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卷 青城浩劫 序章(一) 八月十五日,中秋。西蜀之地,青城山。 峰顶弘明观,刚入夜,满月的清辉仿佛荡漾的一池秋水。淡雅的青灰的瓦片顶上,抱着箜篌的妙龄女子随意坐着,一袭艳丽的海棠红,云鬓间晃荡着绚丽的金步摇。她太妖娆,妖娆得与这道家清修之地格格不入。宛若是风刀霜剑之间,一朵怒然绽放傲视风雪的红梅。 怀里抱着的,是把样式古朴的檀木箜篌,十指轻动,周遭便荡漾着风敲竹韵般的空灵之音。一枝独秀的红梅,凌雪盛放,却是已是黄昏独自愁,无人来赏,独自飘零。清丽的琴音里,夹杂着怨,无处诉说的孤独和幽怨。 随着音律的此起彼伏,海棠红女子渐渐睁开微闭的双眼,美目流连。“铮!”商音骤停,一根琴弦蓦然断开,半截细铁丝弹在她手背上,鞭笞出一道猩红的血痕,她怔怔地凝视着伤口。 却只是淡淡地一惊。就如同这飘落在竹酒泉水中的青绿翠叶,点起圈圈涟漪。 夜中的墨绿的竹林缭绕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气。就在此地,有个被一圈青竹围绕的清水池,不断汩汩往外冒着泉水。竹酒泉,青城派的一处圣地,此中所取之酒,醇香清冽,更重要的是,它有疗伤祛邪的奇效。 娇嫩的小婴儿酣睡在池水中央的木盆中,把微漾的池水当做母亲轻摇的怀抱,仿佛外间的任何风雨都不曾与自己有牵连。池外围站的三位道士,手持朱砂黄符,口中振振有词。他们每个人都神色严肃,不敢出一丝差错,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可怕的妖物。 竹酒泉逐渐被圣洁的金光笼罩。 老君阁外。 “夏师叔!”一个白衣束发的道士步伐匆匆地踏进老君阁,额角渗出大颗汗珠,“不好了,我们发现很多弟子在用完晚膳昏倒在建福宫的食堂,现在全都不省人事!”一身书生打扮一手执书一手背在身后,一听这消息立马抬起头,怔怔问道:“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小道士眉目纠结着,努力平复着气息,伸出袖子擦着汗,说道:“建福宫是青城山最大的食堂,现在,掌门师父、万俟师叔和冷师叔都在竹酒泉,只好……” 夏洵越听越是觉得蹊跷,隐隐感觉到脊背透着凉气,剑眉紧皱着,将经书扔在一边,说道:“边走边说,你快带我去建福宫!” “是!”小道士张皇地点点头,转身拔腿就要朝原路跑回。“嗖”地一声,只见一道黑影蝙蝠一般飞速闪来,掠过小道士钉在老君阁的木柱上,梅花形的黑铁飞镖,边缘还染着鲜血的颜色。小道士还未迈出一步,脖间就噗地喷出一道血雾!小道士抽搐着倒在门槛上,雪白的道袍不一会儿便被染红了大半。 海棠色女子的太阳穴莫名其妙地剧烈跳动了起来,她觉得似乎一道风墙排山倒海地朝向她拍打了过来。她别过头,眸凝秋水,怔怔望向弘明观外,威严的天师石像矗立在眼前,十丈之高,遮住了大半青天。 就在天师石像威武的身躯后,灰白的巨大天幕下,几道身影漫天花瓣一般飘下。五六个手执红伞的美貌女子从天而降,都穿得姹紫嫣红,衣袂飘飘,庭上芍药般妖娆无格,九天仙子落凡尘般轻灵飘下。天赐容颜,天颜阁的所有弟子都是这般妖艳美貌,无一例外。 仿佛这些女子才是她的同类,可是,她们这么俗艳,她却妖得绚烂,就像路边不知名的野花较之名花倾国的牡丹。 打头那个女子的伞格外亮眼,宛若饮血残阳那般艳丽鲜红,伞盖上用红线星星点点绣着飘摇的浮萍。登萍渡水,踏雪无痕。曾经在魔教享誉一时的两大奇品利器——登萍伞,踏雪扇,这女子手中所持之物,正是登萍伞。 房顶上的箜篌女子不见了。而弘明观两侧涌出了两排清爽素净的颜色——青城派柔弱脉弟子,皆为女子。 站在最中间的女子唇红如血,眉眼朱粉大施,笑靥如花地盯着面色凝重的女弟子们,朱唇轻启,道:“青城派柔弱脉?果然如传说是个顶个的仙女,巾帼不让须眉,只不过……”女子伸出青葱手指,拨弄着染得斑斓的长指甲,嘴角轻扬,调笑道:“今日便都要香消玉殒了呢。” “霍蕊英,你似乎高兴得太早了。”素颜女子白衣胜雪,不疾不徐地冷然步出,腰间所配的浮云剑已然拔剑出鞘紧握在手。“姬云。”霍蕊英神色复杂地挑起嘴角,“小女子何德何能,竟出动了柔弱脉首座。” 三言两语之间,弘明观两边,衣着道袍的青城弟子鱼贯而出,整整齐齐地都将三尺长剑执握在手,面色肃杀,将娇艳如花的几个女子围得水泄不通。 金光熠熠的竹酒泉边。宛若一只黑鹰,身裹黑衣的男子御风而来,凌空落地,面色冷凝地站在金光阵外。谁都察觉到了这个不速之客,却没有人为他停下。 “我义凛然,鬼魅皆惊。我情豪溢,天地归心!”三个道士异口同声念出道家清心诀,三道光柱便聚集在婴儿身上,混合竹酒泉的水花,不断旋转摩挲着婴儿的眼耳、口鼻、心肺。清水净心咒,一旦开启,便不可在结束前中断。 “把他交出来。”黑衣人开口了,冰切雪的寒意脱口而出。没有人理他,三个老头却不由自主面颊抽搐了起来。“万俟师弟,此时此刻千万不可分心!”鹤颜白发的老道士郑重地提醒着他。 “哼。”黑衣人微愠地挑眉,踏在满地翠叶上,一步一步朝金光阵迈去。焕发着妖绿光泽的长刃,出鞘了。 恍如仙鹤出云,一道身影挡在了竹酒泉前,挡在了黑衣人身前!头戴白帽冠一身鹅黄衣衫的夏洵手持长剑守在金光阵外,星目微缩,胸膛小心翼翼地一起一伏,似乎很怕打破此时的寂静。 “有什么恩怨,都冲我来。墨宫贪狼。”两条白帽带在风中舒展开来,两道剑眉英姿勃发,正如夏洵那般外柔内刚,面如冠玉,也不枉江湖给予的“御剑书生”美名。面对剑拔弩张严阵以待的美男子,被唤作贪狼的黑衣人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哼,不过又是一个送死的。”妖绿的长刃展开了一道诡异的弧线。 夏洵眸中聚起流火,一声厉喝,大步流星,长剑当空一展,虎啸龙行般向黑衣人冲撞而来。黑衣人凌空而起,双手羽翼般展开,手间绿刃碧华流转,凛然的锋芒朝着夏洵便是极寒袭来!夏洵用力在腕,长剑出如银龙傲首,厉吒一声,硬是将来势凶猛劈砍而下的碧霄流水刃生生挡住。 铮!电光火石之间,疾风暴走,黄尘飞扬,漫天青叶纷飞,长剑似江龙出海,短刃妖绿闪耀,绝代惊艳之景。 青城仙剑的盛怒被魔教妖刀的锋芒点燃了,而黑衣人的眼中亦是幽火熠熠。夏洵运起全身内力注入长剑,白光渐盛,龙吟四起,剑气挥洒如虹,裹挟风雷之势,直挺挺地朝黑衣人刺去! 白虹贯日! 黑衣人被强大的剑气掀翻,长发在风中乱飞,将一双斜挑的眼睛也给遮住了,隐隐约约,他眼见一袭黄影,朝着自己势如破竹般地袭来。黑衣人瞳孔微缩瞬间惊愕,抬肩换手,碧霄流水刃落入左手,划出一道妖异的绿色,朝着那人奔腾而来的方向,不由分说地捅去! 姬云纵身而起,横手便是一剑,剑华裹着锋刃,锋芒毕露,裹挟着瑟瑟风声向霍蕊英刺来。霍蕊英正色,登萍伞迅速合拢,有寒芒如冰葩在伞尖中绽放。霍蕊英一声轻叱,冰晶锐啸与灿烂的剑华碰撞。 姬云长袖一挥,浮云剑大放异彩,冰蓝流光如水似雪将剑身包裹。姬云一声轻喝,冰蓝剑气随即脱离剑体,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奔霍蕊英。这便是青城派柔弱一脉赫赫有名的剑式——行云流水。凝水于剑,化柔为刚! 首卷 青城浩劫 序章(二) 美艳的女子不过是夹竹桃的外衣,黑潮般涌来的黑衣人,才是夹竹桃丑陋的剧毒之心。墨宫的刺客倾巢出动了,几百年来他们盘踞在终年积雪的铁雪峰,遵守“千金一命”的百年规矩,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今天,他们破天荒地和天颜阁联手了。 “青城弟子听令,死守青城山!”姬云喝道。“领令!”青城弟子异口同声应道,持剑卫道,朝着凶神恶煞的魔教邪党挥剑杀去。黑白双方陷入混战,铮铮剑鸣此起彼伏。 剜目!拔舌!刺心!毒辣的剑法!墨宫名扬天下的地狱刀剑谱,此刻,正不遗余力地与青城派道家正气对决。四处都是凄惨的叫喊声,白衣染血的青城弟子浑身颤抖地躺在地上,痛苦地吸入血腥的浊气,却被敌人抛下了,只能默默等死。 “临兵斗者,列阵在前!”青城道士扬起手中桃木剑和道符,瞬时白光大放,太极阴阳图骤然浮现于半空,将下手阴毒的黑衣人们死死压制住。“天罗地网,落!”随着整齐的咒音,阴阳双鱼化作白炽大网,轰然落地。道法精妙,白网看似不着火焰,对于敌人却滚烫如烧红铁烙,不消片刻,黑衣艳服便冒起黑烟,炽热的火焰将他们包围,四周尽是撕裂般的吼声。 青城祖师张道陵的石像伫立在冷风中纹丝不动,气宇轩昂,一手持符,一手执剑,俨然喝退妖魔之势。只是,今日,他保不了青城派的平稳安宁了。刀光剑影,鲜血飞溅,举世清幽的青城山,早已化作修罗地狱。 浮云剑最终还是刺进了天颜阁女魔头的胸膛,可惜的是,与心脏失之交臂。霍蕊英扶着登萍伞跪倒在地上,瞳孔微缩,喉咙一甜当空喷出一道血雾。另一边的姬云也好不了多少,全身被冰晶刺得满目疮痍,连姣美的容颜也在劫难逃,滚烫的鲜血汩汩流出,顺着澄清的剑芒滴在青石板上。 竹酒泉边,清水净心咒仍未完成。夏洵强忍剧痛捂住不断冒血的伤口瘫坐在地上,双眼早已血流如注,再柔媚的月光,怕是今生也无缘相见了。翡翠般的青竹叶坠落在血泊中,叶绿得灿烂,血赤得妖艳。 “现在该把他交给我了吧。”黑衣人平淡地说道,仿佛刚才的对决不过是起卧饮茶般稀松平常。黑衣人腾身飞起,刀华划过流星般的轨迹。“嘭!”金光阵爆裂了,符咒还未念完的三个老道士全被弹开数丈。清水净心咒最忌旁人打扰,放在平时,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了结这个小子! 满脸菊花般褶皱的老人护住心房,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能任凭温热的鲜血濡湿在碧叶堆里。“不……不得动他!”老人竭力喊出,眼中的迷雾却越来越重。 黑衣人一步一步朝竹酒泉走去,清冽醇厚的酒气扑面而来。小婴儿安详如初,双颊红扑扑的,真像是醉酒微醺一般。他安静地闭着双眼,那样纯真,又那样与世隔绝。 