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零一】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好似没个尽头,不过八月天,就已让这寒雨淋得冷到骨子里。廊下惨淡一片光,晚雾弥漫。
  
  常台笙站在门外低头搓了搓手,象征性地哈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门内传来说话声,间或夹杂着叹息。离别,难免这样子。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的辰光,面前“吱——呀”一声,屋门终是打开了。
  
  头顶的灯笼略晃了晃,影子摇动。这是嫂子娘家的旧宅,四处都看着破落。常台笙今日到这里来,是要接走一个孩子——她的侄女,常遇。
  
  长兄在半年前去世,嫂子带着他们唯一的女儿回了娘家,而如今嫂子将改嫁,娘家的人便让常台笙来接走这孩子。
  
  “就拜托你了。”嫂子面上各种神色交织,却也只这样说了一句,随后松了手,将一个六岁孩子推出了门。
  
  常遇抬头看着常台笙,又倏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埋下头去。
  
  常台笙久久没有说话,末了也只是将手伸过去给她,言简意赅地说:“走了。”
  
  回常府的马车上,常遇闷闷的,不怕冷地撩起车窗帘子朝外瞅着,混着水雾的风刮进来,街道上零零散散的灯笼光亮在晚雾里,恰似梦境。
  
  常台笙怕她冻着,探过身去要压帘子,小丫头却偏过头来看她一眼,那眼神让常台笙顿时缩了手,便任由她这么撩着帘子。也只一瞬,她又从旁边的藤条筐里取了毯子给常遇裹好,这才放心地让她看夜景。
  
  车子一走便是大半个时辰,途中路过芥堂,常台笙忽喊道:“停一下。”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车夫将脚凳取下,撑了伞在外等着。常台笙看一眼蜷在角落里的小丫头,伸了手给她:“来,下车。”
  
  芥堂是常家世代经营的刻坊,早期只替书肆刊刻书籍,常台笙十六岁那年接手之后,渐渐开始挂牌子做书坊。如今,芥堂以校刻精审、内容考究、独具特色在江南一带很有声望,当然,有芥堂书牌的版印书,售价也不便宜。
  
  常遇跟着常台笙进了芥堂,穿过忙碌又充斥着书墨味道的堂间,觉得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她回头看看,常台笙道:“怎么了?”
  
  小丫头嘴里也只蹦出毫无生气的三个字:“真热闹。”
  
  常台笙闻言,侧脸在走道里昏昧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孤寂清寥。
  
  忽地,走道尽头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东家,陈公子那里来了消息,说是愿意见一面。”
  
  “还说了什么?”常台笙转过身去。
  
  “只今晚有空。”
  
  常台笙闻言立即沿着走道往里走,常遇则抱着包袱迈开小短腿快步跟在后头跑。最里头是常台笙的书房,推开来只见东西放得密密麻麻,原本并不小的空间却看起来十分逼仄。
  
  常遇搂住包袱站在门口没进去,只皱皱小眉头。
  
  常台笙进去取了东西便出来,利落地关了门又往外走。常遇则又跟上去。
  
  待走到堂间,常台笙霍然回头,有些愧赧地对小丫头道:“姑姑要出去一趟,你在这里待一会儿,让宋管事带你先吃晚饭可好?”她言罢便招手示意宋管事过来。
  
  有些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子走到常遇身边,与常台笙说请东家放心。
  
  常台笙转身要走,没料才刚迈出去一步,便觉袍子被人揪住了。她回头,见小丫头正揪着她的衣服不放,拽得死死很是用力,似乎怕她这一走不回来。
  
  “算了,我带她一道走。”
  
  常台笙言罢便往外走,小丫头紧跟不舍,一步也不落下。
  
  两个人都未食,马车在芙蓉楼外停了会儿,常台笙撑伞下去买了些软软糯糯的点心,塞给小丫头垫肚子。常遇埋头吃了两块,沾了一嘴的粉屑,却擦也没擦,小手拿了一块递给常台笙。
  
  这雨夜里,常台笙心里忽地跳出一星暖融的火苗,原本冷硬的面目神情,也别别扭扭出一丝柔软。
  
  马车抵达陈宅时,淅淅沥沥的雨居然停了。常台笙下了马车,将小丫头抱下来,走到门房递了拜帖。
  
  陈宅她并非头一回来,但回回都吃闭门羹,这次主动抛出愿意见面的消息,难得到像是被皇帝召见。
  
  门房匆匆去又匆匆折回,让常台笙进了门,指了指前路,示意她自己去。
  
  偌大的庭院植物蓊郁有致,看起来很有生机,但——屋子建得实在太奇怪,没有几进几座,更没有厅房之别,就只是一座大屋子建在地表的基台之上,外边围了一圈走廊。
  
  且这座宅院里,一点人声都没有,简直清寂到可怖。
  
  这座宅院的主人叫陈俨,如今二十五岁,造诣天赋都极高。其十四岁即为弘文馆待诏,曾领修过文贤殿御览,年纪轻轻便已是经学大家。按说这样的人应成为朝中栋梁,如今却回了杭州。在还未引起大范围关注之前,常台笙想最先拿到他的稿本。
  
  常台笙是个生意人,有慧眼,且讲求时机。她爱捧有价值的人,陈俨这样有天赋的人自然不会在她的清单之外。
  
  只是有道内消息称陈俨为人十分古怪傲慢,极难相处。常台笙对此表示理解,出类拔萃的人都有毛病,这很正常。这也是她几顾陈宅皆吃闭门羹却不放弃的理由之一。
  
  这府里似乎连个管事的都没有,且陈俨似乎根本不循世俗的待客之道。常台笙沿着走廊继续往前,实在不知该在哪扇门前停下来。
  
  常遇忽然扯扯她的衣角。她转过头去,常遇指着五六步开外的一间屋子道:“只有那个,亮的。”
  
  常台笙笑自己眼拙脑子不好,走到那扇门前,方要敲门,却见地上压了张字条。捡起来一看——“自己动手,吃了再走,东西放好。”
  
  字字朴实但本质恶劣。
  
  常台笙将字条捡起来,拉开门,脱了鞋子,带常遇进了屋。不出所料,陈俨的确不打算真露面,这间亮灯的屋子里也没有人在。
  
  她几乎饿了一整日,方才吃的一块点心根本不足以填饱她既冷又空虚的胃,陈俨却在这当口破天荒地在屋子里放了一桌丰盛的、甚至还热乎的饭菜。
  
  他根本就是个算命的。
  
  常台笙坐下来,迅速地环视整间屋子。除开面前这张摆满食物的矮桌以及地板上的软垫子,几乎没有其他陈设。前后应当都是房间,但用门隔开了,若全部打开,就是一间通敞的大屋子。
  
  感觉空敞舒服,实际像个鬼屋子。
  
  前后屋子都有可能有人在偷窥,因为隔断的——是纸门,且隔音效果奇差无比。
  
  她给常遇倒了杯热水,又问她要不要再吃一些,常遇摇头示意不要,她这才埋头吃起来。丰富的经验与天生的直觉告诉她,面对陈俨这样的人,兴趣始终在第一位,若她今日恪守礼仪直接走了,反倒会让人觉得没意思。何况她的确饿了,且并不想跟陈俨客气。
  
  餐饭很好,她很满意主人的招待。
  
  她又看看常遇,小丫头根本对食物没有兴趣,反而是从包袱里掏出了一只十二方的鲁班锁。
  
  她坐在垫子上,捧着那只鲁班锁左看看右瞅瞅。
  
  那是一只新的鲁班锁,木料崭新,看起来是小丫头刚刚拿到手的玩物,甚至还没有捂热。
  
  常台笙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她玩,只是从袖袋里取出芥堂的契书,所言不过是——若稿本专印芥堂牌记,能给出多少润笔金等等。
  
  这大约正是陈俨写在字条上希望她“放好”的东西。
  
  她摆好东西本打算起身,却见常遇还坐在那儿,埋着头开始拆那只鲁班锁。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木头块碰撞的声音。一块一块拆下,一共十二块,这般零碎木物件,最后竟然能拼出一个结实的木方块。
  
  她本以为小丫头只是拆开玩玩,都已经打算俯身帮她收拾起来,带她离开了。
  
  没料,小丫头拿过那些木块,目不转睛地将它们错落交叠地拼了起来,最后一块卡进去时,小丫头抬头看看常台笙,又低下头去,从四周往里压,居然——拼回了原来的样子。
  
  好快。常台笙冷不丁地……愣了一下。
  
  小丫头看看她,迅速将鲁班锁塞进包袱里,又紧了紧系带,站起来拍拍衣裳下摆,小身子晃了一下,俯身搂好包袱。声音干干脆脆,却还是没有多少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机:“走了吗?”
  
  常台笙回过神:“哦,走了。”
  
  常台笙带她从陈宅离开时,常遇已经困了,上了车便蜷缩在角落睡觉。常台笙偏过头去看她小小侧脸,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角,再转头看车外,晚雾已是越发醉人。
  
  而陈宅内,那间亮堂屋子的前侧黑屋中,有个人忍了半天,终于掀开薄毯从榻上坐了起来。 正文 【零二】   他下了榻,在通往那间亮堂屋子的纸门前站了一会儿。清瘦挺拔的身体裹在宽松的中衣里,脚踝裸/露,赤足踩在粗糙的蔺草席上,抬手打算推开那扇纸门时,屋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管事在外小声道:“程府夫人到访,不知公子是否打算见……”
  
  陈俨偏头瞥了一眼另一处门,声音低低的:“不见。”
  
  管事应声离去,匆匆折回门房,婉言回绝了雨夜到访的程夫人。
  
  四十来岁的妇人,在面对这座宅院主人的谢客回复时,也不过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由是上了年纪,眼角已爬上了皱纹,面容虽比不得年轻时,但也看得出曾经是个美人。她没有叹气,脊背挺直,姿态漂亮:“那叨扰了。”直至说完这句,程夫人方转过身,上了府里的马车。
  
  屋中的陈俨,低头迅速扫过矮桌上被动过的餐饭,俯身将放在一旁的芥堂契书拿了起来。他迅速翻到最后面,扫了一眼酬金部分,将契书又重新合上。
  
  管事匆匆折回,站在门外听候差遣。陈俨听到脚步声,搁下契书:“明日再让芥堂的人过来一趟。”说着,又扫了一眼脚边的某只软垫,唇角轻轻抬了抬。
  
  方才坐在这里玩鲁班锁的,动作真的……好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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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常台笙已经带常遇回了府,冷清的府里只有寥寥几只灯笼亮着,飞檐下的铜铃轻声作响,外头又开始飘起雨丝。
  
  因嫂子娘家通知得仓促,她连房间都没有提前给小丫头准备好,遂只好抱着常遇回了自己卧房。
  
  常遇睡得很沉,常台笙安顿好她,便悄悄关好门走了出来。
  
  外面不过迷蒙细雨,常台笙也懒得打伞,径自小跑至后院,在井边洗了把冷水脸,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她能感觉到手在微抖,即便是握起拳来,也还是有些不受控。
  
  疑心病,根本只是因为冷而已。常台笙大步折回走廊,见宋婶急急忙忙跑过来。宋婶嚷嚷:“哎哟我的大小姐,您要是淋坏了那可真遭罪了。”
  
  说着一块干净帕子已经递了过去,常台笙接过来擦了擦,唇角有些费力地往上一抬,似乎在笑,但细察却又没有。她语声散漫,带了些倦意:“祖父睡了么?”
  
