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独忘于江湖 噩梦   
  深夜。
  
  一声尖叫,刺破了庆春宫的沉寂。
  
  慕容麟在姚葭的尖叫声中,睁开了眼。帐外,很快有脚步声响起,帐外的光线,也随之亮了起来。值夜的两名宫人听到姚葭的尖叫,齐齐跪在帐外,随时等待听候帐内调遣。
  
  燕国的宫规,帐内哪怕天崩地裂,若无主上调遣,帐外之人,也绝不可擅入。这是规矩,坏了规矩,要受惩罚。
  
  短暂的迷糊后,慕容麟下意识地一皱眉,半阖半闭着双眼,驾轻就熟地,把怀里的身子翻转过来。借着帐外传来的光亮,慕容麟看到姚葭的脸上,泪痕交错,正是个惊惶无助的模样。
  
  不用问,肯定又作噩梦了。
  
  姚葭有作噩梦的毛病,隔段时间就要发作一次。不过不要紧,他有祖传秘方,专治噩梦。
  
  “来人。”慕容麟一声低喝,睡音浓重。
  
  “陛下有何吩咐?”马上,帐外,响起宫人细声细气的应答之声。
  
  “犬忘尘’。”慕容麟放开姚葭,一掀锦被,坐了起来。扭头看了一眼缩成一团的姚葭,他从鼻间呼出了一团沉重的气。
  
  不大工夫,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到帐外停下,随即有宫人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启禀陛下,药,放在如意几上了。”
  
  慕容麟抬起双手,搓了搓脸,“知道了,退下吧。”
  
  “是。”脚步声再次响起,这回是由近及远,及至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慕容麟赤着脚,抬手一分帐帘,下了榻。
  
  帐外的如意几上,除了两盏绛纱宫灯外,此时,又多了一个黑色的长方形漆盘。
  
  漆盘锃光瓦亮光可鉴人。盘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三个物件:一只金杯,一只磁盏,一条白色绢巾。金杯是波斯金杯,外壁上遍錾繁复的花纹,杯里盛了大半杯温水。磁盏是皮青胎白的细瓷,内放一粒殷红色的药丸。药丸能有姆指指甲盖大小。绢巾放在磁盏旁,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
  
  淡然地扫了眼盘中之物,慕容麟一语不发,将姚葭从榻上捞起来,扯进怀中。带着姚葭一探身,他从磁盏里拈出药丸,顶在姚葭唇外,“吃了它。”
  
  姚葭知道这药不是好东西,吃了,生不如死。故而,把两片嘴唇抿得紧紧的,左躲右闪地,不肯吃。她不肯吃,慕容麟追着撵着,非让她吃。
  
  如此过了片刻,慕容麟失去了耐性,抬起一手,强行捏开了姚葭的嘴,另一只手,随即毫不犹豫地,把药丸丢进姚葭嘴里。怕姚葭把药丸吐出来,慕容麟把药丸丢进姚葭嘴后,马上捂住了姚葭的嘴,然后返身拿过金杯,撤开手,把杯中的水,一骨脑儿地灌进姚葭嘴里。
  
  姚葭摇头摆尾地挣扎着。挣扎中,水呛进了气管,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慕容麟松开了手,再捂,姚葭倒不过气,就要出人命了。他只是想让她忘记他不想记她记起的事,没想要她的命。
  
  曲起双膝,上半身委顿地伏在膝上,姚葭咳了个撕心裂肺。慕容麟坐在一旁,借着帐外朦胧的灯光,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呛到不要紧,不死就行;咳嗽也不要紧,不死就行。“忘尘”却是不能不吃。
  
  “忘尘”这名字,听上去,颇有几分仙家气质。服用“忘尘”之人,也确实会在一段时期内,有如那得道真仙一般,忘却了俗世烦恼——从前的记忆,不管好的坏的,全被“忘尘”统统抹去。即使想烦恼,也无从恼起。
  
  “忘尘”最奇妙之处,是能让服用之人,暂时忘却过去之事,近期的,却是一丝不忘。
  
  忘了好,忘了,对他和姚葭,都好。慕容麟是这么认为,而且,他也是替姚葭这么认为的。
  
  “忘尘”奇妙是奇妙,就是副作用有些大。服药后六个时辰内,服药者一身骨肉剧痛不已,苦痛程度不次于剥皮剐肉。作神仙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也是姚葭死活不肯服用“忘尘”的原因之一。
  
  服药后不久,姚葭在慕容麟的怀里,扭成了一尾离岸的活鱼。慕容麟不慌不忙地从漆盘中扯过绢巾,三两下塞进姚葭口中,然后,一把将她按在榻上,合身压了上去。
  
  姚葭不住地扭动着身子挣扎着,真疼啊!四肢百骸,像被大车反复辗过般,她恨不能立时昏死过去,然而,偏不能如愿。口中呜呜地叫着,她把颗尚能自由活动的脑袋,摆去摇来,泪流满面。
  
  慕容麟微微撑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身*下苦苦挣扎的人,看着看着,他忽然笑了,声音不大,却是足够持久。
  
  如果,不是身上的帝王责任,他也很想和身下之人一起服用“忘尘”,忘了前尘,抛却旧怨,还是一对无忧无虑的神仙眷侣,多好。多好!
  
  慕容麟呵呵地笑着,笑得肩膀乱抖,泪光闪烁。
  
  你以为,痛的只有你吗!
   第一卷:独忘于江湖 问疾   宫里要选新的秀女了。倒不是慕容麟自己想选,按着他的本意,宫中现有嫔妃完全够用,选多了也是闲置不用,浪费。
  
  可是,陆太妃不答应。
  
  陆太妃是慕容麟的亲姨,当年与姐姐——慕容麟的生母,也就是后来的陆皇后,一同应选入宫,侍奉先帝慕容攸。
  
  陆皇后育有两男,长男便是慕容麟,次男名华,同慕容麟一般,也是个粉雕玉琢,俊美可爱的孩子,可惜十岁那年,随先帝去皇家猎苑行猎时,不慎从马上跌下,摔死了。不出一年,陆皇后也因伤心过度,追随小儿子去了。
  
  陆太妃当年亦曾育有一子,三岁时,得病夭殇,从此再无所出。陆皇后在世时,陆太妃就很喜欢慕容麟,陆皇后薨后,陆太妃对慕容麟的怜爱更胜从前。亲姐姐的孩子,自己的亲外甥,不爱他爱谁?
  
  慕容麟也将陆太妃视若亲生母亲般尽心侍奉,甥姨关系,处得有如亲生母子一般,甚或比亲生母子,还要亲上几分。
  
  慕容麟今年二十四岁,从十六岁大婚至今,只得一男二女。陆太妃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数次催促慕容麟下诏采选秀女。
  
  “先帝像你这般年纪,已有四位皇子了。”每次,慕容麟去陆太妃的崇训宫请安,陆太妃必要把这话说上几遍。次数多了,慕容麟的耳朵简直要起茧子。
  
  心中虽然厌烦,然而慕容麟深知,自家亲姨是为他好,毕竟身为一国之君,不可能只有一个子嗣。
  
  评心而论,他是喜欢小孩子的。小孩子多可爱呀,白嫩嫩,肉嘟嘟的,浑身散发着奶香,抱起来正是块沉甸甸,软颤颤的香肉。
  
  内心里,他也想多生几个孩子,一大群肥肥白白的闺女、儿子围在脚边,东拉西扯地跟他撒娇,要他抱,要他领着玩儿,问他要好吃的,想想,都觉得怪有趣的。
  
  可是,曾经海誓山盟,许诺,要给他生一大堆孩子的女人不见了,即便躯体还在,还能生儿育女,他却不能给予。至于别的女人,他懒得去动,偶尔作为泄火工具动用一次,也必在事后,让内侍妥为处置。
  
  故此,二十四岁的他,依旧子息不蕃。
  
  他不急,陆太妃却急得火上房,在数次旁敲侧击,直截了当劝说无果后,不知是真的,还是经过高人指点,总之,陆太妃因为慕容麟不肯听自己的话选秀,病倒了。
  
  躺在锦被之下的陆太妃,对坐在榻边问疾的慕容麟,哀哀地开了口,声音有气无力,听上去,当真病得不轻。
  
  “陛下也用不着来瞧本宫,本宫死了,也就没人在陛下耳边唠叨了。”说完,陆太妃闭上眼,很快,两行热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漫了出来。
  
  慕容麟心中暗叹,知道陆太妃这是在和自己置气,只有在对他表达不满时,陆太妃才会生份地称他为“陛下”,而非平时的“麟儿”。
  
  “姨母不要这样说,太医方才不是说了吗,姨母只是小疾,并无大碍,只需静心调养几日,便可大安。
  
  “大安?”陆太妃依旧闭着眼,声音比之先前更加凄凉,“大安了,也不过是碍人眼的老厌物,早死早利索,免得招人讨厌。”说着,眼泪流淌得愈发欢畅了。
  
  闻听此言,慕容麟鼻子发酸,几欲泪下。他知道,陆太妃没病,不过是因为自己不肯选秀,在跟他赌气。他也知道,姨母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好。现在,姨母也许只是在赌气,但他若是一味推脱,只怕哪天,真会把姨母气个好歹来。
  
  先前,他带姚葭回宫,陆太妃曾为此大病一场,不能再有第二次了,盯着陆太妃酷似生母的脸,慕容麟无奈妥协。
  
  “在麟儿心中,姨母与母后是一样的,麟儿有多爱母后,就有多爱姨母,姨母生病,麟儿恨不能以身相代,若是能让姨母高兴,麟儿答应选秀也就是了。还望姨母保重玉体,不要让麟儿担心。”
  
  此言一出,陆太妃登时睁开了眼睛,眼中精光一闪。不过,一闪之后,却是又恢复了先前病病歪歪的模样,“麟儿此话当真?”声音也还是刚才的少气寡力。
  
  慕容麟握住陆太妃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君无戏言。”
  
  在慕容麟答应选秀的第四天,陆太妃的病就好得利利索索的了,本来她打算第二天就霍然而愈的,不过转念一想,好得太快了似乎不大好,于是坚持着又病了两天,终于在第四天,毅然决然地大安了。
  
  稳稳当当地坐在立式青铜菱花镜前,陆太妃由着身后的宫女,给自己梳头作造型。望着镜中依然堪称美丽的容颜,她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去,镜中人立即也作了个一模一样的动作,她为自己取得的阶段性胜利,感到高兴。
  
  一边认真地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陆太妃一边想,接下来,她一定要督促外甥多选几个名门闺秀,多生几个儿女,这才是最后的胜利。她深信,最后的胜利必是属于她的。因为这样的想法,镜中人的笑容,又深化了几分。
  
  宫人给陆太妃弄好了发型,插好了发饰,又捧着面青铜镜,置于陆太妃的脑后,利用前面立镜的反射,让她看看脑后的效果。
  
  陆太妃对着立镜左右扭了扭头,心情愉悦地表示嘉许,“嗯,不错。”
  
  慕容麟果不食言,在陆太妃宣布大安的第二天,颁下诏旨,采选名门淑质,要求公卿以下子女一律应选,如有隐匿不报者,以不敬论。
  
  陆太妃坐在七宝琉璃榻上,慕容麟和她共坐一榻。听说慕容麟已然颁下选秀诏旨,陆太妃高兴地扯过慕容麟的手,握在手中,又在手背上拍了拍,“好孩子。”
  
  在崇训宫坐了一会儿,陪陆太妃闲聊了一会儿,慕容麟离开了崇训宫,前往姚葭的庆春宫。
  
  据姚葭上次服用“忘尘”,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又该服药了。他知道,“忘尘”的副作用大,提供秘方的太医跟他说过,姚葭服药后的反应,他也亲眼见过。
  
  还在姚葭初次服用“忘尘”后,慕容麟就跟贡献秘方的太医商讨,可否将秘方进行改良,让服用之人,不必如此煎熬。
  
  太医的答复是,不行。他家先人不是没试过要修改秘方,减小副作用,然而改来改去,历经几代人反复研究,反复实践,最终得出结论——目前的方子已然是完美终极版了,增一分要出人命,少一分又是白遭罪,什么也忘不了。
  
  听到这样的答复,慕容麟不免有些失望,失望之余,他依然不改初衷,让姚葭继续服药。他不想让姚葭想起从前的事,一点也不想。忘了过去,对她,和他,都好。
  
  他安插在庆春宫中的眼线,每日,都会来向他汇报姚葭的起居情况,以便他能在第一时间得知,姚葭是否有复忆迹象。
  
  慕容麟看到姚葭时,姚葭正坐在临窗的乌木描金榻上,低头绣花,一边绣,一边努力地搜索着自己的大脑。
  
  她知道自己失忆了,也知道“忘尘”的作用,可是她不甘心,她希望自己的脑中,能有那么一小块地方,是“忘尘”力所不及的,也许,她能在那里,找到一些旧日的吉光片羽。然而,思来想去,只是徒劳。
  
  思索间,猛然听见通传,姚葭一抬头,就见慕容麟已经进到了房里,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绣绷,对着慕容麟,飘然下拜,“臣妾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向上一抬,慕容麟作了个“平身”的姿势。
  
  “谢陛下。”姚葭袅袅地站直了身体。
  
  走到姚葭刚才坐过的小榻前,慕容麟一撩袍子后襟,坐在了姚葭坐过的位置上,又一伸手,把将姚葭扯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这样亲密的举动,在姚葭有限的记忆里,不是第一次了,然而每一次,依然会让她感到脸红心跳。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她低着头,侧身靠在慕容麟的怀里,身体僵硬。
  
  不紧不松地把姚葭搂在怀里,慕容麟一声不响地打量着她,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本已有些局促的姚葭,在慕容麟长久的注视下,越发感到不自在。她的脸很白,然而因为害羞,血不断涌到了面皮下,至使她的脸,不再是纯然的白,而是白中透粉,宛如一朵开到全盛的桃花,娇艳欲滴。
  
  不动声色间,慕容麟把姚葭的变化,一点不落地看在眼里。过了一会儿,他不轻不重地捏住姚葭的下巴,扭向自己,“这几日身上可还好?”
  
  他的声音不大,平淡得有如不掺一丝杂质的白水。
  
  姚葭仰脸望着慕容麟,有些害羞的同时,又有些害怕,“臣妾还好,多承陛下挂念。”她知道,慕容麟此话的真正含义,是在问她,这几日有否为噩梦所扰?
  
  慕容麟紧盯着她的眼睛,淡然依旧,“睡得可还好?”
  
  姚葭就怕慕容麟问她睡觉的事,听慕容麟问她睡得可还好,她的心“嗵”的一下,“还好。”她强作镇定。
  
  前天夜里,三更天左右,她噩梦复发,只不过,这次的梦不像以往,有尖叫有挣扎。是以,帐外的宫人并不知晓。而她也不打算让人知晓,她不想再吃“忘尘”。
  
  她不知道慕容麟想让自己忘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她曾问过慕容麟自己的身世,慕容麟只淡淡告诉她,她是他“捡来的”。至于在哪儿捡的,怎么捡的,慕容麟没说,她也没再问。她看出来了,慕容麟说的根本不是事实,既然他不愿说出真相,自己再问也是枉然。
  
  人都有好奇之心,慕容麟越是遮掩回避,姚葭就越想弄清自己的身世。为什么,慕容麟那么不愿让自己想起往事?她失忆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和他,有着怎样的过往?
  
  虽然记不起半点往事,不过姚葭猜测,失忆之前,她和慕容麟的关系,应该好不到哪儿去。看慕容麟对她的态度就知道了。
  
  姚葭非常希望,能把这次服用“忘尘”的时间,稍微往后拖一拖,兴许,她能在药力减弱的这段日子里,想起些什么。哪怕以后还要吃药,还是会忘,好歹她曾知道过,也强如总这么糊里糊涂地活着。
  
  前夜的梦,严格说来并不算恶梦,因为既无刀光剑影,也无鲜血淋漓。相反,梦中的画面很是美好,花红柳绿的,就是有些模糊,像隔着几重的纱,看不真切。梦里,有个极像慕容麟的少年,站在一团光里,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微笑不语。
  
  慕容麟盯着姚葭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喜欢朕吗?”
  