站在竹酒泉外的黑衣人咧嘴一笑,打量着婴儿自言自语到:“这就是……雪婴儿?”无暇思量,黑衣人伸出手便要去够那个盛装小婴儿的木盆,却不料…… 箜篌音响,炽烈如火的一道霞光飞来,无辜飘下的竹叶被瞬间切断了。黑衣人灵动一闪,躲开了致命一击,额头却被划破皮肉,一抹浓艳的红色即刻顺着颧骨蔓延。 来者何人?黑衣人环顾四周,除了盲眼的夏洵和昏死过去的三个老头,便只有青竹曼舞的倩影了。他不肯屈服,只是握了握碧霄流水刃,便再次伸手去够木盆。 火花白焰蓦然绽放在竹林间上,一条火舌浑然天成,风驰电掣地朝黑衣人袭来!“哗!”火舌在与刀华接触那一刻,裂缝如藤蔓般肆意蔓延,银瓶乍破般炸裂开来。一时间,火花四溅,锋利如刃。黑衣人倒退七步,身体里的沸腾液体冲破眼耳口鼻汹涌而出,好在是绿刃替他接下了那条火舌! “仙魔之力?”黑衣人气息奄奄地呢喃着,然后大声质问道:“何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凡人,回去吧。”编钟一般大气空灵的女音,柔韧的竹节顶上,一道女子的窈窕身影观音凌风般稳立。 她是谁?莫不成,青城山真的有神仙庇佑?黑衣人不敢再问,也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一把抹去满脸的鲜血,转身便疾行如风地消失在了竹林之外。 月光下的一抹海棠红,如锦鲤跃海般纵身跳下,酒泉池水染湿了绣着瑰丽的接引花的石榴裙。她温柔地把婴儿抱在怀中,葱段般的柔夷清风般抚过他温润的小脸。系在婴儿脖间的银铃脆响一声滑落,刻在铃铛上的莲花相伴水影摇曳。 躺在一片海棠红中的婴儿,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角,继续沉浸在甘甜的梦乡中。她的明眸定定地凝视着他与世无争的睡脸,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恍如淙淙溪流,悬在宝塔屋檐下的碎玉风铃。 夜色中,女子脸颊的胭脂红紧贴婴儿细嫩的粉腮。朱唇一启,笑的同时,两行清泪也跟着滑落嘴角。 她在他小小的耳朵边呢喃细语。 卷一 古剑湛卢 第一章(一) 山脚的野桃花摆动着粉嫩的柔枝,正如酒家揽客的少女,张开精致的花颜,在吹面而来的东风中妩媚地招摇。而远在高耸入云的主峰老霄顶,冬末残留的寒气还随着清晨的山雾盘旋不走,能够不畏这砭骨的霜气依旧屹立冷风的,必然是坚韧的青竹、常绿的松柏了。 不管是在大雪封山的寒冬,还是在铄石流金的酷暑,苍竹松柏都肆意焕发着青绿之色,绿浪不衰,致使青城山冬暖夏凉,清幽无双。难怪文人墨客会称赞青城山“洞天福地,神仙都会”。 老霄顶的中央是青城山的核心建筑——弘明观,重檐歇式顶,琉璃瓦面屋,支撑的圆木柱看似黯淡无光,用料却都是御赐的金丝楠木。观前十丈之高的天师张道陵神像,巍峨高耸,仙风盎然。自前掌门杜光庭官拜一品晋封蔡国公起,钦点的能工巧匠耗时十年打造,终于将庄严威武的天师石像立在了青城山主峰老霄顶上。必然如此,才能彰显中原第一正派——青城派,那裹挟着道家仙骨的隐隐霸气。 二十年前重创浩劫留下的血腥之气,随着荡漾开来的山岚,慢慢化为一段往事。只有天师石像上不可磨灭的剑痕,向青城弟子娓娓诉说着二十年前的腥风血雨。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青城山第一峰,上清宫百丈以外的琅嬛阁,每到辰时便会有一个少年的朗朗读书声传出,犹如清晨朝露在竹节上的敲击一般,珠圆玉润,清雅舒心。 少年一手执卷,一手装模作样学着老先生背在身后,身着青城俗家弟子最普通的素绢白衣,在书堆里来回踱步着。在这一片素白之间,一串镌刻着莲花荷叶的小银铃倒显得有些抢眼,随着少年来来回回的步子,铃声仿佛清唱婉转的黄鹂。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在念到最末一句时,少年故意将音色放低音调拖长,已营造出东岳巍峨高不可攀之感。 张若水放下诗词集,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瞭望着窗外的青峰,自言自语到:“东岳真当有这般凌云气势?比之我们青城又如何呢?”张若水自小在青城山长大,二十年未踏足外界,只能通过阅之不尽的诗书来呼吸青城山以外的气息。 他长得眉眼清秀,唇红齿白,明眸顾盼之间如两眼澄澈的山泉。或许是常年埋头诗书的缘故,一个七尺男儿竟生得肤色白皙,细皮嫩肉,怕是较之妙龄少女也不输分毫。 “白虹贯日!”“喝!”“彗星袭月!”“喝!”男音浑厚如磐石相击,整齐的应答声更如风起云涌般恢弘。张若水一听,不由得扬唇一笑,宛若夹杂着青草气息的拂面东风。他放下书卷,攀在窗棂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统一素白衣衫的青城弟子整齐排列成几个方阵,仿佛迎风飘展的旗帜。韩羽萧束冠站在队列最前,眉峰如剑,身如秀树,一袭石青长衫,潇洒不失英气,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俨然一代少年侠士风采。 手中长剑锋芒正盛,隐隐有贵者之气,古语有云:“扬其华,如芙蓉始出,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此所谓纯钧耶。”能佩戴古剑纯钧如此宝物,韩羽萧必是深得青城派老一辈们的器重,被寄予厚望。 “如果我能像韩师兄这般英武,那该多好啊!”张若水痴痴地望着窗外器宇轩昂的青年,眼中满满的崇敬。“为什么不走近点看看?”张若水黑眸一转,衣袂一飘离开了窗台。 “连贯招式,起!”韩羽萧大声喝道,眉宇之间英姿勃发,三尺长剑运行如风,正是剑气如虹人如玉。最后一式,韩羽萧将唇齿一抿,弓步一收,旋体挥袖,剑指苍山! “啊,韩师兄,是我啊。”韩羽萧蓦地一惊,只见剑尖直对张若水玉笋般的鼻梁,若是再深一分便会让他血染白衣了。“若水?”韩羽萧立刻收剑,转向身后的师弟们,“大家先稍作歇息。”师兄一发话,一众白衣小子随即收剑相互嬉笑打闹着,渐渐散开。 “若水,你不在琅嬛阁念书,怎么过来了?”韩羽萧将纯钧剑按入鞘中,一双寒光冽冽的星瞳直视着张若水。相较于身高体健的师兄来说,张若水明显矮了一个指节,肤白体瘦更衬得韩羽萧英气逼人,而自己阴柔孱弱。 “都看了二十年的书了,总要出来走走活动筋骨呗。”张若水一脸戏谑,将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在韩羽萧面前走了起来。韩羽萧呆呆得注视着活蹦乱跳的张若水,挑起一边嘴角笑而不语。 “韩师兄,我也想学剑!不如你教我可好?”张若水冷不丁一个跨步冲到韩羽萧身前,几乎要把脸贴在他的鼻子上,呼出的白气直接凝在韩羽萧脸上的小绒毛上。韩羽萧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和蔼地一笑,随后立即拿出师兄的威严,正色说道:“若水,你可别来祸害我。师父可说过你生性顽劣,不宜学武。” 张若水一听急得剑眉紧蹙,目光灼灼地瞪着韩羽萧,步步紧逼,道:“小时候打碎几个瓷瓶打翻几个香炉就算顽劣么?小时候犯的错误现在都不能原谅么?”韩羽萧不禁汗颜,道:“可你连带烧了自己的卧房,砸碎的是掌门心爱的古董。好了,你该回去了。”说罢,韩羽萧拂袖转身,便准备召集休息的师弟们继续练剑。 “韩师兄!……”任凭张若水如何央求,韩羽萧都冷颜背身,置之不理,声如洪钟地喊了声:“继续练习!”小师弟们随即从四面八方涌来找到各自的位置站好,执剑在手,一副严阵以待之势。 张若水被冲冲撞撞挤到了一边,眼巴巴地见着师兄弟们招式整齐划一,剑指长霄,气势如虹。一双剑眉逐渐皱起,张若水心中满是不服,有些悻悻地望着全神贯注一心练剑的韩羽萧。张若水嘴上絮叨着,在上清宫旁的小树林边选了一段枯枝,权当做是长剑,默默站在行阵后,跟着师兄弟们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比划着。可惜,别人是剑侠英姿,张若水却是手舞足蹈如同民间的萨满巫师般动作奇怪。 “若水,你在这里干嘛?”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张若水的背后响起。张若水蓦地一愣,脸腾地一下染上了朝霞的颜色,有些僵硬地收回树枝,立正站好,然后缓缓地挪动脚步,转过身。“师父……”张若水轻轻咧嘴憨笑着,两眼完成了两弯新月,可是笑得却像被人逼着吃了口黄连一般。 眼前这人是个中年的道士,身着藏青道袍,体态发福,头发花白,蓄着山羊胡须,眉宇间有盛气凌人之感。任凭张若水如何顽劣得让人头疼,一遇这道士,就仿佛变成圈养在笼子里温顺的小兔子。 “若水,你不在琅嬛阁读书,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中年道士地目光隐约透着寒气,盯得张若水不自觉脊背发凉。“我……只是出来走动走动。”张若水眼波一转,躲开中年道士犀利的目光,有些期期艾艾地答到。 “业精于勤荒于嬉。不要想着偷懒。”中年道士板着脸,双袖背在身后,一本正经的样子,张若水则一言不发完全不敢插话顶嘴。正当他要滔滔不绝之时,一个蓝袍束发道士打扮的男子朝着两人奔了过来,道:“万俟师叔,烛庸城遣人送来了品剑会的请帖,掌门请你前往弘明观议事。” 中年道士似乎对烛庸城品剑会并不好奇,听后只是一脸平静,道:“我知道了,即刻便去。”张若水则是双眼放光,星目圆睁,道:“师兄,你说的是中原五大商帮之一,专门铸造神兵利器的烛庸城么?”蓝袍道士瞥了一眼张若水,道了声“正是。”万俟道长不以为意,低眉说道:“这与你无关,好好念你的书。对了,明日便是十五,你可有沐浴斋戒,准备好去竹酒泉净心?” 卷一 古剑湛卢 第一章(二) 去竹酒泉净心,对于张若水来说是泡在一个酒气四溢的水池里,听掌门师伯、师父和冷师伯叨叨念咒。自己还不能开小差,还要心无旁骛地默念道德经。