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归来
轿帘被掀开,有夏日的光照在沈却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姑娘,该下轿了。奴婢是夫人身边伺候的,特来迎接姑娘。”轿外的老妇人微微弯着腰,恭敬地说。她一身灰褐色的衣裙,颜色很素,料子却是上等。
“有劳了。”沈却点头,扶着小丫头的手下了轿。脚尖刚刚踩到地面,沈却就感觉到地上铺的青砖烧着了一般烫。热气扑面而来,立刻蒸得她闷热异常,她不由蹙眉。沈却自小生活在严寒之地的肃北,这次回鄂南赶巧在五黄六月,着实是辛苦了些。
苏妈妈不动声色地打量沈家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正牌嫡姐儿。
首先看见的是她绣着青竹的锦缎鞋子,女儿家身上的绣品总归是花儿雀儿的,倒是难得见着绣青竹的。她今日穿的也并非她这个年纪喜欢的淡粉、鹅黄与藕紫,而是一条月白色的抹胸轻纱襦裙,外边套着的短襦是颜色很淡的水绿色,袖子很长,十根指头都没露全。唯有胸口处的系带是亮丽的妃色,在胸前系了个扣,一直垂到裙角。
巴掌大的小脸上,还没有脱去孩子的稚气,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剪瞳里却没了孩童的无邪。发间没有珠钗簪环相饰,脸上更是粉黛不施。
苏妈妈暗暗称奇,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倒是从头到脚透露着一股清冷劲儿。
沈却抬头看了一眼,就发现轿子是落在侧门。
苏妈妈自然看见了沈却的目光,便笑道:“府里来了贵客,前院有外宾在怕冲撞了姑娘才走了侧门。”
沈却闻声浅浅一笑,清冷的感觉就淡了许多,瞧着乖巧得很。
苏妈妈就又笑道:“嗳,这日头可真是足,姑娘还是早些去花厅,几位姑娘可都等着您呐。”苏妈妈已经看出来沈却十分怕热。
从侧门进了沈府,要经过一条花藤簇拥的长廊,不时有花儿从漆红的围木间探进来,让整个长廊芳香四溢。沈却吸了一口芬芳,身上也沾染了鄂南的郁香。
穿过爬满花藤的灰白月门,就快到了花厅。
还没走近,就听见花厅里悦耳的笑声。因是酷热的夏季,四周的窗都被推了开来,窗边摆放着一盆盆的花景,郁郁葱葱。从外头只见里面人影绰绰,并看不大清。
“这位就是三姑娘吧?可算把姑娘盼回来了!奴婢红缨给姑娘问安了!”守在花厅外的大丫头利落地弯了弯膝给沈却行了一礼,又朝花厅通报:“却姐儿到啦!”
沈却就抬眼看了红缨一眼。
花厅里的笑声就停了,沈却听见环佩轻碰的声响,想来是有人起身了。她便松开小丫头囡雪的手,跨进了花厅。一脚跨进门槛,立刻有凉气扑面而来,沈却顿时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
“三妹妹这些年在外头受苦了!姐姐可一直担心着你。”一个十五六的姑娘颜色倾城、满身气派,她握住沈却的指尖关切地说。似乎只一瞬间,她狭长勾魂的凤眼就氤氲了水汽,为她说的话更添了几分真诚。
沈却知道说话的这个是她的长姐沈绯,庶姐。
“这是绯姐姐吧?阿却可还记得绯姐姐欠了我一盒酥蓉糕呢!可不许赖账。”沈却的声音脆脆的,带着一点点的糯。
“当然记得,咱们姐妹今后可有一辈子的时间一起吃酥蓉糕。”沈绯就伸出素白的手指去点沈却的额头,她眼中的氤氲已经收了起来,无迹可寻。
花厅里的姑娘们都掩嘴笑。
沈绯拉着沈却走了两步给她介绍:“你离家近八年,这些姊妹怕是不认得了。这是你二姐沈琉。”
“二姐姐好。”沈却乖巧问好。
“嗯。”沈琉冷冷应了一声,就没了别的话。
沈却不由好奇地打量了沈琉一眼。沈琉今年十四了,她冷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哪儿受了气或是针对沈却。可沈却却是模糊记得二姐自小就是这个性子,总是远远站开,离人远远的,不笑,也不爱说话。
“你二姐姐可是有名的冰美人呢,三妹可别误会了。”沈绯淡淡说着,转瞬又介绍起另一个姊妹:“这个是你四妹,沈薇。你离家的时候四丫头刚刚出生,今儿个倒是你们第一次见了。”
沈薇甜甜地笑着说:“三姐姐可真是漂亮,得了空可要多去我那儿坐坐呦。”
“一定会去的。”沈却含笑应着。
其实她记得沈薇。
她一年三岁的她浑身是烧伤,命在旦夕。有丫头通报白姨娘和薛姨娘都快生了,然后他的父亲就急忙从她床边离开。被疼痛折磨的沈却最后的印象里就是父亲离开的身影和母亲垂泪的愤恨。
沈却的情绪转瞬即逝,她蹲下来看着花厅里最后一个小主子——一个四五岁的漂亮小姑娘。
“这个是五妹沈宁吧?”
沈宁警惕地看了一眼沈却,拧着个眉头,一点都不开心。
沈却有点尴尬地站起来。
这屋里的四个姐妹,唯独沈宁是与她同母的姊妹,其他的都是姨娘所生,可是沈宁好像不喜欢她。
其实也没谁是真的喜欢她,这么想着沈却倒是释然了。
沈却入了座,一边吃着鄂南的特色时令小食,一边与姐妹几个说话。一下午的时光就这么消磨掉了。眼看着快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有丫头悄声进来,在苏妈妈耳边说了句什么,苏妈妈脸色微微变了变。
她说:“前院的贵客要留下用膳了,夫人吩咐让姑娘们在花厅里用晚膳。”
苏妈妈说完,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沈却,瞧见她一脸平静,毫无波澜。
沈绯的脸上有光芒浮现,她挺了挺胸。
二十道精致菜肴端上来,每一道都用尽了心思,就连那盛着菜肴的小碟都是二十只不重样。还没尝,光是瞧着色泽,闻着香气就食欲大振。
“三姐姐,我听说肃北人生性豪迈,喜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就连吃饭都是不用碟碗,直接用盆,是不是真的呀?”沈薇眨巴着眼睛笑嘻嘻地问沈却。
沈却莞尔,她放下银筷,道:“先生十分挑剔,一干碗碟茶具都是专人打造的,阿却也跟着沾了福气,吃穿用度倒是尚可。”
她说是尚可,可是花厅里的人打量她身上的衣裳,那料子一看就是不菲。
也是,那位先生别的没有,钱财可是不缺。
沈薇有点不甘心,又说:“我还听说北方又冷又缺水,尤其是冬日的时候,河水都结了冰,连洗澡的水都没有,只能十天半月洗一次澡!时间久了,北方的姑娘皮肤就会变干、开裂!”
