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曲·入宫记 第一章 引 人生如戏。 本是官家贵少,却阴错阳差进宫做了太监——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故事竟会是如此不可思议。 本是明君英主,却无力改变以身殉国的戏本——他或已感知,怎样挣扎都逃不开这已注定的结局。 起起伏伏,波波折折,无论知与不知,人们都是这样演着、演着。一出戏从序曲唱到了尾声,夕阳见证着崇祯帝的始末——那原是一曲沉静幽凉、时吟时叹的日暮歌。 三月十八。 细雨初歇,几抹薄云遮月,夜空清明。 烟花柳巷里,水红灯笼散发着香甜的脂粉气息,荧荧盏盏连绵一片。杯箸之间,红男绿女,调笑声此起彼伏,伴着琵琶婉转,歌舞曼妙,一派欢闹喧嚣。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浸在旖旎灯光中,人人好似微醺。这厢,两个酩酊醉客相倚而行,不知说着什么,忽然大声酣笑起来,并未在意那个擦肩而过的男子。“客官,来玩啊!”半老徐娘站在路边搔首弄姿的招呼着,见他并不理睬自己,嘴一撇,对着男子的背影狠狠的白了一眼,又咧嘴艳笑着招徕别的路人去了。 这男子满脸青渣渣的胡茬,身披一件土灰斗篷,提着一小坛子酒,孤身一人,默默的走在这片喧嚣之中。青石板地湿漉漉的,映着男子暗淡的身影,在这片妖媚的胭脂红中显得格格不入。醉客浪笑着撞上门廊,惊起一阵灯影摇曳,恍惚间,男子已然消失在了街巷的阴影之中。 出了城,灯火人声一下子被格去了另一个世界。男子从腰间抽出一个破旧的小灯笼,拿起火折子猛地一吹,将灯笼点亮,沿着小路继续向前缓步而行。荒野中黑漆漆的一片,依稀能辨出几株歪扭的树影。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四周静谧非常。城门火光点点,有如汪洋中的一座孤岛,随着男子的步伐渐行渐远,最终,淹没在了这片深海一般的寂静之中。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男子在一棵树下停下了脚步。他将灯笼向前探了探,然后小心的将灯笼放在前方的石台上。灯光微弱,勉强照亮石台,只见那石台上方,原是一个无字的墓碑。男子静静的看着墓碑,打开酒坛,仔细将酒在碑前洒了一遭,而后便面对着墓碑,径自坐下,端起酒坛,仰头一饮。不想却一口酒呛着了喉咙,气血上涌,不住的猛咳了起来。一阵清风过,树叶沙沙作响,男子勉强压了咳嗽,温温一笑。 “这般年纪了,仍然不会饮酒,皇上定是在笑德秀吧。” 风住了,薄云不知何时也已散去,月色有如湖水般清亮。男子的笑容停在脸上,渐渐的,透出了一丝悲凄。他放下酒坛,挪挪身子,坐到了石台旁边,和墓碑一同注视着荒野上这片幽暗的苍凉。二十年,恍若黄粱一梦。二十年前那个懵懂少年哪可知,自己命中竟身负这样一段离奇的因缘。江山天翻地覆,故人阴阳永隔,彼时繁华似锦,如今却只落得孑然一身。男子忆着昔日的幕幕悲喜,倚着墓碑,不觉间,沉沉睡去了。 第一卷 序曲·入宫记 第二章 张德秀在此一 “小贼休跑!” 一个人影忽地一下从胡同中冲出来,惊得行人一个趔趄,差点撞翻路边的香火摊子。 香火小贩不满的嘟囔几句,正要探身将香烛摆好,又有几个人大喊着从胡同中冲出,吓得小贩连忙缩手躲避。 “小贼休跑!把钱还来!!” 跑在前面的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他回头瞥了一眼,几个大汉正在身后三五十米的距离,举着棍棒,凶神恶煞的向自己追来。少年一惊,倒吸一口冷气,越发脚下生风,一溜烟转到胡同里去了。 那几个大汉紧跟其后,也争相追进胡同。然而胡同狭窄,又枝节丛生,七拐八拐便不见了少年的踪影。 “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大汉气喘吁吁的说道。 “这小毛贼,敢偷刘大人家的银子,他是不想在京城混了!” “大哥,咱们还追不追?” “哼!追!我倒要看看他跑不跑得出这北京城!” 大汉们的叫骂声越来越远,一盏茶的工夫,就淹没在了远处的嘈杂之中。 胡同深处的白菜棚子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往前看看,又往后看看。 应该是走远了。 少年从白菜堆后面小心的爬出来,拍拍身上的土,松了一口气,然后卸下背上的小包袱,放在手上掂了掂。 早知道是那恶霸刘捕头家的钱,莫说是五十两,就是五文钱我也没胆惦记啊。少年叹了口气。这下可怎么好,不拿这钱,好歹能活,拿了这钱,这京城还如何容身。 少年想着,不由得一个寒战,四下看看,转身又钻回了白菜棚子。 现在天光日明的,总归危险,暂且等到晚上,再想办法。 “少爷。天亮了,该起床了。” 少年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只见侍女在卧室中来回忙碌。窗外阳光温软,伴着几声清亮的鸟叫,钻过镂雕着海棠枝的窗棂,拂过花梨桌上的青瓷茶盏,落在香暖的锦被上。床头几放着看了一半的闲书,窗下的书案上是余墨干透的松枝方砚,和尚未写完的小楷字帖。 又梦到了家……少年深吸一口气,留恋的环视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涌起一些怀念,不多不少,恰好湿润了眼眶。 就在这恍神之间,卧房变成了厅堂,一位面目慈祥的中年男子和一位美貌温婉的妇人端坐于正中,两人微微笑着,一边向少年招手: 来,夕照,来…… 父亲,母亲,你们又来看孩儿了么。少年一步步向前走着,想拉住母亲的手,忽然身后一声大喝: 许夕照!原来你在这!哼哼,来人啊,把这家里值钱的物件,统统给我收了! 不要! 