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生   望月死了。
  
  让各大名门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魔教圣女望月,死了。
  
  ——怎么死的?
  
  “自然是天道轮回、邪不压正啊!那妖女行事不端、阴险恶毒,把人当野狗一样逗弄。听说啊,是魔教发生内讧,大家对那妖女早心存不满,在她不及防备时,烧了宫殿,杀死了这个变-态老女人!”
  
  “我三姑的舅老爷的邻居的侄子的外甥在云门是外门弟子,那可是实实的名门出身,消息绝对可靠!听他说,是云门的姚芙姚女侠在魔教忍辱负重数年,终于寻得机会,一举挑了魔教在西南的分舵,把那妖女也杀了,为我正道添一份臂力……真是大快人心!”
  
  ——那个妖女做了什么事,让人这样愤恨?
  
  “魔女望月,提起她,天下女人都要为之蒙羞!她、她、她男女不忌、阴冷残酷,专挑名门子弟下手,女的毁容,男的掳走!下到六岁,上到六十,她全不放过啊!我正道不知道多少大好儿女毁在她手中。不光如此,魔教这些年铲除正道的行为,哪次没有那个妖女的影子?烧杀抢掠、坑蒙拐骗、无恶不作!”
  
  “对!说起来魔教教主的恶名,都还没有这妖女的名声差。弄得大家出门一个个灰头土脸、战战兢兢,就恐被她看到,毁了一生。因为她,这些年,咱们正道的颜值水平直接下降十倍不止……姚女侠是为民除害!”
  
  ——听说姚女侠在魔教潜伏五年之久,也曾是那妖女手下,真的能忍心杀自己的上首?
  
  “你知道什么?听说那妖女容貌丑陋,最忌漂亮女子,姚女侠这样的……你懂的。那妖女狠毒而无能,私下里,指不定在魔教,怎么残害欺-辱姚女侠呢。姚女侠如何能对这恶毒女人心软?”
  
  “哎……总之,那魔教圣女死了,魔教也能因此乱一阵子。此乃我正道崛起的大好机会。这种变-态老女人,死得好!”
  
  诸如此类议论,传遍大江南北。
  
  正道诸门派利用魔教内乱之际,南下进攻,誓要杀杀魔教气焰,最好让其土崩瓦解、一蹶不振。一时间,魔教被正道打压得苦不堪言。而魔教中人颇为机变,见情势不利于己方,一个个东逃西窜缩着脑袋做人,哪个也没想着跳出来,为圣女之死讨个公道。
  
  恍惚间,似乎整个天下都因为死了一个女人,而欢欣鼓舞。
  
  ……
  
  西南一个小村,午后骄阳正烈,村东一棵老槐树下,搭了个凉棚。小风徐徐,无事忙的村人围着一个老伯,那老伯盘腿而坐,敲着手上烟斗,唾沫横飞间,将那江湖风云讲得宛如亲见,听得众人如痴如醉。而当是时,外面世界最大的八卦,就是魔教圣女望月的死亡。
  
  靠着槐树,立着一清瘦少女。在一众朴实的村民中,少女虽衣着简朴,却烂烂若霞。她负着手,俏生生地站在浓荫下,肤色白净如脂,眉若春山远黛,其下流盼着一双娇滴滴的清水眸。于娇俏中,带份本不该属于她的飒然冷感。
  
  此时听着老人的故事,少女神情有些古怪。
  
  她生得如此美艳,周围除了男人偷偷摸摸看她一眼,女人们偶尔投来的目光,却尽是鄙夷之色。无论男女,都离她远远的,就是讲故事,也把少女排出圈子。
  
  但少女不以为杵,只听村中老人口中“魔教圣女望月身死”的故事,时不时,眉头轻蹙。
  
  “说起来,那老妖婆叫望月,咱们这也有人叫望月,还都是魔教走狗。可见天下的狐媚子,坏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杨望月,你说是不是啊?”刚讲到那魔教妖女虐杀美男一回合完结,突有一尖锐女声扬起发难。
  
  众人或复杂、或直白的目光,落在了树下的少女身上。
  
  愣一下,接着,听故事的少女活了过来。在众人眼中,她受了惊吓般,湿润黑眸微微上斜,呆呆看着妇人怨愤的面孔。她无措地咬着贝齿,楚楚可怜地往一个方向扫了扫,颤声辩解道,“张大哥,你知道的,我不是魔教走狗,我没有做坏事,我是无辜的……”
  
  生有如此美貌,当她一脸求助地看向男人时,有谁会铁石心肠?
  
  至少那“张大哥”就扛不住美人泪,咳嗽了一声,贪婪地看一眼美丽的少女,转头对自家婆娘粗声粗气吼,“乱说什么?阿月妹妹自小长在咱们村里,做坏事的是她那个呆在魔教的舅舅!阿月妹妹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你怎忍心如此欺辱她?”
  
  阿月妹妹……
  
  妇人被丈夫亲昵的称呼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嘴角轻微颤抖,尤其是她怒视那少女时,竟见在村人没留意的时候,方才还泪光盈睫的少女眨眨眸子,对她露出一个看好戏般的笑容。妇人更是气得胸口一阵憋闷——这狐媚子不是好人啊!勾得丈夫神魂颠倒,还对她挑衅!偏偏丈夫不信她!
  
  骂骂咧咧、鸡飞狗跳,再加上少女的时不时煽风点火,村口上演了一出夫妻反目的好戏。在众人劝说下,张氏夫妻二人横眉挑眼地回了家,其他人也摇头离去。
  
  “杨望月那小蹄子,真是不简单。这样恶毒,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掉两滴眼泪,就让张家闹翻天了。”
  
  “你们是不是想多了?就杨望月那软弱性子,她能有什么心机?”
  
  “哼,你们男人,只会看表面!”
  
  ……等人走差不多了,少女摸摸噙笑的嘴角,也慢悠悠地转身,往自家走去。旁边人的各种闲话和异常眼光,她浑然不放在心上。
  
  做惯了魔教圣女,一个村子的龃龉,又哪里值得她上心?
  
  想到曾经的身份,少女长长叹口气,颇有些幽怨又无辜。
  
  魔教圣女望月,逝时年二十五。性格狠毒阴鸷,江湖上人人喊打,名声比魔教教主还差;
  
  村女杨望月,现今十五出头。性格软弱胆小,自幼父母双亡,由远在魔教任职的舅舅抚养长大。
  
  本应完全无干联的两个人,前者身死后,却成为了后者。
  
  身死后,望月莫名其妙穿到了这个小姑娘身上。醒来检查一番,发现是因为有人想强娶,小姑娘太害怕而跳河求死。机缘巧合,杨望月死了,魔女望月却活了过来。
  
  为强娶良家妇女这种针眼大的小事求死,实在让心地不纯良的妖女无语。
  
  对着镜子审视一二,思忖这杨望月,身形娇小,容貌明艳,竟与自己原身有六分相似。望月没什么不满意的,便丢开不管了。
  
  几日来,望月在村中闲晃,听四面八方都在讨论魔女望月的死,感叹原来她这样有名:一朝身死,连这种偏远小村都八卦得起劲。她自觉正道人虚伪,姚芙更是可恶。做过的事也罢了,没做过的事,也全安到了她头上,大约欺负她尸骨已寒、死无对证吧。
  
  无所谓,她并不在意这些身外名,也懒得跟人对证。
  
  离家门越来越近,望月也陷入沉思——
  
  难道前尘灭尽,她要在这个村子里,顶着杨望月的名,做一辈子村姑?
  
  不!虽然重生成了杨望月,但身为曾经的圣女,她心向黑暗,一心想要再回圣教,重搅江湖风云。
  
  但是……望月伸出双手,指如青笋,根根削长,颜色玉白,柔若无骨。这样一双美人手,自然漂亮,可惜太娇弱,没有一点习武之气。
  
  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偏偏生得貌美如花、娇怯可怜,怎么重回圣教?
  
  而且杨望月已经十五岁了……身为一个“老女人”,她还有习到精妙武功的可能吗?没有精妙武功,如何走出生养她的这座“大山”?
  
  正是低头沉思之际,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撞来,大力抓住少女手腕。来的是个村妇,肤色黝黑,力气很大,抓得望月手腕通红。村妇毫不在意,只一个劲扯着人走,“哎哟,阿月姑奶奶,你可算回来了!陈老爷派人来了一盏茶功夫,连聘礼都摆了一院子!快,听婶子的话,可别让人等急了!”
  
  来了!又来了!
  
  两天一趟地逼婚,对方还是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望月真是……对他充满恶意满满的兴致!
  
  望月拧眉,细声细语,“婶子,我、我不想嫁。我舅舅都不在……”
  
  “阿月,你傻了不成?现在魔教人人喊打,你还敢提你那个舅舅?说不定他……”见少女脸色发白,妇人满意地收了话,又劝,“阿月啊,陈老爷对你是真心的。这次,不光派下人送聘礼,他都亲自来了呢!”
  
  “陈老爷亲自来了?”望月诧异问,目光莹莹,微微闪烁。
  
  太好了。借此机会解决了那陈老头子,杨望月的那点儿仇,就报完了! 正文 被帅跪   陈老爷是镇上一户富商,年近六十,府上有娇妻美妾,日日笙歌。他向杨望月送聘礼,是想要这小姑娘做自己的第十三房小妾。可怜杨望月的舅舅为谋生计,常年不在家,这些日子更因为魔教的式微而不敢回乡。村西偏僻的破落小房屋,如今只有杨望月一人居住。当陈老爷逼婚,竟没有一位长辈能为她出面。
  
  而同村的人,即使有同情她的,一者被自家女眷拴住,二者不敢得罪陈老爷。杨望月被逼婚整整一个月,都跳河自尽了一次,也无人出声。
  
  望月重生到这个小姑娘身上,实是太诧异——拥有如此美貌,到底是多软弱,才活成这么憋屈的模样?换做她,就算失了武功,凭这张脸,也能勾得男人们出面,为她摆平这件事……
  
  和她相比,这个杨望月吧,太没用。如今陈老爷来家中逼婚,那个大婶一边拖着身子瘦弱的少女回去,一边磨着牙跟望月咬耳朵,“别耍花招,陈老爷已经给够了你面子。”
  
  望月眸子一转,仰脸微哂,“婶子,你这样逼迫我,不怕我嫁给陈老爷后,给你使绊子吗?”
  