沈却没有说话,指尖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的皮肤很好,白如皓雪,嫩如玉瓷。
“切。”二姑娘沈琉冷笑了一声。四姑娘沈薇脸上立刻见了红,她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沈绯看了沈薇一眼,笑着说:“三妹快尝尝这阳羡茶,这茶叶可是宫里送来的。寻常人家可是不常得的。”
沈却就轻轻抿了一口茶,她模样好看,品茶的时候神情宁静而专注。瞧着倒是有一股虔诚的味道,竟是让一屋子伺候的下人看痴了一瞬。
“是,是它。”沈却忽得笑开,精致的五官像霎时展颜的芍药。
“是什么?”沈绯不解。
沈却认真地说:“姐姐有所不知,在先生那儿的时候日日喝这茶,后来茶叶多了也喝不完,妹妹淘气拿去煮茶叶蛋了,可是这阳羡茶煮蛋的滋味可是不怎么好。先生训了我一顿,直接将库房剩下的茶叶扔了,说是扔掉也免得被我胡闹好。”
沈却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带了几分不好意思。
沈绯的脸上一道红,一道白。她想在这个时候说一句漂亮的话回击,却发现脑中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薇小声嘀咕了一声:“一个落魄世子,还是个残的,也值得一口一个先生喊着……”
沈却脸上的笑就一点点收起来,带着丝冷意。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众人都是一惊。
“这饭吃着真没意思,不吃了!”沈琉直接摔了筷子,筷子摔在桌上,碗碟发出清脆的声响。沈琉更是猛地起身,推开迎上来的丫头,风风火火地走出花厅。
直到沈琉的背影消失藤蔓间,沈却才回过神来。
先生不是教过她皇城的淑女最是表里不一,就算是心里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面上也要带着笑,还要拉着你的手,深情的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吗?
花厅里的气氛有一点尴尬,不过其他人显然没有沈却那般诧异,想来平日里这个二姐沈琉的性子就是这般。
沈绯清了清嗓子,道:“三妹别介意,你二姐身子又不舒服了。”
“这样。”沈却平静应着,心里却想这借口还真是敷衍。
沈绯的耐心也快耗光了,她放下筷子,起身说:“三妹赶了这么久的路,一定累了。家里早给你打扫好了院子,家具都是新的,妹妹去瞧瞧,若有什么不喜的跟我说就是。”
沈却望着满桌子几乎没有动过的菜肴,夹起一块紫菱糕,在众人的注目下,动作优雅地小口吃了,这才放下筷子起身。
正文 烧伤
沈家给沈却准备的折筝院的确是用了心神拾弄出来的。采光好,屋子敞亮。屋里一干家具带着鄂南特有的小巧精致,又摆了几件古物镇着,精致外带着点气派和底蕴。
真是哪儿哪儿都好,除了离正院远。
苏妈妈和红缨忙前忙后,将沈却安顿好了才走。她们两个呀,前者是沈却的母亲何氏身边的,后者是老夫人身边的。
苏妈妈回了何氏的屋子,给何氏问安。
何氏倚在床上,脸色十分不好。何氏虽上了些年纪,仍旧是风韵犹存。闺中的时候定是个地道的美人。她眸子很黑,眼神扫过的时候透着一股精光。可是偶尔望着某一处失神的时候,眼中还是会流露出疲惫之态。
“夫人,三姑娘那边都安顿好了。”苏妈妈禀道。
“嗯——”何氏长长地应了一声,半天也没有再说话。
可苏妈妈没有离开,仍旧垂首站着。伺候了何氏大半辈子,她知道何氏会问的。
“大少爷快回府了吧。”何氏没有问沈却,而是问起了府里的大少爷沈休,沈休和沈却都是她的孩子,而且是龙凤胎。
虽然不懂何氏为何这个时候问起沈休,苏妈妈还是照实回答:“回夫人,大少爷再过五日就回府了。”
沈家的几位少爷都送到书院里去了。他们平时住在书院里,每隔十日回家小住三日。
何氏点了点头,又问:“她和大少爷长得像吗?”
苏妈妈这就懂了何氏问大少爷的意思,便说:“回夫人,三姑娘与大少爷毕竟是双生子。是极像的,可是气质倒是大不相同。”
“哦?”何氏有些好奇。
“三姑娘毕竟是女儿身,带着丝柔美,而且身上带着一种清冷的气质。而大少爷,则是眉宇之间……英气十足,并不大一样。”
苏妈妈寻摸了半天,用了“英气”这个词儿。然而实际上,作为沈家长房嫡长子的沈休,那就是个嚣张跋扈的二世祖!
何氏何尝不懂苏妈妈捡了好听的词儿,她那个儿子什么德行她比谁都清楚。
何氏沉吟了一下,又问:“那丫头……可有不高兴?”
“没有,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性子的缘故,依老奴看三姑娘倒是个不计较的性子。是个好相处的。”苏妈妈看了一眼何氏紧皱的眉头,继续说:“夫人这么关心却姐儿,不妨去瞧瞧她。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老奴知道这些年,夫人一直想着她。”
“你不懂啊……”何氏摇摇头,长长叹息了一声。“谁知道是真的不计较,还是心思太深。”
“罢了,”何氏摆摆手,“歇着吧,明儿就见着了。不急于这一时。”
沈却绕到梳妆台前,直接将短衣脱了,只穿着抹胸的素色里裙,软绵绵地趴在梳妆台上。
热,真热。
小丫头囡雪将湿帕子拧干,然后展开,铺在沈却的背上。丝丝凉意一点点渗进皮肤,还有淡淡的药味儿。
囡雪坐在一旁,瞪着个眼睛,嘟着个嘴。
沈却顿时觉得好笑。
“姑娘你怎么还能笑呢!他们沈家简直是欺负人!哪儿有这样迎接自家小姐的?咱们千里迢迢赶回来,一进沈府,居然把轿子停在侧门!什么叫有外宾在怕冲撞了?偌大的沈府居然连软轿都没有吗?坐在软轿里,抬进后院怎么就冲撞了?再说了,居然连夫人的面儿都没见到,就算是忙着招待外宾,哪怕是抽出芝麻点的功夫望一眼也像个样子。却让大姑娘来接待您!大姑娘要是您嫡亲的姐姐也就罢了!可她就是个庶姐啊!您再想想晚膳时候大姑娘和四姑娘说的话,诚心给您添堵吗不是!还有二姑娘饭桌上摔筷子,咱们肃北农家的闺女也干不出这个事儿!五姑娘也皱着个眉,瞧着您像看仇人似的!这么个破地方咱们回来干啥啊?不如留在肃北逍遥快活!”
