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佳新人奖
“下面宣布1999年金像奖最佳新人奖得主”
主持人刚刚已经报过提名人, 大屏幕在滚动播放着每个提名人的演出画面, 然而这个奖项几乎没有悬念, 当画面定格在白色花蕾下露出的青春面庞时, 主持人配合着报出了姓名“柏雪!”
柏雪人生第一次当了主角的戏, 小导演小制作小成本, 所有的演员全是三流, 只有男主角早她一年出道,算是有些名气,有的人连名字她都叫不出来, 别人也一样叫不出她的名字,可是只要一看她的脸,就知道她是女主角。
三流的演员却撑起了一流的文艺戏, 靠着柏雪无法阻挡的青春美丽黯然神伤, 这部片子竟然杀出重围,一路杀到了电影颁奖台。
放片花的时候, 柏雪坐在软椅上发抖,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真的得这个奖, 导演男主角全都在为她欢呼, 镜头前的她, 头发乌黑, 眼睛碧清,脸庞绒绒的好像会发光。
前排坐着的人纷纷带着笑意回过头来,柏雪如梦初醒似的看着大屏幕, 陈姐告诉过她万一得奖要装作不知所措, 要微笑要落泪,要哭的美,她在这一瞬间全然忘怀了,可她这么美,哭也是美,
笑也是美,耳朵上挂着的大颗珍珠轻轻晃动,珠光也比不上她面孔上的光彩。
再严苛的评委也没能抵住她的一颗眼泪,当主持人念出她的名字,她全身僵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耳朵里嗡嗡全是人声,轻飘飘的好像站在云上,她大概是第一个在走向奖台时摔跤的女明星,主持人笑着拿她开玩笑,说她除了头版,连第二版也想占去。
柏雪站在奖台上的时候,终于回过神来,托着奖杯,像片子里的女主角那样哭起来,这种哭她练习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脸能维持最漂亮的表情,而眼泪可以一颗接一颗的砸下来,她手抖的差点抱不住奖杯,这是她十八年来最最辉煌的一夜,而这一夜等着她的不止是奖杯。
柏雪一直在笑也一直在哭,抱着奖杯摩挲,拿在手里怎么也不肯放,她的经济人陈姐笑她没见过大世面,拍着她的肩:“好好做事,今年拿最佳新人,明年拿最佳女主角啦!”不是没有这样的
宠儿,可那少之又少,拿了新人奖一辈子都没能再开工,只能回去摆地摊的也不是没有。
陈姐看她一眼,可这样的事绝少会发生在美貌的女孩子身上,她美且她听话,就会得到许多许多,那会是她曾经不敢想,也不会去想的东西,而这些一旦得到了,就再也没办法戒掉,譬如毒瘾,只见人死哪见人戒。
陈姐手头光新人就有十几个,美的那么多,穿三点式送去拍杂志的有,穿紧身衣送去拍枪战演肉弹花瓶的也有,柏雪满脑子就只想拍电影,美人那么多,演艺班里想挑一挑一大把,只要能出镜,干什么不肯?
陈姐不愿意费心打造她,又舍不得那一点抽成佣金,闲着也是闲着,把她推到个三流导演面前,不意导演一眼相中她,给她演这么一部女主角,抽成之后的钱吃一顿海鲜都嫌少,谁都没想到这部片竟然会爆冷,在楼市狂跌经济低迷的时候,这样的纯爱片竟然能狂收一千万票房。
柏雪人气急升,她的照片卡带招贴画火遍夜市,女学生跟她梳一样的发型,学她穿蓝白棉布的裙子,她还有一个新外号,外号是新的,叫的却没多少新意,“少男杀手”,清纯里带一点娇艳。
陈姐入行十多年,在她手底下也有不少二三线,似柏雪这样十八线小艺人靠着一部电影火翻天的,还从来没有过,可她知道怎么让柏雪更火,出唱片拍写真,趁着她现在势头好,把能赚的钱先捞一把,至于后面火不火看她的运势好不好,陈姐看着她微笑,好像她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
柏雪这时候哪会想到这么远,她抱着奖杯退到后台,等一会还有庆功宴,后台已经有许多最佳电影配乐最佳影视画面奖的得主,这些人对她微微笑,后台的电视机里一遍又一遍的回放她拿到最佳新人奖时的画面,美目之中闪烁着泪光,身后的屏幕投映着电影里她缩身在花蕾下,跟年轻男主角那个细雨中的轻吻。
连导演都没想到这部电影会这么火,他拍这部片的时候,人人都骂他痴线,明明火的是枪战僵尸古惑仔,他偏偏学日本电影去拍什么纯情片,笑他今日拍爱情片,明日就去拍爱情动作片。
直到这部电影的插曲每条巷子都在播放;直到那花雨下的一吻入选经典镜头;直到那忧伤的电影主题曲萦绕不去,响在耳边,响在心上;直到这一部片拿下金像奖五个提名。
助理带着柏雪去休息室换她晚宴要穿的裙子,赞助商打电话过来祝贺她,告诉她这条好不容易借到的,价值不菲的裙子不必还回去,鞋子包包一身配套的名品全都属于她。
柏雪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跑龙套的时候她一向是捡别人挑下的,在片场连化妆品都分好几个档次,女主用的跟别人用的不一样,还得注意不能跟女主角同框,因她太美,不施脂粉更吸睛,摄影机不知不觉就在她脸上流连。
到她终于当女主角了,小成本片的拍摄在别的地方根本投入不了多少,服装有一半还是她自己带去的,她跟所有的工作人员一样,从来没有特殊待遇,末坐末等末班车。
没想到今天她当了第一!
晚宴上原来轮不她去认识的投资人,导演,演员都冲她点头微笑,只是一夜,她就不再是那个徘徊在门外找不到路进来的女孩子,这个她向往的世界,对她敞开了大门,这座奖杯就是她的红舞鞋,她从此跻身进了最繁华也最迷离的圈子。
香槟也会醉人,她雪白丝绸礼服上翻上了香槟,可她再也不必担心干洗费,再也不用担心要赔钱,这些一件不落通通全都属于她。
这个夜晚,她简直就是世界上拥有最到多的人了。
正文 一梦十四年
演员在走位对词, 这一场换男主角和女配角上场, 两个人有一段暧昧对手戏, 暧昧之后又有一场打戏, 整个场景大约四十秒钟, 台词连贯节奏紧凑, 武替已经准备就位, 年纪尚轻的男人坐在小屏幕后,手里拿着对讲机,墨镜盖住了半张脸, 他这段时间脾气暴躁,无人敢惹。
助理举着电话上前去,目光有些小心翼翼, 男人抬头看一看他, 从助理的口型中辨认出来电的是妻子的经济人,问道:“怎么?她同意签协议了?”伸手从助理手里接过电话, 拿过来第一句就是这个。
这件事是目前唯一能让他觉得“好”的好消息, 离婚的事已经拖得太久了, 把他最后一点耐性也给耗尽, 他不懂到现在这个时候, 为什么柏雪还是不肯答应, 因为爱吗?
男人原本的不耐烦在一分钟之后全然不见,脸上换了冷笑,眉间尽是怒色, 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抬手取下墨镜揉揉眉心,一字一句都在克制自己:“怎么,这是她的新把戏?”
柏雪十多年的经济人陈姐叹了口气:“她现在在重症监护室里,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大家好聚好散,给她留一条活路,你一定要逼死她才甘心?”
男人这回脸色凝重起来,他把电话递给助理:“让副导演上,给我定最近一班回去的机票。”说着喊了一声“卡”,和正对着镜头一双美目滚出泪珠的女演员说:“给你放三天假,想想该怎么演。”
说着把墨镜架在脸上,一路锁着眉头往前,那个漂亮的女明星跟了上来,娇滴滴的蹭上去:“导演,我哪里还需要改进?”
男人扫了她一眼,她整个身体都快贴过来了,大开V字领的贴身红裙勾勒出诱人曲线,可美有什么用?他见过太多美人了,美貌只是她们的基本配置,怎么让观众入戏才最重要,连骚首弄姿的花瓶角色都演不好,美还有什么用!
