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 望尽天涯路 遇见   建元二十三年。
  
  前朝帝驾崩后, 皇后奉旨登基称帝, 改国号为同, 换朝臣立帝君, 废旧号永熙, 启用新年号建元, 已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来, 洪泽上下十三州,不满皇后改元另建新朝而起兵谋反的前朝旧党,被她一一剪除, 所剩不多。勾结前朝旧党在凉州猖獗一时的神风教,也在她的铁腕军政下撤出十三州,不敢明目张胆犯境作乱。
  
  新朝国泰民安, 大同的盛世之相初显。
  
  三月初, 春风回暖,积雪消融。
  白雪褪去后, 露出了昭阳宫原本的红墙琉璃瓦, 宫内的树木抽新芽, 为宫墙琉璃瓦缀上点点嫩绿。
  
  昭阳宫的杏花开了。
  回廊那端走来一位传信使, 手执余温尚未散尽的两封信件, 匆匆行来, 对杏树下站着的紫衣人说道:“太子殿下,凉州火铳制造处和云州青云营来的消息。”
  紫衣人将落满杏花的油纸伞缓缓移开,花雨中纸伞下, 露出一双如弯月的笑眼, 他偏过头,轻轻吹去袖口落花,道:“念。”
  
  信使站在回廊下,抖开第一封信念道:“凉州火铳制造处,向京叩首问安。目前所余钱款铜铁,预计可制新批火铳三百件,制造处可正常运转至今年秋。下批新件样式,制火铳所需的铜铁材料,急需朝廷批示,何时入……”
  紫衣人打断他:“凉州火铳制造办的事,报给军机处傅尚书便是。你念云州那封,青云营不会越级向昭阳京发信,我猜,这封信,应该是封荣发来的。
  
  当今圣上奉前朝末帝圣旨登基称帝后,立大学士柳书名为帝君,建元三年春,生下一双儿女。
  封策,封荣。
  前年,长子封策封了储君。女儿封荣因性子散漫,对朝堂政务不上心,只想寄情山水。去年末,在封荣的软磨硬泡下,柳帝君终于答应放她出京。这之后,封荣以微服体察民情为由,‘奉旨’到云州游山玩水去了。
  
  信使展信,见信内署名为南柳,高兴道:“正是公主殿下的来信!”
  封策舒眉浅笑:“你念吧。”
  
  这时,一个披着红斗篷,约莫四五岁,圆脸洋溢着明媚笑容的小女孩从回廊那头跑来,见到杏树下的紫衣人,立刻甩掉身后跟从的宫人,小短腿越过花园小径扑来。
  她声甜如蜜,撒娇般说道:“父王,去看母妃吗?”
  封策轻轻将伞搁在桌上,弯下腰去迎接女儿:“你姑姑来信,我们听听她说什么。”
  
  他示意念信人继续,念信人展信道:“致兄长北舟,妹替兄做千里眼,至云州体察民情已三月有余。云州风景秀丽百泰民安,兄可放心。唯云州玉带林一事,妹放心不下,遂于年初入云州岚城的青云营,替兄察看我封同边境军军况。另附一封平安信,请兄替我转交母皇父君。祝兄康健,政务繁忙,你们切勿分心挂念我。南柳,建元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七日。”
  
  小姑娘听完信,半懂不懂的问:“姑姑什么时候回来?”
  封策越看越觉得女儿可爱,轻轻嗤笑一声,抬手刮了刮女儿的鼻头,“父王也不知。你姑姑贪玩,一放她出京去,她那心就再收不回来了。我们不管她,阿泽你饿吗?”
  小红团摇了摇头,却笑着说馋。
  听到她说馋,旁边的细眼白肤,长相温婉的奶娘接过宫人递来的点心盘,温声道:“小殿下要吃哪个?”
  “阿袖奶娘,我要莲子糕。”
  奶娘笑盈盈举起盘子,小红团挽起袖子拿了一块,却是把糕点先喂给封策:“父王先吃,好吃吗?”
  
  “嗯。”女儿喂来的东西,封策看也没看,垂下眼,就着她的小手笑着吃了,顺带着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小姑娘抱着父亲的脖子,甜甜的笑着:“父王我想南柳姑姑了。”
  南柳是公主的乳名,储君封策则为北舟。
  “想她做什么。”封北舟笑着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父王带你去给皇祖母问安。”
  
  云州地处西南,气候湿热,只有春夏无秋冬。
  
  公主封南柳所在的青云营驻扎在云州岚城东郊,东近碧湖,西临玉带林,既是朝廷驻扎在云州的军营,也是大同赫赫有名的青年将士训练营。
  
  惊蛰后的第一个休沐日。
  因无训练,南柳起得晚,随手从枕头底下翻出根发带随意扎了发,撩帘出来,站在操练场旁边的绿草地上,她身上还残留着沉木香的味道,那味道跟她的人似的,慢悠悠懒洋洋的,很温吞。
  南柳伸了个懒腰,懒懒看向教场,教场中,同营帐的宋瑜正与东营帐的姚检斗嘴,她百无聊赖,拽了几根狗尾巴草叼着口中,斜倚着门眯着眼听他俩争执。
  
  东营帐住的都是男人,青云营操练不分男女,但住宿却不能不分男女。
  分了男女后,操练中划分对战组也简单粗暴起来,直接东西营男女一对一操练,一来二去的,这些未来的年轻将军们便分了两拨。
  一拨是相互看对眼的,一拨,是相互看不顺眼的,宋瑜和姚检恰恰属于看对方不顺眼那一拨,遇上就吵,惊天动地。
  
  南柳听得起劲,睁开半只眼,见自己的书伴兼侍卫裴雁陵从河边洗漱完毕归营。
  
  雁陵长腿大胸,额前系三股红绳编就的额带,很受营中男青年的欢迎。她英姿飒爽穿过操练场时,东营帐的男兵们目光灼灼,高举胳膊咧着嘴,兴奋招呼:“裴雁陵,到这边来!要进岚城吗?一起去吧,今天有集会!”
  雁陵不苟言笑,木着脸回绝了:“不去,再说吧。”
  
  南柳睁开眼,轻声戏谑道:“雁陵啊,不然跟他们去,他们都是可造之才,挑一个回家堵堵你母亲的嘴?”
  雁陵正气凛然回道:“不要,再说吧。”
  
  南柳抱胸倚门,腿交叠着,嘴里的草一颤一颤。雁陵见她无聊,问:“今日岚城有集会,缺什么,我去买。”
  南柳笑:“明月舅舅不久就会来青云营,缺什么我都给他说了,他会捎来。今日集会人那么多,不想去凑那个热闹,所以呀……”她学着雁陵的腔调,慢悠悠笑道:“再说吧。”
  
  教场那边,宋瑜与姚检比试枪法,规定谁输谁绕着操练场跑五十圈,并且给赢的人买揽月楼的千秋酒。
  宋瑜输了,却不服气。
  
  姚检嘲她:“怎么,连五十圈都跑不下来,莫非,我们的宋小将也是靠走关系才进的青云营?”
  
  青云营多是靠自身实力打拼出来的正直青年,平日里最看不起走关系加塞进营的人,比如南柳。
  
  姚检此话一出,宋瑜颇为光火,竟然说她是南柳那种世家废物!
  “姚检,休得辱我,看枪!”
  她手中枪扫起小风一阵,姚检朝后一跳,避开了她的枪头,嬉笑道:“哟,凉快凉快,姑奶奶你要不再使点劲,我正热呢,就缺你这点小风。”
  
  宋瑜银牙咬碎,恨不得撕碎了眼前这个军痞子。
  姚检见了更是得意:“你不舍得那点酒钱?愿赌服输,太阳落山前,我要见到揽月楼的千秋酒。”
  
  宋瑜深知她若不履行赌约,姚大贱人就会以此为把柄笑话她半年。
  但她又实在不愿到岚城买酒,跑圈可以,买酒不行。面子是个问题,钱也是个问题,一壶千秋酒卖的并不便宜……
  
  正犯愁时,宋瑜看到了南柳,眼前一亮,正气凛然道:“柳南柳,你来!”
  宋瑜莫名提到她,南柳惊奇,扔了狗尾巴草,挑眉指向自己:“我?”
  宋瑜哼道,“不错,就是你。武功马马虎虎,靠着家世背景进青云营,大家伙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今日我宋瑜必须代表青云营治治你这种世家废物了!”
  
  “哈。”南柳微微一笑,不甚在意。
  
  宋瑜抬起下巴,傲气道:“什么朔州柳氏大族,在军营,就要以军功论长幼,你什么都不行,若要按军功排,定然排行最末,排最末的,就要给我们买酒。”
  
  南柳一笑,垂眼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像猫一样脚步轻盈地走上前,懒散背着手笑道:“好。算算日子,离祈愿节也不远了,今日就当我高兴,千秋酒,一营一坛,我白送你们。”
  豪气完,她悠悠转身回营帐换衣服去了。
  宋瑜望着她的背影,气结咬牙:“又显摆那点臭钱!”
  
  南柳在营中人缘不佳,原因是她功夫稀松平常,却家世显赫——她报的朔州柳家,和柳帝君沾亲带故。
  因而,她这种人,靠实力进青云营的小将们自是不满。
  
  南柳打定主意要去岚城买酒,这会儿换了衣服,茄花色衣裳,以及袖口不细看瞧不出的,代表皇族身份的银丝牡丹纹暗绣,让她更像个徒有其表的世家废物。
  
  她腰间挂了个银线织就的牡丹纹香囊,解了袖带,将紫色袖带缠上头发,广袖一舒,问雁陵:“如何?”
  雁陵频频点头,道:“我去吧。”
  “不必。起了兴致,我去便是。”南柳冲她一笑,眨了眨眼,“反正有人跟着,酒水不必我抬,我就是突然馋揽月楼的酥云卷了,去坐一会儿就回。”
  
  揽月楼坐落在岚城西,揽月楼的叶老板是个眉目温柔的中年男人。
  
  他瞧见南柳闲闲敲着骨扇进来,笑纹一深:“小将军又来照顾生意了,今日还是原样给您上菜?”
  温声细语,难掩身上的书卷气。
  揽月楼的叶老板在未卖酒做生意之前,一定是个教书先生。
  对待温和之人,南柳一向温和,笑答:“原样上菜即可。”
  
  她敲着骨扇慢悠悠上了楼,挨着窗边坐下来,看向窗外,闲闲打量着街景。
  酒上来后,她捏起酒杯,抿了一口千秋酒,口中甘甜已过,苦涩未消时,城门口缓缓走来一队着装怪异的队伍。
  他们一进城门,就吸引了岚城百姓的目光。
  
  他们有男有女,腰间挂着獠牙彩色面具,手持长弓弯刀,光着脚,穿着花花绿绿的粗布衣裳,戴着繁复的银饰,个个身姿颀长,肤白貌佳。
  走在前面的人,身上的颜色多一些,不同颜色的布条披挂在身上,主色调为红,披在腰间身后的布挂多是黄绿蓝紫之类的,尤其是为首持弓的女人,身上颜色最多,色彩撞在一起,像个花孔雀。
  她身上的银饰更多,连头发上都缠有银链垂珠,水滴型的朱红色宝石眉心坠垂于额前,与眼底一指宽的红纹相配,眉心坠在阳光下闪着灼目的红光,恰恰晃到了楼上南柳的眼。
  
  南柳来了兴致。
  好巧不巧,今日碰到了幽居在玉带林深处的苍族人。
  苍族——巫族的一个分支,信仰溪水母神,素来以母为尊,是个母系氏族。
  
  南柳扬了扬眉,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心想,自己因看过傅尚书所著的《苍族风俗录》,会几句苍族语,要不要寻个理由去和他们搭个话呢?
  
  楼下,苍族为首的女人用寻找猎物一般犀利发亮的目光环顾一周,在揽月楼对面寻了块巴掌大的空地,站了过去。
  其他苍族人井然有序地站在她身后,露出队伍最后的一名男子,吸住了南柳的目光。
  那男子延颈秀项,修长挺拔,腰线极佳,又是赤足白衣,在一群花花绿绿的苍族人中很是特别。
  
  此人身上银饰也少,只手腕上戴着缠丝银环,银铰链与他手指上的三枚银戒指相连,在午前不算炽烈的阳光下闪着柔光。
  南柳盯着他的手看了好久,直到他弯下腰将身上背的东西铺在地上,才回神感叹:“他这双手线条可真美。”
  
  视线上移,又见他长发乌黑及腰,两边乌发编成两股辫子与一根浅紫色细花藤相缠相绕,缀于脑后,花藤尾端的浅白色花恰开在发尾,清新别致。
  
  南柳目不转睛地看着,等看到脸,暗叹一声可惜。
  
  可惜,这背影身段包括手指甲盖都好看的人,没摘面具,色彩浓烈红绿对撞獠牙外显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脸。
  
  南柳好奇他的长相,心中发痒,痒劲顺着血液流至手指尖,手指尖忍不住动了动,想现在就去揭了他的面具,瞧瞧他长什么样子。
  
  据说苍族人都长的漂亮。
  
  因为苍族的女人只会挑强壮漂亮的男人生育后代,因而一代代繁衍下来,苍族人个个都高挑美丽。
  思及此,南柳终于她放下酒杯,骨扇朝腰间一别,弯眼挑眉,悠悠下楼,决定亲自动手,摘掉那个苍族人的面具。
   卷一 · 望尽天涯路 苍族   叶老板擦拭着酒柜, 见南柳下楼, 笑问:“小将军这么快就要回去?”
  南柳眼不离那个白衣人, 倚在酒柜前问道:“叶老板是岚城人?”
  “我是岚城本地人。”
  听他说自己是本地人, 南柳朝街对面的花孔雀队伍扬了扬下巴:“对面那些, 是苍族人?”
  叶老板点头笑道:“是呢, 每逢集会他们会到城内来卖蛇胆药材, 换钱买点稀罕物供给族长。小将军有要买的东西吗?去那个穿白衣的孩子那里问,只他会说官话。”
  
  南柳微惊:“只有他?”
  