囡雪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说完,气得涨红了脸。
囡雪今年和沈却同岁,她娘是沈却的乳娘。在肃北的时候规矩没那么多,沈却和囡雪除了主仆,更多的是相依为命的玩伴儿。
沈却伸出手,用指尖戳了戳囡雪气鼓鼓的腮帮子。
她的手指纤细白嫩,然而手背上却有陈年的烧伤。外衫脱了也就瞧见了。那疤痕有半个手背大,颜色已经很淡了,可是仍旧可以看出当年的烧伤有多厉害。
“是咱们沈家。”沈却纠正囡雪的说法,“以后也不许再说大姑娘是庶出的话了,她早就记在了母亲的名下,名义上算是嫡姐了。”
囡雪顶嘴:“庶出的就是庶出的,不是记在夫人名下就能改变从谁肚子里钻出来的事实!”
沈却“哈”一声笑出声来,道:“你这模样和乳娘越来越像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前年的时候沈却的乳娘就故去了。丢下了两个不过九岁的孤苦女娃。
过了一会儿,沈却垂了垂眼,轻声说:“这儿是我的家,我总是要回来的。”
囡雪的气势立刻就萎了下去,她站起来将沈却背上的帕子拿走,帕子下的肌肤有着一块块极暗的疤痕。她又皱眉说:“先生说过了这药一天不能停,姑娘你今早干嘛不肯涂药!我知道您是怕药味儿让夫人不喜欢,可是连夫人的面儿都没见着……”
囡雪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眼睛已经红了。
惊觉自己说的有点多了,囡雪抬着眼皮看了沈却一眼,小声嘟囔:“我……是不是又多嘴了?”
“嗯。”沈却承认,“也就是我,换个主子早一棒子撵了你。”
可沈却脸上倒是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
囡雪吐了吐舌头,动作熟稔地将帕子放在水里浸着,然后在檀木箱子里翻出药匣摆在一旁,拖了一张玫瑰小椅到沈却身后,自己跪在小椅上,仔细地给沈却背后的疤痕涂抹药膏。
从四岁的时候,囡雪就是这样跪在沈却身后给她擦药。那个时候沈却身前身后都是烧伤,不能躺着,不能趴着,只能站着。囡雪就爬上凳子,跪在沈却身后仔仔细细给她擦药。
这一跪就是七年。
那个时候囡雪总是一边擦药,一边哭。
她会哭着说:“不疼了,不疼了,都会好起来的。姐姐以后照顾你,保护你,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你!”
后来她年长了几岁,知道沈却是主子,自己是下人,便再也没有自称过姐姐了。可是在她心里头还是把沈却当亲妹妹看。
“又浅了些,先生可说过了再过三五年您身上的疤痕可就能全消了。”囡雪皱着眉又叮嘱了一句:“以后可得早晚两遍擦药,再不能停的!”
“嗯,嗯。”沈却应着,自己给右手手背上的烧伤涂抹药膏。
八年前,她全身上下被烧伤了一半。一个姑娘家,身上落了一丁点的疤痕都是要影响以后的亲事的,更何况像她这样彻底毁了的。
幸好当时沈老爷外调在肃北,结识了当地有名的洛神医,便将她送到了洛神医那儿医治。
可是变化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沈却被送到洛神医那儿不出三个月,沈家又被调回了皇城。沈家被调回并非升迁,而是牵扯到一件贪污大案,是被压回去的。
而沈却就被留在了肃北,留下来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乳娘和囡雪。
又过了一年,洛神医也故去了。
沈却永远都记得四岁的那一年,她泡在药桶里一整日,洛神医故去,乳娘病重,没有人顾得上她。她身上的烧伤有些被水泡开,火辣辣地疼。望着快要结冰的水,她又冷又饿,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绝望。最后她快要昏过去的时候,戚珏将脏兮兮的她从冰凉的水里拎出来。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攀在戚珏的怀里,一抽一抽地哭。
戚珏解了衣带,将她小小的身子藏在衣袍里,然后轻声说:“乖,以后我养你。”
沈却瞬间就止了哭。
口鼻间都是戚珏身上淡淡的药味儿。当时的沈却动一下浑身上下的烧伤都要跟着疼痛不已。可是她还是努力侧了侧身子,仰着脖子去望戚珏的侧脸。
沈却怔住。
她觉得戚珏的侧脸是天下最漂亮的,当时那般认为,后来长大了见了更多人,她就更加这么认为。
就算他看不见。
沈却趴在梳妆台上,思绪飞回了肃北。她好像又看见了先生抚琴焚香,落棋听雪。
“姑娘?”囡雪轻唤了一声,沈却并没有应,她气息绵长,竟是睡过去了。
囡雪踮着脚下了凳子,轻手轻脚的将药膏收拾好,又去将帕子洗了,做完这些回来看见沈却还没有醒。囡雪算了算时间,就去净房兑了水。
沈薇说肃北地方寒冷,到了冬日连洗澡水都没有简直是可笑。沈却小的时候,可是每日一半的时辰泡在浴桶里的。
桶里的水兑了药,整个净房都飘着淡淡的药味儿。
“姑娘,醒醒。水兑好了。”
囡雪轻轻推了一下沈却,沈却就醒了。猛一醒来,她还有些不适应,而且眼圈有点红。
“这是怎么了?做恶梦了?”囡雪仔细打量沈却的脸色。
“囡雪,”沈却握住囡雪的手,“你说我们都走了,先生一个人留在肃北会不会孤单?”
囡雪皱了皱眉,说:“应该不会吧……先生那个喜静的性子,平日最讨厌我吵了。”
沈却不说话了,她松开囡雪的手,绕过绣着绿翎孔雀的屏风去了净房。她要泡了澡早些睡,明日又是一个大阵仗等着她闯呢。
这次回来可不仅是因为这里是她的家。
当年的大火燃得蹊跷,她可不信那只是意外。这次回来她一定要查清楚当年的真相,那个人让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她当然要把那个人揪出来。
先生可曾自小就教她:
活得光鲜气派,站在敌人头顶上笑着说没关系,才是真正的钝刀子磨肉。
正文 演技
沈却翻来覆去一整夜也没有睡着,薄汗将她的衣裳打湿,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天边染上一抹鱼肚白,她迫不及待就起了。
囡雪伺候她梳洗,问:“姑娘,今儿涂药吗?”