  妇人一僵,吃惊地看去,万没想到木头似的小美人,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不过,也并非无道理。
  
  她一时踟蹰,听望月一叹,“算了,我命该如此,也不挣扎了。至少嫁给陈老爷,日子能好过些。你们也不能天天欺负我了……”
  
  “阿月,你这话就没良心了。”妇人脸更僵了,拽着望月的手,不再往前走,“婶子这是为了你好,哪里是欺负你?你也知道陈老爷家中有钱,给他做了小妾……”
  
  “婶子你紧张什么?我自然知道你为我好了,”望月噗嗤一笑,“等我日后有好前程,不会忘了婶子你的。”
  
  妇人干笑一声,望着少女明眸善睐,一时不知她是太傻,还是太灵。分不清望月的意图,甚至觉得自己此番是不是有些过。妇人迟疑间,望月盈盈一笑,不逗她了。从村妇粗实的大手中挣脱,望月裙裾扬起,娉娉袅袅地跃过篱笆,进了小院。
  
  不远不近的,妇人听到院中姑娘清灵悦耳、娇俏怜人的声音,“陈老爷?您怎么亲自来了?望月并非不愿意,只是望月年纪小,又没有长辈在身边,望月一个女儿家,总是有些羞怯。望月在此为您赔罪,您别怪望月以前不懂事……”
  
  这样熨帖的话,从妙龄少女口中说出,当即哄得院子里本已不耐烦的陈老爷眉开眼笑。杨望月是难得的美人,楚楚可怜地躲在角落里落泪能勾起男人暴-虐的欲-望,言笑自如地与人周旋时,眉角眼梢丝丝缕缕的风情,也让人心生怜意。
  
  只是在陈老爷看不见的地方,望月露出嫌弃的表情来。她望月就算虎落平原,也断不会委身这样的男人。曾经她的未婚夫高高在上,而今……望月眸子微冷,旋即掩住眼底之厌。
  
  望月三言两语,便把陈老爷哄了下来。让这一干送聘礼的人留在房舍用晚膳,并言亲自下厨。拽望月回来的婶子觉得这个姑娘变得有些奇怪,恐怕有阴谋,但她刚想提醒陈老爷,又思及望月之前问她的“怕不怕”,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如果望月真的做了陈老爷的十三房小妾,在陈老爷耳边挑拨一二,妇人自觉自己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因此当晚,即使望月再三留膳,妇人还是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而望月站在小厨房,望着一堆柴火和煮水的大锅,拄着下巴想:这个老头子这么烦,如何才好永绝后患呢?
  
  ……
  
  浅浅狗吠,一排排青灰色的屋宇,在夜雾渐起中,被衬得颜色幽深。这里是鱼水之乡,行在村中,能闻到夜间水稻香、芰荷香,伴随着清凉水汽。月华晶莹,风静静地吹着,照拂在一行人身上。
  
  为首的年轻公子,墨簪束发,白缎束袖锦衣,板带束腰,领口和袖口有形状复杂的流云纹。他身形颀长,容颜秀丽。与月光同行,悠然中,白衣青年翰逸神飞,若云中白鹤。
  
  他身后相随的同伴们,几男几女,与他着相同款式的白衣,只在襟口细微处的流云纹隐有区别。
  
  这一众出色的青年男女,走在村中,璀璨仿若明珠,让村长每瞧一眼,谨慎就多一分。
  
  眼下村长正弓着背,陪为首的年轻公子说话,“……杨公子,虽然你已经多年不回来了,可咱们村子还给你留着房屋。咱们可从没忘了你啊。就是这房子吧,咳咳,多年没有人打理,有些、有些……”
  
  容颜出众的年轻公开口,琅琅然,语速轻慢,内容却简洁清晰,“村长有心。在下只是顺路回来看看,并非是苛责您什么。原想说老房子经年无人居住,卖掉也好,不用特意修葺……”
  
  他声音清冽如泉,语调低雅,说话时,两颊各有一泓酒窝。这样宽和淡然的态度,让村长松了口气,感慨如此风韵,不愧是名门子弟。
  
  正说叨着,一恭敬跟在老村长身后、保持着礼貌笑容的白衣小公子目光忽地一凝,指着远方,急叫道,“师叔,你看那边!西边好像着火了!”
  
  两边树木屋宅一片幽黑,远方的天幕藏着喷薄的红光,在众人眼中展开,那火红焰火铺天盖地,龙蛇飞舞。滚滚浓烟,烈火焚烧,热烈而幽冷的颜色,照在所有人的视线深处,心跳不由跟着一骇。
  
  “坏了!那好像是杨望月她家!”村长愣了下,才惊道。
  
  身后的同门师侄们一乱,为首的年轻公子语速仍不紧不慢,对村长点下头,“莫要惊慌,我等这便去救人。”
  
  于刹那之间,他白袖一展,身形如鹤般,凌空跃入长夜,与他那缓慢的语速形成鲜明对比。而跟随他的同门们,毫不犹豫地一同跟去。几下里,一道道白影如飞而去。原处,只余村长一人张大嘴,半晌才喃喃,“不愧是名门子弟,救人于水火间,何等热心……啊!我得赶紧通知村民们去救火,可别出了人命!”
  
  ……
  
  此时的望月,正站在院中火海里,满意地看着火光冲天。围着屋子一圈,被望月堆了不少稻草,如今正烧得热烈。一道屋门相隔,屋中诸人的饭菜里,被望月下了些巴豆,现在,他们正一边哎哟哎哟捂着肚子,一边用尽全力撞门。
  
  阵阵惨叫声和求救声,从火光深处传来。
  
  望月则从小厨房里拖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擦把额上的汗珠,睁着一双明眸,冲火海里的人嫣然一笑,“我才是坏人。我爱杀人就杀人,爱放火就放火——然后我就可以走了。”
  
  少女背着包袱,用湿帕子捂住鼻子,拉开院子后面的栅栏,抬起腿,正要从后门离去。却忽听到清楚的声音从前院传来,一个接一个,“师叔,火里还有人!”
  
  “嗯,”一道清凉温淡、却有些熟悉的男声响起,“先救火。”
  
  这、这、这个声音……
  
  望月自己尚未想清楚,身体反应快于大脑,几步跳过篱笆,扒在房屋一角,偷偷摸摸地往前院望去。她看到火海前,来了一众男女,见到大火也不退缩,而是快速去救火。但望月看的不是他们,而是为首的那个人。
  
  看到那道颀长挺拔的白色身影,望月大脑轰的一声,一下子就感觉头晕眼花、手软脚软。
  
  立于火中的青年,幽静的眼睛,冷清清的,河流一样,温润又不落尘埃。在那平静的河流深处,望月仿佛看到,大漠荒原,银星烂烂。
  
  望月趴在屋角,几乎走不动路。火海明红,夜深漆黑,她只看到这个男人。发着光一样,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
  
  杨清!
  
  这个人是杨清!!!
  
  望月咬唇,原先狠辣潇洒的气势,一下子被粉红色少女气息代替。她走不动路,也放弃思考,只痴痴看着这个男人:你看这个人多好看,娃娃脸,小酒窝,眼睛亮。和上次见时,一模一样的好看呢……
  
  也许是她目光太灼热,火中立着的青年侧头,向这边看来。
  
  杨清在看她!
  
  被男人的俊美直面击中,全身血液逆流,望月腿软,跌跪下去。这时,她那放空的思绪才回来一二分,有些后悔:她才“杀人放火”,就碰到杨清……以杨清的性子,该不会把她当恶人,从此厌恶她吧?
  
  望月素有急智,一把将背上的包袱丢到火中。火烧得差不多了,她扑在地上滚一圈,尘土满面,火焰飞窜。在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后,她露出一双眼睛,焦急地向来人伸手求助,“救命啊!”
  
  对上年轻公子温凉幽邃的目光。
  
  忍着心头激荡,望月厚着脸皮做戏,“着火了!救命啊!” 正文 爱你要说出来   杨清,那是云门的高岭之花,常年不下山,俗称“吉祥物”。
  
  作为白道之首,云门和魔教势不两立。
  
  望月慕少艾时,曾于云门挑衅,在山下初遇杨清。少年颀皙靓俊,风采卓然。望月当即惊为天人,死皮赖脸地要嫁给他。从开始到现在,杨清在望月眼中,就是一块鲜嫩的五花肉,不停地喊着“来啊”“来啊”。她见到他,就走不动路。
  
  可惜望月心悦杨清,杨清却以她“心狠手辣”“不足以交”为由,别说给她追慕的机会了,连见都不肯见她。云门在正道未必世人皆服,全天下的白道都在看杨清和魔教圣女的笑话,杨清干脆闭关不出,任望月在云门山下转来转去,也休想见他一面。
  
  一个在魔教为虏的姚芙,一个苦求无门的杨清,让望月对云门恨到了骨子里。
  
  这些年,望月未尝不憋着一口气:你瞧不上我是吧?你不给我机会是吧?那我就灭了云门,把你抢回圣教,为所欲为!
  
  ……然而她尚未实现伟大抱负,就栽在了姚芙手里,香消玉殒。
  
  现在换了一个身份,却“轻易”见到了曾经遍寻无路的杨清,望月失落:杨清是真的厌恶她吧?不然为何她一死,他就下山了呢?
  
  可杨清怎么会来这个小村子?
  
  火灾后翌日,坐在床边小凳上的云门小师弟江岩生得清秀,正保持微笑、态度良好地跟病人讲八卦,“姑娘不知道?师叔他就是这村里人。杨家村杨家村,师叔不就姓杨么?听说他辈分挺高的,你们村里年纪大的,都认识他。”
  
  望月愕然:什么?高岭之花原来是从一个小村里走出去的?
  
  笃笃笃,敲门声起。
  
  江岩和望月一同往门口看去,听到青年温淡的声音,“是我。”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望月头皮一麻,她那不合时宜的少女心又开始作祟:紧张得手心出汗之余,慌张捂脸低头。不行,不能让杨清看到现在身有恙、颜憔悴的她。杨清该看到最漂亮的、最明艳的望月,而不是被火烧得狼狈的姑娘。
  
  江岩没注意到望月的反常,听到敲门声后,正兴高采烈地去开门,“杨姑娘,是我师叔来探病啦!我师叔是这世上最好说话的人。有什么难处,只要我师叔在,定能帮你解决!”
  
  俊雅青年跟着欢快的小师侄进来探病,师侄絮絮叨叨地小声道,“师叔,杨姑娘受伤其实不严重,但你别为难她啊。你不要跟她说昨晚的火,早上我一提,她脸色就不对劲,肯定是吓坏了。杨姑娘失魂落魄了一早上……杨姑娘,呃!”
  
  那养伤的姑娘,将自己整个头颅用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乌灵凤眼。
  
  杨清沉默而探究。
  
  江岩炯炯有神:杨姑娘你怎么了?刚才不还谈笑风生么,为什么我师叔一来,你就把自己包成“重度烧伤”了?你这样,有考虑过我在师叔那里的信誉值吗?
  
  在杨清进来的那一瞬,望月手指发麻、心脏急跳、头脑晕乎,感觉整个屋子都亮了。
  
  少时第一次见他,那少年又高又瘦,一张娃娃脸,眼睛很亮很迷人;笑起来有酒窝;气质还特别干净通透。
  
  少年时的杨清,与现在的青年身影重叠。拥有娃娃脸的他,明明已经二十五六,看上去却连二十都不到。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像星星一样。气质比少年时更好了,一看就是君子如玉——
  
  静水流深,闻喧享静。空山鸣响,见惯司空。迷人的男人不出现,你也知道你要他。
  
  “杨姑娘?”江岩的声音打断望月的沉思。
  
  少女回神,晃着笨拙的脑袋,“杨公子,我脸上有烧伤,怕惊了您,只好挡着。公子勿怪。”
  
  杨清表情礼貌的好像马上要回“不敢当”,但他实际说的是——“嗯。”
  
  望月:……虽然不懂他那声“嗯”算什么反应,可他声音好听啊。
  
  此时,因杨清说完了,而望月被他的声音吸引住犯痴,两人均不说话,现场陷入了谜一般的尴尬中。
  
  在师叔跟某妖女过招之际,江岩先疑惑回想:杨姑娘脸上哪里有烧伤?然后察觉到室内不寻常的静谧,他猛咳嗽两声。
  
  杨清收到师侄的示意,大概也觉得自己反应太淡吧,于是看着少女那一层又一层纱布缠着的脑袋,他平和道,“姑娘不用怕吓着在下。江师侄说姑娘伤势不重,既如此,还是透透风,对养伤比较好。”
  
  少女张开两只手捂住脸,“小女子毁容了,不想杨公子看到我惨淡的容颜,只想杨公子记得我最美好的模样。请杨公子成全小女子的这点儿心思,莫要我拆下纱布。”
  
  “……”她这反应,让屋内其余两人都愣住了。
  
  没有听错吧?“记得我最美好的模样”,这简直像告白啊。
  
  青年那温凉平淡的目光,终于认真落到了少女身上。似审度,似惊讶。杨清的目光是月光与水,不热烈,不轻慢,你知道他在看你,他让你沉醉。在少女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之际,杨清慢慢说,“恕在下直言,在下只能看到姑娘脸上的两个洞,姑娘你有必要捂脸么?”
  