他瞥过眼去,一路走一路套上皮衣,两只手一抖,反罩在身上,背影有些不羁,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这个女配角,声线冷酷:“你哪里都需要改进。”
助理变了脸色,这可是带资进组的财神娘娘,她是没有演技,可她有钱,有钱投资就能把戏拍好,这些钱已经用在道具场地上。
没错,就是拍卖角色,像这样男女主角身边的重要人物,哪怕是反派也没关系,反派还更容易出彩,价高者得,谁也不会在乎是哪一张脸填补在里面,反正他们看的也不是这些配角。
不论是电影还是柏雪都让男人生气,电影的没落还让他更生气一点,十年八年前,还大把有演技有美貌的女明星,哪怕她们在电影里只露一回脸,惊鸿一瞥也足够惊艳,而现在连挑一个大花瓶都挑不出来。
男人坐上车,一路往机场去,自有助理帮他准备好一切,过安检的时候女安检员眼冒红星的希望跟他合影,压低声音克制道:“我是你的粉丝,从你第一部电影开始就是了。”
男人勾起嘴角,露出招牌微笑:“下次吧,下次我还走这个窗口。”这句话没有让他开心,等背人他便再也不笑,闭起眼睛坐在VIP休息室里,目光疲倦的盯住窗口。
在飞机上要一杯酒,看着杯中冰块晃动,努力让自己专注在电影上,他一天比一天更焦虑,按照现在这样的拍法,出来的成片根本就不能看,他不愿意,可又不得不承认,电影早已经过了黄金年代。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送上来的报纸又印着柏雪的名字,抬眼看一看空姐探究的眼神,暂时平复的心情又开始恶劣起来。
他是忽然回来,机场的狗仔却有层层叠叠,柏雪自杀未遂是大新闻,人人都等着他反港,自然要在机场埋伏,靳易廷一下飞机就被□□短炮围攻,但他知道医院门口会守更多的人,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妻子的经济人又打了电话过来,叫他到了医院走后门。
后门也一样全是狗仔,大半个香港的狗仔队都聚集在这里,还有人外卖奶茶猪仔包,大概是从昨天就一直守在这里,他的黑衣墨镜自然当不住目光,相机就快伸到脸前,助理保镖用身体挡住人墙,等他挣脱出来,衣服都皱了。
电梯直上三十楼,二十五层以上是VIP,进了这里就不再有狗仔,靳易廷看见等在门口的陈姐:“怎么回事。”他的声情里也满是疲倦,一年多了,每次只要遇到柏雪的事,他总是这么累,他知道只要一天不离婚,他就要顶着乌云过日子,所以他情愿把财产拿出来分,也要跟这个女人离婚,可是没想到她不要钱,她要孩子。
“她的情况很不好,医生说她吃了过量安眠药又喝了酒,要不是发现及时,可能已经不在了。”陈姐也是一样的累,她早就上岸收山不做这一行了,柏雪被她带出来,只赚她一人的钱,足够买楼买铺,到了年纪也要歇一歇,没想到歇了三年平地一声惊雷,连她家门口都水泄不通。
男人点燃一支烟,火光在医院的阴暗背阳的长廊上异常显眼,他刚想笑,护士就走出来:“靳先生,这里是医院。”
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掐掉了烟头,感觉忍了一天的怒火喷薄而出:“原来这才是她的新主意!”以自杀来要挟他,她就一定要这么激烈,一定要选这种方式来说不,让两个人都不能回头。
穿着白袍的医生路过,听见这一句,皱皱眉头,陈姐抱着胳膊:“她的情绪有很大问题,她得看心理医生,她不想的。”
她不想的,谁都不想,可日子还是过成了这样,男人靠在墙上:“医生怎么说。”医生还能怎么说,放松心情不要想太多,事情一定会好转的,都是屁话,说是白说听也是白听。
她是影后,双料影后,在二十多岁就已经攀上顶峰的演员,他都能想像得出她是怎么样表演的,把所有人当成观众,在他们的面前演一出戏,欺骗所有人她是个贤妻是个良母。
于是当她受到致命打击时,她就崩溃了,幕布没了,镜头没了,徒留一圈闪光灯,照着她最阴暗的秘密。
正文 回到十八岁
柏雪还真不是自杀的, 她想过, 可她最终没有, 她的精神越来越差, 心理医生也治不好她, 可是她没有去死, 因为她还有一个儿子, 她还有希望。
但这件事放在哪一个女人身上都难过去,受攻击的不是她一个,可她是里面唯一一位有孩子的, 另一位女星闪电离婚,飞速离开香港去了加拿大,把自己密密实实藏起来。
可柏雪藏不住, 她除了有丈夫, 还有孩子,丈夫开始还摆出大度的模样, 他也不是不知道, 认识那么多年, 谁不知道谁呢, 在曾经年轻的时候, 就在片场的停车场里, 他们还曾经遇见过彼此在车震。
太累的时候太紧张的时候,赶着一部片又一部片的时候,跟各自对戏的伴来上一段, 除了入戏, 也是求得一刻轻松。
可她没想到勒易廷会在她快要好的时候提出离婚,她的支撑没有了,她的感激没有了,除了这些,他还要抢走孩子。
柏雪每天都在喝酒,半梦半醒眯着眼,屋子里一片狼藉,她坐起来手脚并用爬下床,一脚踢到了翻倒的空酒瓶,地上撒着珠宝礼服,她喝醉了酒发疯,把这些东西全部扔在地上,穿着尖细的高跟鞋一脚一脚的把它们踩烂。
她靠着美貌在路边跟星探发现,又靠着美貌成功拍片,再靠着美貌挤下竞争对手成功上位,家里到处挂着镜子,什么都砸烂了,只有镜子还好好的挂在那里。
可现在镜子里的脸她自己都认不出来了,眼圈青黑,脸色煞白,现在去演女鬼连上妆都不用,柏雪从喉咙里呜咽出一声,哀鸣似的连自己都不忍听。
她拿到了最佳新人奖,又一步步拿到了影后,在她二十八岁的时候,用了整整十年。女演员像她这样幸运绝少,接着就是嫁人生子,风光隐退后在家相夫教子。
往上数十年,娱乐圈说白了就是红灯区,拉皮条的被包养的,谁又没有点过去,柏雪一路幸运,没有躺在哪个富豪的床上卖-春,也没有跟哪个导演扯出秘辛,她一直幸运,有美貌有演技有奖项,又站在电影圈子刚刚开始换黑洗白的年代,比她早一辈的还要拜山头认干爹干哥哥,到她红起来,那些山头一个个自顾不及,大生意都不及洗,哪里顾得上小明星小生意。
柏雪有的也不过就是床伴,可惨就惨在她已经有了孩子,原来的那些烂事却被公之于众,千万,万万人都看到她的照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拍的。
原来就摇摇欲坠的家顷刻之间就散了,丈夫忙得见不到人,可好歹还有儿子在她身边,看着孩子的脸她也能支撑下去,可到丈夫提出离婚,儿子立即被抱走,曾经最亲密的人用她最不堪的往事来攻击她,连看也不再看她一眼,柏雪原来那点坚强瞬间粉碎。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了这条路,在她焦虑痛苦掉头发吃抑郁药物的时候,床伴和性-欲能让她一时宽慰,可笑她曾经还笑过那些选美小姐,选出冠亚季又怎么样,贫家出身的女孩子,幸运的呢被富豪包下,不幸点的要出头,就得被导演副导演轮着睡。
其实谁都不干净,那些曾经一个个推她下水的人,现在都站在岸上看着她挣扎,沉浮,最后溺毙,他们一个个都是干净的清高的,只有她是个脏货,假清纯真□□,说她的丈夫不知戴了多少顶绿帽子,说她的儿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种,说她跟所有合作过的男演员都长期保持性关系。
而她的丈夫是其中最长的一个,因为他,就是她十八岁那年拍的第一部电影的男主角。他冷着脸指责她的时候,就没想想自己也干净不到哪去!