囡雪可还记得昨日沈却担忧药味儿让人不喜,故意没有涂药。
“涂,”沈却顿了一下,“涂三层。”
苏妈妈一早就过来请了,她一进屋子就看见沈却端端正正坐在梨花椅上,就着玫瑰茶,小口吃着蓑衣饼。
“老奴听下面的说折筝院一早就要水了。姑娘真是起个大早,昨夜可是睡得不好?”苏妈妈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垂手立着。
沈却不紧不慢将口中的蓑衣饼细心嚼了,又抿了一口玫瑰茶,这才开口:“苏妈妈快坐。”
“不敢!不敢!”苏妈妈摆摆手推辞。
沈却就真的没再让她坐,而是说:“鄂南的七月真是难熬,尤其是夜里,闷得很。”
苏妈妈笑笑,道:“姑娘毕竟是鄂南人,这是初回不适应,再过几日就好了。咱们鄂南可是好地方,比起肃北那样偏远的地方好得可不只一星半点。”苏妈妈言语中不自觉沾染了一分自豪,她去看沈却的脸色,就看见沈却垂着眼望着桌上的玫瑰茶。
苏妈妈心头就是一沉。
沈却望着皓白的茶碗里轻轻荡着的玫瑰花瓣,勾了勾嘴角。鄂南正是大戚王朝的皇城,鄂南人总是有一种优越感,尤其是面对肃北、牧西那些气候寒冷的地方。然而在沈却的眼里,这天下再也没有比肃北更好的地方了。
苏妈妈转了话头:“夫人让老奴来请姑娘过去。昨儿太忙了没顾得上,今儿还是趁着其他几位姑娘请安之前,先过去说说体己话。等下还要跟着夫人去老夫人那儿磕个头。”
“理当如此,只是麻烦苏妈妈又跑了一趟。我是想早些过去的,可是……并不知道母亲的住处。”沈却弯了弯眉眼,乖巧可爱。
这话,苏妈妈就不敢接了。
沈却拿起小碟里最后一块蓑衣饼,小口小口吃了。又让囡雪伺候擦了手,这才随苏妈妈往正屋去。
沈家也算是簪缨世家,只不过是前几年因为冤案的事儿没落了一阵。如今倒是蒸蒸日上,眼瞅着又要恢复往昔的气派来。
沈家已经分了家。沈老爷并三个儿子都有自己的院子,都在熙棠街上。有人偶尔也会称熙棠街为“沈街”。
沈却的父亲是沈家的大房。
进了正屋,沈却终于见到了分离八年的母亲。畅想了很多种重逢的场面,然而真正见了,沈却才发现自己出奇的冷静。也许是昨儿莫名其妙的下马威将本来就凉薄的亲情又冲淡了些。
将心绪收起来,她乖巧地走进去,停在何氏的身前规规矩矩地跪下,说:“这些年不能在母亲身边侍奉,女儿不孝。”
她的声音清灵带脆,听了就让人舒心。
“受苦了。”何氏终于将端了一早的茶放下,亲自去扶沈却。又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番。
“来母亲这坐。”何氏握着沈却的指尖拉着她在软塌上坐下。沈却只坐了个边儿,腰板挺得笔直。
“这些年辛苦了,还好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要不然我这做母亲的,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疼。”何氏握着沈却的手,感叹着,声音里染了丝悲绪。
“让母亲担心了。”沈却垂着眉眼,双肩微微垂着,身上又飘着丝药味儿,整个人瞧着乖巧地让人心疼。
何氏觉得自己的心里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摩挲着沈却的手,就碰到了她手背上的烧伤,何氏不动声色地放开她的手,问:“给你拾弄起折筝院可还喜欢?听说你昨夜睡得不好。可是哪儿不满意了?”
何氏说话的尾音总是微微拔高了声调,带着主母的威仪。
“哪儿都好,只是初回有些热,让母亲担心了。”沈却目光闪了闪,袖子遮在手背上,只露个指尖,又两手交叠放在膝上。
苏妈妈从外头进来,禀道:“夫人,人给我的领过来了。”
她身后站了七八个十三四岁的丫鬟。
何氏点头,道:“你这次回来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定是不够用的。这几个下人你瞧瞧谁顺眼,领两个回去用着。”
每个院子里都有一干扫洒的下人,折筝院也早派了两个粗使妈子,四个二等丫鬟伺候。而何氏让沈却选的,却是屋里伺候的了。贴身的丫鬟,总是要自己选的。
“多谢母亲。”沈却起身轻轻一拜,眼光轻扫那些丫鬟,就点了两个。
“嗯。”何氏点头,道:“以后你们两个就伺候三姑娘了,可得仔细着了。要是一个不妥当小心板子。”
“是。”
两个丫鬟跪下领命。
苏妈妈笑道:“姑娘好眼力,这两个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做事稳妥仔细,是这些丫鬟里是顶出色的。”
“母亲!母亲!”沈宁的声音在院里响起,急迫带喘,伴着丫鬟劝说拦阻的声音。她一口气冲进屋子里,大口喘着气。
何氏皱眉:“急慌慌的做什么,没个规矩。”
沈宁瘪了瘪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哎呦,五姑娘这是怎么了,在哪儿受了气不成?”苏妈妈去把沈宁抱起来,又轻斥沈宁的丫鬟:“怎么伺候的,这大热的天儿,让五姑娘哭成这样。”
追过来的两个丫鬟急忙跪下。
“妈妈放我下来!”沈宁在苏妈妈怀里扭了扭,苏妈妈只好将她放到地上。
沈宁才五岁,扭着肉肉的小身子跑到何氏身前,指着沈却说:“我不喜欢她!你赶她走!把她赶回肃北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去!”
“沈宁!”何氏冷喝了一声,猛地将茶杯置于桌上,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沈宁缩了下脖子,然后更大声地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胸脯一起一落的。
何氏就心软了,她将沈宁拉到身前拥着,说:“这大热天的小心哭伤了身子!”
“母亲你、你凶我。你不疼我了。呜呜,果然她回来你就不再疼、疼我了……”沈宁哭着喊。她攀在何氏的脖子上,小脑袋搭在何氏的肩上,在其他人都看不见的角度,对沈却摆口型。
沈却看懂了,她说的是:“我要把你赶走。”
沈却慢慢低下头,外人只觉得她像受了委屈,忍着泪。其实她低垂的眼眉里一片澄澈。
“五妹妹这是怎么了?”沈绯和沈薇一起进了屋子。
姐妹两个齐齐道:“给母亲请安了。”
看了一眼不停啼哭的沈宁,面带心疼的何氏与一旁低眉顺眼的沈却。沈绯盈盈走来,她拍了拍沈宁的背,轻声哄着:“五妹,这大热的天别黏在母亲身上了。姐姐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冰糕。”
沈薇也来拉沈宁,说:“咱们去鲤池玩好不好?”
沈宁一个劲儿的摇头,闷声闷气地说:“不要吃冰糕,不要去鲤池!我要是走了,会有人把母亲抢走!”