  叶老板点头:“不错。苍族深居玉带林,打猎建屋纺纱织布, 能自给自足,因而与外部隔绝,大同之前, 岚城的百姓都没见过苍族人。我看小将军的年龄不大, 不知你是否知道建元元年的岚城之战?”
  
  南柳自然知道,她父君每年都要跟她唠叨几句建元元年的云州战役。
  建元元年, 母皇刚刚登基即位, 神风教从凉州越境入云州袭击岚城, 与前朝乱党勾结, 以云州为起兵地, 妄图与母皇划江而治, 分裂十三州。后来大同军民齐心,粉碎了神风教和逆贼乱党的阴谋。
  
  南柳没想到她只提了句苍族,叶老板能扯这么远, 虽有些心不在焉, 但南柳嘴上还是应了声:“怎会不知,邪教犯我大同,洗劫岚城,万幸骄阳明月二位将军坐镇云州,驱逐邪教,护我大同。”
  
  叶老板抬手指向街对面的那些苍族人:“神风教从凉州哈什山越境而来,穿过玉带林时掳走了几个苍族女人。苍族女为尊,此举激怒苍族人,苍族的巫女和族长下令出林追击。那时神风教正攻岚城,城中乱作一团,百姓绝望之际,忽听城外玉带林传出阵阵牛角号声,不一会儿,箭雨从天而至,苍族除了不能打仗的老人小孩,几乎全族出动,就在岚城外,岚城百姓看着他们一刀一个脑袋,收割神风教的脑袋。”
  
  南柳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这位叶老板可能不是教书先生,而是说书先生。
  她听出了几分兴味,追问道:“之后呢?”
  
  “苍族人代代幽居玉带林,那是他们第一次出林,出场不可不说震撼。可惜神风教配了火铳,等领兵人反应过来列队回击时,苍族人凭弓箭弯刀根本敌不过,那一仗苍族人伤亡惨烈,那天晚霞如血……”
  
  “叶老板。”南柳刚被勾起的兴趣,在预感到他要长篇大论后立刻消失,无可奈何打断道,“我最开始问你什么问题来着?”
  
  叶老板知自己犯了老毛病,连忙道歉:“我长话短说好了,骄阳明月二位将军帮他们剿灭了神风教,商谈之下,他们愿意开林,偶尔也会到城中来。早些年,到城中来的苍族人官话讲不好,每次卖东西总要闹出事来。直到十年前,队伍里忽然多了个苍族小孩,官话流利,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他叫拾京。”
  
  南柳确认道:“你说的是街对面戴面具的那个?”
  “是。”
  南柳默念两遍拾京二字,问道:“我曾听闻,苍族人以母亲的名做姓,这拾京二字,叶老板可知怎么写吗?”
  
  “拾京。”叶老板好端端的却突然叹了口气,“他同我说过,他的姓,是捡来的意思,我想应该是捡拾的拾吧。”
  
  “稀奇,他母亲名拾?”
  
  叶老板不忍道:“不,是他父亲,他父亲叫拾。”
  
  南柳惊奇:“我记得苍族不是以母为尊,只认母亲不认父亲吗?他怎么能姓父亲的名?”
  “因为不配从母名。苍族人不承认他。”
  
  叶老板放下抹布,似是想起什么,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小将军要是感兴趣,我来讲讲苍族的事吧。”叶老板慢吞吞道,“他们族长喜欢我家的千秋酒,每次苍族人回玉带林前,都会在我这里买一坛酒。一来二去,叶某也算是那孩子的相熟,知道了不少苍族的事。瞧见那个身上搭六色布的姑娘了吗?”叶老板指着持弓的苍族女。
  
  南柳点头,沉声道:“瞧见了,花花绿绿的,老远就被她晃了眼睛。”
  
  “她是下一任的苍族族长。”叶老板说道,“苍族人崇尚色彩,族中地位越高者,能穿的色彩就越多。族长七色为尊,她的女儿穿六色次之。五色为苍族女,四色为婚配过的男人,三色是还未到婚龄的男孩子。”
  “白色呢?”
  叶老板转了语气,望着街对面的白衣人说道,“三色是正常情况下的最底端,单色白,未染过的布,只有拾京一个人穿。”
  
  南柳眉头一沉,表情更是冷冽:“为何?”
  
  叶老板道:“苍族人信奉溪水母神,最重血脉。他们为保血脉纯净,决不与外族通婚,更不会与外族人生子。他们认为外族人的血不干净,若是与外族产子,生下的孩子也是不干净的,不配为苍族人。拾京他是异族子,因而苍族人不认他。”
  
  “苍族既不承认,那就让他跟着父亲,出林子便是。”
  
  叶老板面露同情:“小将军忘了,他父亲名拾。”
  拾?
  南柳拇指搓着袖口,想了半晌,道:“你的意思是,他父亲是苍族人拾回去的外族人,林外无家可归?”
  
  叶老板点头:“十年前那孩子第一次到酒馆来买酒,我问他官话是谁教的,他那时还小,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他说,他阿爸教他的官话,阿爸是外族人。我又问了他一些问题,得知他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且死在苍族,拾京他也不知道父亲家在何处……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没能弄明白,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些被神风教掳走的苍族女?”
  
  “你说。”
  
  叶老板疑惑道:“苍族人最恨血脉不正。当年被神风教掳走的苍族女,有几个活了下来生了孩子,孩子刚出生就亲手掐死,沉入墨玉潭。此事被采药人目睹报了官,岚城的官员专程进林查问过,可苍族奉血脉信仰为天,为不与苍族起冲突,办案的官员最后不得不妥协,判她们无罪。我的意思是,活着的异族子,只有拾京一个。我不知他为何能活在苍族活下来,苍族人没杀他,但也未承认他,是不是很奇怪?”
  
  南柳问:“他父亲是谁,是神风教教徒吗?”
  
  叶老板微愣片刻,慢慢摇了摇头,斟酌道:“我不清楚。对了,拾京偷偷跟我写过他的名,一个‘京’字,说他名字是父亲起的,他还问我过我京城离这里远不远。待会你可以听一下他的官话,北地京腔,早些年更明显,这些年他的云州腔稍显,京腔倒是淡了些,我猜他父亲应该是京城人……”
  
  叶老板说完,见南柳垂眼沉思,连忙又追了一句:“这些都是我瞎猜的,定有不对之处,小将军不必太认真。”
  
  南柳沉默许久,忽然抬眼一笑:“叶老板能听出我是哪里人吗?”
  叶老板抿了一抿嘴,轻声说:“小将军,是京城人吧。”
  
  南柳没有注意到叶老板的表情,抽出骨扇,轻轻扣肩,笑道:“那就让我这个京城人前去听听这个……异族子的口音吧。”
  说完,她收起脸上的同情,眼含笑意,径直朝街对面的苍族人走了过去。
  
  前一个买蛇胆的人刚走,拾京跪于方布上翻动药草,忽见一抹身影侵入,与自己的影子重叠,遮住了阳光,他愣了一愣。
  头顶上传来溪水般的声音,平静清澈,话中带笑却不飘不浮:“你这些东西,都怎么卖?”
  
  拾京抬起头,目光透过面具落在她身上,对上了一双桃花笑眼。
  他避开南柳的视线,把目光收了回来,落在她腰间悬挂的做工精良颜色柔和漂亮的香囊上。
  
  这个香囊的颜色,像明月升空后,月光浸染到夜空的颜色,紫中透着蓝,上面的银丝绣又像月亮周围的星,幽光浮动,恰恰是族长一直想要的颜色,可苍族染不出这样的颜色,岚城的染坊也不染紫色。
  
  拾京侧过头,果然见溪清和溪砂姐弟两个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客人的香囊,溪清冲他打了手势,溪砂用苍族话说道:“我想那女人腰上挂的夜色。”
  
  拾京低头盯着南柳的影子,说道:“可以卖钱,也可以换。”
  南柳忽而一笑。
  正如叶老板所言,他的口音,既像京音,吐字清晰干净利落,冷冷的,却也带着云州音特有的柔软温和。
  
  南柳蹲下来,单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笑眼看着他,说道:“也好,我正巧也有想要的东西,我们以物换物。你瞧上我身上的什么东西了?”
  拾京抬起手,指了指她腰间挂的香囊。
  离近了看,他手指更是好看,修长干净,果然是从头到尾连指甲尖儿都美。
  
  见他要香囊,南柳愣了一下,拾京察觉到了,询问道:“不可以换吗?”
  
  南柳心思百转千回,捏着香囊犹豫了许久。
  早些年前朝乱党多,宫里的细作也多,谨慎起见,母皇送她和北舟一人一个香囊。这香囊里多是稀有的解毒应急良药,还有一样回魂草,药性霸道可暂压百毒,更是千金难求。多年来,南柳早已习惯配戴香囊,如今要真换出去,心里有不舍也有不安。
  
  不过,前朝旧党早已被清除,各州百泰民安,她出入都有侍卫跟从,香囊挂她身上也没用上的时候,不如给了他。
  
  思及此,南柳慢慢摘了香囊,递给拾京,笑言道:“可以换。”
  拾京回头同族人说了,溪砂很是高兴,溪清问拾京:“她要我们拿什么换?”
  
  他们的对话,南柳只能听懂个大概,拾京扭过头问南柳:“你想换什么?”
  南柳却问:“为什么他们的面具都摘了,你却还戴着?”
  
  拾京讶道:“你想要面具?面具换可以吗?”
  
  面具的苍族语发音大约和官话相同,溪砂听了,动作极快地摘下腰间面具递过去,眼睛黏在拾京手中的香囊上。
  南柳懒懒瞟了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到拾京戴的面具上,缓声道:“我啊,我想要你戴的这个。”话毕,直接出手摘了拾京的面具,待看到面具下的脸,南柳笑容一凝。
  
  拾京的眉心勾着一弯月,双眼下一左一右两抹一指宽的红,脸颊上涂抹着各种各样奇怪的蓝色绿色符号,猛然看了,以为又是一层面具,这些花里胡哨的色彩符号掩盖住他的真容。
  
  回过神,仔细看了,他也确实是个美人,生的白,鼻梁也挺,嘴唇嘴角都好看。
  只不过这美人像花猫。
  花猫的眼睛像点了星光,明亮乌黑,此时正惊讶茫然又戒备地看着她,茫然给他的乌眸蒙上了层薄薄的轻烟,而被摘了面具后本能的戒备,又令他的眸中莫名多了些冷冰冰的疏离感。
  
  此刻,这双眼睛像钩子,勾住南柳的三分神魂,让她溺于其中,无法自拔。
  
  “你……”南柳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伸手过去,“你这脸上涂的都是什么……”
  怔愣的拾京竟然忘了躲。
  
  南柳手刚伸一半,耳畔传来张弓声,那个花孔雀一样的苍族女人将箭头对准了她,双目冒火,用苍族话喝道:“退下!”
  
  南柳却是不惧,一扫懒洋洋姿态,挑眉一笑,带着几分讥诮。
  “怎么?你们苍族的男人还碰不得?”
  
  虽听不懂官话,但苍族人是听得懂语气的,他们纷纷拔刀。
  霎时间,空气凝固了。
   卷一 · 望尽天涯路 面具   剑拔弩张时, 拾京回过神, 轻唤了一声:“溪清姐姐。”
  溪清犹豫了片刻, 持弓问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只是想要我的面具。”拾京说苍族话时, 声音酥暖像春风。
  
  南柳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想听他再说几句话。
  
  溪清冷声道:“她刚刚想碰你。”
  
  “溪清姐姐, 她只是没见过我脸上的驱邪符。”
  听他提起驱邪符, 溪清眼中微有愧色,又僵持了会儿,她瞪了南柳一眼, 不情愿地放下弓箭,也不管南柳听不听得懂,用苍族话说道:“这次就先饶了你。”
  
  南柳见她放下弓箭, 抬起手微微动了动手指, 笑了一笑,如映桃花。
  刚刚慢慢行来的公主暗卫接到信号又悄然散开, 紧张气氛倏然消散。
  
  南柳转了转手中的面具, 正过来, 还给了拾京。
  “抱歉, 刚刚唐突了。”
  拾京犹疑着接过面具, 问她:“你不要了?”
  “我要的本就不是面具。”
  听她这么回答, 拾京眉头微蹙。南柳见了,觉得他刚刚这一颦一蹙,像极了梅开抖落雪, 又冷又可爱, 当下心中一颤,自己先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别过头去笑了笑。
  
  溪砂抓住拾京的衣袖问道:“她说什么?还要不要换?”
  拾京垂眼看着手里的香囊,问南柳:“我要把这个还给你吗?”
  
  “嗯?”南柳还沉浸在自己刚刚偶获的愉悦中,没听到他问的什么。
  拾京脸上就算抹了锅底灰也遮不住他那双眼睛,此时,那双眼正直直看着她,说来也奇怪,南柳心情竟然更好了。
  
  拾京又问了一遍:“你不要面具,那是想要别的东西吗?”
  南柳语气轻松道:“我啊,我想要……”
  她话刚说一半,忽觉若要把真话说出来,未免太过轻浮。
  南柳敛去三分笑,正经道:“我要的原本就不是面具。”
  
  拾京不解地看着她。
  
  南柳不自觉地就又带了笑,扬眉:“一开始,我就想知道你这张面具下的脸什么样子。我们换的也是这个,我给你香囊,你让我看一眼你的脸。现在我看到了,咱这桩买卖自然是做成了……小花猫。”
  她轻咬最后三个字,丝毫不掩饰眼底迸出的笑意。
  拾京怔愣之后,以为自己被她嘲笑,从惊讶中又生出几分恼怒。
  南柳见了,笑得更欢,坦然道:“你可千万别恼,你真的像花猫啊,脸上花花绿绿的,我并无玩笑之意。”
  拾京收了几分恼意。
  
  “我叫南柳,就在紧挨着你们苍族玉带林的青云营,我们以后还会再遇到的。”
  她表情真诚,拾京眼中的恼怒又薄了几分,想了想,礼貌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拾京。”
  “我知道。”南柳点点头,“香囊你收好,是个好东西。”
  拾京低眉看去,细长的手指摩挲着香囊上的暗绣,忽然问她:“很贵重吗?”
  
