了一口气。
用过晚膳之后,方氏又让人在后花园的高脚凉亭里摆了瓜果月饼果酒,一同赏月。
端和抱了一块莲蓉月饼,往角落里蹭了蹭,抬头看天上的一轮明月。
一百年后的月亮,和一百年前的月亮,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她身边的人,早已经不再是当时。
这一年多来,她努力的做宁端和,将属于韩青俞的一切,默默的留在内心最深处,当成一场梦。
她就是宁端和,只是病的久了,做了一场庄生梦。白昼会来临,美梦也会醒,再醒来的时候,她依旧是宁端和。
心里建设的久了,她便以为,将那些过去,也慢慢的忘了。
只是怎么能忘?世事变迁如何,成了宁端和又如何,那些给过她全部爱和疼惜的人,即便是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又怎么样?
始终存在过,便无论如何都不能抹杀。
只是希望,共赏婵娟,两相安好。
这边她还没从失落的情绪里出来,那厢怡和瞥见她的样子,蹭蹭跑到她身边,伸手拽她的袖子。
端和摇了摇头,甩走心头的忧伤,看她:“怎么了?”
“我一直没有问你,你昨天真跪了一个时辰?”
端和点头:“嗯。”
“疼不疼?”
“疼。”这是大实话。作为侯府的姑娘,用身娇肉贵这四个字来形容她简直不能再贴切。跪了一个多时辰,回头膝盖都肿了。要不是昨夜睡觉前花妈妈拿了药酒给她揉开,啧啧啧,她今天能下床就不错了,还能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
怡和一脸悲伤:“我昨天也跪了,不过我跪了一个半时辰。”要不是王友良家的拦着,她得跪两个时辰的。
“你为什么跪,祖母不是没罚你吗?”端和好奇。
“祖母没罚我,但我娘罚我了。”想起昨日方氏一脸怒容的样子,怡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谁说她娘亲最是亲和温婉不过的,发起脾气来简直无人能敌。
端和握着她的手,一脸沉痛:“三姐姐,是我不好,连累你了。”
怡和倒是大气的很:“这有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不过,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那也好办。”
端和眨眨眼睛:“其实,我只是说说场面话。”
怡和伸手挠她:“场面话我也乐意听,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一方淡紫色的帕子,上头绣了三多的?”
“是啊。”那是花妈妈给她绣的,精细的不得了,她只拿出来用过一次。
“那你把那个帕子送我了呗?”怡和的凤眼里全是欢喜:“我瞧着好看极了,你把帕子送我了,好不好?”
怡和从来没有对端和要过什么东西,既然开口了,想必是顶顶喜欢的。端和点头:“那方帕子我已经用过了,不好给你。我请花妈妈再给你绣一方,不过就一方啊,不能再多。”花妈妈年纪大了,绣多了会伤着眼睛的。
怡和开心:“好好好,就一方。端和你最好了,你怎么这么好看呢!”
“是啊,我也觉得我太好看了点。你千万不要自卑,其实你就比我差了一咪咪,一点也不多。”
怡和瞠目,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给点颜料就开染坊?!
端和和怡和在角落里玩的开心,一侧脸,刚巧不巧对上她大哥哥临川含笑的眼神,耳朵抖了抖。
这回换她拽怡和的袖子:“那什么,我和五妹妹打架的事,大哥哥知道了吗?”
“当然知道了。”怡和说完,笑眯眯的戳她:“大哥哥昨晚仔仔细细的问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完了还说了一句话。”
端和有不好的预感:“什么话?”