何氏目光闪了闪,看了一眼一旁静坐的沈却。
“五丫头,跟母亲说实话,这些话是谁教你的。”何氏的声音已经带了丝薄怒。
沈宁还是怕何氏的,她缩了缩脖子,小声地说:“没人教我,是我自己怎么想的。三姐回来了,母亲就不会再疼我了,那些属于我的东西都得分一半给她!阿宁不愿意!”
何氏将沈宁放在地上,看向沈宁身边那两个跪着的丫鬟,怒道:“你们两个平时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吗!拖出去一人赏十板子!”
沈宁懵了,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何氏,眼里还有半落未落的眼泪。
沈绯和沈薇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
两个小丫鬟连求饶也不敢,就被拖了下去。接着,院子里就响起了板子落在身上的声音,还有她们两个哭喊的声音。
何氏忘了一眼沈却,她原以为沈却会求情的。然而她居然没有,由始至终静静站在一旁。何氏沉吟了一下,便说:“阿却你不要介意,你妹妹还小。这些话也不知道是被谁挑拨的,不是有心的。”
沈却缓缓抬头。
众人惊愕地看见饱满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眶里滚落出来,竟是不知道哭了多久。这人哭起来怎么一点声儿都没有!
她的眼睛长得格外好看,眸子很黑,眼白很白。又总是蒙着一层水雾,像朦朦胧胧罩着的远黛山水。此时大颗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凝聚再滚落下来,竟是添了几分惊艳。
原来,有人还可以哭得这么好看。
面对沈宁撒泼哭闹,何氏可以淡定处置,可是面对沈却这个哭法,何氏却觉得一时手足无措。
沈绯目光一沉,立刻说:“三妹不要哭了,小心哭坏了眼睛,而且你这一哭又要惹得母亲心伤了。”
“绯姐姐教训的是。”沈却感激地冲着沈绯一笑。
沈绯却皱眉,心想自己这哪是教训啊?这词用的……
“这一大早,让五妹和母亲因为我惹得不快了。”沈却用指尖抹了一下眼角,将一颗要落不落的泪珠擦掉。动作优雅到完美。
“可是阿却心里还是害怕。”
“你不要多想,你五妹年纪还小。”何氏叹息了一声。
沈却走到当中,端端正正地跪下,说:“若真的是五妹一时想不开倒也罢了。阿却相信日久见人心的道理。只要我真心待五妹,终有一日会让五妹改了态度。弥补这几年的分离,重为真正的姐妹。”
沈却眼角仍含着泪,说到一半的时候,又是一颗眼泪砸下来。可她声音清泠平缓,竟是丝毫听不出在哭。
“可是,”又有一大颗眼泪顺着沈却白瓷一般的脸颊滚落下来,“若真是依母亲所说是有人在五妹跟前乱嚼舌头根子,阿却可是不依了。好不容易抢回来半条命,又千里迢迢赶回家,阿却是回来享福的,是回来和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一家团聚的。可容不得碎嘴的人挑拨离间。”
何氏深深看了沈却一眼,道:“放心,这件事情,一定彻查!”
沈却展颜而笑,仿若染了水雾的山水霎时天晴。
她欢喜地起身,去拉沈宁,道:“打你出生的时候,每一年的生辰,姐姐都会给你准备一件小礼物。如今终于有机会给你了。一会儿啊,你就跟着姐姐去折筝院取。”
然而,沈却又背着众人,对沈宁摆口型:“再哭,我掐死你。”
沈宁愣愣地看着沈却,呆了。
何氏当然不会知道沈却做的小动作,她只觉得沈却真心疼爱妹妹,这些年也是着实受了委屈。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之前倒是自己想岔了。
正文 戚珏
等沈却和沈宁都止了哭,沈琉才姗姗来迟,朝着何氏拜:“给母亲请安。”
“二姐,你又来迟了!”沈薇打趣。
沈琉将她一瞪,道:“明明是有些人故意赶个早来瞧热闹。”
沈琉的眼睛很小,却亮的惊人。瞪起人来格外有气势。
俄顷,院里三位姨娘过来给何氏请安。
白姨娘风华正茂,刚一进来,沈却就被她戴的一副厚重的鎏金头面晃花了眼。不知道的还当是谁家的夫人,绝不像个姨娘。她是沈绯的生母,另还有个儿子沈器。
后面跟着薛姨娘和房姨娘。薛姨娘身量娇小,尤其是腰身走两步就要折了似的。沈却心里点头,这样才像个姨娘。她只有一个女儿就是沈薇。
至于房姨娘,自打进了屋就没抬头,那性子是低到尘土里的。据说本是茶水房的一个丫头,不知怎么得了体面,还一举得男,生下沈府三少爷沈泽,这才被抬了姨娘。
别说是光鲜亮丽的白姨娘,就连畏首畏尾的房姨娘也插了支新簪子——都是特意打扮了一下。
大半生窝在屋子里只等男人过来伺候,早上给主母请安的时候,穿戴在不出格的情况下拾弄拾弄也不乏是一种消遣。尤其今儿还有府上正牌的嫡姐儿回家。
也是,当姨娘的也就这样了。
三位姨娘跪了何氏,作势就要跪沈却。
沈却口口声声说着“使不得”,“使不得”,去扶的手不过是临空虚扶,并不沾她们的衣边。
三位姨娘目光都闪了闪,只好真的跪了。
沈绯面色微沉,那沈薇倒是直接红了眼。
沈却笑笑。
她这人啊就是心眼小,还喜欢专挑刁钻法子回击。
她报复了吗?没有啊,她可没红脸没顶嘴,待沈绯、沈薇礼让有加,姐妹情深。
何氏是高兴的。
“都别杵着了,这说了一大早的话,胃口都空了。”何氏发了话,丫鬟们鱼贯而入,将早膳摆好。
八道素菜,虾油豆腐、葛仙米、茭白菱、炒松菌、芋羹、煨三笋、清煨萝丝、冬瓜拌燕窝。又四道荤菜,酒班鱼、芙蓉肺、脱沙肉和鹿筋羹。又有七八种粥和糕点,再加时令瓜果。
何府的吃食向来是精致的,又今天沈却回家后第一次在正屋吃,今日的早膳,厨房那头更是费力表现,争取色香味俱全。想让这个在穷乡僻壤中长大的嫡姐儿开开眼。
可惜这些饭菜糕点并没有怎么入沈却的眼,又因为临出折筝院前吃了一碟紫菱糕,这一桌子的饭菜她几乎没怎么动过。倒是对那些时令水果喜欢得不得了,倒不是好吃,而是冰镇的西瓜和冒着凉气的荔枝咽下去就让她附在身上的薄汗消了不少。
“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呀?”沈宁放下银筷,眨巴着眼睛望着何氏。“阿宁想父亲了。”
何氏也放下筷子,揉了揉她的头,说:“再过几日就回来了,应当是和你哥哥们一起回来。”
一屋子人都高兴起来。孩子们盼着父亲带回来的小礼物,几个姨娘心思流转,面儿上又红润了不少。
何氏对不知情的沈却解释:“你父亲奉命去乡里做些差事,再过两日就回来了。还有你哥哥,如今在书院读书,当是同一日回府。”
沈却仰着头,脸上带着丝纯真的盼望,说:“嗯,阿却也很想见父亲和哥哥。”
沈宁听见这话又不高兴了,她刚想说话就见沈却含笑的目光扫过来。她眨了眨眼,低下头大口咬了一块芋粉团。
用了早膳,何氏打发了三个姨娘,带着几个孩子往老夫人那儿请安。因为分了家的缘故,何老夫人就让几个媳妇在自己府里用了早膳再去给她请安。
“夫人,肃北沉萧府送来了东西。”一个妈子急忙忙赶来,她欲言又止,“紫檀木的鎏金箱子,一共十八个。说是……说是三姑娘日常使用的物件才给拾弄好给送过来。”
一屋子人都呆住,正要离开的三个姨娘也都停下。
众人呆了一瞬,全看向沈却。
沉萧府正是沈却在肃北时住的地方,也是世子戚玦的府邸。
沈却也是愣住。