每月一次,张若水早已对这个莫名其妙的仪式感到厌烦。但是,他不得不遵守师命。 “都准备好了师父。”张若水唯唯诺诺地颔首。韩羽萧刚好走过来与师父打招呼。“准备好了?那昨天晚上是谁在食堂偷拿了两个鸡腿回琅嬛阁的?”张若水敷衍的谎言被韩羽萧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了。“哈哈哈哈……”蓝袍道士和韩羽萧都忍不住噗噗地笑着。张若水整张脸像吃了黄连一样难受,土灰土灰地望向万俟珏,等待他的雷霆之怒。 “韩师兄,你想害死我呀……”张若水怨念地背过手拽了拽韩羽萧的袖子。“张若水!”果然,宽厚的身体发出雄浑的音色,“我跟你说过多少遍,竹酒泉乃青城圣地,去之前一定要沐浴斋戒,你竟如此怠慢!”说着,万俟珏扬起了蒲扇般的厚掌。 眼见自己要挨打,张若水一个激灵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求饶到:“师父!若水知道错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韩羽萧见状不妙,自己一时口快竟促使师弟受罚,也为立马为师弟求情:“师父,若水只是一时顽劣……”“你住口!” “万俟师叔,掌门师伯他们还在弘明观等你。”千言万语,也不如这一句管用。万俟珏瞪着气鼓鼓的圆眼睛,狠狠地灼了张若水几眼,悻悻说道:“你,滚回琅嬛阁!”说罢,便长袖一挥,将张若水留在原地,与小道士一同朝着老霄顶的方向走去。 张若水目送师父离开,双眸渐渐黯淡下来,不自觉地扶额轻叹了一声。 老霄顶,弘明观。青城派其余五脉首座已然聚齐。青城派依据道家精神分为不可道、虚无、守一、齐物、柔弱、素朴六脉。朝代更替,青城派亦然,如今站在弘明观恢弘大气的大堂里的是:青城派掌门、不可道脉首座孙亦皓,守一脉首座皇甫少华,齐物脉首座冷宁,柔弱脉首座姬云和素朴脉首座夏洵。 虚无脉首座万俟珏龙行虎步地跨进门槛,径直走到五人身前,轻微点头,道:“掌门师兄,师弟,师妹,见谅,我来迟了。”孙亦皓鹤发如雪,约莫有古稀之年,却依旧面色红润,笑临春风,道:“无妨。我召集你们来弘明观,就是要一起商议派谁去赴烛庸城之约。” “造几个兵器而已,就要这么多人去捧场,烛庸城的脸面也未免太大了些。”道姑打扮的姬云眼角一挑冷然说道。“姬师妹有所不知,烛庸城乃中原五大商帮之一,兵器誉满天下,多少人重金相求都不可得。给青城派发帖,是对我们青眼有加。”孙亦皓笑脸盈盈,若不是那身道衣长袍,倒像邻家的慈祥老人了。 “不错,这次烛庸城答应展示老城主珍藏多年的湛卢剑。湛卢剑乃是上古时期铸剑师欧冶子呕心沥血所铸奇剑。它的现世,必将引起整个武林轰动,甚至,是魔教乱党的注意。这恐怕才是烛庸城邀请青城派的真正原因。” 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吗?二十年前的青城浩劫留下的冤魂、一身的伤病还不够么? 一直缄默不语的夏洵扶了扶绑在盲眼上的纱布,道:“我是再无机会目睹这珍奇了。我眼疾又发作了,诸位师兄,我想先告辞了。”二十年的岁月,盲眼的御剑书生憔悴成了一把枯草。“夏洵师兄……”同样年华消逝的中年妇人呆立在大厅,低眉感伤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 “夏师兄眼睛看不见,我怕他下台阶会摔倒,我去瞧瞧。赴约之事,全听师兄安排。”姬云只抛下这句话,便一拂水袖奔向夏洵而去。 目送了两个较为年轻师弟师妹离开,孙亦皓一捋长须,道:“我想这次由万俟师弟作为代表,从六脉选几个仪表堂堂的弟子,与你们一同赴约,如何?”万俟珏有些意外地睁圆了陷在横肉里的眼睛。“万俟师弟为人谨慎,知道进退,选万俟师弟再合适不过。”冷宁拖着沙哑的嗓子说道,应该不是恭维。师兄的决定,万俟珏不好意思有异议,何况品剑一事还是很合他胃口的,便答应了下来。 三日后。 青城山,通天梯。四周碧竹曼舞,越往山下走,越有娇俏的粉桃、妖艳的海棠映入眼帘。万俟珏带着各位首座得意弟子,挥手告别送行的孙亦皓冷宁等人,踏上了赴约之行。最受器重的武林新秀韩羽萧当然也在此列。 孙亦皓半眯着眼睛,语气如父亲教导儿子一般细柔,道:“各位弟子,出门在外,你们的一言一行皆是青城派的风采。烛庸城不比青城山逍遥自在,到了那里你们可都要谨言慎行。”“谨遵掌门教诲。”众弟子应声。 “羽萧,悦儿。”孙亦皓望向了万俟珏身后最打头的两位弟子,一人手执太极两仪刀,是青城派的大师兄、不可道脉的陈悦,另一人自然是腰跨纯钧宝剑的韩羽萧。“你们两个都是青城派瞩目的弟子,要为师弟们做好表率,以身作则,好生协助万俟师叔率领我青城弟子。尤其是你,悦儿,要有大师兄的样子。”说罢,孙亦皓转头托付重任般地望了一眼陈悦。“是,弟子领命。”两人抱拳应声。 说着,竹林里有了沙沙的异响,一道白影裹挟着纷纷落下的青叶,呼的一声出现在众人眼前。那人一看装扮便是青城弟子,白净的脸庞沾上了树林里蹭来的脏污,黑如乌木的发丝间插着几片枯败的竹叶,背着藤编的书箱,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一脚踏上了石阶。他一边拍去身上沾到的竹叶,一边神色张皇地抬头。 “若水!”韩羽萧踏下石阶,双目惊愕地俯视着挡在师父身前的一副狼狈相的同脉师弟,真是哭笑不得。“掌门师伯,冷师伯,师父,皇甫师叔,嘿嘿……”站在阶下的张若水咧嘴傻笑,露出一排编贝般的雪齿,倒像是谄媚地讨好孙亦皓等人一样。“若水?!”孙亦皓凝望着眼前的白衣少年,笑颜顿时收敛,双瞳倒是显露出一种错愕。“呵,这不是虚无脉的小魔头么?看来,琅嬛阁藏书万卷都压制不了你的魔性啊。”一张国字脸的皇甫少华上下打量着一脸呆傻的张若水,忍俊不禁。字里行间可以得出,张若水虽不学武艺,却也有一番办法在青城派声名远播。 “恳请师伯准许若水随师父前往烛庸城。若水二十载起居青城山,神往山外景象。舟车劳顿,若水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必全力照顾师父和各位师兄住行,不敢怠慢。”张若水双手抱拳横在前额,直身颔首,话说得冠冕堂皇,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其实就想以打杂之名出山游玩。 孙亦皓冷宁二人皆是阴沉着脸,尤其是孙亦皓,长须鹤眉之间乌云重重。“羽萧,悦儿,你们带其他弟子先行一步。”等到韩羽萧等人走下一层石阶,孙亦皓上前一步走到张若水面前,语重心长:“若水,不是师伯想要限制你的自由。实在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张若水几次想跟随师兄们下山历练,每次都是被孙亦皓等人的这番话堵了回去。是为别人的安全着想吧!师父师伯们果然还是嫌弃自己太顽劣。“掌门师伯,我知道你是觉得若水顽劣,出去之后必然会丢尽青城派的颜面。但是若水保证,下山之后一定规规矩矩,一定谨记师伯的教诲!”张若水拱手高举,向孙亦皓行了一大礼,就差给他下跪了。 “你不能离开青城山。”冷宁斩钉截铁。孙亦皓尽力露出春风般的慈笑,眉间的阴霾却并未散去:“若水,我想你师父跟你说过。二十年前青城浩劫,你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你曾受妖魔侵袭,所以要每月一次清水净心咒,还要佩戴驱魔铃。”说着,孙亦皓还指了指挂在张若水脖子上的莲花铃铛。 “可是,往返烛庸城要不了一月,驱魔铃我也从未摘下……”张若水嘟囔着。“不行就是不行!”冷宁态度强硬。张若水这才意识到,他死缠烂打无用,磨破了嘴皮也无用。澄亮的眸子哗地一下黯淡了下来,像只被人遗弃的皮影布偶一样垂下脑袋。 一直不说话的万俟珏瞥了眼山外的山水,终于开了口:“我还道别处不如青城山清幽,你倒是心向往之。”万俟珏听着凸起的大腹,朝向孙冷二人,道:“师兄,难得若水如此好游,就如我们年少之时。若水已是弱冠之年,举手投足也知晓轻重。往返烛庸城赶得上下一次满月,驱魔铃凝结了精妙道法,必然压得住任何妖风。何况还有我在,我看师兄这回就少操一次心,放心让若水跟我下山去吧。” “万俟师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藏在白眉下的一双眼睛像两池深潭,让人看不清深浅。“我能为若水担保,一切都有把握。”万俟珏目光坚定。张若水抬眼望向自己的师父,平日里严厉的师父此刻竟然为自己求情,真不敢相信他和那个把自己锁在琅嬛阁强迫自己读书的死胖子是同一个人。 “哎,师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二十年来小魔头除了闯点小祸不是一直安好无事吗?你们就放他下去看看吧。”愣头愣脑地皇甫少华也为张若水说话。两个老人到底是耐不住师弟的左说右劝,孙亦皓捋着长须抬眼思忖了片刻,大袖一拂,“也罢,你就随万俟师弟前往吧。” 张若水听后立马忍不住阵阵窃喜,刚才还可怜兮兮的脸上差点都笑成八瓣菊花了。望着他有些得意忘形的样子,万俟珏无奈地摇了摇头。 “万俟师弟,出门在外,一切小心。你身边还有悦儿他们可以帮你。”孙亦皓神色郑重。“放心,师兄,我自有分寸。”万俟珏应答。 张若水转身俯视青城山下迷蒙不清的风光,眼中一片憧憬。 卷一 古剑湛卢 第二章 楼榭绮丽傲然水上,乌木雕梁,玉刻狮像,都彰显着神兵世家的显赫之气。衣着光鲜的婢仆在码头边毕恭毕敬地等候着,受邀的宾客需要踏上红漆画船,划过碧波轻漾的潭水,才能踩上富甲一方的烛庸城的地界。 据说,建造烛庸城的工匠参照了古书中的阿房宫和滕王阁,烛庸城便是依山傍水而建,即冈峦之体势,城中长桥卧波,复道行空,正如蛟龙与长虹齐飞。眼下烛庸城日渐昌盛,已有在五大商帮之中冒尖之势,红眼人并不少见,此次品剑会便是为了笼络武林各派势力,作为烛庸城的有力靠山,使之高枕无忧。 欧阳枫作为欧阳家的长子,面对卧病不起半年之久的父亲,自然要挑起家族重担。