  “差不多吧。反正这十三州,除了它和我哥哥身上的那个,再找不到第三个了。所以你收……”
  话未完,拾京把香囊还给了她。
  
  南柳问他:“你不要了?”
  拾京眼睫微阖,阳光下果真投下淡淡两抹阴影,南柳无意识的朝前走了半步,想摸一摸他的睫毛,又忽然醒过神,退了回去。
  溪砂问拾京:“她不换了吗?”
  拾京未解释,骗他道:“她不给了。”
  溪砂遗憾:“你能不能问她,这种夜色怎么染出来吗?”
  
  拾京点头,待开口时,问南柳的却是一句:“你知道京城吗?”
  
  南柳想起叶老板说过的话,点头:“自然,我就是京城人,你想打听什么?”
  
  拾京眼睛顷刻间,流珠碎玉一般,连同脸上的色彩都更鲜亮了些,追问道:“京城的匠人你认得吗?”
  “匠人?”南柳奇怪道,“京城有很多匠人,你想问哪一个?”
  拾京愣住,好半晌,他犹豫道:“木匠……阿爸说,他应该是个木匠,他会做很多东西,桌子椅子还有阿妈的木床,还有好多工具……”
  
  南柳道:“我明白了,你是想打听你的父族?不如这样,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大概什么样子,多大年纪,我好差人去给你打听。”
  
  拾京摇头:“我不知道,阿爸说他忘了自己的名字。”
  
  溪清忽然将拾京拉到身后,“告诉她这买卖不做了,让她快些走。不许跟她说别的话。”
  被她发现了。
  拾京只好对南柳说道:“我把东西还给你了,阿姐让你走。”
  
  好端端的被人打断,南柳心中恼怒,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冷冰冰看了溪清一眼,回头对拾京笑道:“青云营就在玉带林东,若得空,你可以来找我,你父亲的事,能帮你查到的也只有我了。记住,我叫南柳,到时候你来青云营找我,报上名字即可。”
  
  她说完,系上香囊,朝溪清轻蔑一笑,回身走进揽月楼。
  
  坐回楼上后,她见拾京又戴上了面具。
  或许是错觉,总觉得拾京的双眼在面具的遮掩下,越过楼上的栏杆,看向她。
  
  南柳举起酒杯,也不管他到底看没看自己,遥遥敬了他一杯酒。
  
  这边,溪清问道:“拾京,你和她说了什么?”
  “我问她夜色怎么染出来,她说她不知道。”
  
  溪清不信,紧张道:“我听到你提到了你阿爸,她认得你阿爸吗?”
  拾京这才明白,是自己疏忽了。
  溪清听不懂官话,但阿爸这个发音,官话和苍族话是相同的,她绝对听得懂,他骗不了溪清的。
  拾京小声说道:“她不认得。”
  
  他这是承认了,溪清一双眼愣是睁圆了,教训道:“我不希望三年前的事再发生,你向外族之心不死,我知道这不受你控制,是你身体中一半的污血作祟,所以我不怪你。今日之事,回去后自己到墨玉潭忏悔,我不会告诉阿母,但会告知巫依婆婆,请求她压邪净化。我希望这样的事,不要再有第二次。”
  
  拾京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轻轻点了点头。
  之前,他和这些苍族人一样,面具只是苍族人穿过毒蛇栖息地时用来驱蛇的,走过了那一段山林,他们就可以摘下面具。
  
  三年前,一个买蛇胆的老人说他看起来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他向那位老人打听父亲,结果大母和巫依婆婆知道了,认为是他体内污血作祟,使他要背弃苍族,于是罚他到墨玉潭禁地忏悔三天,并命他以后出林不许摘面具。
  
  溪清继续道:“刚刚外族的那个女人,是溪水母神派来的考验,她会用你想得到的东西诱惑你,你要坚定,不要被她所惑,记住了没有?”
  溪砂凑过来,姐弟俩相似的脸看着拾京,等待他的回答,拾京说道:“我知道了,谢谢溪清姐姐。”
  
  溪砂露出白牙,高兴道:“拾京,巫依婆婆跟我说,月圆那天,扶苍星升空,到那时,只要经过溪水母神的赐福,完成祭典,你身体里的那半边污血就会得到净化,到时候你就真正成为我们苍族人了,很快的。”
  
  拾京轻轻嗯了一声,面具下的眉微微蹙了起来。
  
  东西很快卖完,苍族人用钱换了些糖果糕点,抬着一坛千秋酒,列队回林。
  
  南柳倚在楼上的栏杆处,目送他们离开,拾京在队伍的最后,出城前,回头看了她。
  南柳笑了笑,朝他挥了手。
  
  太阳即将落山,晚霞红漫天。
  南柳抱胸仰望着满天霞光,正感寂寥时,耳畔忽然传来楼下的弹唱声,板弦声寥寥,奏出熟悉的曲调。
  南柳招了招手,酒肆伙计跑来问道:“客人要添菜吗?”
  “我想听曲儿,让楼下的弹唱人上来吧。”
  “我这就给您叫去。”
  不一会儿,弹唱人抱着半弦琴,窸窸窣窣上楼来。
  
  南柳道:“我在窗边,你随意找地方坐吧。”
  
  弹唱人是个有眼疾的灰发老头,他循着光慢慢摸索过去,坐了下来:“客人想听什么?”
  “有什么新本子吗?”南柳捏起一块卷云酥,“每次来都听你唱前朝沈青天断案洗冤,腻了。”
  弹唱人浑浊的眼看着窗外霞光,说道:“最近没有新本子。不过,小老感觉得到外头的霞光,满眼都是红的,跟火似的,想起一好听的旧曲子,客人要不要听啊?”
  “讲什么的?”
  “这个,讲的是大火护佑女子继承亡夫的家业,剪除异己的故事,最终成为家主的事。曲子好听,客人不妨听听?”
  
  南柳动作一顿,声音沉得可怕:“什么?”
  “一场火。”弹唱人拨着弦,摸摸索索调了音,说道,“一场火成就一个女人的大业,世人道这是天佑,是天降大火给了她继承亡夫家业的气运,是故曲名《火神佑》。”
  
  南柳嘴角一抿,脸上常挂的笑意荡然无存,眸光微沉,道:“《火神佑》吗?说起来,我还真没听过,想来应该很有意思,不如,你唱来我听听。”
  
   卷一 · 望尽天涯路 昭王   夕阳沉入地面, 灰蓝色侵染着晚霞红光, 天光渐晚, 夜色将临。
  岚城街巷楼宇矮墙, 渐次燃亮了灯火。
  揽月楼上, 暖光和着沙哑苍老的歌声泄出, 照亮青石路。
  集会早就散了, 揽月楼二楼唯有南柳和唱曲人还在。
  
  唱曲人枯瘦的手拨动着陈旧的板弦琴,沙哑的嗓音唱着那首《火神佑》。
  
  刚刚人多嘈杂,叶老板没细听, 这会儿忙完了,忽听楼上唱曲人和着板弦的寂寥声,慢声念道:“夫魂离去恨悠悠, 云娘思及亡夫所托, 又听墙外窃窃私语声,旧人欲扶二公子接家业, 让她云娘离家去。云娘悲泣哀命艰, 凄凄长夜难捱过, 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闻南仓犯火神, 大火怒燃三整晚, 替她烧净这旧人,为她烧尽拦路荆,梦圆只在火光间。只可叹啊只可叹, 二公子命魂追兄去, 锦心绣肠无双风华,却终落个美面枯身祭火,雄心伟志飞烟灭……”
  
  他唱的竟是那曲二十三年前被新朝禁的《火神佑》!
  叶老板吓出一身冷汗,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携酒上楼,打断道:“小将军,叶某忽然想起,祈愿节快要到了,祈愿节我们揽月楼的相思酒最有名,你还没尝过我们揽月楼的相思酒吧?”
  
  唱曲老头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手停了下来。
  
  南柳与她兄长一样,肖父,长了一双天生笑眼,笑起来,如繁花绽放点上盈盈珠光,绚烂极了。可她怒时,这双天然带笑的眼在冷如冰的脸上竟比平常人发怒更令人胆寒。
  
  此刻,南柳含冰的笑眼正对着叶老板。
  
  叶老板冷汗沿着脊背慢慢淌下,放下酒,硬撑着给南柳笑了笑。
  “我看天色已晚,小将军现在回营可还赶得及?”
  
  好久之后,南柳忽而一笑:“酒就不用了,我也没什么人要相思,时候是不早了,多谢叶老板提醒。”
  她轻放下半两银子,起身离去,冰霜满面。
  
  她离开后,叶老板抓住唱曲人干瘦的肩膀,急道:“你怎么能唱《火神佑》呢!新朝明令禁止不让唱……”
  
  唱曲老头:“这位客人不听沈青天断案,问我有没有别的曲,我隐约见晚霞火红,一时想起了这折旧曲。这曲禁了二十多年了,这位客人声音年轻,我估摸着她没听过,也不会多想,所以才唱的。主要是我忍不住哟,多好听的曲子……叶老板放心,我唱了段旧曲而已,虽与旧闻有相似之处,但……旧曲中二公子身死火海,可咱这昭王不是啊!昭王虽被火烧残了身子,可却活着继续当王爷呢,就算他是前朝王爷,咱皇上也依然敬他,平常百姓根本想不到这上头去……”
  
  “你也知你唱的这是什么!”叶老板气恼道,“姚老啊姚老,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前些年你还跟我说你虽看不清人,但这双耳朵却可代替眼睛听出客人的身份,好,你倒跟我说说,今日这位客人是什么身份?”
  
  唱曲人迟疑道:“……我听你叫她小将军,她不就是青云营的小将军吗?还能是谁?”
  
  “错了!”叶老板压低声音,说道,“她龙章凤质,我观她举手投足言行举止,就算穿成乞丐也难掩骨子里的贵气,一口京音,身上还带着沉香木的味道,袖口又有牡丹暗绣,年纪二十不到,我问她姓什么时,她笑答自己从父姓,姓柳。柳,明白了吗?你自己想想她会是谁!”
  
  “你是说,她是……”唱曲人惊了又惊,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叶老板压眉怒道,“姚老,今上大制火铳,不缺兵不缺钱,缺的无非是铜是铁。岚城周围以及玉带林地下多的是这些,这块地朝廷早晚要挖的。因而公主来云州探勘,待在岚城,一点都不奇怪!我一直千叮万嘱,她要是来了,伙计们尽量少说话多做事。没想到独独忘了提醒你,你今日就给我唱这么一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唱曲人慌了神:“我也不知怎么糊涂了,偏偏今天唱这本子……都怪我这双瞎眼,瞧不出真龙真凤……”
  
  叶老板叹息一声,叫他是个曲痴,可怜道:“姚老,你先回家去歇几天,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全看她怎么想。”
  他说完,又添了一句:“不过我觉得,她应该不会怪罪你……”
  
  天已黑透,寥寥几颗星挂在夜空中,月牙弯如钩。
  青云营东营西营俱闪烁着灯火,草地散发着好闻的气味,温热湿润。
  
  南柳走得慢,刚进营地,见雁陵等在营帐外,加上月光拉长的影子,更显的她腿长,雁陵大步走了过来,挪了挪三股红绳拧成的额带,说道:“李侍卫同说,木屋已经搭好,在赤溪上游老林子里,柴火也都备了,现在就可以烧水沐浴,你看是今天去还是明儿去?”
  
  南柳恰想跟她说今日在揽月楼听到的那首《火神佑》,点头道:“现在吧,我正有话要同你说,我今天在揽月楼,听了个曲儿……出了营地再同你细说。”
  
  出了营地,雁陵板着那张正直的脸,凑过来鬼鬼祟祟问道:“什么曲?你去听了宋瑜说的那首什么呵兰气吐银丝轻拢酥胸听娇吟的《月半明》了?”
  南柳还未听过她说过如此露骨直白的淫词艳曲,当下震惊道:“什么?还有这个?你再说一遍,叫什么?”
  
  见她是这个反应,雁陵失望,咳了一声。
  南柳好笑道,“没想到宋瑜连这个都跟你说,果然他们服你之后,关系就近了。”
  雁陵道:“殿下也会有这一天的。等明月将军带来新制的火铳,教他们用火铳时,就轮到他们服你了。”
  
  南柳挥手笑道:“说回正事。雁陵,你可听过《火神佑》?”
  “那是什么?”
  “母皇二十年前禁的一首曲子。”南柳收起笑,望着夜空中的那弯月牙,“我今日听了。”
  “皇上禁的曲?讲什么的?”
  
  南柳道:“崖州布商大户去世,膝下无儿女,妻子有经商之才,于是他将家业托付给妻子继承。然布商的家仆们却想拥戴当时在外跑商的二公子做家主,说二公子才是正统继承人。妻子被迫立下誓言,待二公子回来后将家主之位让出。不料当晚,二公子所宿客栈遭劫,歹人放火烧店,二公子葬身火海。你觉得这曲子,说的是什么?”
  