  他发问时,姚葭正回想着梦中的少年,猝不及防地眨了眨眼,姚葭回过神来,“喜欢。”她低声道。
  
  慕容麟看着姚葭差不多快变成杏花的脸,“有多喜欢?
  
  姚葭稍一思忖,“臣妾愿为陛下作任何事。”
  
  慕容麟一皱眉尖,“是吗?”他露出一丝浅笑,用玩味的语气,把姚葭的话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愿意为朕作任何事。”
  
  姚葭盯着慕容麟那抹浅笑,有些难过。她听出来了,慕容麟不相信她。于是,她郑重地对慕容麟一点头,“是,臣妾愿意为陛下作任何事。”她想让慕容麟从她的表情上和语气里,看到她的真心。
  
  她的用意似乎是奏了效,慕容麟收起了那抹浅笑,静静地看了她一小会儿,“为朕去死,也愿意吗?”
  
  姚葭愣住了,呆呆地望着慕容麟,没有马上回答。
  
  二人对面的墙角,立着只青铜鎏金的莲形熏炉。青色的烟气,顺着莲心复杂的镂空花纹,不断逸出,轻轻袅袅地边逸边散,最终,无声无息地融入到虚空之中,化作一室馨香。
  
  在这一室的馨香之中,慕容麟又问了一次,“怎么,不愿意?”
  
  姚葭一惊,醒过神来,“愿意。”她盯着慕容麟的眼睛,轻声道,“臣妾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她的声音虽轻,却是带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慕容麟似乎有些承受不住她的目光,把视线往下调了一点,看向她的鼻梁,同时眉头微挑,“过几日,宫里要选一批秀女,到时,你随朕一起去吧。”
  
  闻听此言,姚葭的心难过了一下。她知道,慕容麟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可是乍一听说他要选秀女,她心里还是怪不舒服的。
  
  “遴选秀女,理当皇后陪同陛下一同前往,臣妾位份低微,不敢僭越。”她实在不想去。
  
  慕容麟不以为然,“皇后向来身体违和,不宜劳动。”
  
  姚葭眨了眨眼,“那……陈贵嫔,萧贵嫔……”纵然皇后凤体违和,不能出席,还有地位仅次于皇后的陈、萧二位贵嫔,怎么说,也轮不到她去。
  
  慕容麟容色不变,“朕要你去,你便去。朕没嫌你位份低微,你倒在意什么?”淡声说完,他站起身来,自然而然地,姚葭也随着他站到了地上。
  
  慕容麟很高,比姚葭高出两个头左右,居高临下地看着姚葭,他轻描淡写地嘱咐道,“记着,到时打扮得好看些。”
  
  姚葭将双手放在右侧腰间,向下一福身,“臣妾谨遵圣命。”
  
  慕容麟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好生歇着吧,朕走了。”
  
  姚葭又是一福身,“臣妾恭送圣驾。”
  
  无言地扫了姚葭一眼,慕容麟昂首向外走去。
   第一卷:独忘于江湖 选秀   
  皇命难违,虽是万般不愿,最后,姚葭还是在半个月后的选秀当日,陪同慕容麟驾幸选秀之地千秋殿。
  
  前呼后拥中,慕容麟的金龙御辇率先抵达千秋殿,姚葭的青莲小辇紧随而至。由内待将自己从御辇中扶出,慕容麟回头望向身后,就见姚葭正探着头,扶着宫女的手,将要下辇。
  
  碧空如洗,清风习习,吹得姚葭一袭曳地的藤黄色纱裙飘举翻张,整个人仿如那凌波的洛神,似乎随时都要御风而去。
  
  面色平静地望着向自己袅袅而来的姚葭,慕容麟的心中,风起云涌。时光似乎刹那倒流,他以为自己又看到了,让他忘情去爱的心仪女子。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仿佛前世。
  
  那时的他,还相信爱情,相信人心,那时的他,恨不能将天上的星月摘下来送与心爱之人,不想,换来的却是,千古伤心!看着渐行渐近的姚葭,慕容麟的脸上,淡漠得不见一丝表情。
  
  很快,姚葭走到慕容麟面前,垂眼屈膝地向慕容麟施了一礼。慕容麟不露声色地作了个深呼吸,把脑海中隐隐骚动的旧日情怀,强按了下去。
  
  “很漂亮。”上下打量了姚葭两眼,慕容麟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无波无澜。
  
  因为极少得到慕容麟的夸奖,是以乍一听到慕容麟的夸奖,姚葭不禁有些诧异。飞快地抬眼看了慕容麟一眼,她敛眉低首道,“多谢陛下夸奖。”
  
  慕容麟收回目光,不再说话,向殿中行去,姚葭微垂着头,跟在身后。
  
  早在慕容麟驾幸千秋殿之前,殿门外早已分成两列,站满了盛饰艳装的丽质娇娃,每一名,皆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
  
  新的宫妃,也可以说,新的野心家,新的怨妇,新的牺牲品,将从她们中间脱颖而出。
  
  年轻的佳丽们带着懵懂,带着期盼,带着紧张,带着其它一些未知的情怀,悄声静气地垂手肃立,等待着慕容麟的到来与挑选。
  
  千秋殿丹墀之上,并排摆着两张紫金床。
  
  按照燕室宫规,只有慕容麟的正妻,中宫皇后窟咄铃,才有资格与慕容麟平起平坐。其他人等,哪怕尊贵如陆太妃,也只能另设坐具,坐在慕容麟的下首,其余嫔妃,更是要排在陆太妃之下。
  
  慕容麟一撩袍子后摆,在左边龙床落座,随后面无表情地一指右边的龙床,示意姚葭坐下。
  
  姚葭一惊,“这……臣妾惶恐。”
  
  慕容麟一蹙眉毛,“不过是个座位,有何惶恐,坐下吧。”他的语气不急不徐,风轻云淡,却又坚决得不可抗拒。
  
  姚葭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为难,刚一张嘴,还不等她发出声音,站在一旁的陈弘,给她丢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落座,不要惹慕容麟不痛快。
  
  姚葭暗叹一声,无奈落座。
  
  选秀正式开始。
  
  秀女们两人一组,在中官的引导下,一对对袅袅婷婷地走上殿来,行至丹墀前,给丹墀之上的慕容麟和姚葭施礼,然后低眉顺眼地站好,供慕容麟评判,选择去留。
  
  中选的秀女,一概绛纱系臂,即时留在宫中,落选的佳丽,待选秀结束后,统一放还,各回各家,自由婚嫁。
  
  慕容麟似乎对这次选秀兴致颇高,一贯不苟言笑,惜字如金的他,忽然一反常态,几乎对每对上得殿来的秀女,都要评上两句,评语有褒有贬。
  
  一对对佳丽走上来,又一对对地齐下去,十数对佳丽选下来,富丽堂皇的大殿上,除了越来越深的脂粉香,却是连根佳人的发丝也没能留下。
  
  所幸,慕容麟依然保持着高度的审美热情,继续对上得殿来的佳丽们点评不休。除了自己点评,慕容麟还不时地征求一下陈弘和姚葭的意见,其中,以征求姚葭的意见为多。
  
  “朕看这名女子不错,眉目清秀,意态可人,甚合朕意,卿以为如何?”对一名粉衣佳丽经过一番细细鉴赏后,慕容麟转过脸,意态悠然地问姚葭。
  
  姚葭对慕容麟浅浅一笑,“陛下说好,自然是好。”
  
  听了姚葭的回答,慕容麟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把唇角往上一扯,要笑不笑地问,“朕把她留下,可好?”
  
  姚葭还了他一个差不多的表情,轻声道,“甚好。”心里又酸又涩。
  
  别难过,姚葭告诉自己,皇后尚且不能完全拥有身边的这个男人,何况是你了?你不过是个三等的美人。身边的男人,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这样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只属于一个女人。既然有了这样的觉悟,又何必心酸难过。
  
  慕容麟盯着姚葭半晌不语。半晌过后,他毫无预兆地站起身,又一探身,握住姚葭的胳膊,把她扯了起来,“起来。”他声音平静,然而极冷。
  
  因为毫无防备,因为慕容麟用力过大,姚葭站立不稳,向前一扑,一头扎进慕容麟的怀里。
  
  慕容麟低头看了她一眼,正巧她也抬头去看慕容麟。慕容麟沉着脸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拉着她步下丹墀,向殿外走去。
  
  陈弘苦着脸一咧嘴,跟了上去,“陛下,还有好些个秀女在外头候着呢,是不是……”紧走几步,追上慕容麟,他试试探探地发表了意见,“是不是看完了再走。”
  
  慕容麟脚步不停,“改日再说。”
  
  陈弘不再多言。伺候慕容麟多年,他对慕容麟的脾气了如指掌,他看出慕容麟是生气了,而且还气得不轻。
  
  殿外等待觐见的秀女,至少还能有一百五十人左右。慕容麟的乍然现身,让这些秀女,负责维持秩序的中官,管理秀女的女官们,全部大吃一惊。
  
  这些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国主,沉着脸,抿着嘴,扯着个柔弱宫妃,风卷残云般从他们身边刮过。
  
  中官和女官们除了吃惊,倒没别的想法,秀女们见了这一幕,却是各有见解。有的为得见天颜心潮澎湃,有的为国主少见的俊美所倾倒,有的则为国主阴沉的面色暗暗心惊。
  
  慕容麟扯着姚葭,一阵风似地刮到殿外的御辇前。
  
  “上去。”不轻不重地把姚葭往御辇前一推,慕容麟言简意赅地下了命令。平淡的声音下,是极力克制的怒意。
  
  姚葭知道慕容麟生气了,不过不明白,慕容麟为何要生气?他征求自己的意见,自己顺着他的意思给了。还要如何?
  
  慕容麟在她面前,时常是阴一阵,晴一阵,虽然他的阴和晴,几乎不形于色,没有太大情绪起伏,但她依然能感觉到。
  
  提着裙摆,姚葭一声不吭地钻进了御辇,慕容麟紧随其后。在辇中坐定后,慕容麟沉声吩咐,“回宫。”
  
  辇旁的陈弘当即面冲前方,拖腔拉气地扬声道,“起——驾——,回——宫——”
  
  御辇颤颤微微地离地而起,在一大堆宫人内侍和禁军侍卫的前呼后拥下,悠悠而去。
  
  回宫的路上,慕容麟目视前方,一言不发。姚葭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尽量把自己往小了缩。
  
  御辇直接回了乾元宫,这回慕容麟先下的辇,下辇后他一转身,张开双臂,不容分说地把姚葭抱扶了下来。然后他拽住姚葭的手,板着脸,刮回了寝殿。
  
  进了寝殿,慕容麟一挥衣袖,眨眼间,宫人内侍们垂头屏息地走了个干干净净。陈弘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倒退着出了寝殿门,他小心地将寝室门,双手关严。
  
  倘大的寝殿,眨眼间,只剩姚葭和慕容麟两人。慕容麟松开了姚葭的手,二人相向而立。
  
  慕容麟一语不发地盯着姚葭,目光复杂。姚葭低着头,不看他,不敢看。房里静悄悄的,静得双方几乎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慕容麟伸出托起了姚葭的下巴,低声开口,“真的那么想见朕选别的女子入宫?”他停了一下,“心里不会难过?”
  
  姚葭望着慕容麟的眼睛,愣住了。
  
  慕容麟有一双美丽的单凤眼,眼尾上挑,黑眼仁大而亮,极有神采。这双神采熠熠的眼睛,正意味复杂地望着她。
  
  在她愣神的时候,慕容麟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自嘲的意味,“朕你问你是否喜欢朕,你说喜欢。朕其实是不大信的,今日一见,果然……”说着,他又笑了,这回的笑里除了自嘲,还有无限的感慨和说不出的伤怀。
  
  姚葭看着慕容麟的笑容,心中五味杂陈。她没想到慕容麟竟是为了这个原因生气,和她想的,全然相反。她心中一动,慕容麟喜欢自己?如果,他喜欢自己,又为何一直对自己喜怒无常。
  
  “陛下如何知道臣妾‘乐见’?”姚葭看定慕容麟的眼,“笑一下,说一句‘甚好’,就一定表示臣妾乐见吗?”如果臣妾说不乐见,陛下会为了臣妾的‘不乐见’,收回成命,不纳新人了吗?”
  
  慕容麟目光闪烁,没言语。
  
  姚葭看着他的目光,笑了一下,“既或没有新人入宫,陛下也不是臣妾一个人的。所以,对臣妾而言,陛下选一次秀,还是选十次秀,没有分别;陛下选一个新人入宫,还是多选几个新人入宫,也没有分别。所以,如果陛下还要问,臣妾是否‘乐见’,臣妾还是一样会答——是,臣妾乐见。”
  
  说完这番话,姚葭收回目光,垂下眼,不再看慕容麟。
  
  慕容麟无话可说。的确,就如姚葭所言,既便她说不乐见,自己也还是会选秀女入宫。
  
  维持着冷淡的表情不变,他想要说两句话缓和下气氛。不想,姚葭却先他一步开了口,头依旧低垂着,“陛下若是没有别的事情,臣妾想告退回宫了。”
  
  慕容麟一怔,随即抬眼看向别处,“回去吧。”
  
  “谢陛下。”姚葭向下一福身,转身离去。
  
  慕容麟望着姚葭背影,直到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他依然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他很恨自己,恨自己时至今日,依然在意这个女人,哪怕,这个女人曾让他的人生,天翻地覆,他还是在意她。
  
  姚葭走了没多久,陆太妃气势汹汹地来了。她质问慕容麟,为什么选秀选到一半,就走了,是不是不想选了?
  
  慕容麟告诉她,之所以选秀选了一半突然离席,是因为当时他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故此,半道上先走了。至于秀女,明天接着选。
  
  陆太妃得了保证,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她极富气场地一挥大袖,“君无戏言,本宫等着陛下的好消息。陛下可千万别让本宫失望!”
  
  当晚,慕容麟驾幸庆春宫。
  
  夜里,姚葭在慕容麟的怀里作了个梦。她又梦见了那名极像慕容麟的少年。少年立在一株高大的柳树下,阳光透过层层柳叶,斑驳地洒了少年一身。温柔浅笑间,少年一遍遍地重复着,“幸乐长安……”
  
  黑暗中,姚葭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
  
  幸乐长安?
  
  那是,什么意思?
  