柏雪整个人都崩溃了,四十七楼全景天窗映着地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她瘦的一把骨头,走到露台上不抓着栏杆好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
这事曝光的几天,她每一天都活得浑浑噩噩,好几次脚已经踩着栏杆了,却还是没有跳下去,想想,过了气的影后跳楼了,这是多么大的新闻,跟上个世纪的女影星一样,她不是没演过这类角色,因为这个角色,她还拿了一个奖,却没想过有一天这种命运会在她身上重现。
她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寒冷,整个人缩成一团,抱着胳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指尖被地上砸碎的酒瓶割伤了,看着触目,可这一点点血不会死人,她也不急着包扎。
目光落在十八岁第一座奖杯上,那是她的开始,从底座往上,水晶的奖座越来越尖越来越细,就好像她的路一样,直到尽头,站在顶峰却没有地方可去了。
柏雪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上去一把握住这个奖,拿在手里来回的摩挲,奖座磕了一道口子,指尖划过血珠浸在奖杯上,她用手指去抹,模糊了一片,眼睛一片血色,天地都翻过去来回旋转,柏雪早就没有了眼泪,嘴里念着儿子的名字,身体向后倒去。
路是她自己走歪的,她比那个年代大多数出道的明星都要幸运,踩着电影黄金期的尾巴,凭借美貌在那个霸屏美人纷纷隐退青黄不接的时候横空出世,一下子就抓住了大批粉丝的视线,经济公司包装她的宣传语在头几年一直是“黄金时代最后一个美人”。
人人都知道那个年代正在过去,人人都想挽留住那个年代的一点风华,而柏雪就是一个寄托,在大批高质女星年华不在,选择隐退的时候被推到了台前来。
她当然非常非常美貌,这种清纯中带一点点妖艳的美,过了那个年代就再也不曾出现过,现在的女星绝少重现那时风华,就算有,也是拙劣的模仿,跟那种自然天成的一对比,优劣尽显。
没有人不怀念那个时代,电影的全盛时代,美人的全盛时代,十多年前的美人们,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每个人的气质都是独特的,没有人复制谁,也没有谁愿意成为谁。
而现在的女明星们,美则美矣,不说灵魂,连辨识度都没有。柏雪站在这个承前启后的时间段,一直拥有大批粉丝,好口碑好票房。
她出道早,论资排辈新人势头再盛在她面前也要让道,而她又非常年轻,在同辈份的女星开始演妈妈角色的时候,她还可以是女主角,在大银屏上继续展露独属于那个年代的气质。
可她因为成名早,被捧得那么高,别人需要努力三年五年,她轻轻松松就捏在手里,她是幸运儿,可谁说上帝给你打开的门,那一头等着你的不会是拿镰刀的魔鬼。
白布扔进了各色染料缸,最后染出来的只有黑色,她在刚开始火的时候还迷茫过,等混进了圈子,什么事都干过,为了减肥磕过药,喝酒抽烟全都学会了,从乖乖女,一步步走成了现在这样。
人要为了做过的事情负责任,她知道的太晚了,以为放下一切还能回归家庭,可这些就跟刻在隐秘处的纹身一样,纹身还能洗掉,这些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洗刷干净。
柏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前半段她不想醒来,后半段她又逃离不开,等她终于醒过来的时候,眯起眼睛一片刺眼的白,头一件想起来的就是她刚刚拿到了新人奖。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安安静静的躺了十分钟才被巡房的护士发现,她开口说的第一个名字,是她的经济人,她疯狂的想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拿到了最佳新人奖,她这是酒精中毒了?可她不能开口问一个护士,随便说什么都会有八卦小报报道,她要做的就是安静的等,等到陈姐来了,再开口。
荒诞的梦境跟现实交织在一起,她回忆起里面那些甜蜜的部分,两次拿到影后的那部分,就像在做梦,也的确是作梦,柏雪脸色苍白打着葡萄糖,笑容还非常甜蜜,连护士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等陈姐来,柏雪才从这种隐晦的欢喜里清醒过来,她甜蜜蜜的看着她的经济人,用撒娇的口吻说:“陈姐,我是不是喝过头到医院来洗胃,好疼啊!”
陈姐看着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柏雪也皱着眉头观察她,她的发型变了,显得十分古怪,陈姐是很时髦的,她烫着大波浪,穿丝绸衬衫女式西裤,手包大而厚实,手里永远都捏着大哥大。
远看还不明显,走近了就能看见她脸上抬头纹跟法令纹,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她皱皱眉头:“陈姐,怎么了,我错过了新角色的面试吗?”
才拿过奖,她正炙手可热,好几个片子的导演都请她去试镜……柏雪正这么小心翼翼的想着,突然间看见陈姐退后一步,冲她笑一笑,到房门外面去了。
“对,她醒过来了,护士通知我的,不,你最好来看一看,她不太对劲。”陈淑宜往病房里看一眼,她认识柏雪太久了,从十七岁刚入行到现在,她太熟悉她,而就在刚才,她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正文 情爱留不住
“原来这才是你的新花样。”靳易廷推开门, 径直坐到沙发上, 习惯性的想点上烟, 又掐灭了, 薄唇一抿, 看也不看躺在病床上的人说道:“说吧, 你要多少钱。”孩子不能跟着她, 这是靳易廷的底线。
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情跟爱,所有那些过去的好全部磨灭, 留下的只是她发狂扭曲的脸跟那些刺耳的尖叫,他两条腿一搭:“我告诉过你,要孩子就没有一毛钱, 你自己选。”
就是他也不能否认柏雪是个好妈妈, 她竟然是个好妈妈!
在娶她之前,不过是正好到了年纪, 可能是因为一点冲动, 一点化学反应, 一点同命相怜, 靳易廷从没想过,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在意过, 是否会跟她白头到老。
而她好像当真了,女人嘛,觉得这就是命运了, 拍的第一部戏的里, 她第一次穿上婚纱,而他也是第一次穿上礼服,交换戒指,说我愿意。
她把这一切看成是命运的安排,夫妻档做访问的时候,她一遍又一遍的跟发问的人述说他们的幸福,她说她是信命的,原来人生里的第一部电影,就已经向她指明的方向。
脸上带着那种满溢着幸福的笑容,他相信那是真的,他曾经相信过的。她是个好的妻子,好的母亲,自结了婚就没再工作,安安心心的养孩子,照顾家事。
也所以在那件事暴出来之后,没人来得及反应,那时候,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聘请公关团队了,这时候靳易廷才真的知道,这个女人是真的想要回归家庭的,她真的想做最传统的靳太太。
现在说这一切已经太晚了,他半天没有听见回应,看向病床的时候,上面那个一脸苍白的女人把自己整个团在被子里,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惊恐的盯着他,好像他多长了一只眼睛。
靳易廷正不耐烦,就听见她说:“你是谁?”
一瞬间他差点笑了出来,原来之前那些都不是花样,她的新花样,跟他玩失忆!他一下子站起来,走到床边,两只手用的扣住床沿:“别跟我来套,要钱还是要人,你自己选一个!”
她尖叫起来,捧着头,全身打着哆嗦,靳易廷两只手抬起来扒住她的肩膀,正在这时候,医护人员冲了进来,为首的护士看见这一切惊叫一声。
穿着白大卦的医生皱起眉头,取下了口罩:“靳先生,病人刚刚才苏醒,你再这样,我会报警。”说着走过去,柏雪像是受到了重大的惊吓,她握住一个护士的手,整个人依偎在她怀里,对着靳易廷做出防备的姿态。
医生放柔了说话的声音:“柏小姐,你不用紧张,没人能伤害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伤口。”不光是头上的,她奋力挣扎的时候,手上扎的针脱了出来,创口出血,沾在粉红色的病号服上。
柏雪整个精神失控了,她假装安静的让医生给她包扎伤口,等来了陈姐,被柏雪一把抱住了腰,打翻她手里拿的白粥,差点喊救命。
等所有人弄清楚状况,告诉她,她是柏雪,可她不是十八岁刚刚拿到新人奖的柏雪,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她一下子崩溃了。
“柏小姐这样的状况,我介意你转精神科。”医生这么建议,接着他又说:“靳先生,我得提醒你,如今你再这么粗暴的对待病人,等法庭来调查证据的时候,我会作证你有虐待倾向。”
靳易廷出门踢倒了医院里的垃圾桶,他当然不相信柏雪的说辞,失忆!只有她才会玩这种把戏,等他回来病房,看见躺在床的柏雪跟正照顾她的陈姐,冷笑一声:“是她自己想的,还是你们一起想出来的,这回比找报纸媒体哭,高明多了。”
只要医院出具柏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报告,他就不能离婚,而精神状态却是最容易伪装的,她演过清纯少女,也演过失贞□□,从业十年一部片比一部片子火,嫁给他的那一年,拿到第二个影后,可靳易廷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还能演技爆发一次。
连力竭昏迷都演得这么真,他知道柏雪能听的见,也不拐弯抹角:“要么就拿五千万,公司的股份谈都不必谈,孩子的抚养权,你觉得她能拿得到?”