  “哎。”宋婶直爽,在常台笙面前素来不避讳,“老太爷今日哭着闹着要见大少爷,哄了许久才睡了,连药也没有肯服。”
  
  常台笙眼眸里的光亮忽地灭了一下,偏过头对宋婶道:“这么些年,您费心了。”
  
  宋婶被她这么一说,也想起许多旧事来,话匣子一开便关不住:“也没什么,前些年老爷不也是……”
  
  常台笙抬手示意她打住:“我困了,宋婶也早些歇着,明日给常遇安排间屋子。”
  
  她说完兀自穿行在走廊里,冷寂的庭院,空荡荡的房间,一切都在昭示着常家在另一条路上的衰落——没有人了,真的没有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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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常台笙醒来时头疼不已,下意识地睁眼,见小丫头正坐在床边上看着她。常台笙闭眼又睁开,抬手揉了揉脑袋两侧,命令自己清醒过来,对小丫头露了一笑:“早,常遇。”
  
  小丫头没有回她,坐着看她下床穿衣服。似乎是不甘落后一般,常遇也跳下床,取过衣服来迅速往身上套。
  
  常台笙回头看她一眼,低头系腰带:“今日你在府里待着行吗?这里有书可以看,想吃什么玩什么,与宋婶说声即可。”
  
  常台笙的卧房也如同她在芥堂的那间书房一样,放满了东西,甚至显得拥挤。
  
  常遇环视四周,摇了摇头。
  
  常台笙沉默了一下,径自带着小丫头去了主厅。她们等了好一会儿,宋婶方扶着常老太爷过来。
  
  常台笙拉着常遇起身,待常老太爷坐下后,让常遇喊他。常遇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蹦出一句:“曾祖父。”
  
  常老太爷瞅瞅她:“你是哪个?”
  
  常遇看看常台笙,又重新看向常老太爷:“我是常遇。”
  
  没料常老太爷忽然语气暴戾起来:“常遇是哪个?别的府里来的野丫头都滚蛋!不要待在我家里!”他一边说着,两只手不受控般地在空中乱舞,脑袋也歪斜在一旁。宋婶连忙朝常台笙使了个眼色,常台笙遂拉过小丫头的手,带她去吃早饭。
  
  常遇跟在后面说:“我爹去年也是这样,听说祖父以前也是这样,他们都得了和曾祖一样的病。我是我爹的孩子,我也会变成这样,对吗?”
  
  声音稚气,但语调语气丝毫没有什么幼稚的意味。反倒——冷静得不合年纪。
  
  常台笙抿紧了唇,她知道这丫头聪慧,但未料及她已想得如此之深。她才六岁而已。
  
  常遇看出常台笙似乎不想回这个问题,遂低头道:“我只是随便说的。”
  
  常台笙停下步子,试图给出安抚,但到底无计可施,只干巴巴回说:“先吃早饭。”
  
  那之后常遇没有轻易开口说过话,她保持了沉默,似乎怕再说出什么不大合适的话会触到常台笙的敏感之处。
  
  两人到芥堂时,天已大亮。宋管事匆匆迎上来:“东家,陈府来消息了。”
  
  这么快?
  
  “怎么说?”
  
  “让您再去一趟,还是与昨晚一样的时辰。”
  
  常台笙轻压了一下唇角,点头示意知道了,随即便沿着过道往里走:“我过会儿要出去一趟,麻烦宋管事带常遇四处看看。”
  
  小丫头手里拎着一只小书匣,抬头看看管事。
  
  常台笙交代完一些事情,算了算时辰便出了门。许久之前她便在筹划盖藏书楼的事情,但手上一直没有合适的地皮,前两日有个旧友联系了她,说有个宅子要卖,且位置绝佳,今日她便过去与卖家谈一谈。
  
  初次见面,卖家便一脸倨傲地说这宅子已经有人看上了,且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买下来。
  
  常台笙淡笑了笑:“你我都是生意人,都不会傻乎乎地信买家们这样的海口。不惜一切代价什么的难道不可笑么?何况您若是信他,且抬高了价钱卖就是了,今日又何必答应再与我谈一谈?无非是——不信那人的海口,又想炒炒这地皮的价钱罢了。”
  
  那卖家被她噎了一下。常台笙又道:“做生意摆这样的姿态,你让我也很难有诚意啊。”
  
  卖家又急忙忙改了态度:“我也是为东家办事,想卖高些实在正常,您也多体谅。要不,您先去那地方看看再说?”
  
  常台笙听旧友说那地皮的确是极好,也不想因为这点事毁了买卖,姿态到了即可,遂跟去看了看。很多方面的确都很满意,但她却约了下次再谈,缘由也不过是叫价实在太高。
  
  她别了卖家回自家书肆办了些事儿,再回芥堂时,天色已晚。天气还是阴惨惨的,好似随时都会下雨。她回去时常遇坐在廊下,连宋管事让她提前吃晚饭都不肯,固执地要等常台笙回来再吃。
  
  常台笙走过去将小丫头从冰冷的地上拖起来,什么也没说。她算了算时辰,时间还算早,便带她一道去吃了晚饭。常台笙本想让宋管事提前送常遇回去,常遇却拽住她的袖子,要跟她一起出门。
  
  常台笙想想应当也无妨,遂带她去了陈宅。
  
  一切还是老样子,陈宅内冷冷清清,除了门房好似就没有人了。仍旧只有那间屋子亮着灯,在召唤来客一般,真像个妖怪的居所。
  
  夜风刮进廊内,常台笙不由缩了缩肩。
  
  她脱了鞋子进屋,依旧是满满一桌饭菜,还冒着热气。饭菜旁则放了昨晚她留在这里的契书。难道是——已经签好了?
  
  除此之外,在常遇昨晚坐着的软垫前,竟放了一只已经装好了的——鲁班锁。
  
  小丫头指着那鲁班锁道:“这个是二十四支的鲁班锁,很难的。可为什么要放在这里?给我的吗?”
  
  常台笙揣不透陈俨的意图,她只知道,陈俨昨晚不是偷窥了就是偷听了,但放个更难的鲁班锁在这儿算是什么意思?
  
  她蹙蹙眉,在矮桌前坐了下来。由是之前已经用过晚饭,这会儿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便搁下了筷子。
  
  前面那间黑屋子里,盘腿坐在蔺草席上的男人听见搁筷子的声音,不由地“哼”了一声,很轻,以至于常台笙这边都听不到。
  
  那么多好吃的居然只吃几口,真是浪费。
  
  常台笙搁下筷子便查看那契书。契书被改得一塌糊涂,有些条件简直离谱。
  
  她耐心看完两张,偏头看常遇时,小丫头已经低头开始拆那只二十四支的鲁班锁。
  
  与此同时,前面那间黑屋子里的男人,也开始拆一只全新的鲁班锁——但不是二十四支,而是……三十三支的鲁班锁。他动作很轻,但速度却飞快。
  
  屋子里只剩下木头碰撞的声音,常台笙仔细听听,似乎察觉到了前面那间屋子里传来的细微动静,不由抬眸看了一眼前面的屋门。
  
  常遇这边动作也很麻利,小丫头将那二十四支鲁班锁拆完又开始重新摸索着拼起来。她装到一半时,前面黑屋里的男人已经闭眼享受了最后的“咔嗒”声,手里捧着的是已拼装好的三十三支鲁班锁。
  
  “喔,我赢了。”声音低得像是压在喉咙口。
  
  然他还未来得及起身,面前的纸门却瞬间被移开。常台笙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躲在黑暗中盘腿而坐的沉静男人,声音平静从容:“契书改成那样,你是在玩我么?”
  
  昏昧的光线让人辨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那清瘦的轮廓,以及……他手上捧着的一只已经拼好的鲁班锁。
  
  陈俨抬起了头,看了看她。
   正文 【零三】   常台笙被他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将契书递给他:“行内没有提前预支全部润笔金的规矩,你提的其他要求我会考虑,新改的契书我明日会让人送来。”她短促停顿,盯住他的眸子:“再会。”
  
  陈俨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似乎不打算起身。
  
  这时候,另一间房里的常遇拿着刚刚装好的鲁班锁走到他面前,跪坐下来,将二十四支的鲁班锁递还给他,说:“我能试试那个三十三支的吗?”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那只鲁班锁上。
  
  “很抱歉,不能。”声音仍旧压在喉咙口的样子。
  
  常遇讪讪起身,拽住常台笙的袍子,小声问:“那我们……走了吗?”
  
  常台笙将一切看在眼里,微微抿了下唇,回说:“走了。”陈俨不伸手来接,她便将那份被改得乱七八糟的契书放在蔺草席上,带着常遇出了门。
  
  屋中重新回归安静。陈俨丢掉手里的鲁班锁,起身钻进了冰冷的被子里。
  
  ——*——*——*——*——
  
  次日一早,常台笙将重新写好的契书递给宋管事:“送去陈宅。”
  
  宋管事见她如此笃定,遂问:“东家已经谈成了?”
  
  常台笙合上手里一本刚印好的样书,回他:“还没有。”
  
  “那?”
  
  “看着合适会签的。”常台笙语气谈谈,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了然模样:“他似乎有些缺钱。”
  
  大约是急等着这笔钱用,不然也不会把契书上关于润笔金的部分改成提前支付全部。文人即便再现实再爱钱,也没几个会干这种赤/裸裸的事。真是幼稚,提前支付全部润笔金,当书商都是傻子?
  
  就算他陈俨再大的名气,也不值得提前支付全部润笔金。常台笙对本地同行实在太了解——赚书墨钱的,一个比一个小气,她还算得上是大方的。
  
  宋管事拿着契书便要给陈俨送过去,却又转过身来,对常台笙道:“替西湖书院代刻的志书,版已出了,样书在堂间没有拿过来,您现在要看一看么?”
  
  常台笙今日无甚安排,遂起身去了堂间。她认真翻完样书,确认无误后,宋管事本说要遣人给书院主事送过去,常台笙却道:“不了,我还有其他事要与书院的人谈一谈,顺道带过去。”
  
  西湖书院藏书颇丰,常台笙觊觎了很久。但让对方卖肯定是不可取的,况她眼下还没有办法筹这么多钱。但这并不妨碍她与书院掌书聊一聊,故而将样书送去时,她便顺道去见了掌书先生。
  
  时值中午,赵掌书与她谈完,看完样书,约定了印册及交付时间,签完契书,留她在书院吃饭。常台笙却起了身:“不麻烦了,只是——我能否去藏书楼看看?”
  
  赵掌书也不小气,起身笑道:“自然可以,请罢。”
  
  赵掌书带她去了西湖书院的藏书楼,面宽八间,南北开窗的两层楼,只有楼上有藏书柜。看起来不多,却也有两万册的藏量。
  
  两万册。
  
  常台笙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
  
  赵掌书陪她上了楼,常台笙自那些书柜之中穿行而过,陈旧的书香扑鼻而来,这是读书人也是做书人最钟爱的气味。这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这些由文字拼凑组合所呈现出来的智慧,让人沉迷。她不知自己这一生是否会与父辈一样短暂,即便那样,她也希望能为后辈们留下些东西。
  
  这些承载历史与每个时代智慧的书籍,无疑是不错的遗物。
  
  她并没有留名青史的雄志,但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人世,不愿死前觉得冤枉的话,总得做些什么自己可以认可的事。
  
  她怕逗留太久会影响赵掌书用午饭,遂走回来道了声谢,说打算回去了。赵掌书却似乎看穿她心思般,客气笑笑:“无妨,你接着看罢,若有什么疑问,直接问这里的主事即可。”
  
  既然对方态度真诚,且话都说到这份上,她便索性多留了一会儿。
  
  没料这“一会儿”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她自觉待得太久,匆匆回到一楼与藏书楼的主事道了声谢,便告辞了。
  
  然她走到书院集会堂时,却见有许多学生已在那儿候着。今日难不成有什么外边的人来讲学?西湖书院专设集会堂,经常会请一些外边的学者墨客前来讲学,是个极好的思想碰撞之所。
  
  常台笙也曾为书院搭过桥,目的亦功利得很——有些文人新稿刚付梓,到这里来做讲学,也会有不少书院的学生买账。但也有讲得不行、实在不讨喜的人过来讲学,便会遭到西湖书院学生的一致冷遇,往后在本地的风评都会差到极点,想再混开也很难。
  
  西湖书院算得上是年轻文化人中分量很重的地方,经常也会有外地来的求学者,常台笙多次曾以书商的身份在这里驻足,却从未体会过在书院做学生是何种滋味。一心追求学问,当真是十分理想的事情。可她一介女子,又肩负家里的担子,又怎可能到这里来求学?
  