  雁陵心直口快,当下便说了出来:“说皇上吗?前朝帝病故时,昭王爷在凉州监制火铳未能返京,皇上临危奉旨登基,冯翔那帮逆贼却说皇上继位非正统,前朝帝要传位的是其弟昭王,咱皇上是矫召继位。皇上自是不怕这些贼人,就说:那诸位就等昭王回来,问昭王要不要这个龙椅!这帮反贼知道昭王素来最敬重皇上,于是勾结神风教袭击凉州火铳制造处,想烧死昭王栽赃给皇上,好借机起兵谋反。好在昭王命大,虽被烧成那副样子,可硬撑着活了下来,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皇兄的江山交给陛下,我就放心了,请皇上下旨查办逆党吧。哼,冯党那群人这才消停做鬼去了。”
  
  南柳愣了一愣,看向她。
  
  雁陵奇怪:“怎么,我有说错吗?这事我娘给我讲了不下百遍,绝不会错。”
  南柳微微皱眉,低声道:“我只是在想,为何不提你父亲……”
  
  雁陵怔了一刻。
  
  裴雁陵之父裴古意,是前朝昭王爷班尧的书伴。
  当年凉州火铳制造处起火,昭王得救,但裴古意却因护主,葬身火海。
  
  “……我没见过他,他长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雁陵木着脸说道,“我是我娘带大的。为保护昭王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我爹也是个英雄,我很敬佩他。皇上追封他侯爵之位,恩赐都给了我娘,我也很感激他。我敬他感激他,也会想他。但父女亲情……没有。于我而言,他只是个英雄,是名为父亲的陌生人。”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凉薄,但细想来南柳也能理解。
  
  南柳沉默着,她没给雁陵说的是,《火神佑》这首曲子里有这么一段。
  
  布商咽气前,忽见窗外风吹柳动,柳树的影子打在墙上,像极了人形。他又惊又怕,说树妖来了,拉住云娘不让她离开。云娘却说那是猫,让他安心阖眼,不要记挂家业。布商更是害怕,最终在极度惊怕中咽气。
  
  这段唱词很是莫名奇妙,似是横插一笔,但细想,风吹柳动,柳树影惊到家主……
  
  ‘柳’这个字,用的很是微妙了。
  
  南柳心道:“难道,前朝帝病亡与父君有关?若那个吓死布商的‘柳’真的暗指父君的话……前朝帝为何会怕父君?当时父君应该只是个五品学士,平日里批答奏章罢管些文书罢了,前朝帝怕神怕鬼也不应该怕父君啊?”
  
  雁陵出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快到了,从这里进林。”
  南柳望了一眼前方的山林,收回思绪,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她们沿地势上行,草木渐繁,空气也湿冷起来,进林后行不出百步,耳畔传来飞瀑拍崖声。
  拨开半人高的野草,一条三人宽的瀑布挂在眼前,飞溅的水散作雾,化成烟。
  飞瀑不远处的溪岸上,有一座小木屋,还围了篱笆,屋檐下悬挂着一盏风灯,水雾中点亮一捧朦胧暖光。
  
  雁陵说道:“这里水清,柴都放好了,现在就能烧水沐浴。”
  南柳心中一动,脑海中忽然想起拾京最后的回眸,喃喃道:“……苍族。”
  
  “李侍卫都查探好了,北走百步进林子,里面有苍族的禁地,平时无人来,所以肯定不会遇上苍族人。”
  “什么禁地?”
  “就一潭子。”雁陵说道,“墨玉潭。李侍卫让我们放心,苍族视墨玉潭为净化污秽之地,是惩罚罪人的地方,他们好像是说,溪水为净,潭水为脏。把脏的东西沉入潭中,就会得到净化。”
  
  南柳心突然快速跳了两下。她望着林子深处,黑暗中,林子深处浮动着点点流萤,树影月影与夜色交融,幢幢影子后,就是深不见底的墨玉潭。
  流萤缓缓飞来,雁陵进屋试了水温:“殿下来吧,温度正好。”
  南柳收回了视线。
  
   卷一 · 望尽天涯路 约定   汲水沐浴完毕, 南柳散着头发, 外衣斜披, 将发带绑上袖子, 脱了鞋袜, 光脚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 托腮望着眼前的飞瀑。
  
  她支着脑袋, 眯着笑眼,神情慵懒:“碧泉落玉池……时间要是停下来,我能盯着这水流飞瀑看一辈子。”
  
  雁陵汲了桶水, 摸了摸鼻子,说道:“您对什么都感兴趣,但不长情, 别说一辈子了, 看三天必腻。”
  
  “去吧去吧,你去洗吧, 我坐着里等你。”南柳被她说中, 顿觉无趣。
  
  雁陵板着脸, 语气却是轻松愉快的:“那就多谢殿下了。”
  
  瀑布在前, 夜空与水气氤氲成一片, 眼前雾茫茫一片, 果然不久后就看腻了。
  南柳转过头,看向幽深的丛林深处。
  
  那些树木形状奇异,夜色下, 像张开了大嘴的怪兽, 三人合抱粗的树到处都是,细细的枝叶有些向上延展着,有些垂落在土地中,生长出新的树木,像夜魔张牙舞爪,把守深林入口。
  
  南柳的视线停在脚下的湿润柔软的泥中。
  若是在清晨,就能看到这些泥土的颜色,青翠鲜嫩,勃勃生机。每一脚踩上去都是草汁。每天早晨青云营的人踩着这样的泥土到河边洗漱,鞋袜会被染上淡淡的水绿,之后,他们就随着旋转穿梭在树叶缝隙中的阳光,带着满身晶莹的绿返回营地。
  
  没想到,到了夜晚,这林子跟白天的样子完全不同,莫名生出苍凉诡异之感。
  
  不远处的流萤浮在夜色中,像是被微风吹着,轻盈飘动,南柳看着这些萤火回旋飘了几圈,像是要给她引路,倏地起了兴致。
  
  她站起来,拢好外衣,摘下木屋悬挂的风灯,执灯向丛林深处走去。
  暖光过处,流萤慢慢散开,又悠悠缀在她身后,跟着光,却不靠近光。
  南柳她赤着脚,暖灯在前,昏黄的灯照着林间路。
  没过多久,她闻到了潭水的味道,水混合着腐叶残枝和夜晚特有的寂寥气味,夹杂着暖中带寒的湿润晚风,慢慢包裹住她的身体。
  水的味道越来越近了。
  
  南柳拨开眼前橫出的枝桠,举灯照去,暖光所照之处,惊起一抹白色,飞快地一晃而过。
  
  南柳吓了一跳,灯一颤,正要叫出声,紧接着就听到噗通一声,墨玉潭漾起水浪,墨绿色的潭水溢出边石,湿了南柳的脚。
  像是个人掉进墨玉潭去了。
  
  南柳弯下腰,伸直胳膊朝墨玉潭照去。
  “谁?”
  澄黄色的灯映着墨一般的深潭。
  一双白皙的手攀着潭水边的石头,慢慢爬了上来。
  水中人抬起头,灯光恰照到他的眼。
  是那双南柳见过就忘不掉的眼。
  
  “是你!”
  惊讶过后,南柳高兴道:“快上来。”
  她把风灯搁在地上,向他伸出了手。
  
  昏暗的灯光中,拾京的表情先是惊慌,而后似是认出了眼前这个散发的姑娘,惊愣了一下,微微笑了笑,好似放松了不少。
  垂眼想了会儿,他慢慢伸出手。
  南柳高兴地抓紧他的手,把他拉了出来。
  
  拾京从潭中出来后,南柳后退了半步,歪头打量了一圈,说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她再次拿起风灯,举起来照着他,仔细看着。
  拾京静静站在她面前,没有躲也没有说话,眼睛直直盯着南柳。
  
  南柳忽然笑道:“跟妖精似的。”
  拾京不语。
  他穿的很简单,比白日在城中见到时更素,衣服上一点花纹都无,未染色的粗布穿在身上,被他穿出了仙气,跟个下凡享受静谧人间的仙人一样。
  不,还是妖精,夜色中迷了路,闯入她眼中的妖精。
  
  他手上的没戴银饰,和南柳一样,黑发散着,发饰花藤全都不见了。被潭水浸湿的黑发滑下肩头,掩了小半边脸。
  
  白天他脸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符号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底下的红纹,应该是苍族人都要画在脸上的东西,被灯映着,成了褪了色的红。
  
  没有那些布满脸的奇怪符号遮掩,他看起来似长了些年纪,多了些成熟从容。
  比白日见到时,气质更冷了些,浑身上下连眼神都透露着不可亵玩的疏离感,若不是刚刚在潭中的那微弱的笑,南柳真的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南柳解开缠住袖子的发带,把外衣脱下来给了他。
  拾京没接,疑惑地看向她。
  “给你擦头发,浑身上下都湿了。”南柳把外衣放在他手上,“拿着吧,见到我,也不跟我说话。”
  “你……”拾京说了一个字,又沉默了。
  南柳一边扎着头发,一边问他:“你怎么在这儿?这么晚了……”
  
  随后,她想起叶老板所说的,拾京是异族子,不被苍族人接受,关切道:“你是住这里吗?”
  
  拾京轻轻摇了摇头,水珠沿着发丝滴了下来。
  
  南柳道:“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默了好久,拾京开口说:“这里是墨玉潭。”
  
  他一开口,南柳就笑了。
  
  “你嗓子怎么了?”南柳问道,“白天还好好的,一会儿功夫不见,怎么就哑了?”
  拾京紧紧抿着嘴,没回答。
  
  “着凉了吗?”南柳紧张道,“你刚刚还掉水里去了,是我吓到你了吗?”
  拾京点头。
  “嗯?你刚刚在这里干什么?见有人来,都吓的掉潭子里去了。”
  
  拾京垂着眼看着脚边安静无波的潭水,重复了刚刚的话:“这里是墨玉潭。”
  
  “我知道这里是墨玉潭。”南柳挑眉,“你们苍族的禁地,对吗?”
  拾京微微惊讶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在禁地做什么?”
  拾京答道:“犯了错,要到墨玉潭前面对污秽静思,之后接受溪水母神的净化。”
  “什么?”
  “溪水母神。”
  拾京吸了口气,哑着嗓子努力解释道:“溪水母神,我们苍族祭拜的神女,最纯净美丽的神女。”
  他指着南柳来时的路,说道:“刚刚……看到你,你从那里走过来,提着灯,走得慢,我以为是溪水母神出现了。可阿爸跟我说过,肯定没有溪水母神,是假的……我,所以我刚刚看到你,吓了一跳。”
  
  这个回答让南柳愕然好久,回过神,她放声大笑起来,脚下一滑,没站稳,手中的风灯掉进了墨玉潭。
  拾京伸手扶住了她,又极快地收回手。
  
  风灯外框是个琉璃罩,灯沉入墨玉潭不灭,一团光缓缓下沉,照亮了所过之处。
  坠底的那一瞬间,琉璃罩承受不住水压,裂开了,水涌入灯中,熄灭了灯火。
  南柳眉头一蹙,扒着潭边的石头朝潭内看去,似是想确定什么。
  
  拾京在她身后,沉默了好久,忽然问道:“你看到了吗?”
  “你是说……”南柳只说了一半,想起叶老板提到过苍族女产下外族子后沉尸墨玉潭的事。
  拾京哑着嗓子,听不出什么情绪:“尸骨。”
  “我看到了。”南柳沉声道,“有很多。这里面扔的,都是外族子?”
  拾京轻轻嗯了一声:“不止。”
  “不止?”
  拾京语气平静道:“还有我阿爸。”
  南柳震惊道:“怎么回事?你父亲……怎么死的?”
  
  “我阿妈原是族中的巫女,掌管族内的祭坛,她捡到了我阿爸,把阿爸藏在了祭坛下石屋中,瞒了族人十多年。后来阿妈病了,很严重,阿爸要出林求医,离开了祭坛,被人看到了……”
  
  拾京看着重新陷入漆黑的墨玉潭,低落道:“阿爸就在这里。”
  
  南柳不可置信道:“什么时候的事?这种事若上报岚城官府,你的族人是要给你阿爸偿命的。”
  “十年前。”拾京摇了摇头,“已经晚了,阿爸已经死了。”
  “这么多年,就没有人来寻你父亲吗?”
  “没有,阿妈一直藏着阿爸和我,外面人不知。”
  
  南柳问他:“你父亲有跟你说过他家里的事情吗?住哪里,叫什么之类的?”
  拾京想起父亲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拾京,阿爸的家在京城,离开这里,去找阿爸的家人,告诉他们,阿爸埋在这里。”
  
  月牙升空,云散星稀。
  微弱的月光下,拾京漆黑的眼看着南柳:“京城……离这里远吗?”
  “远。”南柳坚定答道,“但如果你要去,我会带你去。到了京城,不怕找不到你父亲的家人。”
  “……真的?阿爸说,京城很大。”
  
  拾京的声音似比刚开始更沙哑。
  
  南柳快速答道:“你只要跟着我,再大的京城,我都能帮你找出你父亲的家人!”
  拾京轻轻笑了起来:“你愿意帮我?”
  南柳狠狠点头,脸上不由也带了些笑容,松了口气,问他:“你今晚睡哪里?”
  
  “就睡这里,明天太阳升起来后才能回族里。”
  
  “不行。”南柳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没有一点温度,像冰块,“跟我来,我有地方给你住。”
  拾京微微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由她去了。
  
  通往墨玉潭的山林入口处,一簇火光渐渐行来。
  “殿下?南柳?你在不在?”
  “雁陵,这里。”
  雁陵听到回应声,火把一顿,调整方向,快速朝这边移动。
  她一边走来一边念叨:“出来就不见人了,见你鞋袜还在石头上搁着,猜你肯定是往林子里去了,我真怕你搞这些个一时兴起,兴起而去兴尽而返。下次说一声,我受不你这样折腾,你灯呢,怎么黑灯瞎……谁?!”
  