  江岩晕倒:……
  
  望月傻眼:……
  
  看他们反应如此,杨清颊畔酒窝露出,“看来姑娘记住在下最糟糕的样子了。”
  
  闻言,江岩和望月恍然——杨清是在拒绝望月吧?你想让我看到你最美好的样子,无非倾慕我;我让你看到我最糟糕的样子,便是委婉的拒绝了。
  
  被同一个人拒绝这种事,其实习惯了后,根本算不了什么。望月连失望都没有。
  
  她颇为激动,怕杨清误会般,“不不不”连连摆手,诚恳道,“你不糟糕,你特别好。你看你,”她举例子,“你是第一个把我眼睛比作‘洞’的人哦。你文采好,有状元之才!”
  
  杨清微愣,再看了望月一眼。想来他拒绝人拒绝得熟练,却从没有姑娘有勇气回话。
  
  而望月的强大内心,又何止如此呢?
  
  被青年打量,她低头,似开心,似羞涩,“杨公子,你长得好看,人还这么好。”悄悄飞个媚眼,压根没听懂杨清的言外之意似的,“你有情人吗?有未婚妻么?有妻子吗?”两手点啊点,暗示满满,“我都没有哦。”
  
  杨清:……
  
  通俗的说法是,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姑娘,带给了他震撼。
  
  江岩更加瞠目结舌,满眼都是“卧槽我听到了什么”“师叔真是蓝颜祸水连受伤的小姑娘都不放过”之类的神情。
  
  他被望月的直白呛得剧烈咳嗽,引起了其余二人的注意。望月面对杨清有多少女心,面对他就有多晚娘脸,“你怎么还在这里?”
  
  满室粉红中,他好像确实有点多余哈。
  
  江少侠赞叹地看杨姑娘:看上师叔不奇怪,这世上对师叔一见钟情的姑娘多的是。可杨姑娘了不起在,她顶着一个粽子脑袋,一点不自卑,她冲师叔飞媚眼啊!
  
  再看师叔:被一个“粽子”飞媚眼,也没被吓住,了不起!
  
  最后,望月也没有等到杨清的回复,因更多的云门子弟来探病了。作为坏人,她这人根本无感动心,丝毫不感谢对方救火之恩,反觉得他们麻烦。特别是师侄们来后,杨清告辞,望月立马蔫了。而江岩解释“杨姑娘被昨晚的火吓到了”,这帮师兄弟竟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个理由。
  
  白道的少侠们好单纯。
  
  见望月无精打采,众人也不打扰她,跟随江岩退了出去,留给杨姑娘安心休养。而屋子里,望月坐在床上,回味着方才所见到的真人杨清。虽然他没有被她打动,但是呢——
  
  他正眼看她了;
  
  他跟她说话了;
  
  他露酒窝了;
  
  ……是真的杨清!
  
  不是她臆想出来的!
  
  望月感动得都要哭了!
  
  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全身激动得发抖——真的,没有体会过这种心情的,根本理解不了她此时的激动。
  
  她要博得杨清好感,让杨清和自己说话,对自己笑,跟自己走。她要和他在一起,与他做情人,迎娶他,给他生孩子,陪他一起到老……谁能想到呢,外人眼中阴狠无情的魔女望月,此时想男人,已经想到了几十年以后,计划到了几十年以后。
  
  正在屋中欢喜着,望月忽听到外面院子里传来吵闹声,越来越近——
  
  “杨望月这个贱蹄子呢?给我滚出来!”
  
  “放火要烧了我家老爷,她怎么这么狠心!”
  
  “贱-人,你居心何在!”
  
  ……
  
  “你、你们是谁啊?”有村人害怕问。
  
  来人冷笑,“昨晚的火,镇上的陈富商!杀人夺命,罪孽深重,杨望月必须给一个交代!” 正文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男人   原本打算放一场大火,将所有人烧个干净,自己潇洒离开,解决杨望月的恩怨情仇。不料杨清意外出现,将她迷得神魂颠倒,没来得及在放火后潜逃,也舍不得逃。
  
  听到院中越来越大的吵声,望月下床,趴到纸窗上往外看。院中来了十来个小厮,还有一个衣料好些的中年管事,正谄媚地扶着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那女人面孔如何看不清,浑身金光闪闪,正站在院中,骂骂咧咧,口口声声叫杨望月这个“贱-蹄子”出来。
  
  村西原本荒僻,此时却因为这一行人的高调,院门口聚了不少村人,且越来越多,正对着院中指指点点,也不知对着谁。
  
  屋中的少女站在窗下,手扣着窗棂,眸中顿时冷下,有阴沉戾气升起,脑海中浮现几百个铲除这些人的办法。但转瞬冷静——她不能现在杀人。杨清正呆在这个村子里,她不能让他再说出她“心狠手辣”“不足以交”的话。
  
  院中那得意的陈富商婆娘见人一直不出来,更得意地大骂。恐怕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因为顾念一个男人,他们已经在妖女望月的死亡名单上溜达了一圈,重回人间。
  
  屋门突地从里推开,一个“粽子”头出现在门口,打断了女人的高骂声。
  
  陈夫人瞪眼,看这个造型诡异的“粽子”。不是说老爷迷上一个花容月貌的少女吗?眼下这出来的人,穿着宽大的衫子看不出身材;脸被纱布层层包着也看不出容貌。只跟魂一样幽幽出现在门口,脸上唯一露出的眼睛像黑洞一样,盯着院子里人。
  
  这形容未免可怕!
  
  少女开口,“你们是谁?”
  
  人一说话,陈夫人放下心:咳咳,听这一把娇嫩的嗓子,是人就好。
  
  输人不输势,陈夫人重新将头高高扬起,以轻蔑的语气说,“你就是杨望月?”
  
  那少女趔趄两步,靠在门上,似被她吓着,声音也带着抖音,“怎么,陈老爷烧了我的房子还不够,连我的命也要拿去吗?他不光自己来闹,连女人也要来我这里闹吗?我这屋子都被烧成这样了,屋不成屋,门不成门,你们还要怎么逼我?!这是我舅舅留给我的房子。明日他回来,我如何向他交代?你们连个生路也不肯留给我吗?!”
  
  陈夫人一下子傻了:我说什么了我?
  
  陈夫人带来的一群喽啰们傻眼了:这姑娘怎么跟受刺激了一样?
  
  而院外村人的声音,一下子就乱了:
  
  “原来如此。我说阿月妹妹这么胆小,怎么敢烧院子,原来都是那陈老爷做的。”
  
  “呸!不是好东西!昨晚大火,我就觉得蹊跷了。”
  
  “就是欺负杨望月孤身一人呗。昨天放了火,今年连婆娘都跑出来闹了。”
  
  陈夫人见他们胡说八道,一下子急了,“胡说!我家老爷昨晚是被火……”
  
  “对!他是被火激得更疯狂了!”靠在门上的少女瘫坐在地,双肩颤抖,看上去比她更激动,“他逼我做妾,我不从就要烧我的房子。他还要往我身上扯人命官司!我知道你们要怎么做,你们要逼我承认是我放的火,逼我承认是我想杀人,逼我说陈老爷才是受害人……随便你们吧,我无所谓了!我杨望月只此一身,被逼死也是活该。反正我们村里人都是穷苦百姓,跟你们耗不起。你们想怎么对我们穷人就怎么对,想给我们安什么罪就是什么罪。但逼死我们,你们良心安吗?”
  
  院外听着的村人被激起了民愤。这些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陈老爷也不是好人,不知贪了这些人多少东西。大家平时忍气吞声,今日被杨望月挑明,胸口那把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是啊,你们就仗着有钱有权,不把我们当人看!”
  
  “去年收租,扣了我半年的钱。我都不敢说!”
  
  “阿月妹妹不要怕,我们给你做主!”
  
  陈夫人更迷瞪了:什么什么?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们”了?!
  
  被院外的声音吵得有点心慌,额上渗了汗,陈夫人向同样呆愣的管事递个眼色。这管事立即明白,气势很强地走过去拉少女,“真是小瞧你这个丫头片子了……”按他的想法,是说两句狠话,吓吓这个小姑娘,然后让她闭嘴,私下里谈。老爷昨晚受了惊吓,夫人今天气势汹汹闹事,恐怕讨不到好结果。那就把最坏的压下去也行。
  
  谁知他才碰到这少女的衣袖,她就跳起来往旁边躲,声音跟声嘶力竭般,扯得更高了,“这是什么话!小瞧我这个丫头片子了……你们说小瞧我这个丫头片子了!你们想干什么?走过来,是要动手啊!威胁不成,还要动手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竟如此大胆,不把我们这些小门户放在眼里。说骂就骂,说打就打,眼里无王法,把我们当猪狗一样对待!我告诉你们,虽然我们人穷,但我们志不短。你们有钱人,要欺负我们穷人……我今日死在这里,也不会向你们低头的!”
  
  那管事都要跪了:我干什么了我?我有说什么吗?我就是说一句“小瞧你了”啊,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怎么就上升到我要动手打人了?我打你了吗?我才碰到你衣袖啊小姑娘!
  
  他急急开口,“你……”
  
  被杨望月打断,“我不会屈服的!”
  
  她往院中草棚边躲,眼神坚定,回头看院外义愤填膺的村民,“我们不会屈服的!”
  
  院外热血汉子身上的血被点燃,“对!人穷志不短,我们不会屈服的!”
  
  “呸!谁怕谁?”
  
  一个平时就对杨望月有好感的汉子当即跨过篱笆进来,想要保护小美人。陈夫人带来的小喽啰尽职尽责地去拦,结果少女看一眼,向汉子跑去,“救命啊!他们要杀人了!”
  
  “杀人?!”陈夫人简直要晕倒了。
  
  而院外里里外外围着不少村民,一听就慌了:“什么?杀人?陈夫人怎么敢?”“怎么不敢,他们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你看阿月妹妹被他们逼的!”“喂我说你们冷静点好不好,哪里有杀人……”结果还有理智的人,被前面激动的村人回头一瞪,“都打起来了你还说没有?!”
  