两道石砌高墙之间,欧阳枫身着一身隆重的红纹黑锦华服,头戴紫金玉冠,腰系朱红缎带,跨一把青钢宝剑,领着四五个手执器械的家丁一丝不苟地守在入口处,紧张之情,可见一斑。 不知是哪里来了个约莫及笄之年的小姑娘,脚步泠然,音如银铃,双眸灵动似滚珠落玉,扯着身旁高髻女子的袖子,娇笑道:“师父师父,你看,竟有人把木桥架在房屋之间,与我苗家的吊脚楼正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复道行空,不霁何虹?”少年朗声吟到,“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复道,果然美轮美奂,犹如虹桥!”张若水只管抬头欣赏烛庸城瑰丽的建筑,拍手称奇,丝毫不顾有人瞪着眼睛把他盯着。少女和高髻女子的身后,一众着装素雅的男子步履稳健地向走来,步伐之中隐隐透出仙道风采。 “你你你……你说的什么?”苗岭少女听得仔细,才不管什么相见之礼,三五步便冲到了张若水面前。 “啊?”张若水差点打了个趔趄,呆立着注视着眼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孩儿。她杏眼定睛,瑶玉容颜如初秋新开的茉莉。少女身着宽袖藏青布衣,衣上针脚细密地绣着五彩花卉,紫裙及膝,更衬得一双纤细玉腿白皙细嫩。柔泽长发与五彩丝线一齐系成独辫垂在肩上,发髻间别一只小巧银梳。灵气逼人的苗家姑娘,完全不同于青城师姐的规矩刻板。 张若水看得有点呆,舌头差点打结:“我、我念的是:‘复道行空,不霁何虹’。这是杜樊川所作的《阿旁宫赋》……” “杜樊川?阿旁宫赋?”苗家姑娘瞪大了灿若莹星的美目,“你好厉害,是谁告诉你的?”她说话时呼出一口清甜的兰花气息,直接扑打在张若水的眼里口里鼻里。呵气如兰,指的就是这样的姑娘吧? “小澜——”高髻女子拽着苗家姑娘的辫子轻轻扯了扯,“太没规矩了。”话虽如此,她却笑得宠溺。高髻女子抬眼望去,稍稍收敛了一下笑容,向面前大腹便便的道士,道:“晚辈辛彩见过万俟道长。晚辈是受师父之命,作为回生谷代表,前来参加品剑大会。” 万俟珏嗯了一声:“我也是奉了师兄之命下山的。”“万俟道长红光满面,难道是要在青城仙山飞升成仙了?”辛彩打趣到。万俟珏拍了拍圆润的大肚子,哈哈笑了几声,道:“凡夫俗子,谈何成仙?倒是贫道要向辛姑娘请教养生之道才是。”双方礼节地寒暄着。 “几年不见,辛姑娘倒是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万俟珏打量了下二十七八的高髻女子,虽然她花容略有凋落,却是成熟稳重,别有一番优雅的风韵。“万俟道长别拿我取笑了。”辛彩不好意思地低眉。万俟珏又将目光移向她身前体态娇小的苗家少女,“这位小姑娘未曾谋面,难道是你的徒弟?” 辛彩瞥了眼身边一点也不怕生的苗家姑娘,道:“她名唤景澜,生长于湘西苗岭,可说是我的开门大弟子了。小澜,还不赶快见过万俟道长和各位大侠。”说罢,不会行万福礼小苗女朝万俟珏等人稍稍屈身,甜甜地说道:“景澜见过万俟道长,各位大侠。” 万俟珏俯视着俏丽的苗女点头:“光阴荏苒啊,你都开始收徒弟了。”辛彩笑得有些得意,道:“这小丫头以苗疆巫蛊之术见长,晚辈愚昧一直参破不透,真不知是我为师还是她为师呀。”话罢。两人放声笑起,双方弟子出于尊敬也跟着陪笑。 张若水隐在韩羽萧身后,呆呆地朝着景澜偷瞄了几眼。看她梨涡浅笑,甜郁醉人,阳春的气息绽放在她的鼻尖眉梢,千娇百媚如陌上繁花。他张若水不禁在脑海中将“景澜”二字默念了五六遍。 由容颜俊秀的婢女引领着,穿过潭中水榭,欧阳枫一见贵客到来,双手抱拳在前,先以晚辈之姿微微一倾,道:“恭迎万俟掌门、辛医侠及各位青城剑侠,在下在此等候多时。” 万俟珏眉宇舒展,一派正派首座的大气,道:“欧阳少主别来无恙,如今已是一表人才,颇有令尊当年的风采。”欧阳枫站直身体,礼貌地笑容轻展,道:“万俟道长夸赞了,厢房已然备好,如若烛庸城有怠慢之处,还请海量汪涵。请。”说罢,便舒展宽袖,示意婢女领着几人进去。 万俟珏和辛彩都道了声“欧阳公子言重”,微微点了点头,便领着众弟子顺着宽阔的高墙走廊步步深入。桂殿兰宫映入眼帘,正如前朝诗人王勃所作《滕王阁序》所言:“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万俟珏早年游历山水,见怪不惊,倒是他身旁的弟子们,尤其是张若水,惊觉乱花渐欲迷人眼,不由得目瞪口呆。 申时三刻。万俟珏还在卧房内午睡未醒,师兄韩羽萧和陈悦在房内对弈解闷,其他的师兄在厢房的小庭院里,倚着淡雅白杏,晒着和煦的春阳,品茶谈天,好不悠然畅快。什么“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什么“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多年被迫阅读书卷的张若水早已熟读成诵,心中浮想联翩,今日见到烛庸城,更是觉得百闻不如一见。 此时没人在意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书生,张若水钻了空子,眼角带着慧黠的邪笑,步履轻点便在师兄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了。仰望矗立的高楼,凝视精雕细琢的窗棂,张若水顿觉叹为观止,不虚此行。他四处走走看看,像只脱缰野兔,忽然一阵菜香袭来,香菇的清香夹杂着炖鸡的鲜美,张若水鼻翼微动瞬时便被吸引住了。顺着香味,张若水一路加快步伐,走到走廊尽头,轻撩门帘,一堆锅碗瓢盆、瓜果蔬菜随即呈现在眼前。 女子一袭绿衣站在灶前,一隅的案上,几个瓷碗摆在上头,分别盛了雪耳、竹荪、莲子、银针、笋花等,都泡在清冽的井水中备用。绿衣女子信手拈来几根嫩白的冬笋,刀舞银蛇,顷刻间便雕出十几只白蝶,栩栩如生。莲子破开去其苦心,竹荪切成细丝,与其余的一起用沸水焯烫。竹荪、笋花等一齐堆砌在盘中形成山峰耸立,银针雪耳围边以作清水环绕。一小碗素上汤、一匙黄酒、两匙香醋倒入锅中文火烹制,淋浇在食材上,霎时清香四溢。张若水看得眼呆,更不免食指大动,想当年打破了掌门师伯的晋朝青釉瓷瓶,为的就是偷尝一口案上的鼎湖上素。 一双素手白净如瓷纤细似笋,女子端起瓷盘交递给身边打杂的婢女。一个转身,便是翩若惊鸿。谁道仙子不食人间烟火,这烧菜的姑娘天生丽质正恍如瑶台仙姬。绿衣姑娘乌发垂腰,云髻峨峨,斜挑一支朴素的雕成木兰状的木钗。着一身白袖绿裙,绣两枝水漾梨花,肤白唇红,瞳若幽潭。张若水眼前一亮,忽地想起了盛唐诗仙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绿衣姑娘上看去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见张若水便凤目微瞪,容色有些诧异,冷颜道:“你是何人?跑进厨房做什么?”张若水一愣,神色有些张皇,整个人站得僵直,摆手说道:“在下青城派张若水,打搅了姑娘,实在抱歉。” 她一听青城派三字依旧不改如霜冷颜,只不过莲步轻移上前了几步,眉眼减轻了一点防备之意,道:“原来是青城派的高徒,失敬。此次品剑盛会,贵派来了许多剑仙前辈吧。”青城派果然名扬四海,虽然是姑娘出于礼貌的称赞,张若水仍觉心中窃喜,暗暗自豪,道:“姑娘谬赞了。” 正当两人交谈之际,欧阳枫踱步走近厨房,眼见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白衣少年,顿时双眉紧皱,面带愠色,道:“张公子,厨房重地,涉及到烛庸城品剑会各位前辈大侠的饮食问题,君子远庖厨,你还是快些离开吧。”两人双双将目光移向板着脸的欧阳枫,骤觉黑云压山,闭口不言。 欧阳枫望向绿衣女子,眼神稍稍柔和,道:“倾璇姑娘,不知晚膳你可备好?”倾璇早已笑意消逝,玉颜凝雪,冷然道:“还差一道糖姜蜜蟹,倾璇这就去做。”说罢便一甩白袖转身走开。张若水略感尴尬,僵硬得咧着嘴笑着,几乎是艰难挪动着脚步离开了厨房。 张若水刚踏出厨房,叹为观止的一幕便出现在他的眼前。雕花木案之上,几道江南菜色泽淡雅:金齑玉脍,鱼片洁白似玉,香薷青翠欲流,入口清爽鲜嫩,不愧被誉为东南之佳味。文思豆腐,豆腐冬笋切细如丝,刀工精细,软嫩清醇,入口即化,不辱此名。再看两道蜀菜:双椒两仪鱼,青红椒剁碎分开摆置成太极之形,鱼片在下,沸油滚滚,色彩鲜艳夺目。清水菜心,青菜心置于一碗清水之中,看似平淡无奇,原是高汤漂油,色如清水味道却鲜美无比。 倾璇姑娘何许人也,不但姿容绝色,还有如此巧手,真是又长见识了,张若水暗思道。 遐想间,张若水信步走出厨房。走廊尽头袅袅娜娜站着一位少妇,一身烟雨朦胧的墨绿罗裙,裙摆绣着大朵金莲。一个家丁摊开锦帕奉上银针,她小心翼翼地捻起银针,每道菜都仔仔细细试了三次。如此谨慎检查后,才招呼家丁婢女赶快上菜。看她衣着打扮,掌管如此重要的事务,应该是外界所说的贤惠的欧阳少夫人。 看情况,欧阳家对品剑会很是重视,全家上下倾注于品剑会的精力也非常之多呀。 卷一 古剑湛卢 第三章 一场淅沥的春雨,将赶路人的脚步留在了驿站。水汽氤氲蒸腾而上,纠缠着纷落桃瓣的残香,将简陋的茅草棚包裹。 剑鞘,劣质蟒皮,纹色杂乱,亦如这陋室一般平淡无奇。慕罹将长剑随意地扔在桌子一边,任凭几缕湿发搭在眼前,桌前点了两道小菜,静默地注视着茅屋外的一棵枯木,眸中映着空蒙雨色,将手中的烈酒一杯杯送进嘴中。离他不远,几个面带刀疤的跨刀男子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划拳,好不酣畅淋漓。 一阵喧闹声打破了雨滴落下的韵律,店小二一脸谄媚地招呼着踏进茅草棚的男子。“公子里边请,里边请。”方才还懒懒散散的小二此刻立即来了精神,脊梁骨几乎要弯到了地上。 一位执扇公子在一众小厮的前呼后拥下翩然走来。紫金冠,锦缎装,腰间貔貅玉佩翠绿通透,一看便知是位富家公子。