   第一卷:独忘于江湖 心境   
  陆太妃心情愉悦地站在廊下,逗弄着一只鹦哥儿。
  
  鹦哥儿的个头儿很大,除了头顶一簇又威风又俏皮的鹅黄色顶羽,全身上下一片雪白,一根杂毛也没有。鹦哥儿站在朱漆提架上,一只爪子上栓了条细细的金链,提架顶端钩在殿廊之下。
  
  殿廊外,碧草如茵,花香馥馥。
  
  陆太妃微撮着口,对着鹦哥儿,吹了两声不怎么好听的口哨,眉眼含笑地诱哄着鹦哥儿,“小雪,好孩子,听话,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给好吃的。”
  
  大大的小雪一歪头,眨了下眼晴,紧接着,怪声怪气地,从嗓子眼里发出了声音,“太妃真美,太妃真美,太妃真美。”一口气连说了三遍。
  
  “小雪真乖,”陆太妃笑得眉眼弯弯,“给,好好吃吧。”边笑,她边把装在细竹管里的鸟食,倒在了提架边上的淡青色小瓷杯里。
  
  鹦哥儿也许是吃饱了,也许对陆太妃的赏赐并不稀罕,并不去吃,无意识地拍完马屁,又恢复了先前的端庄姿态,有如标本一般,一动不动地蹲在架子上,若不是眼珠间或一轮,压根儿看不出是个活物。
  
  一连听了许多声赞美,陆太妃心满意足地慢慢踱回了房中。
  
  房里薰着香,是她最喜欢的玄凤香。舒舒服服地躺在青玉榻上,她在满室的暗香浮动中,惬意地阖上双眼。脚下,一名青衣宫女,轻手轻脚地,给她捶着腿。
  
  氤氲的香气,舒适的按摩,愉快的心境,让陆太妃有些昏昏欲睡。在晕陶陶的思绪里,她对后宫两个月来的情形,作了个大致盘点。
  
  两个月前,慕容麟在应选的名门闺秀中,挑选了七名女子入宫,这七名女子入宫后不久来拜见过她,十五至十九岁不等,一个个跟花骨朵似儿,婷婷玉立,嫣嫣润润,瞅着,就那么惹人怜爱。
  
  闭眼回想着几名人比花娇的小妃子,陆太妃的眼前,出见了一大群胖娃娃,胖娃娃们肥白可爱,淌着口水,对她咯咯憨笑。于是,她不由得也笑了。不过——
  
  陆太妃蓦地睁开眼。她想起一名新晋宫妃的样貌,那人的长相,和庆春宫的贱人,能有七八分像,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让她的外甥,对那宫妃青眼相向。
  
  心腹探听回来的消息称,近两个月来,慕容麟对华光宫的赵充华,似乎情有独衷,几乎每日下朝后,都要去华光宫,呆上几个时辰。
  
  想到这儿,陆太妃原本愉悦的心情,毫无过渡地沉郁了下来。心头,像盘了团电闪雷呜的乌云,压得她,有些气息不畅。冤孽呀!她闷闷地想,麟儿还是放不下庆春宫那贱人。
  
  “行了,下去吧。”她有些心烦意乱地动了动腿。
  
  “是。”给她捶腿的小宫人,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下了早朝,慕容麟没有去华光宫,而是直接回了乾元宫。他在宫人的侍候下,脱了朝服,换上常服,一沉身,坐在了锦垫之上。
  
  陈弘和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内侍站在一旁。小内侍手里,捧着个不大的乌漆托盘,托盘里放着只雕花白玉盏。玉盏里,盛着大半盏殷红的冰镇蜜调酸梅汁。
  
  见慕容麟稳稳当当地坐好了,陈弘将白玉盏拿了起来,小心地奉给慕容麟。慕容麟接过白玉盏凑近唇边,轻啜了一口。
  
  冰镇过的酸梅汁,里面又放了玫瑰花蜜,冰冰凉凉,酸中带甜,喝一口,齿颊留芳,一路舒服到心坎里。
  
  “让她进来吧。”一拧身,他把白玉盏放在了身旁的如意几上。
  
  “遵旨。”陈弘答应一声,带着小内侍退了下去。不大工夫,芸香走了进来。
  
  芸香今年十七岁,年纪不大,不过却是足够伶俐,足够忠诚。慕容麟把芸香派去庆春宫,让芸香贴身服侍姚葭,随时向他汇报姚葭的动态。
  
  芸香跪在慕容麟的面前,一五一十地向慕容麟作着汇报,慕容麟一边听,一边不时拿起如意几上的白玉盏,抿上两口。
  
  “你们娘娘这几日饮食如何?”慕容麟问芸香。
  
  芸香如实回答,“娘娘这几日饮食清减了许多,人瞧着,也瘦了些。”
  
  慕容麟刚呷了一口酸梅汁,闻言一皱眉。低下头,看着盏中殷如鲜血的酸梅汁,“那个毛病犯了吗?”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芸香知道,慕容麟是问姚葭有没有作噩梦,“据奴婢观察是没有。”
  
  “瞧仔细了?”慕容麟的语气听起来极平和,然而,无形中,却又带了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凛气息。
  
  芸香心头一紧,赶紧表白,“夜里,一直是奴婢和锦屏两个轮流值夜。锦屏值上半夜,奴婢值下半夜,就守在娘娘帐外,娘娘睡得极安稳,连个呼噜都没打过。”
  
  慕容麟点了点头,“其他方面呢,可有异常?”
  
  芸香趴在地上,盯着地毯上华丽繁复的图案,认真地想了想,“没有,娘娘就是不怎么说话,整日介绣花,不过娘娘平日也是如此的。”
  
  慕容麟微一颔首,“知道了,你回去吧。给朕仔细盯着,有什么情况,速速来报。”
  
  “是。”芸香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给慕容麟磕了个头,起身离去。
  
  慕容麟坐在榻上,默然半晌。
  
  两个月零四天,他已经两个月零四天,没去庆春宫了。不知道姚葭现下如何?虽然,每天都有人跟他禀报她的情况,可是,耳闻终是不如亲见。
  
  尘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而是即使知道你身在何处,却不能去见你。
  
  没人拦他不让他去,是他自己在跟自己较劲。不见,是满心的思念;见了,是满心的负罪感。每天,每时,每刻,他在深深的思念,与等量的负罪感中,饱受煎熬。
  
  许久之后,慕容麟一抬手,把手中的玉盏放回了原处。长叹了一声,他一扶双膝,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摆驾华光宫。”他边向外走,边对侍候在旁的陈弘道。
  
  陈弘微一俯首低应一声,随即直起腰身,脸冲着门外扬声道,“摆驾华光宫——”
  
  一声声的“摆驾华光宫”,在他这一嗓子过后,次第地从门外传开,越传越远,越传声越小。
  
  姚葭坐在西窗下,一手拿着绣绷,一手拈着绣花针,飞针走线。
  
  昨天夜里,刚下过一场雨,残红满地。此时,纱窗半支,微风夹杂着花香、草香、泥土香,阵阵穿窗而入。吹在脸上、身上,微有些凉,不过,她却浑不在意。
  
  两个月零四天了,她一边心不在焉地绣着手中的活计,一边想,她已经两个月零四天,没见着慕容麟了。
  
  不知他此时在作什么?姚葭心里难过了一下,现在应该下了早朝,不知是直接回了乾元宫,还是去了御书房,亦或是去了别的妃子的宫殿。听芸香说,上次选秀,有七名秀女入宫。没准,慕容麟正和她们中的的一位在一起呢。
  
  姚葭一边在绣面上抻抻扯扯,一边想着慕容麟,想着自己莫测的身世。慕容麟说她叫“姚葭”。姚葭?大概不是自己的真名吧。不管是不是真的,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多美的意境。
  
  一阵风吹来,姚葭不经意抬眼向窗外望去。就见一名宫人,怀抱着一只黑色的鸟,朝窗子斜对个儿的梧桐树走去。宫人边走边四下张望,是个小心翼翼,怕人瞧见的模样。下意识地,姚葭向后一仰身,闪到了窗子后面。
  
  宫人来到梧桐树下,又谨慎地向四下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后,她双手托着小鸟,向空中一扬。小鸟顿时像一只黑色的利箭,直刺云霄,眨眼飞了个无影无踪。
  
  宫人向天空抛鸟的一刹那,姚葭的脑中,“咻”地一下,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画面中,一个模糊的身影,作着同样的动作。看身量,那身影是个高大成年男子。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皱着眉,认认真真地想了一回。末了,却是什么也没想起来。摇头暗叹一声,姚葭瞅准了绣面上的一点,将绣花针按了下去。
  
  她在给自己绣一件半臂:鸭蛋青的绢料上,星罗棋布地绣着无数朵粉色的樱桃花,青粉相映,好看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势渐强。风声夹着树叶的沙沙声,透过半开的纱窗,扑面而来。姚葭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向外望去。
  
  庭中,柔弱的蔷薇,丁香,月季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梧桐树的树枝也被吹得摇摇摆摆。
  
  她望着窗外颇为凄凉的景色,平静地想,大概是要下雨了。
  
  夜半时分,慕容麟在声声惊雷中醒来,怀里,是吓得缩成一团的赵充华。黑暗中,慕容麟半睁着眼,不带感情地抚了抚赵充华的后背,以示安慰。
  
  窗外雨横风狂,室内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一道刺目惊心的闪电过后,紧接着是一声撼天动地的雷声。稍晚于雷声的,是赵充华的尖叫声。
  
  赵充华在雷声中,吓得猛地往慕容麟怀里一缩,慕容麟一皱眉,下意识地,又把她怀里揽了揽。
  
  下巴抵着赵充华的头顶,慕容麟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姚葭,可是,大脑似乎是有意和他作对。他越不想想,“姚葭”二字,以及这两个字所代表的那个人,就越在他脑子里飘。
  
  又一个炸雷响起,慕容麟一掀锦被,猛地从榻上坐起。
  
  “来人,掌灯。”
  
  宫人进来掌了灯。
  
  慕容麟急急地穿好衣服,不顾花容失色的赵充华,匆匆而去。
  
  姚葭缩在被子里,两手各捂着一只耳朵,胆战心惊地等着下一声雷。她很怕打雷。白天打雷还好,宫人能陪着她;夜间,虽然也有宫人值夜,但终究是隔着一道锦帐,隔着一段距离。
  
  她倒是可以让宫人拉开帐帘,点上灯烛,让她们彻夜不眠地陪着自己,不过她不想,她不想让人看到她的脆弱。所以她宁愿隔着一道帘幕,缩在被窝里发抖。
  
  又一个惊雷劈响时,姚葭在战栗中,想起了慕容麟的胸膛。慕容麟的胸膛很暖很宽,很安全。在慕容麟的怀抱里,她什么也不怕,尽管,她有些怕慕容麟本人。
  
  今夜,不知他宿在何处?姚葭在惊雷中闭上双眼,眼泪,很快从眼中流了出来。
  
  夜愈发地黑了,风雨愈发地大了,雷电也愈发地频急。电闪雷鸣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庆春宫外,身后一名身量与其相仿之人,举着把油纸伞,努力地想要为此人挡去风雨。
  
  然而风雨实在太大,不一会儿,伞下之人和举伞之人,统一湿成了水人。二人身后不远处,是一大队水淋淋的戎装卫士。
  
  慕容麟站在狂风暴雨中,沉默地望着前方的庆春宫宫门。
  
  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慕容麟在庆春宫外站了大半夜,早朝之前,他回了乾元宫,洗漱更衣,准备上朝。临上朝前,他匆匆地吃了两块糕饼,又喝了碗浓浓的姜汤。一碗姜汤,喝出了慕容麟一头一身的汗。四肢百骸中的寒气,也随着这身汗,排出了体外。
  
  他让陈弘不必随他上朝,等他上朝后,赶紧去休息。陈弘四十多岁了,看上去虽然身强体壮,但毕竟已不是少年人。
  
  陈弘表示自己并无问题,完全可以陪着他一起上朝。慕容麟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然后,他唤来另一名内侍,让那人代行陈弘的职责,随后,动身上朝。
  
  慕容麟上朝后,陈弘依言回了自己的房间。盖着被子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在睡去之前,他闭着眼睛,回想着慕容麟昨夜的行径。
  
  想来想去,他在心里打了个“唉”声,孽缘啊!由着慕容麟,他想到了自己,去势之人不能像正常男子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可谓不幸。但是,去势之人亦不必像正常男子,为情爱饱受煎熬。
  
  思绪一转,陈弘又想起了慕容麟和姚葭二人的种种过往,不觉又打了个“唉”声,迷迷糊糊睡去。
   第一卷:独忘于江湖 夜宴   
  初夏时分,陆太妃迎来了自己的第三十九个芳辰。陆太妃的芳辰庆典,往年都在崇训宫中的容华殿举行,今年也不例外,排场也还是一如既往的盛大隆重。芳辰这日,崇训宫中热闹得像过年。
  
  树上,廊下到处扎着花花绿绿的彩绫,宫人们统一换上了喜庆的杏红色薄绢宫衣,头上是一模一样的双丫髻。每只髻上,扎着与衣服同色的流苏。一个个手脚麻利地端喝的,送吃的,引宾送客。内侍们也换了青绢的新衣,忙着把各各祝寿人的礼物,搬来抬去。
  
  因为是国主的亲姨,甥姨关系又好得有如母子,是以,这一天,带着厚礼来崇训宫贺寿之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简直要把崇训宫的门槛踏破。后宫嫔妃,帝室宗亲,勋戚大臣,几位先帝的妃子,走马灯似地,换了一拨又一拨。
  
  陆太妃盛饰华服,满头珠翠地端坐在锦榻之上,接受着众人的祝贺。虽然,过了今天,她就三十九岁了,可是因为保养得当,妆容细致,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她仪态高贵地微笑着,老练成自然地,和宾客们亲亲热热地寒喧着,心里,却郁郁地有些不痛快。都说闻鹊喜,闻鸦丧,今早,她就是被一阵老鸹叫吵醒的。
  
  不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吧?她在心里犯着嘀咕。偏打吃过早饭后,她的右眼皮,便开始不时地跳上两下,直到现在,已过响午,还是没有消歇的迹象。这让她十分闹心,然而,又不便与人言说。这会儿,右眼皮又跳上了。
  
  陆太妃一边努力地压制着心头的忐忑,一边维持着得体的表情,同时,在心里不住祷祝,祷祝三光和满天神佛,让她今天可以太平度过,千万别出乱子。
  
  来宾们并不知道隐情,一个个脸上挂着恭谨的笑容,嘴里说着吉祥到九霄云外的贺词,向燕国最有权势的女人,表达着他们“诚挚”的祝福。
  
  晚间,容华殿大排筵宴,为陆太妃庆寿。平日里空旷沉寂的容华殿,一时间灯烛辉煌,人声喧哗,好不热闹。
  
  陆太妃今天得获特权,与慕容麟并坐于丹墀之上。丹墀下,分成两列:左列为男,坐着燕国的王公贵戚,豪门士族。右列为女,坐着后宫嫔妃,及与宾客们同来的女眷。
  
  落座后,慕容麟的脸上,始终带着点笑。一片觥筹交错,笑语喧喧间,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容华殿的某处,那里坐着姚葭。
  
  姚葭头挽单螺髻,鬓间横插一紫一白两根玉簪,耳上戴着一对小小的白珍珠耳坠。上身穿鸭蛋青色对襟纱衣,同色缎质半臂,下*身……隔着许多人,看不分明,隐约与上衣同色。脸上,脂轻粉薄,眉峰淡淡,不若其他嫔妃,浓墨重彩。
  
  慕容麟状似眼神飘忽,毫无目标,实则专心致致地打量着姚葭,就觉光影摇曳间,姚葭看上去有些憔悴。
  
  芸香说,这几日为了给陆太妃赶制寿礼,姚葭连熬了几个通宵。慕容麟想起了姚葭的寿礼,一条精工细作的丹凤朝阳裙——青缎的裙上,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一上一下地护着轮红彤彤的大日头。
  
  陆太妃对姚葭不满,然而对这份寿礼,却是爱不释手,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喜欢得不得了。
  
  慕容麟深知姚葭绣工精湛,也深知,绣出这要的作品,需要耗费什么样的精力,此时一见,果不其然。他已经很久没去庆春宫了,据芸香说,姚葭并无异状,坐卧如常。如果,姚葭能一直“如常”下去;如果,她永远也想不起过去,他会努力试着忘了她的存在,不再去见她。
  
  两忘于江湖,对她,对他,都好。想到这里,慕容麟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青玉杯,一饮而尽。
  
  不显山不露水地坐在人群里,姚葭低着头,以袖遮面,小口小口地呷着描金羽觞里的葡萄酒。一整天,几乎没吃任何东西,不是不想吃,而是没有胃口,这两个多月来,她一直没胃口。这酒酸酸甜甜的,倒是很可口,她慢慢地呷着,麻木地感受着齿颊间的甘美芬芳。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脑子里像灌了铅,沉甸甸昏沉沉的,很不舒服。为了在陆太妃芳辰前绣好寿礼,她连着熬了好几夜,总算在今早三更绑响时,绣完了最后一针。
  
  她没有娘家,鲜有赏赐,俸钱也不多,置办不起贵重的贺礼,不过,要说绣工,她倒还是可以小小地骄傲一把,不是她自吹,放眼全燕宫,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她绣工好的人。
  