  天知道,这时候院子里,那小喽啰被吓得都不敢动了。
  
  可惜闯入院子的汉子愤恨难平,一拳打过去。小喽啰一看,你敢打我?兄弟们上!那汉子气:我就知道你们是坏东西!更狠地打过去。小喽啰嘿嘿招呼过来,将汉子打趴倒地,汉子回头招呼同伴,“快来帮忙,他们打人!”院外的同村人一听,这汉子平常人缘不错,当即好几个下场了。
  
  ……于是望月昨晚被烧了一半的破院子,今天打得热火朝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群战,民愤难平,陈夫人那里也不能被打不还手。你敢打我,我也打你。人越整越多,原本没多少气性,现在真打出了火。
  
  “别别别!别打我别打我!我错了!”躲在草棚下屁滚尿流躲避打斗的陈夫人是真哭了。她完全想不通,怎么会这样?从头到尾,他们这边的人都没有说几句话啊,怎么就从原本的找个说法,变成了威胁,再变成了动手,现在直接被说“杀人”了。
  
  从头到尾,她就说了一句半而已!
  
  都怪那贱蹄子……咦,那贱蹄子躲到哪里去了?
  
  在院子里打成一片时,杨望月已经偷偷摸摸逃离了战场,从草棚钻出了院子。她对身后的战乱心有余悸,却并不回头,一路往村中心跑去,口中哭道,”救命啊!陈老爷要杀人了!要灭了我们村子!大家快去帮忙啊……“
  
  她口中前言不搭后语地喊,真喊出了不少村民。心中带着满满恶意,越乱她越开心,于是乱七八糟地喊,喊出的话也越是危言耸听,吓得村民们慌张,提着铲子各种道具就杀出去了。兴奋中,跑得太欢,望月被绊倒,吃了一嘴泥。
  
  她听到头顶少年的疑声,“杨姑娘?你、你、你……”
  
  望月抬头,吸口气,无视身后江岩等一众少年男女,只看到了前方垂眼看她、似乎很惊讶的杨清。脑中转的飞快,她伸出一只手,去抓青年的流云摆,声音带颤,“杨公子,他们杀我!我终于见到你了,你……”
  
  她原本想说求你帮帮我。赢得男人怜爱,是得他欢心的第一步。
  
  谁料青年蹲下身,似好心般替她接话道,“你是在临死前,看你所爱慕的我最后一眼,才无怨无悔吗?”
  
  “……”望月被一口唾沫呛住,咳嗽不住,悲情演不下去了。
  
  她瞪大眼——杨清,想不到你是这样的男人! 正文 没缘分也要硬撑   望月摔倒在杨清脚下,她仰脸,看到他俊秀的面孔,眼瞳深黑眼尾飞扬,逆着光。说话内容不动听这样的小节,望月轻易放过,又开始心跳飞快,为他的容貌而着迷。
  
  如果他能抱着她就好了……
  
  正这样臆想,远方杀出来一个狰狞的女声,“杨望月你这个贱-人!”
  
  望月回头,看到田埂上跑来一个衣着不整、头发半散的女人,脸上青一道黑一块,那造型,比她自己的“粽子”头还要可怕。这女人眼睛闪着疯狂的光,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提了把菜刀,一众云门子弟齐齐向她望去,她也丝毫看不到,眼里只有趴跪在地上的少女。
  
  来的人,可不是陈夫人?
  
  “这位大婶……”江岩看她好奇怪,就主动上前沟通。
  
  妇人仇恨的目光紧盯着望月,一把要推开面前的少年,“滚开!”少年身形灵快地往后一仰,擒向妇人的手臂。妇人再次被微笑的少年拦住,一阵惊疑,想自己遇到了高人。可是再是高人挡路,也阻拦不住她对杨望月的厌恨!
  
  江岩是云门教养出来的品学兼优好弟子,哪里料得到乡野村妇的野蛮?原以为拦住人,大家就能坐下来交流。谁知那妇人手一挥,全身力气用出,手里那把菜刀,向地上的少女砍去。
  
  两人距离已是很近,准头对着望月,破入空中,让身后一众云门子弟“啊”一声。
  
  望月眼睛微瞠,无措看着向她砍来的菜刀。她本能去躲,可惜杨望月是没有武功的,跑了这么久又失了力气,那菜刀就这么近,她怎么躲?难道她堂堂魔教圣女,重生后居然要被一把菜刀砍死?
  
  惶恐间,她手臂被人扯住向前,撞入一个人的怀抱。脸有些痛,鼻尖却有清冽好闻的男人气息拂过,视线深处看到一片流动的白衣。短暂的时间,她感受到男人肌肉的流畅和紧实,头更晕了。天地旋转,身子腾空,两人发丝相缠,望月被带着向后几退。回眸时,那把飞来的菜刀,被青年徒手接住。
  
  杨清将她放下,低头看手中的菜刀。江岩面有怒意,“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要不是我师叔……”他扯着妇人到师叔面前,杨清正要接手处理此事,忽感觉到袖子被后面扯啊扯。他回头,迎面就是一个硕大的血淋淋“粽子”撞过来。
  
  视觉效果相当震撼!
  
  杨清淡定地往后挪一步,下巴没有被激动的“粽子”撞伤。
  
  他隐约从“粽子”看不到的面上捕捉到羞涩之意,“杨公子,想不到你说话这么慢,武功却这么快。你看你救了我,我能以身相许吗?”少女顿一下,更加害羞了,“陈老爷想纳我当小妾,我不愿意。但是是你的话,洗脚丫头我都可以的。”
  
  众云门弟子脸一下子僵了。
  
  杨清沉吟片刻,在少女期待的眼神中缓慢开口,“你有没有觉得脸好热,有热潮上涌,头晕眼花,心律不齐?”
  
  “有啊。这都怪你出现在我面前……你别看我年少,我懂的。”二十五岁高龄的她,装起十五岁少女来,驾轻就熟。
  
  众人:……要不要脸啊。发痴怪花太美!
  
  旁人都听得不好意思了,杨清颊畔酒窝一现,仍能把话平稳地说下去,“嗯,你确实年少。你有没有想过,你头晕眼花,也许不是我的原因,而是因为你失血过多?”
  
  话音刚落,扯着他袖子的少女一声茫然的“啊”还没说完,就软身晕了过去,被青年眼疾手快地箍住。
  
  低头看眼她,杨清眉眼温温,春光春水在清冽眼瞳中流淌,煞是好看。
  
  江岩心有余悸地过来,“师叔,你好了不起。杨姑娘一开始就满脸血地磕过来,我们都被吓得不敢说话,你居然还能应她。”
  
  原来一开始沿着田埂跑时,望月的“粽子”脑袋不知道之前磕到碰到了哪里,血从纱布渗出,很是惨烈。但她包得太严实,心性又处于欢愉状态,始终没发现。当在路上看到她血淋淋的大头时,江岩等人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唯一接住话头的,是说话最慢的杨清——先前杨清并不是说话难听,而是望月当时的状况吧,看着真的像癫狂将死。
  
  因为望月的昏迷,再加上云门弟子的赶到,终于拦住了暴动中的村民,没让他们把那十来个陈家下人打死。冷静下来,村民都慌了,各找理由躲开,竟把烂摊子丢给云门这些人。江岩等初出茅庐的少侠们并不怪村民,反而热心地揽过此事,主动问起陈老爷和望月的恩怨。毕竟到现在,他们这些外人还云里雾里呢。
  
  “原来陈老爷真的逼着纳杨姑娘为妾啊!江师兄,我们一定要帮杨姑娘。”
  
  “对啊,你看杨姑娘多可怜。要是我们走了的话,那陈老爷又来欺负她怎么办?”
  
  “也别这么说啊。我还是觉得那场火挺蹊跷的,你们忘了当晚见到杨姑娘时,她旁边好像有个看上去像包袱的东西?”
  
  众说纷纭,江岩连连点头,“我们云门以侠为己任,当然不能放任杨姑娘受委屈了。”他转头,看向站在窗口背身静立的青年,“师叔你看呢?”
  
  师侄们等着师叔的吩咐,但杨清说,“我不看。”
  
  众人:……啊师叔一定是太善良不忍心看姑娘受欺负!
  
  望月醒来后,发现世界再次发生改变,以江岩为首的云门子弟说要帮她对抗陈老爷。甚至私下里,江岩还暗示,那晚火的事情她不要跟人多说。而明面上,这帮少侠详细地询问陈老爷逼婚之事后,真的在帮她和陈家沟通,忙里忙外。
  
  怎么说呢,少侠们好单纯好正直好热心,望月羞赧——这是多好的与杨清发展的机会啊,她才不会拒绝。
  
  解了纱布,只有额头上有一圈伤,上了药后,望月敷白粉,擦胭脂,换新衣,站出来时,又是一美丽清纯的小姑娘了。
  
  美丽清纯的小姑娘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寻人了。之前听江岩说,杨清住在原来的老屋,她顺着找过去,被告知杨清去了村长那里;望月又去了村长那里,被说杨清被邻居大婶拉走;望月赶去邻居大婶那里,杨清又走了……
  
  转了大半圈,望月好是忧伤:我还以为重生后,意外遇到杨清,是上天给的补偿机会。谁知我与杨清,还是这么的没缘分。永远见不到他,永远找不到他。跋山涉水,日星月异,他和我之间的缘分,没有就是没有。
  
  失落一会儿,望月给自己鼓劲:没机会,就制造机会;没缘分,那就硬撑。
  
  怀着坚韧不拔的决心,把村子逛了大半后,回到原处,望月终于在杨家旧宅见到了杨清。
  
  天近黄昏,身穿流云白衣的青年坐在院中老树下,树叶婆娑,光影流连在他周身,纷纷若若。气质好的人,即使低着头看不到脸,也水墨画一般,韵味十足。
  
  “杨清杨清杨清!”
  
  青年抬头,看到涉草而来的少女。少女穿着粉白衫子,细长的粉红发带随垂落的乌青发丝飞扬。她身形窈窕,腰肢纤细,肌肤瓷白,眼里有灵。她是很漂亮的姑娘,别说一个村子了,就是放到江湖各派中,也是出彩的小美人。
  
  她喊他喊得好欢喜,看过来的眼睛都在发光。
  
  杨清平静中,几分疑惑地想:莫非我在山中老得太快,山下的风气已变,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活泼大胆开放?不然为何一个两个全都是……他眸子暗了暗。
  
  “我特意来感谢你的,”望月心里偷笑,因方才,从他眼中看到片刻惊艳,足以让她心情大好。此时,站到杨清身旁,少女双颊绯红,“我知道云门在帮我和陈老爷达成和解。我何德何能,让你为我费心呢?你心肠这么好,世间难有……”
  
  她夸了将近千余字,杨清慢吞吞地回答几个字,“是师侄们帮你,你该谢他们去。”
  
  “如果没有你的默许,他们小孩子,懂什么呢?”江岩刚赶过来,就听到少女无所谓地称呼他们为“小孩子”,顿觉恶寒,“你运筹帷幄,才是最应该感谢的啊。”江岩想,师叔哪里“运筹帷幄”了?师叔根本没管他们好么。“你看你这么劳累,到现在还在这里为我的事伤神,我太不好意思了。”
  
  杨清想了下说,“你误会了。是师侄他们同情你,出手相助。我很没有同情心的,但又不好意思喝止别人,就作壁上观了。实际我现在只是在发呆,我没有为你的事伤神。一丝一毫都没有。”
  
  望月:……你为什么这样好意思地说自己“没有同情心”?你怎么能这么坦然说你“只是在发呆”?高人气度呢?名门风范呢?
  