陈姐看着他,她从柏雪出事就一直守着她,其实她已经不是她的经济人了,两个人已经没了合作关系,在嫁人的时候,柏雪就告诉她,她不会再出来了,她上岸了。
陈姐摇摇头:“你要抚养权有什么用?不过拿来骗她,这么多年,她也一直没有变聪明。”
她说的没错,靳易廷根本不会照顾孩子,哪怕是有丑闻的母亲,也好过没有母亲,他看看床上的柏雪,她头发干枯面庞失色,这么苍白的躺在病床上,她也依旧是美的。
憔悴也依旧美过那些动刀动锯,不化妆就不能见人的女明星们,她的美貌曾经是武器,攻陷了观众,攻陷了评委,也攻陷了他,可现在不是了,倾国倾城也有相看两生厌的一天,靳易廷只不过早一点厌倦了她。
其实靳易廷早就对她没有多少爱了,她依旧是美貌的,在结婚的第一年里,她也是新鲜的,他都不知道柏雪还能有这么多面,特别是在面对孩子的时候。
可越是往后,他呆在家里的时候越少,这个家,实在太像一个家了,而他其实还远远没有做好被束缚的准备。
她说孩子的趣事,她做菜,她干什么都不能再讨好他,他厌倦了,透不过气来了,这不过是刚好给了他一个借口。
归根到底,还是爱淡了,情浅了,孩子跟家拴不住他。
正文 第一个危机
柏雪去看了精神科医生, 她的脑科医生在给她做了深度检查之后, 认为她向后摔倒磕到了头, 但那一点点淤血并不会影响她的记忆, 于是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
靳易廷拒绝为她进医院买单, 柏雪面临着她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个问题, 不是她不认识这个声称是她丈夫的男人, 也不是她一下子大了十几岁,而她的户头上,没有钱了。
既然是在协议离婚, 柏雪跟靳易廷的联名户头已经被冻结了,这是柏雪提出的申请,她一发现靳易廷在外面不干净, 吵着撕破脸的时候, 这个男人只冷淡的扔给她一句话,离婚吧。
柏雪是个脆弱的女人, 她靠着很多别的调剂品才走向了影后, 可等她结婚, 她的圈子就比谁都要干净, 原来拍戏时候那些不得不维持的人脉, 因为她结婚生子, 全部淡了下来,她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她打电话给了同样半隐退的陈姐。
陈姐对着在电话那头哭的肝肠寸断的柏雪建议, 让她赶紧申请冻结财产, 她在看到桩新闻的时候,就知道柏雪的婚姻不可能再维持下去,差别只是什么时候结束。
也许她也早就想过这最坏的结局,第二天就去申请冻结户头,他们在闹离婚,哪怕是她不这么干,她的律师也会为她这么干的。
可她没想到,冻结户头对靳易廷并没有产生多少影响,反而是她,除了原来置下的不动产,手边竟然没有多少钱可以用了。
他们请的律师是同一个,打理两个人的事务,可他很快来电告诉柏雪,他已经接受了靳先生的委托,不能再为她处理相关事务,关于离婚事务请她赶紧再找一位律师。
雪上加霜!她每年也在同等的支付律师费用给他,可到了这时候,他选了个对他来说更有利的。
自然是靳易廷更有利可图,他不仅是个影视公司的老板了,还是个导演,年前刚刚导了一部电影,请的都是圈内的大牌,打拼了十多年,总有香火情在,低片酬出演,票房虽说不上大爆,但也赢利颇多。
往后让他赚钱的地方多的就是,一个已经半退并且丑闻缠身的女明星,根本就不值得再投入精力了,都不用衡量,柏雪立即就被踢了出来。
虽然她原来置下的房产市值都不错,可她不可能现在卖房子,出租则更不可能,谁会去租这样的豪宅,那只是买了放着等它升值的。股份花红她一样有,可却冻住了拿不到钱,她所有的钱都拿去投资了楼市,能动的没多少,而这些还不够她赔偿广告商的。
陈姐说的嘴巴都干了,可柏雪还是穿着一件旧毛衣,窝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头发散乱的披在脑后,怔怔的看着街上的街景,从这里看下去,所有的车子人跟楼都很小,可再小也能看清楚它们的变化。
从出医院,这一切就都是陌生的,她就像卡住的影碟,中间跳过十多分钟,后续的剧情再也接连不上,这屋子里一大半的东西她都不认识,陈姐在跟她说财务问题之前,先教她怎么开门。
没错,她连自己家的门也不会开了,指纹认证的门锁,不需要钥匙,把手按上去就能开,柏雪看着瞬间打开的门往后退了两步。
陈姐叹一口气,把她领到房间里,所有的这一切,她从来没有拥有过,里面找人打扫过来,空荡荡的没有一件摆设,最佳新人奖打掉血迹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珠宝华服,按摩浴缸,六尺水床,像她卧室那么大的衣帽间,家里就能做美容的SPA房,还有那一片的落地海景窗,她像是掉进了怪圈,这些是她的,又不是她的。
“柏雪,你得清醒一下,我知道你现在状态不好,可这些,总要解决,总不能等着财产清算,申请破产吧。”陈姐非常清楚要怎么唬住十八岁的柏雪,这句话果然成功的把她拉回了现实,她知道什么是申请破产。
在她十七岁的那一年,她家里破产了,中产阶级的父母投资失误,什么也没留下,爸爸跳了楼却没死成,瘫在医院里,妈妈和她相依为命,她从私立学校转到公立,跟原来的朋友断的一干二净。
她们住到公屋里,靠着政府的失业救济金过活,只能坐公交车,吃便宜的夜市大排当,她跟柏妈妈一样融入不进新圈子,柏妈妈还保持着习惯,哪怕买菜也要穿着整齐,柏雪也是一样,她功课很好,但她没有朋友,学校里没有一个女生愿意接近她,她的小牛皮书包,她的羊皮皮鞋,她已经从天堂掉到地狱,可这些人竟然还羡慕她,妒忌她。
出道是因为生计,爸爸需要更好的药品和护理,柏妈妈只在嫁人前当过文员,世道艰难,没人肯再聘请她,她终于也只能跟公租屋里其它主妇一样,做点丝袜花,补贴家用。
还要三天两头的打发来讨债的人,严重的时候家门口还被泼红油漆,于是柏雪很快就从“上流社会的公主”变成“灰姑娘”,那些原来还带着讨好的同学,干脆的对她冷嘲热讽起来。
她是在街上被星探发现的,柏雪完全承袭了父母基因里的优点,比妈妈还更美貌,三十多岁的妇人去菜场,哪个小贩都愿望多给她一些,猪肉挡的猪肉强揩一把油都愿意多切三两肉。这就是生活了,原来那些美好都不见了,摊在她眼前的是一地鸡毛。
柏雪的妈妈很快就受不了这种生活,她开始希望女儿接更多的活,甚至告诉她,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当明星的机会,可她嫁了人,现在女儿不能走她的老路,要趁着年轻赶紧多赚一点“男人,男人根本靠不住,你看看你爸爸。”
拍挂历,拍写真,她凭着一张清纯面孔火了起来,可流言也更多了,说母女两个都是出来卖的,说她为了拍这些跟摄影师睡过。不是没人来骗她,可她那时候还是洁身自好的。在初入行的时候,她甚至还有理想,哪怕是吃这碗饭了,也要走到最高,让那些轻视她的人羡慕她。
时间已经过去十七八年,可在她的脑子里却刚刚才过了两年,她刚刚有能力给柏爸爸换私立医院的时候。
柏雪转过头来,怯怯的看着陈姐:“陈姐,我爸爸,我妈妈呢?”
正文 那些旧朋友
这回连陈姐也不忍心开口了, 柏雪的爸爸在她成名后的第二年去世了, 柏雪的妈妈终于解脱, 拿走了女儿辛苦几年所有的积蓄, 跑到澳洲买了个农场, 跟当地的男人结了婚, 并且还有了孩子。
柏雪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没有了支点, 人生慢慢变得一团糟,原来努力向上是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她的家庭需要她, 而一时间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死了,母亲不需要她,自己跑到了国外, 原来柏雪以为那也是她的家, 她可以偶尔去度假,可是柏妈妈很快结了婚, 快到她接到电话, 还以为这是个迟来的愚人节玩笑。
她当然知道妈妈很寂寞, 她红了之后再也没有喘息的时间, 母亲住在大屋里, 身边只有家政佣人的陪伴, 当她有能力重新给母亲优裕的生活时,她又想要暖情的家庭生活了。
她没有去出席母亲的婚礼,在她的妈妈穿上婚纱的时候, 她正在棚里拍戏, NG了十几条,合作的演员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白痴,她沉默着回到保姆车上,点起了人生第一支烟。
越是寂寞空虚,她就越需要更多的东西来填满,男朋友也不过是晚上的伴,家里越是冷清,聚会就尤其显得热闹,那些人她都熟吗?