少年伸手想要阻止,却丝毫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地掀翻的桌椅,打碎的瓷器,碾断的花枝,和哭倒在一旁的母亲。刚刚父亲坐着的那张八仙椅似乎就在眼前,触手可及,而父亲却已是不知所踪。五年来,不知道梦到过多少次同样的场景了。少年屏住气息,静静闭上眼睛。只是梦,不要紧,等一等,等一等就过去了……就这样想着想着,耳边混乱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只有纷杂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了起来。 猛地惊醒。少年定了定神,发现自己依然蜷缩在白菜棚里。周身袭来阵阵寒意,透过白菜堆的缝隙看去,天色已近黄昏。脚步声真真切切的响在耳边,四周不断有人经过,混乱不已。 “大人,今天就是在这不见了那小子的!” 啪!“哎哟!” “你们这些做捕快的,连个毛头小子都抓不住!给你这一掌是轻的,明日之前拿不到他,你们四个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是是……还不快点!去那边找找!” 急促的脚步声,似是往胡同口去了。远远的听见刘捕头恼怒的大喊: “把这小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统统查清楚!掀了北京城的底也得把他给我他找出来!” “是!” 少年顿时清醒,蹲在白菜棚里,大气也不敢出。就这么紧张着约有半个时辰的工夫,直到周围听不见什么动静了,少年这才长出一口气,瘫靠在白菜堆上,怀里还紧抱着这五十两银子。 第一卷 序曲·入宫记 第二章 张德秀在此二 距离那场变故已经五年了。小偷小摸,小蒙小骗,不管好坏,许夕照总算是活到了现在。而当初家破人亡之痛,随着时间流逝似乎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安安分分的呆在记忆里的某个角落,除了偶尔映射在梦中,也并不会时常烦扰夕照的思绪。五年,不短不长,却已让夕照接受了上天这不算公平的安排,好像那十二年富家少爷的日子才真正是梦境,梦醒了,淡淡一笑,挥挥手便可不多计较。又或者是这样衣食无着的生活过于现实,现实到有分毫沉浸在悲戚中的情绪都会显得那么奢侈。 不管怎么说,一切已成过往。而现在摆在面前的难题,更是让夕照没一丝心情去回味刚刚梦境中的那些陈年旧事。 入夜不久,月光昏昏蒙蒙的,远处似乎依然有捕快的吵闹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好容易拿到一笔大钱,谁知却犯了太岁,看来今夜他们不抓到我是不会罢休了。夕照摇摇头,看看怀里已然捂得温热的布包,动手解了开。五锭银子泛着柔和的银光,在月光的映照下甚是好看。夕照拿起一锭端详端详,又拿起一锭掂量掂量,忽然发现银锭下面压着一封书信。夕照借着月光拆开书信,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改判之事有劳杨大人费心,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大人笑纳。刘大虎。” 怪不得刘捕头这么紧张这点银子,原来是怕自己那点勾当被人知晓。夕照不屑的冷笑了一声。当今世道,国不泰民不安,吃饱尚且不易,哪有闲情去管你那许多。夕照没再多看一眼,直接将信塞回信封,扔到一边,然后将银两整齐的摆好,用布仔细包起来,重新揣在怀里。 不过……倘若刘大虎认定事情会败露,就算我不稀罕搭理,他也要来找我。那所谓的“改判之事”,若是小事,尚且罢了,若事关紧要,罪名重大,被抓了去岂不是会被刘大虎灭口?夕照一边揣着银子,胡思乱想之间,心中生出一丝惧意——摊上这封信,早已不是还回银子就能解决的问题了。……要不然换个女子装扮,连夜混出城去?可是这一时半会,上哪去找袄裙,况且莫说出城艰难,就算出了城,哪里又有安身之处呢…… 不知过了多久,夜已深沉,四周终于也开始安静起来。一天没吃东西,夕照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噜作响了,但还是没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好几次想爬出棚子探探风声,却都被忽近忽远的人声吓了回来。怎么办?进也无路,退也无路,总不能一直藏在这个小棚子里吧。正在夕照鼓足勇气,想再次出去探探路时,忽然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夕照心里一惊,连忙缩回棚子藏好,从白菜堆的缝隙中向外看去。只见从胡同口的方向窸窸窣窣走来一队人,走在前头的人提着一盏灯笼,光线昏暗,只能大概映出这些人身形。他们走的很快,且脚步很轻,经过白菜棚子的时候,夕照本想仔细分辨一下,却怎么也辨不清楚,只是感觉这些人行动低调而隐秘,与那刘捕头的手下着实大相径庭。 走过白菜棚子不远的地方,这队人不知为何停了下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消失,胡同里显得格外寂静。打头的灯笼转了个方向,灯光正好映在一人衣袍华丽繁复的图案上。 “前面就是宫门了,杂家教你们的,都记得了?” 这人说话一顿一挫,声音不大却有些尖利,言语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记得记得,这些孩子都懂得道理。赵公公您老尽管放心。”打灯笼的人哈着腰,谄媚的说。 原来是太监。夕照安了安心。现如今,太监可是不得了,在皇宫里为皇帝做事,锦衣玉食不说,站在人群中,似乎个子都比别人高了一头。前面那些人,正好就是例子。 “嗯——”那个赵公公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净身之事已帮你们办妥了,之后的,杂家就管不了你们许多了,到时候你们六个……嗯?”赵公公头歪了歪,向打灯笼的人问道,“这是几个人?” “哎?一二三四五……怎么是五个人?王春生……李祥……吴好才、周…周什么、赵福成……哎那个叫张德秀的哪去了?你们谁看见他了?” 后面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都不吭声。 “哪去了他!啊?”面对这些年轻人,打灯笼的腰也直了,声音也亮了,“就这么一段路也落了队啊!这皇宫岂是想进就能进的!没赵公公劳心劳力带这一趟你们能进的去啊!啊?说没就没!把没把我们公公放在眼里啊……” 打灯笼的越说越起劲,却让躲在白菜堆后的夕照心思一动。是啊,皇宫一般人可进不去,刘大虎和那些捕快更进不去……这红墙里,不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处么!不用再担心刘大虎把我揪出来扒皮抽骨,也不用离开北京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更不用偷鸡摸狗就有饭吃,有衣穿,想躲多久就躲多久,岂非一桩美事? 反正无路可走,索性就这么装成太监,进宫去吧! 想到这,夕照心里一下子乌云散去,阳光万里。不去想自己的身份是否会被拆穿,不去想那红墙中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不去想等待自己的真正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也不想的急急爬出白菜棚子,好似迷途寻光的本能,又似飞蛾扑火的宿命,忽地起身,拨乱头发,直奔前方的朦胧的灯火而去。 “张德秀在此!” 是年,正值崇祯元年,十二月。 第一卷 序曲·入宫记 第三章 初入直殿监一 皇宫里。 某处偏僻的耳房中,一个细眉细眼的的太监正在上下打量着这几个刚进宫的年轻人。 “你们几个的事赵公公关照过了。按规矩,私自净身是要问罪的。能进宫,算你们运气。” 这些人已经私自净身?还好还好…… 仗着天黑月不明,瞎编几句顺利冒充了张德秀之后,夕照忽然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面对一道逾越不了的难关——净身。虽说不想丢了性命,可这断子绝孙,夕照也是万万不愿意的。但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净身之事要如何瞒混得过去?七上八下的忐忑了一路,如今听了细眉太监的话,总算是踏实了一点,心里阿弥陀佛的不知道是该感谢老天帮忙,还是该庆幸自己的运气。 “要不是最近出了变故,宫里人手不够,你们也没那么容易能进来。今后在宫里要安分守己,好好做事。这是皇宫,天子脚下,若是再坏了规矩,出了事,别怪杂家没提醒过你们。” 几个人连忙欠身称是。细眉太监点点头,继续说:“咱们这宫里有十二监,各自掌管不同的事项。魏公公不在之后,最缺人的自然是司礼监,不过你们初来乍到的,自然也是没那个福分进去。让我看看……”细眉太监在几个年轻人身上扫了几眼,“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站在前面的两个人,各自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吴好才。”“赵福成。” “嗯,你们两个,去司设监。你,看你跟个和尚似的,你去神宫监,你嘛,去印绶监,至于你们俩嘛,”他看向夕照,眼睛一眯,“你们俩去直殿监。今晚稍歇,明天自会有人带你们去各监报到。” “敢问公公,”只见那个名唤吴好才的年轻人头一低,小心的问道,“去司设监该做些什么事?” “这些问题,明天报到之后,会有人一一告诉你们。”细眉太监没正眼瞧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勤快机灵点,事做好了,自然有你们飞黄腾达的机会。” 说罢,细眉太监起身要走,几人忙弯腰恭送。走到一半,他却忽又停下,转身说道:“对了,一会有人过来给你们查验身子,你们在这好生候着,别四处乱走,不见了人。” 方才稍放下心的夕照又一口气倒抽上来,直梗在喉咙中。本以为净身这事算是过去了,谁知这么快便又要出事。细眉太监出门走了,其他几人已寻着地方坐下。夕照一边向角落的木凳走去,一边心急着琢磨这到坎要怎么才能蒙混过关。 “张德秀?”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拖着木凳,坐在夕照旁边。夕照正愣愣的想事情,半天,才突然意识到这人是在叫自己。 “啊……嗯。你是?” 瘦小的男子笑笑,露出一颗虎牙。 “我叫周喜,嘿嘿,咱们俩都被分在直殿监。” 这么说来,刚才细眉太监说的好像是我和他。夕照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叫周喜的人——面目白净秀气,眼睛弯弯的,一副笑模样,也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着赭色短衫,看起来倒不像那穷苦人家的孩子。 “是啊,以后还请周兄多照顾了。”夕照拱拱手道。 “哪里,互相的、互相的。” 一时无话。并不是这周喜惹人厌烦,只是夕照正忙着思考怎么过验身这一劫,无暇理会这厢未来同僚的示好。 周喜似乎也并不在意,和夕照并排坐好,手上玩着衣角,又和夕照搭起话来:“嗯……你是怎么进来的?” “嗯?”突然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夕照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 “我是花了三十两银子,才买了这条门路。”