  她的火把照到了南柳身后的人,猛的睁大了眼,一脸吃惊。
  南柳笑道:“没事,晚些时候再跟你说,今晚让他在木屋住一晚,柴火灭了吗?”
  雁陵呆呆道:“哦,没呢。”
  
  “那就好。”南柳扭头,对拾京说,“住屋里比你躺在水边强太多,晚上天凉,木屋里有生火,去把衣服烤干了,舒服睡一觉。”
  拾京静静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谢谢。”
  
  “还有这个。”南柳从衣服里翻出香囊,“给你,里面那个半指长的黄色枯条,嚼几根,愈风寒。”
  “……我不能收。你说过,这个很贵重。”拾京说道,“我身上没东西跟你换。”
  
  南柳原本想说不必你换,我送你的。然话到嘴边,眼珠转了一转,忽然笑道:“好说,明天晚上能来吗?就这个地方,就你戴的那个面具,换给我就是。”
  “……好。”
  
  雁陵一直在状况外,直到快到营帐,她才问道:“那是谁?”
  “他呀……”南柳舒展手臂,笑道,“是个妖精。”
  “啊?”
  “是个仙子。”南柳说完,自己笑了笑,又道,“不对,还是妖精。”
  
  “我怎么听不懂了?”
  
  南柳却忽然唱道:“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唉,今日应该尝一尝揽月楼的相思酒啊,悔呀,悔呀。”
   卷一 · 望尽天涯路 祭坛   清晨。
  宋瑜睁开眼睛, 见南柳披衣斜卧于床榻, 手从袖中探出, 握一精巧小金钩, 闲闲拨弄着小香炉中的半截香, 香气袅袅, 萦绕周身。
  
  宋瑜踢开被褥, 擦去嘴边晶莹的口水,又犯了看到南柳就不顺眼症:“柳南柳,昨儿哪去了?我们青云营明令禁止消磨意志的那种事啊!”
  
  南柳懒懒抬起眼皮, 眼中桃花开得正繁,撑着头,笑问:“哦?消磨意志的哪种事?”
  
  “你一定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了!”宋瑜斜眼歪嘴, 吧唧了两下嘴, 鄙视道,“酒色赌不分家, 昨日你买了酒并未回来, 肯定是拐路了。揽月楼朝东是思归楼, 再走是极乐赌坊, 哼, 思归极乐, 你肯定去了其中一个,瞧你这个样子,我猜你绝对进了思归楼。”
  就连宋瑜也看出了南柳眼底那抹浅浅的□□。
  
  “思归?竟然还有思归楼?我朝不是禁了吗?”
  
  思归极乐两楼, 一色一赌, 算是‘流传’千年的十三州特色了。
  然新朝刚立,尤重生产,因而这些消磨意志的东西,新朝给颁了令,暂禁了。
  
  宋瑜道:“你就装吧,明的没了,暗的还在。而且像你这种……”
  这种世家废物。
  宋瑜竖起食指,指着南柳睡榻旁的小香炉,愤慨道:“消磨意志玩物丧志,你最精通了,还装什么不懂!”
  
  宋瑜不提,南柳还真不知岚城的思归极乐在哪里,她笑道:“多谢指路,原来思归极乐离揽月楼如此近,下次啊,我就去看看。”
  见她还是这副又懒又散漫的模样,宋瑜气结。
  
  洗漱完毕的雁陵挑帘进来,完全无视诡异气氛,语气如常道:“南柳,换衣服吧,时候差不多了,马上就要敲晨钟了。”
  南柳磨磨蹭蹭穿衣服,宋瑜看不惯,跳起来系上腰带,逃出营帐大叫三声。
  雁陵乐道:“又把她气急了。”
  
  南柳一笑,却说:“找当值的侍卫,记得去木屋看看。”
  雁陵:“看人?”
  “嗯,昨夜瞧着有些不对劲,让侍卫留心,若是他身体不舒服,风寒重了,找大夫写个药方给他。”
  
  “行。”雁陵应下,问她,“昨晚也不跟我说,他是苍族人?”
  “算是吧。”南柳笑道,“早晚要带他走。”
  
  雁陵正了正红绳额带,舔了舔嘴唇,干巴巴问道:“叫什么?总不能叫人家妖精……什么的。”
  “多谢提醒,他叫拾京,捡拾的拾,京城的京。”南柳补充道,“让侍卫礼貌些,而且要留心,别被其他苍族人见到。”
  南柳挽发,忽然笑了起来:“可他真是妖精。风姿特秀,似林中野鹤山中秀竹,又像是从云里飘下来的,反正我是没见过京中男子有此种风神的。”
  
  雁陵甚是不解她这种夸人方式:“人长的那么端正,哪儿妖精了?”
  
  南柳振振有词:“乍一看,超凡脱尘神态庄严,以为是个仙。然,能让人见之不忘,一想起就心神不宁,勾魂三分的,可就是个妖精了。”
  仙不勾人,妖精勾人。
  
  雁陵见她脸上似笑似痴的表情,不可思议道:“……喜欢?”
  南柳反问道:“那样的人,要你,你不喜欢?”
  
  雁陵实话道:“我未接触过他,不了解其为人,怎会有喜欢之情?我看殿下对他也只是感兴趣罢了,还谈不上喜欢。”
  “嗯?”
  “殿下总是这样,喜欢的是那份新鲜感。你见他是苍族人,所以对他比对平常人多了份好奇和兴趣。只是不知这次,殿下的兴趣能有几天。”
  
  新朝的公主封荣——封南柳,性格散漫,诸事皆不放心上,兴致来了热情几天,兴致去了就再不留恋。
  北舟曾评价过自己的这个妹妹,非喜新厌旧,而是兴起则喜,兴尽则忘,大到家国江山,小至糕点菜肴。
  她喜欢时,一样菜能连吃几天,腻了之后,这道菜就再不回出现在桌上,即便在别处见到,她的目光也再不会在它上面停留,仿佛自己从未品尝过喜欢过它的滋味。
  
  柳帝君说她:“人无恒志,难成大事。你不能事事如此,总要有个目标,总要择条路好好走。”
  南柳却答:“我正找着呢,这不还没找到吗?”
  
  南柳深知自己是什么人,听了雁陵的话,她眸光凝笑,一动不动地盯着香炉轻烟看了好久,自嘲道:“也是实话。不过现在,我确实是对他上心的。我想好了,今晚见他,同他聊聊回京的事。”
  “回京?”雁陵惊讶,“玉带林的事还没谈,现在就要回京?”
  南柳道:“我只是告诉他回京的时间,看他愿不愿跟我同路回京城。”
  
  雁陵上下嘴唇一碰,吐出两个字:“没戏!”
  “何以见得?”
  
  雁陵道:“你忘了之前傅尚书记录的那本《苍族风俗志》了吗?里面说了,苍族大罪之一,就是抛弃祖居地,弃族离开。你让他跟你走,就是让他叛族,苍族人是不会答应的。”
  
  “……他不是苍族人,我带他回京是帮他找父族。”南柳扬眉,“再者,人都离开了,苍族人还能从我眼皮底下把人抢回去判罪?十三州都是我大同的,他自然也是!”
  
  雁陵却惊道:“原来你的意思是,让他跟你回京,以后再不回苍族了?”
  
  南柳怔了一下,她一心想带拾京回京城寻父,倒是没想过他以后还回不回苍族这事。
  “或许吧。”
  
  “那就更不可能了,谁能不思乡?”淹陵愁道,“你收收心,不要再去管人家的事了。万一你带人回京,父族没寻到,你又对他失了兴趣,你这不就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到时候苍族回不去,京城举目无亲,想想都觉可怜。他是苍族人,这个节骨眼,你就别跟苍族人有什么牵扯了,万一出了差错,往后可是会耽误迁族腾地开矿的大事。”
  
  南柳仔细想了,点头道:“有道理,但我还是想带他回京。”
  
  雁陵无奈转了话题:“对了,明月将军明日抵达岚城,新批火铳先一步送达,下午发放,庞将军说明天正式编队操练火铳,请殿下提前做好统军教兵的准备。”
  
  听到火铳已送达,南柳双眼发亮,高兴道:“好!总算是来了。”
  
  新朝的这位公主读书做事只持三分热度,因而很多事情都是堪堪入门,不求甚解,无什么出彩的地方。
  惟独火铳,大约是天赋异禀,她兴致来了练上两枪,竟比苦练多年的还要强。
  
  南柳初拿火铳,便一枪惊人。手稳枪平,对准目标靶,半点不犹豫,拉下火绳扣动扳机,浓烟散去后,正中靶心。
  就连一向甚少夸赞子女的皇上,也忍不住喜了几天。
  
  新朝立威,从大兴火铳,替换兵器,编整新军开始。
  
  前朝末年,十三州上下火铳制造翻新发展迅速,前朝皇帝的弟弟昭王爷就是改良火铳的一把好手。
  可惜到了新朝,昭王被前朝旧党放火烧残了双手,笔握不稳,图也画不了,连说话都困难,还谈何改良造新?
  因而,这几年,火铳的翻新改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这次明月将军带到青云营的这批火铳,说是新批,实则是在建元八年的火铳制式上,调整了建元八式的膛线瑕疵罢了。
  
  南柳泼茶息香,套上鞋袜,高兴道:“走,先去总军帐瞧瞧去。”
  
  天亮后,拾京离开了木屋,回到了族内的住处。
  
  他住在苍族聚集区域的最边缘,大母让人给他搭了个简单的竹篷,还没旁边的树占的地大。
  
  拾京推开门,刚想松口气,就看到竹篷梁上垂挂的陶罐中,系了根孔雀蓝布带。
  蓝布条,代表的是巫依,这是告知他,回来后需立刻到巫依婆婆那里去。
  
  巫依是苍族的巫女,是苍族里最受尊敬的人。她能祭祀问星,传达溪水母神神谕,连族长都要听从她的话。
  
  原本,巫女年满三十后,就要将巫的位置让给年轻的接替者,巫依的接替者是拾京的母亲。
  可十年前,拾京的母亲巫藤私藏外族男子并为他产下外族子的事情被族人知道了,他们托巫依请求溪水母神降下神谕裁决此事。
  那晚溪水暴涨,巫依依据神谕,判了拾京父亲死罪。
  
  巫藤悲痛欲绝,又因重病在身,不久也追随爱人亡魂而去。
  
  巫女辞世,族内又无合适的巫女接替者,因而,巫依以六十岁高龄,再次坐上祭台主位,暂掌族内祭祀供养溪水母神之事。
  
  拾京登上祭台,巫依坐在主祭祀的高石椅上,托起手中瓦罐,示意他上前。
  
  拾京跪在她脚下,冰凉的溪水兜头浇下。
  巫依干瘪的嘴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音祭词,之后又举起银盘,手指点着盘中各色草汁染料,一边吟唱,一边在拾京脸上,画出一个个形状奇怪的符号。
  这些都做完后,才叫净化结束。
  
  拾京想起,小时候他和阿爸躺在祭坛下的洞中,听阿妈在祭坛上唱诵祈福。
  最后听他们用苍族语呼喊着:“敬祝伟大的溪水母神,愿您庇佑您的后人。”
  每到这时,阿爸就会偷笑,告诉他:“阿京,其实没有溪水母神,什么神都没有,你不要信他们说的。”
  “那阿妈侍奉的是什么?”
  “仪式而已,你阿妈也知道是假的。”
  
  “拾京。”巫依的声音像缺水滋润的老树皮,“好了,下次不要再犯。祭典就快到了,你现在要时刻记得,保持纯净之心。”
  拾京垂着眼,慢慢说道:“知道了。”
  “走吧,祭坛不是你能长待的地方,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拾京离开祭坛,碰到了溪砂。
  “阿姐让我来给你送衣服。”溪砂把手中的粗布衣交给拾京,“阿母这次做坏了好多布,我把针线拿给你了,你自己补。”
  拾京点了点头。
  溪砂见他身上都是水,脸上又换了新的驱邪符号,问道:“去巫依婆婆那里了?”
  
  拾京沉默不语。
  
  溪砂高兴道:“祭典过后,你就是真正的苍族人了。大家都等不及了,阿姐也给你做了好多衣裳,什么颜色的都有,都等着那天呢,阿母也惦记着呢。”
  
  微光渐消。
  拾京倚在窗边,就着光缝补大母织坏的布,直到看不清针脚后,拾京才放下手中的粗布,摘下墙上挂的驱蛇面具,又从高吊的瓦罐中掏出一个包着布的东西,揣进怀中。
  推开门,见四周没人,他悄悄沿着赤溪上行,前去赴约。
   卷一 · 望尽天涯路 溪清   午青云营的诸位将士拿到了新火铳后, 兴奋不已, 一直沸腾到太阳西沉。
  
  回营帐后, 南柳匆匆换衣, 出门前想起之前北舟寄给她的京城简记酥糖还没拆, 连忙翻箱倒柜找出来, 用油纸包好塞进袖子, 火急火燎朝木屋跑。
  
  雁陵正在帐外漱口,吐出一口水,问她:“我跟你一起吧?”
  “我自己去就行。”南柳边说边跑。
  
  雁陵本来也觉得南柳赴约她跟去不太好, 但雁陵一想到南柳这个人,二十年如一日的‘不安分’,万一她到了木屋, 再来个一时兴起, 东南西北,随便找个方向一头扎进林子深处去, 碰上个什么意外, 那她裴雁陵也不用活了, 直接削了脑袋寄回昭阳京给皇上帝君赔罪得了。
  
  雁陵抬起胳膊擦了嘴, 迈开大步追了过去, 在进林前追上了南柳。
  
  天是苍蓝色的, 放眼望去,越靠青云营那边,天色越沉。
  拾京还没来。
  
  木屋的檐下, 侍卫补了两盏风灯。
  
  南柳推门进去, 见屋内柴堆码的整整齐齐,小木床铺得平平展展,昨日借给拾京的外衣搭在床头,浴桶也干干净净的,水桶里还换了新水。
  
  南柳笑问:“你说,这是妖精收拾的,还是李侍卫收拾的?”
  “……妖精。李大头干活可没这么细致。”雁陵说完,忽然一愣,说道,“不是说不叫妖精了吗?”
  “怪你。”南柳严肃道,“今天一直提起,顺口了。”
  
  哗啦啦的瀑布声中,多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雁陵耳尖,给南柳使了个颜色。
  南柳推开门,果然见拾京从飞瀑水雾中走来。
  
  她跑下去,拾京从水雾中走出来,离近了,南柳惊奇道:“怎么又成花猫了?”
  拾京微微笑了笑,把面具给了她。
  
  “你可真好看。”南柳看着他,真诚道,“刚刚山青水秀,仙雾飘渺,你就这么走过来,像极了这青山秀水养出来的仙人。”
  
  拾京听了个半懂,微笑着看她。
  
  南柳面具遮脸,又移开,露出半张脸,冲他一笑:“脸上为什么要画这些东西?”
  