并不,她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安放自己的地方,热闹的地方,热闹到孤独没有机会侵入。她很快成了轰趴的常客,不论是哪个圈里人,都会叫上她,她的乖乖女形象一下子就转变了。
公司为了她多花了许多公关费用,甚至威胁她再不听话就雪藏她,可那时候她不怕,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她,她妈妈走了,带走了所有的钱,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她的形象又转变了,纯情乖乖女变成了叛逆女孩,在那个时候的大众,还吃这一套,公司开始替她接有表现能力的戏,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更多的生活,柏雪竟然演绎的很好,甚至脱出了公司给她定型的清纯乖乖女形象,一下子把戏路打开了。
从新人奖开始一路接演的那些纯情片女主角没能再让她得奖,到这一年她情绪落差最大的时候,奖项反而回头青睐起她来。
“我爸妈呢?”柏雪在再一次问的时候,眼泪挂到了眼角,她还是瘦,可是不施脂粉的脸看上去有种心碎的美。
陈姐结巴了一下:“阿雪,你要知道,你现在不是十八岁了,现在已经过了千禧年十四年了。”她三十二岁了,人生忽然在她的面前展示了另一面。
“所以,爸爸死了吗?”她的声音轻的怕人,爸爸在她眼里早已经不是小女孩时候那无所不能的形象了,她被迫长大,为的就是替他还债,可她依旧很爱他,起码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她还很爱他。
“那么妈妈呢?”得不到回答,但却已经有了答案,柏雪抬头看着陈姐,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当着人的面哭过了,那些报纸上说的她失声痛哭,什么保安保洁,家政佣人都出来作证,可陈姐知道,柏雪不会对着人哭。
她只会藏起来,就像当时,“艳照门”爆炸性的铺天盖地,她匆匆赶过来看望柏雪,家政嫂给她开了门,整个房子里都找不到她。
她躲在衣柜里,藏在晚礼服的后面,可等她出来,脸上已经没了泪痕,只有眼眶出卖她哭过的事实,那些什么“停车场里崩溃大哭”的照片,不用看也知道是在作假。
“她去了澳洲。”陈姐不忍心的又加上一句:“是你们一起计划的,她在那里有个农场,你知道你红了之后,她几乎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了,连出去逛街都有十几个人跟着。”陈姐脸上带着笑,笑容有些尴尬,走过去坐在沙发上。
柏雪相信了,妈妈一直很羡慕外国的生活,在她还在太太圈里的时候,她那些朋友最大的愿望就是出国买个农场,既然她有钱了,自然可以满足妈妈的愿望 ,可是:“那她为什么不来看我?”一个星期了,够从澳洲飞来香港,可她没有来,柏雪侧着脸看陈姐,瞳仁里泪光一片。
“她结婚了。”那个敏感的,总是立刻就发现事情最坏一面的柏雪又回来了,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人,现实没有给她希望,一次次的总是验证她设想到最坏的那一面,陈姐知道骗不过她,干脆的说明:“她有了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你们在一起过过圣诞节。”
只有一次,柏雪头天早上飞去,第二天深夜飞机回来,在那个处处充满着爱的家里,她只呆了五个小时。她们才是亲密的一家人,而她是个外来客,曾经那么亲密的妈妈,忽然对她像个陌生人,她能记得大儿子不能吃草莓,小女儿不能吃豆子,可她不记得柏雪,这个跟她生活了最长时间的孩子,她是不吃鸡蛋的。
她吃蛋糕吃布丁,吃任何用鸡蛋做成的东西,但她不吃蛋,不论是白煮的,还是煎的,她把煎蛋一口不动的放在盘子里,吃完了晚饭,送上礼物,礼貌的告诉他们,她还有个拍摄工作,必须晚班机回去。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连她自己也是一样,她开始更加的渴望婚姻,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家庭,她也会有孩子,她不需要别人接纳她。
那两个孩子,今年一个高中一个初中,柏雪没有再跟她们过过圣诞节,却每年都会寄去圣诞礼物,她不知道要给她的妹妹什么东西,就挑最好的最贵的,自己在十几岁的时候最想要的东西,可是柏妈妈没有回来,没有来看一看她的大女儿。
柏雪把头靠过去,眼泪流浸进陈姐的衬衫里,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她们都没有这么亲近过了,柏雪敏感的像一只刺猬,看问题总是一针见血,可她又没有能力处理这些。
陈姐一直不相信柏雪竟然对靳易廷的爱深信不疑,可她陷在里面出不来,说不清是原来那个歇斯底里的柏雪好些,还是现在这个什么都知道的柏雪更好一些。
“或者,我明天再来?我让苏珊来陪你一晚?”陈姐没有家庭,干她们这一行的,一年到头回不了家,柏雪不歇她也没可能歇下来,结婚生孩子对她来说都是事业上致命的打击,她错过了最好的年华,所以更不能接受柏雪的任性短视,一度还曾经觉得这是她自作自受,嫁男人不如养小狼狗,花钱享受美貌,男女都是一样的。
柏雪抬头看看她,被搂住的肩上还留着余温,她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点一点头,苏珊是她的助理,曾经的助理,十八岁的时候跟着她打理那些杂事,希望有一天也可以出道,拍电影做明星的小女生。
可她现在已经是个体重一百五十磅的妇人了,她跟着柏雪每多一天,就更害怕演艺圈一天,直到她遇上了现在的丈夫,结了婚生了孩子。
苏珊的样子变的柏雪都认不出来了,连性格也是一样,这个在她面前一直低声下气的女孩,变成了妈妈,她来的第一件事,除了问好,就是先打电话给家里,告诉最小的儿子绝对不许再吃巧克力,让姐姐看着弟弟。
很久不见面,苏珊有些尴尬,可柏雪不是,在她的记忆里,苏珊只是出去帮她买解酒药了。苏珊本来不想接这个工作的,她已经三十六岁了,家里有房有车,丈夫工作,她闲着,家务有家政打
理,她每天只需要煲个汤就好。
可在看到柏雪对她笑,对她说:“我在聚会上,得到一张阿荣的签名。”然后迟疑的问她:“我有没有给过你?”
苏珊是阿荣的粉丝,可她没有机会靠近,柏雪在她拿到人生第一奖,最接近这些大牌的时候,为了她要了签名。
苏珊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那张签名早早就给了她,到现在还用镜框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跟孩子们的照片放在一起,她走过去抱住了柏雪,她这么瘦,只有一把骨头,拍着她的背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拿出了当家庭主妇的行动力,很快就买来食材,煲了汤,做了饭,柏雪在吃了那么多天医院的营养餐后,连汤带水,把盘子都刮干净了。
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吃过饭了,她其实很匀称,可为了上镜,她必须再瘦两号,不论是在她的记忆里,还是现实里,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吃过饭了。
苏珊给她在床上垫上枕头,给她泡了热巧克力,柏雪靠在她很长时间唯一的朋友身上:“苏珊,你能不能告诉我,十四年里发生了什么?”
正文 一只小狮子
柏雪还是什么都没打听到, 苏珊紧紧闭住嘴巴, 在这一点上反而一点都不像中年欧巴桑, 她不停的有东西喂柏雪吃, 一会是苹果一会是汤水一会又买来菠萝包, 看她瘦成一把骨头, 恨不得她嘴巴不停, 立即就吃出好气色来。
陈姐走的时候告诉苏珊她的精神已经快要崩溃了,苏珊对待她就像对待易碎物品,好像柏雪今年只有五岁, 而她要跟她解释的事,比对五岁的孩子解释死亡更难。
柏雪从苏珊这里什么也没能探听到,苏珊告诉她的,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你正准备离婚, 在医院里见到的,是你的前夫。”靳易廷变了, 年轻时候外形冷峻, 眼神却温暖, 现在他的眼神跟他的外形一样冷峻了。
这时候柏雪已经认出他来了, 他的变化这样大, 十年的岁月把他的青涩全部抹去了, 柏雪还记得电影里他骑着摩托车拿着棍子的小混混模样,身处黑暗的男孩,提着棍子砍刀来接他心爱的, 云朵花蕾一样的女孩。
这部戏动人至极, 在这部片之前,没人能想到爱情片还有这种拍法,柏雪演的女主角,在浪花里穿着雪白婚纱被卷走的那一幕,每次回放都赚人热泪,因为年轻所以真挚,女孩随着浪花飘走,男孩提着刀去奔赴九龙城去。
这是一部唯美的爱情悲剧,把美好破碎掉,于是反而让人不管隔了多久,都记忆犹新,纯洁的吻,动人的感情,最后的海葬,和那个孤身报仇的身影。
男主角的死,跟女主角不一样,天使与恶棍的故事,天使死在温暖阳光照射的海水里,恶棍倒在肮脏街头,到最后他们最温柔的接触也只有那个花蕾下的吻。
靳易廷当然非常帅,他的脸放到现在也依旧是吃香的,年轻的时候风靡过一群看脸的女孩儿,就像柏雪靠着一张脸成了少男杀手一样。
哪个男孩的床头没有贴过一张柏雪的海报,她到现在依旧还是那些长大男孩们的女神,只是现在她不会再被贴在墙头,她被存在硬盘里。
不论哪个年代想红都一样,靠脸,永远都是先看脸,长相是敲门砖,连这块砖头都没有,更不用去闯娱乐圈了。得先进了门,接着才看你的背景,有人捧就红得快,不会做人没有靠山,那你的人气就是虚的,再火都有掉下来的那一天。
靳易廷比柏雪想的长远,他知道靠脸吃饭不长久,而男星比女星更保存期更久,女明星过了三十就身价大跌,男明星不一样,不吃青春饭了,他还能吃人脉饭。
你见过哪一个登上神坛的女星,在封后之后还能一步步走下神坛来演戏的,要么隐退嫁人了,要么就移居国外,再也不曝光人前。这条路柏雪走的好好的,除了她酒后乱性被拍下的照片。
苏珊告诉她这一句后,她却有了更多的新问题:“那么,我跟他有孩子吗?”哪怕是十八岁的柏雪也已经有了对家庭的期盼,可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确确实实的想听苏珊告诉她,她还没有孩子。
苏珊沉默不语,柏雪明白过来,她的声音陡然一尖:“那,那孩子呢?”