  她不由止步站了一会儿,望着里面莘莘学子求知若渴的面容,思绪万千。
  
  正当她走神时,忽有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从她旁边走过,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集会堂。
  
  常台笙陡然回过神,眼看着那男人面色寡淡地走到集会堂的最前面,原本被嘀嘀咕咕声充斥的堂间,骤然安静了下来,屏息等着刚刚到来的讲学人发表高论。
  
  男子扫了一眼堂间,目光里不带一丝温度,但也不能说倨傲,只是……好没有人情味儿,又有一些懒得与你们计较的……客套与疏离?又或许他根本察觉不到那是疏离?
  
  本都打算离开的常台笙,此刻看好戏般地站在堂外,微微蹙起了细巧的眉头。
  
  他那样待客奇怪的人……会将这种事情搞砸罢?只是常台笙没有料到,陈俨这样的人,竟也会过来给人……讲学?
  
  想想都是不可思议的事,他当真是太缺钱了么?
  
  ——*——*——*——*——
  
  陈俨站在原地许久未开口,底下的窃窃私语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这位陈待诏以前是神童罢?哑巴神童?”
  
  “呵……神童长大了优势也渐渐没了,恐怕也说不出什么高论罢?”
  
  “我可是冲着他十四岁便入选弘文馆待诏的名头来的,总不该一无所获罢?”
  
  “十四岁入选弘文馆又不是他自己的本事,人家有好爹啊。”
  
  “原来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啊。”
  
  嘀嘀咕咕声不绝于耳,陈俨似乎充耳不闻。他四周看了看,这集会堂似乎还与当年一样,只是好像更破了一些,他轻蹙蹙眉头,院长这个老抠门啊,恐是连修缮费也不愿出。
  
  底下越发吵闹起来,西湖书院的年轻人似乎觉得自己被无视了,叽叽喳喳表达着不满。
  
  这时,忽有一少年站起来,底气十足地高声道:“我等花费时间到这里集会,是希望长知识的,你这么干站着不说话,岂不是浪费我们的时间?”
  
  呵……毛头小子。
  
  陈俨慵散地抬了一下眉毛,懒懒看着底下这些热血年轻人,最后目光停留在那站起来的少年身上,终于开了口:“现在请你记下一句话。”
  
  声音清雅低沉,又有些懒,没有攻击性,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少年回盯着他。
  
  陈俨声音缓淡地接着说了下去:“你现在觉得自己很无知,再等几年你离开这书院时,还会有同样的感受。”
  
  陈俨说罢转了身,只留了一句:“今日要讲的我已经写好贴在外面了,各位若有兴趣便去看看,若浪费了各位时间,还请海涵。以及——我辈分很高,所以下次见面用敬语。”
  
  站在门外看好戏的常台笙这时候陡然回神——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她可是将要刊刻他稿本的。
  
  他自己不爱惜羽毛也就算了,但若被西湖书院的这些年轻人列进黑名单,将来刊刻的稿本销量简直危矣!
  
  在他走到门口时,常台笙大步走了过去,伸手挡住了门,随后立即扭头对堂间的学生们解释道:“方才陈待诏的意思,是说——学海无涯,察觉到自己无知才能继续保持求知的热情,请各位儒生万不要误会……”
  
  她语声从容镇静,贸一听倒也算得上是合理的解释,然她转回头来恰对上陈俨略是不满的目光。
  
  陈俨用那一贯的神色看看她:“我不是很喜欢乱作补注的人,看来你有这个习惯,若哪一日我将稿子给你了,还请你千万不要乱动。”
  
  语声淡到只有他们俩能够听见,常台笙反应了一下,立时偏过头看堂间学生们的反应。不过似乎——学生们被这情形弄得暂时有些懵?
  
  她正头疼着考量接下来该怎么挽回时,陈俨抬手轻按了按她平举着拦在门口的手臂:“放松。”
  
  她的手臂下意识地紧绷,竟比之前更用力地撑住了门框,大有“最好不要就这么离开”的意思。
  
  常台笙抬头,压着声音跟他说:“方才那孩子的确少了些礼数,但既然前来讲学,也应当存有这样的准备。为了你的稿子将来刊印出来有人买,回去将今日要讲的内容讲完不行么?”
  
  “喔,没人买会影响我的润笔金么?”
  
  此时常台笙想做的事是——时光倒流回到早上,把那份送出去的契书要回来。 正文 【零四】   但时光倒流是现世中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之一,幸好那份契书上,也不过只盖上了芥堂的印信。比起她私人印信来,单单芥堂的印信反倒没什么效力,唬人更好使罢了。
  
  常台笙压着声音不急不忙地回他:“那份契书上只有芥堂印信是没用的,在我加盖私人印信前它就是一沓废纸,所以我可以随时不要你的稿本。以及——”常台笙抬头望向他的脸:“就算我们的契书有效,记得终审权在我手里,我不满意,就会让你改稿到我满意为止。噢对了,契书上有列小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一年内,你的稿子若是因为你的原因刊刻不了,请偿还我预支的润笔金,十倍。”
  
  陈俨的目光轻扫过她的脸,最终盯住了她的眼睛,然后脸上是胜利的微笑:“我还没有见到你说的这份契书。”
  
  呃……还没收到?常台笙这才惊觉自己刚刚说了那么多废话。自以为沉着淡定,事实上却是用诸多废话掩盖了着急的情绪?
  
  她怎会这样?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偏头过干咳一声,倏地放下手,打算转身匆匆离开,手臂上却忽地感受到一阵力气,隔着八月末还算单薄的衣裳,有微弱的温度传过来。
  
  陈俨握了一下她的小臂,又陡然松开手。
  
  “等一下。”
  
  那漂亮的唇角微微上扬,常台笙转过头去,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静候下文。
  
  陈俨转过头郑重其事地与堂间的学生们说道:“这位——”他指了指常台笙,“将要刊刻我的书稿,届时请有兴趣的各位有空去买一本。”
  
  常台笙陡蹙眉。喂!他到底在做什么?
  
  常台笙与之对峙,眼眸里是略微不客气的情绪。陈俨忽然低头:“好了,他们会买的,转身,往前走。”
  
  常台笙脾气虽算不得特别好,但也不会如今日这样——感到有一丝的,不可控。
  
  她果然是转过了身,遥遥看见西湖书院的山长急急忙忙赶过来,身后跟着的是赵掌书。
  
  山长一言不发,走过去带着陈俨就走。赵掌书则进堂间解释了几句,让大家都散了之后,走出来看了一眼常台笙,又看看另一个方向被院长带走的陈俨:“认得?”
  
  常台笙淡声回:“算不上。”算起来也不过见了两次面,说过的话也许连十句都没有。
  
  她随口问了一句:“为何会请他来讲学?”
  
  赵掌书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讲:“山长与他有些旧交情,得知他到了杭州,遂请他过来露个面。怎么说呢?若论脾气,也算得上温和;论学识天资,也确实是难得的佼佼者;只是——”
  
  赵掌书摇摇头:“看着似乎还算客气,但客气得当真很难走近。”
  
  客气?常台笙居然感受不到那种所谓的客气。是语声平和沉静,看着无害,但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客气?
  
  她看他微笑的时候,都散漫懒怠。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藏着东西,但没有要给人看的意思。
  
  赵掌书语声很低,末了似是抱怨道:“山长有意请他来长期讲课,但教导学生要循循善诱,且能让学生感到亲近,他兴许不适合这行当。”
  
  常台笙趁这当口,回头遥遥看了一眼集会堂外陈俨贴东西的那堵墙,墙前已挤满了学生,似乎都在好奇他写了什么。
  
  这般好奇,也许将来的书,会很好卖。学生们的敌意,大约来自于——内心的嫉妒罢。
  
  差不多的年纪,讲堂上的人已历经读书人的诸多荣耀,而自己还一事无成。
  
  可就算嫉妒着,也还是默默地将对方当成了目标一样的存在,暗暗与之较劲,关注他的一切动向。
  
  文人之间,这实在太寻常不过。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走到了书院门口,常台笙作别赵掌书,打算一路走回去,也当是散散心,但才走几步,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大门旁的主道上。
  
  那马车似乎要走了,常台笙身后却忽有一个少年飞奔了过去。那少年跑到马车前将其拦住,大步走到车窗前,抬手敲了敲窗框。
  
  常台笙再看一眼那少年,这才发觉他是先前在集会堂里站起来指责陈俨浪费时间的那位。
  
  所以马车里的人……难道是陈俨?
  
  少年挑衅般地敲了半天,车窗帘子这才拉开一角。少年看看隐在昏昧车厢里的男人侧脸,鼓足了气问道:“都说你博闻强识,但我不服气,想与你比一比。”
  
  无聊。陈俨陡然放下了帘子。
  
  少年不死心地继续拍窗框,陈俨复掀开帘子一角,偏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被他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但仍旧底气十足:“我、我知道得也很多,我也会进弘文馆做待诏,你……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唇,顿了顿:“这月的十五日午时我在藏书楼等你!”
  
  陈俨沉默良久,微微偏过头,脸上还是老样子,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感谢你的挑战,不过,若怕出丑被人瞧见,请千万勿带上你的小同窗们。还有——”
  
  他忽然抬了一下慵散的眼皮,声音低沉:“你记性似乎有些差,我方才分明说过,再见面时请用敬语。”
  
  他偏过头去,又淡淡看他一眼:“你在家,没有长辈教你这些吗?”真是可怜的孩子。
  
  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低缓到客气,的确没有什么攻击性,但当真……有些让人说不出的意味。
  
  他抬手轻叩车板,车夫便挥鞭驾车走了。
  
  少年怔怔站在原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握了握拳,自我暗示道:“肯定会赢的,会的……”
  
  在不远处站着的常台笙大约猜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毕竟方才那少年的语声实在高了些。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陈俨竟当真答应了这比试。
  
  真是热爱较劲。
  
  常台笙原本对这场较劲没什么兴趣,但十五日那天,恰好有一些新书要送去书院,她陡然想起那场约定好的比试,看了看自己的日程,便亲自将书送了过去。
  
  见完赵掌书,路过藏书楼,楼下已聚集了不少学生。这么多人来看热闹么?
  
  常台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其中一个学生与身边人道:“陈俨这是怕输不敢来罢?温琼可是出了名的小神童,过目不忘,这是真杠上了啊。”
  
  “温琼也傻,何必跟那种沽名钓誉的家伙比试。”
  
  “呵,年纪小,总爱现的。”
  
  常台笙看了看一楼堂间中央站着的那位少年,叫温琼么?大约也是很聪明的家伙。
  
  午时将近,藏书楼一层的人越聚越多,却迟迟不见陈俨身影。
  
  有好事者在堂间中央的台子上,燃起了一炷香,嚷嚷道:“离正午时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啊,若那胆小鬼还不来就当认输了啊!”
  