  我是“又一次”被你拒绝了吗? 正文 制造机会也要上   云门子弟前前后后帮杨姑娘解决她和陈老爷的恩怨,杨清自始至终地旁观,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望月不了解杨清,江岩是了解的。师叔看上去脾气好,实际最冷淡。往往越温柔,越伤人,指的便是师叔这样。
  
  望月感谢杨清,是真的谢错了。
  
  江岩一时有些同情望月,他心地纯良,不忍心看姑娘伤心,赶紧走过去,想解救那越说越窘迫的二人。结果他还没有走过去,就见望月对杨清的回答愣了一愣后,眨眨眼,“杨公子,你就这么无情吗?”
  
  杨清说话的时候颊畔酒窝微微,正经的语气说着轻慢的话,“是啊。”
  
  “……”望月被噎,脸颊更红了,无法忍住住心潮澎湃。她干脆在他面前蹲下,仰脸小声,“你连拒绝的话都说得这么好听。你让我怎么办呢?”
  
  杨清低头看她,“你是想说你喜欢我吗?”
  
  望月点头,“是啊。”
  
  杨清:“你不能控制一下你澎湃磅礴的感情?”
  
  望月:“你太吸引我,我抑制不了啊。”
  
  “非时刻倾诉不行?”
  
  “是啊。”
  
  “我很困扰啊。”
  
  “困扰的话,就应了我呗。”
  
  两人说话都很直接,语气却都放得很轻松。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在讨论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天生一对的特性,有时候埋得很明显。
  
  江岩走到两人跟前时,已经很尴尬了。他再次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每次师叔和杨姑娘在一起,气氛总是会往古怪的地方跑,那两人却浑然未觉。江岩犹疑要不要打扰他们,杨清已经抬了眼,看到了他。江岩深吸口气,只好走过去打招呼。
  
  看到他,望月脸拉了下来,怪他打扰二人世界,“你来干什么?”
  
  江岩:……要不要这么区别对待啊?就算师叔是鲜花,我也不是粪便啊。
  
  然而江少侠是好少年,不跟姑娘吵,“我是找杨姑娘你的。”他看向望月,“镇上陈老爷家的下人去告了官衙,说是杨姑娘你放的火,要烧死他们。官府下令抓人,被云门拦了下来。”
  
  “不、不是我!”叮一声!望月被杨清闪晕了的理智稍稍回归,“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敢这么做?我要是敢这样,当初他们强抢我做妾的时候,我不早就这样做了?”
  
  一定不能再给杨清留下“心狠手辣”“不足以交”的印象!
  
  眼波流转,即刻转向一旁的杨清,期待又忐忑,“杨公子,我看起来像是会放火烧人的人吗?”
  
  “挺像的。”
  
  “……!”望月瞪直目光,舌头打结。
  
  “……!”江岩同样震惊,“师叔你怎么这么说?”
  
  “开个玩笑,”看他们反应如此大,杨清悠悠道,但那自始至终没变的轻松神情,难以让人猜测他是否真的开玩笑,“吓着姑娘了?”
  
  望月忍着心中不安,幽怨地望着杨清。
  
  江岩咳嗽一声,不得不打断望月望向师叔的深情目光,“杨姑娘,你不用着急。即使告官,我和师兄弟也会想办法帮你压下去。但是这事过去后,这里恐怕你呆不下了,你得随我等离开。陈老爷他们,才不会在我们走后,报复到姑娘你身上。”
  
  跟他们一起走?感情上望月自然愿意啊,但残缺的理智让她冷静:他们可是云门人啊,是正气凛然的正道啊。她并不想去白道,她想回圣教来着。她试图挣扎,“我并不想跟你们走……”
  
  江岩劝说道,“留在这里,陈老爷不会放过你的。”
  
  “我并不怕……”
  
  “哦,你想再杀他一次?”一直旁观的杨清冷不丁开口。
  
  望月全身僵住,战栗感从尾椎骨上升。她仰起的脖子梗着,飞快而警惕,“怎么可能!”又觉得自己说错,“谁说我杀他了?”
  
  她是那样忐忑:杨清是不是发现什么了?他是不是看出她是故意放火杀人的?他不管这事,到底是因为他懒得管,还是他觉得她是恶人,不想帮恶人说话?
  
  看少女紧张得像是炸毛的小猫,杨清慢悠悠,“别怕,我开个玩笑。”
  
  江岩责备,“师叔,这种话怎么好玩笑?”
  
  杨清低头轻笑一声,他自是心不在焉,自有一个独立的世界,不与外人交。但他这种似乎了然于心的态度,让望月和江岩都有些不安。望月有些待不下去,起身找个借口,“田嫂找我,我去看看。”匆匆告别。
  
  余留二人看着少女的背影渐去,杨清依然低着头,长睫垂覆,眸子幽静,若有所思。
  
  江岩感慨,“师叔,你在想杨姑娘和陈老爷的事吗?我就知道你面冷心热啦。口上说不管,心里还是在乎的对不对?师叔,你有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啊?”
  
  杨清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自己“面冷心热”的结论的,但对于这个过分善心的师侄,他也没有解释,只双目一掠,偏头问,“你不觉得她有点奇怪吗?”
  
  “不奇怪啊,”天真烂漫的师侄挠挠头,答,“她爱慕你嘛。”
  
  杨清乐:我不是说这个……但是算了。
  
  再说望月,自那日被杨清忽然问“你想再杀他一次”后,心中难安。她再一次明确感受到自己和杨清的区别,察觉到两人的分别应该提上日程。她怕他再在两人之间划一条线,道不同不相为谋。望月其实很不解:白道和邪道,就那么重要吗?圣教杀白道的人,白道也杀他们的人,恩恩怨怨,打打杀杀。在她眼里都差不多,杨清却不这么认为。
  
  她天生理解不了正道的思想。她现在只焦虑如何追男人。
  
  但好在提心吊胆数日,都不怎么敢往杨清跟前凑,杨清却并没有就那日的话题聊下去。他没有问起大火的缘故,也没有从她口里套话……嗯,实际情况是望月不找他,他就像失踪了一样,根本不会主动凑过来。而江岩等师兄弟继续热心地一天三趟往镇上官府跑,为望月的事忙碌。
  
  望月偶尔产生一种荒唐的想法:也许、也许……她从来没了解过杨清?杨清并不是如她以为的那样,对正邪的看法相当迂腐,相当放不开?你看他明明猜到她想杀人灭口,他都没有质问……
  
  可是如果他不那么在乎她杀不杀人的话,当年,她疯狂想追慕他的时候,他为什么连面都不肯给她见呢?
  
  想了好久想不通,望月想:算了,不想了!反正我爱的是杨清的脸,杨清的思想如何,我不在乎。
  
  既然杨清当做不知,望月脸皮很厚,也心安理得地继续待下来,继续想杨清的美貌。
  
  日也想,夜也想,总有一天杨清是她的。
  
  这一日傍晚时分,村长请云门众人吃饭。望月硬是在别人的不可思议眼神中,坐在一群男人旁边,拄着下巴,欣赏那边与同门坐在一起的青年。侧身而坐,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他的手,你看他多好看,言语形容不出来的好看啊。
  
  在望月如此灼热的露骨目光下,杨清坦荡自如,说不出的闲适书意,其余门人纷纷被闪瞎眼。
  
  江岩被大家一起托付,苦着脸过来,坐到望月旁边,吭哧道,“杨姑娘,我有话对你说。”停顿一下,“你能把眼睛从师叔身上移开,认真听我说两句吗?”
  
  望月不理他。
  
  江岩心好累,声音大了点:“明天我们师兄弟,要带杨姑娘你一起去镇上。官府那边说清楚了,只要陈老爷撤案,他们就不追究。陈老爷一家却对我们帮你之事很不服气,要你伏法……当然这其中必有误会啦。我们明天就带姑娘你去找陈老爷,最好了结此事。杨姑娘,杨姑娘!杨姑娘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望月注意力仍在美男身上,看得目不转睛,闻言漫不经心,“有什么误会?杀光了不就没误会了。”
  
  “……!”
  
  望月即刻反应过来自己暴露狠毒一面,回头,“我开玩笑的。”心慌意乱,生怕不远处的杨清听到自己说了什么。少女眼珠微转,一把拉过他,露出讨好的笑,顺便转移少年关注点,“江少侠,帮帮忙。明天你们都不要去,让杨公子陪我去呗。”
  
  “怎能让师叔带头……”江岩看这少女一会一变的脸色,皱起眉。
  
  “江少侠,你理解错了。不是让你师叔带头,是我和他一起去!只有我们两个!”望月露出哀求的表情,眸子潮湿,“你看我和你师叔这么情投意合,就应该制造更多的二人独处机会啊。你不能棒打鸳鸯吧?”
  
  “什么情投意合?什么棒打鸳鸯?杨姑娘你不会来真的吧?”江岩的嘴张大,很不自在,“我师叔是有未婚妻的啊!”
  
  望月的神情,有一瞬间空白。 正文 暧昧让人迷惑   杨清有未婚妻?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呃,可能是怕魔教圣女对那个女人做什么,云门这边才死命瞒住消息,不让她得知杨清有未婚妻吧。
  
  望月坐在院中石凳上,眼睛盯着不远处与众人围坐的雅致青年,托着腮帮出神——
  
  她迷恋杨清整整五年。
  
  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从第一次见到他,到最后一次在云门山下徘徊。
  
  她疯狂地迷恋杨清。
  
  也许有移情性质,也许掺杂着对云门的报复情绪,但这所有想法,在她遇到杨清后,全都慢慢消失。
  
  这是一个漫长的、只有一个人的感情。
  
  太阳朝朝升起,月亮夜夜相逢,望月却连杨清一面都摸不到。如果你长达五年思慕一个人而不得,你便能体会到望月心中的固执和酸涩。
  
  而今,难得重生到正道,望月才要把上一世无法咽下去的那口气顺下去,杨清又冒出了一个未婚妻。
  
  那边,杨清听着众师侄闲话,明显感觉到背后的灼烫视线。
  
  在众人欲言又止的打量中,杨清侧脸平静,并不回头,却困惑又好笑:他实在没遇到过这种姑娘。
  
  望月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在杨清眼中,她从头到尾都很奇怪。
  
  望月做惯了圣女,被人捧得高,许多细节不注意,大大咧咧。于是她许多行为,在杨清眼中都透着古怪——他第一次见到望月,在望月撒谎“着火救命”的时候,杨清其实就已经在心里把她打入了“不可信”的那一列;她清醒后见他第一面,又直接大胆地告白。他绝对不可能对一个初次见面就告白的姑娘产生好感。杨清心中,再一次把她打入“随便”的行列。
  
  杨清行事有独特的自我风格,无人能左右,性格又龟毛、又注重细节,而望月就着他的死穴,使劲踩,一次又一次。偏偏他不说,她就永远不知道。
  
  像现在这样,对于火烧一样的背后灵,杨清不可能感觉不到。此刻,他就能听到望月和江岩的对话。傍晚风暖,众人杂说,杨清并不想探人隐私,但是武功太高,再加上那姑娘根本不掩饰,清风中,断断续续的少女对话,便落入他耳中。
  
  哎,麻烦又难打发的姑娘。
  
  江岩正说到“未婚妻”,看望月表情空白一瞬。他叹口气,实在同情望月的遭遇。之前师叔一直闭关,他们还没有多少感觉。只听说过曾经,魔教圣女为了追师叔,隔段时间就要在云门山下晃一晃,时时向掌门施压要人。年轻一辈人没有亲眼见识过魔教圣女与自家师叔的纠葛,但江湖上关于师叔与魔教圣女恩怨纠缠的话本编了不少,少年们在长辈明言禁止下,仍偷偷看过。看过就觉得,师叔真不愧一辈传奇人物。他们却没想过,魔教圣女都死了,师叔随便下个山回趟故土,再一次被一个小姑娘看上。
  
  莫非师叔就是那种天生特别招姑娘的人?
  