他的目光不曾扫过热情洋溢的店家,只顾掸去肩上的雨水,将轩眉轻皱着,不知是在埋怨着这绵密的阴雨,还是在厌弃着这破败的小屋。贵公子的身旁还玉立着一个抱着琵琶的美人,应该是刚从青楼里赎出来的某位红牌。 “小二,快上好酒好菜。好好招待我家公子。”一个领头的的家仆嚷嚷到,出手便是一枚不轻的纹银。店小二收了钱更是点头哈腰,兴冲冲地到一边添置酒菜。而贵公子有些无奈地环顾四周,将折扇轻敲手心,不情不愿地坐下,轻叹一声,道:“看这雨连绵不绝的,不知明天能否赶到烛庸城。” 这边琵琶美人也提裙坐下,巧笑妩媚,道:“秋公子莫急,让奴家为公子弹奏一曲舒心吧。”贵公子斜挑嘴唇,眼如丹凤,温柔地端起美人的下巴,柔声道:“这污秽之处,不配姑娘的琴音,待我们到了烛庸城,再听琴谈心吧。”贵公子露出一弯浅笑,身上透着桂花一般的甜郁之气,魅惑得慑人心魄,笑得这阅人无数的青楼女子都招架不住,颔首羞红了脸颊。 一边喝酒的慕罹本是不在意这群人,听到“烛庸城”三字,心头蓦然一震,将眼波缓缓移向了那个雍容华贵的公子。另一边,之前还在把酒言欢的一众刀客片刻间便安静了下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贵公子一身华贵的打扮,腰间的玉佩,身边的美女,还有不远处停在树下的华盖马车,一边啜着碗中的酒,一边与身旁的人默契地对视了几眼。 “哎哟喂,这不是瑞香楼的头牌么?怎么,今天跟了个富家公子,就不和我打招呼了?”一个壮汉借着酒力,钳住琵琶女的肩膀,便将她一把提了起来,一说话,便是一口酒气喷在美人的娇颜上。琵琶女羸弱得像风中摇摆的柳条,满脸惊惶,可怜巴巴地望着贵公子。公子自然是一跃而起,凤目圆睁,举着折扇指向撒泼的醉汉,喝道:“放开她!”话音刚落,一众家仆挽着袖子便围了上来。 醉汉已神志不清,看这阵势也没被唬住。“臭小子,不要挑事!”醉汉抓住琵琶女不放,眉头纠结在一起,朝着贵公子吼道,凭着酒劲,他的语气又嚣张了三分。“挑事的是你吧!”贵公子将剑眉一竖,飞扬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气运掌心,一个箭步冲来,便气吞山河得给了醉汉一掌。醉汉被打得身心一震,倒退三步,连着捉住的琵琶女,一齐倒在地上沾染了一身泥。醉汉抚着心口,哪里还管得了琵琶女,龇牙咧嘴地望着眼前打开折扇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有些吃力地说着:“好劲道的掌力,你是何人?” 贵公子折扇轻摇,冷哼一声,将眉眼一斜,道:“红袍山庄,秋明洌。” “红袍山庄!”“五大商帮之一!”“那可是富甲一方的世家呢!”几个散客在一边议论着。慕罹瞟了一眼这混乱的场面,庆幸自己坐在角落,沉默不语,自顾自地饮酒望景。听着红袍山庄、五商之一,异样的流光逐渐攀上刀疤男子们的眼睛,兴奋、狂喜! “啪!”一只陶碗落地的声音,伴随着提提哒哒的脚步声,秋明洌一干人等立刻被涌来的刀客包围了起来。而方才还兴高采烈置办酒水的店小二也变了脸,和掌柜一同在柜子里取了兵器,如狼似虎地地瞪着秋明洌。秋明洌自然是一脸错愕,折扇一收,怔怔地扫视着面目有些狰狞的刀客们,剑眉紧蹙,声音有微颤,道:“你们……” 原来,是家专营抢劫的黑店。那些散客全都惊慌失措,也不管外面山路泥泞,纷纷抱头鼠窜,仓皇逃生。 领头的那人是个独眼龙,一手摩挲着一脸的络腮胡子,一边奸笑着,说:“小子,进了老子的地盘还不知道?看你是名门之后,交出财物,我可以饶你不死。” 遇到拦路抢劫的土匪,双拳难敌四手。秋明洌却不是一般人,片刻间便恢复了往常的神色,眼波流转,扬唇一笑,道:“各位壮士,此次秋某出门所带财物不多,不如,各位随秋某去烛庸城,自会有人送上金银财物。”那头领听后啐了一口,笑道:“秋公子真是聪明人,还和我们耍花招呢,如今烛庸城群雄盘踞,我等一去岂不送死?既然如此……”头领狠狠地瞪了秋明洌几眼,喝道:“杀光!抢!” 号令一出,刀疤男子们便泥石流般袭来,对着手无寸铁的家仆便是挥刀砍去,刹那间便血溅三尺。地上的琵琶女还未站起就被人攥住头发拖去一旁,女子幽怨的惨叫声传来,琵琶女不忍受苦,挣扎着一头撞在了柱子上。秋明洌面露惊色,折扇一开,蓦地弹出六齿钢剑,剑光凛冽,裹挟着破竹之势,朝着那头领劈撩而去。头领拔刀出鞘,泰山压顶般朝折扇砍下,精钢软剑有以柔克刚之妙,只是一弯一弹,便躲开了这沉重的一击,完好无损地掠过刀尖,直击头领的脖颈。 头领向后一仰,躲开一击,却被软剑划破了脸颊,在脸上有重新添置了一道新伤。头领抹去细缝中渗出的鲜血,恶狠狠地瞪着秋明洌,道:“妈的!这是什么鬼东西?”另一边,家仆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秋明洌身后早已血流成河。浴血的几个凶徒,目露凶光,将这个虎落平阳的贵公子团团包围住,越逼越近。 秋明洌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缎面折扇,额头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密汗,这样孤立无援的处境,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哗!”一道黑影掠过,只听簌簌几声,一阵身体倒地的声音,秋明洌身后空明了大半。他微微侧头,见身后的土匪都瘫在地上,滚烫的血液从脸颊上细长的伤口和口中喷涌而出,几个人都是抽搐了几下,眼睛都来不及闭上,便断气了。他们都是被极快的剑从嘴部划破脸颊,割断了舌头! 秋明洌身旁,黑衣剑客持剑静立,轻轻抖手掸去了剑上的血迹,双眸寒光冰冷地扫过已是大惊失色的小头领。长剑隐在鞘中是平凡之物,出窍却是饮血利器,剑身灿若霜雪,剑纹曲折盘旋,犹如鱼肠。 不错,正是勇绝鱼肠。冷如严霜、比明月更加夺目,轮廓利落流畅,寒气四射、惊走了屋檐下躲雨的鸦雀。曾闻毛虫蜕去外衣便是羽化成蝶,蟒皮剑拔掉剑鞘则是尽显威仪。古书中,专诸刺王僚,用的正是藏于鱼腹的鱼肠剑。鱼肠剑锋利无双,穿过三层狻猊金甲才断为两截,后人集齐鱼肠剑碎片,取玄铁重铸鱼肠剑,饰以鱼肠蜿蜒之纹。千锤百炼,勇绝鱼肠重现人间! “你、你是谁?”头领向后退了一步,“好毒的剑法……”未等他说完,慕罹目光一斜,疾行如龙,足尖一点凌空而跃,长剑运行如风,闪电般劈撩而来,看似的轻轻一击,却有夺命之势!那头领到底是一方地头蛇,手起刀落便将那催命之剑挡开拨下,运力在腕,朝着慕罹的左肩便是千钧石担砸下。慕罹迅速将肩膀一斜躲开重击,冷然落地,这边长剑回势,五指并力一推,便是一剑穿心! 惊魂之情还凝固在眼中未散,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恍当一声,重刀落地,接着,一具尸体直截了当地向后仰去,倒在泥泞里。方才还喧闹一片的酒肆,片刻间便只剩两个活人。 尔后,山雨逐渐消停,血水交融渗进土地,山里飞来的乌鸦饥肠辘辘地啃食着尸体,死寂的酒肆开始喧哗起了一片哀啼声。秋明洌与慕罹坐在华盖马车内,柔软的丝质坐垫比酒肆的长木椅子舒适了百倍。秋明洌惊魂甫定,强忍着胆寒地瞟了几眼不知是敌是友的剑客,慕罹只管稳如东岳,拿着一块随手从酒肆拿来的粗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沾血的剑身。 那剑藏在鞘中时宛若睡狮,出窍便是恶蛟出海,正如它的主人,不动则是无名剑客,一出手便是疾剑修罗。 秋明洌优雅地从车座底取出一个乌木盒,递给慕罹,道:“少侠救命之恩,秋某无以为报,这里是百两赤金……”“我不要钱。”慕罹停住了手,抬眼望向秋明洌,一双星眸宛若晗光琉璃。 秋明洌一愣,随即收起木盒,折扇轻摇,笑道:“少侠不贪钱财,果然是一代豪杰。不过,秋某也不喜欢欠人人情。”慕罹将手中鱼肠剑收入鞘中,面容不起一丝波澜,盯着秋明洌的双眼,道:“带我进烛庸城。” 秋明洌一听此话便是满腹狐疑,黑色眼珠转了几圈,挑眉问道:“你没有请帖?”“没有。”慕罹干脆地答到。“你——”秋明洌一展折扇,玉鼻高挺便凑了过来,“进烛庸城作甚?”慕罹没有丝毫心虚,只是略微顿了片刻,道:“找人。”“什么人?”秋明洌追问道。 慕罹将目光移开,一丝暖意在眸中荡漾开来,他缓缓道:“一个故友。” 卷一 古剑湛卢 第四章(一) 烛庸城会客大堂。堂里早已是坐满了人,人声鼎沸,来往间摩肩擦踵,而桌上佳肴琳琅满目,菜香四溢。能成为欧阳家的座上宾,不是名声显赫的豪侠,便是身缠万贯的贵人。 张若水耳畔尽是众人三言两语的议论:“呀,那些不是青城山的仙道吗?那胖子是谁?他也是剑仙?”“回生谷也忒小气了吧,就派了两个女人?” “你看这五大商帮秋、凌、乔、柴、欧阳五家,各自贩卖茶叶、丝绸、药材、瓷器、兵器,掌握神州甚至丝绸之路以外地域的经济命脉,其中最富豪的当属烛庸城的欧阳家。”“欧阳家富可敌国,办这品剑会挥金如土,欧阳少主眼都不眨一下。” “快看,那不是柴窑柴家的当家痕迹公子么,年纪轻轻就撑起整个柴家。”“果然是谦谦君子人如玉!”张若水注意到了这两句话,便顺其自然地去望那些人目光所及之处。的确,一个身着仙鹤纹鹅黄长衫的美男子坐在贵宾上座。他面带春风地与身旁的友人谈天说地,一派翩翩如玉佳公子之气。 痕迹公子?江湖给他的绰号吗?如果是名字也太怪了些。 “韩师兄。”张若水低头咬了咬韩羽萧的耳朵。“又怎么啦?”韩羽萧端起一杯热茶,“方才没被师父训够是么?”张若水别了别嘴角,露出一丝倦色,无奈地想起,方才因为乱闯乱撞被万俟珏一顿好训,他似乎真恨不得立即御剑飞行将这个孽根祸胎扔回青城山。 毕竟万俟珏没这样做。张若水问道:“韩师兄,你认识那个叫痕迹公子的人么?”“南宫痕迹?不认识,但我知道他是柴窑现任的当家,怎么了?”“啊?为什么柴家的当家会姓南宫?”张若水直接吐露了自己的疑惑。“南宫痕迹,这名字也太怪了。”张若水煞有介事地评价着。 “哦,”韩羽萧说得很平静,“他父亲娶了柴家的独女入赘柴家,老丈人去世了,南宫先生就顺理成章接下了柴家基业。