  一阵哄笑声。
  
  常台笙却只盯着那炷香,静静站着旁观。香还剩一节指头那么长的时候,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且自动让成两路。陈俨一身宽松青袍,穿过预留给他的走道,不急不缓地行至堂间中央。
  
  恰在这时,那炷香燃尽了。
  
  叫温琼的少年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似乎在为自己壮胆。
  
  今日的比试,说白了是比记忆力及阅读量。同样一部经典,历朝历代,总有人为之评注,版本之多数不胜数。比试分两轮,共两部经典,每部经典选了若干个版本。
  
  第一轮,每个版本抽一句评注,由比试者分辨是哪个版本。
  
  第二轮,每部经典抽一句原文,由比试者写出指定版本的相应评注,评定回答正确的标准是一字不差。
  
  藏书楼管事取了考题分给两位,而版本的选择与句子的摘选,皆由书院最德高望重的几位讲书而定,在考题分发之前,完全保密。书院常有这类比试,其实算不得稀奇,而这位温琼,恰好是次次比试的佼佼者。
  
  记忆力超群且好学的神童嘛,很正常。
  
  常台笙站在人群里安静看着,只见陈俨翻看了一下考题,脸上无甚波澜地取过一旁的狼毫笔,耐心地润了润笔,提笔书写起来。
  
  而温琼,更是奋笔疾书,动作麻利,丝毫不输人。
  
  常台笙的视线又移回陈俨身上,文秀漂亮又从定,生来似乎就是与书墨为伴的人。她看他搁下了笔,那边温琼亦是停了笔,大舒一口气,似乎成竹在胸。
  
  藏书楼管事上前收了考题答卷,拿过去呈送给几位讲书评定。
  
  几位讲书一一阅完,小声地交流了一会儿,最终其中一位讲书走到了堂中央,看了一眼温琼,最终目光又落在了陈俨身上。
  
  然他静静坐定,面上什么也瞧不出。
  
  常台笙静候结果。
  
  而那讲书却慢吞吞地开始讲解今日考题,并不急不忙给出了答案。有几个特别偏门的,若不是钻研很深,确实很难知其答案。
  
  末了,那讲书道:“今日比试这两位,每题皆给出了正确的答案,但若论输赢——陈俨更甚一筹。”
  
  他说着低头翻了翻陈俨的答纸,眼眸里的惊喜之意不减:“他给出了原文的页数。”
   正文 【零五】   讲书话音刚落,周围议论声倏地就高了起来。
  
  寻常人不过记内容,页数谁会在意?写页数这种办法当真赢得刁钻又变态。
  
  但这结果却在常台笙的意料之中,事实上陈俨做了那么些年的编修工作,阅读量是惊人的,内心也必然细致,更何况又被老天厚爱——那么聪明。
  
  旁边那叫温琼的少年固然也聪明,但毕竟年少。不过按照这表现来说,当真已算得上是非常难得的佼佼者。假以时日,应当也会成为了不得的人物。
  
  常台笙隐在略显吵闹的人堆里,本打算悄悄走了,却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便对上一双正盯着这边看的漂亮眼睛。
  
  陈俨忽地起了身,穿过人群朝她走了过来。常台笙一时间竟退无可退,所有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但陈俨却绕过她,径自走了出去。常台笙忽觉周围眼光有些异样,她暗皱了下眉,转过身便往外走。
  
  她走在陈俨身后,大约行至大门处,陈俨忽地转过身来,常台笙的步子猛地一顿。
  
  她及时收住了步子,轻蹙眉头:“有事么?”
  
  陈俨似乎是特意问她:“造过势,书会好卖一些么?”
  
  常台笙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今日这一局比试很漂亮,想来西湖书院的学生也该收收对他的沽名钓誉的评价了。至于卖书的事,他竟还当真惦记上了,真是让人“感动”。
  
  常台笙只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借你吉言。”
  
  陈俨似乎很满意她的回应,侧过身去,忽然又想起什么般转过身来:“难道不该谢谢那位提出比试的勇气可嘉的小英雄吗?”他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轻快:“噢,至少要送一盒点心吧,那孩子看起来瘦巴巴的。”
  
  他说归说,却压根没有要做的打算,反倒是一脸闲定地望着常台笙:“杭州你比我熟,自然也知道哪家的点心做得好吃,所以……”
  
  常台笙哪能听不出他的意思,这分明是要掏她口袋里的钱给别人买吃的。
  
  她竟是有些无可奈何地轻叹出声,最终亦不过说了一句:“……好好赶稿。”
  
  ——*——*——*——*——
  
  两个时辰后,像霜打了的茄子般沮丧的温琼,回到学馆时,赫然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一盒点心。
  
  常台笙送完点心坐马车离开西湖书院。大约是昨晚未睡好的缘故,她竟在马车里睡着了。抵达芥堂时,车夫喊她醒来,她刚下了马车,便陡见常遇从芥堂里冲了出来。小丫头这几日似乎与她亲近了不少,虽还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她也隐约感受到——小丫头已经将她放在亲密家人的位置上了。
  
  小丫头似乎是方才跑得太急的缘故,这会儿站在门口还微微喘着气。常台笙揉了揉脑侧,正要朝她走过去,却顿感脚下虚浮,脑子里亦是闪过一片空白,视线陡然模糊起来。她试图伸手抓住什么,耳边却只是模模糊糊响起一声“姑姑”……
  
  常台笙摔了一跤,额头磕破,不幸挂彩。她先前直直栽倒,晕了过去,故而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甚清楚。醒来时是在芥堂书房屏风后的软榻上,旁边团墩上坐了一个男人。
  
  男人见她醒了,随手取过一旁案上的装水的瓷杯递了过去,仍旧那么坐着,脸上神情温和:“近日很忙么?”
  
  常台笙坐起来,下意识地抬手去摸额头,男人却忽然伸过手去阻止了她:“别碰,刚上了药。”他目光停留在那伤处:“没什么大碍,过几日结痂便会好的。”
  
  常台笙将瓷杯接过来,男人随即起了身,从方几上的药箱内取了一些安神药放在一旁:“近期服一些,天气冷了,多养一养好过冬。”
  
  常台笙道了声谢,手里还握着那瓷杯,静静躺坐着问道:“只是因为没休息好么?我这阵子早上起来会觉得……头疼,总是头疼。”
  
  她的声音低矮得甚至不像是她自己的,那是一种失望的、近乎自我否定的颓废嗓音。
  
  男人低头看了她一眼,笃定道:“你只是疑心病太重,这些只是没有休息好,加之天冷容易发作而已。”
  
  常台笙伸出一只手来看了看。在抖吗?她总是梦到自己变成父亲那个样子,变成兄长那个样子,到最后无法自控,难得清醒却觉得活着是旁人的累赘,而选择自我了断。
  
  她放下手,似乎有些回过神来,声音也渐渐苏醒:“这么点事让你特意跑一趟,真是麻烦了。”
  
  “老交情了,何谈麻不麻烦。”
  
  男人唤作商煜,是位名医,与常台笙私交甚好,但事实上也不过才相识一年。商煜从北方过来,性子长相却都有些南方人的味道,为人极好,在杭州开医馆两年多,口碑名声已是比原先一些本地同行还要好。
  
  常台笙对待自己身体的态度很敏感,商煜是知道的。她家的情形搁在那儿,基本已是女户之家,且又时时笼罩在这未知的疾病阴影之下,很难让人真正释怀。
  
  商煜拎过药箱,正打算走时,宋管事在外头轻叩了叩屏风板。常台笙应了声,宋管事站在屏风外门口道:“东家,有位姓程的夫人找您。”
  
  常台笙微微不解的轻蹙眉头:“程夫人?哪个府上的?”
  
  宋管事站在外头答:“程员外府上的。”
  
  常台笙自认与什么程员外无甚交情,何况这位程员外似乎去年就过世了,这位孀妇来找她做什么?
  
  常台笙起身披了袍子,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都天黑了啊……原来她昏睡了这么久。
  
  她转过头来时,商煜朝她淡淡一笑:“打算出去见客么?”
  
  常台笙说话声还有些微哑,懒懒抬眸:“有什么办法,鬼知道是否欠了别人什么债,既然都亲自登门了,总没有不见的道理。”她低头系好腰带,行至铜镜前顿了一下,看到自己挂彩的额头,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下——真丑。
  
  她走了出去,商煜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开她书房,从另一条走道离开芥堂。
  
  他行至门口时,偏头便瞥见不远处停着的那辆程府的马车。按说程家在程员外死后已经渐渐落败,但这位程家目前的女主人,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出门行车,依旧是昔日般奢侈讲究。
  
  商煜在原地静静站了许久,门房出来与他打招呼问他是否还有事,他这才微笑着说走了。
  
  门房见他走了,缩回门里,与身旁人嘀咕道:“商大夫真是好人呐,这么晚了,都亲自过来。”
  
  “可不是嘛,我三哥的小儿子那日半夜得了急病,送到商大夫那儿,商大夫二话不说便披了袍子起来给诊病呢,得亏他了,那小崽子这才捡回一条命。”
  
  下人们的议论声在这清寂的晚上显得格外清晰,商煜凉凉回了一下头。
  
  而芥堂中厅里,常台笙看了看客座上坐着的程夫人,问道:“不知程夫人深夜到访,是有何要事?”语声冷静,其实听不出什么探究意味,常台笙对她并不好奇。
  
  四十七八岁的妇人,独自撑着一个失去主心骨的家族,儿子又是扶不起的烂泥样子,状况想想便知,根本用不着探究。
  
  “能请你……不要买那座宅子么?”上了年纪的女人特有的语气。
  
  执拗,带点儿刺,偏偏意思又是在求人。
  
  “哪座宅子?”
  
  “靠西山澜溪的那座宅子。”
  
  常台笙闻言不落痕迹地轻挑了一下眉。正是那地方呢,她看中的地皮,便是靠西山澜溪的那幽静之处。
  
  难道那日卖家所提的“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将它买下来”的人,是……程夫人?于是在知道自己对那地方有意向之后,便来与自己商量,让不要买?
  
  果真是做事像小孩子一样,可这世道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常台笙依旧是不急不忙回她:“为何让我不要买?”
  
  “那是程家外宅,我不希望看到它落到任何人手里。”
  
  恩?常台笙陡然坐直了身体:“买卖自由,若程夫人不愿卖,那自然没有人买。难道——程夫人在家做不了主?还是……有旁的缘故?”
  
  程夫人的语气有些生硬:“那地方对于程家而言很重要,还请你高抬贵手。”
  
  这完全不像是与人谈判的语气,大约是在高门深宅里养尊处优惯了,且做什么都被顺着,如今想要独当一面,手段与想法却已生疏又过时。
  
  常台笙看着她那张渐渐老去的漂亮脸庞,觉得有些可惜。若这位程夫人能撑得起来,也许程家会好得多。
  
  她似乎有些想要送客了,可还没揣度好措辞。
  
  就在这时,宋管事救急般地跑进堂中,禀道:“陈府那儿送了东西来,那人还特意叮嘱东家——趁热赶紧吃。”
  
  常台笙起了身,程夫人亦是起了身。
   正文 【零六】   宋管事又接着道:“东西还放在门房,东家可要现在过去?”
  
  常台笙看向已经起身的程夫人:“实在抱歉,我还没有吃饭,实在是饿了,就不陪着程夫人了。”她说完便径自出了中厅,小声嘱咐宋管事送客,自己则往门房走。
  
  她迈进那小屋子,便瞧见小方桌上放着的一只圆捧盒,打开来,只见里面密麻麻放满了刚出炉不久的点心,她取了一只栗蓉酥,能感觉到那点心还是温热的。
  
  她没多大食欲,昏睡刚醒的人只想吃些汤汤水水的东西,以慰藉空了许久又很脆弱的胃,遂又重新将栗蓉酥放了回去,盖上了盒子。
  
  时辰不早,常台笙陡然想起常遇来,问门房有未瞧见她。门房遂回说小小姐先前在堂里睡着了,宋管事遂遣人将她送回了常府。
  
  常台笙暗松口气:“捧盒放马车上,我过会儿再走。”她说完便择另一条路绕回后院,免得再与程夫人遇上。
  
  芥堂西边的小街里,停着一辆马车,车厢内黑漆漆的,没有掌灯,帘子也被压得死死。陈俨盘腿坐着,脚边放着一盒点心,手里还抓着一只正在吃。
  
  他吃东西几乎没有声音,甜腻的刚出炉的点心有些黏,也有些噎人。他好不容易吃完一只,便再没有伸手去取下一只。他随意拖过一旁的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听到外面传来的奔驰而过的马车声,蓦地抬了一下眼皮,面上神色凉凉。
  
  先前也不过是深夜饿了出来找吃的,身上套着的还是随手翻到的一件袍子。很难得地在这时辰买到了热乎的点心,路过芥堂时想起白日里欠的一盒点心,遂打算送去还给她。
  
  他坐在车里随手掀起车帘子一角,想看一眼芥堂什么样子,却瞥见不远处一个妇人下了马车。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程夫人走进了芥堂的大门,最终抬手压下了车帘子。
  
  但他也没急着走,算了个合适的时间,让管事将点心送过去。管事折回来后没多久,他便静等着门口那辆马车离开。果不其然,没到一炷香的时间,程夫人当真离开了。
  
  他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觉得冷到难受了,这才轻叩叩车厢门板,示意管事回去了。
  
  常台笙审完案上堆着的稿本,倒了些温水服完药,自屏风后的高柜里翻了件披风裹上,这才出了门。天气越发冷起来,晚上的风又潮又冷,直往骨子里钻,她肚子又空着,身子都是僵的。
  
  匆匆忙忙回到府里,宋婶见她回来了,连忙迎上去:“哎哟,今日快冷死了,小小姐早就睡了,您还没吃罢?额头上这是……怎么啦?”
  