孩子被靳易廷的母亲接走了,靳母不是个好母亲,当然也更不是一个好婆婆,她甚至还不如柏雪的妈妈,她起码一直等到丈夫病逝,而靳母却是在丈夫一传出破产的消息之后,就带着儿子改嫁了。
嫁的依旧还是豪门,靳易廷在那个小豪门里当了十多年的假儿子,他的继父自己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对这个假儿子一向是豪爽的,可他是个敏感多疑的人,那三个当然不会把他当作亲兄弟对待。
靳易廷身份尴尬,靳母又上赶着让儿子讨好继父,越是这样,靳易廷越是叛逆,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出来混了娱乐圈。
别人有个好家世算是镀了金,而他在家里身份尴尬,出来混依旧尴尬,别人镀一层金,他就是镀了铜,还不如没有,一手一脚的打拼别人还敬他三分。
两个人身世相似,初初遇见又是拍同一部戏,还都靠着这部戏打响了知名度,觉得缘份奇妙,应该就这么在一起,在外面转了七八年,还是在一起了。
靳母是两人感情不合的第一根导火火索,她嫌弃柏雪是个戏子,嫌弃她不干净,她本来指望儿子能好好的出去相亲,娶个千金也好,那些个太太打牌的时候也有问过她儿子有没有朋友。
靳易廷出去打拼的时候她在家里咒天骂地,真的拿了男演员奖,出了唱片开了演唱会,大火起来之后,靳母却又跟着一起沾光了。
戏子是下九流,那是别人家,到了她这里就是儿子有想法,有音乐天赋,埋没了太可惜,家里出力帮他出道,她还把儿子生的这么帅,他在跟柏雪谈恋爱的时候,也依旧把那些牌友的女儿叫到家里来吃饭,专门等着靳易廷回来。
当明星跟家里那个掌握了公司的哥哥脾气全然不同,千金们从小看的就是温文而雅的男性,看见靳易廷冰着一张脸,不讨好不巴结,甚至都没一个好脸,觉得他与众不同,光是跟靳易廷拍拖,就是个能在圈子里炫耀的大新闻。
也有真被他的脸骗住了,一身皮装戴了墨镜,陪着吃一顿饭,只要他稍微露个好脸,靳母就觉得哪个女孩儿都在看着儿子发花痴。
他跟柏雪是在国外结的婚,结了婚之后才放出新闻,靳母气的躺在床上,杂志上那些花边新闻就足够逼疯她,等真见了柏雪,更是恨不得根本没有这个媳妇。
柏雪混了十年,早已经不是乖乖女的脾气,真的乖乖女也不可能在这个圈子里活十年,她脾气冲,也不会待人接物,朋友面前一味豪爽,可对着靳母,这份豪爽却不受欢迎,她学不会低声下气,因她赚得不比靳易廷少,那时候她没怀孕,夫妻一齐捞金,是最受欢迎的代言人,公司趁机赚了一大笔钱。
等她怀孕了,靳母看待她的神情总算缓和一些,她愿意放下如日中天的事业生孩子,而且直到孩子三岁多也没打算回归,可就在她们的关系越来越往着好的那一面发展的时候,那个炸弹爆炸了。
靳母简直恨不得时光倒流,她从此在那些牌友的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她不敢出门,但还是第一时间把孙子接了过来,连那两个一向跟她关系不好的继女都同情她,也许背地里依旧是幸灾乐祸的,可当着面也依旧摆出一张“我们都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的面孔。
可这恰恰是对她最大的嘲讽,她连番打电话来痛骂柏雪,那么多年富太太的和善面具整个撕破了,她用最恶毒的词咒骂她,说她是烂货是破鞋,逼着靳易廷跟柏雪离婚。
苏珊一直很关注柏雪的新闻,她只跟过这一个明星,她一直都善待她,苏珊是看着柏雪一点点变化的,所以对她尤其同情,听见柏雪那么惊恐,她笑一笑:“孩子在奶奶哪里,等你身体好了,再把他接回来。”
柏雪的脑子里一团浆糊,她现在知道自己有个孩子,三岁半,苏珊从抽屉里找出宝贝的照片给她看,这个房间里空荡荡,可是打开抽屉里面却有三四本厚厚的相册,这还不是全部,书房里还有好几本。
几乎全是孩子的照片,跟她的合影最多,却很少有跟孩子爸爸的,她连孩子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可她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大眼睛,很精灵,照片上他戴着生日小彩帽,坐在她怀里,把蛋糕上的奶油往她脸上抹去。
柏雪抱了相册抬头看着苏珊:“他叫什么?”话音才刚落,她就底下头,看着照片上这个小男孩的笑脸,他戴着狮子头套,一圈圈盘起来的圆综毛挡住他的脖子,脸上画了黄色的迷色,张牙舞爪的在作鬼脸,照片的下角写着八月二十日,她一下子笑起来:“Leo?”
苏珊搂住她的肩膀点点头,这个男孩在全民瞩目中降生,苏珊还记得当时的采访,柏雪胖了,她从来没那么胖过,跟别的女明星孕期也在注意饮食不同,她一直在吃,所有的街拍,她都比之前更肥,而她从来也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只要脸对着镜头,就笑的一脸幸福。
Leo出生的时候全港的狗仔都蹲守在医院门口,等柏雪出院时,大大方方在镜头前昭告天下,镜头下那下圆了三圈的柏雪抱着小小的孩子,笑的眯起眼睛:“我们决定叫他Leo,他会是最勇敢的宝贝。”
苏珊把她的头发拢起来,拍她的背,没有一个母亲,会真的遗忘自己的孩子。
正文 我要见儿子
柏雪蜷着身体睡的像个孩子, 手里还捏着Leo的照片, 苏珊本来以为这是一件临时事件, 可她现在知道除了陈姐跟她两个, 还真没人能够照顾她了。
陈姐要处理诸多事务, 首先是离婚官司, 其次是签下的合约要中断, 原计划中的广告合约名品合约,签的全是二到三年的长约,柏雪虽然不拍电影了, 可她形象优良,人气不减,从影后到好太太好妈妈, 不断有公司愿意跟她广告代言, 这些公司现在全部发出律师函要中止跟柏雪的合同,他们看中的就是她的形象, 如今她已经没有形象可言, 还有谁肯要她拍广告呢。
中止合约认定过错方就意味着要赔偿一大笔的违约金, 虽然官司不是没得打, 合约也有漏洞可钻, 比如当中的一条“保持形象”, 并没有提出是什么样的形象,奢侈品广告,人美不发胖不衰老就是有了形象, 再退一万步, 现在还有什么片子不能修,如果对方把焦点盯在形象这上词上,打起来三五年没个结果也是有的。
可柏雪却拖不起,目前为止,手头三家广告,一家因为未投拍只提出中止合约,一家在拍摄当中,中止拍摄并且要求赔偿费用,另一家却是已经投放市场了,这个约还有两年才到期。
陈姐焦头烂额,她全盘接手,才知道柏雪离开她之后也有继续经营,其实还是有点家底的,可这些家底全部冻结了,因为由柏雪申请的离婚,把自己送上死路。
万幸她没看到那些网上的攻击跟评论,让她去死的也有,说她烂的也有,站在孩子的立场骂她,站在丈夫的立场骂她,却偏偏没有人,没有人站在她的立场上想一想。
她在拍这些照片的时候,是个自由人,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有的只不过是情人,可在这样的圈子里,谁没有几个情人,汲取一夜或者几夜的温暖,分开的有转成长期的也有。
她跟勒易廷就是如此,一开始是一夜,然后是两夜,大概就是这一夜两夜,营造出了一点点温情,这点温情蒙蔽了两个人的眼睛,竟然让他们发展成了一对一的长期关系。
所谓的长期关系,大概也就是婚前那一年,就是柏雪都知道,她跟勒易廷在一夜两夜的时候,勒易廷也不是没有别人的。
可这一切所有人都不关心,没人在意,他们用过去的事来惩罚现在的她,哪怕他们其实并没有这个权利,柏雪被迫站在激愤的人群中,被人嘲笑讥讽扔石头,一下两下没有砸死她,可总有一天是会砸死她的。
这才是柏雪想不开的地方,她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只有儿子,她希望自己的儿子有个完美的家庭,完美的妈妈,因为她自己没有,所以她更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
可她没有做到,那些污点她以为会慢慢淡掉的,终有一天当事人都不会记得,可她没想到,现实会以这样的方式摊开这些,比她做下这些的时候还更加丑陋。
知道自己有个孩子,柏雪竟然有点了生气,她原来是灰心绝望的,没有人肯告诉她这十四年里经过了些什么,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嫁了人,那个在医院里对她态度粗暴的人是她的丈夫,而现在她又有了个孩子。
丈夫对她来说就是陌生人,可孩子却不同,当她第一眼看见这个精灵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她的孩子,她渴望亲近这个孩子,她渴望能够抱一抱他,亲一亲他,在所有坏的想像退去之后,孩子这个字突然有了力量,把她从黑暗的洞窟里扯出来重现光明。
她不再由着苏珊安排她做什么了,她给自己设定了闹钟,回到原来的时间,早晨七点准时起床,她总觉得应该这个时间起来,拉开窗帘,对着洒满阳光的地板轻轻笑,从这里可以一直看到维多利亚港。
抻手伸个懒腰,对着窗户跳了一套健美操,没有音乐,她自己给自己喊拍子,苏珊起来看见的,就是柏雪背对着她,金灿灿的阳光给她的身体勾勒出金边,好像时光突然倒流,回到了她们还住在小公寓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早起来,跟着电视机,跳一节健美操。
到这个时候苏珊才完全相信柏雪是真的失去了记忆,还有谁能记得十四年前流行的健美操呢?柏雪一个扭头,半跳着转身,看见苏珊扬起大大的笑。