南宫先生几年前辞世,现在由他当家。”“是么?”张若水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星眸,“原来是柴家的外戚,这不是鹊巢鸠占么……” “哈哈,眼红啦?你是想有这么一个老爹,还是想入赘到富贵人家去啊?”韩羽萧抬眼瞟着张若水,嘴角一斜略带戏谑地笑着。“才没有!韩师兄你想道哪里去了?”张若水一甩手,差点把袖子甩到了师兄脸上。韩羽萧一见他被人戳破心思的恼怒之状,不禁嘴唇轻扬,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台侧,烛庸城城主欧阳毅身形瘦削鬓发斑白,步履蹒跚地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搀扶而来,他佝偻着背,早就咳得喉管火辣,肺部刺痛。欧阳枫见状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一把将病重的父亲扶住,牙关轻咬,眉峰紧皱,道:“爹,品剑会就交给儿子来办,你病痛在身,还是回去歇息吧。” 欧阳毅有些吃力地摇摇头,道:“笑话,品剑会已是武林头等大事,如不由我亲自来接待四方贵客,岂不让外人说我烛庸城傲慢无礼?”欧阳毅拨开欧阳枫的手,执意走上台去,而欧阳枫一脸揪心,立刻跟上前去将老父扶住。 听闻一声清越的锣响之后,众人逐渐停止了言论,缓缓安静下来,在少主的陪同下,病恹恹的欧阳毅强撑起精神,有些踉跄地走上台来。眼见欧阳毅病痛之相,又想起这几日欧阳枫忙里忙外不见歇息,台下不禁议论纷纷,传言欧阳少主事父至孝,果然名不虚传。而身后一直盯着他们的那双眸子里,一道异芒飞逝而过。 欧阳毅先行一礼,勉强地说道:“在此先谢过各路朋友千里迢迢赶来寒舍捧场,欧阳某先敬各位一杯!”欧阳毅查人取来酒杯,斟上美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一旁的欧阳枫却看得心急如焚。 有资格起身举杯的都是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譬如青城派的万俟珏,回生谷的辛彩,以及各商帮的当家或者使者。而韩羽萧张若水一众晚辈,只能安坐在椅子上静待长辈动筷那一刻。 欧阳毅连饮三杯,众人也饮酒正酣,尔后,欧阳毅声音开始沙哑起来,娓娓道:“明日敝庄将在此地展出新造的刀剑叉戟,欢迎各位品鉴赏玩。若有相中的,尽管告之小儿,敝庄定会与阁下商议一个合适的价格。” “欧阳城主,那湛卢剑呢?”座下,不知是谁提了一句。欧阳毅难得展眉一笑,却并不是很骄傲得意,微微昂首道:“老朽答应了各位友人要展示我多年珍藏的湛卢剑,定不会食言。” 全场哗然,似乎欧阳城主所说的随便赏玩的刀剑都是废铜烂铁,只有这湛卢剑,才是真正令人瞩目的头牌。 酒过三巡,便是要品尝佳肴,欧阳毅强忍喉管剧痛已然难以出声,嘴唇徒然嚅动着,欧阳枫果断为父分忧,朗声道:“各位长辈,今日敝庄的晚膳由海云楼的倾璇姑娘亲手烹饪,各路朋友自便。家父与在下眼下还有些杂事,先失陪一下。” 一听此话,四周不禁议论开来:“倾璇姑娘是谁?”“咦,你竟然连海云楼的当家也不认识?那可是塞上江南珞茗城内大名鼎鼎的‘妙手玉观音’呀!”“听说她的手艺非同凡响,做出的菜肴精致可口,能令人三月不知肉味!只是那海云楼菜肴价格金贵,不是寻常人吃得起的。今日能有幸尝到,真算是走运了。” 万俟珏一个胖子竟然对悬浮汤中的文思豆腐犹感兴趣,起身端起汤匙舀入碗中,亲切地盛给跟随来的弟子们,而其他年轻弟子则是受宠若惊,面带红霞有些手抖地接过汤碗。外宽内严,果然是虚无脉的严厉师父,其他弟子的慈祥师叔。 那汤碗是上好的青釉白瓷,碗身做了半镂空,五色汤汁在薄瓷内隐隐绰绰,好不撩人。听人议论,这些瓷碗都出自五大商帮之一的柴窑,柴窑以瓷器著称,一个小瓷碗都精工细作,价值不菲。再看看这摆了满桌的瓷碗瓷盘,欧阳世家财力雄厚五商之冠,名声不假。 圆桌另一边,张若水一听倾璇二字,心中方才明白她竟是这等奇女子。想别头转向韩羽萧再问点轶事,没想道他比自己更心急,眼见一桌美食早就饥渴难耐,眼疾手快地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中细细咀嚼着。青城的粗茶淡饭,果然平日里遵规守矩的韩师兄也受不了。 张若水也着实感受到了馋虫大闹五脏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蜜蟹放入碗中准备一品佳肴。 “嘭!”随着一声瓷器碎裂声,众人皆惊,暂时放下手中碗筷汤匙,左顾右盼地张望着。张若水左肩被人猛地一撞,他立刻警觉地转头看去。只见韩羽萧一头栽在地上,碗中顺带的鱼汁洒了一身,他在地上挣扎了几下,随后便一动不动! “若水,你又闯祸了?”眼见韩羽萧摔下桌去,万俟珏却第一个想起张若水,目光灼人地瞪着他错愕惊慌的神色。万俟珏身后,接踵而至的几声低哑的嘶叫:“啊——”,倒下的数人只抽搐了几下,嘴角溢出几道深红的血丝,便不动了,然后便是一连串椅子倒地的声音。 “韩师兄!你……”张若水见状立刻放下碗筷俯下身去,抓住韩羽萧的肩膀将他一把扶起,只见韩羽萧双眼紧闭,一脸惨白如瓷,唇瓣变得乌紫近黑,立刻青筋暴跳,喊了一句:“师父,师兄中毒了!”此话一出,当真如同炸开的惊雷,众人顿时惊惶失措,慌忙扔下碗里的珍馐。万俟珏一听此话更是天雷轰顶,随即腾地站了起来,朝着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韩羽萧疾步走来。 “不可能,我亲眼见欧阳少主每样菜都用银针试过,怎会有毒?”“天哪!我差一点就动筷子了!”“这烛庸城里里外外严加防守,还是被人钻了空子么?”大堂内的各路豪杰都沸腾一般,对中毒之事众说纷纭。而扶父亲回去休息的欧阳枫听闻此事惊得面色铁青,三步并作两步,立刻赶到了大堂。 卷一 古剑湛卢 第四章(二) “师兄!师兄!”张若水使劲掐着韩羽萧的人中,可是韩羽萧死尸一般毫无生气,任凭张若水如何呼喊推摇都纹丝不动。青城派众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张若水心惊胆战,伸手便去试他的鼻息。“他还有气,他还有气!”张若水蓦然一阵狂喜,朝着身后喊着。 “让一下!让一下!”银铃般的声音传来,窈窕少女挤开推攘的人群,脚步轻灵地跃到瘫在地上的韩羽萧身边。只见她俯身蹲地,捏住韩羽萧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从腰间取出一支小竹筒,一条蠕动的白蚕爬出竹筒附在景澜手上,被她往韩羽萧耳边一送便咕噜咕噜地爬进了韩羽萧的耳朵里。 张若水将师兄的头枕在他胸前,只觉他蓦地一震,手脚开始抽搐,越来越剧烈,随着几声无力的嘶吼,韩师兄开始大汗淋漓,流下的汗水竟然有着殷红的颜色! 张若水等人看得惊异,景澜有条不紊地拿出一张手帕,轻轻将韩羽萧脸上渗出的红色汗液拭去。片刻之后,蚕蛊从韩羽萧另一只耳朵里钻了出来,已是遍体血红点满了暗紫色的小点! 景澜娴熟地将蚕蛊装进小竹筒内,又将韩羽萧脸上的热汗擦拭干净。韩羽萧的唇色逐渐恢复正常,红润慢慢攀上脸庞。轻轻咳着韩羽萧双目微启,有些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揉着一边耳朵。“师兄,你感觉如何?”张若水关切地问道。韩羽萧格外虚弱,道:“舒服了些,只是有些头疼。” 景澜扬唇一笑,明眸波光盈盈,道:“这是正常的,斑蚕蛊已经吸收了你体内的毒素。”张若水抬头,瞥见景澜月牙一般笑眯眯的眼睛,不禁心中一震。 见此奇术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当然,也有人没有忽略饭菜有毒一事。看着倒在地上口吐鲜血的人,方才都还意气风发地或敬酒或痛饮,此刻却了无生机。许多人都面露寒色,更有甚者手脚颤抖。 景澜端详着斑蚕蛊站起身来,思忖了片刻,道:“是天竺奇毒‘红桑子’!”一旁的辛彩双眉一皱,道:“此毒无色无味,不易察觉,空服尚有药可医,遇酒便激发剧烈毒性,药石无治,见血封喉!” 张若水与踱来的陈悦扶着虚弱的韩羽萧,抬首搭了一句:“是师兄命大,方才不曾饮酒。”陈悦师兄也说:“在下听闻红桑子炼制工艺极其繁复,至今只有魔教天颜阁有此法门。难不成……”众人听着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皆是哗然,不禁张皇失措,纷纷埋怨着:“我方才便饮了三杯,若是一动筷子,如今岂不已命丧黄泉?”“烛庸城严守关卡,魔教中人还是混了进来,明日要如何品剑?”“下毒的莫非就是掌厨的倾璇姑娘?饭菜可只有她碰过。”“还留在这个是非之地作甚,明日还是散了吧。” 欧阳枫没料到此次事故,早已惊得满头大汗,在众人的责难声中僵立原地,不知所措。万俟珏不愧是武林第一正派首座之一,只见他大步跨出,转向众人,朗声道:“诸位!诸位,少安毋躁。此事事发突然,让各位朋友受惊了,现在贫道和欧阳少主会尽快查明真凶,给各位一个说法。现在请大家集中到中厅去,稍作休息,压压惊。”众人见仙道万俟珏发话,陆续停住了讨论,在欧阳枫与青城派、回生谷众人的劝说下,或惊恐或不满地去了中厅。 在陈悦的示意下,几个弟子抬起韩羽萧回到厢房歇息。几位中毒者的尸体,就由欧阳家的家仆抬到后庭先安置。此时,大堂内就剩下欧阳枫并青城派回生谷众人。欧阳枫立即吩咐小厮“速速请倾璇姑娘过来”,他深知倾璇是这事故最关键的一环,如今他也只能尽力到此。 “师父,天颜阁就是二十年前重创我青城派的魔头。听师兄们说,他们这些年来也一直为非作歹,四处贩卖五石散、银朱粉等禁药毒物,甚至毒害百姓。如今,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了么?”