  “这是驱邪符。”
  
  “什么东西?”
  
  “溪水母神留下的符号,驱邪的,镇住身体中的邪魔,不让它们迷惑心灵,封住溪水净化后的干净灵魂。”
  
  “你们族的人都会在脸上画这些吗?”
  
  拾京轻轻摇头:“驱邪符只有我需要。族人认为,这种符号是最强的震慑,可以净化最邪恶的邪魔。”
  
  “他们认为你是邪魔?”
  
  “我体内的血在未净化干净时,需要母神震慑,不然很容易受到邪魔蛊惑。”拾京说道,“他们怕我受到父亲血脉的召唤,背弃族人和溪水母神,到外面去。”
  
  “他们不允许你出去寻找父族?”
  
  拾京摇头:“不许。”
  
  果然如此,尽管这是意料之中,南柳听他亲口说出,依然有些惊讶。
  原来苍族人如此排外,南柳皱眉:“我五月初回京城,你不是想找到你的父族吗?要不要跟我一起到京城去?”
  
  拾京沉默了。
  
  “我是想,最好你跟着我一起回京。真不行的话,你尽量告诉我有关你父亲的事情,什么都行,越详细越好,我好托人帮你打听。”
  
  “……我想离开。”拾京说道,“但不是现在。”
  
  “你自己有打算?”
  
  拾京点头,表情谨慎地说:“墨玉潭。”
  
  “墨玉潭?”南柳疑惑,和墨玉潭又有什么关系?
  
  “墨玉潭的水在慢慢下降。”拾京说道,“阿爸说过,潭水水涨水落都和月亮的变化有关,我想等水降下去后,找到阿爸的尸骨。我要亲自把阿爸接出来,带着他一起离开这里。”
  
  南柳愣是没把那句我找人帮你捞说出口。
  
  南柳又问:“……潭水什么时候降下去?”
  
  “月圆那晚见底。每年三月,月圆那晚,潭水就会枯竭,被溪水带走。族中把这天称作净邪节,要开祭典,洒溪水庆贺。”
  
  每年三月月圆之时,是苍族人行祭典之日。
  
  南柳不解:“那你应该有很多次机会把你阿爸捞出来的,为何等今年三月?”
  
  “只有今年的三月可以。”拾京说道,“往年他们怕我偷出父亲遗骨离开,所以每到三月月圆之日,墨玉潭会有哥哥姐姐们把守。只有今年,他们会把我当作苍族人,不会再防着我,我才有机会带阿爸离开。”
  
  “这么说,你是打算月圆之后,跟我一起到京城去了?”
  
  拾京犹豫了很久,微微点了点头。
  
  “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南柳笑了起来,笑容灿烂,“讲出来,我能帮到你很多,真的。”
  
  “现在还没想好。”拾京说道,“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行吗?”
  
  南柳眼睛亮晶晶的,愉快应道:“当然,什么要求都能满足。”
  
  拾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抖开来,拿到南柳眼前。
  
  “这个给你。”他说,“你的香囊很贵重,只给你面具肯定不行。我家里没有其他东西了,只有这个。”
  
  布帕包着的是个陶制的埙,色彩斑斓,刻着一朵歪歪扭扭的花。
  
  南柳觉得这埙上的花像牡丹,可细瞧了又觉得不是。
  
  “这是阿妈做的。”拾京把埙朝前递了递,见南柳拿在手上左右看着,说道,“用阿爸的刻刀做的,阿爸的东西被大母沉到了墨玉潭,只阿妈的东西还允许我留着。”
  
  埙做的很好,南柳摸着上面的纹路,抬头问他:“会吹吗?”
  拾京点了点头。
  
  南柳拉着他坐到青石上,把埙还给了他:“这东西我不会,你自己留着。你用它为我吹首曲子,也就值那个香囊了。”
  
  埙重新回到了自己手里,带着南柳手心的温度,拾京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过了一会儿,慢慢将埙压在唇上,闭上眼轻轻吹了起来。
  
  埙的声音呜咽着,在风声和水声中,围绕着南柳。
  
  南柳抱膝坐在青石上,仰头望着挂在瀑布之上,悬在水雾中的弯月。
  比昨日宽了些,也明亮了些。
  
  南柳喃喃道:“玉人月下吹埙……”
  她歪过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身边的这个白衣人。
  
  拾京闭着眼,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出尘得很。
  他神色认真,完全不知道身旁人正肆无忌惮的看着自己。
  
  到后来,南柳才开始注意他吹的曲子。
  乍听,似是从没听过,可细听了,又莫名熟悉。
  曲调不是苍族的,也肯定不是云州的。
  
  云州的曲风婉转和缓,像春风玉露,和风细雨。
  而拾京吹的这首曲,倒有北地的感觉。
  豁然又萧索,壮阔又苍凉。
  
  “大风起!”南柳终于从拾京奇怪的断句中,听出了这首曲子。
  《大风起》,京城传唱很广的一首思乡曲,是前朝的一位游子所做,十三州的百姓几乎都会唱。
  
  拾京停了下来,焦急问道:“你知道这首曲子?!”
  
  “知道,这首曲子叫《大风起》。游子只身在外,客宿野店,卧于榻上,于半梦半醒之时,听窗外风起,由此想起故乡的风,于是寄思念于这阵风,希望风能把他对亲人的思念,传送回他的家乡。”
  
  拾京费力地弄懂了她的话,说道:“这是阿爸教我的。”
  
  “他教你吹埙?那岂不是有声音传出……你母亲把你们父子俩藏哪里了,竟然能藏十多年?”
  
  “阿妈是族中巫女,祭坛是她的。除了节日和祭典,无她准许,谁也不能到祭坛来。祭坛在林深处,离族人住的地方远,他们听不到。”
  
  “所以她把你父亲和你藏在祭坛下?”
  
  “嗯,那里也是阿妈住的地方。”拾京说道,“祭坛有守坛人把守着,守坛的阿叔知道,但他一直帮阿妈瞒着族人……”
  
  南柳皱眉:“所以,你阿爸一直住在祭坛下的洞中?这……他为什么不离开苍族?”
  
  “阿爸不愿走,阿妈也不舍得他走,阿妈担心他出了林子活不了。”拾京说道,“他不仅记不得家人,眼睛也看不到,出了林子,哪里也去不了。”
  
  他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些,南柳心中一颤,眼眶发涩,什么话都说不出。
  竟然……还眼盲。
  
  拾京倒是没有多少悲伤表情,依旧语气平静地问她:“刚刚那首曲子,京城的人,人人都会吗?”
  南柳回过神,说道:“人人都会倒不至于,但人人都听过,也会唱。”
  
  拾京怔然,表情落寞起来。
  南柳心中酸涩,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的发。
  
  她手刚伸出去,突然听到雁陵大叫一声:“殿下闪开!”
  南柳回头,羽箭擦着她的脸,嗖的一声,没入青石,箭尾剧烈颤动。
  南柳又惊又怒,怒火几乎要喷出眼睛。
  
  雁陵一跃而来,拔出羽箭,手上发力,拗断了这支箭,挥手掷了回去。
  断成两截的羽箭,没入绿色的泥土中。
  断箭处,有一双白皙的脚,脚腕上银铃声脆,止了脚步。
  
  那个花孔雀一般的苍族女人手持弓箭,站在飞瀑之下,再次张弓。
  水雾把她和这边隔开,对峙两端。
  
  她眯着眼睛厉声道:“拾京,你在干什么?”
  拾京见到来人,叫了声溪清姐姐。
  
  南柳看着溪清,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擦了脸上的划伤。
  “第二次。”南柳沉声说道,“好,好极了,我封荣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敢当面取我性命的人。好生放肆!” 卷一 · 望尽天涯路 贝珠   溪清柳眉倒竖, 一双眼圆睁, 似要吃了南柳。
  
  她喊道:“拾京, 回来。”
  拾京语气平静道:“阿姐, 放下弓, 我没事。”
  
  雁陵扶了扶额带, 伸手折了两根树枝, 从裤腿中抽出一把匕首,飞快削尖了,平握在手里。
  她的举动更是激起了溪清的怒气。
  
  南柳眼中闪烁不定, 有一瞬间,她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雁陵感应到了南柳的怒火,微微调整了尖头枝, 对准了溪清。
  
  空气里涌动着双方互不退让的敌意。
  拾京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直到他看到了南柳脸上细小的擦伤,挪了步子, 挡在了她身前。
  
  “溪清, 我会和你解释的。”他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放下弓, 她是青云营的, 是大同的将士。而且, 我和她只是碰巧在这里遇上。”
  
  “撒谎!”溪清怒道,“一定是她昨天和你约定了什么,我亲眼看到太阳落山后你主动离开家, 到这里和她见面!”
  
  她跟踪他!
  “阿姐!你怎么能……”拾京快速说道, “我来和她换东西,是真的!”
  他取出怀兜中的香囊:“她把这个给了我,我要和她完成交换。阿姐,信我。”
  
  他们的语速快了后,原本就对苍族语一知半解的南柳更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表情沉的可怕,脸颊的擦伤像是被蚂蚁噬咬,又疼又痒,南柳手背蹭了伤,看到了手背上的血。
  
  那一瞬间,雁陵和拾京都感受到了她的怒火。
  雁陵当机立断。
  拾京瞳孔一缩,一道凌厉的风擦着他的发丝掠过,拾京大喊:“阿姐躲开!”
  溪清反应不慢,耳朵一动,立刻翻身避开,然而还是被凌风刺来的树枝擦伤了脖子。
  
  树枝像把刀,削断了几缕她的长发,系于发上的银饰支撑不住,散开落地,银铃细碎。
  溪清捂着脖子上的伤,神情狼狈,像被激怒的母兽,似是下一秒就要怒吼出声。
  
  拾京慌张跑去,查看她脖子上的伤,见无大碍,微微松了口气,蹙眉对雁陵说道:“她是我阿姐!”
  雁陵看向南柳,晃了晃手中剩下的那根树枝,似是问她怎么办。
  
  南柳眼中的笑像冰霜压枝头,冰雪严霜冻住了她的笑,像是马上就要碎裂,释放出眼底的强压下的怒火,笑问:“嗯?是你亲姐姐吗?”
  
  拾京摇了摇头:“她是大母的女儿,以后的族长。”
  南柳挑眉看着他,轻蔑一笑,咬牙道:“我知道。”
  
  以后的族长又如何,真以为她在乎?
  
  “大母是阿妈的姐姐。”拾京聪明的换了个说法,“亲姐姐。南柳,溪清她……是我最亲近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叫南柳。
  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温柔的像晴空白云春风回暖。
  南柳微微怔了怔。
  
  “是误会。”拾京急切地寻找着恰当的词,“真的是误会。”
  
  南柳手指点着心脏,似是要哭,莫名委屈道:“拾京,如果不是我躲开那一下,她的箭很可能已经刺入我心脏!”
  她眼中笑意荡然无存,冰冷的眸光看着他:“你知道她今天若真的伤到了我,你们苍族会如何吗?”
  
  溪清擦了脖子上渗出的血,推开拾京,欲要搭弓。
  拾京把她的弓箭夺了过来:“溪清,够了!”
  
  溪清愤怒道:“怎么能放过她们!你是被邪魔迷惑了吗?!”
  “没有!”拾京叹了口气,软了语气,劝道,“我们回去吧,回去会跟你解释。”
  
  溪清看了眼雁陵,雁陵木着脸,再次扬了扬手中的树枝,仿佛在说,要不要看看是谁更快?
  
  溪清一咬牙,又要伸手夺弓,拾京捂着弓摇头。
  溪清跺脚,恨声道:“给我!”
  拾京沉默摇头,眼神坚定。
  他弯下腰,捡起溪清的头饰,塞进她手中:“不要生气了。阿姐,听我的。”
  
  飞瀑坠地,水流似乎比之前更湍急,声音更激烈。
  夜雾搅水雾,连月亮下都生了烟。
  
  突然,南柳转头离开,连背影都冒着怒气。
  
  拾京愣了一下,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能开口,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越行越远,消失在水雾那端。
  
  雁陵眨了眨眼,犹豫了会儿,倒退几步,追了上去。
  雁陵在出口处追上她,小声问道:“怎么了?”
  
  “我不走难道还真和她打一架吗?”南柳怒极反笑,“若不是还有铜矿的事,我今日绝不忍她。”
  
  “你……你就这么走了,不给那个谁说句话?”
  
  “还有什么好说的!”南柳也不知道是在气谁,“那是姐姐,我又是谁?他心向姐姐我又怎能管得着?”
  
  “这就是你没意思了。”雁陵仗着二十年和南柳没红过脸的交情,直白道,“无故吃醋,我都看出来了。苍族人一根绳拧着的,人心齐,彼此都亲,还排外。那个谁能接受你的好意,已经很不错了。”
  
  南柳咬牙道:“我气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我长这么大,谁敢在我面前如此嚣张?!现在倒好,真以为我是好脾气吗?是觉得我不敢杀她吗?”
  