  慕容麟说她是捡来的,那么或许,在他捡到她之前,她可能是个不错的绣娘吧,她自嘲地想。很多天没见着慕容麟了,表面上,她波澜不惊地照常过日子,可是,内心的思念,仿如春郊的野草,疯狂滋长,堵在胸臆间,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在心底不止一次地暗暗祈祷,祈祷慕容麟可以在下一个交睫,出现在她眼前——哪怕出现在她面前的他,依然板着脸,冷冷淡淡。她甚至埋怨自己,为何不再发作噩梦,也许她该装作噩梦复发,如此,便又可以见以慕容麟了。知道她不肯主动服用“忘尘”,每次,慕容麟都是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于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是明知灰飞烟灭,依旧以身投火的冥顽。
  
  拼了命地压制着满腔的思念,她一遍遍地开导自己。宫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他,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独守空房,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孤枕难眠,两个多月算什么?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所以,要忍耐,要习惯。
  
  然而,看到慕容麟搀扶着陆太妃,从殿后转出的时候,她的心,还是怦然而动。天地万物一刹隐去,所有的声音也一并消失,整个世界,就只剩了他和她。片刻之后,万物和声音重新归位。容色平静地收回目光,姚葭随着大家起身,给陆太妃行礼,祝寿,然后,寡淡着一张脸,坐回自己的位置,意态悠悠地呷着葡萄美酒,不再看慕容麟一眼。
  
  表面优雅自适,内心却是纷乱如麻,日思夜想而不可见之人,此时就在前方,只要稍抬眼帘便可得见,可是,她却不允许自己再看。
  别看他,她对自己说,看了,只会更加想念。
  
  她优雅地呷着酒,用了最大的意志力,管束着自己眼睛。喧哗的语笑,动人的管弦,在耳边,闹哄哄地响成一窝蜂,心事重重间,不觉数觞落肚。
  
  “姐姐,还是少喝些吧,这酒虽然甘美可口,喝多了,也是会醉人的。”再次将盛满了美酒的羽觞递到唇边,乱哄哄的喧杂中,忽然切进了一声温柔的劝告。
  
  一怔转头,姚葭撞上了一片略带羞怯的善意目光。因为心事重重,不曾留心左右,此时,她才发觉,左手的食案后,坐着一名盛装少女。少女至多能有十五六岁的模样,朱颜绿鬓,长得十分标致。
  
  望着少女眼底的善意,姚葭浅淡一笑,“多谢关心。”因为不受陆太妃待见,所以,她不用像其他嫔妃样,每日早晚去给陆太妃请安;因为皇后一直身体欠佳,除了慕容麟,谁也不见,她也不用去见皇后。
  
  除了偶尔奉旨参加宫宴,她就只是呆在庆春宫里,哪儿也不去。今晚的庆宴,还是慕容麟选秀后,她第一次出门。她看着少女的宫装打扮,猜想,少女应是慕容麟新选的七名宫妃之一。
  
  先前进宫的几位妃子,她都认得,眼前这位,倒是头回见。不知她是七位中的哪位,妃位几何?不知道就不知道,她也无意知道,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有何必要知道旁人是谁?
  
  谢过少女的关心,姚葭依旧一觞接一觞地呷着酒。少女见姚葭对自己的忠告并不领情,有些讪讪,不再相劝,只在闲闲举箸间,默默地观察着她。
  
  其实,从姚葭刚一落座,她的观察就开始了。姚葭猜的不错,她就是慕容麟新选的七名宫妃之一。进宫没几日,她便在无意中听说,庆春宫里,住着个仙女似的妃子。
  
  她很好奇,仙女长什么样,今天,看到坐在自己身边姚葭,她想,她大概是见着传说中的仙女了。真美啊,在又偷瞟了姚葭一眼后,少女由衷感叹。
  
  一边观赏着殿下的歌舞表演,慕容麟一边不时和陆太妃交谈几句,单看脸,他是个面带微笑,和颜悦色的模样,可是,他的心里却是火烧火燎,烦躁至极。
  
  很多天以前,他就眼巴巴地盼着今晚的庆宴,企盼心情,不次稚子企盼过年。稚子过年,可得新衣美食;这场庆宴,可聊慰他相思之情。
  
  扶着陆太妃从殿后转出,他不露声色地在众多贺客中,搜索着姚葭。及至找到了,及至二人的目光隔空相遇,他的心,当即“砰”的一声,来了个大跳,随即活兔子似地开始了上蹿下跳。从那一刻起,他不得不频频暗作深呼吸,以缓解过于激昂的心跳所带来的不适。
  
  从庆宴开始直到现在,表面上,他一眼没看姚葭,实际上,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姚葭。而姚葭,除了在他出现在大殿之时,和他有过片刻的对视,此后,再无眼神交集,只是自顾自地,一觞一觞饮酒。
  
  这样的喝法很伤身,这样的举止很失仪,最令慕容麟心焦气躁地是她对自己的无视。然而,众目睽睽下,他什么也不能作,只能继续摆出龙颜大悦的表相。
  
  一场刺激惊险的“都卢寻幢”后,赵贵嫔袅袅地登场了。
  
  赵贵嫔,姓赵名玖,是两个月前应选入宫的七名秀女之一,也是两个月来,后宫圣眷最隆之人。两个月前,赵贵嫔甫一入宫,便被册为位同九卿的充华,上个月,更是再获贵嫔绿秩,成为宫中与陈、萧二贵嫔并立的三贵嫔之一。
  
  还在杂伎艺人们表演“都卢寻幢”时,赵贵嫔便离座去换舞衣,及至“都卢寻幢”表演完毕,杂伎艺人们行礼下场,早已换好舞衣,等在一旁的赵贵嫔提着长裙,袅袅行至丹墀之下,先是给慕容麟和陆太妃深施一礼,然后在慕容麟的示意下,转身向殿中央走去。
  
  直到赵贵嫔换了舞衣装再度出现前,陆太妃的心情一直很不错。盛大的庆宴,如云的宾客,吉祥的祝福,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彩表演,美味的佳肴,让她忘却了今早的老鸹叫,也忽略了还在不时蹦哒两下的右眼皮。
  
  可是,她的好心情,在看到换好舞衣的赵贵嫔时,一下子跑了个精光。扭头看了看慕容麟,她觉着慕容麟的表情也不大好看,凝着慕容麟勉强算作淡定的脸,一抬眼,她越过众人,直直地朝姚葭的方向望去,一眼过后,她又厌恶又痛恨地收回了目光。
  
  赵贵嫔站在千秋殿中央,展臂摆好起舞前的造型,只待乐声响起。几尺开外,是给她伴奏的西域乐师,大概能有六七名左右,这些乐师里,有一名青年鼓师,是主要伴奏者。
  
  眼看着赵贵嫔摆好了姿势,这名鼓师猛然举起鼓槌,击向面前羯鼓,随着鼓声骤响,笛、箫、筝、钹瞬时响应,数声齐发,在这一片激昂曲声中,赵贵嫔翩然起舞。
  
  殿上殿下,观舞之人,表情各异。
  
  陆太妃阴沉着脸;慕容麟直着眼,类似神魂出窍;陈贵嫔眼睛一涮,嘴一撇,是个不屑的模样;萧贵嫔一脸漠然,不辨喜怒。
  
  其他嫔妃和宾客们的表情也很生动。这些人先是看看殿上起舞的这位,再偷瞄两眼呷酒如饮水的那位,完了再转脸,用眼神,和邻座无声地交流一下子,全是一副诡秘模样。
  
  坐在姚葭身边的美丽少女,看看赵贵嫔,再看看姚葭,心里有了比较——她觉着这二位长得挺像,不过起舞的这位,没有身边的这位好看。
  
  和身边的这位相比,起舞的这位,只算得上貌美如花;可是身边这位,不但容貌美丽,而且,身上还带了一份难描难画的气质。这份气质使得她卓而不群,让人移不开眼。绝世风标,少女在心里,给姚葭定了性。
  
  不理众人的窥视,姚葭专注地盯着赵贵嫔,她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随着赵贵嫔流雪回风般的急速旋转,姚葭的脑子一阵阵眩晕,一些模糊的影像,在她脑中浮浮沉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大殿中央,灯火辉映下,赵贵嫔舞得正好。随着忽高忽低,忽缓忽急的乐声,左旋右转,把个弱柳般的身子旋得好似疾转的陀螺一般。
  
  赵贵嫔的旋转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到,姚葭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于是,下意识地,姚葭将目光转向了为赵贵嫔伴奏的鼓师。
  
  鼓师是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子,高鼻深目,形容俊美,一头淡褐色的卷发,在灯火明灭间,泛着朦胧的柔光。鼓师一边击鼓,一边不时望上两眼赵贵嫔,以便根据赵贵嫔的速度,调节自己击鼓的速度。
  
  直着目光望着年轻的鼓师,姚葭的脑子里,忽然现出了一张男人的脸,那人,长得和鼓师差不多,也高鼻深目,也是一头卷发。
  
  一声突然加重的鼓声传来,姚葭的耳边蓦地安静下来。在天地初开般的静寂之中,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跟我走吧,月亮,我会让你作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不是燕国口音。
  
  “月亮,你真美。”如果说,慕容麟的声音是用冰镇过的,那么,这名男子的声音,就是刚在大太阳底下曝晒过,散发着暖透人心的力量。
  
  怔怔地凝着远处的鼓师,姚葭慢慢地抬起手摸向发间,须臾,一支发簪在手。艰难而缓慢地垂下眼,姚葭望向自己的手掌,摊开的手掌中,一支雪白的玉簪,静静地横在那里。
  
  定定地看着这支发簪,姚葭的两眼莫名发酸。烛火辉映间,玉簪散发出莹润的幽光,簪首,一朵雕工精致的并蒂莲,灿然绽放。
  
  月亮?是谁呢?那声音的主人又是谁?为什么,她听到那个声音会感到很温暖?
  
  姚葭怔怔地盯着掌中的玉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殿上的一切,和她全没了关系,看不见,也听不着。
  
  赵贵嫔的胡旋舞,也恰在此时,舞到了最为热烈的部分。殿中,不见佳人,只见一团急速飞旋的紫色纱影,若风中飞雪,若暗夜流光,鼓点越打越快,直是要敲碎人心。
  
  在这直欲敲碎人心的鼓声中,男人温暖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继之而起的,是一片惨叫与哭号之声。姚葭气息紊乱地抬眼望向慕容麟,一眨不眨地盯着慕容麟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另一幅景象。
  
  一大群男女老少,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彤云密布,阴风恻恻,地上,是一滩滩深浅不一的血,一颗颗面目狰狞的人头。惨叫与哭号声中,一把把反射着寒光的大刀,一次次扬起,刀光中,一颗颗人头不断落下,刀光起落处,血水飞溅,喷红了天,喷红了地。一名黄衣女子,跪在铺天盖地的雪里,披头散发,哭得一塌糊涂。
  
  画面始终笼着一层腥红色的血雾,她看不清女子的脸。不过,她的心,她的头,却因为画面中恐怖凄惨的景象,剧烈地疼痛起来。缓缓合上手掌,攥紧手中的玉簪,姚葭把这只手按在胸口上,身体抖得有如风中枯叶。腔子里头的一颗心,跳得,比鼓师的鼓点,还要激烈。
  
  喘不过气般,她紧喘了两口。
  
  此时,暖如夏阳的男声再次响起,“月亮,跟我走吧。”与此同时,另一个冰冷的声音破空而来,“你生是我慕容家的人,死是我慕容家的鬼!”姚葭听出来了,那是慕容麟的声音。
  
  两个声音,在惨绝人寰的惨叫与号哭声中,此起彼伏,不消不歇。受不了地抬起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姚葭想要把这些恐怖的声音摒绝在外。她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陆太妃气得浑身发抖。最初,她并未发现姚葭的异状,但是,当越来越多的宾客,开始在下面交头结耳,并助把目光集结在同一方向时,她顺着众人的目光,发现了痴痴怔怔,满脸是泪的姚葭。
  
  顿时,陆太妃火往上撞,“放肆!”她气得猛地一拍面前的青玉食案。
  慕容麟也发现了姚葭的异样,本想让陈弘把姚葭带走,可惜陆太妃抢在了前面。不显山不露水地,慕容麟一蹙眉尖。
  
  随着陆太妃的怒喝,激昂的鼓乐戛然而止。因为舞得十分投入,赵贵嫔并未留意到陆太妃的怒意,鼓乐说停就停,她收势不及,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宾客们个个吓得缩脖闭嘴,生怕惹火上身。
  
  殿上殿下,一时鸦雀无声。
  
  赵贵嫔不知陆太妃因何忽然动怒,还以为是自己何处失仪,触怒了陆太妃。手足无措地站在大殿中央,她先是胆战心惊地看了眼陆太妃,又求救似地看向慕容麟。
  
  慕容麟冲赵贵嫔一摆手,示意她退下。赵贵嫔对着慕容麟和陆太妃一福身,低着头,屏着急促的呼吸,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乐师们虽然不懂燕国话,但是都挺有眼色,一见赵贵嫔撤了,他们也拿好各自的乐器,屏声敛气地下了殿。
  
  赵贵嫔将将落座,陆太妃开了火,“岂有此理!”用手一指姚葭,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质问慕容麟,“你看看!你看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在这里办丧事!她这是嫌本宫活得太久,碍了她的眼了不成?”
  
  慕容麟看着姚葭,觉得她极有可能想起了什么,不然不会如此失仪。然而,大庭广众下,尤其是当着陆太妃的面,他不便多说,以免招来陆太妃更大的不满。
  
  “姨母息怒。”慕容麟不动声色替姚葭开脱,“姨母也知道,姚美人的头部曾经受过撞击,一直都在服药调理。麟儿想,或许,她是头疼发作,才会作出如此失仪之举,并非有意冲撞姨母。还望姨母大人大量,不要与她一般计较。麟儿这就命人送她回去,免她坏了姨母的雅兴。”
  
  陆太妃本不打算轻意放过姚葭,不过转念一想,今天是她的好日子,而且一年就这么一次,不到万不得已,她犯不上在这一天,跟这小贱人置气。要收拾这小贱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得是机会,不急于一时。
  
  想到这儿,她“哼”出一声冷笑,不阴不阳地拿话噎慕容麟,“她是陛下的心尖子,本宫哪里敢与她计较。”
  
  慕容麟全作未闻,平静地转过脸来叫陈弘,“陈弘。”
  
  陈弘连忙凑到近前,弯下腰,作出侧耳倾听状,“陛下有何吩咐?”
  
  慕容麟冲姚葭的方向微微一抬下巴,低声嘱咐,“去,把她带走,直接送回庆春宫。”
  
  陈弘一拱手,“是。”说完,走下丹墀,快步向姚葭走去。
  
  殿中人,一个个不错眼珠地瞅着。陆太妃也虎着脸,等着陈弘把姚葭带走。
  
  陈弘快步来到姚葭面前,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陛下有旨,让小臣送娘娘先回宫。娘娘,请吧。”说着,他一躬身,一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姚葭浑若未闻,对他不理不睬。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陈弘道了声,“娘娘,行罪了。”伸手来牵姚葭的衣袖。
  
  这一牵不要紧,姚葭登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一边尖叫,姚葭一边用手胡乱地去拍陈弘的手。拍打的同时,她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想要逃走。然而,由于喝了太多的酒,酒劲发作,脚下不稳,摇摆间,她带翻了脚下的食几和一旁的朱漆大酒樽。
  
  杯盘碗盏,连带着这些器皿中的食物,“稀里哗啦”地洒了一地,酒樽里的残酒,也泼洒出来。
  
  陆太妃再也忍不住了,啪啪地,把面前的青玉案拍得山响,“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来人!”一直站在她身边伺候的两名内侍,应声上前一步,“太妃有何吩咐?”
  
  陆太妃恶狠狠一指姚葭,“去,把那贱人给本宫带过来!本宫倒要好好问问她,本宫是哪里对她不起,她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本宫的霉头!”
  
  两名内侍偷眼看了慕容麟一眼,没敢动。陆太妃虽然有威,但是,再有威,也威不过慕容麟。都知道国主对姚美人情有独衷,表面上看着冷,实际上,这宫中最得圣心的,就是这位姚美人。巴结尚嫌不及,哪里还敢去牵?再说,国主就坐在一旁,谁敢动?
  
  见两名内侍呆立着不动,陆太妃厉声催促道,“还不快去!”
  