  常台笙解开披风带子:“没什么事,不小心摔着了。”她低头换双暖和的棉鞋子:“还有什么热汤热粥的么?想喝一点。”
  
  这声音里隐隐带了些疲惫的味道,宋婶却也听得出来。她忙道:“有,还温着呢,就等您回来。”
  
  都快五更天了,新的一日已至,可她才忙完上一日的事情回到家。她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前,面对热汤热菜,张了张嘴,却也没有人好说话,遂埋头兀自吃起来。
  
  一旁的灯台静静亮着,可光线却渐渐暗了,她抬头一看,罩子里的那截蜡烛,已是快要燃尽了。
  
  常台笙默默地咽下去一口饭。她要保重身体才是,不能总这样。
  
  可即便这样想,她也不过回去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又起来了。早晨阳光清冽,庭院里被秋光浸染,也生出一丝丝的颓意与萧瑟。她换了身厚实些的衣裳,目光扫过底下的一排鞋子,认真挑了一双来穿。
  
  她带常遇出了门,小丫头看着外头的街景,自然猜到不是去芥堂,遂问:“我们要去哪儿?”
  
  常台笙微笑着回她:“天冷了,带你做几身衣裳。”
  
  常遇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从随身的小书匣里掏出那只十二支鲁班锁来,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看着似乎穷极无聊,但她的姿态却很是认真。常台笙没有问过这小玩意儿她是从哪儿弄来的,也许是嫂子给她的最后一件玩具,亦可能是阿兄留给她的……总之应当很重要,否则也不会一直带着。
  
  常台笙带她去了裁缝店,选了布量了身定了样式,出来时已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大约是天气好的缘故,街上出了许多摊子,常台笙没急着回芥堂,反倒是带着小丫头在街上逛了逛。街边有个一个卖小玩物的摊子,在那摊子上,常台笙霍然瞧见了一只三十三支的大鲁班锁。
  
  很明显的是,常遇比她先看到了那只鲁班锁,已经脚下长根般钉在那儿走不动了。常台笙遂问了价钱,取了铜板递过去,将鲁班锁塞给了小丫头。
  
  她带着常遇继续往前走,陡然间想起那日在陈宅时小丫头盯着陈俨手里那三十三支鲁班锁的神情。小丫头也应当是爱较真的人罢?
  
  时至正午,常台笙带常遇去吃了午饭,又去荣升戏院看了本戏,也不急着走,似乎在等什么人。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有位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从里头出来了。
  
  那人看着俊秀倜傥,约莫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着招摇,清丽的面目中又似乎藏着一丝媚态与粉黛气。他显然是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常台笙,遂勾起唇角笑着走过去,忽然俯身细看了一下她的额头:“哟,这是跟人打架了还是招惹土地公了?破相啦。”
  
  声音好听,姿态却有些轻佻的意味。来者叫孟平,家境富裕不愁生计,又是家里的小儿子,基本没什么事做,遂经常给一些戏院写本子,在这个圈子里亦是出了名的脉广缘好,与常台笙相识,是因几年前常台笙出过他的本。
  
  可那还是很早期的事了,且那时还是常台笙求着他出,因那时候她手里根本没人供稿子。而且话本子多数用活字印,费工时少,做得粗糙些也无所谓,定价很低,买的人也多。
  
  今时不同往日,芥堂一跃成为江南名刻坊,已难得会出话本,刻印技术也是做到行内顶尖,费时又费钱的,只求高质,也不是谁都买得起了。
  
  孟平的话本,常台笙是不会再出的了。
  
  他伸手要去碰她的伤口,常台笙却伸手挡了一下:“有正经事找你帮忙。”
  
  他可喜欢她这正经到快要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都二十四了,连个谈婚论嫁的对象也没有,一日日沦为老姑娘,居然也不着急。
  
  孟平细长的眼轻轻一弯,姿态慵懒,却还是贴她很近,声音如呓语:“有什么酬劳?”
  
  “酬金会有的。”
  
  孟平眼角的笑意却更深,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嗅她的气味,声音语气辨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心话:“才不稀罕什么酬金,今夜陪我喝喝酒罢,我可喜欢你了。”
  
  他语声很低,笑意里带着魅惑之意,常台笙抬眸看他一眼,言简意赅,似乎早有准备:“我会替你出《群芳集》。”
  
  “当真?”
  
  常台笙低头自袖袋里取了契书,递给了他。
  
  孟平看着那契书笑了笑,习惯性地翻到最后——果真只是份空白契书,一个印信也无,说白了最后出不出还不是在她手里控制着?
  
  这坏丫头。
  
  他遂恶作剧般地忽然低头凑到她脖颈边,本欲亲上去吓一吓她,结果对方已是动作利落地伸手挡住了。
  
  常台笙往后退了一步:“不说废话了,我还有事。”
  
  诶,真是无聊呢。孟平好整以暇地站着:“说罢。”
  
  “替我打听一下程家西山澜溪边上那座外宅到底是什么情况,以及目前到底有哪个家伙在胡乱叫价?越详细越好。”
  
  “恩?”孟平轻挑了下眉,“你这是要买宅子?”
  
  “是。”常台笙说话简截了当,“但这事看着有些糊涂。你场上人多,打探也比我方便。”
  
  孟平耸了下肩,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常台笙见状打算走了,遂拉过一旁常遇的手。
  
  孟平站在原地看着,女子一丝不苟束起来的黑发上无任何缀饰,像个男子般套着宽松的袍子,可那侧颜分明那样好看,白皙洁净的脖颈露了一截在外,看着真想上前咬一口。这宽松的袍子之下,也应当是曼妙身姿,却都被挡住了。
  
  她寡净得像个庵里的姑子,可其实十分动人。
  
  回去的路上,常遇靠常台笙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看着外边的街景。马车行得很慢,迎面而来的,是送完亲回来的空轿和一些身上披红的帮工们。锣鼓声皆歇,帮工们个个面露喜色却也有疲意,逆着下午的阳光走过来。
  
  残破的入暮的红,这喜气也一样。
  
  常台笙忽觉得世界安静极了。
  
  常遇偏过头问她:“姑姑,你不想成亲吗?” 正文 【零七】   常台笙没有回她这个问题,只是淡笑了笑。这当口最好是什么都不要说,常遇太早慧,也许会以为是自己拖累了姑姑。
  
  事实上就算没有常遇在身边,她也未必会考虑这件事。二十几年的人生这样过来了,以后也能这么过下去,实在没必要想太多。何况她连自己能这么康健地活到何时都不知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变成一个废人,成为旁人的负累。
  
  婚姻也好,孩子也罢,对她而言,似乎都是遥不可及的事。但念至此,她也会隐隐担心起常遇来。小丫头才六岁,等她成人还需要时间,只能祈愿自己能健康地撑到那个时候。
  
  常台笙先送常遇回了府,随后独自去了芥堂。虽已天黑,但堂间还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制版师傅专心致志地低头刻版,大梨木桌上有成版有空版,师傅们各自忙着,丝毫不敢分心。这是一项耗费心血的劳动,要求精细又有耐心。
  
  而这些书页大小的木板子,亦是经过月余水浸,之后再刨光阴干,搽上豆油方可待用,开刻时,亦要先刮平磨光,反贴写样,待其干透,以木贼草磨去写纸,才能动刀。
  
  每一个步骤,都凝聚着心血。
  
  常台笙安静地绕过堂间,径自往芥堂的最后面走去,最终在一间大屋子前停了下来。那里是芥堂存版的地方,祖辈以来所有的刻版,都好好地保存着。一辈又一辈人的毕生心血,就在这间有着旧木陈墨味的屋子里屯放着。
  
  她打开外面的三道锁,孤身走了进去。每一本书都是上百块版,其中所费工时,旁人难以想象。也正因为此,她挑书稿的眼光才越发刁钻。如此辛苦的手工劳作,更应该配得上有价值的文稿。但芥堂只这样走下去却又是不行的,人手有限,时间有限,如今只做寥寥几个类别的书,受众群也有限,将来也许会越做越窄。
  
  史书、历书、医书、类书、阴阳,甚至还可以做科考用书,以及许久未涉猎的话本册。在这行待久了,触觉也会敏锐起来,什么东西赚钱什么东西赔钱她是知道的,可有些书她不想直接印上芥堂牌记,遂还在想别的办法。
  
  她没有点灯,月光如水般漫进来,阴恻恻的存版堂中竟也有股子浩荡之气。她闭眼站了会儿,管事轻叩门板的声音将她拽回了现实。
  
  “东家,陈府来人,请您过去一趟。”宋管事声音低矮小心,似是怕惊到她一般。
  
  常台笙揉揉太阳穴醒了醒神,随口说知道了,便让安排马车。
  
  陈俨自然不会这么早就能拿出稿子来,恐是又有什么旁的事情要谈。她见过比他还烦的,故而也觉得没什么。只是似乎已经太晚,她昨日又几乎没怎么睡,这会儿已经很累。
  
  常台笙在马车里小憩了一会儿,下了车进到陈宅门房,便兀自往里走。因不是头回来,也不觉得这宅院阴森奇怪了。依旧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常台笙便一路走了过去,很是理所当然地推开了门。
  
  她还未来得及脱鞋子进去,只往里看了一眼,便又随即伸手将门合上——
  
  陈俨在洗澡。
  
  但她此时感官似乎有些麻木,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毕竟除了个浴桶和脑袋,也没看到什么。夜风有些凉,她转过身站在廊下抱肩维持身体的温度。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她听到身后的开门声,转过头便见陈俨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且距离很近,她都能闻到那阵隐隐的刚洗完澡洗完头发的味道。
  
  潮湿的、带点儿隐秘的年轻男人的味道。
  
  常台笙陡然回过神,刚要开口,对方却忽然凑近,竟让她有片刻的不知所措。陈俨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她额头上的伤处,半晌,目光渐渐移向她的眼角、鼻尖、耳垂,以及脖颈……
  
  他什么也没有说,倏地站直,以一贯地神色看着常台笙。
  
  常台笙略偏过头轻咳一声:“换个房间。”
  
  她话音刚落,陈俨倏地关上了门,那屋子里的灯很快就熄了,再然后,常台笙看到某一间屋子亮起了灯。
  
  她便沿着走廊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
  
  这座宅子像个迷宫,外面看每间屋子都差不多,用处却差了去,不过有共同点——屋子大多很空,没有什么陈设,这让常台笙看了很不舒服。她习惯将屋子里堆满,那样才会觉得心里踏实。
  
  她进去时,陈俨头发还是潮的,随便穿了个单薄的袍子盘腿坐在软垫上,矮桌旁堆满了书,桌子上则铺满了稿纸。
  
  他对文墨用具似乎不考究,纸也是随处可得的纸,这点倒是出乎常台笙的意料。她在对面坐下来,瞥见旁边厚厚一叠已经完成的书稿:“快写完了?”
  
  “旧稿。”言声略哑。
  
  常台笙坐着没动,对方却将那一叠稿子搬到她面前:“挑着用,一时来不及再写。”
  
  常台笙抬眸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嫌弃,低头翻阅起来。细看才发现这的确是旧稿,且时间跨度很长,应当是写了很久。内容考据,句辞精准,出处均小字标明,这应当是做编修时养成的习惯。
  
  文贵洁净。笔法洗练言简意赅的文章最能入常台笙的眼。书册并非越厚越好,能言之有物才有价值。
  
  “没有书题么?”她翻了几页抬头问了他一句。
  
  “随意。”似乎一点也不珍惜自己的成果。
  
  “我看完再给你答复。”
  
  她抱起那一摞厚厚书稿就要起身,陈俨忽抬头看她一眼,声音没什么温度:“不要把我的手稿带出去。”
  
  常台笙还没遇过这样的,稿子写完了不让人带走看,难道在他这儿看?
  
  陈俨起了身,似乎是去墙边的翘头案上取水喝,说道:“抄一份带走吧。”
  
  常台笙试图商量:“我带回去抄完再送过来可以么?”
  