  江岩咳一声,跟望月说,“杨姑娘,我还是跟你说说我师叔的未婚妻吧。然后你就知道你大约没机会的。她是一个……”
  
  “停!”望月眼睛看着杨清,“住嘴。我并不想听,并不关心。只要他还没成亲,他就是我的。”她在心里补充,即便他成了亲,只要他没有道德观,她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望月侧了头,看眼诧异的江岩。晚风中,少年眸子幽黑清澈,迷茫地思索她的话。有那么一瞬,望月觉得他真是个可爱的少年。难得认真解释,“江少侠,不要让我知道杨公子的未婚妻是谁,实际是对他有益的,对你们有益的。你相信我。”
  
  ——如果我知道了他的未婚妻是谁,难保不会除掉那个女人。而面对现在的杨清,我不愿杀人,不愿惹他不喜。所以,不要告诉我。我不想听。
  
  江岩不能理解,但少年仍笑了笑,“好,我相信你。我师叔教导我,对不能理解的事情,不要发表意见。永远不以自己的片面观点去解读,是对他人的尊重。”
  
  “……你师叔?杨清?他真的这么说过?算了管他有没有说过、我就当他说过了,”望月眼睛眨啊眨,又开始冒星星、手捧心,“我好像更喜欢他了啊。”
  
  江岩:……
  
  他发愣时,望月把话题强行转过去,“我们再谈谈明天我与杨公子的私会安排吧。”
  
  江岩苦笑,“不行啊。师叔是长辈,我们不能让师叔为我们奔走的。”
  
  望月盯着他半天,思索一会儿,勉为其难点了头,“好吧。”
  
  她心中下定决心要和杨清独处,就一定要搞定这帮师侄。第一想法就是下毒,呃,不行;下巴豆,呃,好像也不妥;那就灌酒吧。这帮少侠们都倒了,明天不就只剩下杨清了吗?
  
  好主意!
  
  心中做了决定,望月转向旁边的江岩,脸上挤出笑,“来,我们喝几杯。”
  
  杨清不经意般回头,对上少女即将移开的目光。他的眼睛清凉幽静,她的目光火焰明亮,两相相触时,似有移动的火光跳跃。望月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恋恋不舍地将眼睛移开。
  
  她心里,却在尖叫:他在看我!他在看着我笑!他的眼睛里有星星!
  
  太太太好看了!
  
  完全抵抗不了!
  
  杨清,等等我!待我把你的师侄们全都灌醉,明天,你就是我的了哈哈哈哈哈……
  
  望月的酒量不能算好,可她巧言令色的本领却很高。当她一心骗人哄人时,这世上几乎没有她拿不下的人。一晚上时间,有意无意的,她一个人,就把这帮天真单纯的少侠们灌倒了。而他们的师叔杨清,被喝醉了的村长拉着叙家常,根本没过来。
  
  院子里的男人们东倒西歪的差不多,望月也准备回去。她扫视一圈院子,没有寻到杨清踪迹,只能失望放弃“装娇弱伪胆怯”“让他送我回家”这个主意。却是回去后,一想到明天就能与杨清私会,望月激动得手脚发麻,一晚上睡不着觉。
  
  她点了油灯,一晚上翻箱倒柜,找出杨望月最漂亮的衣衫船上。又对着半昏不黑的镜子梳着乌黑如云的秀发,打扮得光艳夺目。早上天未亮,望月就出了门,走上去杨清院子的路。
  
  她要第一个见到他,等他,邀他跟她一起去镇上。
  
  小径崎岖,夜色灰暗,晓风清徐,怀着一颗激荡欢喜之心,黄衫少女走在村中狗吠声中。
  
  她走向他。
  
  一次次地走向他。
  
  想夜夜站在他窗下,为他摘下清晨最早的玫瑰花。
  
  望月的宅子在村西,杨清的旧宅在西北,两相都是偏僻的地方,距离也不甚远。天光微微中,望月到了杨清院外。她绕着院子走一圈,又仰头看天边的辰光,终是寻了个石桩坐下,拂一拂长发,整一整衣袂,调整坐的方向,托起桃腮,以一副娇憨少女的模样,专注深情地望着那扇爬了浓密藤木的木门。
  
  好像隔着这道门,就能看到里面沉睡的青年一样。
  
  月光在窗前,她坐在银光中,一时打盹,一时又精神。风很凉,空气却越来越清。夜间浓雾渐散,视觉逐渐清明。天边有鱼肚白起,火红在云下翻卷,有白光隐隐约约透出。恬静乖巧的少女坐在院外,望着屋门。
  
  冷不丁,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个人慢慢站在了她身后,半晌,开口,“你在看什么?”
  
  望月理所当然答,“看杨清啊。”
  
  身后那人轻声惊讶,“你有透视眼?”
  
  “你——”望月觉得谁啊这么烦,火气蹭蹭蹭上升,回头怒视,触手可及的身后站着眉目如画的青年,穿风越雾,垂着眼,似揶揄、似疑惑地看着她。
  
  眼睛盛满光,颊畔有酒窝。
  
  望月“啊”的一声惊叫,“你怎么在这?!”
  
  她抬头看眼晨光,往右前挪,站到离青年两步远的地方。在青年微诧的目光中,她已站好,玉姿婀娜、笑容恬恬,垂头一笑,贤淑安静,向他屈膝行礼,声音娇软,“杨公子。”
  
  杨清看她,“你变性了?”
  
  “……不是,”望月被他噎得都习惯了,害羞答,“我特意研究过,我站在杨公子的这个方向,杨公子你才能完全感受到我的美。”
  
  杨清慢慢开口,“你……”
  
  风吹起,将少女缠着发带的发丝吹向他。望月又故意站得近,当她乌发飞扬时,一绺发丝飞向青年嘴角,贴上青年冰凉的唇,将馥郁馨香传给他。
  
  空气一瞬静默,似乎万物消声,只有呼吸的声音,还有嘴边的发丝、面前的少女——
  
  你才能完全感受到我的美。
  
  天将明的暗夜,周围开始发光,万线金光在云翳后争逐,世界形成一场暴风雨,围着他们二人。贪心的晓风吹拂,在这种寂静里,他盯着她,黑亮的眼睛像曜石一样,漫不经心的笑容微收。
  
  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再次看着她。 正文 疾风起   晓风中,他们面对面站着,风动衣扬,将我吹向你,将你迎向我。夜尽天明,她身影纤纤,慢慢转过来,幽幽的眼神在对他说话,温温柔柔,轻轻盈盈。发丝贴上青年的嘴角,地面上相依的影子,都像是贪心拥吻。
  
  杨清恍神了一下,往后退开那两步,形容正经,倒很难揣测他心中的真实想法,“你……”
  
  撩人要乘胜追击,总是杨清说话慢,才说了一个“你”字,后面的话就被望月打断,“杨公子,我与江少侠等人约好了今天一起去镇上,处理我与陈老爷的事情。但我刚才过来前去寻了他们,他们一个个醉得不省人事,喊都喊不醒。”她望着对面的人,“但是我们已经说好了啊。你们云门不能不守信用的。既然他们去不了,杨公子你就陪我去吧。你亲自去,定能帮我摆脱陈老爷的纠缠。择时不如撞时,我们现在就走吧!”
  
  杨清不说话。
  
  他的眼睛像长河,中有银星清辉,日转星移。他平静看着少女,听少女胡说八道,并未不礼貌地打断。但他有种气场,让少女说完后,在他的注视下,脸皮厚着厚着,也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杨清说,“你灌醉江岩他们时,我昨晚看到了。”
  
  “……”望月脸微僵。
  
  他又说,“你请求和威胁江岩,要他们退出、今天非要跟我二人同行的话,我昨晚听到了。”
  
  “……”望月的脸绿了。
  
  杨清眸子清清亮亮,星光璀璨,一本正经,“姑娘知道我为什么不在屋里睡觉吗?因为师侄们都喝醉了,我照顾了他们一晚上。”
  
  望月:强行撩汉被打脸,就是她现在的感受。
  
  可她望着杨清,还能镇定地夸一句,“原来你熬了一晚上。可你都没有黑眼圈……你皮相底子真好!”
  
  杨清:……
  
  他不太想跟她相处了,于是转身,也不回旧宅,向院子外面走去。结果他走了两步,后面很快追上来姑娘,袖子还被扯住,“等等等等!”
  
  望月追得很急,一头撞来,扯着青年流云一样的袖子,力气很大,青年的肩膀被一磕。若非杨清反应快,她直接就撞上青年的后背了。杨清反手抓住她手腕,把她提到一边,叹口气,“哎!”
  
  这长气叹的……
  
  望月硬是与他并排,巴巴看着他,“我知道你今天肯定不跟我去镇子陈家了。不过没关系,咱俩现在顺路,一起走呗。”
  
  杨清唔一声,“顺路么?”
  
  望月严肃而认真,“江少侠他们喝醉了。对不起,错误在我,我勇于认错。不去镇上了,我打算和你一起去照顾他们这帮孩子。一路往下拐,随便碰上最近的路,一起去好了啊。”
  
  杨清点头,“你说的很对,但是我们不顺路。我并不是要去找他们。”正走到岔道口,他手扶着望月的肩,将她往一个方向一推,“你去照顾江岩他们吧。我要先去找村长说点事。”转身,他往相反的另一条道上走去。
  
  望月站在原地,傻眼。
  
  杨清走得悠然,才行了几步,不出他所料,身后少女的脚步声再次追上来。被气又被逗,他颊畔忍不住露出笑窝,却在肩膀被再次一撞时,收住了脸上的笑。一低头,看到望月毫不脸红地说,“正好。我其实是要先去趟村长家,再去照顾江少侠他们的。我们还是顺路。”
  
  杨清有些想笑。
  
  被一个姑娘百般痴缠,于杨清是很新奇的体验。在发现少女的心思后,他就不去主动招惹她了。可因为性子缘故,杨清又不会刻意躲人,顶多望月跟着他,他不怎么给好语气罢了。换做旁的姑娘,一个男人不给你好语气,你也该识趣。然而望月是不知趣的人。
  
  纵然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只有她不要的时候,没有她被不要的时候。
  
  即使杨清给了她没脸、不跟她过二人世界,她也缠着杨清一起,顺便照顾下醉酒的云门少侠们。被师叔和半生不熟的少女双双照顾,云门少侠们真是不自在。可是当杨清与望月一趟趟同进同出后,还真觉得那二人般配。
  
  昏睡了一整天,又过了半天,最不胜酒力的江岩也清醒了过来。他很不好意思地向师叔和杨姑娘道谢,尤其对望月觉得愧疚,“都怪我昏睡了一日,忘了昨天跟姑娘的约定,没有去成镇上。该死该死。”
  
  院中花树下,石桌上几盘糕点,杨清与望月挨坐。当对面的江岩道歉时,看到垂头吃茶点的杨清嘴角的酒窝,望月难得心虚。但她一边与江岩寒暄应付,视线却始终跟着杨清走。当看到他吃什么,她连忙跟上;他喝口水,她都巴巴望着他的杯盏。
  
  桌上一盘云糕,杨清吃一块,剩下的一块,被望月手疾抢走。手碰到青年微屈的修长手指。
  
  杨清往旁边挪一下。
  
  望月立刻跟着动。
  
  她还要说,“我不是迎合你啊。杨公子,我和你的口味完全一样呢。你看我们多相配,你喜欢吃什么,我也喜欢吃什么。”
  
  杨清惊讶:“真的?你喜欢榴莲?”
  