  两名内侍吓得一哆嗦,意意思思地刚要迈步,另一个声音,把他俩吓得,差点当场尿了裤子。
  
  那是一个拉了长音的“敢”字,声音不大,长长的拖音中,埋伏着凛凛的杀意。为这个“敢“字增添威慑力的,是慕容麟森寒的表情。他的脸,已完全沉了下来,细长的单凤眼中,射出利如剑锋的光。
  
  陆太妃气得右眼皮跳得更欢实了,“好,好,陛下这是存心要回护那贱人了?他们不敢,本宫敢!本宫现在就去捉那贱人,本宫倒要看看,陛下要如何处置本宫!”说完,她一振双袖,站起身来,迈步就要下殿。
  
  几乎在她往起站的同时,慕容麟也站了起来,“不劳姨母费心,朕的妃子,朕自会处置。”看也不看陆太妃,慕容麟径自绕过食案,步下丹墀,向姚葭走去。
  
  大殿上静悄悄的,每个人都屏着气,瞪着眼,等着看好戏。
  
  赵贵嫔心里很难过,从来没人跟她说过她长得象姚葭,只是听说庆春宫的那位,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今日一见,她隐隐地有些明白了。此时再看,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慕容麟喜欢的,哪里是她?想来,慕容麟不过是在她身上,寻找那人的影子罢了。
  
  殿上,燃着百多只将有一人高的树形青铜灯,每棵“树”的枝杈上,错落有致地,插满了,若干朱红香烛。殿外,有闷雷自远方传来,白天还是风和日丽的艳阳天,不想,晚间竟是打起了雷,当真天有不测风云。
  
  好似响应一般,雷声响起的同时,殿内的烛火统一忽地一飘,每个人的心,也随着沉闷的雷声,飘乎的烛影,为之一颤。
  
  慕容麟在曈曈的烛影中,一步步向姚葭走去。行进中,他向陈弘作了个手势,示意陈弘退开。陈弘立即冲他一躬身,退到了离姚葭几步开外的地方,规规矩矩地站好。
  
  又是两声闷雷响起,殿外起风了,而且,风势还不小,刮得殿内紧闭的窗子劈啪作响。又一阵大风刮来,有那么几扇窗子,骤然洞开,闷热的夜风肆无忌惮地长驱直入,直吹得殿上的烛火,左右飘摇。
  
  筛糠似地抖着身子,在飘摇如鬼火的烛影中,姚葭惊恐地望着慕容麟,看着他沉着一张脸,步步逼近。脑中的惨叫声,哭号声,两名男子的说话声,也随着慕容麟的步步逼近,越来越大。
  
  “月亮,跟我走吧……”
  
  “你生是我慕容家的人,死是我慕容家的鬼……”
  
  她忍无可忍地抬手捂住了耳朵,拼命摇头,想要摆脱这如影随形的魔音,人也随着慕容麟的步步逼近,而步步后退。
  
  猛地加快了速度紧走几步,慕容麟一探身,一伸手,扯起姚葭的一条胳膊,紧握在手中。
  
  慕容麟的动作,让姚葭瞬间睁大了眼,发出了惊恐到极致地尖叫声。她边叫边挣扎,象一只落入陷阱,拼死抗挣的野兽。
  
  殿上殿下,所有的人,都被她的尖叫声吓得后脊冒凉气。亏得陆太妃够坚强,否则必定惊昏当场,饶是如此,她的心,也在姚葭的叫声中,差点飞出了腔子。捂着突突乱跳的心,陆太妃气得脸都绿了。她想,怨不得早上老鸦叫,怨不得右眼皮蹦跶了一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这小贱人,小贱人!
  
  姚葭,在慕容麟的怀里,变成了一只炸了毛的猫,连喊带叫,连挣带挠。眼见着姚葭越来越狂躁,慕容麟一咬牙,照着姚葭颈侧,劈下一记手刀。姚葭登时直了眼,停止了挣扎,片刻过后,两眼轻飘飘向上一翻,她软倒在慕容麟的臂弯里。
  
  慕容麟一弯腰,将她拦腰抱起,不假思索地,向殿外走去,陈弘紧随其后。离着殿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陈弘在后面一挥手,示意守门的两内侍赶紧开门,“没眼色的,还不快开门!”
  
  两名内侍一来看热闹看得太过投入,二来也没想到慕容麟会中途退席,冷不防地让陈弘一斥,慌忙拉开殿门。
  
  慕容麟冷着一张脸,抱着姚葭来到门前,就在他的脚将抬未抬之际,身后,传来了陆太妃的声音,“麟儿!”
  
  慕容麟脚下一滞,停在了门口,可是并未回头。片刻后,他开了口,声不大,淡淡的,不过,因为此时全殿上下全都大气不出,是以,他这音量,大家也能听清。“姨母见谅,恕麟儿先行告退。”说完,他再不停留,一步迈出殿外,疾行而去。
  
  远远的,几声雷响后,下起雨来。雨势很大,不一会儿,便下得哗哗作响。
  
  瓢泼的大雨,彻底浇灭了容华殿的喜气。
   第一卷:独忘于江湖 反抗   
  姚葭躺在绯色的锦帐之中,依然处于昏迷状态。她露在帐外的手上,覆了条淡紫色的绫帕,吴太医隔着这层绫帕,给她诊脉。
  
  吴太医今年六十有五,是个白发白须,瘦巴巴的小老头。从十七岁那年进入太医院算起,吴太医已经在燕宫里度过了四十八载春秋。四十八年,一路走来,吴太医爱岗敬业,恪尽职守,要医德有医德,要医术有医术,堪称德艺双馨。“忘尘”,就是吴太医贡献的。
  
  恭谨地跪坐在紧挨睡榻的织锦大蒲团上,吴太医双眉微锁,一只手的三根指头扣在姚葭的寸关尺上,另一只手则是拈着自己的胡须,不时捋上几下,正是个细细辨症的模样。
  
  慕容麟坐在榻尾,紧盯着吴太医的一举一动。“如何?”待吴太医终于收回了手,他低声问。
  
  吴太医调整方向转向慕容麟,对慕容麟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他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术语。慕容麟皱着眉毛听着,待吴太医说完之后,他开口又问,“卿的意思是姚美人受了刺激,才会导致仪止失常?”
  
  “正是。”
  
  慕容麟没再说话。其实,不必吴太医说,他也猜到了八*九分,别说姚葭受了刺激,就是他自己,见了赵贵嫔的打扮和舞蹈,若非强定心神,只怕也要作出失仪之举。
  
  他觉着“忘尘”的作用还是有限,而且又须不时服用,麻烦又痛苦。若是有一种药,服用一次便可一劳永逸,让姚葭能够永远忘记过去,那是最好不过的。
  
  想到这,他眼睛一亮,有了一个想法,“倘朕给姚美人加倍服用忘尘,药效是否也会随之增长?”
  
  吴太医把身*子往下一伏,急急道,“万万不可!此药药性刚猛,平常剂量已是颇损元气,对身体虚怯之人极为不利。倘加倍服用,不异雪上加霜。先时,微臣祖父曾以双倍‘忘尘’投与家中一猫,孰料服下还不到一个时辰,那猫便七窍流血,一命呼呜了。诚然,人猫有别,不过娘娘现下身体虚弱,是万万禁不得加倍服用的,而且……”
  
  吴太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慕容麟一皱眉,“而且怎样?”
  
  吴太医咽了口唾沫,“而且久服‘忘尘’,会致气血虚亏,日后,恐难孕育龙嗣。”
  
  闻听此言,慕容麟沉着脸作了个深呼吸。作完深呼吸,他垂下眼,一时无言。过了片刻,他抬起眼直直望向前方,淡声道,“朕,不缺她一人延续血脉。”
  
  见慕容麟如此说,吴太医也就审时度势地闭了嘴。一笔一划地开了张定惊安神的药方,他告退而去。
  
  吴太医走后,慕容麟命人灭了所有的灯烛,只在姚葭的睡榻前,留了一盏绛纱宫灯。
  
  窗外,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狂风夹杂着暴雨,筛豆子般急厉地打在窗棂上,打出了一片劈啪之声。丝丝缕缕的雨气,顺着窗缝,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混入室内幽渺的香气中,于是,暗香中又带了点清凉的湿意。
  
  撩起帐子的一角,起身挂在榻旁的黄铜钩上,慕容麟复又坐回榻上。默默无语地盯着姚葭看了一会儿,他一扶双膝站了起来。没叫宫人,他自己极快地除去了身上的衣物,仅剩一身雪白的蜀缎亵衣。弯下腰,轻轻将姚葭托起,慕容麟伸长了手臂把姚葭送到榻里,一抬腿,他也上了榻。
  
  放下帐子,慕容麟紧挨着姚葭躺了下去。躺下前,他拉起盖在姚葭身上的薄被,给自己也盖了一点,没多盖,只搭了个边。他不冷,他只是想要一份感觉,一份亲密的感觉。
  
  侧身躺在姚葭身旁,慕容麟支着头,一手搭在被外,静静地凝视着昏沉中的姚葭。
  
  隔着不薄也不厚的帐帘,帐外那盏宫灯微弱的光亮,虽有如无。窗外下着雨,自然也没有月光,在这样的照明条件下,实际上,根本什么也看不清。可是,就算是闭上眼睛,姚葭的眉眼,姚葭的一切,早已在很久以前,就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不用眼睛,他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慕容麟静静地看着姚葭,脑子里,是容华殿上,姚葭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有她惊恐万端的尖叫。
  
  你究意想起了什么?他盯着姚葭皱起的眉头,有些害怕。看她当时的模样,想起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而他最不愿的,就是她想起那些过往。
  
  本想,他想乘姚葭昏迷之际,将“忘尘”给她服下,不过,想到姚葭服用“忘尘”时的痛苦模样,最终他还是打消了此念。
  
  明日再说吧,他对自己说。
  
  在近于全黑的视野里,慕容麟用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扫过姚葭的脸,光洁的额头,细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直挺的鼻子,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姚葭的嘴唇上。
  
  凝神不动地看了许久,他凑了过去,想要品尝一下那两片嘴唇的滋味。他知道,它们是软的,热的,香的,甜的,他曾经品尝过无次数,却在每一次的品尝时,永远如同第一次,充满好奇与渴望。
  
  闲着的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扶上姚葭柔软的腰肢,就在他的嘴唇将要触到那两片薄唇之时,忽然,帐外白光一闪,紧接着“咔啦啦”一个炸雷响起,在这直欲震碎人心的雷声中,一声嘤*咛自那两片薄唇中逸*出,然后,它们的主人睁开了双眼。
  
  对于姚葭毫无预兆的醒来,慕容麟颇感意外,他有些错愕地眨了下眼,随即把头稍稍抬高了一些。
  
  姚葭没有再尖叫,也没有再作出任何惊人之举,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慕容麟。这样的表情,对慕容麟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他的记忆里,身边的这个女人,端庄娴静也好,沉郁忧伤也罢,总归是有表情的,而非现下,一丝表情也没有。心头,漫过一丝苦意,慕容麟没说话,单是皱着眉头,一声不响地看回去。
  
  室外的风雨交加,愈发衬得室内寂静无比。幽幽暗室里,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单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大眼瞪小眼。最后,慕容麟打破了僵局,“你还要这样盯着朕看多久?”
  
  下一刻,传进他耳中的,是姚葭平静的答非所问,“臣妾是谁?”
  
  闻言,慕容麟心头一凛,“朕不是早告诉过你,你是朕从街上捡回来的。”定是方才想起了什么,他想。
  
  见慕容麟不肯说实话,姚葭垂下了眼,“陛下不愿告诉臣妾实情,臣妾亦不会再问。不过,”她的语气,在疲惫中,透出一股壮士断腕的坚定,“臣妾亦不会再服‘忘尘’,死也不会。”
  
  不告诉她不要紧,不告诉她,她就自己去回忆,不得真相,毋宁死!她再也不要这般糊里糊涂地活着,够了!
  
  她的话音刚落,帐内响起了一串意味复杂的笑,那笑先是含悲带愤的冷笑,很快又变成了一串冷冷的哼笑。
  
  “死也不会,哼……”慕容麟哼哼地笑着,“哼哼……”
  
  颤抖着阖上双眼,姚葭的心,在慕容麟可怕的笑声中一阵阵紧缩,颤抖。似乎是为了加深姚葭的惧意,窗外的雷电,连劈带闪,愈发频急。
  
  笑着笑着,慕容麟猛地收声笑容,同时冲着帐外厉声断喝,“来人!犬忘尘’!”
  
  帐外,马上传来一声低应。紧接着,是一声极轻地开门声,宫人出去取药了。
  
  姚葭一下子睁开了眼,“臣妾说过,不会再服‘忘尘’。”
  
  慕容麟此时已经跪坐起来。冷冷地睨着姚葭,他的话和他的表情一样冷,“朕也不妨再告诉你一遍,必须吃。”“必须吃”三个字,让他咬得又重又狠。
  
  宫人很快去而复返,按老规矩,将承放‘忘尘’的漆盘,搁在帐外的如意几上。
  
  听到漆盘和如意几相撞的轻响声,慕容麟一撩帐帘,将‘忘尘’从漆盘中捻起,攥在手中,然后转过身来,想要抓姚葭吃药,不料姚葭却乘着他取药这么点工夫,已经逃到榻尾,把自己缩成了哆哆嗦嗦的一小团。
  
  昏暗之中,慕容麟就见姚葭从缩起的肩膀后,露出半张脸来,惊恐又戒备地偷瞄着他。
  
  慕容麟深吸一口气,抬起一条腿,跪在榻上,一探身,用没拿药的手,去扯姚葭的脚踝,扯住了,二话不说,往自己这边拽。
  
  此时此刻的姚葭,完全忘记了妃嫔该有的礼仪,遇狼遇虎般,用另一只尚得自由的脚,对着慕容麟连蹬带踹,不住发出瘆人的尖叫。
  
  慕容麟的胳膊让她猛踹了好几下,脸也差点中了招。姚葭越不配合,慕容麟心里的火气越大。开始,他还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姚葭,如今见姚葭连扭带踹,活龙相仿,他再不顾忌,手上一用力,扯鸡崽似的,一把将姚葭扯了过来。
  
  扯过之后,不由分说,合*身*压*上,伸手去捏姚葭的嘴,想把‘忘尘’塞进去。孰料,姚葭咬紧牙关,就是不张嘴。
  
  慕容麟一扭头,冲着帐外高声呼喝,“来人!”
  
  “陛下有何吩咐?”帐外立时响起轻应。
  
  “进来两个!”慕容麟一手攥着“忘尘”,一手竭力去压制姚葭。
  
  又一声轻应,帐帘一挑,两名宫人出现在榻前。
  
  “把她给朕按住了!”慕容麟气吁吁地挺*起上半身,抬头吩咐道。他从未想到,姚葭小小的身体里,竟蕴含了如此大的力气。
  
  两名宫人对视了一眼,俯下身子,一人一头,分别按住了姚葭的手和脚。
  
  慕容麟长长地出了口气,再次伸手去捏姚葭的嘴,这回的力道比方才还要大,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在他捏姚葭嘴的过程中,姚葭还在他的掌中挣扎着,一边有限地挣扎,一边看着他,目光悲伤又绝望。
  
  慕容麟的心,在姚葭的目光中,抖了一下,下一刻,他一用力,终是捏开了姚葭的嘴。垂下眼,避开姚葭的目光,他将攥了许久,已经有些化开的药丸,顶进姚葭口中,一直顶到嗓子眼儿,紧接着,又给姚葭灌了点水,然后捂上了她的嘴,“咽下去!”
  