  雁陵叹息,“有来有往,我教训她了。我能感觉到,你之前是动了杀心,所以我呢,替你消消气。大局为重,你要是真跟苍族人交恶就不划算了。再者,你若真不管不顾杀了她,传出去太丢人,这点气度,岂不是让皇上跌了面子。”
  
  南柳强压下怒火。
  
  “怒极时,我真这么想过。”南柳低声道,“反正拾京要离开,索性什么都不考虑,杀了那个女人,带着拾京离开。”
  
  “醒醒吧。”雁陵抹了把冷汗,“还好你忍住了,不然坏事不说,那个谁也会记恨你一辈子,他的事本就是你非要管,你不管也没这么多事,我劝你还是再想一想,万一处理不当,以后会特别麻烦……”
  南柳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带着一身冰霜怒意直闯回营。
  
  宋瑜不知死活,也不会看人脸色,见她回来,立刻嚷道:“私自离开营地,这么晚才回来,小心我报给庞将军给你记大过!”
  
  南柳站住,瞪着眼看着宋瑜。
  她目光带着的威压,像九天轰然压顶。
  
  宋瑜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敛了呼吸,嘴跟被缝住了一样,再也张不开了。
  雁陵给她比了个手势,让她不要说话。
  
  宋瑜乖乖躺下,薄被卷身,从被缝中偷眼看着南柳。
  宋瑜这人,又橫又怂,心中有正气,爱打抱不平,却也胆小,被南柳一瞪,很识时务的缩了回去。
  南柳斜了她一眼,吹了灯,带着怒火歇息了。
  
  弯月高悬。
  拾京弯腰,在溪水中湿了布条,递给溪清。
  溪清缠好脖子,说道:“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大概是祭典要到了,你身体里的那半血在做最后的反扑,才让你这些天一直被外族人迷惑。”
  
  拾京蹲在溪边,沉默不语。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大母,连巫依也不会说。”溪清戴好银饰,说道,“但我不能不罚你。”
  
  月光下的溪水,波光粼粼。映在拾京的眼底,熠熠发亮。
  
  “你到贝珠那里,帮她做工吧。”
  
  拾京惊讶抬头。
  
  溪清面无表情:“从现在起到祭典结束前,你只能待在贝珠家,不许离开。听到了没有?”
  “阿姐……”
  
  “走,现在就去。”溪清说道,“我只信得过贝珠。”
  “谢谢阿姐。”
  
  贝珠是苍族的捕蛇人,除了蛇,她对谁都温柔,办事也公允,族中的晚辈都喜欢她,愿意与她亲近。因为人好,大家莫名信任她。
  平日里,族里若有人起了小争执,或者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都会找她评判。
  溪清让拾京跟着贝珠做工,其实只是变相的让贝珠照顾看管他。
  
  此刻,贝珠在院子里拿着银钩引蛇入竹筐,蛇乖顺绕着她的银钩,爬上她的胳膊,贝珠按住七寸,拎着蛇精准地甩进竹筐,竹筐一荡,悠悠扣地,圈住了蛇。
  “贝珠。”
  贝珠又甩了一条蛇,抬起头,见到来人,唇边笑出一个浅浅的梨花漩涡。
  “溪清,拾京。”
  溪清轻推拾京,说道:“祭典之前,让他在你这里待着。”
  
  贝珠黑珍珠一般的眼睛圆溜溜地看着拾京:“为什么?”
  
  溪清:“他犯错了。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好吧。”贝珠笑了起来,也不多问,“正巧啊,缺个帮手。”
  
  贝珠送完溪清,回身,笑容就变了样,多了几分不符年龄的调皮:“小阿京,怎么了?”
  “……我和外族人说话。”
  贝珠淡淡的眉像天上的弯月,她轻快道:“可是,你不是一直都在和外族人说话吗?你若不说话,我们用的那些东西从哪里来?”
  “我私自见外族人。”
  贝珠愣完,笑嘻嘻道:“怪不得。这下好了,要跟我养蛇啦!”
  
  “贝珠阿娘……”
  拾京沉默了,他望着东面,贝珠住在蛇群出没的泥沼地旁,这里离青云营很近,林子外就是,天气晴朗时,甚至可以看到青云营高高飘扬的墨蓝色旗帜。
  不知为何,他的心沉甸甸的,一种他不知该怎样用词语表达的复杂感觉压在心中,让他心烦意乱。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当时,他应该安慰南柳才对,因为……是溪清的错。
  如果当时他站在南柳那头,现在的心会不会没这么烦乱?
  
  贝珠问他:“阿京,你有心事吗?”
  拾京收回目光,轻声说道:“没什么……”
  
  “今晚好好睡一觉吧。”贝珠说道,“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睡一觉起来在阳光下想就能想明白啦,站在月亮下想,会越想越困惑的。”
  “要是,明天也想不明白……”
  “那就忘掉它。”贝珠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说道,“就这么简单,睡吧。”
  
  晚风吹流云。
  林外军帐渐次熄灭灯火,林内亦是一片寂静。
  源源不断喷流而下的飞瀑,时不时涌出两股激流,泥土中,岩石缝隙中的草微微颤动,如风吹过。
   卷一 · 望尽天涯路 明月   第二天一早, 庞将军宣布南柳为将训官, 众将士一片哗然。
  
  宋瑜嚷道:“柳家给青云营捐了多少金子?让她当将训官太寒我们的心了!忠君报国的热血都凉了。”
  
  南柳负着火铳迈步行来, 列队中一片嘘声。
  庞将军黑着脸, 髭须一抖, 骂道:“都闭嘴!”
  
  往常的南柳总是一副笑脸, 整个人是懒散的, 像天上的云,风不吹她不动,喜欢斜靠在兵器架旁, 跟庞将军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而今天,她神情严肃,直腰挺背, 下巴微扬, 这个仿佛已经成为她习惯的姿势,使她慢慢扫视这些将士的时候, 看起来像是在俯视他们。
  
  南柳慢慢扫完, 问:“有谁之前使过火铳的, 站上前来。”
  
  姚检站了出来。
  宋瑜震惊:“姚贱人……咳, 你竟然会玩火铳!”
  
  南柳给他让出了位置, 旁边人牵来了一匹马。
  “上马。快马跑一圈, 十个箭靶,让我看看。”
  
  姚检跨上马,火铳挪到身前, 夹紧马腹, 策马进入教场。
  一圈下来,庞将军看向南柳,南柳微微摇头,脸上不见笑容,评价道:“太慢,准度太低。”
  
  姚检自知水平不行,紧绷着脸,不发一言地下马回队列。
  
  南柳拧眉问庞将军:“今年青云营的兵是从各州拔出的精锐?”
  庞将军红脸道:“是,都是各州数一数二的兵尖子。”
  
  南柳讶道:“一个精通火铳的都没有?”
  
  庞将军搓着胡子,羞愧道:“这个……会火铳的都在朔州火器营,或是拔入了京卫。朝廷说今年要改四大将训营的选拔考核,以后加入火铳考核,我想,明年会火铳的可能多一些吧。”
  
  南柳深深叹了口气。
  昭阳京的京内卫,九门军,几乎人手一把火铳,各个都是使用火铳的一把好手。久而久之,她以为火铳已经普及差不多了。
  
  加上前朝,算起来大兴火铳火器的时间也有三十年了,可没想到,地方依旧跟不上。
  
  “要考虑到火铳自身的局限。凉州制造部一年无风无雨开工,也仅能产火铳六百,再加上弹药……”庞将军凑近,悄声说道,“你应该知道的,凉州的铁矿铜矿因地形原因开采困难,咱岚城这边也还没说定。等今年把事谈成了,岚城开采运作起来,再设个云州火铳制造办,明年,最晚明年,青云营的兵肯定都是火铳熟手!”
  
  说的也有道理,南柳心静了些,哪知眉头刚舒展到一半,就听宋瑜贱兮兮道:“柳南柳,你是嫌弃我们不会火铳吗?你骑马射箭从来中不到一半的,何来的勇气嘲笑姚检?”
  
  庞将军呵斥道:“宋瑜闭上嘴!”
  
  南柳忽然一笑,跃上马去,策马进了教场。
  
  快马如风,南柳双手托火铳,开枪快速,众人只听到连续十声枪响,浓烟过后,见查靶的兵一路小跑过去,挥动着手中旗帜。
  十枪全中。
  
  南柳打马回来,翻身下马,火铳枪口还冒着烟。
  庞将军连连点头:“好!不愧是……”
  他老人家拼命忍住了后半截话。
  雁陵一脸骄傲。
  
  南柳严肃道:“如何?可有资格做你们的将训官?”
  
  宋瑜跌坐在地,瞪眼张嘴,好半晌才蹦出一句:“亲娘啊……”
  
  南柳慢慢走到列队前,同样的神情,再次扫视一周,发现众将看她的眼神变了。
  肃然起敬有之,惊骇不已有之,但大多数都和宋瑜一样,脸上的表情都碎了,魂飞天外,活脱脱是被吓到了。
  
  今日若是雁陵在奔马上打中这十个靶,大家的反应也不会这么大。
  可这是南柳啊!
  那个众人皆怀疑是庞将军心怀苦衷被柳家胁迫或是吃了柳家好处拿了黄金万两放她进营混军职买前程的柳废物,竟然是火铳高手!
  
  宋瑜惊的牙都凉了,再不合拢嘴,就要淌口水了。
  
  好半晌,宋瑜把自己脸上稀碎的表情拼回来,收回震出天外的魂,立刻转了态度,畅快笑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就说咱青云营不会干那种收人银子卖军职的勾当。庞头儿,既如此为何不早说,把大家伙都蒙在鼓里,白白嘲讽南柳,得亏南柳沉得住气也大度,不然我们真的要把她给得罪惨了。”
  
  姚检收起震惊,目露佩服,拱手道:“以前多有得罪,不知您是庞将军特招来的火铳将训官,失敬。”
  
  南柳道:“将训官倒是称不上,你们的将训官,朝廷派了封明月将军前来担任。我只是暂时指导一二,并不食君禄。”
  
  她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各州翘楚,精于刀枪箭熟知兵法阵图,但在火铳使用和作战中,你们只是刚入门。因此,从现在起,你们要抛弃往昔那些刀枪剑戟带给你们的荣光,拿出十二分毅力干劲,在最短时间内,掌握火铳作战法。布兵变阵以及与铁兵器之间的协同作战法,明月将军会教给你们,今日,我就先教你们火铳的使用方法和姿势。无异议?”
  “没有!”
  
  清早,贝珠带着拾京去捕蛇。
  拾京背着小箩筐,拿着一个小银钩,在前面打草开路。
  
  等到了蛇群栖息地,贝珠灵活地爬上树,赤手抓蛇,扔进拾京身后的箩筐中。
  拾京仰头说道:“不要青蛇,卖不上价格。药铺的老板说要那种红黑相间的缠藤蛇。”
  
  贝珠盈盈笑道:“小阿京,昨晚在我这里没睡好吗?”
  拾京的嗓子依然沙哑,鼻音很重。
  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南柳给的香囊,翻出里面的一根药草,放进嘴里咀嚼。
  
  贝珠滑下树,瞧见了,稀奇道:“好漂亮的颜色,前日赶集买的?”
  “换的。”拾京诚实道,“青云营一个小将军的,我拿面具和她换的。”
  
  贝珠乐道:“怪不得溪清要让我看着你,你和那小将军私下里换的?”
  拾京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收好,这么漂亮,可千万别给别人看到了。”
  
  拾京依言收好香囊,抬眼就见缠藤蛇,立刻指给贝珠,贝珠嗖的一下,无声攀上树。
  
  缠藤蛇行动极快,动起来如闪电,因而它挂在树上睡觉时最易捕捉。
  
  贝珠屏住呼吸,招手让拾京走近些,自己举起手,手捏的也像个蛇头,慢慢靠近缠藤蛇。
  就在她即将下手时,玉带林外的青云营教场上传来几声响,声音如雷,惊飞了树上的鸟,也惊跑了缠藤蛇。
  
  贝珠叹了口气,顺势攀到最高处,双手为盖,置于额上,朝教场那边看去。
  “……着火了吗?”贝珠疑惑道,又看了一会儿,她突然瞪大了眼,惊道,“火铳!青云营终于练上火铳了!”
  
  贝珠今年三十七岁,二十三年前,苍族杀入岚城砍神风教教徒的复仇战,她也参加了,见识过火铳的厉害
  
  拾京问道:“怎么了?”
  贝珠心想,拾京没见过那种火器,应该让他开开眼才对,于是招手道:“小阿京,你上来!”
  
  拾京攀了上去,坐在枝桠浓密的树冠上,向教场望去。
  一只红腹翠鸟落在他头顶。
  拾京没去赶它,呆呆地望着教场。
  
  “哎呀,是个女娃娃。”贝珠说道,“年纪不大,不知道她怎么样。”
  
  恰是南柳。
  
  离得远,拾京只看到模糊的烟蓝色身影,很熟悉。
  
  拾京心道:“奇怪,离这么远,连脸都看不清,我是怎么知道她是南柳的呢?”
  
  连续十声枪响过后,红腹翠鸟拍翅而飞,鸟儿们从茂密的树丛中哗啦啦飞起,带起的风,吹着拾京的头发。
  从自己纷飞的凌乱发丝间,拾京看到南柳悠闲地骑着马扛着那根会喷烟的铁管,缓缓从白色烟雾中走出。
  
  有一瞬间,拾京觉得有什么东西到了他的喉咙处,像是要吐出怦怦直跳的心,莫名让他不安焦躁。
  
  “她们在练火铳?”
  “对啊!”
  “刚刚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贝珠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说道:“看不懂,但听声音,我觉得肯定是好的!”
  她顺着树滑了下去。
  拾京望着青云营的教场,旗帜在蓝天白云下飘扬。
  
  拾京忽然发觉,原来他离青云营如此之近。
  只要,只要再向东走不到三百步,就是青云营。
  
  “小阿京,下来吧。”贝珠喊道,“别被勾了魂去,不然我怎么向大母交待?”
  