未等夕照答话,周喜便径自说道。 “哎?买的?” “是啊,从小家里就给我净了身,想送我进来,一直没送成。像咱这样的,也做不了别的什么,所以我自己花了钱,托了人,最后还是进来了。怎么,你不是?” “哦,我……差不多。”这父母着实狠心,夕照想。“你父母为何要让你做这样的差事?” “我父母早亡,我一直寄住在舅舅家。” 原来也是孤儿。夕照心里一动,面前的陌生的脸孔似乎亲近了一些。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响,两个太监走进来。 “从你开始,来,跟我上这屋来。” 这么快就来了!夕照顿时紧张起来。办法也不是没有。夕照摸摸胸口,定了定神。 总是无路可退了,就看这招好不好使吧。 “那边那个,就你!就剩你了,别磨磨蹭蹭的!” “哦……哦!”夕照连忙起身。来验身的太监一高一矮,看起来衣着十分普通,比细眉太监差了不少,和那个赵公公更是没法相提并论。看样子,应该是打杂跑腿的。夕照这样想着,脚步迟疑着向门口走去。 刚出门口,夕照忽然停下脚步,身子一弓,手捂住肚子。 第一卷 序曲·入宫记 第三章 初入直殿监二 “哎哟、哎哟~” “怎么啦你?赶紧着走啊!”对新来的,老人儿总是不太客气。来验身的这两个太监也如此。 “哎哟……肚子……肚子突然疼上了,不行不行,得上茅房……”夕照捏细声音,做出痛苦的表情。 “刚才干嘛去了,现在要上茅房!别耽误爷的时间!验完了身再上!” 那个矮太监横眉竖眼的喊道。 “哎哟……疼……二位大人行行好,我实在忍不住了!” 两个太监一脸厌恶。“你这最后一个怎么这么多事!我们等你上茅房的等到什么时候去啊!赶紧着先验身!” “真不行了大人……您说这……要不……”夕照从胸前摸出一锭银子,塞在矮太监手里,“这个给二位大人下酒了,就请通融一下,我这真憋不住了……这、这就要出来了……!” 两个太监看见这锭银子,立马眼睛发亮,态度一下子和缓下来。 “嗯……看你急的那样,去去赶紧去吧,我们在这等你。” “我这一拉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怕耽误了二位大人的事……” “也行,那我们先走了,你慢慢拉吧!” “那……大人慢走,我……我得赶紧去了……”说着,夕照捂着肚子,忙不迭的向屋后跑去。 瞥了眼夕照的背影,高个太监拿过银子,掂了掂,乐了:“这小子还挺大方。不过这身不验没事吧?” “那玩意你还没看够是怎么着?”矮个太监不屑的切了一声,“你看他那娘娘腔,说他有那玩意我都不信。” 说罢,两个太监乐呵呵的拿着银子,转身走了。 大通铺上,周喜发出轻轻的鼾声,似乎已经睡熟了。夕照躺在他边上,瞪着两只眼,却怎么也不能入睡。闹得在京城混不下去才换来的五锭银子,这就用去了一锭。回头想想,实在有些心疼。夕照翻了个身,看着透着微弱月光的窗户纸。不过这一关都过了,前方想是没什么障碍了,虽说花了一锭银子,不过在这好吃好喝的呆上几个月,等到外头风声小了,再揣着剩下的四锭找个机会出去,这事也算是足够圆满。夕照越想越乐观,越发觉得来到这里,真的是走投无路之时的天赐妙径。当年家变之时,若不是偶遇昔时门客帮忙藏匿,怕是早已被抓走发配了;如今惹上京城捕头,进退无门,又恰巧碰上这等良机。应是上天垂怜,才得次次如此逢凶化吉,说起来,我还真是个好命的人。 第二天一早,夕照心情很好。早早起床,换上青灰色的团领素衫,戴上乌纱帽,理好两鬓细软带,跟周喜闲聊几句,又等了半晌,才见有人来叫。 “张德秀,周喜,跟我走。” 出了小院门,拐了个弯,眼前一下豁然开朗。闯入眼帘的景象是如此震撼,令夕照顷刻间几乎忘了呼吸。高大的宫殿错落有致,雄伟好似山峦叠嶂,殿前的广场宽广壮阔,恢弘宛若大海无垠。汉白玉栏杆如海浪层层,托起无数尊栩栩如生的龙凤连绵不绝,砖红的高墙撑展开大片艳黄的琉璃瓦,如晨光下的海面闪着黄金般明媚灿烂的光泽。廊顶上,满眼皆是绚丽细腻的工笔彩画,远远近近,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大道边,列着形态各异的鎏金神兽,尊尊面目高贵威严,齐齐注视着这派极致奢华的藏龙之所。这一路,周喜的嘴巴就没合拢过。夕照见过的世面虽比周喜多些,但如此接近,还是无法不被这摄人心魄的皇家气派所折服。 经过几处殿宇,穿过几条小径,领路太监带着夕照两人来到一座灰墙灰瓦的院落中。推开正房的房门,只见两个太监正坐在上座中喝茶说话。 “这位是直殿监掌印马公公。这位是佥书李公公。”领路太监谦恭的介绍道。 第一卷 序曲·入宫记 第三章 初入直殿监三 夕照微低着头,偷偷的打量着这两位公公。被称作马公公的太监约莫四十几岁,身着黛青色锦缎团领衫,胸背上绣有牙色葵花图案,体态微胖,面皮黑黄,一脸冷淡,但看这不俗的衣装,直殿监掌印想该是个高职。那个李公公衣着上则稍逊一筹,但气质内敛,眼神深邃,不知是何人物。 “你退下吧。”马公公放下手中的茶杯,对领路太监挥挥手说。领路太监行了礼,退出了房间。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小人周喜。”“小人许…张德秀。” “嗯。”马公公在二人身上扫了几眼,嘴巴一咂,隐隐露出一颗金牙,“从今往后,你们就归杂家管了。新来的要勤快懂事,若是好吃懒做,杂家可是奖惩分明的。行了,李全,带他们干活去吧。” 旁边李公公忙问:“公公想把他们安排在哪?” 马公公也不抬头,拿起茶盏,半扣着杯盖,呷了一口。 “东南库。” 离开灰墙院落,直直走了一会,就到了东南库。高高的宫墙下零散有几排小房,冷风卷着几片枯叶,景象十分萧条。 “你们两个今后就负责东南库这边,从北边那第一间房开始,直到南边最后一间,约莫百丈远这一段……”李公公边说,边伸手比划着。 夕照和周喜听得一头雾水。“敢问公公,我们负责这里的什么?”