  “唔唔……”姚葭在慕容麟的掌下,不驯地摇着头,极力想把药吐出来。又挣扎了一会儿,虽不情愿,然而最终,药还是没吐出来。见姚葭不再挣扎,又等了一会儿,慕容麟让两名宫人松开姚葭,退到帐外。
  
  像一尾被冲到沙滩上的小鱼,姚葭气息奄奄地趴卧在榻上,头发蓬乱,半边脸,在乱发下若隐若现。微阖着双眼,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坐在榻边默默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慕容麟起身将她抱起,送回原来的位置,又把她的手脚分别捋顺,给她盖上被子。随后,他自己重新上了榻。放下帐帘,盘腿坐在姚葭身边,他定定地望着姚葭隐在黑暗中的脸,静等‘忘尘’的发作。
  
  “我恨你。”黑暗中,传来姚葭气若游丝的声音。声音里,是蕴含着无限委屈的恨意。
  
  慕容麟闻言一怔,随后他“哼”的一笑,低低地,一字一字回敬回去,“我更恨你。”
  
  话音未落,但见室内光线乍然一亮,紧接着,响起了一串令人魂飞魄散的雷声。
   第一卷:独忘于江湖 死志   
  剜肉剔骨的痛,如同以往,持续了整整一夜,到四更天慕容麟去上早朝时,姚葭只剩了一口若有若无的气。
  
  身上是无处不在的疼。
  
  她想喊,想叫,想哭,想呻*吟,却连丁点儿的力气也没有。所以,喊叫,呻*吟都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进行。眼泪,一直没停过,因为疼痛,因为委屈,豆大的泪珠酣畅淋漓地流了一宿,枕头已然湿得不成样子。
  
  除了那句可以直接拉出去砍头的“我恨你”,一整晚,她没再和慕容麟说过一句话。而除了“我更恨你”,慕容麟也没再和她说过话。两个人,在暴风骤雨电闪雷鸣间缠斗了一夜,然后,留下姚葭在榻上气若游丝,慕容麟顶着两个黑眼圈上朝去了。
  
  步出庆春宫宫门时,慕容麟抬眼望了下天。
  
  雨,还在下,不过已是极小,如针如丝,虽有如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瞬间流遍了五脏六腑,昏沉的头脑,也像注入了一股冰冰凉凉的山泉,整个人顿时精神了不少。
  
  大约下了早朝,天便会晴了吧。探身进辇时,慕容麟想。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辇,很快消失在蒙蒙细雨和微曙的天光中。
  
  慕容麟前脚走,芸香和另外两名宫人,后脚就进了姚葭的寝室。芸香捧着个朱漆托盘,托盘里装了几件洁净衣裳,另一名宫人捧着个圆形的黑漆描金奁,第三名宫人则是捧了个装着半盆清水的刻花银盆,盆沿上,还搭了条白色的细麻巾。
  
  三人合力,从里到外给姚葭换上了洁净的衣服,又给她擦了头脸,最后,一人从后面抱扶着姚葭,一人捧着妆奁,一人给姚葭理容。给姚葭理容的是芸香,平常就是芸香。芸香的手又巧又快,不大工夫,就把姚葭乱草窝似的头发,打理得油光水滑,有型有款。姚葭像个没有生命的布偶,目光呆滞,任人摆布,一声不吭。
  
  收拾告一段落后,三人一起退出室外。不久,芸香一个人端着一只托盘又进了来。托盘里,放着一碗白米粥和几碟清淡小菜。
  
  三人离去前,姚葭被她们摆成了半躺半靠的姿势,芸香把托盘放在姚葭身旁,然后从盘里端起粥碗,舀了一小勺粥,送到嘴边吹了吹,递到姚葭嘴边,温声劝道,“娘娘,用些粥吧。”
  
  姚葭像是没听见,单是两眼直勾勾地发着呆。
  
  芸香眨了下眼,把本已轻柔的声音又放柔了一些,“娘娘,多少用些吧。您闻闻,这米可香了,是前日才到的万昌贡米。”
  
  说着,她用勺子触了下姚葭的嘴唇,想让姚葭把嘴张开,“奴婢以前曾听一个御厨说过,这万昌的米呀,最是金贵,全天下就只有万昌这一个地方出产。而且,全万昌也只有两亩多的地方能产出贡米来。奴婢听说,这次来的贡米,除了陛下,就只有陆太妃和您得了些,其它宫的娘娘们,就是想吃,还吃不着呢。娘娘,您多少吃一点吧。”
  
  这回姚葭有了反应,她一点一点地将目光移到了芸香的脸上。静静地看了芸香一会儿后,微微一眨眼,“芸香,你知道我是谁吗?”
  
  芸香一怔,随即挤出一丝不大自然的微笑,“看娘娘说的,娘娘自然是娘娘啊。”
  
  姚葭紧盯着她,“我是问,我真正的身份。我真的叫‘姚葭’吗?真的是陛下出宫私访时,从外面捡回来的吗?”她有气无力地补充道,“你该知道陛下给我吃的是什么药,他不想让我想起过去的事。”姚葭知道慕容麟挺看重芸香,也知道芸香定期去乾元宫汇报之事。她只是失忆,并非失智。
  
  “这……”芸香被姚葭问得打了结巴,目光闪躲着不敢与姚葭对视,“奴婢不知。”对于姚葭的身世,自慕容麟将姚葭带回宫中之日起,就传得沸沸扬扬。
  
  大家都说姚葭就是先前殁了的杨庶人,但因慕容麟一口咬定姚葭是姚葭,殁了的是殁了的,二者毫无瓜葛。所以,大家也只是在私下里传说,并不敢斩钉截铁的断言,姚葭就是先前那位。
  
  至于“忘尘”的功效与主治,慕容麟也从未跟她说过。不过,她自己倒是从“忘尘”的名字上,多少猜到了几分。可是,猜到了又如何?猜到了,她也什么都不能跟姚葭说。姚葭是国主的妃子,国主拿她当心尖子疼;而自己,不过是名小小的宫婢。
  
  她没有别的奢望,只想平平安安地活到三年之后。在这波诡云谲的深宫,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都有可能丢了性命,而她,不想死,也死不得。再有三年,她就可以出宫回家了。家里有娘,有弟弟,有妹妹在等着她,她不能有事。
  
  芸香张了张嘴,最后,却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姚葭理解地虚弱一笑,“不用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你有你的难处,我不为难你。”
  
  “娘娘……”芸香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姚葭轻轻唤了芸香一声,“芸香。”
  
  芸香用差不多的语音回了她一声,“哎。”
  
  姚葭对芸香笑了下,然后移开眼看向它处,“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名字,你的身份,可能都是假的。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算偶尔想起些可能和过去有关的事,也要被人逼着忘掉,你会怎么办?”
  
  芸香的心“砰”的一跳,“这……奴婢会认命。”
  
  “认命?”姚葭以着玩味的口吻,把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又是一笑,“偏偏我不认命。”
  
  芸香希望姚葭最好能马上闭嘴,或者换个话题,这样的话题,不是她一个小小宫婢可以妄加评说的,退一步讲,就算只是听着,也已是大大的不应该了。
  
  无措地看着姚葭,芸香想要劝劝姚葭,可是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言辞来。正在此时,室外突然传来一声通禀,步云宫的卫淑仪,前来拜访。
  
  这一声通禀,禀得房中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卫淑仪?姚葭困惑看着芸香,从名号上听,这位卫淑仪该是慕容麟的妃子之一,可是,她的记忆中,并无哪位淑仪姓卫,她记着倒是有位姓韩的淑仪,长得端庄秀雅。
  
  芸香知道得比姚葭多一些,她低声告诉姚葭,这位卫淑仪是两个月前新入宫的七名秀女之一,姓卫名瑾,今年芳龄一十六岁,父亲是卫鲲卫太保。进御后,被慕容麟封为淑仪,现住在步云宫谦芳殿。”
  
  听芸香提步云宫,姚葭的脑中现出了一个女人的脸,那是一张极大极扁的脸,擦得雪白。雪白的脸上,有一双小小的眼睛,一个塌塌的鼻子和一张小小的嘴。小小的嘴搽得血红,永远刚吃过死孩子一般。
  
  “你说她住陈贵嫔的步云宫?”姚葭厌烦地一皱眉,把步云宫正位宫主的尊容皱出了脑海。
  
  “是。”
  
  “请她进来吧,让她先在偏殿稍坐,”姚葭说起话来有些气短,一夜痛比炼狱的煎熬,几尽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告诉她,我片刻就到。你把豆蔻叫进来,我要更衣。”说着,她摇摇晃晃地下了榻。
  
  “奴婢知道了。”芸香轻应一声,不过并未马上离去,而是先蹲在姚葭脚边,给她穿上鞋子,这才转身出去。
  
  很快,另一名叫作豆蔻的宫人走了进来。姚葭命豆蔻打开衣箱,按着她的指点取了几件衣服出来,然后又让豆蔻服侍自己穿戴上。
  
  无论妃位高低,姚葭向来鲜与慕容麟的其他嫔御有来往。其他人,也因她莫测的身份,对她敬而远之。不想今日,却是有人不请自来。
  
  虽然不清楚这位从无交集的卫淑仪所谓何来,不过本着来得都是客的原则,姚葭还是强忍身上未消的余痛,稍作修饰后,带着豆蔻前去会客。
  
  临出寝室前,她对着铜镜转了转脖子,快速审视了下自己,然后,她把脸转向了豆蔻,“我这样还行吗?”
  
  彻夜未眠,加上彻夜的挣扎,让她对自己的模样实在没信心。她对自己的美与丑并不太在意,她只怕自己衣饰不周失了礼。
  
  豆蔻是个不次于芸香的精明丫头。听姚葭发问,马上露出甜甜的笑容,给姚葭吃宽心丸,“不是奴婢夸奖娘娘,要说这宫里,娘娘是第二的美人,怕是没人敢称自己是第一。娘娘生得好,怎么打扮,都好看。”
  
  姚葭被豆蔻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有气无力地一拍豆蔻的胳膊,“就你嘴甜。”
  
  豆蔻一撅嘴,作出委屈模样,“奴婢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姚葭向豆蔻伸出手,让她扶自己起来,“行了,知道你真心,扶我起来吧。”
  
  “是。”豆蔻连忙扶住姚葭的手,把她搀了起来。
  
  双腿打颤地扶着豆蔻站起来,姚葭没有马上迈步,而是先稳了稳突突乱跳的心。犹不放心地抚了抚鬓角,她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前方,“走吧,我们出去。”
  
  在庆春宫的偏殿里,姚葭见到了卫淑仪。原来,这卫淑仪就芳辰宴上,劝她少饮些酒的美丽少女。
  
  一番寒暄见礼后,二人落座。
  
  卫淑仪说话快人快语,毫不拐弯抹角。落座后,她告诉姚葭,她来没有别的事,是专程给姚葭送失物来的。失物?姚葭暗暗纳闷,想不起自己失了何物?
  
  卫淑仪把一只手伸进另一边的大袖中,姚葭不错眼珠地看着,想要看看,她到底能掏出什么来?
  
  很快,卫淑仪从袖中掏出条湖绿色的汗巾,轻轻分开汗巾的四角,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露了出来。簪首,是一朵幽然绽放的并蒂白莲。
  
  姚葭愣了一下,随即浅淡一笑。她想起来了,昨夜在容华殿,她把这枚簪子拔了下来,后来因为想起了一些事导致她情绪激动,被慕容麟击昏,簪子可能就是那时失落的。
  
  若非卫淑仪给她送来,她还不定什么时候能想起来呢。想起昨晚,她有些难过——她记得昨晚自己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却又因为被慕容麟强迫服下忘尘,而忘得一干二净。
  
  卫淑仪并不知道姚葭的痛苦,轻轻地把簪子捻起来,她笑呵呵地把簪子递给姚葭,“完璧归赵。”
  
  姚葭接过簪子,“多谢淑仪娘娘,敢问娘娘是在何处拾得此簪?”
  
  卫淑仪将汗巾塞回袖中,“就是昨日姐姐坐过之处。”
  
  自此,二人以簪子为□□,聊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姚葭爱聊,而是卫淑仪根本不住嘴,东一句,西一句,说吃,说穿,说天,说地,叽叽复喳喳,说了个没完没了。
  
  越聊卫淑仪对姚葭越有好感,对姚葭的印象越有改观。昨晚,她觉得姚葭很冷,今天一开始,她也觉得姚葭冷,不过和姚葭聊了一会儿,她发现,姚葭不是冷,只是性子淡然。
  
  由着姚葭,卫淑仪想起了自己宫中的那截树桩子。她给陈贵嫔起了个绰号叫“树桩子”,谁也不知道,她只是自己偷偷在心里叫。卫瑾很看不上陈贵嫔,人长得又胖又丑,偏偏还没自知之明,成天盛饰艳妆,打扮得像截披红挂绿的树桩子,自我感觉良好地到处显摆。
  
  最让她反感的是陈贵嫔的为人。陈贵嫔极会说话,见谁都和蔼可亲,好话管够。可是时间长了,卫淑仪品出来了,这人不实在,说的那些话全是虚情假意之辞,没一句实在话。
  
  卫瑾有点男孩子的脾性,活泼好动,爱说爱笑,最看不惯的便是陈贵嫔这种造作之人。今天,跟姚葭这么一聊,她觉着自己找到了知音。在这深宫大院里找个知音不容易,所以格外健谈。
  
  这边,卫瑾是越聊越高兴,越聊越想聊,那边,姚葭却是越聊越痛苦,从昨晚到现在,她粒米未进,加之一夜折腾,到现在,因为过于饥饿,她早已没了饿的感觉,然而头晕沉沉的,眼前不时发黑,心也在腔子里跳得快要蹦出来,头上的冷汗一层层地往外冒。
  
  又叨扰了一阵子,卫淑仪把能聊的都聊得差不多了,这才欢天喜地告辞而去。
  
  姚葭在芸香的搀扶下,把卫淑仪送到寝殿门外。目送着卫淑仪乘坐的小辇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前方的宫门处,姚葭在高大的殿阶上,又站了一会儿。
  
  太阳出来了,躲在薄厚不均的云后,心平气和地照耀着大地,风一阵阵吹来,凉凉的带着潮湿的雨气,吹出了她一脸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鼓鼓的向后扯去,曳地的裙角,长长的披帛在风中翻卷飘飞,使得她看上去像误落凡间的仙女,随时都要御风而去。
  
  该结束了,姚葭望着天际的晴空,淡然地想。
  
  又过了一会儿,她在豆蔻的催促声中收回目光,转身往殿里走,豆蔻见了赶紧去扶她的胳膊。姚葭转脸对豆蔻笑了一下。一只乌鸦,在她转身的时候,披着淡淡的阳光,掠过寝殿上空。
   第一卷:独忘于江湖 煽动   
  陈贵嫔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
  
  坐在镜前,拿着粉扑,她对着铜镜,仔细地扑点着自己一张脸,扑两下,停下来看看,再扑两下,再停下来看看。身后的两名宫女,在她扑粉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给她梳头作造型。
  
  铜镜里的脸很大,很扁。
  
  小时候,二妹总是笑话她脸大,说她是磨盘大脸。什么磨盘大脸,陈贵嫔一边扑粉,一边在心里“切”了一声,明明是正宗的银盆大脸!天生的富贵相,一般人想长,还长不上呢,分明就是嫉妒她。
  
  她在心里哄骗着自己,以便让自己的心情好过一点。其实,她也知道,自己这长相不大可人,可是,既然生成这样了,再不自己开导着点自己,还有活路吗?
  
  想起二妹那张尖尖小小的瓜子脸,陈贵嫔在心里,又“切”了一声,手上扑点不停。俗话说,一白遮百丑。
  
  五官已然无可更改,肤色,多少还可以为五官打下掩护的。这也是她从小到大,份外青睐铅粉的原因。
  
  她扑完脸画眉毛,画完了眉毛涂胭脂,涂完了胭脂涂口脂,忙完了脸,她选首饰选衣裳。一通专心致致地忙活后,陈贵嫔自我感觉良好地一抬双臂,“如何?”
  