  没料陈俨却回了一下头:“我说不想让它被带出去。”
  
  常台笙重新坐下来,也不再浪费时间,取过纸笔便动手抄起来。她并不反感看稿子,何况所有的稿件校勘最后都会经过她的手,这是必做的工序,只是,她习惯在她的书房里做这件事,在别人家里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她浑身都冷,总有没着落的感觉。
  
  陈俨拉开门便去了隔壁一间屋子,他好像不怕冷似的,总穿得很单薄。常台笙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也懒得抬头,专心抄稿,顺便做一些最基本的校勘。
  
  陈俨进到一间屋子里,那屋中倒是存满了柜子,他点了灯,走到一门柜子前,自里头取出了十来本书,搬到地上,将灯台挪过来,打开书随手翻阅。
  
  他看得很快,周围很静,他也很沉默,直到一个时辰后——有个错字跃入眼帘,他眼眸里才陡然闪过一抹难得的亮色。他唇角微微扬了扬,迅速地将书翻回前面的牌记页。
  
  那牌记上分明写着——“此书精加校正,绝无舛误”,之后印着“芥堂”二字。
  
  分明有错,还说自己绝无舛误。看她那骄傲样子,似乎觉得自己做的书是全然挑不出刺来一般。
  
  翻了百来册,终于让他找着一个错字!
  
  陈俨唇边是愉悦的笑意,他起了身,去另一间屋子里找了些吃的,即便是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温度的食物,也影响不了他愉快的食欲。
  
  他喝了许多冷水,但大半夜的这让他兴奋极了。
  
  某种意义上他与常台笙是同行,都做编纂的工作,都有修正校勘的本事。难得找到这样天赋不行但是态度一流的对手,让他觉得很高兴。
  
  可他还是发现了她有错字!真是可惜呢,那么多本都没有,这真是个败笔。
  
  他低头将自己埋进毯子里,闷了一会儿这才起身打算去看看常台笙抄得如何了。由是光着脚,他脚步很轻,推门的动作也是小心翼翼,全然没有吵到已经累得伏案睡着的常台笙。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低头看伏在案上的常台笙。
  
  真睡着了么?一点也不专心啊,做这么严肃的事情怎么能睡着呢?
  
  陈俨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在软垫上坐下来,上身微微前倾,去看她抄的稿子。字体看着很大气,全然不像出自姑娘之手,但也保持着编修者特有的习惯,即便没有线格,也出乎寻常的齐整,看着十分悦目。
  
  陈俨的目光自稿纸上移至她的额头,借着桌上烛台的光亮,仔细看了看那伤口,好奇地伸手过去轻碰了碰。那伤口已结痂了,再过一阵子便会脱落。
  
  常台笙似乎睡得很熟,即便他凑得这般近,甚至已经碰到了她的皮肤,她也察觉不到。
  
  因为头发全部都束起来,小巧又饱满的额头便悉数露在外面。陈俨伸手比了比,忽然皱眉,觉得她的头很小。
  
  他又低眉看看她的五官,目光最终落在了常台笙的耳垂上——没有穿过耳洞的、看起来饱满又完美的小耳垂。
  
  他将头凑了过去,清清淡淡的呼吸就绕在常台笙耳侧。
  
  ———————————————————————— 正文 【零八】   陈俨的鼻尖不经意蹭过她冰凉柔软的耳垂,唇几乎都要贴上去。恰这时,常台笙却忽地动了一动,但幅度不大,可以确信她还在睡着。他微微眯眼,再一次试图靠近,唇轻轻地靠了过去。
  
  可只是蜻蜓点水般掠过,陈俨便迅速坐正,他闭眼回想了一下方才那一闪而过的陌生触感,睁开眼,却看到常台笙双手撑着头坐了起来。似乎是因为刚从睡梦中醒来,她整个意识还处于混沌状态,努力地撑起眼皮,半睁着眼试图辨别自己身在何处,压根没有意识到方才被人亲了耳垂。
  
  常台笙觉得头疼,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清桌上稿纸,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她偏过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陈俨,轻蹙蹙眉头。
  
  陈俨一脸从定,似乎方才自己什么也未做,一副坦坦荡荡接受质问的模样。
  
  但常台笙哑着声音问的却是:“什么时辰了?”
  
  “天知道。”陈俨起了身,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便往另一间屋子走:“走时记得熄灯。”
  
  常台笙看看已经抄完的部分,略算了算,也自觉时间不早,遂将已经抄好的部分收进纸袋子,起身带走,打算回府。
  
  屋外夜风已到了最冷的时候,怎么也已经过了子时。她缩了缩肩,抱着纸袋出了门,夜风卷起她的袍角与碎发,看着甚是孤寂。
  
  陈俨站在一扇窗后,看她步履匆忙地消失在走廊里。
  
  他忽然推开了窗子,看了看铺在庭院里的清寂月光,仍旧是面无表情。
  
  真是没意思。
  
  他回头看了看只铺了单薄被子的床榻,几步走过去,钻进去就睡。他蜷在里侧,闭上眼却根本没有睡意。他翻了个身,陡然睁开眼,月光从窗户里倾倒进来,照在他有些恹恹又有些颓意的脸上,当真连最基本的人烟气也没有。
  
  她明日还会来抄稿子的。念至此,陈俨又翻了个身,闭眼接着睡了。
  
  ——*——*——*——*——
  
  但他显然算错了,自那晚之后,常台笙因忙于另两本册子的校勘工作,接连三日都没有过问他,自然也不可能去陈宅抄稿子。
  
  陈俨这几日都没有出门,吃的东西由管事买回来,每日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他压根不在意这些,他的人生里没多少有意思的事,好不容易逮住常台笙,可她居然三日没有露面。
  
  第四日下午,府上来了个小书童,自称是芥堂来的,说是常台笙安排他前来抄余下的稿子。
  
  陈俨听外头站着的管事说完此事,语声漠然地给拒绝了:“让她自己来抄。”
  
  小书童只好灰溜溜回了芥堂,本以为会招东家责怪,可常台笙却也只是说了声“算了”。
  
  也是,陈俨那么计较的人,又怎会随意让人动他的书稿。入暮时,常台笙安顿好常遇,便径自从府中过去。说实在的,她并非讨厌抄稿,但她实在太不习惯在旁人家空荡荡的屋子里做事,真的有说不出的难受。
  
  她到陈宅时,天色已全黑了。是夜连月光也没有,走廊里静悄悄的,她走进那间亮着的屋子时,陈俨就坐在矮桌对面。
  
  他看起来风平浪静,还是老样子。常台笙没有与他打招呼,只径自坐下来,摊开面前的书稿和空纸,继续她未完的工作。
  
  陈俨坐在对面百无聊赖地翻书。常台笙瞥见一些细节,譬如他翻书很快,从不会回头翻……还有个特点是,他的书都极新,大概都是翻一遍就会被丢掉的结局。
  
  常台笙体会到了智商优越者深深的傲慢——来自内心深处不需要特意表达的傲慢。
  
  也许他们自己体会不到,但落在寻常人眼里,当真是很欠揍的行为。
  
  她低头继续抄稿子。
  
  而她低头的瞬间,陈俨却抬了头。已将近两个时辰过去,夜也已深了,可她今日看起来竟还是精神十足,全然没有睡意。
  
  他还以为她抄抄稿子就会想要睡觉的。
  
  陈俨的目光悄然移至她的耳垂,继而滑至她光滑白皙的脖颈处,那细薄的皮肤看着也很柔软。
  
  难道是因为他坐在这里,所以她没有睡意?
  
  陈俨起了身,随手将书丢在一旁,也没说要去做什么,直接就进了另一间屋子。
  
  常台笙很习惯他这种一声招呼都不打的做法,于是随他去,连头都不抬一下。陈俨关上门的瞬间看了看伏案专心致志抄写的常台笙,脸色寡淡地去另一间屋子睡觉了。
  
  但他到底是睡不着的,掐准了时间,过了一个时辰,听那边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了,遂起身过去。可刚推开门,没看到已经睡着的常台笙,反而是看到已经起身正打算收拾稿子离开的常台笙。
  
  常台笙看他一眼,还特意提醒了一句:“子时刚过,尽早休息,告辞。”
  
  她撂下这句,遂揣着工作成果匆匆忙忙走了。
  
  好无情的模样。
  
  陈俨站在原地看她离开,唇角不高兴地往下压了压。他俯身扫了一眼桌上分完类的稿子,照常台笙的进度,再过两晚就能全部抄完。
  
  那之后她就不会来了,她就是这样的人。
  
  大约是着急将这事做完,常台笙次日傍晚又准时到了。她依旧是坐下来就埋头抄稿子,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她这两日精神气很足,接近子时都还没有困意,只是忽然停笔抬头问了一句:“有东西吃么?”
  
  陈俨坐在对面凉凉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起了身,不知去哪间屋子里拿来一盒子点心。
  
  常台笙随口道了声谢,取过盒子里的点心便吃起来。那盒子里摆了好几样点心,但她似乎是有偏好,只取了其中两种吃了,其余动也未动。
  
  她是个适可而止的人,稍稍填了肚子便继续工作。陈俨漫不经心地翻过去一页书,抬头看一眼对面,常台笙那认真模样果真配得上态度一流这个评价。
  
  很快到了子时,常台笙照常起了身,收拾桌上的稿纸,将完成的部分装进纸袋,躬了身正打算说再会时,屋门却忽被敲响了。
  
  常台笙偏头看过去,只听得一中年管事在外说道:“公子,有位姓商的大夫到访,说是来接常大小姐。”
  
  陈俨坐在原地不动,抬眸看了一下亦有些错愕的常台笙,回道:“让他进来。”
  
  常台笙似乎也有些想不明白商煜为何到这儿来,宋管事说的么?然她还没琢磨明白,商煜已是在门外了。管事打开门,商煜没有进屋,只站在门外对常台笙道:“本是去给你送药的,宋管事说你在这儿,我顺道路过,便带你一道回去。毕竟太晚了,不安全。”
  
  常台笙淡笑说:“其实无妨,等一会儿会有车来接。”
  
  “那也算不得安全——”商煜只伸了一只手进屋,“走罢。”
  
  常台笙方要说其实没必要,陈俨却霍然起了身。他光着脚走到门口,因是屋内比走廊高,故而他略有些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商煜。
  
  商煜脸上浮了和煦淡笑:“幸会。”
  
  陈俨眸光冷淡,看一眼旁边的常台笙,一句话也未说,光着脚就走了出去。这时节走廊里地板冰冷,常台笙看他渐渐走远,心里都替他冷了一下。
  
  只是她此时目光全在陈俨背影上,倒未察觉商煜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妙凉意。
  
  她抱着袋子低头穿鞋,随后便与商煜一道离开了陈宅。
  
  陈俨待她走了,这才折回原先的屋子里,一言不发地望着那一盒点心。管事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问他是否要就寝,他伸手指了一下那盒里两种点心:“这两种明日多买一些。”
  
  因为她好像偏爱吃这两种。
  
  ——*——*——*——*——
  
  最后一日,常台笙来时,便瞧见了桌上放着的点心盒。陈俨不知踪影,她便坐下来抄她的稿。
  
  到子时,那书稿大约还剩了十来张,再抄一会儿便能结束,也用不着明日再来,所以她打算再熬一会儿。
  
  由是接连好些时候都未好好睡觉,一直强撑着的身体也会告急,即便来之前灌了浓茶,可这时她还是忍不住打了哈欠。她用力揉揉太阳穴,吃了一块点心提神,陡然意识到那盒子里的点心居然只有昨日她吃的那两种。
  
  恩?
  