张若水悄悄在万俟珏身旁耳语,剑眉紧皱,眼波澹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万俟珏颔首对着张若水小声嘀咕到:“天颜阁精通毒术和易容之术,要混进烛庸城也非难事。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万俟珏顿了顿,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和张若水说这些,一揉大肚皮,语气轻柔地说:“孩子,你不用管这些。” 孩子?这还是万俟胖子第一次如此称呼张若水。 正当气氛凝重,周遭陷入死寂之时,门外传来一波混乱声。 “秋公子,秋公子,烛庸城有烛庸城的规矩,小的也不敢违抗啊。” “哼,连我秋明洌的面子都不给么?” 正当众人面露惊诧,一紫一黑两道身影随即闪入大堂。一个弱冠年纪的少年,一个略微年长些,都是英气俊朗。一人手摇折扇,一袭紫锦华服,配镶玉腰带,眉宇间有淡淡的贵气;另一人一身玄色冰梅纹锦袍,颔首环剑,一言不发。 卷一 古剑湛卢 第五章 “怎么回事?”欧阳枫喝道,憋屈已久的一腔怒火也只能朝着小厮发泄了。“欧阳大哥,真是别来无恙。”紫衣男子抬眼一瞅欧阳枫,挑眉一笑,凤眼微斜,尽显一世桀骜风流。“你家的小厮也太不讲理了,这天色渐暗的,竟把我挡在门外。” 折扇一开,雪白缎面上画红梅疏影,肃杀之气透骨而生。万俟珏与陈悦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这不是早就失传的魔教之物踏雪扇么? “少主,这位少侠没有请帖,秋公子执意要带他进来。”小厮一脸委屈地说道。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那位黑衣男子。 只见他邹忌般身长八尺,容貌昳丽,一双幽寒的眸子灼灼好似两粒黑曜石,深飞的剑眉隐隐显露一丝阴鸷之气。他双手环剑,一脸不以为意,面冷如千山暮雪,黑衣加身不禁令人联想起夜叉鬼魅。仿佛是那位名垂青史的兰陵王,拥有俊美容颜的同时,也有渴望嗜血的杀气。 “明洌?你怎么一个人来了,秋叔叔知道吗?”欧阳枫双眉轻蹙,如今发生的事已经让他如惊弓之鸟,“这位公子是……”“欧阳大哥,这件事我们容后再说。”秋明洌笑得极不自然,以致于在场所有人包括张若水都心领神会,他是瞒着父母偷溜出来的。 “至于他么,他叫……” “慕罹。”阴郁的黑衣男子冷冷地吐出。 陈悦冷眼相观,道:“不知这位慕少侠何门何派?” “无门无派。” 陈悦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挡了回去,他强压着火气,故作冷静地说道:“眼下刚出了事故,欧阳少主还是小心为妙。”面对陈悦的含沙射影,慕罹瞳若深潭,波澜不惊,似乎是不屑与他争论。“慕罹在路上救了我的性命。”秋明洌一合折扇,正色说道,“他手刃了那些手段残忍的土匪。我信任他。”秋明洌将我字咬得极重,傲气地挑眉瞪了一眼陈悦,目光交汇之间便是水火相遇。 土匪手段残忍?只不过是秋明洌帮慕罹隐瞒了他的手段。 欧阳枫感到火药味渐重,作为主人家自然而然在中斡旋:“明洌,这是青城派虚无脉首座万俟珏道长,这位是回生谷医侠辛彩姑娘,这位是青城派掌门的高徒陈悦大侠,还不拜见?” 说罢,欧阳枫又转向青城派回生谷诸位:“各位前辈,这位是红袍山庄的四公子秋明洌,年纪尚轻,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万俟珏一听红袍山庄四字,先是措手不及地楞了一下,尔后立刻笑颜一展,道:“原来是秋庄主的四公子。贵祖上原是本派的俗家弟子,贵庄秋水剑法与青城剑法也是一脉相承。当年贫道与秋庄主一别已匆匆二十年。不知秋庄主而今如何?身体可还康健?” 秋明洌听着这些渊源听得不耐烦,但出于礼貌也礼节相应,举扇说了句:“康健得很,有劳道长挂心。明洌在此见过各位前辈了。” 众人寒暄之时,一众家仆走在绿衣女子两旁,步履匆匆地走来。 “少主,倾璇姑娘带到。” 倾璇面如玉刻,双目平静不起涟漪,双手叠在小腹前,清风拂草般地稳稳走来。一双冷峻如冰的眸子悄然间有了变化,瞬时的秋波流转如春光乍暖,冰雪消融。倾璇先是向众人礼貌地行了一礼,抬眼望见慕罹,四目交汇间便是意味无穷。而秋明洌生性敏锐,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转头望向身边的慕罹。 “慕公子,能在此处碰见你真是巧了。”倾璇微微一扯嘴角,名门闺秀般落落大方。张若水自作多情地微笑点头,说:“倾璇姑娘,我们又见面了。”一旁的慕罹巍然不动地立着,双眼游离,神色间竟有些惊惶,只管敷衍地道了声“嗯”。秋明洌还听得稀里糊涂,倾璇体贴地补了一句:“慕公子和我是熟识。”这句“熟识”,让慕罹有些受宠若惊地怔住了。 陈悦不屑地扫了慕罹一眼,转向倾璇,道:“倾璇姑娘先别叙旧,我等正要问你饭菜有毒一事。” 倾璇抬首毫不避忌地直视欧阳枫双眼,清秀容颜如染霜华,淡淡道:“每道菜都会由欧阳少夫人用银针试三次,中毒之事与倾璇不相干。”陈悦一见她满眼的冷傲,顿时心中怒火暗烧。万俟珏见状一步踏出半挡着陈悦,道:“我们并非怀疑倾璇姑娘下毒,只是,请问姑娘,是否有可疑之人进出过厨房?” 倾璇目光稍一柔和,眼波一转,道:“厨房里帮忙的都是烛庸城的家仆,只有一人,便是眼前的张公子。”张若水点点头:“是我没错,我就看了一眼,也没瞧见什么可疑之人。”这样万俟珏哭笑不得,这个天真的小子,竟然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算成了“可疑人”之外。 倾璇蛾眉微蹙,略一沉吟,道:“如此,便没有其他人进过厨房。”欧阳枫眉宇一沉,道:“难道是酒水不成?拙荆只顾着试菜,却忽略了酒水!”辛彩眼珠一斜,略一思忖,道:“这不可能,红桑子虽无色无味,可是入酒便化作红色,旁人一看便能察觉。”听完此话,欧阳枫耷拉下肩膀轻叹一声,看来,线索全无啊。张若水万俟珏等人都低眉深思,慕罹和秋明洌初来乍到,也从他们的言语中明白了七八分。倾璇面无表情,眸如静湖,只管袅袅婷婷地伫立着,真如传言中一般,宛若一尊玉观音。 而一边的陈悦火气未消,看倾璇更是越来越觉得蹊跷。他一掌拨开万俟珏,蛟龙出海般步出,喝道:“饭菜之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饭菜有毒于你也脱不了关系,你是不是天颜阁的人,在打湛泸古剑的主意?”陈悦五指大开,对准倾璇的脖颈,步如龙行,一个擒拿手便朝她袭来。倾璇凤目一瞪,错愕着眼色,被这气吞山河的气势震得脚步不稳,身体后倾。 “你还有些身手?”陈悦惊讶地竖眉,更不会善罢甘休了。 滴水落地的刹那间,慕罹鱼鹰凫水般侧身步来,黑袖宽展如苍鹰展翅,一把将倾璇拦腰抱起闪到一边。未等倾璇站稳,慕罹将手一放,举剑挡在身前,将倾璇一把撩在身后。 “你!”大师兄宽袖一挥,将手背在身后,满眼威严地瞪着慕罹。“不是她。”慕罹冷颜说道,丝毫不被陈悦的虎豹之气所恫吓,也不管他是不是什么青城高徒,青城派的未来掌门人选。慕罹稳稳挡陈悦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没有丝毫闪烁。 “你怎么知道?”陈悦微斜着眼睛将眼前不知轻重的不明少年扫视了一番,尤其是他挡在身前的长剑,语气尖酸地念着他的名字。慕罹所持之剑的剑鞘平常无奇,仅仅是普通的蟒皮草草地裹在轻薄的木壳上,或许正因如此,更加深了陈悦对他的轻蔑。 一个来历不明的三流剑客,陈悦将眼一白,心里暗暗地骂道,丹田凝气,内力渐渐运于掌心。而慕罹似乎也感受到了他隐隐透出的杀气,另一只手缓缓握紧剑柄,随时准备拔剑出鞘。众人看这架势都不自觉地大惊,张若水看得心惊肉跳,害怕大师兄败下阵是正常的,但是他竟然也悄悄注意着那个冷峻的黑衣剑客,怕他输给大师兄。 “毒不在饭菜里!”一个清灵的女音的打破了剑拔弩张的局面,除了四目对视的慕罹和陈悦,大家都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紫裙嫣然的景澜拿着筷子走到众人面前,道:“毒在筷子里,这些筷子,已经被红桑子的毒汁浸泡过一天了。”众人皆是惊叹,欧阳枫更是惊愕万分,小心翼翼地拿着景澜手中的木筷端详着。 景澜继续说道:“再好的炼毒术也是有破绽的,红桑子带有的果香味不能完全除净,这筷子虽然沾着鱼汁,可仔细一闻还是有淡淡的果香。”说着,欧阳枫便将鼻翼贴近木筷,立即被景澜挡下:“不可,欧阳少主,红桑子的气味也是有毒性的。” 欧阳枫连忙放下筷子交还给景澜,道:“那么姑娘怎么……”景澜莞尔一笑,道:“我从小尝遍百草,现在早就百毒不侵啦。”一边,秋明洌默默盯着这俏丽的苗家小姑娘,暗暗赞赏着她身姿窈窕,容颜秀美。景澜说着从身后的宴席上取来一杯酒,将筷子浸在酒中,木筷一与酒接触,丝丝红烟便逐渐在酒中弥漫荡漾开来。 竟然有人把毒下在筷子里!众人面面相觑,又是一阵后怕,几个青城弟子暗自庆幸先用汤匙舀文思豆腐喝,否则如今也和韩师兄一样不省人事了。 “这不是我欧阳家的筷子!”欧阳枫惊呼道,“我欧阳家的筷子,是和柴窑的瓷器一同订制的,筷子的头上都会镌刻细小的小篆体欧阳二字,各位请看,这只筷子上根本没有!”张若水一听此话也抓起身旁席桌上的筷子仔细看着,也不管什么毒不毒的,道:“这支也没有!” 万俟珏脸上肥肉一抖,缓缓道:“看来,宴席的筷子已经被掉包了,欧阳少主,你可从此处查起。”欧阳枫对着万俟珏恭敬地一抱拳,道:“晚辈明白。”倾璇一见事情水落石出了大半,不禁轻舒一口气,道:“既然真相已经查明,那倾璇先告退了。”慕罹紧紧盯着她,似乎很不愿她消失在自己眼前。 欧阳枫转身,彬彬有礼地对倾璇说:“倾璇姑娘,方才误会了你,真是抱歉了。”倾璇依旧花容冷淡,客气地说:“欧阳少主只是心急罢了。”又轻声道了声“告辞”,便绿裙一摇,清风扫过般离开。面对这冰山美人,秋明洌一合纸扇,扬唇笑得邪魅。慕罹则是淡淡扫了一眼,眸中泛起了层层涟漪,刻意地将头别开。 之后,欧阳枫对各位长辈表示了歉意,几行人便各自回到了厢房。 