周喜小心的问道。 李公公一愣,随即收回手臂,两手相扣,表情无奈。“清洁扫除啊!你们两个,已然来了,不知道直殿监是干嘛的?” “……” “哎……记好,咱们直殿监专掌宫中清洁扫除之事。扫帚抹布等物存放在那边小房中,一会你们自去取来,好生干活,不要偷懒,不时会有人前来审验……”说到这里,李公公好似想到什么,忽然停顿了一下,眼睛一眯,眉头微皱,“不过这东南库倒也不会常有人来……你们白天扫除完毕,晚上就寝时要闭好门窗,不要随意出门走动。” 又吩咐了几句,李公公便走了。夕照二人行了礼,向李公公所指的小房走去。 “进宫到现在,就这李公公待人还算和善。”周喜望了一眼李公公离开的方向,对夕照说。夕照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在意李公公刚才的嘱咐。这话里话外的,听似应有玄机,但夕照回想了几遍,也没能从中琢磨出什么来。于是索性便抛在脑后,两人从小房中拿了扫帚,向北边第一间房走去。 当下正值隆冬。东南库附近甚少草木,四周尽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宫墙,墙角下堆着未化的积雪,令人更觉阴冷刺骨。两个人扫几下地,便停下来哈气暖手,时不时还要背过身来抵御不期而来、穿堂而过的寒风。 “不知其他各监都做些什么,咱们分到这一监真是不太走运。”周喜皱皱眉,一边搓着手一边对夕照说道,“看张兄皮肤白细,想来是做不惯这活吧。” “还好还好。”五年过去了,这些苦还是吃得的。再说也就躲一阵子而已,忍忍就过去了。夕照想。 “张兄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呃……”怎么又说到了这个话题。夕照看向周喜,只见他支着扫帚,眨巴着眼睛,等着自己回答。夕照心里埋怨了一句,想想说道:“我自小也是父母双亡,无路可走才进宫来。进了宫来还算有个着落,外面更是无栖身之地。”其实也没一句谎话,只不过关键之事不能与他知晓罢了。 “同是苦命人啊。”周喜感叹。“其实现在进宫来的,大多是想走个捷径,奔个前程。不知道张兄是怎样……嘿嘿,不瞒你说,小弟是有那么一点想法……” “哦?”夕照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这个不太起眼的少年,虽觉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来,又合情合理——毕竟,人家是花了银子进来的,约莫也该是有些名目才对。 周喜嘿嘿笑道:“说这话不怕张兄笑话,不过也只是稍微想想而已。我也不指望能像魏公公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想能过上好衣好饭的生活,就知足了。这样的身子,读书也读不来前程。不想再过缺衣少食的日子,这少不更事时留下的残缺反而为我指了条明路。” 人不大,心还不小。周喜一番话,让夕照颇有几分刮目相看:“没想到,周兄还有这想法。” “怎么,张兄没想过?”反倒是周喜更加意外,“那为什么花钱也要进来呢?” “呃……”没想过是真没想过,包括在这样的情境下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也完全没有准备。其实想来,这明明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我只是觉得进了宫,也算有个立足之地,不用再寄人篱下,四处漂泊。”虽然缺少先见之明,还好脑筋算是快的,“我也是从小净了身,连为什么都记不太清了。这身子,在哪做活计,总是低人一等,索性来做宦官,身边都是同命之人,就算苦点,至少不再被人歧视……” 夕照越说越像真的,就差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了。旁边的周喜听得也是叹气点头,心中似有触动。看起来,好像一对同命兄弟互诉衷肠,但在夕照心里,却别是一番滋味。 并非是兄弟有意欺你,到底不是同路之人。周兄,莫要见怪。 第一卷 序曲·入宫记 第四章 人各有志一 当晚,二人在东南库边的一间厢房住下。按李公公嘱咐的,夕照仔细的将门窗关好,又将炭火生旺,暖帘放正,准备就寝。 “怎么,张兄不脱衣服就睡?”周喜将罩衣棉袄脱下,搭在椅背上。 “这天寒地冻的,恨不能再多套几件衣服才能睡得暖和。”夕照答道。 “原来张兄这样怕冷。”周喜嘿嘿一笑,掀起被子哧溜一下钻进被窝。 夕照将灯熄了,也上床躺下。 “张兄……” “叫我德秀吧,总叫张兄的怪见外的。” “好,德秀……德秀兄,你也叫我周喜吧。” “好。” 也许是白天抵御寒风太耗费体力,之后周喜说了什么,夕照迷迷糊糊的全未听清,眨眼工夫便进入了梦乡。 再睁眼,已是清晨。周喜仍睡着未醒。夕照爬起来,看看门窗,都紧关着,暖帘也平平整整的,保持着昨夜睡前的样子丝毫未动。夕照看着门口,疑惑的歪歪头。李公公所说的夜晚闭好门窗,或许也没什么深意吧。夕照想。 正午刚过,今日的活就做完了。两人收拾扫帚时,阳光正暖暖的照着地上的青砖,无风无云,天气正好。两人走出放工具的小房时,周喜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天。 “时候还早,我去李公公处转转,德秀兄可跟我一起去?”周喜拍拍身上的灰尘,向夕照问道。 “去李公公处何事?” “嗯……无事。嘿嘿。”周喜狡黠的笑笑,“只是这东南库太过冷清,还是要多出去走动走动才是。” 想起周喜昨天的话,夕照大概明白了所谓走动是何含义。“今天身上有些不适,周喜兄先去探探路,我改日再去拜访李公公。”过一阵就要偷偷离开的,现在还是不要惹人耳目的好。 周喜见此,也不勉强:“也好。那德秀兄且好生歇息,我去去便回。” 许久没能这么悠闲了。不用担心生计,不用躲躲藏藏,什么也不用想。