  她的对面,站着六名宫人。这六名宫人婷婷地站成一排,整齐划一地齐声赞美,从表情到声音,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在宫人们的赞美声中,陈贵嫔自以为优雅地一甩臂上的披带,树桩子成精般,扭出门去。
  
  昨晚,慕容麟抱着姚葭离去后,陆太妃大发雷霆,庆宴不欢而散。目送着陆太妃浑身乱颤地起身离席,陈贵嫔当即作出判断,她判断陆太妃指定是睡不好觉了,换了是她,也睡不好。
  
  宫中女子,表面上看,皇后窟咄铃最为尊贵。其实,陆太妃才是这后宫第一尊贵之人,也唯有陆太妃,可以直言不讳地,在慕容麟面前,表达对庆春宫那位的不满。
  
  所以,她要去看看陆太妃,看看能不能借陆太妃之口,把自己对那位的不满,传递给慕容麟。她得不到慕容麟的宠爱,她也不能让得到宠爱的好过了,如此,她心里多少才能平衡点。平衡点,她的心情也才会好一点。心情之于养生,影响颇大。她是个讲究养生的人,须时刻让自己保持好心情。
  
  陈贵嫔到达崇训宫时,陆太妃正坟着半边脸,躺在榻上,哼哼有声。昨儿个一宿,她都没得消停。前半夜,她坐在睡榻上,指天骂地,连拍榻板带捶胸,直骂得唇焦舌燥,头晕目眩。
  
  到了下半夜,她实在骂不动了,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她在宫人的服侍下,就寝了,也睡着了。睡着是睡着了,但是,睡得并不安稳,一直不停地作梦,乱七糟八糟地,作了一大堆,睡了跟没睡差不多。
  
  梦里,她是明艳动人的陆贵嫔,圣眷不衰,风光无限。梦里,外甥和庆春宫那贱人花前月下,好不甜蜜,突然,那贱人猛地变脸,将外甥推下黑雾翻涌的深渊。下坠中的外甥向她伸出双手,大声求救,“姨母救我——”
  
  梦里,父兄和族人面无表情地环立在她四周,他们的脑袋像熟透了的瓜果,一颗颗从脖子上滚下来,周遭喷出股股黑雾,亲人们在凄厉的惨叫声中,隐于雾中。
  
  然后,那贱人狂笑着自雾中走出,目光凶直,平伸着一双如鬼似魅般尖长利爪,来掐她的脖子。
  
  大叫一声,她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亵衣。惊魂未定地紧喘了几口气,她懒懒地抬手去擦脸上的汗,不想,手刚触到左边的腮帮子,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激得她“咝”的一声。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这才惊觉,左边的腮帮子又热又肿,稍一活动腮帮子,她又是一声“咝”,左边的后槽牙也疼。咽了口唾沫后,又有新发现——喉咙也肿了,吞了火炭那么难受。
  
  宫人问她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她倒在榻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一摆手,没言语。还用得着太医看吗?!她自己就能下诊断,她这是让庆春宫的贱人气的!还有她的好外甥!
  
  陈贵嫔来之前,陆太妃在宫人的扶持下,勉强从榻上坐起来,喝了几口冰镇菊花汤,然后又捂着腮帮子,重新躺下。躺在榻上,她一边闭着眼捂着腮帮子哼哼,一边暗想,怪不得昨日里又是鸦叫,又是右眼皮跳,果不其然,全都应验了。
  
  天杀的小贱人!
  
  抚今追昔,陆太妃恨不能生嚼了姚葭!不过——她想起慕容麟的警告。慕容麟曾话里有话地跟她表示过,不许任何人伤害姚葭,谁伤害,拿谁是问。
  
  她很了解她的外甥,在不涉及庆春宫贱人的前提下,万事好商量;若是碰了,外甥,绝对可能跟她翻脸。可是,一想到昨晚好好的芳辰宴被姚葭搅了,陆太妃就咽不下这口气,就跃跃欲试地,想要整治姚葭一番。
  
  正当她在榻上胡思乱想之际,有宫人进来通禀,步云宫陈贵嫔求见。听说陈贵嫔来了,陆太妃当即一皱眉,她不喜欢陈贵嫔,无论从相貌上,打扮上,还是谈吐上,她都不喜欢陈婉。不过,也只是不喜欢,还没反感到一见就反胃的地步。
  
  “传。”有气无力地发出指令前,陆太妃先“咝”着吸了口气。
  
  不大会儿,陈贵嫔进来了。给陆太妃请过安后,陆太妃赐了她一张小胡床,让她坐在自己榻前。
  
  陈贵嫔被陆太妃的模样吓了一跳,“呦,太妃您这脸……这是怎么了?”
  
  陆太妃闭了闭嘴,咝咝地吸着气,“还能怎么了?还不是让那贱人气的!”
  
  陈贵嫔的眼睛和她的脸一样,长得也很有特色,又长又细,上眼皮也永远象刚哭过,老那么肿。听了陆太妃的话,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您这是说谁呢?在这后宫里头,谁敢给您气受啊!”
  
  陆太妃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恨恨道,“还能有谁,不就是庆春宫那贱人!”
  
  “姚美人?”陈贵嫔轻声问。
  
  这回,陆太妃没再吱声,单是拧着眉毛一点头,嗓子实在太疼了。
  
  舔了下血红的嘴唇,陈贵嫔开始作戏,“有些话……臣妾本不当说,说了显得臣妾搬弄事非,不过不说,压在臣妾心底又不舒服……”她故意把话说得吞吞吐吐,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
  
  “说!”陆太妃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啰嗦。
  
  陈贵嫔又假装为难了一下,然后把身子向陆太妃探去,见神见鬼地低声道,“臣妾私下里听到一些传言,说姚美人根本就是……”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回头瞅了一眼寝室门口的宫人。
  
  陆太妃很看不惯她这个见不得人的德行,没好气地催促她,“但说无妨。”
  
  陈贵嫔听出了陆太妃的不耐,不敢再作态,讪笑着,把刚才的话说下去,“说姚美人根本就是蒹葭宫的那个人,不过是陛下使了个障眼法,给她换了个身份,让她又重新回到了宫里。”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陈贵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太妃的反应。
  
  陆太妃果然没让她失望,一按榻板,颤颤微微地从睡榻上坐了起来,“你听谁说的?”
  
  陈贵嫔随口扯了个谎,“臣妾有天去御花园散心,经过园中假山时,听见假山背后有人在小声交谈,隐约听到‘陛下’二字,臣妾一时起了好奇之心,悄悄走近些,这才听到,原来她们是在谈论姚美人的事情……”
  
  “听出是谁了吗?”陆太妃抬起一手,按在喉间,嗓子里火烧火燎地疼。
  
  “没有,”陈贵嫔一摇头,“不是各宫的姐妹,像是宫里的粗使宫女,”她话锋一转,“听她们的口气,好像宫里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此事。”
  
  对于姚葭的身份,还在姚葭初进宫时,她就有所怀疑,也曾亲去庆春宫试探过,世上真的会有两个人长得比双生子还像吗?她不信。可是,既然慕容麟已经说了姚葭不是那个人,就算是,谁又敢说不是?
  
  所以,她想诈诈陆太妃,看看陆太妃的反应。
  
  陆太妃也不是省油的灯,既没明确地说“是”,也没明确地说“不是”,而是反过来,将了她一军,“那你觉得她是吗?”
  
  “这,”陈贵嫔“含蓄”一笑,答得圆滑,“臣妾只是觉得姚美人长得的确与那人十分相像,至于其它,臣妾不敢妄言。臣妾只是觉得——”
  
  “觉得如何?”
  
  陈贵嫔敛眉垂眼,作出端淑模样,“臣妾只是觉得,姚美人昨日的太过失仪,若非陛下出手将她治服,还不定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今日,到了此时,也不见她向您来请罪问安,”她现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就算陛下宠她,她也不该恃宠而娇,不把太妃您放在眼里。”
  
  陆太妃被她这一番话激得心潮翻涌,气往上撞,哆嗦着嘴唇刚要开口,忽听外面响起了内侍尖细的嗓声,“陛下驾到——”
  
  驾到的,不止是慕容麟,还有王太妃、萧贵嫔、赵贵嫔和其他几名嫔妃。
  
  下了早朝,慕容麟急急地来看陆太妃,不想,在崇训宫外遇到了王太妃等人。宫里,除了陆太妃,先帝的嫔妃,就只有王太妃一人了。王太妃是齐王慕容超的母亲,慕容超是先帝的第五子,常年镇守在外,故而,王太妃一直住在宫里,而非住在慕容超的府邸。
  
  见慕容麟和王太妃来了,陈贵嫔赶紧起身,给慕容麟和王太妃行礼。慕容麟面无表情地撩了她一眼,“平身吧。”
  
  “谢陛下。”陈贵嫔垂着头,有些心虚,又有些失落地退到了一旁。
  
  无一例外地,每个人都被陆太妃的模样吓了一跳,也都猜到了,这副尊容,大概与昨晚的芳辰宴难脱干系。
  
  王太妃来到陆太妃的榻边坐下,“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她与陆太妃同年,比陆太妃小几个月,虽然都是太妃,但是她的妃位,也比陆太妃要低一等,故而,她一直称陆太妃为“姐姐”。
  
  王太妃不问还好,这一问,霎时引爆了陆太妃的怒气。
  
  “我怎么了?”陆太妃鼻子一酸,眼中滚出了两颗大珠子,沙哑着嗓子恨声道,“我这是要死了!”说话时,她狠剜了一眼慕容麟。
  
  慕容麟坐在榻前,容色不变。
  
  “唉呀,姐姐,好好的,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王太妃明白,陆太妃这是不忿姚葭搅了她的芳辰宴,故意说气话给慕容麟听。伸手从袖中抻出汗巾子,给陆太妃擦了擦眼泪,她小声劝解,“快别说这种丧气话,妹妹还想着和姐姐长长久久地作个伴儿呢。”
  
  一听此话,陆太妃的眼泪淌得更欢了,“作什么伴儿呀作伴儿,早死早利索,省得碍人眼,惹人嫌!”说着,她又狠剜了慕容麟一眼,这一眼比上一眼,力道更足,“陛下也用不着来瞧本宫,本宫是死是活,不劳陛下挂心。陛下还是去陪你的心尖子去吧。”
  
  不等话音落下,陆太妃撇下众人,将身子背转过去。从后面看,就见她的肩膀不停耸动,配合肩膀的,是时断时继的抽泣之声。
  
  大家对陆太妃的举动有些意外,王太妃先是瞅了瞅陆太妃的背影,然后又扭过脸,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慕容麟,有心说两句话,缓和下尴尬的气氛,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其余人等见了这架式,也都大气不出,把嘴闭了个严严实实。房中,除了陆太妃偶尔地抽鼻子声,再无它声。
  
  片刻之后,房中响起了慕容麟的声音,不大,平平淡淡,无情无绪,“姨母且请息怒。昨日之事,姚美人确有过错,不过,麟儿想,她应该并非有意为之。姨母也知道,姚美人的头部受过伤,或许她昨晚受了刺激,一时难以自控,才会作出那等失仪之事。还望姨母不要与她一般计较。”
  
  这番话刚一说完,陆太妃的肩膀就大幅度地抖动起来,配合着肩膀抖动的,是一连串哼哼的冷笑声,“如此说来,倒是本宫小肚鸡肠,心胸狭隘了。哼哼哼,好,好啊!姐姐,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好儿子,我的好外甥……好啊!”长长地一口吁声后,陆太妃背对着慕容麟冷声道,“圣驾请回吧,本宫身体不适,要休息了。”
  
  慕容麟坐在锦垫之上,沉着脸,一动不动。
  
  他不走,陆太妃也不转身,其他人控制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拿眼溜慕容麟。
  
  慕容麟的心情很不好。姚葭让他心情不好,陆太妃也让他心情不好。乍见陆太妃的新形象,他就知道陆太妃是动了大气,方才又听她提到自己的母亲,这让他更加难过。
  
  思来想去,他一咬牙,作出决定,打算把姚葭送到暴室住两天,不是真要惩罚她,就是作个样子给陆太妃看看,省得她有火无处撒,真憋闷出大病来。
  
  母亲没了,就剩陆太妃一个亲人了,他还想多孝敬她几年。他刚一张嘴,想要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给陆太妃,还没等发出声来,门外倒是先传来一声通报。
  
  这一声通报可不要紧,慕容麟当即变了脸色,人腾地站了起来,旋风似地刮了出去。
  
  身后,陆太妃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坐了起来。望着慕容麟消失的方向,陆太妃一边狠捶榻板,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斥开来。
   第一卷:独忘于江湖 自戕   
  听到陈弘在门外通报姚葭自戕未遂,慕容麟的心,像被一把冰凉的匕首狠狠划过,人顿时懵了。在头脑作出反应前,身体已经自行作出起立,向外冲的动作。然后,他就这么一阵风地冲进了庆春宫,冲到了姚葭的面前。
  
  来庆春宫的路上,跑到崇训宫报信的芸香,脸色煞白地跟他汇报整个事件的经过。大概是因为心有余悸,芸香说起话来,好几次前言不搭后语,声音也哆哆嗦嗦地不在正常调上。
  
  慕容麟铁青着脸,听了个大概齐。
  
  卫淑仪走后,芸香劝姚葭吃些东西,姚葭并未反对,于是,芸香端着已经变凉了的粥,去膳房换热粥。等她喜滋滋地托着新粥回来的时候,刚绕过立在寝室门口的彩漆大屏风时,就见姚葭一手握着一根簪子往脖子上扎,往下一扫,姚葭的另一只手,垂搭在腿上,鲜血淋漓。
  
  她吓得摔了托盘,扑过去阻止,到底晚了一步,簪子还是扎进了姚葭的脖子。经过一番角力,她抢下了簪子,也看清了姚葭的伤口,伤口不算太深,应该不会危及性命。
  
  芸香哆嗦着嗓子表示,姚葭自戕,实在与自己无干,还望慕容麟明察,不要怪罪于她。
  
  慕容麟无意惩处芸香,却也无心安抚于她,沉着脸一挥手,芸香立时识趣地闭上了嘴。
  
  慕容麟踏进庆春宫的一刹那,庆春宫中所有人等,宫人加内侍,一个个避猫鼠般,能溜的,贴墙根溜;不能溜的,缩首含胸,装乌龟。斥退了看守姚葭的两名宫人,慕容麟站在了姚葭的睡榻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榻上的姚葭,慕容麟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
  
  因为激动,他的睫毛不断地轻闪着,睫毛掩映下,幽黑的眼中,是两团熊熊烈火,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紧握成拳,指节泛白。身体微微发抖。
  
  姚葭直挺挺地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一头乌黑的秀发呈辅射状,铺陈开来,左手腕和脖子上缠了白色的细绢,细绢上,有丝丝血迹外渗。整个人看上去楚楚可怜。
  
  一动不动地盯着姚葭的脸,慕容麟只觉得心在腔子里跳得邪性,似乎只要一张嘴,就能顺着嗓子眼儿飞出来。
  
  屋子里很静,墙角的青铜鎏金立莲博山炉,袅袅地吐着青烟。窗外,不时传来燕子的呢喃声,时大时小,时远时近,愈发显得室内安静。
  
  半晌之后,慕容麟忽地发出一声冷呵,“不想活了?就因为朕让你吃‘忘尘’,你就不想活了?有那么委屈吗?就那么想知道过去的事?”
  
  探身钳住姚葭的双肩,他一把将姚葭从榻上扯了起来,“把眼睛睁开,朕知道你醒着。”他的声音又冷又硬,不过音量却不大。
  
  姚葭应声缓缓睁开眼,和慕容麟对视了。一双原本水润灵动的眼睛,现下却是血丝微结,茫然无神,正是个失了心,丢了魂的模样。
  
  慕容麟见了不觉一怔,一怔过后,低声道,“真那么想知道过去的事吗?不怕知道了,晚上睡不着觉?”
  
  说话间,前尘往事,排山倒海,呼啸而至,彻底地引爆了他的怒火,“想知道自己是谁?”慕容麟笑了一下,“好,朕成全你。听好了。”
  
  他紧盯着姚葭惨白的脸,像老鹰盯着爪下的猎物,“你,是个不安于室,不守妇道的女人。因为你,许多无辜之人,平白地失了性命;因为你,朕,差点命丧奸人之手。如何,满意了?”
  