  莫非他喜欢?心中这样想,望月肯定点头,“喜欢啊。”
  
  杨清淡下脸,“我不喜欢。我们的口味还是不一样的。”
  
  望月:……又被耍了。
  
  江岩:……闪瞎狗眼。
  
  一顿茶点的功夫,望月就顾着视线跟杨清转了。
  
  江少侠在不停地道歉,而另一边,杨清正不胜其扰,偏头,手支下巴,看望月完全跟着他的口味走,觉得她真是个很难理解的人。容颜秀气的青年忍不住问她,“你说我要是在糕点里面下点毒会怎样?反正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
  
  “……咳、咳咳!”望月被糕点噎住,瞪眼看他。
  
  好半晌,咽下了嘴里的碎屑,望月说,“怎么会?我都是跟着你的……那什么走的。你要是下毒,不得先把自己毒死啊?”
  
  杨清说,“我可以提前吃解药啊。”
  
  望月咬下嘴唇,蹙起眉,倒是真的陷入了这场莫名其妙的烦恼中——她是真觉得随时取人性命很正常。
  
  看她低头沉思,杨清转头,掩饰脸上神情。
  
  江岩无语,隐晦地白一眼师叔,“杨姑娘,你别听我师叔的。他怎么可能下毒啊,他在哄你呢。”
  
  杨清慢悠悠,“那可说不定。多少人死在仇人手中呢。”
  
  望月认同点头,“那可不好说。多少人死在情人手中呢。”
  
  杨清挑眉:情人?
  
  望月自信一笑:迟早会是的。
  
  哎!
  
  杨清叹口气,然后自己笑了。
  
  江岩看他们二人的眉来眼去,好是心累,觉得根本没有自己开口的必要。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道,“师叔,你这么对杨姑娘,杨姑娘会误会你厌恶她的。”
  
  杨清说,“那挺好的啊。”
  
  望月即刻反对,斥责地看一眼江岩,“江少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打是亲骂是爱,比起厌恶,肯定是喜欢更多啊。”
  
  杨清说,“那真没有。”
  
  望月宽容地看着他,“有的有的。”
  
  江岩:……
  
  好吧,他深刻得到了教训:他特别不适合在师叔与杨姑娘相处时插话。那两人你来我往,气氛怪怪的,他觉得自己真的猜不准。
  
  无论江岩怎么想,望月心情都是很愉快的。虽然杨清总在有意无意地拒绝她,但是她从来没有过跟杨清相处这么长时间。每跟他说句话,都有种赚到了的感觉。持之以恒,她总能打动他。
  
  望月对未来是很自信的,不管是一年还是十年,她丝毫不气馁,完全觉得自己等得起。像现在,就可以借着陈老爷之事,时不时撩一撩杨清。他也是正常男人,当一个姑娘时时刻刻围着他打转,偶有一日不在了,他也会不习惯。
  
  到那时候,就是他爱上她的时候了。
  
  等她撩他撩得差不多了,让杨清知道何为牵肠挂肚了,她再离开他,给二人增加些磨难,到时水到渠成,两人关系肯定突飞猛进。
  
  然梦想很美满,现实很骨感。
  
  望月与杨清之间本无缘分,全靠意外撑着。当再一桩意外到来时,必然迎来分崩离析——
  
  这一日下午,望月再次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准备随便寻个借口,蹲到杨清院子里,死皮赖脸地缠他。不料她刚出了院子,前方就行来一众背剑男女,“你是杨望月?”
  
  江湖人士,茗剑派人,与魔教,那也是死对头。
  
  望月心沉下。
  
  “杨清,救……”她转身就往杨清的旧宅方向跑,身后一声嗤哼,利器从后刺向肩胛骨,一众武功高强的男女凌身而来,追向杨望月这个不通武艺的少女。
  
  这是望月昏过去前的最后意识。 正文 莫敢不从   春日午后,杨清没有旁的事,一如既往地坐在院中发呆。他知道一会儿,那个姓杨的小姑娘又会自动跑过来缠他。争时夺刻,抓紧时间在他面前刷好感。一想到那个小姑娘,他真是头疼又好笑。
  
  他闭着眼,好像都能听到她的唤声。正常时是“杨公子杨公子”,欢喜时是“杨清杨清杨清”。永远不知道适度在哪里,永远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她在村中的风评不太好,在整日追着他后,更是被人鄙夷到了极点。按说旁的姑娘早就脸红了,小姑娘却根本不在乎。使足了劲在他面前刷存在感……就好像一辈子只有这一次似的。
  
  头疼啊。
  
  不只是她,连云门的这帮小辈们一样让他觉得头疼。
  
  杨清思忖:他是不是该插手下师侄们的正义?再不插手的话,他怕小姑娘都要嫁给他了。
  
  正是此时,江岩与几个师侄匆匆从外而来,“师叔!”
  
  江岩先进来,向师叔问安,目光在院中一梭巡,面上就带了失望之意,“杨姑娘不在啊?”
  
  “世界变化真大,”杨清道,“现在寻她,都寻到我这里来了吗?”
  
  江岩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脸刷的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咳咳,”他不知道怎么说,“听村民说村里来了一帮背剑的江湖男女,好像带走了杨姑娘。”
  
  杨清轻松的神情,慢慢消失,垂下眼,“背剑的男女?”他目光直接刷过神情古怪的江岩,看向他身后的另一少年,平日平和的语气此时也很正常,但总有种严厉在其中,“尚淮,你来说。”
  
  “应该是茗剑派人,”尚淮不理会江师兄的尴尬,耿直道,“我们在村口碰到村民,说来了一帮冷冰冰、很凶的江湖人,问是不是我们的同伴。我们在杨姑娘住处附近的路上看到血迹,没找到杨姑娘。”
  
  “茗剑派的人带走了杨姑娘,”杨清轻轻点下头,“唔,他们也来西南了。看来是要对魔女望月死后的事分杯羹了?”
  
  魔女望月?!
  
  江岩和尚淮互相看一眼,神情都有些奇怪,因为他们想到另一个人了:杨望月。
  
  啊,之前一直觉得杨姑娘名字好耳熟。但魔女望月那个层次的,出了山门后,师叔就没提过,他们自觉师叔和魔女望月之间有些暧-昧,也不敢主动问。结果一路到了西南,师叔都没提起这个人,大家几乎快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杨清现在突然提起,他们才想起来——啊!杨姑娘的长辈怎么想的呢,不知道魔女望月声名狼藉么,怎么给姑娘取这么个容易惹人误会的名字啊。
  
  再看师叔低着头似沉思,几个少年眨眨眼:师叔知不知道杨姑娘和魔教圣女的名字好像哦?
  
  杨清五感敏锐,察觉他们之间的古怪,“怎么?”
  
  江岩干笑,“师叔,您不要操心。如果真是茗剑派的人来了西南,带走了杨姑娘,我们会去跟他们交涉的。”
  
  尚淮撇嘴,“江师兄,你是怕云师姐会掺和在里面吧?”
  
  江岩红着脖子瞪他一眼。
  
  杨清慢慢起身,“行了,事已至此,我亲自走一趟。”
  
  江岩一愣,然后小声,“……师叔你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吗?”
  
  杨清:……
  
  他看眼这帮师侄,大家顿时木着脸不敢多说了。
  
  杨清若有所思——
  
  茗剑派与云门一样是大派,想在魔教圣女望月死后,在魔教那里分杯羹,若真是他们来了西南,云门都派了他这个常年不出行的长辈,茗剑派又怎么会只有一帮小辈出来?茗剑派那里必然有一位长辈带着,这帮师侄们去,讨不了好。
  
  必须得杨清去。
  
  所以事实上,杨清倒真称得上“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再有又多了人,难免联想到魔女望月那里。想到魔教圣女望月,杨清青黑的浓密眼睫垂落,遮住他眼底复杂的神情——
  
  世人总在疑心他与魔女望月有点什么。为避嫌,他连云门都不怎么离开。就这样,在魔教圣女的大肆宣传下,整个江湖都在传两人的八卦。
  
  众人眼中,他清高冷傲,正义凛然,却为情所困;而魔教圣女肆意张扬,心狠手辣,却偏偏爱上正道栋梁。
  
  世人眼中,魔教圣女望月为了得到他,不择手段。男女通吃通杀威胁的说法本就不少,吃人的传闻都被多才多艺的江湖人传了出来。
  
  而事实,他们又了解魔教圣女望月几分呢?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谁又清楚呢?
  
  偏偏,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杨清是了解过望月的。她、她……想到昔年,她神采张扬,在他面前仰着下巴,受魔教诸人追捧。她也高高在上,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对他一个人低下头。杨清有些出神。
  
  算了,多想无益,人已经死了。
  
  云门诸人都大松口气,若是他流露出点什么情绪,掌门又要紧张地追问他“是不是对望月动心”。不好让众人担心,他还是继续高冷吧。
  
  当杨清亲自出马、寻茗剑派要人的时候,杨望月在一间房中转醒。这是一间布置很单调的屋子,望月坐在床头,双手被缚在身后,几绺碎发贴着面颊,她眼睛幽黑,飞快地扫完自己的处境。
  
  门外有晃动的人影,小声的说话声——
  
  “里面真的是那个杨望月?”
  
  “当然是啊,老爷为了拿下她,还欠了茗剑派一个大人情。”
  
  “听说是个小美人嘿嘿嘿。”
  
  “自然是好看!她刚被送来时,娇滴滴地晕着,那个皮肤嫩的……小爷趁人不注意,还偷偷摸了一把呢嘿嘿。”
  
  原来是落到陈老爷手中了。看来云门一直向官府施压,让陈老爷心中不甘,不知怎么求到了茗剑派那里。茗剑派直接把杨望月带走送给了陈老爷,任凭处置。
  
  呵呵。
  
  所以说啊,云门的小辈们太善良太天真。如果一开始把陈老爷一家杀了,不就没有后面的事了吗?
  
  她望月,又何必将自己陷入这种境界?
  
  更不可饶恕的是,她与杨清的相处,本就是一日日在减少。陈老爷横插一手,更大大缩减了望月与杨清相处的日子,望月心中的火,就难以压下去了。
  
  她心中冷漠地想着陈家人的一千种死法,被缚在身后的手,则摸寻着绳结,在背后给自己解开。陈家把她当普通小姑娘对待,不知道这半松不紧的绳子,根本捆不住她。
  
  正在解绳子时,门外传来小厮恭敬的声音,“老爷!”
  