夕照坐在太阳下悠悠然晒了半个下午,觉得困了,便回屋小睡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经西斜。夕照满足的伸伸懒腰,环顾屋中,周喜还未回来。于是便整好衣装,又出门溜达去了。 这边的几排小房,大多都上着锁。夕照一个个趴着门缝看去,有的小房里堆着些香烛、布匹之类的东西,有些则空空如也,布满灰尘。一直看到南边的后几间,不外如是。夕照觉得无趣,正要返回,忽然不知从何处有声音传来。附近有谁在?夕照走了两步,细细听去,这声音似乎是有人在唱歌。歌声苍老而低沉,应是离此不远,却又好似从地底深处渗透出来一般遥不可及。夕照心里有些发寒,但却忍不住好奇,仗着天光日明,于是便壮起胆子,顺着声音的来源寻了过去。 靠近两排小房之间的空隙,歌声渐渐清晰起来。夕照探头去看,空隙中果然藏着一扇小门,虚掩着没有上锁,歌声应是由此传出。夕照停下脚步,仔细听去,这歌好像是这样唱的: …… 繁华正好,却是夕阳晚照。 待暮色沉沉尽了,月冷风清瑟,高处更萧萧。 …… 夕阳晚照……真是巧,这歌词中竟然暗含我的名字?夕照兴趣渐浓,于是走近小门,抬起手,顿了一顿,犹犹豫豫敲了两下。 歌声戛然而止,从门里传来一句沙哑的问话。 “谁呀。” “在下……张德秀,贸然打扰,还请见谅。” “请进吧。” 夕照深吸了口气,伸手推开小门,跨了一步,走进屋来。 一进屋,一阵说不出的味道轻飘过鼻尖,似是香火味儿,又似是药香。屋中光线很暗,夕照定睛看去,两边墙上,各挂着一幅经文,小小的六棱窗户旁,立着一个橡木色的十六格抽屉柜。房间最深处,供奉着一尊佛像,看起来好像是地藏菩萨。一位老者坐在角落低矮的藤椅上,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这位小哥,来此所为何事?”老者慢悠悠的开口问道。 夕照做了个揖,回答道:“在下只是被歌声吸引了来,别无他事。不知这歌是否是前辈所唱?” “随口吟唱,未曾想引得有客来访。坐吧。” 夕照闻言,便走去墙边的椅子上坐下,椅子发出吱扭的声音,在这个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刺耳。 “我是听歌词中暗含我……一个朋友的名字,心生兴趣,才贸然来访。请问前辈怎么称呼?” 夕照坐的地方离老者不远不近,看得清那厢灰白的头发、零散的皱纹,却看不清他的眼睛。听了夕照的问话,老者似乎在笑,又似乎没笑,片刻的停顿让房间中的寂静多了几分诡异。 “他们,都叫我鬼伯。” 夕照腾地一下靠紧椅背,心脏通通通跳到嗓子眼,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来。真正是好奇害死猫,谁成想大白天的也能遇上鬼。怎么办,许夕照?要逃,可是腿脚却吓得绵软无力,不听使唤,只好紧贴着椅背,好像离对面那人远上一分,便能多上一分的安全一样。 “你莫怕。呵呵。”这次,老者是真的笑了一下,“我不过是个老太监。叫鬼伯,只是因我守这东南库而已。” “……”夕照惊魂未定,不知如何应答。 “东南库是这紫禁城中的鬼门。” “哎?”夕照才稍放松了一点,立刻又紧张起来。 “这里是宫中至阴之地,常有不祥之事发生。看小哥像是新进宫,未曾听说过此事罢。” “是……是未曾听说。”怪不得李公公嘱咐夜晚闭好门窗,不要出门,原是这样的缘由。 “呵呵。小哥是为何来此附近?”鬼伯又笑了笑,嘴边的皱纹深嵌进脸颊。 “在……在下被分派到这里每日打扫,就住在那边的厢房。” “既如此,小哥可将身边的两幅钟馗像带回去,好生贴在门上,可保无事。” 夕照左右看看,旁边的小桌上果然有钟馗画像。夕照将画像仔细卷好,放在怀中。 “谢谢……鬼伯。” 确知是人不是鬼,鬼伯的面目看起来也慈祥了许多。夕照道谢之后,随便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走出小屋,眼前一下亮堂起来。夕照边往回走,边想刚才的自己实在可笑。屋中净是经文佛像,鬼伯若是鬼,又怎能安然坐于室中?许夕照啊许夕照,何时胆子变得这样小,也就是房间暗了些、静了些,怎么就被吓住了。夕照拍拍脑袋,自嘲的撇撇嘴,便径直回到自己住的小房去了。 第一卷 序曲·入宫记 第四章 人各有志二 天黑透了,周喜才回来。暖帘一掀,携进来一股寒气。周喜一进门便指着门口说: “怎么?你也知道了?” 夕照抬起头,一时没反应过来:“知道什么?” “这边闹鬼的事呀。”周喜搬了把椅子,坐在火盆边使劲搓着手。“门上的门神是你贴的吧?” “哦,是。今天碰见了一个老太监,他给我的。” “你说的可是那个鬼伯?”周喜眉毛一挑,问道。 “正是。” “今后还是少和他接触为妙。”周喜认真的说,“这老太监疯疯癫癫的,据说这阴气都是让他给招来的。” “你是听谁说的?”夕照有点诧异。 “李公公那边的太监大哥说的。”周喜暖好了手,坐在床上,两手插在袖管里,“那个马公公真是不地道,把咱们扔在这么一个鬼地方。不过李公公说了,过一阵得了机会,就给咱们调去别处。” 这个周喜,果然是去李公公处拍马屁去了。“他还说了些什么?”夕照有一搭无一搭的问道。 “别的也没什么。不过今天跟着李公公,倒是见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周喜一脸得意。 夕照对那些所谓有头有脸的人物不那么感兴趣,但周喜却很想把今天的收获好好跟夕照炫耀炫耀:“咱们这直殿监,算是十二监中最下等的了,咱们两个新来的,则是最下等中的最下层。要想出人头地,还是要找对机会,调去司礼监,才是晋升之道。” “司礼监?” “是呀,司礼监统管着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一共二十四衙门,在十二监中是这个,”周喜一撇嘴,翘起大拇指,“还能帮皇上批阅奏章,管理国家大事,权力大得很,今天见的那几位司礼监公公,别提多威风了。