  说到这里,他原本极冷的声音,变得激愤,“你以为自己是谁?拿死吓唬朕!你以为你死了,朕会难过?你作梦!朕告诉你,你死了,朕,一丝一毫,都不会难过,一滴眼泪,都不会掉。朕后宫佳丽无数,不缺你一个。”表面上,这些话是说给姚葭听的,然而,更多的,他是在说给自己听。
  
  姚葭看着慕容麟,颈间和手上的伤口撕撕拉拉地疼着,凝然直视慕容麟的双眼,她的心,空荡荡地很平静。
  
  这平静传递到脸上,就成了个麻木不仁的表情。她的麻木不仁,彻底引发了慕容麟的怒火,“你想死,是吗?好,好,”他连连点头,左顾右盼,四下搜索,“朕成全你!”
  
  一眼瞅见东窗小榻上的针线笸箩,甩开姚葭,慕容麟几步走过去,从笸箩里扒拉出一把剪刀,攥在手里,又几步走回来,一把又将姚葭扯了起来,“给,你不是想死吗?拿住了!”他把剪刀拍在姚葭手里,“抹脖子,还是剪腕子,都随你!”慕容麟眼都红了,“动手啊!快点!”
  
  他不信。不信,姚葭敢当着他的面,再自戕一次。他失算了。就见姚葭眨了下眼,慢慢地低下头,去看手中的剪子,然后又抬起头望向了他,和他对视片刻后,忽尔一笑,猛地抬起手,剪子尖朝里,朝自己的脖子扎去。
  
  慕容麟惊得一努眼珠子,劈手去夺剪子。
  
  说来也奇,一夜粒米未进的姚葭,此时忽然变得力大无穷,一时之间,竟夺不下来。
  
  不过,姚葭到底还是敌不过慕容麟,很快,握着剪刀的手指头,一根根,被慕容麟掰离了剪子,眼瞅着,剪子就要脱手。姚葭急了,一低头,张口咬住慕容麟的手。慕容麟痛得一皱眉,然而,不躲不闪,生生地硬挺着,就是不松手。
  
  真的那么不堪吗?自己,真的像慕容麟说得那么不堪吗?一边狠咬着慕容麟的手不放,姚葭一边悲伤自问,直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一怔之下,她下意识地一张嘴,慕容麟也乘此时机,带着剪刀,作了大撤退。随意地把剪子往身后一撇,慕容麟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右手虎口处,赫然两排清晰的牙印。鲜血,顺着牙印处,缓缓地渗出来。
  
  雪白的皮肤,殷红的血,两相映衬,份外刺目。呆呆地望着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慕容麟觉着有一份疼痛,顺着伤口,经过了胳膊,游蹿进了心里。于是,他的心,也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
  
  慕容麟望着伤口发呆,姚葭也跟怔怔地跟着他一起望。室内,陡然陷入了一份微凉的宁静,先前被忽略了的燕呢声,重新又传进了两个人的耳朵里,听上去,有点温馨的感觉。只是,这温馨,温馨得不大纯粹,其间,还带了点苦涩的味道。
  
  在这份不大纯粹的温馨中,慕容麟抬眼望向姚葭,恰好此时,姚葭也正抬眼去看他。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谁也没有闪躲,而是静静地望着对方。
  
  慕容麟望着面前的女人,黑亮如漆的长发,凌乱地裹衬出一张白皙如玉的鹅蛋脸。脸上,五官倾城,最让人心动神牵的是眉眼之间,那一抹超越凡俗的灵气。
  
  无声地凝望着这张倾城绝世的脸,慕容麟的脑中,涌出另一幅画面,一幅惨绝人寰的画面,虽非亲见,但他可以想见当时情景——他的外祖,他的舅父,他的亲族们,在闪闪的刀光下,命丧黄泉。
  
  他的气息,因为这幅画面,重新紊乱。眸光微闪间,毫无预兆地一扬手,“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清脆响亮地落在姚葭的脸上。
  
  姚葭登时顺着这股力道扑倒在榻上,头发凌乱地遮住了整张脸和上半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动不动的姚葭,慕容麟不断地作着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打她,不是因为她咬了自己,而是因为害怕,怕自己出手不及,姚葭真的死在自己面前。除了怕,还有怨,他怨姚葭,对于前尘,过份地执着。
  
  他和她的过去,有欢笑有甜蜜,只不过那些欢笑和甜蜜,全部构建在欺骗之上,除此之外,还有一千三百条人命,沉甸甸地压在上面。
  
  过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气息和心情还算稳定了,重新开了口,“朕很恨你,有时,恨不能杀了你。”他没说,在恨的同时,依然控制不住地爱着她。
  
  榻上的身体,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微微抖了一下。
  
  慕容麟冷眼看着,“你好自为之,若敢再生妄念,别怪朕到时不客气。”说完,他一转身,走了出去。
  
  不大工夫,芸香进来了,先是把姚葭扶了起来,然后,低声静气地跟姚葭说了一句话——慕容麟临走前,要她代为转达的。
  
  姚葭听了,微一闪眼。
  
  叽叽啾啾,小燕子在窗外不断地呢喃着。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倏”的一下,滑了下来。
   第一卷:独忘于江湖 暴室   第二天一早,一道诏旨发到庆春宫,姚葭进了暴室。暴室,位于燕宫西角的掖庭之中,归掖庭令管理。暴,暴晒也。暴室,本是后宫织布,染布,晒布的地方。
  
  后来,宫中的女子,无论宫人还是后妃,若犯了轻罪,全都关在这里,一边劳作,一边反省。若是犯了重罪,罪不至死的,送去乾安城外的金墉城,也叫长宁宫,这主要是针对嫔妃而言;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无论嫔妃还是宫人,一律送入宫内的永寂院,直接给个痛快。
  
  昨天,从庆春宫出来,回乾元宫的路上,慕容麟碰到了崇训宫的内侍。该内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见了慕容麟,紧喘了几口气,这才呼哧带喘地告诉慕容麟,大事不好了,陆太妃昏过去了。
  
  陆太妃在慕容麟走后,盘腿坐在榻上,一边“啪啪”地拍着榻板,一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痛骂不休,先骂慕容麟,再骂姚葭,然后两人一块骂。骂到最后,一口气没接上来,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慕容麟赶忙又折回崇训宫,二番去看陆太妃。他到崇训宫时,陆太妃已经醒了,见他回来了,陆太妃又一翻身,给了他个后背。
  
  慕容麟没办法了,对着陆太妃的后背许诺,明天下旨,把姚葭打入暴室一个月,作为对她“搅扰”陆太妃芳辰宴的惩罚。
  
  然后,姚葭就进了暴室。
  
  华光宫中,灯烛通明,宜人的夜风透过碧纱窗不请自入,啾啾的虫鸣,馥郁的花香,清新的草气,随着清徐的夜风,在赵贵嫔典雅的寝室中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慕容麟懒懒地斜倚在七宝榻上,前方,娇欺楚女的赵贵嫔正在弹筝歌唱。但见一双纤纤素手在架钿筝之上揉来抚去,樱唇轻启,便有那宛转之声,从中溢出,好似林莺呖呖,又如山溪泠泠,端的十分悦耳。
  
  慕容麟一手支头,没滋没味地听着。他承认赵贵嫔确实不错,发自内心地承认。长得好,性情好,筝弹得好,曲儿唱得好,哪哪都挺好。最好的是,她长得像姚葭。
  
  不过,再像也只是“像”,而不是“是”。她不是姚葭,没有人是姚葭,这世间,只有一个姚葭,无可取代。在那一场天翻地覆前,他对姚葭的感情很单纯,只有爱。经过了那一场天翻地覆,他的感情,也随之发生了变化,除了原来的爱,又多加了一样东西——恨。
  
  是,他还爱着姚葭,可是,在爱的同时,他也恨她,很恨。他的爱和他的恨,仿如那水与面——水里渗进面,面里溶了水,揉来滚去,最后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作不成纯粹的水,纯粹的面。
  
  他为自己的感情感到悲哀,然而,他对自己无能为力。
  
  这世间最让人无能为力的,大概就是自己的感情。无论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还是卑微平凡的市井小民,都一样。
  
  慕容麟人在华光宫中坐,一颗心,却是早已飞去了暴室。如果不是为了平息陆太妃的怒气,他根本不会降旨,把姚葭打入暴室。暴室是个什么地方,虽未亲身去过,总是听说过的。
  
  宣旨官去庆春宫宣旨时,他已派陈弘前去暴室打点,要陈弘告诉掖庭令,好生照应着姚葭,不许给她累活干,不许刁难她,不许任何人刁难她。居所,饮食不用太好,但也要说得过去。把眼睛放亮点,有什么风吹草动,赶紧跟他报告,要是姚葭有任何闪失,小心脖子上吃饭的家伙。
  
  眼睛盯着弹筝的赵贵嫔,慕容麟的脑子里,想的却是姚葭。据掖庭令汇报,入暴室十一日来,姚葭一直很平静,不哭不闹,不言不笑,每日就只是坐在织机前面,头不抬眼不睁地织布,几乎快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慕容麟和掖庭令,都没有给姚葭交派活计,让姚葭从早忙到晚的,是陆太妃。姚葭前脚刚进暴室,陆太妃后脚就命人来派活计了。来人指名道姓,要姚葭在半月内,织出二十匹生绢来,而且特别强调,不许任何人帮忙,这二十匹绢,必须由姚葭自己一力完成。
  
  当天,掖庭令就把这一情况,向慕容麟作了汇报。慕容麟听了,未作任何表示。他明白,这是陆太妃在有意刁难姚葭。
  
  一匹等于十丈,半月之内,以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织不出这二十匹绢的。织不出就织不出,还有他呢,到时,他必不会让陆太妃为难姚葭就是。至于现在,且让姚葭先织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是给她解闷,打发时光了。
  
  他记得姚葭的脖子受了伤,却实实在在地忘了,姚葭的手,同样也受了伤。他忘了,旁人也没提醒他。直到今天,掖庭令来跟他说,姚葭的手好像化脓了,他这才猛然想起。
  
  心痛之余,他命掖庭令传他口谕,要姚葭安心静养,不必再管崇训宫的活计。不知她现在如何?慕容麟暗叹了口气。
  
  姚葭住在暴室一间不大的石屋里,与她同住的,还有芸香。慕容麟的诏旨中,并未提及芸香半字,不过,她来暴室时,芸香也跟来了。对此,她淡然以对。没什么好惊讶的,芸香是慕容麟的人,她早就知道,慕容麟和芸香也不瞒着她。
  
  芸香的使命,就是跟着她,看着她,把她的大事小情,随时向慕容麟汇报。她一点也不反感芸香,虽说芸香是个“奸细”。芸香从未作出对她不利之事,相反,还对她很好。尽心尽力地服侍她,看她不开心了,想尽办法哄她开心。
  
  芸香也是身不由已。在这深宫里,有谁又能作得了自己的主?她不能,芸香不能,陆太妃和慕容麟,也未必能。因为理解,所以淡然。
  
  二更天了,姚葭穿着靛蓝色的粗茧衣,依旧坐在织机前,不知疲倦地织着。心麻了,身体,自然也觉不出累来。芸香坐在一旁的地上,身下是张半旧的竹席,竹席上放着一只圆圆的大篾盘。篾盘里,摆满了一捆捆泛着雪光的丝线和几只梭子。芸香的手里,还拿着一只缠了半满的梭子。
  
  一边缠线,芸香一边偷眼瞄了眼姚葭。她很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是姚葭不睡,她也不能睡。倒不是姚葭不让她睡,只是作主人的还没睡,作奴婢的反倒先睡了,实在不像话。
  
  刚进暴室那会儿,每天,她都劝姚葭早点休息,劝了几日,发现姚葭根本不听,也就不劝了。认命地陪着姚葭一□□灯熬油,十多天熬下来,她实在有点吃不消。
  
  织机的左上方,钉着个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粗木架子,木架子上,坐着一只老绿色的粗瓷灯盏。灯盏里,唯一的一根灯草,怯怯地绽放着微弱的光明,将房中的一切,罩成了一片黯淡落寞。
  
  姚葭坐在这一片落寞之中,扫了眼瘫歪在地上的芸香,就见对方耷拉着脑袋,已然睡得迷迷登登。收回目光,她把梭子从织面的右下方轻巧地向前一送,很快又从左下方抽了出来,然后,两手将胸腹前的木挡,向怀里用力带了带,把织面打实。
  
  左腕,随着她的动作,不眠不休地疼痛着。
  
  停俸一年,入暴室一月,是慕容麟给她的惩罚,惩罚她在陆太妃的芳辰宴上失仪。半月之内,以一己之力织出二十匹生绢,是陆太妃给她的惩罚,至于原因,不言自明。无论谁给的惩罚,她都认,都接受。
  
  她不是不想睡,而是没办法睡。陆太妃给的任务摆在那里,明知道不可能按期完工,却还是想尽可能地多织一点儿。再说,她根本不敢闭眼,一闭眼,眼前就是一些可怕的景像——刀光,人头,血肉模糊,缺胳膊少腿的残尸,四处飞溅的血。
  
  慕容麟说,因为她,很多无辜之人,平白地丢了性命。还因为他,慕容麟也差点命丧奸人之手。她到底是谁?以前都作过些什么?谁是奸人?她是如何助“奸”为虐的?她以前和慕容麟是什么关系?恋人?夫妻?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让她寝食难安。那天,慕容麟让芸香告诉她,如果她还想自杀,可以,没问题。不过,他会让她们家族最后的一点骨血,为她陪葬。这样,黄泉路上,她也不至太过孤单。
  
  最后一点骨血?那是什么意思?自己还有亲人在世?是谁?在哪儿?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抛梭、打实的动作,姚葭默默地想着,不知身在何处的亲人。
  
  真有那样一个人吗?
  
  银烛尽,玉绳低。灯盏里的灯草耗尽了最后一滴灯油,无声无息地熄灭之时,一夜也在“咔咔”的织布声中悄然而逝。窗外,东方渐曙,不觉间,又是一夜未眠。
  
  两条胳膊又酸又麻,实在是抬不起来了,姚葭这才不得已停下来。腰僵得不敢动弹。双手叉开,按在后腰之上,她一寸寸向上慢慢挺身,心在腔子里,也跟着捣乱,活兔子似地,乱蹦乱跳。
  
  芸香背对着她,佝偻着身子,睡得正香。身上,半夜里,姚葭给她盖上的薄被。盯着芸香的背影,姚葭在心里对芸香说,她不会再作傻事了,起码,在见到慕容麟说的那个人之前,她不会再寻短见。
  
  屋里屋外都很安静,在这难得的安静之中,姚葭的思绪转到了慕容麟身上。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他了。她在心底幽幽一叹,想起了当日慕容麟激愤的表情,和他鲜血淋漓的手。
  
  除此之外,她还想到了一些别的。她想到了慕容麟俊美的容貌,强健的臂膀,温暖的怀抱,还有他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慕容麟喜欢熏香,他的衣服,从里衣到外衣,全部要熏过才穿。所以,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幽幽的香气,很清雅,很好闻,她很喜欢。那样的香气,既让她沉静,又让她心跳不已。
  
  怀着淡淡的忧伤,姚葭思念着慕容麟的一切,想着想着,不觉落下泪来。抬起手,把泪抹掉,她微皱着眉尖站了起来,又慢慢地挪动着两条酸胀的腿,一步步,蹭到墙角的睡榻前,和衣倒下,闭上了眼。这会儿,他该起来了吧,昏昏睡去前,姚葭想的,依然是慕容麟。
  
  与此同时,慕容麟正沉着一张脸,端坐于御辇之中,在蒙蒙的天光中,去太极殿上早朝。途中,鼻间忽然作痒,他猛然打了个极响的喷嚏。
  
  辇外,随侍的陈弘闻声一哆嗦。陛下大概着凉了,陈弘笃定地下了结论。
  
  夜里,慕容麟不顾赵贵嫔再三挽留,大半夜地非要回乾元宫。结果,出了华光宫,并没有马回乾元宫,而是跑去了掖庭,在姚葭的屋外,一声不吭地站了许久。直到二更时分,才不声不响地回了宫。其时,夜风正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