怡和清了清喉咙,学着临川的样子,道:“唔,四妹妹果然悍勇。”
端和额角抽搐:“= =”
其实,她可乖巧可听话来的······
正文 天竺葵(一)
10
八月二十, 是镇国公府老太太的寿辰。
宁老太太姓冯, 出自镇国公府。是现任镇国公的嫡亲妹妹, 也就是镇国公府老太太的小姑子。
宁老太太和镇国公的母亲是镇国公的原配, 只是不讨老镇国公的欢心, 生下宁老太太没多久就去了。原配去世了, 老镇国公便娶了海州陈家的嫡女做继室。
俗话说的好,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陈氏生的娇小貌美,嫁给老镇国公后完全笼络了丈夫的心, 老镇国公对着前头妻子生的两个孩子,一日不如一日。等到陈氏生下儿子后,宁老太太和镇国公的地位, 更是一落千丈。
好在镇国公自己争气, 自己入了今上的眼。有了皇上这座大佛镇着,老镇国公和夫人想做些什么, 也要好生思量一下。
后来到了镇国公娶妻的年纪, 陈氏又没少放冷箭, 竟然放出了镇国公克妻的风声。一直耽搁到二十岁, 还是今上做主, 给他指了一门婚事。这对象, 便是镇国公府老太太,纪氏。
冯氏出身富贵,生的不算顶美, 但胜在气质温雅。和镇国公夫妻情深, 对着丈夫唯一的胞妹,也是格外的疼爱照顾。是以,宁老太太和冯老太太的感情很是深厚。
如此到了冯老太太的寿辰,宁老太太是定要带着孩子们给她贺寿的。
冯老太太是个看上去很和蔼的老太太,面色红润,倒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了好几岁。穿着墨绿底子缕寿字纹镶边淡蓝小团花绸面的圆领褙子,花白的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额间勒着一指宽的抹额,正中间是一颗椭圆形的深绿翡翠。
这趟出来,少爷们来了临川和南川。谦川还太小,小娃娃一枚,带出来不够麻烦的。
至于姑娘嘛,武宁侯府的六位姑娘,除了怡和,剩下的都来了。怡和得了风寒,在床上躺了两天了。
按着年龄五个姑娘装扮的跟圣诞树似的排开,齐刷刷按着之前演练好的口号给冯老太太祝词:“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冯老太太含笑受了,笑眯眯的冲她们招手:“好孩子,好孩子,都起来。”
一二三四五,还差了一个,冯老太太问宁老太太:“怡姐儿呢?怎么不见她。”
宁老太太答道:“怡姐儿受了风寒,还在吃药,就不让她过来了。”
“小孩子不注意,受了凉倒也正常。可是要让人仔细瞧着,虽说是小病,也不能马虎了。”
到了自己嫂子身边,宁老太太也极为放松:“这个还用嫂子惦记,我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能不知道?”
冯老太太嗔怪的看她一眼,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新鲜出炉的四姑娘——端和的身上。
倒也不怪冯老太太眼里只有她一人,谁让别的孩子都是京里生京里长的,只有她是半路接回来的。看着她跟瞧这个新鲜似的。
“好孩子,你过来。”
端和迈着小短腿靠近冯老太太,笑容标准极了。
“你就是端姐儿吧?”
“回老太太的话,我就是。”
“哎呦,咱们端姐儿长得真好。好孩子,你的姐妹们出生的时候我都是送了礼的。倒是你,生在苏州,漏了你这一份。正巧今日见了,咱们就把这份礼补上。”冯老太太说完,从手上退下一串手串。
那是一串象牙雕的佛珠,一共十八颗,每一颗里面都镂刻着一朵芬陀利花。许是戴的年岁久了,透着一股子岁月的莹润,一看就是她贴身戴了许久的。端和没敢要,看向宁老太太。
宁老太太劝阻到:“嫂子,知道你心疼端姐儿,可这个礼太重了些。”
倒不是说这串佛珠有多么的价值连城,而是说这串佛珠对冯氏太过重要。这是她出嫁那天,她的母亲纪老太太亲自戴到她手上的,几十年来从未摘下。
冯老太太不赞同:“什么重不重的,你别给孩子压力。就是一串佛珠,我戴了些年岁,现在给咱们端姐儿,望着端姐儿以后都平平安安的。”
说着,也不由端和反应,直接套在了她的手腕上:“啧啧,你看,多合适。”
宁老太太见状,知道劝说无益,也就由着她去了。
前来贺寿的人越来越多,端和小姐妹几个便由冯老太太的长孙媳妇鲁氏带着她们这一帮小姑娘去后头的屋子里玩。
鲁氏今年二十岁,身量高条,容色秀丽。因着今日是祖母的寿辰,穿的也十分的喜庆。
她上身穿粉红底子缕金花纹样镶边粉蓝秋菊吉祥纹样的绸面褙子,下身是朱红色兰花纹样裙边的马面裙。头发整洁的梳在脑后,鬓角压了一朵赤金牡丹花。耳朵上的珊瑚绿松石蜜蜡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似是有层层波光流动。