哎……”周喜一脸憧憬的感叹道,“同是做太监,地位可真是天差地别,今后咱们可得往那边使劲,才能过上好日子。” “嗯……”夕照含混的答应着,虽然没想跟着周喜一起使劲,但也不想坏了周喜的这份心气。人往高处走,毕竟是好的,只是自己不愿走这条路而已。夕照理所当然的这样想着。这样一身装扮混迹在皇宫里,不过是权宜之计。早晚总要出了宫去,成个家,或是做个小本买卖,回归平常人的生活。虽然夕照没有仔细思量过要如何回归,但似乎除此之外,也并不会有第二条路可走。 至少现在,夕照是这么认为的。 “今天,我还差一点见到皇上。”夜深了,两人各自躺在床上,周喜对夕照说。 “哦?” “跟着李公公在养心殿那边拜会司礼监王大人的时候,忽有人通报皇上要来找王大人问话,后又不来了,叫王大人晚膳后过去。若不是这样,或许还能见得皇上的模样。” “哎~”一个晚上,夕照都兴趣寥寥,而一提到皇上,却忽然来了兴致,“咱们在这……不知有没有机会见到皇上。” “在宫里当差,一当就是一辈子,还愁见不到皇上。”周喜随口说道,哪知同屋这位却是早晚想溜的人。 “嗯……”夕照一边胡乱答应着,一边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试着想象皇上的模样。“你说,当今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应该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吧。” “何以见得?” “你可知道,把前朝皇帝糊弄得服服帖帖的魏公公,权力何等之大,党羽何等之多,结果不消半年,就被当今皇上三两下整垮了,若不是聪明人,怎能有这般手段?” “啊……嗯。”这件事,岂能不知。夕照一向并不关心政局世事,但独独这件事,夕照却比什么都清楚。 “跟着李公公,想是很快就能有见到皇上的机会,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罢,咱们兄弟一起来奔这个前程。” 第一卷 序曲·入宫记 第五章 一筹莫展一 阳春三月。暖风拂面,柳絮纷飞。 儿时的夕照,最爱玩这毛茸茸的东西。而如今的夕照,却是对纷飞的柳絮怨气不止——因为他必须一个人将东南库前这团团恼人的玩意打扫干净。 半个月前,周喜被调离了东南库,跟着李公公做事去了。而一次也没有去拜会过李公公的夕照,自然还是留在了这里。临走时,周喜对夕照说,今后德秀兄若有困难,自己定会相助,样子十分诚恳。到时候若是能帮我顺利离开就最好了。夕照想。 在宫里的日子已满四个月,想来刘捕头也该折腾的差不多了。这一阵子,夕照经常在琢磨出宫的方法。最好用的自然是假借奔丧,然后一去不回,但自小父母双亡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身在直殿监,每天在这东南库扫地,也没有什么公事能够顺便出宫,着实让人头疼。 “小哥有心事?” “嗯……嗯?”夕照正看着墙上的经文发愣,听到问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鬼伯举着三炷香,眯着眼,吹了吹,仔细的插在地藏菩萨前的香炉中,又佝偻着腰,恭敬的拜了拜。 “看小哥的样子,似是有心事。” 以前周喜常常要去李公公处,闲来无聊,夕照便会来鬼伯处坐坐。现在周喜调走了,就来的更频繁了。鬼伯招来阴气之说夕照本就不信,且不说这房中的经文佛像,就说鬼伯其人,接触久了,夕照觉得不过是一个普通而和蔼的老人而已。 “哎……没什么,与您说了,您也无法帮我。”夕照闷闷的摆弄着桌上的小葫芦摆件,“不然,您再给我讲讲皇上的故事吧。” “想听什么时候的事呢?” “什么时候都好。” “嗯……”鬼伯慢慢的走到窗旁的小柜边,打开其中一个抽屉,取出一撮草药,细心的装进捣药罐里,捻捻手指上的粉末,然后拿着药罐,走到那把低矮的藤椅边坐下。“那就来讲讲继位那时的事吧。” “天启年间,政事大多由魏忠贤把持,末年更是如此。那时,皇上还是信王,为了免遭猜忌,一直是韬光养晦,经常称病不上朝。熹宗病危之时,将信王招至病床前道:‘来,吾弟当为尧舜’。信王十分惶恐,沉默半晌,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回奏道:‘臣死罪!陛下为此言,臣应万死。’这是恐被魏氏加害,又恐是魏氏之计,故而委婉推辞。” “哎~然后呢?”夕照听得十分入神。 “正在信王推辞之时,张皇后从屏风后走出,对信王说:‘皇叔义不容辞,且事情紧急,再推辞,恐怕发生变故。’神情恳切,信王这才拜受遗命。” “从受命那天起,信王日日小心,如履薄冰。进宫时,心中念着张皇后告诫的‘勿食宫中食’,袖中便藏着自家的干粮前往;即位前夜,信王一夜未眠,留下守卫的佩剑在身边,又宴请守卫同来屋中过夜,以防不测。老天保佑,最终皇上还是平安即位,除去了魏忠贤这个祸患。” “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夕照不禁感叹道,而后又莞尔一笑,“鬼伯知道的真多。” “呵呵。”鬼伯沙哑的笑笑,低头用药杵捻着罐里的草药。“小哥似乎对皇上的事尤其感兴趣。” “嗯……算是吧。”每次来鬼伯这,或多或少都要提起皇上这两个字,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了。 “小哥……莫不是想去皇上身边做事?” “哎?”夕照一愣。 “伴君如伴虎。皇上身边的事,可不太好做。”鬼伯嘴上说着,并不抬头。 夕照趴在桌上,看着手里圆润的小葫芦,若有所思。“去皇上身边,我倒没想过。我只是想……多知道知道皇上的故事。” “是吗。” “您说,当今皇上是个好皇帝么?” “嗯……大概算是个明君。” “哦……”夕照眼中满是憧憬,“果然是个好皇帝。” 