厢房之中,房内烛光熠熠,欧阳少夫人衣衫整齐地正坐在桌边缝补衣服。欧阳枫不语,径自坐到她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欧阳夫人立刻放下手中针线,唤道:“相公——”,欧阳枫有些不耐烦地抬眼,冷冷道:“泠儿,你先去睡吧。” 欧阳夫人起身拍了拍欧阳枫的肩,一边替他捶着背,一边软语轻轻:“还在有心今日之事吗?”欧阳枫呼气长叹一声,并不作答,欧阳夫人也不敢再多说。过了良久,欧阳枫才喃喃说道:“明天我去杂事房看看。” 另一边,韩羽萧完全置身于梦寐,躺在榻上纹丝不动,只有胸脯微弱地一起一伏。张若水眉不展,用手背试了试师兄的额头,还好,没有发高热。他揉了揉眉心,自我安慰着,师兄倒是赚了,今夜,怕是有许多人难以成眠了。 卷一 古剑湛卢 第六章 烛庸城夜宴后的清晨。景澜酣睡了一夜,一早起来精神百倍,伸着懒腰步入庭院,枝头紫白玉兰怒放如蝶,一派大好春意。发生了投毒之事,昨晚能高枕无忧的,怕是只有百毒不侵的她了。 “小澜!”景澜一回头,见衣着端庄的辛彩立于庭上,板着面孔,比素日严肃了不少。“师父,早啊。”景澜并未察觉她眉间的阴云,依旧甜笑似蜜,正是少女娇艳如春。“咳咳,”辛彩为了端出师父的威严,假咳着走下台阶,正色道,“昨晚之事我要好好跟你说说,你怎么那么莽撞,交给我金针引毒不就好了吗?这万一蚕蛊兽性大发,啃噬韩少侠的五脏六腑可如何是好?不仅没解毒,反而送了性命!” 景澜一听微微嘟嘴,有些委屈地说道:“这是我亲手养大的斑蚕,不会乱咬人的!”辛彩长舒一口气,道:“总之现在韩少侠保命便是万幸,昨晚我左思右想,决定今早去送药,你跟我一同去赔罪。”景澜一听这话便杏目大睁,绯红蓦地攀上双颊,微愠着说:“我救了他的性命,你反而要我去赔罪,我不去!”说罢,景澜竟然没好气地白了辛彩一眼。 辛彩被她的顶得有些尴尬,这也难怪,以景澜的年纪,不过是个单纯的小妹妹。辛彩顺了顺气,伸手慈爱地掸了掸景澜额前的齐眉留海,笑道:“苗疆奇术的确令人称奇,我只怕你控制不好罢了。说道底,师父还是疼惜你的。蚕蛊噬毒多而不少会伤及身体,韩少侠也余毒未消,你便与师父一同去为他送药,也连着认识青城派剑侠。回来之后好好跟我讲讲你这斑蚕蛊是如何饲养的,可好?” 景澜将眼波转了转,鼓了鼓香腮,看样子还余怒未消,有些委曲求全地说:“好吧好吧,既然师父都这样说了。” 巳时,青城派客厢。韩羽萧迷糊地眨了眨眼睛,试着抬起一只手,硬朗的指节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挣扎着,吃力地撑着床榻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剑眉轻轻皱起,一副浑然不知之态。张若水端了一碗水走进房间,一看师兄醒来便是大喜,连忙走了过来说道:“韩师兄,你终于醒了!”韩羽萧一副如坠云雾的样子,面带诧色地瞅着张若水,道:“我怎么了?身上没有力气……” 张若水差点扑到了他怀里,再次试了试他的额头,兴奋地说:“没事啦没事啦!”韩羽萧迷茫地睁着双眼。“昨晚你中毒昏迷,幸好景姑娘救了你,现在应该无碍了。”张若水目光流转,星光般的神采绽放在眼睛里。 这时,一位青城弟子领着一高一矮的两人走进了厢房,向韩羽萧一抱拳,道:“韩师兄,你醒了就太好了。回生谷的辛医侠和景姑娘来给师兄送药了。”张若水回头一见二人,连忙地起身抱拳行礼,道:“昨晚医侠救人之恩在下还未言谢,今日便送药,真是万分感谢,感谢!”景澜像只小兔子般从辛彩身后钻出来,巧笑莞尔,道:“该谢我的是韩少侠,你谢什么?” 张若水看着景澜对自己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心中更是惶恐,两道朝霞的颜色迅速攀上双颊,有些支吾地说:“若水、代、代师兄谢过景澜姑娘……”景澜蹦蹦跳跳地跑到张若水面前,眼波盈盈地盯着张若水,柔樱般的嘴唇弯的像是弦月,看得张若水目光躲闪,战战兢兢。 “哎,你就是青城剑侠?”景澜上下打量着张若水,这比其他青城弟子瘦弱许多的身板不免让她生疑,“你会剑术?那你一定会御剑飞行啰?师父说御剑飞行是青城派的独门绝技,可以操控长剑在空中来去自如。道法高深的道长,不只可以御剑,还能操控其他兵器,刀叉斧钺不在话下。你会吗?可以多载一个人吗?可以载我吗?”张若水被景澜这一连珠炮的问题问得晕头转向,只管愣愣地瞪着瞳孔,只回答了其中一个:“御剑、御剑飞行是本门奇术,但是需要深厚的内力,掌握之人只有首座前辈和入门较久的弟子。我、我不会……” “小澜,你一下子问那么多,你要张少侠如何回答?”辛彩一挑嘴角,有些无奈地望着这个活泼的小妹妹。景澜回头瞥了一眼辛彩,顽皮地嘟了嘟嘴,而张若水则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景澜的侧脸,眼中荡漾着春日暖阳般的颜色。 “辛姑娘不必叫我少侠,我自小学文,不曾习武。” “啊?”景澜听后眉眼一低,神色蓦然一黯,“你连剑术都不会啊。”辛彩听她说话如此直白,又是在别门弟子面前,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向景澜招着手,道:“小澜,回来!”又转向张若水,一脸歉意地说道:“张小哥莫见怪,小澜来自苗疆,不太懂得中原的礼节,还请见谅。”又转向韩羽萧,道:“昨晚之事,劣徒做事莽撞,蚕蛊解毒之法甚是危险,在下代她赔罪了。” 张若水一听诚惶诚恐,连忙摇着手,说道:“不不不,是我们要向景姑娘道谢才是。”韩羽萧也虚弱地微笑着点头:“谢过景姑娘。”景澜恨了辛彩一眼,道:“看吧,师父,张小哥韩少侠都这样说。” 辛彩抽了抽嘴角,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递给张若水,道:“张小哥,这是黄连清心散,让韩少侠早晚服用,可以清除余毒。”说着,又取出一只小铁盒,道:“这是软玉膏,我担心蚕蛊啃噬过张公子的肌肤,让他早晚涂在耳上,可以加速伤口愈合。”张若水恭敬地收下药,彬彬有礼地道:“谢辛姑娘慷慨赠药,若水感激不尽,代师兄向二位道谢了。”“多谢了。”韩羽萧的精神还未恢复。 “哪里来这么多谢不谢的?你们中原人规矩真多!”景澜一脸嫌弃地嘟着荷花般粉嫩的唇瓣。 这样率真奔放的女子,张若水还是第一次见识。仿佛青城山与他以礼相待知书达理的师姐妹们,都不算是女子了。张若水不时瞟了几眼景澜,道:“景姑娘医术高超,蚕蛊解毒一定……是苗家绝技吧……” 景澜闻言笑靥如花,一脸骄傲地说道:“也算不得什么奇术,不过是养一堆蚕,每日喂一种毒药,喂够各种奇毒,最后剩下不死的那只蚕便是百毒不侵的斑蚕蛊。不过说来容易,要得一只斑蚕蛊,可是需要很大的耐心的!” 张若水听得仔细,偷偷抿嘴笑着,道:“那景姑娘一定废了不少气力吧。”景澜愣了愣,眼睛笑成了新月,憨憨得用手指刮了刮脸颊,道:“也不算吧,是我娘和我一起养的。”注视着少女妩媚如春的笑颜,张若水心头一震,心中暗思:“这样的姑娘,应当配一个英武非凡的少年侠士吧。可惜我手无缚鸡之力。” “我一定要学剑术!”张若水暗暗发誓。 话分两头。中毒之事让欧阳枫辗转难眠,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便和衣而起,在空荡的烛庸城内四处巡视着。昨晚他连夜派人将烛庸城所有的木筷聚集起来,除了夜宴中的,其他的均是欧阳家原有的木筷。隐患已然消除,找不到凶手,欧阳枫还是忧心忡忡,夜宴的情况也不敢如实向欧阳毅汇报。欧阳枫拖着疲惫的步子,睡眼惺忪着,在宽阔的走廊上挪动着。蓦地,他想起了管理碗筷的杂事房,一下子竟来了精神,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 杂事房旁,几个家丁早起收拾着碗筷,四周都是叮咚的木石相击之音。欧阳枫让他们都停了手,在他面前站成了一排。欧阳枫执剑将双手背在身后,正色道:“你们几人一直是负责收拾碗筷的,昨天可有可疑情况?”几个家丁面面相觑,都无不所措地摇了摇头。欧阳枫搬出了少主的威严,提高了声调,道:“此事事关重大,你们无法推脱责任,还不赶快想想,如实交代,否则拿你们几人问罪!”几个家丁露出一脸苦相,道:“少主,此事真的与小的无关啊。”其中一个倒是有些镇定,瞟了一眼欧阳枫,说道:“少主,我们是无辜的,你捉不到真凶,也不能冤枉好人呀。” 听到这样的顶撞之语,欧阳枫将眼睛一瞪,挑着眉头走到了那人面前。竟然是素日里最懦弱的一个小家丁,他平时看了威武的少主都是要绕道走的,因为不小心在欧阳枫面前打碎了一只碗就跪地求饶,所以欧阳枫对他还算有些印象。 不过,眼前的小家丁昂首挺胸,双眼毫不避忌地瞪着欧阳枫,瞪得欧阳枫自己也有些脊梁发凉。两人对视了半晌,欧阳枫蓦地倒退一步,举剑挡在身前,喝道:“你不是我烛庸城的人,你是谁!”此话一出,在场的家丁都是一番惊讶不语,不由自主地往后散开。而被剑指的小家丁泰然自若,缓缓将嘴角勾起。 小家丁从袖口迅速抽出一只匕首,照着欧阳枫便是疾风过劲草般强势袭来。欧阳枫英眉一震,也赶紧拔剑抽离剑鞘,侧身躲开刀尖,长剑撩起,顺着小家丁的鼻梁划过。小家丁扑了个空,踉跄地往前走了三步,转身一脸邪笑地盯着欧阳枫,那荡漾着恶意的眼神,绝对不是昔日唯唯诺诺的小仆役!撩过的长剑,划破了他的面皮,连着他脸上的皮肤也划破了。小家丁索性将人皮面具一扯,原本的鼠眼变成了一双晶莹的大眼,瘦削鼻梁上还新添着一道血痕。 “莫非,你,就是天颜阁之人?你来我烛庸城有何目的?”欧阳枫咬牙切齿,想道这就是搅乱夜宴的罪魁祸首无疑了。“哼!”那人眼睛一白,轻哼一声,并不作答。欧阳枫急火攻心,厉喝一声,抄起长剑便杀气腾腾地劈砍而来。那人并不张皇,斜挑嘴唇笑得妖异,小巧匕首紧攒在手,丝毫不惧欧阳枫的凛冽长剑。而就在欧阳枫身后,几个衣着艳丽的男子花蝴蝶一般腾空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