  下一刻,门啪的被推开,油光满面的肥胖老头子在众小厮和护院的包围下走了进来。离他最近的护院,还装模作样地配了一把刀,好像真的能飞檐走壁似的。望月坐在床上,眼珠滴溜溜一转,只看着陈老爷压着太阳光进来,没来得及说话。
  
  那陈老爷走到了她面前,啪的一巴掌就挥了过来。少女身子娇弱,望月又有刻意为之之意,一下子从床上跌倒,摔到地面上。她摔得疼痛而狼狈,背后的最后一个绳结,却已经被她趁机解开。
  
  那陈老爷打得痛快,啪的又是一巴掌,“贱-人!敢杀老爷我!还敢跟官府勾结威胁老爷我!要不是老爷我旧年与茗剑派有些交情,碰巧他们经过这里,老爷我还真拿你没法了!”
  
  伸脚去踹。
  
  望月掩饰眼中狠厉阴影,却抿着嘴不说话。巴掌、鞋子打在身上,是她多少年没经历过的疼痛。
  
  那陈老爷打够了,喘着气挥手,“你们五个上!给我女干了她!”
  
  望月猛地抬起沉黑明亮的眼睛,乍然而起的光,骇了陈老爷一跳,本能往后退。这种眼神,实在太可怕。
  
  他看看四周,放了心,都是自己的人。再看地上那只能挨打的少女,更加放心了。
  
  他色厉内荏,“都给老爷我上!干了她,把她弄死!呸,贱人!”
  
  望月眯了眼——杨清,我为了你不杀人。但你看,有的人,不杀不行啊。
  
  只见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少女突地露出惊恐之色,眼睛渗出泪意,奋力地挣扎上跳,扑过去蹭陈老爷的腿,“陈老爷!饶了我!我再不敢了,我被吓傻了,我不是故意的——”
  
  “滚开!”陈老爷又是得意,又是厌恶地把她踢开。
  
  角度、方向、力道,三者相辅,少女被踢到了那个护院脚下。护院正要顺意再把她踹开,就见那少女鲤鱼打挺一样从地上弹起,贴身而迎,明艳的容颜惊了他一脸。一道白光起,腰间的刀,被她抽了出来。
  
  远处,杨清正漫不经心地想着昔日的魔教圣女望月——
  
  她红衣艳丽,长刀在手。飞扬凛冽之势,诸人莫敢不从。 正文 女罗刹也娇羞   那护院只觉得一阵寒风袭来,眼前一黑又一亮,自己就茫然地被冷兵器的威力往后重重一推。那冷光向他横来,他本能地伸出双手抵在头前,却被劈得两股战战。利器当头,他哐当倒地不起。
  
  旁边猥-琐而笑的小厮们和肥硕油头的陈老爷张大嘴,都看傻了眼。
  
  只见那护院根本没什么抵抗之力,就被暴起的少女夺了武器。那长刀又重又长,立起来比少女的个头还高。刀立在空中欲倒,她身子灵活,借势而走,几步就到了傻眼的陈老爷面前,刀抵在了他后背。
  
  陈老爷跪地,“女侠饶命!”
  
  所有人都呆呆看着霸气而站的少女,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明明身上脸上还有刚才被打的伤痕,这怎么连护院都被她打倒了?陈老爷也到了她手里?转眼间灰飞烟灭,也不过如此啊!
  
  望月握刀,冷眼望着一众人。她身形显小,容颜亮丽,行动间,光彩照人。
  
  打架打得好看的女人最迷人!
  
  指的就是望月。
  
  虽然现在没有武功,无法对付那些习武的江湖人士。但陈老爷不一样啊,他家请的下人都是花拳绣腿,根本没有望月数十年习武的底子在。她拿着刀,就在他们中游刃有余了。
  
  只是,掂了掂手上这把重刀,望月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不及细想,后头传来一道猛风。望月身子灵快低躲,刀横甩而出,那个冲过来的人,被兵器一撞,傻傻地晕了过去。
  
  望月看眼:哟,还是刚才那个护院!
  
  她再一看手中刀,嘴角抽了抽:明白哪里不对劲了。这把刀,看起来品质不错,可它没有开锋啊!没有开锋就是一把钝铁,杀不了人啊!陈老爷这请的什么护院?佩刀是为炫耀?装模作样?
  
  人一推就傻,刀一夺就走。
  
  望月顿觉肩上重担压了下来。
  
  小厮们呆呆地看着她把护院敲晕,跪在望月脚边的陈老爷,倒终于想起大叫,“救我!她手里的刀是玩具刀,杀不了人,见不了血。她……啊!”陈老爷发出一声杀猪般惨叫。
  
  因为被说“杀不了人”的望月在他话还没说完,就上脚抵着他脖子往下踩。少女力气小,可架不住她角度好、会使力啊。她直接将陈老爷踩在了脚下,顶着他被踩的惶恐的脸,弯腰低头,阴森笑,“我不会杀人,嗯?”
  
  动作利索干脆的,像一头狮子把绵羊踩在脚下。
  
  陈老爷被吓得老泪横流,这次真尿了。
  
  前头小厮哆哆嗦嗦道,“你你你放了老爷!你要什么我们都给你!”
  
  “蠢货蠢货!”脚下的陈老爷正要骂这帮小厮不知道一起上么,一个小姑娘还能把他们全弄倒?但他叫骂了两声,就阵阵惨叫,不敢多话了。
  
  小厮们看老爷被那女魔头欺负,更是害怕了。
  
  望月不理他们,踢了踢脚边人,“死猪,起来,带路!”
  
  陈老爷憋屈地从地上爬起,被那恶劣少女牵狗一样牵出去。门内小厮看她背影,犹豫着要不要暗袭,门外经过来看热闹的陈夫人和一众小妾,突见老爷被一个小姑娘溜着,尖叫一声,“救老爷!你们这群饭桶,快救老爷!”
  
  有陈夫人的吼声,大家这才回过神。
  
  望月就靠着陈老爷这把保:护:伞,手中刀挥舞,挂、劈、扫、截,赫赫生风。她那把刀杀不了人,但一把二十多斤的重物劈下去,力道重一点,怎么也把人撞得头破血流,劈晕劈倒了。而望月围着陈老爷走,步伐古怪,一堆人围着她转圈,却跟不上她。总是脚崴手崴,哎哟倒地,再被少女回身一砍。
  
  她使刀的功法、走的阵法,全是魔教百年之蕴,正宗得不能再正宗,邪得不能再邪,普通人哪里拦得住她?
  
  乌压压,望月周身倒了一片。
  
  “抓了她抓了她!”躲得远远的陈夫人大叫。
  
  大家与望月玩小鸡追老鹰的游戏。
  
  “杀了她杀了她!”陈夫人又叫。
  
  大家一个个挥着奇形怪状的武器扑过去,而望月一看挡不过,又开始踩着奇怪的步伐走了,身后又倒一片抱着脚啊手啊哭叫的人。
  
  “到底是要抓还是要杀啊!”主子下令模糊,所有人束手束脚,欲哭无泪。
  
  大家想哭:还有这女魔头,你这么厉害你就直接杀出去啊,反正我们拦不住你,你干什么非要留在这里劈我们啊?
  
  望月一开始用刀用的太不顺手,来人气势汹汹,她一个弱女子根本打不过嘛,她想换武器。但打着打着,打出了气势,打出了感觉,她就提着这把虽然重、却很钝的铁,跟这帮人打杀。
  
  其实真论起来,望月身上添的伤,绝对要多于这些围攻她的人的。可她虽然处于劣势,虽然身形瘦削,却架不住她强大的气场。她没有武功,挥刀力气不够,很不习惯,常常失误。可她身上有不怕死的精神,再疼的伤到她那里,眉头都不眨,刀就挥砍了过去。
  
  众人都被她这股子气势吓呆了。
  
  而此时,云门众人正跟随带路的茗剑派弟子,快速向陈府行来,欲救走那可怜无辜的少女杨望月。
  
  茗剑派带头的是个白胡子老头子,慈眉善目,却弓着腰面对身后白衣翩翩、气质雅致的青年,“杨师兄,对不住啊对不住!我徒弟欠过那姓陈的一个小恩,小孩子年轻气盛,以为杨姑娘是恶人,才去抓得人。您大人大量,不要跟他们小孩子计较。”
  
  后面的茗剑派弟子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跟在云门弟子身后。
  
  杨清微笑中,几分漫不经心,“得看杨姑娘有没有事。”
  
  “是的是的!”老头子连连点头,松口气。
  
  幸亏这位师兄好说话啊,要是换后头的那几个毛头小子,两派早一言不合打起来了。杨清脾气是真好,换做别的辈分高的,倚老卖老,肯定说些什么“大派弟子不能仗势欺人”“你要约束你手下弟子”之类奚落的话,但杨清都没有。
  
  杨公子真是高风亮节呢!
  
  ……大概正是这份淡然随和好说话的胸襟,才能迷倒那恶名昭彰的魔女望月吧。
  
  远处杀得兴起的望月无表情:……并不是。
  
  望月迷恋杨清,还停留在他那张脸的初级地步。身子都没有得到,注重什么精神世界的沟通啊。
  
  杨清等人离陈府越来越近,都是习武之人,五感放开,立刻察觉到了府内的不对劲——
  
  “拦住拦住!拿绳子从后套!”
  
  “她力气小!你上去跟她夺……啊!”
  
  “包住包住!别让她跑了!”
  
  众少侠凛然,江岩更是狠狠瞪了茗剑派心虚的弟子们一眼,脚步加快,“师叔,我们快进去!他们定在欺负杨姑娘!”
  
  “嗯。”杨清话说的慢,但尾音未落,身形已长纵而走,众人连忙跟上。
  
  杨清神情凝重,收起了平和的心境。他想:陈老爷这么心急地对杨姑娘下手?不是应该审问一二再动手吗?这么多人,欺辱一个小姑娘……他心头微乱,难得自省自己是否太慢。若是害了她,他、他……他能怎么办呢?
  
  心头所悔,与他推门所见,大相径庭。大相径庭下,太过诧异,竟让他立在庭前,怔然未动——
  
  眼前已是修罗炼狱,地上倒了一片,还有一大片冲去,对着那将陈老爷踩得奄奄一息的凌厉少女。一群人包围,口上不停喊住“抓到她了抓到她了”“你们几个人上,我们给你们制造机会,从后包围”等话。
  
  一个个语气严重。
  
  不了解的,还以为前面是洪水猛兽、千军万马呢。
  
  但前面,只有一个带伤的举刀少女。
  
  “师叔!杨姑娘……啊!”气喘吁吁跟来的诸人,都被眼前太过震撼的场景看傻了眼。
  
  望月打得兴起,猛回头,看到一众人后的白衣公子,腿就一软,差点跪了。
  
  杨清正沉默地看着他,眸色幽黑恍惚:
  
  似乎时光轮回,眼前的少女与曾经的女子身影交叠。不同的衣衫,相似的面孔,一样的气势冲天。一样的站在一大片“尸体”中,长衣凛冽,发丝飞扬。一把刀在手,众人惶惶后退。而她回眸间,被血红所染,脸那样白,眉目亮得惊魂夺魄……杨姑娘……到底是……
  
  他没有想下去,因为少女忽地扔掉了手中刀,欣喜地甩开一众小厮,向他冲过来,直冲向杨清怀中。
  
  望月在他恍惚的片刻,就抱住了青年的腰。靠着青年微僵的身子,在他没反应过来前,抬目潮湿,害怕又感动,感动又娇羞,“杨公子,那些人好凶……他们要杀我,我被吓死了……幸亏你来救我了!”
  
  杨清:……
  
  众人:……
  
  要不要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