鬼伯依旧低着头,手却停了下来。 “当今皇上算是个明君,只可惜生不逢时。” “哎?此话怎讲?”夕照坐正,看向鬼伯。 捣药声再次响起。夕照等了许久,也没能等来鬼伯的回答。 第一卷 序曲·入宫记 第五章 一筹莫展二 最近,周喜的日子可谓风生水起,蒸蒸日上。刚跟着直殿监佥书李公公不过三月有余,上边调令一下,转眼间变成了司礼监监官李公公手下的人。不知是周喜眼光毒,还是运气好,这李公公的确手腕独到,城府颇深,非一般人等可比,否则怎能轻易进了这太监们削尖脑袋要进的二十四衙门之首。这两天,周喜也像做梦一样,好事来的太突然,自己都有点适应不了。不过到底是生得机灵,日子没过多久,便和秉笔太监王承恩王公公手下的一个大哥熟捻起来。 “唉……”中午时分,二人坐在一起吃饭,这厢忽然叹起气来。 “冯哥有何烦恼?”周喜问道。 “唉,不瞒你说,家乡闹饥荒,已然活不下去了。家中大哥却又跟了乡里民兵造反,这反朝廷的事如何干得?今后怕是没有好结果的。想想就愁,好饭好菜吃在嘴里都无味啊……”冯太监皱着眉,将碗筷放下。 “冯哥莫愁,事情如此,也怪不得哥哥,只怪这世道不太平。冯哥放宽心,且好生把饭吃了要紧。”周喜在一边宽慰道。 “不太平……真是不太平。”冯太监听了周喜的话,虽是一脸愁云惨雾不散,但好歹又将碗筷拿了起来,“你说这世道,这边饥荒又造反,那厢金虏鞑子怕是也要闹起来了。” “嗯?”周喜眉毛一挑,“这话怎么说?” “那件事,不知你是否听闻?” “冯哥是指哪件事?” 冯太监一脸严肃,压低声音道:“你可知袁崇焕袁督师?” “可是镇守辽东的袁督师?有所耳闻。” “那你可知毛文龙毛总兵?” “此人未曾听过。”周喜摇摇头。 “毛总兵镇守辽东皮岛一带,位于金军后方,金虏不敢大举进攻,就是忌惮着他。”说到这里,冯太监看看周围,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两天有消息说,这袁督师用那尚方宝剑,擅自把毛总兵给杀了。” “哦?”看着冯太监神神秘秘的表情,周喜连忙问道,“这也就是说……” “后院起不了火了,那皇太极还能安分呆着?” “嗯……冯哥说得有理。”周喜恍然大悟的点点头,“那依冯哥之见,金军会打过来?” “那我就猜不出了。这些我这也是听王公公说的。”冯太监淳朴的笑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有袁督师守着辽东,防线坚固,估计也就是在辽东的地界打打,不会打到京城来的。” “嗯……哎,不过这打仗在哪都是劳民伤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没了战乱,天下太平。”周喜感叹道。 “唉,真是。”冯太监撇着嘴摇摇头,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中。 这些变故,远在东南库扫地的夕照是不知道的。他最烦恼的,依然还是自己那件大事。 半夜里,夕照坐在墙边,揉着摔疼的胳膊,郁闷的看着这高高的红墙。当时也是被逼的急了,实在没考虑太多。寻思着进来之后慢慢再想出去的办法,谁成想这皇宫进得来,出去却不易,几个月过去了,还是困在这里束手无策。夕照站起来,捡起绳子卷成一团收好,顺便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瓦。既是出不去,今晚只得悻悻的回去了。 爬墙不成功,只能找机会从大门光明正大的出去了。这几日,夕照心思兜兜转转,转到了马公公那里——或许能从他那得个什么差事,直接走出这宫门去?不试试总是不知道的,于是就在某天下午太阳偏西之时,夕照偷偷来到报到那天去过的灰墙小院,蹑手蹑脚的蹭到院墙外窗根底下,竖起耳朵探听里面的动静。 果然,里面有人说话,夕照仔细听去……没错,那拿声拿气的,定是马公公的声音。 “要说这李全,真是好手段,竟是比杂家先一步混进了司礼监。”马公公的话听起来酸溜溜的,“今后要办点什么事,倒是要求上他了不成。” “李哥是自己人,是公公一手提拔的,让他办事还用求,公公一发话,他哪有不从的道理?”这声音听着陌生,想来应该是顶了李公公的空位,接着来拍马屁的。 “哎~”马公公好像不以为然,“咱这做了太监的,早就不怕断子绝孙了。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没什么事做不得。坐什么位置说什么话,能念着旧情,不挑着你背地里使坏就不错了。” “马公公多心了,李哥不是那人。” “嗨,你小子身板还没长开呢,你能看出他是什么人?” “呃……” “你可知司礼监的王承恩?” “王公公,那可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哼,红人?呸!当年我们一起当差的时候,他这个马哥前马哥后的叫,唯恐有个什么好事没叫上他。现在权力大了,人牛了,看杂家不顺眼了,一个劲往杂家头上扣屎盆子,什么糟泔的破事都往这推!那些杀鸡踹狗的小事就不提了,就说杂家,什么时候收过周侍郎的钱!他这样诬告,是嫌杂家活得长是怎么地!哼!早晚有一天拿着他小辫子,杂家也让他好好自在自在!” 里面那个小拍马屁的连忙好言宽慰马公公。窗外的夕照嘴一撇,吐吐舌头。火气够大的,看来今天不是偷听的好日子。于是环顾四周无人,便又蹑手蹑脚的离开了灰墙小院。 从那以后,夕照隔三差五的,总是悄悄的溜到马公公处,听听动静,探探消息,但每次都没什么收获。眼见着夏天过了,秋天尽了,在宫里呆了已快一年了,每天还是只能在红成一片的宫墙前望洋兴叹。但一筹莫展的夕照不会想到,其实那场袁督师造成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变故,让他出宫的机会,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