她那先生对她素来严厉,小时候治烧伤哪次不是剥皮一般的疼。可先生从不许她哭。若听见她一点哭声就要不愉,轻者蹙眉责罚,重者甩袖子就走,不给她治了。
后来沈却就学会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但是一点声响都不发出的本事来。
反正,先生看不见。
“走,出去看看。”何氏看了沈却一眼,当先出去。沈却急忙跟上。几位姨娘也不走了,都跟去瞧热闹。
院里,十几个偌大的紫檀箱子摆着,还有家丁在往这边抬。箱子很大,可以装下四五个妙龄的丫鬟。有些又很沉,两个家丁险些抬不动。引得一干丫鬟小声议论。见何氏他们出来了才停了嘴。
沈薇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切,这么大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给三姐姐下聘礼呢。”
白姨娘掐了她一把,她才闭了嘴。
何氏何尝不是被这阵势给惊了惊,她又看了一眼沈却,问:“这些都是你的东西?”
“应……应当是吧?我去瞧瞧……”沈却回答得很犹疑。她实在不敢相信先生会这般费心。当初她离开沉萧府的时候去跟戚玦告别,可是戚玦当时雕着个小木人,由始至终没有挽留,甚至连多余的话都没说一句。
可那紫檀木箱子锁扣边雕着的萧纹又确是沉萧府的印记。
箱子都上了锁,沈却也打不开。她一回头就看见王管家。
“王管家!”沈却脸上带着笑,像见了亲人一般亲切。这种亲切比见了何氏还要浓些。
“见过姑娘。世子担心姑娘回鄂南住着不适应,让老奴把姑娘的东西送来,又加了点小玩意儿,聊以解闷。”王管家年近五十,虽瘦弱,瞧着却精神。望着沈却,脸上的笑也真了几分。
“劳累管家了。”沈却知道这些东西竟真是戚玦的意思,心里开心了几分。
王管家被沈却引去拜见了何氏,将来意说了,又毕恭毕敬将一份清单呈了上去。苏妈妈接过清单递给何氏。何氏望着清单上的物件,默了半天,才道:“倒是有心了。”
何氏这般说着,面色还是沉了沉。“若有机会再见世子,当是要道谢一番。”
“是,女儿记下了。”沈却乖乖应下。她哪里不知道何氏这是不满意了,可能是因为觉得戚珏这动作像打何府的脸,像是明晃晃地担心何家会苛待沈却。
可沈却现在心里高兴得很,已经顾不上何氏心里的看法了。
自打小,戚玦给她一块糖,在她心里那就是天下最甜的。给她一碗水,她也觉得是天下顶好喝的玉泉水。
何氏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的不满还有一层是沈却没有想到的。当年把沈却独自留在肃北乃是形势所逼。可终究是对沈却名声有损。虽然沈却住在沉萧府的时候,与世子戚珏那是师徒的名义。
可是……
沈却十一了,正是即将绽放的年纪。毕竟男女有别,还是男未婚女未嫁不能再这般亲近了。
何氏有点烦躁,这个时候甚至开始埋怨戚珏,作为一个世子,还是天下首富唯一的外孙。这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不成婚?
看着沈却雀跃的目光,何氏无奈道:“去看看吧。”
算了,好歹回家了,慢慢教导吧。
“谢母亲!”
沈却去将第一个箱子打开,雪白的锦缎将里面是大物件层层包着。囡雪和两个丫鬟将锦缎扯开。霎时流光将朝阳的光都比了下去。
不知道多少人在这一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羊脂白玉雕成的梳妆台,通体雪白。沈却目光渐柔,她手尖轻轻划过,雪白的玉就透出了些粉色。玉色受肤色影响,那可是最上等的白玉。
它比普通的梳妆台稍稍小了些。可那毕竟是白玉做所,整个鄂南所有女儿家的梳妆台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昂贵。
囡雪扬了扬下巴,哼,再让这群土包子笑话我家姑娘!她挺了挺胸脯,去开第二个箱子。
那是一架镶着宝石的玛瑙屏风。
收拾折筝院的时候,何氏特让苏妈妈开了库房,选了个绣着绿翎孔雀的屏风,这个还是前朝宫里赏下来的古物,可是和这眼前的玛瑙屏风一比,就逊色多了。
囡雪就要开第三个箱子,沈却叫住了她,对她摇了摇头。
沈却将心里层层叠叠的欢喜小心收好,对着何氏盈盈笑道:“这些东西回来再收拾不迟,不要因为女儿耽误了给祖母请安。”
肃北。
肃北的夏天几乎一场雨也看不见,可是今日倒是劈头盖脸就是一场暴雨。
戚珏侧坐在檐下,合着眼,听着雨声微微出神。雨水从屋檐落下,又在檐下的水湾溅起,溅脏了他一身皓白的衣袍前摆。
他脸色有些苍白,棱角分明的侧脸像蒙了尘的璞玉。眉峰如剑,唇薄似刃。
“先生。”一个十二三岁的男童撑着伞走到檐下。
戚珏睁开眼。
他的眸子是温润的黑玉,有流光缓缓流淌。
若是不说,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双眼睛是瞎的。
“走吧。”戚珏的唇盼雕出一朵笑。他起身,扶着男童的肩,走进雨里。
这真的不是一个梦。
他是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二十一岁这一年。
她还没有嫁给那个人。
还好,还好。
正文 死穴
沈却跟着何氏去了沈老夫人那儿,着实感受到了一番不同的认亲场面。
“我的孩子!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沈老夫人将沈却一把搂在怀里,开始哭起来。
沈绯、沈薇和沈宁都有些不太高兴。只不过沈绯的不高兴放在心里,沈薇的不高兴藏在眼睛里,而沈宁的不高兴则是摆在脸上。
至于沈琉嘛,她找了个角落站着,昏昏欲睡。
沈却有点懵。
她反应了好半天,才伸出手去拍沈老夫人的背,说:“祖母,阿却好好的,不苦、不苦……”
一大堆莺莺燕燕过来劝,这才将沈老夫人拉开。
“母亲小心哭伤了眼睛,却姐儿好好的回来了。咱们啊,一起疼她!”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坐在沈老夫人身侧,给沈老夫人擦眼泪。
瞧着这一幕,何氏心里有些发酸。
等沈老夫人逐渐止了泪,何氏便亲自拉着沈却给她介绍家里的这些亲戚。原来刚刚那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是二房夫人刘氏。二房的家口可比大房三房热闹多了,沈却的这个二叔沈信有五个儿子,七个女儿。最了不得的地方在于这十二个孩子全部是庶出。由于沈家的少爷都在书院读书,今日沈却倒也见不到。可是这七个女儿真是像七仙女一样花花绿绿站了一屋子。
三房的人口可就比较单薄了,三爷沈义和夫人米氏举案齐眉,有一儿一女。屋里头连个通房都没有,更别说姨娘了。
沈却被拉着将亲戚认了个遍,就开始犯糊涂。
尤其是二房那“七仙女”,沈却使劲儿记了记,还是没分清谁是谁。
“……当年啊,瞧着却丫头那模样,我这心都碎了。”沈老夫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说到这儿险些又要掉眼泪。
沈却急忙说:“阿却知道祖母是最关心我的,孙女这些年过得不苦,这不好好的回来孝敬您了嘛!”