  常台笙没有想太多,只继续低头抄余下的稿子。大约是越写到最后越放松,到最后一张时,她简直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不用再在这个鬼地方抄稿子了,她还是爱她自己的书房,而不是这种空荡荡的鬼屋子。
  
  写完最后一个字,常台笙甚至唇角弯起了弧度,内心感到一丝愉悦。
  
  因屋中无人,她索性伏在那铺满稿纸的书桌上舒了口气。回去可以洗个热水澡,明日可以晚些起来……真是想想都美好。
  
  她深吸一口气,慢腾腾地收拾着桌上的稿纸,将陈俨的书稿给他放回原处,自己的抄本则装进袋子里。她扫视周围一圈,微微掩唇打了个哈欠,拿起袋子起了身。
  
  她走到门口恰好开门时,门却被陈俨从外面打开了。
  
  “还没睡?”她语气有些懒怠地随口问了一句,像是客套。
  
  陈俨没有答话。
  
  暗昧光线里,她整个人落在他眼里像是从梦境里走出来的,脸颊、嘴唇、鼻尖、下颌、甚至耳侧、脖颈都泛着柔和色泽,几近完美。
  
  常台笙微困地抬了抬眸,声音低矮:“早些睡罢,拟了书名会通知你。再……”
  
  一个“会”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陈俨已是一步跨进了门内,右手搭在了门框上,完全挡住了她的去处。
  
  常台笙此时极困,没工夫陪他玩儿,遂下意识地微微偏过身子。没料对方却已是俯身低头,眼睛余光恰好对上她略显慵散的目光。
  
  他的头贴在她的耳侧,像是要说悄悄话的样子,余光却一直盯住她不放。
  
  常台笙没有下意识地立刻推开他,反倒是轻皱了下眉,声音有午夜特有的慵懒调调:“有事请快说。”
  
  陈俨的确是张了一下口,但却并没有出声。常台笙余光瞥一眼他漂亮的侧脸,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然在下一瞬,耳垂上却忽传来柔软触感。
  
  常台笙几乎是立即打了个激灵,深夜里已趋于迟钝的身体,所有的感官顿时都敏锐了起来。
  
  ——*——*——*—— 正文 【零九】   常台笙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肩头下意识地缩起,耳根处随即又传来对方的气息与温度。
  
  “很凉。”陈俨声音依旧像是呓语一般,年轻男子的气息在耳畔萦绕,带着深夜里独有的魅惑意味。
  
  常台笙陡然意识到他刚刚是亲完自己的耳垂又做了一番评价之后,一脸镇定地偏过头,略显鄙夷地问了一句:“你是猫吗?”她语气从定极了,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俨却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美好的触感里,他回味般地又看了一眼她的耳朵,很是认真地说:“当然不是猫,猫的舌头没有这么光滑。”
  
  常台笙:“……”
  
  “被猫舔了会有刺刺的感觉,你方才体会到刺刺的感觉了吗?没有的话就不是猫。”他说得有理有据,简直让常台笙不知如何接下去。
  
  常台笙又看他一眼:“那你是狗么?”
  
  陈俨将手伸了过来:“你可以摸摸看。”
  
  常台笙低头看一眼他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
  
  “狗拔光毛也成不了这样。”他将手收回来,声音波澜不惊的,目光却停留在她的肩头,一阵见血道:“你方才哆嗦了一下。”
  
  “……我冷。”常台笙甚至闭了闭眼以稳定情绪。
  
  “哦?”陈俨等她睁开眼睛,说得理所当然:“我不介意抱你一会儿。”
  
  “不用了,谢谢。”常台笙瞥了一眼他身上单薄的中衣,“再会。”她语气淡漠,甚至还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就像学生对先生那样,谦谨克制。她绕过他迈出了门,低头迅速穿好鞋子,哗啦一声将门重新关上,抱着纸袋大步走了。
  
  她才走出去几步,屋内的灯却燃尽了,陈俨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望着黑暗中被关上的门,面色也随着这光线一道,恹恹起来。
  
  常台笙则大步行走在有些雾气的潮湿夜色里,她站在巷口等府上的马车,缩肩低头,在寒风里抱着稿纸袋瑟瑟发抖。由是温度低,她整个人都异常清醒,回想起方才那陌生的触碰,她竟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太冷了吧,果然是太冷的缘故。
  
  她素来拒异性以合适的距离之外,到了危险距离就会推开对方,可今日她竟然……
  
  常台笙伸手扶额觉得太荒谬了,而且出乎意料地,她却并没有对他产生强烈的厌恶情绪。难道是因为方才太困了的缘故?
  
  她想着想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这宅院,里面住着的那位,根本不能算是人类,所以她才没有将他当成正常男人来看待。一只……异常聪明的宠物?
  
  为什么她反而觉得更别扭了……
  
  常台笙浅吸一口冷气,就此打住,不往下想。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她伸长了脖子去看,却发现并非是府上的马车。那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来,马车里的人撩起了车帘子,脸上露了浅笑:“夜诊刚回来就又碰上你了。上来罢,这天气已太冷了。”
  
  是商煜。常台笙这回却是摇了摇头:“你直接回去罢,免得过会儿还要绕路。不麻烦了。”
  
  “你总与我客气。”商煜没有硬要带她一块儿走的意思,只是说:“那上来避会儿风罢,免得站在外头等。”
  
  常台笙想了想,觉着也好,道了声谢,遂先上车等。
  
  商煜的马车便这样停在陈宅门口,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到外头风声。今年秋风尤烈,萧瑟意味很重,像是提早进入了冬季。
  
  商煜递了过去一只手炉:“怕冷就准备了一个。”
  
  常台笙很是感激地接过来,抱着暖手炉坐在另一边等着外面的动静。车厢内气氛有些尴尬,大约是两人都没话说的缘故。商煜瞥了一眼她放在一旁的纸袋,淡声问道:“都抄完了?”
  
  “恩。”常台笙的声音略带了些鼻音。
  
  “不会再来了么?”
  
  应该还会再来,但毕竟不用整夜整夜耗在这地方抄稿子了。于是常台笙简略回了一句:“说不准。”
  
  商煜挑开厚厚的帘子一角,往外看了一眼,语声轻缓:“说起来你可知道这座宅子的来历?”
  
  “恩?”常台笙只觉得这宅子建得怪异。
  
  商煜眸光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随即却又偏头朝常台笙淡淡一笑,换了个舒展的坐姿,放松地娓娓道来:“照弘三年时,有位叫苏晔的江南富商,送了两座宅子给陈待诏,一座在杭州,一座在苏州,至于为何建得这般奇怪,大约也是陈待诏喜欢这个样子,苏晔只是投其所好。这宅子荒了几年,从未有人住过,苏州那边的应当也一样。”
  
  照弘三年,常台笙略略一算,那时候陈俨应当还在朝中做他的待诏。可待诏不过一介虚职,又无多少实权,这位叫苏晔的富商,也许讨好的——是陈俨的父亲?
  
  众所周知,陈俨出身极好,父亲是礼部尚书,如今又为太子少保,当年陈俨入选弘文馆待诏,有很大一部分缘由,也是因为这个父亲的存在。
  
  常台笙听商煜说完,只淡淡补了一句:“如今吏治不清明,官商之间有些来往也很寻常,何况他父亲还是朝中高官。”
  
  “会不会觉得他命很好?”商煜脸上浮着淡笑,说话仍旧是不急不慢状。
  
  面对这问题,常台笙倒思索了一番。
  
  商煜却已是徐徐开口:“家境好,生得聪明漂亮,要什么有什么。想做官了,便封个待诏,觉得无趣了,随时甩手走人。”他轻轻弯起唇角,“真是值得世人羡慕。”
  
  “未必。”常台笙看了他一眼,说了这句却也没给解释。
  
  “怎么说?”
  
  常台笙微耸了下肩,浅笑说:“就觉得未必。”她短促地停了一下:“除了得天独厚的记忆力,我没什么好羡慕他的。”
  
  商煜略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迅速收回眸光,闭了一下眼,只说:“好心态。”
  
  “不是我好心态,只是……”她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外头传来了马嘶声,她迅速撩开帘子确认,又道了声谢,搁下手中暖炉,拿起纸袋子,便告辞下去了。
  
  商煜静静坐着,也未下车送她。
  
  常台笙迅速上了自家马车,低头哈了哈气,拖过厚软的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只这些就足够让她体味到一点点的暖意和幸福了。多少年来依靠自己过活的人生,必须练就这样维持舒适与温暖的能力。
  
  等回过神来,她又想了一下方才商煜说的“好心态”,她当真不是心态好,而是人活在世上,什么都比较容易实现的时候,往往会变得无聊,反而没什么活头,在她眼里,陈俨当真没什么活头。
  
  她这夜回到家睡得极好,但做了梦,醒来时外面天光刺眼,不用问时辰也知道快到正午了。她揉了揉有些发昏的头,掀开被子正打算下床时,走廊里响起匆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宋婶低矮的声音:“大小姐这几日都很晚才回来,就让她再睡会儿罢!”
  
  之后便是宋管事的声音:“当真有急事——且这时辰也不早了。”
  
  常台笙立时下床披了袍子,迅速穿好,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望一眼站在门口的宋管事与宋婶:“什么急事?”
  
  “前两日刚刻完的板子出事了!”宋管事语气着急。
  
  “慢慢说。”
  
  宋管事哪里压得下这口气:“今早阿元路过兴贤堂,看到我们才刚刻完的稿子,那儿都已经铺出成书来卖了!姓向的那混蛋,稿子竟一份多卖!”
  
  常台笙镇定无比地伸手示意他冷静,又与一旁站着的宋婶道:“宋管事赶过来也应当渴了,让他喝盏茶罢。”她说完便立时去后院简单洗漱了一番,撞上迎面跑来的常遇,略是抱歉地说了一句:“姑姑今日不能陪你,在家乖哦。”
  
  常遇很懂事地点了点头,将手里抓着的一只馒头递给她。
  
  常台笙朝她笑笑,伸手接过来,转身便离了府。
  
  她路过兴贤堂时随手买了一本向景辉的新书,在路上翻了一半,里面内容竟与芥堂即将刊刻的新书几无差别。
  
  这是她打算重新开始做话本后的第一本书,主要是冲着向景辉的名气去的,何况他在圈中的关系众多,将来书也必定会好卖,之前一直都悄悄刻印,几乎无人知晓,谁料兴贤堂竟在她刻完备印之前,开卖了。
  
  若兴贤堂也被瞒在鼓里,那便是向景辉一稿多卖;但若兴贤堂明知向景辉已与芥堂签了契书,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开印,那就真是赤/裸裸的挑衅——最糟糕的可能是,也许在与芥堂签契书之前,向景辉已经将书稿卖给了兴贤堂。
  
  眼下这种种可能,都值得怀疑,不能轻下定论,也不适合立刻冲过去质问对方。
  
  她翻了翻手上这册厚厚的成书,翻到牌记页,“哗啦”一声便将兴贤堂的牌记给撕掉了,她清理干净边角,重新整理了一下书页。没有了牌记,再翻此书,也不过就是一本无出处的印本。
  
  马车已悄然行至向景辉的府邸,常台笙下了马车,十分客套地向门房递了拜帖并说明了缘由——因刻版已完成,请向先生过目试印样书。
  
  门房却说老爷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大中午的,出去吃酒了么?一问果然,向景辉这个圈内出了名的风流鬼,大白天的去了花街喝酒。
  
  常台笙重新上了马车,嘱咐车夫往花街去。
  
  花街深处万花楼,那是名人雅士爱去之处。这个圈子里少不了诗词歌赋,亦少不了美丽女子与美酒。
  
  这风尘之地,往往是男人将女人当商品,随意支付随意使用,被唤一声“恩客”,好似自己就当真是什么供人吃喝存活的大善人。
  
  这杭州城里,周旋于各色人等的风尘女子中,亦有极雅致聪明的人儿,只是因身世缘故流落风尘,表面上曲意逢迎,心底里都还是高傲的,常台笙也从不会看轻她们。
  
  聪明通透是一回事,有没有力量对抗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就好比知道抬着一缸水从走廊这头走到走廊那头只要一炷香的工夫,但抬不动只好干看着等别人来帮忙,这就根本是两码事。
  
  她迈步进去,因打扮中性朴素,也未引起太大注意。忽有一小姑娘迎上来招呼她,她便很是客气地说来找人,那小姑娘倒也好说话,听她说了之后,指了二楼一间屋子,小声说:“那儿眼下可能忙着呢,您要不挑个屋子喝会儿茶?”
  