她其实还很年轻,因为保养,也因为她当了妈妈,柏雪磕过药抽过烟,可她在结婚之前,就开始断了这些,所以她那个阶段微微发福,媒体有的善意有的攻击,她却全没当一回事,她在为生宝宝作准备。
“你起来了?”柏雪弯腰试着碰到脚尖,身体上还僵硬,她并没有碰到,直起腰擦了汗:“我做了早餐,在桌子上。”没有了记忆,不代表她没有了基本生活技能。
柜子里有麦片,冰箱里有苏珊买来的面包和牛奶。她不光给自己做了,也给苏珊做了一份,在烤面包的时候,她对着烤面包机好奇的翻看,不明白是怎么能在切片面包上印上图案的,她看了一下,变形金刚,看来就算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还是没有变的。
苏珊迟疑的坐到吧台上,她看着柏雪喘气,问道:“你今天想干些什么?”一大早起来又是早餐又是运动,说她没有计划,苏珊也不相信。
“我想去,看看我儿子。”柏雪指指冰箱,她发现了冰箱贴,面包超人,变形金刚,超人蝙蝠侠,现在那下面全部压上了Leo的照片,他的脸上全是笑,眼睛闪闪发光,做着各种鬼脸。
看着照片,柏雪觉得自己的脸也没那么陌生了,柏雪很美,没人能在见过她一次之后转瞬就忘记,那种美是直击心房的,带着侵略性的,可她又并不凌厉,她还是柔和的,娇蛮风情里还带着天真,她也从没整过容,她不需要那些,造物主已经给了她最好的。
不动刀不打针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她到现在依旧不显老,动刀打针虽然能瞬间变得漂亮,可是经不起时光,一个地方动了就要又修又补,没什么完美的手术可以让塞进去的下巴,磨掉的骨头,也能有正常的生长。
但十四年的光阴依旧或多或少的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印记,她在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看过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生孩子的刀疤,拍戏时受的伤,还有一朵刺青玫瑰,在腰窝上随着她的身体的转动,徐徐绽放。
除了这朵玫瑰,柏雪都不记得,她最早去刺,是因为大家都刺,拍电影的影星,功夫指导哪个不是半身都有,她也跟风去刺了一朵,白腻的皮肤上这一朵红绿玫瑰显得异常美好。
现在她黑了瘦了,玫瑰也褪了颜色,依旧是美的,只是这种美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瑟,柏雪照了镜子,然后“啪”的一声,在镜子上下角贴上了儿子的照片。
“阿雪啊,你才从医院出来,不如好好休息,等状态好一点了,再去看看Leo,现在他也会担心的。”苏珊想尽了办法说服她,她现在根本不能出街,那件事虽然已经过了快半年,可离婚又让这件事热了起来。
“我都知道了,”柏雪给面包抹上厚厚的花生酱,再把切好的香蕉排在上面,一口咬下去,她只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我知道事情特别坏,可就算特别特别坏,比特别坏,还要更坏,我也要去见我的儿子!”
正文 再见靳先生
她这样坚持, 苏珊却依旧没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三十二岁的柏雪都不能接受, 一个十八岁的柏雪, 要怎么接受呢?
贴身助理能知道许多事, 包括柏雪是不是有过性经验, 十八岁的她, 还并没有谈过男朋友,原来读教会女校,后来挣扎度日, 再后来忙于工作,她是二十岁的时候,跟一位年长她许多的导演谈了人生第一场恋爱。
那位导演是柏雪另一位伯乐, 认识柏雪的时候, 柏雪二十岁,他三十五岁, 柏雪长久渴望着长者的引导, 她父亲没给过她的, 他给她了, 与之相对, 他也拿走了些东西。
那份迷茫混沌的感情给她带来的唯一好处, 大概是让她的心灵有过短暂的平静,她甚至想要嫁给这个男人,重新又开始读书, 去海边去山里去沙漠, 去没有人烟的地方旅行。
这位导演有人人称颂的才华,和喜怒不定的脾气,他想出现的时候就会出现,他想离开的时候,没有人能找到他。
于是柏雪又习惯了等待,苏珊看着她的情绪一点点变坏,好的时候她阳光灿烂,坏的时候立刻阴云密布,没有征兆,没有过度,越来越难以捉摸。比起那时候的柏雪,她现在的情绪既稳定又健康,苏珊更不能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柏雪不能出街,也没有交际,这个房里子除了电视没有可以供她娱乐的东西,可是就连电视也不能看,所有的娱乐头条,都是柏雪自杀的消息,言之凿凿说她生命垂危的有,说她以命相挟栓住丈夫的也有,甚至还有说她染上了性=病,还传染给了丈夫孩子的。刚刚才活过来的人,看见这些难道再去死一次吗?
苏珊给她带了许多书,告诉她有线电视坏了,不能看了,柏雪并不在意,反而问她有线电视是什么,苏珊不知该怎么回答,柏雪却自动理解了她没有交钱,就跟原来她和妈妈没钱交电费,不能开灯一样。
所有的杂志都是危险的,苏珊自从离开了娱乐圈,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就跟着一起信了教,她带来一本厚厚的福音,柏雪接过来就笑了:“这些我都能背的。”
苏珊吃惊过后才想起来,柏雪当然是会背,特别是十八岁时的柏雪,她自小生活优沃,小时候上的就是教会学校,跟着修女一起唱诗读圣经,所有的篇章都得会背,十八岁时的她,刚刚脱离那个圈子不久,自然会背。
她甚至还有一枚银十字架,一直戴在脖子里,到正式出道了,经济人就叫她摘了下来,一开始她还会随身带在身边,遇到伤心难过的事,拿着十字架做祷告,可渐渐的,让她伤心难过的事情太多太多,她连上帝都不再愿意倾诉。
除了圣经,苏珊给她带了两本小说,只有看这个是安全的,柏雪很快就看完了,她的成绩很好,在普通学校里尤其显露她在成绩上的优势,她甚至还天真的同经济人要求过,等赚到一点钱,就让她回去读书。
苏珊看着现在的她,就跟看着自己国中的女儿没什么差别,把女儿的书拿来给她,她很快就看完了,还笑嘻嘻的问着苏珊还有没有了。
苏珊不能长久的陪伴她,女儿跟儿子都要照顾,她做这个被保守的家人知道了,必然是会反对的,苏珊从原来的陪一天,到陪半天,教会了柏雪基本技能,告诫她千万不要出门去,定时打电话确认她在家。
柏雪全都乖乖答应了,可等苏珊放松警惕,她就想着要怎么溜出门去,回家已经快要半个月了,除了陈姐定时来看她,她一个人也没见过,她像囚禁起来的人,既没有人告诉她真相,也没有人愿意带她走出这个囚牢。
她还是有所改变的,如果还是那个柏雪,她根本就没有勇气敢这么做,可她有个儿子,柏雪拿出儿子的照片,有一张上面写着年月,还印着幼儿园的名字,她知道这所学校,非常好的学校,她自己小的时候,父亲都没能送她进去。
她在衣柜里翻箱倒柜的找衣服,她其实是个注重舒适的人,除了华服还有许多运动服,怪不得房间里摆了这么多健身器材,原来的她一定经常运动。
柏雪的计划是偷偷溜过去,看一看她的儿子,她对自己目前的现状知道的非常有限,第一是她要离婚了,第二是她的丈夫并不打算把孩子的扶养权让给她,而她的状况好像也并不适合养一个孩子。
这些是她推测出来的,而她也要自己去确定,她穿上运动服,长发拢在脑后高高束起来,对着镜子觉得自己的气色看着还好,却依旧摸了粉出来轻轻拍上一层,也许是因为睡得好吃得好,她的脸色比刚出院的时候好了很多,苏珊的汤水真的非常补养人,柏雪甚至觉得她再喝上十天半个月,就真能变成十八岁时候的自己了。
她甚至还摸出一点钱,从衣柜的手袋里找出来的,柏雪在知道自己快要破产之后,就专心的去翻了衣柜,她知道这些东西是可以卖一点钱的,原来家里破产的时候,妈妈就把珠宝拿出去卖了,
宝石是不分新旧的,只看切工净度,还有那些包包衣服,虽然是旧货了,可依旧能换钱,那一串圆润大颗的金珍珠,妈妈最喜欢的,拿到典当行里,换回了三四个月的生活费。
那时候过的那么苦,也依旧活了下来,她现在拥有的更多了,为什么要害怕呢?柏雪信心满满,她猜测着可怕的婚姻让一切变得这么糟糕,她的妈妈就是这样抱怨的,在最初的艰难来临时,她还是一个有勇气的妇人,等见识过生活的丑陋,她就再也说不出未来会好的话了。
所以在她能拍广告赚钱的时候,柏雪是多么的高兴,拿着钱回家,把希望摊开给母亲看,看她的眼睛亮起来,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有意义的,很快她们就能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
她带上了身份证包包一些钱,按照书本后面的定价,这些钱够她在外面呆上一天,她把一切都预备好了,打开门却正撞上正站在门口揉着眉心的靳易廷。
柏雪惊叫一声,立刻就想把门关上,可靳易廷快她一步,这是高档住宅,可一样也会有多事的邻居,人的本性就是爱窥探,他再也不想在报纸上看到任何跟他私生活有关的报道了。
他一只手撑开门,把柏雪逼进了屋里,柏雪惊慌失措,她把包抱到身前,看着他戴着墨镜穿着皮衣的样子,整个人缩了起来,就怕他会突然发难,施行暴力。
“你要出门?在这种时候?”靳易廷冷笑一声,从来都不省心,这时候出去是博版面吗?所有的大小报纸都被她占据着头条,她又想要干什么?