她说着站起来,轻轻转了个圈。层层叠叠的裙摆飘起来,像一朵缓缓绽开的丁香花。
“祖母瞧,孙女好好的呢。”
沈老夫人破涕为笑,她说:“你这孩子……你那院子住得可还适应?我让红缨去瞧过了,都还好。你有没有哪儿不喜欢的,就让你母亲改!”
“哎呦我的老祖宗!”何氏绕过来,给沈老夫人捶肩,“阿却可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疼着呢!哪儿能让她缺了什么。”
沈老夫人点头,还是说:“对啊,是你身上掉下的肉。”
何氏的动作就是一顿,她很快恢复如常,继续给沈老夫人捶着肩。
沈却微微惊讶地看了沈老夫人一眼,何氏动作的一僵也没有逃开沈却的眼。
“来来来,到祖母这儿坐。”沈老夫人朝着沈却招手,沈却乖巧地坐在她身侧。
沈老夫人问:“这些年可有读书?”
沈却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只粗略识得几个字,读的书不多……”
她说的这是大实话。
这些年,她懂医术,会下棋,知乐理,善歌舞,烹茶煮酒,下厨剪枝,无一不知,无一不精,就连兵法谋术也能说出个一二。
可是书与画则成了她的死穴。
说来奇怪,但凡是戚珏教过她的东西,一点就透、过目不忘。
但,识字和作画戚珏教不了她。
前几年,戚珏请来肃北名师教她识字作画,可她怎么都听不进去。要不是后来戚珏说:“你以后每日晚上念一册书给我听。”
沈却一定不能认识几个字。
她为了给戚珏念书,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可是一旦下笔,那字迹不如个三岁的娃娃。每每,让教她识字的先生扶额长叹,最终无奈请辞。
那时候乳娘还在,每次训她,她就吐吐舌头,小声嘟囔:“反正,先生看不见。”
“没关系!”沈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再过两日,和你姊妹们一起读书。咱们家的女儿可不能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歪理。虽说咱家的女儿不用像儿子那般去书院读书,可也请了先生来府里教。你要是不好好学,把这几年欠下的补上,祖母可不同意!”
“孙女一定头悬梁、锥刺股,做个勤学的好孩子!”沈却连连点头,显得又乖巧又机灵。
“嗯。”沈老夫人笑着点头,“好好准备着,下个月和你姊妹们一起去参加香炉宴。”
“香炉宴?”二房夫人刘氏脸色变了变,“咱们却姐儿年纪还小吧?”
何氏沉吟了一会儿,看了看懵懂的沈却,也点头说:“阿却年纪还小,不若再等三年……”
“你们知道什么!”沈老夫人打断她们,说:“这些年却丫头留在肃北,对鄂南生疏着呢,得早些让她适应,也好让别人知道咱们沈家还有这么个嫡女!”
老太太故意将“嫡女”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何氏、刘氏都不接话了。
“祖母,香炉宴是什么?”沈却眨眨眼,有些好奇地问。
怎么听着不像是平常的宴席。
沈老夫人前一刻还瞪刘氏和何氏,这一刻望着沈却,目光就柔了许多。她说:“这香炉宴啊,是先帝在的时候留下的规矩。当初旨在为帝王、皇子、世子选妃,为群臣子女赐婚。是个顶考验女儿家容貌、礼数、品性、学识的地方。最后博得头筹的,哪一个不是闺秀中的才女,才女中的西施。后来,这香炉宴就成了世家女儿互相较量,比试才华的地方了。也是各世家挑选儿媳的机会。”
沈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声说:“我还小吧……就算去了也是要给祖母丢脸的……”
这种考验,自己有几斤几两,她心里头清楚着呢。
沈老夫人一笑,道:“又不是让你去拿个第一!不过是让你跟着姐姐们去见见世面罢了。当然了,你可得好好学规矩,不能丢咱沈家的脸。要不然我可让你母亲打你板子!”
沈却一缩脖子,继而尚未长开的小脸忽的笑开:“孙女一定不挨这顿板子!”
回了院子,何氏给了沈却三天假,让她先歇着,收拾她自己的小院。三天后则要跟其他的姐妹一起去上课。沈却应下,就回了自己的折筝院。
在沈老夫人那儿的时候,沈却的心早就飘了回来——先生带给她的东西,她还没有一件件看过呢!
“囡雪、囡雪,快!快开箱子!”自己院子的门一关,沈却的脸上就流露出纯真的笑来。
何氏送给沈却的两个小丫鬟也急忙跟去帮忙。
一会儿的功夫,十八个箱子尽数打开,其中不乏有着比前两个箱子更名贵的东西。看得那两个小丫鬟呆了又呆,到底是自打小儿就练出来的,她们两个脸上的惊愕不过一瞬,就掩了下去。只不过从她们两个小心翼翼的动作里仍旧能看出她们心里的震撼。
震撼不要紧,关键是沈却在她们脸上并没有看见贪婪。
沈却很满意,问:“你们两个叫什么?”