  夜里,拾京坐在贝珠家的院子里,帮她补衣服。
  贝珠拿了石粉和树枝,说道:“来帮阿娘画条线。”
  拾京接过树枝,贝珠道:“画条直线,圈蛇用的,来吧。”
  拾京把自己的头发快速用晒干的藤蔓缠起来,甩到身后,捏着树枝,弯下腰,在地上画出了一条漂亮的直线。
  
  贝珠惊讶不已:“小阿京线画的好直!”
  拾京不解道:“阿娘不是让我画直线吗?”
  “可是,虽说是画直线,我从来没画这么直过。”贝珠咋舌,“就是你珠明弟弟也画不了这么直,他的手握刀弯弓可以,可一拿起树枝就抖。”
  
  拾京笑了笑,低头看去,地上的线确实笔直干净。
  贝珠高兴地填上石粉,说道:“小阿京这双手最巧了,你握着树枝,树枝就听你的话。”
  
  “其实……是阿爸教的。”
  拾京想起他的阿爸握着树枝,摸索着在地上写字,教他识字。后来他也拿根小树枝,阿爸写一个,他跟在后面,一笔一划学一个。
  但因阿爸目盲,所能教的也很有限。
  他现在还记得阿爸搂着他,轻轻说道:“这可怎么办,不读书终究是不好的……”
  
  贝珠愣了愣。
  “贝珠阿娘……”
  “说吧,阿娘听着呢。”
  “我想吹埙。”
  贝珠笑道:“放心吧,阿娘这里离得远,他们听不到。”
  
  拾京再次吹起了那首《大风起》。
  断断续续到第二遍,林子外忽然有笛声传来。
  拾京停了下来,惊讶地听着。
  笛子声清脆,吹的也是大风起
  
  玉带林外,月亮都升到了天空中央。
  
  南柳半睡半醒之间,突听帐外远远传来断句异常熟悉的《大风起》。
  她立刻翻身坐起,确认了之后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声音忽远忽近,南柳确定不了具体位置。
  但,这是拾京,拾京在!
  今天给他带的酥糖也忘了给。
  南柳慌张寻着声音。
  她怎么才能告诉拾京,她现在就在玉带林外,在他的不远处,听他的埙声呢?
  
  正当发愁之时,南柳听到身后传来笛声,接上了拾京吹断的《大风起》。
  埙声不再响起。
  南柳火冒三丈,扭头喝道:“是谁?!”
  谁大晚上的多管闲事!
  
  月下阔步走来一个绿衣男人,长发高高束起。
  
  他停在不远处,放下横笛,问道:“你又是谁?”
  听到这个声音,南柳怒火一顿,瞬间化为惊喜:“明月舅舅!”
  
  封明月惊住。
  大同一十三个州,四万万百姓,唯有两个人能叫他舅舅。
  大的那个远在京城,唯剩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披头散发赤足的小姑娘。
  封明月乐道:“南柳?!三年未见,舅舅竟然都认不出你了!”
   卷一 · 望尽天涯路 错缘   明月骄阳二位将军的沙场传奇,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封明月, 顾骄阳。
  这对夫妻档将军, 如今成了大同十三州的定心神将, 有他们在, 百姓的心里就有了坚固的长城, 似乎什么都不怕了。
  
  南柳见封明月笑纹比三年前见时又深了些许, 额角生出零星白发,心里多少有些苦涩,说出的话不自觉地就带了埋怨:“舅舅多年在外守边, 过节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们。现在可好,瞧见我,竟没立刻认出来。”
  
  封明月将横笛插到领口, 过来揉了揉南柳的头发, 笑道:“哎呀,南柳生气了, 赶紧让舅舅看看。”
  
  封明月抱着她脑袋瞧了一阵, 忽然嗤嗤笑道:“我怎么瞧你, 越来越像柳书名了。”
  “舅舅又骗人, 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母皇。”
  
  “是真的。”封明月揉完头发又双手揉着她的脸, “舅舅看人很准的, 你像你父君多一些,不是长相,是给人的感觉。”
  
  “什么感觉?像我父君那样做事慢悠悠的, 天塌下来也不慌的感觉?”
  
  封明月笑不停歇:“这你可不像他。你无恒心, 三心二意喜好不定,心不定则气不沉,因而心浮气躁,给人不可靠的感觉。你啊,说来说去,还是太年轻。”
  
  南柳摸了摸耳朵:“哈,听不懂。”
  
  封明月哂道:“长这么大了,还是听不进去实话。”
  
  南柳听过的话顺风就散了,一向不往心里去,当下又问道:“舅舅怎么这么晚才到?”
  
  封明月立刻正色道:“途径凉州边境时,见路边几个汉子精壮魁梧脚步有力,眼神漂浮不定似有心鬼,身上还有硫磺味,因而暗中拐道跟踪查看了,你猜查到了什么?”
  
  “什么?”
  
  “哈什山南面山谷,藏着一私造火铳的兵工坊!”
  
  “私造火铳?!”南柳倒吸一口冷气,“销给谁了?”
  
  “那地方紧挨凉州北道,便于通往大罗国,我猜应该是销给大罗国人了。”
  
  南柳问道:“你猜?这事还要猜?舅舅怎么没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就来了?万一是销给神风教……”
  
  神风教虽被逐出十三州,不如前些年那么嚣张,但却依旧如同心怀不轨的虱子,潜伏在大同的身上,时不时的咬上一口,虽不致命,却也烦人。
  
  “神风教不足为虑。我惦记着青云营的这些好苗子,自然先行一步。”封明月不慌不忙,根本不把神风教放在眼里,但见南柳紧张此事,又笑道,“凉州的事,你骄阳舅母已接手查办,她做事一向稳妥,你就别操心了。不说这个,南柳,你倒是给舅舅说说,深更半夜不睡觉,披头散发跑出来做什么?”
  
  听他提起,南柳这才想起是因为什么跑出来的。
  
  她唉哟一声,焦急道:“舅舅借我笛一用!”
  
  封明月将笛子高高举起,好奇道:“先给舅舅说,你要干什么?勾搭苍族小狼崽子?”
  南柳惊诧道:“什么什么?苍族的什么?”
  
  “苍族。”封明月以笛指林,又躲过一次南柳的偷袭,“你舅舅我,二十三年前曾跟苍族的老族长交好。如今再次来到云州,心中还有点怀念。不过……”
  
  封明月话锋一转,坏笑道:“苍族的男人个个都是狼崽子,会咬人的。你是没见过他们是如何砍神风教脑袋的,简直像利刃化狂风千里割野草,所过之处一地人头,他们苍族人却是连眼睛都不眨。苍族男女各个彪悍,全都惹不起,你啊,还是乖乖睡觉去吧。咱大同可只有这一个公主,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我能有什么闪失,舅舅放心,这个不是狼崽子,温柔得很。”
  
  封明月却跟见了事情全部经过一般,故意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地问她:“你脸上的那道擦伤哪来的?是不是招惹狼崽子留下的?”
  
  南柳一时间难以回答,摸着早已脱落的差不多的小擦伤,讪讪笑道:“舅舅好眼力,光线这么暗都能看见。此事不提,反正也好得差不多了……咳,舅舅难道就不好奇,苍族为何有会《大风起》的人?”
  
  “苍族能自由出入玉带林也有二十多年了,我听刚刚那首《大风起》吹的断断续续,想来他是在城里听人唱过,回来吹着玩的,不足为奇。”
  
  “舅舅还是把笛子借我吧!”南柳拽过笛子,说道,“这次舅舅猜错了。刚刚吹《大风起》的人,是苍族中的异族子,他父亲是异族人,这曲子是他父亲教给他的。”
  
  封明月惊异不已:“苍族中竟然还有活着的异族子!族长的儿子?”
  
  “他说他阿妈是巫女。”
  
  封明月震惊道:“怪不得……我见过苍族的那个巫女。当时我与族长谈开放玉带林一事,族长说这要看神谕,叫人去祭坛请来了巫女。那巫女年纪轻,长着一张夏天的脸。我一见她晶莹闪烁的眼就知这事准成。果然,她说神谕同意开放玉带林,族人们可以短暂出林做生意,苍族人信她的话,我们这才签了盟约。我看啊,巫女在苍族的地位应该蛮高的。”
  
  南柳的重点却在他的形容上:“什么叫长着一张夏天的脸?”
  
  封明月笑道:“你意会一下。就是那种,夏日林间,阳关灿烂,一看到她就心情舒朗。那个巫女笑起来特好看。”
  
  “……你当时进林,骄阳舅母跟去了吗?”
  
  “自然。”封明月知她何意,自得道,“我比她从容多了。你舅母可是把眼睛都看直了,她有个臭毛病,见到漂亮人,眼珠子就僵住不动了,呆傻呆傻的,把那巫女都看笑了。”
  
  南柳哈哈大笑。
  
  她把笛子放在唇边,学着拾京的断句方式,吹了一段《大风起》。
  
  果然没多久,林子里的埙声就接上了。
  
  南柳心中大喜,想了一想,吹出了两声十分像‘拾京’二字的音调来。
  那调子拐着弯,南柳吹完,自己没忍住先笑了起来。
  林子那头停了一刻,好半晌,似是犹豫的,吹出了‘南柳’两个字的音调。
  埙声低,吹出低沉的‘南柳’声。
  南柳眉开眼笑,放下笛子,对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封明月说道:“瞧见没,挺聪明吧。”
  
  封明月抱胸问道:“你看上苍族的这个杂毛小狼崽了?”
  
  “不行吗?”
  
  “非也,年轻人不懂情爱时热血上头,顺着此时的心意眉目传情没什么不行的。舅舅只是想感叹,借曲传情一事上,你比不上你父君。”
  
  南柳眼睛一亮:“我父君?他做什么了?”
  
  “卿立舟北,我立柳南,幸得佳人偶回顾,使我情思似水长。”封明月笑道,“这是你父君当初刚到京城,第一次见到你母皇时,匆匆写下的胡言乱语,没听过?”
  
  南柳惊奇:“这……我和北舟的名字?”
  
  封明月乐道:“对啊,北舟南柳,他二人初次相遇,就是这么来的。吃惊吧?”
  
  “我跟北舟猜了好多种可能,还真不知道原来是这么来的。”南柳讶然道,“当时母皇是……?”
  
  “很早了。她中状元那天,前朝皇帝班存赐龙舟让她簪花游昭川。”封明月说道,“后来进了云岫阁,行丞相职。那时你父君品阶低,根本见不到她。你父君为了追人,可是一步步熬到云岫阁去的,可惜恰恰晚了那一步。”
  
  南柳乐道:“前朝皇帝快一步?”
  
  封明月却突然笑道:“现在回想起来,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你母皇若不是做过前朝皇后,现在也没有咱大同……不提了。南柳,你可知道《月夜思》这首曲子?”
  
  “是什么?”
  
  “相思曲,你父君作给你母皇的,就依着他之前写的那两句胡言乱语谱的小曲子。”封明月吹了一遍。
  卿立舟北,我立柳南。
  幸得佳人偶回顾,使我情思似水长。
  
  很简单的旋律,却有曲短情长的绵绵之感。
  
  南柳惊喜道:“我好似听过母皇哼唱过,很熟悉……原来是父君作的。”
  
  她心中一动,要过横笛,缓缓吹起这首曲子,心道:“此曲寄情。若是拾京回应了,我就当这是天注定的缘。”
  
  玉带林中,拾京站在树丛边缘,听着这首曲调陌生又和缓的曲子。
  旋律似是能抚平他那跳动不安的心,又似乎会在抚平之后,再次撩拨它。
  
  是南柳。
  
  从林外飘进来的旋律似化作一条无形绸带,缠绕着他,拉着他朝玉带林边缘走去。
  
  贝珠没有叫住他,只静静地看着。
  
  还差十步,他就能走出玉带林。
  
  忽然,背后有人说话。
  拾京转过头,看到贝珠身边站着一个腰挎弯刀的年轻男人。
  
  拾京的目光停在他与黑发相缠的朱红绸带上。
  苍族无婚姻制。
  苍族的男人,若第一次与苍族女行鱼水之欢,必会在发上缠上红绸,佩戴三个月,换四色衣,意为初婚。
  
  族中其他人见到,都要送上祝福,收到的祝福越多,这名男子就越有福运,以后会有更多的孩子。
  
  这个戴红绸的年轻男人是贝珠的儿子,珠明。
  
  “阿妈,我来换四色衣。”珠明拽过身后的辫子给贝珠看。
  
  贝珠惊喜道:“你和谁?”
  
  “溪清。”珠明开心道,“我已向巫依婆婆要到祝福,阿妈,祝福我。”
  
  “太好了,阿妈给你拿四色衣!”贝珠高兴地跑回屋子。
  
  珠明侧过头看向丛林边的拾京,神色复杂。
  
  林外的笛声停歇了。
  拾京回头看了一眼,默默走了回来。
  
  拾京问道:“你今夜不守坛?”
  珠明点了点头。
  珠明是这一代的守坛人,是巫依的传信使。巫女居祭坛,除祭典外,一般情况下不会离开祭坛见人,因而巫女的指示,皆由守坛人代为转达。
  
  珠明:“拾京……”
  
  “嗯?”
  
  珠明却不说话了。
  
  拾京追问:“有什么事?”
  
  珠明目光闪烁,却道:“……请你祝福我。”
  
  “啊,忘了。”拾京笑道,“愿溪水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