柏雪往后退,跟靳易廷隔开整个长沙发的距离,敌视的盯住他,等他坐下了,她才想起要给苏珊打个电话,靳易廷看见她按号码,又是一声冷笑:“你还没演够?”
柏雪咬着嘴唇,不敢相信二十多岁的时候竟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她刚要按下通话键,忽然想到,陈姐不告诉她,苏珊不告诉她,说不定他会愿意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文 第二次自杀
靳易廷疲倦的揉揉额角, 他正在导演他的第二部电影, 第一部的票方是否还能继续, 他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 所有的人都是多情的, 说是誓死也要追到底的偶像, 可能仅仅因为他吃了香菜就从此被剔出了“誓死”的名单里。
他经历过那个风云变幻的年代, 他是在香港娱乐产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出道的,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星探发现,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出唱片演戏, 更新换代大浪淘砂,不想被踢出这个圈子,你就得比所有人都努力。
靳易廷没有柏雪这么幸运, 那一年的最佳新人奖许多人争, 也包括靳易廷,柏雪其实是靠着美貌和悲剧拿下这个奖的, 第二年的最佳新人, 他输给了跟他一同出道, 同一个公司的新人。
两个人一样的年纪, 靳易廷不论外形条件还是嗓音条件, 都比他好的多, 可偏偏就是他拿走了新人奖,跟着两年后,柏雪拿到最受欢迎女演员的时候, 他拿了最佳男主角, 第二部电影就封帝。
那一部戏同一个角色两人争,可靳易廷专注拍大热门片,错过了这部主角惨兮兮的低层苦情片,
公司想捧他,替他拿到了角色,拍一部大热片的前传,票房有保障,还能提升人气,可这样的事哪里说得准,爆冷的就是那部低层小人物的苦情片。
但他依旧是幸运的,原来跟他一起演戏的,有一大半都已经不知所踪,开电器行的也有,开小食档的也有,下了戏有时还会去照顾生意,余下来的这一小部分,如今正顶着事业下滑北上捞金。
那么多的新星才刚冲上荧幕,亮了不过一瞬,很快就陨落了,明星流星恒星,拿这些来区分他们,给他们定性,也许再隔个十几二十年,做专题访问的时候才能再想起这些红极一时,跟着就潦倒不堪的幸运儿倒霉蛋。
靳易廷越来越有危机感,越是这种时候,柏雪的一点小麻烦都能让他烦躁,盯着这个让他越来越厌恶的女人,他连眼皮都不想抬起来,把头重重搁在沙发背上,她至少还有一点好处,在她的面前尤其不用假装。
靳易廷自己都觉得惊讶,她都那么清楚的看明白了他,为什么还会对他有期望呢?他不愿意去想,也值得去想,柏雪不回答他的话,他就当她是默认了。
“让我们的谈话有效率一点。”靳易廷像从前很多次的交谈那样,为了防止她的胡搅蛮缠说着带有警告意味的开场白,然而恰恰是这样,柏雪会立时跳起来反击,不容得自己受到一丝一毫的无理对待。
然而今天的柏雪并没有,她双手环在胸前,居高临下看着靳易廷,后退半步,离门更近,手上拿着无线电话:“你想说什么?”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孩子,从看到Leo照片的那一刻起,柏雪就没想过要放弃这个孩子,她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感情,连带的对他的父亲也有了一点改观,然而这份改观,很快就又消失了。
“你知道孩子跟着你的结果,他会被人用有色眼镜看一辈子,到哪里都会被指指点点,你无能为力,什么都改变不了,不如让我送他出国。”他说的是事实,艳色新闻一辈子都会跟着她,这个办法是目前他能想到最好的解决办法,先分居,到了时间自动离婚,孩子送到国外,形象公关倒不用担心,他在大众眼里,一直就是受害者。
然而他极度的厌恶“受害者”这个形象定位,他真的在乎吗?又不是盲婚哑嫁,婚前他不是圣人,她也不是圣女,可人们无聊就算了,连她也无聊起来,这才是让他觉得最可笑的地方。
柏雪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她看着靳易廷眼里聚集起来的不耐说不出话来,只是本能的带着抗拒,竖起铠甲保护自己:“我不会跟你说任何话,如果要谈,去找我的律师谈,我不会放弃Leo,我不会放弃我的儿子。”
她还是那个没有多少经验的柏雪,这些话是在她那个年纪来说,能想到的最能威慑别人的话,她父亲在生意还没倒闭之前,经常这样打电话,甚至在刚入行的时候,她的教育也让她显得格格不入。
靳易廷不怒反笑,把墨镜从鼻梁上压下来,眼睛在眼框上面盯住了她:“你还想打官司?哪个律师肯接这样的案子?”
柏雪不动声色的扭过脸去,把自己的初衷全忘了,她是想探一探底的,可这时候的她,还不肯低声下气,靳易廷却笑,把腿架到茶几上,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掏出烟来,没找到打火机,这间房子里是没有的。
柏雪恨不得把这个屋子弄成无菌室,她担心幼儿的健康到了病态的地步,靳易廷回家要抱儿子,先得去洗澡消毒,当然不会有打火机这种东西,于到厨房用煤气点燃了香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来。
“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吗?别逼我把那些照片给孩子看。”靳易廷靠在桌边,柏雪本能的想问是什么照片,可她的心却陡然狂跳起来。
靳易廷一向知道怎么把她逼疯,他打开了电视机,调到娱乐台,没有半点新意的,主持人正在理顺从艳照到离婚再到自杀的顺序,上面显示了两张照片,因为禁令打了一层马赛克,可却没能遮住她的脸,靳易廷指指电视:“现在仔仔连动画都不能看。”
柏雪没有表情,她甚至没有惊叫,她只是盯着屏幕,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远,主持人说的她都听见了,可她好像根本就听不明白。
靳易廷抽完这支烟,把烟头掐灭在玻璃茶几上:“你要想明白,你的官司,根本一点胜算都没有。”根本就不会有官司,没有律师会受理这样的案子,大状是要赢面的,她有什么呢,老派一点的法官,看到她心里的天秤就已经倒向他了。
门轻声带上,柏雪软倒在地毯上,她急促的呼吸着,好像一只溺水的鱼,不断不断不断的深呼吸,可这些好像对她一点用处都没有,她依旧觉得胸腔像被挤压着,把肺里全部的空所都挤了出来,她喘不上气,手脚发麻,不住颤抖,偏偏是这个时候,她的脑子意外的冷静。
她又发病了,柏雪得过一段时间的抑郁症,成名之后才注意到这个,去看过,吃过药,她的瘦不是因为吃了减肥药,而是抑郁类药物,让她食欲大振,吃了再抠喉,伤了肠胃,再没有治好。
真像是犯了毒-瘾的人,她心里这么想着,手想试着去抓地毯,可却抖的根本动不了,指结半勾握着,全身的骨头硬绑绑的,这时候只要再给她一下,她就会粉身碎骨。
柏雪在心里默念福音,求仁慈的主不要抛弃她,她背完一篇又背一篇,半边身体都被压麻了,她的身体自己在用劲,自己在跟自己较劲,电视机的声音就这么开着,她盯着那个亮晶晶的屏幕,里面开始回顾她的一生。
出道时候拍的青涩照片,主演的第一部电影,遇到了伯乐,拿了新人奖,那些经典片断好像是在嘲笑她,花花绿绿的一个接着一个弹出来,她拍过许多戏,各种类型的都有,柏雪专注的看着另一个自己,或喜或嗔,有流泪的时刻也有欢笑的时候,到最后,停留在一张婚纱照上。
她把头发盘起来,梳着最经典的公主头,夸张的婚纱是迪士尼城堡里住着的公主们会选的流行款式,从腰线以下铺满了一朵一朵白色纱花,她把自己包裹的像是英国王妃,头上的钻石冠手上的鸽子蛋,站在花海里拍了一张好似油画的照片。
可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抵上她唇边的微笑,她笑的那么美,哪怕是定格在照片上,也似乎能捕捉到她流转的目光。
煤气没关,屋里也没开窗,柏雪僵硬的时间非常长,到最后人渐渐无力,倒在地毯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苏珊打开门一股煤气味,她看见倒在地上的柏雪惊声大叫,关掉煤气打开窗户,再一次打了急救电话,当天夜里,全港的新闻头条都是柏雪二次自杀,生命垂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