今日寿宴来往人多,镇国公府特意辟出了屋子给她们这些小姑娘们活动。鲁氏把她们送到,又吩咐了人好生照看着,便匆匆离开了。
一屋子的小姑娘,端和一个也不认识。这个时候她分外怀念怡和,若是她在这里,自己至少有个说话的人儿吧,
没得办法,她只能紧紧的跟着芳和,生怕把自己丢下了。
侯府里几个姑娘,只有芳和最大,马上就要及笄的年龄了。所以和她相熟的姑娘,年纪最小的也比端和大了一轮。
她们瞧着端和眼巴巴的跟着芳和,跟个小可怜似的,又见她生的玉雪可爱,这个摸一把,那么捏一下,玩的不亦可乎。还是芳和看不下去了,把她护在怀里,才使她躲过了一劫。
堪堪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冯云走到芳和身边,含笑问她,说府里花房里的一株绿牡丹开了,问芳和有没有兴趣去看一看。
芳和性子安静而柔婉,平日里没什么大的爱好,最大的一个,便是喜欢些花花草草。听说是绿牡丹这样罕见的品种,她眼睛都亮了,自然连声说好。
芳和要去看绿牡丹,端和不甘落后,举起小胖手,嗷嗷的喊道:“我也要去。”
芳和牵起她的小手:“好,你也去。”
冯云看了一眼端和,眼睛闪了闪:“好,咱们端姐儿一起去。”
镇国公府的暖房在后花园的东北角,从她们所在的院子出来,绕过一汪碧水,沿着湖边修筑的木质长廊,再拐个角,便到了。
绿牡丹吸引了芳和的注意力,直到走出暖房,她还依依不舍。
冯云引着她们到湖边修筑的亭子里坐下歇脚,笑着说:“我平日里喜欢花草,自觉也算是懂花草的。今日到了芳和妹妹前,才知道是卖弄了。”
芳和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鬓角:“是姐姐客气了。”
这边环境清幽,又鲜少有人,她们也不着急回去,便在这里歇息了下来。冯云身边的丫头柳枝领了小丫头沏了茶来,三个人对着水色喝茶说话,倒也惬意。
只是中间冯云伸手端茶,不知是手滑,还是太烫了些,手上一抖,半盏茶全浇在了芳和的裙子上。
芳和今日穿的衣裳是浅粉色的,被这茶水一浇,黄渍渍一片,便是不能再见人了。
芳和束手无策,冯云急的团团转,嘴上一个劲儿的道歉。还是柳枝一拍脑袋,说姑娘你不是有一套裙裳和表小姐身上这身有八分的相似,只是你那件是卷草纹,表小姐这件是玫瑰纹的。
听的柳枝这么说,冯云和芳和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冯云看着芳和道:“既然这样,只能劳烦妹妹到我的院子里去换上衣裳了。”
芳和拎着裙角:“那也只能这样了。”
她们两人忙乎乎的要换裙子,端和很乖巧的举手:“两位姐姐先忙,我在这里等姐姐们回来。”
她这条小短腿,跟上去也只有拖后腿的份。还不如乖乖的等在这里,等她们换好了,再回来接她。
芳和有些不放心,冯云却抢先开了口:“那好,端妹妹就在这里等咱们,咱们去去就回,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芳和虽然有些不放心,但身上的裙子是个大麻烦,只得吩咐了端和身边的丫头碧涛,让她好生陪着端和,等她回来。
亭子邻水,端和扒着栏杆看了会水,又从随身戴着荷包里掏出半块糕点碾碎了扔进水里看着条圆嘟嘟的鱼过来抢食吃,等到最后一颗点心渣也进了鱼肚子,芳和还是没有回来。
端和百无聊赖的拍拍手,托起腮帮子看碧涛:“碧涛姐姐,你说,大姐姐怎么还没回来啊?”
碧涛很认真的思索了片刻,诚实的回到:“奴婢也不知道。”
端和滞了滞:“大姐姐还不回来,要不我们去找她吧?”
碧涛摇头:“不行。大姑娘说了,要等她回来。”
端和:“碧涛姐姐,你真是不可爱。”
“奴婢不走可爱路线。”
咦?端和眼睛亮了亮,碧涛这个妹子,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趣吗?!
眼前有光一闪,映进眼睛里。端和反射性的眨眨眼,再睁开时,隔着几步远,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就这样毫无防备的闯入了她的视线里。
她愣愣的看着那双眼睛,连呼吸都开始变的奢侈。
察觉到端和的视线,那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一瞬间,端和想到了前世长乐姨母养的那只波斯猫的眼睛。
深邃而魅惑,藏着星辰与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