  “不必了。”
  
  常台笙话音刚落,那小姑娘眼中略有些央求的意味,深深地看着她。
  
  常台笙也不知怎么的就心一软,但语声还是老样子:“旁边有空屋最好。”
  
  小姑娘如释重负般笑了笑,常台笙低着头自粉衣珠翠穿行而过,跟着她上了楼,进了隔壁一间屋子。小姑娘怯怯问她要喝什么,常台笙搁下银子,声音淡漠干脆:“龙井。”
  
  小姑娘遂赶紧出去喊人送茶来。她复进了屋,乖乖巧巧立在一旁,只低着头不说话。常台笙虽不是头回来这种地方找人,但却是头一次坐在一间屋子里等茶喝。
  
  静下心来,她似乎是听到了隔壁屋子传来的不大雅的声音。常台笙当然知道那是在做什么,很明显那小丫头也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因为她脸都红了。
  
  常台笙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你叫什么?”
  
  “张……”但那姑娘赶紧改了口:“奴家唤作珠秀。”
  
  “我问的就是本名。”
  
  “张……张怡青。”
  
  隔壁屋子传来的声音似乎越发明显了些,常台笙不动声色地坐着,心中嘀咕,向景辉这个斯文败类啊。
  
  送茶的小厮在外敲门,张怡青连忙走过去要开门,然小姑娘才刚开了门缝,便被一男人握住了手。
  
  孟平推开门,轻握住张怡青的手走进来,他打量了一下张怡青,又看看端坐着的常台笙,唇角笑意更深:“哟,你竟到万花楼来?当真是稀客呀。”孟平目光陡然落在桌上那两块碎银子上,笑说:“也太寒酸了罢,这些哪里够呢?”
  
  常台笙坐着不说话,神情淡漠得如石头一般。
  
  屋子里忽静了下来,随即又听到隔壁传来不大雅的动静。孟平似乎是努力憋了一下,忽然间笑出声来:“向景辉这个糟老头子他是不行了罢?真难为这姑娘声音如此之假!”
  
  他松开手,走到常台笙对面坐下来,收了收笑意,道:“一路尾随你而来,勿见怪。那件事查到些眉目了。但——在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常台笙动也不动:“说。”
  
  孟平似乎是低头酝酿了一下,随即抬眸看了一下常台笙:“小道消息说你夜夜留宿陈府,你难道喜欢上那小子所以……恩?” 正文 【一零】   常台笙淡淡回看他一眼,声音波澜不惊的:“这个圈子里的小道消息你也信么?”
  
  她这句话冷水似的浇了下去,但却丝毫未浇灭孟平的好奇心。孟平一手支颐,轻蹙蹙眉问道:“听说姓陈的那小子是个难得的妙人,夜夜留宿哪怕就为公事,你竟一回也没动过心?不应该啊……”他说着迅速打量了一下常台笙:“你这般年纪,正应是……比较热切的时候。”
  
  常台笙唇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扯出半个笑来,但细察根本没有那意思。
  
  隔壁屋子里的动静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常台笙仍是面不改色地坐着。张怡青将茶壶端上桌,替她斟完茶,又立在一旁候着。
  
  常台笙抿了一口茶:“问完了可否说正事?”
  
  孟平看看她这公事公办的样子,只好暂收了好奇心,无奈开口道:“程家就一个宝贝儿子,偏偏这独子不争气。不仅笨且完全是个败家子,因为嗜赌如命,所以将程员外留下的那些家底全给败了。理所应当的,西山澜溪边上那外宅也输给别人了。没了那宅子,程家几乎也等于没了。我想程夫人应当是打算将那宅子从赌坊赎回来,可一时半会儿筹不齐钱,遂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求人。”他撇撇嘴角:“也真够傻的,守住宅子有什么用,儿子都教不好。”
  
  常台笙闻言没着急评价,只问:“有没有查到谁在乱喊价?”
  
  “这个倒没什么头绪,听闻那人神秘得很,没有露过面。就连谈价钱,也都是中间人在谈。”
  
  “中间人什么来历?”
  
  “不知道。”孟平拿过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握起茶杯来浅啜一口:“总之不是本地人。”
  
  “帮我继续盯。”常台笙拿起桌上那册向景辉的话本霍然起了身,正要走时,却被孟平一把拉住。
  
  “哎——《群芳集》是真打算印还是骗我?”
  
  “稿子请你抓紧。”常台笙说着挪开了他的手,又不忘补了一句:“但因为题材的关系,《群芳集》应当不会直接印芥堂的牌记,所以事先与你打个招呼。”
  
  “噢,我可就是为了芥堂的名号……你……”孟平跟着起了身。
  
  “不会全无关系。”常台笙简截了当地堵住了他的话头,“我还有事,改日细谈。”
  
  孟平这才注意到,隔壁屋子的动静已是歇了。常台笙过来的确是逮向景辉啊,那个老纨绔,不知又怎么得罪了她。
  
  常台笙出了门,在走廊里安安静静站着,就等着向景辉出来。她知道万花楼的规矩,这些姑娘基本都不会留人太久。若是客人想要与她们待久一些,一般都直接请她们去府里过夜。
  
  向景辉到这里来买欢,应当也是完事了歇会儿就走。
  
  果真,不过小半个时辰,向景辉便从里头出来了,一见常台笙,那双风流的桃花眼里溢出笑意来,也没急着开口。
  
  常台笙面带微笑,非常客气地将手里的书册递了过去:“板子皆已刻完,这是刷印的样册,请先生过目。”
  
  向景辉是圈中资格很老的人,跟他摆姿态只会自讨苦吃。
  
  向景辉没接,只瞥了一眼那书面:“不错,就这样印。”
  
  常台笙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讯息,那眼色分明意味着他不是无辜的,且提早看过兴贤堂给他的样书。
  
  常台笙确认了这点,遂立即将书收回,道:“先生的话本写得固然是好,但、您是否考虑过……加个别册?兴许故事看起来会更完整。”
  
  向景辉迅速地挑了一下眉,看向常台笙的眸光里,出乎意料地多了一丝赞许意味,但说的却是:“没时间。”
  
  常台笙站着没动,淡笑了笑,低头准备告辞。她转过身去,却又顿住了步子,似是要转回身事实上却没有:“哦对了,先生应当不反感有人为您的话本写点什么罢?”
  
  向景辉本已是揣到了她的一丝意图,但她说的这句话,倒让他——有些迷糊糊了。
  
  这丫头分明已是知道了自己一稿多卖,但却没有炸毛逼问,反倒是可客客气气问他是否能写个别册,以区别芥堂与兴贤堂的书稿。毕竟圈内重印再版的事也不稀奇,谁家的稿子好,能看的东西多,价钱更合适,自然是挑那家的买。
  
  但他拒绝之后,这丫头竟也只是这般安安静静地走了。
  
  难道要让人给他的话本写评?圈内谁会给他写这种东西?
  
  向景辉琢磨半天,竟还当真想出一个热爱写这种东西的人来。但常台笙这丫头请得到那个人么?不应该罢,那个人据说可从未露过面。
  
  ——*——*——*——*——
  
  常台笙匆匆离开了万花楼。
  
  马车一路行至常家书肆,她下了车,掌柜出门相迎,领她进屋看这几日流水簿。她匆匆看完账,又至书肆前铺看了看,与掌柜商量了部分书籍的位置调整,遂说要回去了。
  
  掌柜却道:“东家,今早有人送来一些东西,附纸说是‘物归原主’,请您去看一下。”
  
  常台笙不解地蹙眉,遂跟着掌柜过去瞧了瞧。
  
  掌柜揭开一块布,露出一块匾额来。那块匾明显有了年头,常台笙虽从未见过,但那上头写的“崇园”二字,让她陡然想起儿时零零碎碎听说的一些旧传闻。
  
  掌柜又递过来一只锦盒,那锦盒上附了纸,上面写着“物归原主”四字,打开锦盒,是一块纸页大小的——牌记板。
  
  上面刻着“苏州府崇园印”的字样。
  
  百年崇园,物归原主。那些她幼年时听长辈无意提过的一些零碎传闻,竟是真的么?她看着那块匾,思绪仿佛跟着那些陈年旧事,回到了百年之前的苏州府。
  
  常台笙陡然回神:“那人可留了名姓?”
  
  “没有。”掌柜道,“是路边上一个讨饭老头帮忙送来的,那老头是个哑巴,估计收人钱财受人之托。”
  
  常台笙看看那块匾,随即偏过头对掌柜道:“找人翻新打蜡。”
  
  掌柜略是不解,常台笙却道:“自有用处。”她说着将手中锦盒合上,带上了马车。
  
  她回了芥堂,宋管事着急忙慌地问她向景辉的事解决得如何了,她却不急不忙地走到备印间,找到芥堂资历最老的制版师傅,将手中锦盒递了过去。
  
  那师傅擦了擦手,接过锦盒,打开来看一眼,竟是一惊。
  
  宋管事在一旁不明所以地探头去望:“这是哪家的?”
  
  常台笙微抿了下唇:“不知宋管事可知百年前的苏州崇园?”
  
  宋管事犹豫着点了点头:“可是以前苏州那个印书的?这牌记板……难道是?”
  
  “牌子回来了。”常台笙不动声色地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宋管事闻之略感惊讶,东家这是打算做旧牌子?崇园这块牌子百年之前在苏州府可是很有名气的,且多数用活字刻印,还在书肆单开一块地方,专供囊中拮据但又爱书的人,自行携带纸张前来刷版。
  
  崇园当年甚至在牌记上公布物料人工成本,书籍定价算得上是同行同类最低,旨在让更多的人能买得起书。但终究没有能在这条路上走得长久。谁也不知道当年崇园悄无声息消失的真正原因,也无几个人知道崇园后人之后的归处。
  
  有传闻说崇园后人后来由商转为匠人,专为旁人刻印书籍;亦有人说崇园后人改做旁的生意去了,再也未踏足这行。
  
  制版师傅仔细查看手中那历经了百年时光的牌记板,看到边角的小细节忽然慨道:“东家,这应是……常家人的手艺啊。”
  
  常台笙鼻子微微酸了一下。
  
  会是谁将百年前的东西送过来?这人以这样的方式送来,便意味着他不想露面。这人与当年的崇园人,又会有何关系?又为何在这个当口送来?
  
  常台笙站在原地发怔,门房小厮却急急忙忙从前面跑了来:“东家,有人送了吃的来。”
  
  听到这话,常台笙却道:“放着。”
  
  门房小厮道:“那人说、让您趁热吃。”
  
  常台笙瞥他一眼:“冷就冷掉,随它去。”
  
  门房小厮似是有些为难的样子:“这、可……”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然他才出去了一炷香的工夫,忽有一人自芥堂门房走了进来。
  
  他不急不忙地穿过忙碌的堂间,径自往备印间走去。而常台笙此时恰与值班师傅谈完事情,捧着那锦盒打算离开。
  
  他抬手正要敲门时,常台笙恰从里面拉开了门。
  
  陈俨站在门口挡掉了一大片光,常台笙便被罩在那阴影里。她微微抬头,盯着对面男人的眼睛,浅浅淡淡问了一句:“有事?”
  
  陈俨站在原地,回望着她那双锐利冷清的眼睛,说的是:“我要请你吃饭。”
  
  不是我想,也不是我打算,而是我要,语气有些倨傲,且有些不可推拒的意味。
  
  然常台笙不过淡笑笑:“无功不受禄,多谢。”
  
  已有多事的人自堂间往这边瞧,陈俨回头看看他们,又转头看着常台笙:“有人说如果你昨晚没有立刻推开我,就是喜欢我的意思。我很感谢你的喜欢,所以请你吃饭。”
  
  常台笙蹙眉,憋了半天伸手示意他让开,她要出去。
  
  “你难道要拒绝我?”
  
  常台笙抬了抬眼。
  
  “我特意穿成了这样。”
  
  与往日不同的是,他今日穿得要正式齐整得多,更衬得他身姿挺拔修长,也更有精神气。常台笙多打量了他几眼,竟觉得他将这身原本很拘束正式的衣服,穿出了特别的味道。
  
  “好看吗?不好看我可以在车上换掉。”
  
  常台笙连忙伸手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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