两个丫鬟停下手头的活儿,垂着手回话。
“奴婢二喜。”
“奴婢招弟。”
沈却皱眉。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奴婢们的名字粗俗,还请姑娘赐名。”
沈却想了想,说:“鹅蛋脸的就叫绿蚁,鸭蛋脸的就叫红泥吧!”
“谢姑娘赐名!”
绿蚁和红泥齐齐跪下道谢。她们两个在沈却转身之后大眼瞪小眼,究竟谁是鹅蛋脸,谁是鸭蛋脸?
“咦?这个是什么?”囡雪忽然出声。
沈却回头看了一眼,说:“不就是那把琴吗。小时候,先生给我做的那把琴。”
“不是!”囡雪摇头,将琴旁的一个长长的盒子拿出来。
沈却便走过去,让囡雪将盒子打开。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小木人。
沈却“咦”了一声,把里面的小木人拿了出来。
沈却记得这个小木人,在她快要离开肃北的那段时日里,戚珏总是在雕这个小木人。他的眼睛明明看不见,还非要亲自雕木人,总让沈却担惊受怕那刀子划破了他的手。不过说来也是奇怪,戚珏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可是他诊脉下针、煮茶烹酒、抚琴下棋从未出过错。就连修炼花枝和雕刻这种事也比能看见的人做得更好。
沈却临走之前戚珏手中的木人只雕了身子,没有雕刻容貌,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见到了雕好的木人。
不过让沈却惊讶的却是……
这个小木人的容貌分明就是自己!
“太、太神奇了!”囡雪睁大了眼睛,有些结巴地说:“先、先生……是、是怎么知道你长……长什么样的?”
沈却回过神来,她将小木人捧在怀里。转身对囡雪、绿蚁和红泥说:“这个小木人不是先生雕的,是我自己闲着无事雕来玩的。可记下了?”
“啊?可、可是……”囡雪睁大了眼睛没有反应过来。
绿蚁和红泥同时说:“是!是姑娘自己雕的。”
正文 流氓
鄂南真的太热了。
还没天亮,沈却就坐起来,使劲儿喘了两口气。外头守夜的绿蚁听见了急忙起身问:“姑娘怎么了?可是要什么东西?”
“歇着吧,不用管我。”沈却应了一声,自己踩了鞋子走到窗边,将小轩窗推开。
“怎么一点风都没有……”沈却嘟囔了一声,无奈在窗边坐下。
绿蚁毕竟不是囡雪那样自小伺候沈却的,她听见沈却下了床,哪里还敢躺着。她轻声走进屋,瞧见沈却神情恹恹地坐在窗边摇着团扇。
她想了想,悄悄退下。过了片刻,捧着一碗冰瓜进来,放在沈却身前,说:“姑娘又犯热了吧?用些冰瓜降降暑。”
红透了的西瓜舀在白瓷小碗里,去了籽儿,又放些细碎的冰块。瞧着就凉爽。
沈却眼睛一亮,连连夸奖绿蚁,又随手在梳妆奁里拿了个纯金的簪子赏她。然后大口将一碗冰瓜全吃了,就连那些细碎的冰块也嚼了,绿蚁想拦都拦不住。
等天亮的时候,沈却果然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加上两个晚上都没睡好,小脸一片苍白,区区两日居然瘦了一圈。
这下,绿蚁可吓坏了。
“慌什么,又死不了。”沈却随意道。
绿蚁急忙说:“哎呀我的姑娘,咋能说这么不吉利的字眼,呸呸!”
沈却心想,我一个差点被火烧死的人还怕什么不吉利。不过这话她没说出来,而是说:“服侍我更衣吧,别误了请安的时辰。挑件颜色艳丽的。”
“这件?”绿蚁拿出一条石榴红的轻纱裙。
沈却皱眉。
“那这件?”绿蚁又拿出一条洋红的对襟褙子。
沈却翻了个白眼。
正巧囡雪和红泥端水进来,绿蚁求助似的请教囡雪。
明明囡雪比她小三四岁,此时像个长辈一样拍了拍她的肩,从衣橱里翻出条妃色的罩纱裙和牙色的广袖短衣。
看着沈却满意地穿了,绿蚁心里吐槽:这也是艳色?
沈却刚刚洗漱穿戴好,又吐了一回。
绿蚁和红泥慌得步子都乱了,差点去请大夫了,最后被沈却拦下,她说:“吃坏了肚子还要请大夫,简直是娇气,再说了……大夫要开什么药我都能猜到。不吃!”
囡雪拿起胭脂往沈却脸上狠拍了两下,愤声道:“哼,先生不在跟前你就胡作非为!看我不跟先生告状!”
她又气呼呼地跟绿蚁和红泥说:“以后不要处处依着她,她再不爱惜自己身子就告诉我!我去给先生写信!”
绿蚁和红泥觉得囡雪这样的行为简直是刁奴,是要被打断腿赶出去的!三姑娘不发火才怪!可她们两个抬头去看沈却,就惊讶地发现沈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般目光躲闪。
倒是有趣。
“喂!有没有人,来个活的出来!”沈宁在外头喊。
绿蚁和红泥急忙出去把五姑娘迎进来。
小姑娘一进屋子,趾高气昂地说:“你说的那些给我准备的生辰礼物呢?母亲让我来拿!”
何氏是想让两姐妹感情好一些,拿礼物做个借口,让沈宁过去,两姐妹好多亲近亲近。
沈却坐在那儿,屁股都没抬,瞟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没有。”
“你!”沈宁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沈却。
沈却忍着胃里的不舒服,扶着桌子站起来,她走到沈宁面前蹲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不喜欢我,我也同样不喜欢你。但是若不想闹一个不懂事的名声,最好做做样子。要不然啊,到最后别人只会认为你不懂事,讨厌你。”
沈宁眨眨眼,她一时闹不懂沈却说的对不对,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沈却伸出手,捏了捏沈宁肉嘟嘟的脸,说:“如果我是你,偏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特别喜欢姐姐的样子来,还要把自己的好东西分给姐姐。这样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懂事,觉得是姐姐抢了你的东西,会更加疼爱你。”
“你……你说的是真的?”沈宁狐疑地问。
“你可以试试,若按我说的去做,母亲是不是会更疼你,对你更好。”沈却嘴角噙笑。
沈宁猛地摇头,说:“不是问你这个!你是不是真的也不喜欢我?”
沈却一愣,倒是没想到沈宁纠结的是这个。沈却失笑,若真是讨厌沈宁,她就不会对她说这些了。她没有接话,站起来的时候忍不住一阵眩晕。
“姑娘!”三个丫鬟都急忙来扶她在玫瑰小椅上坐好。
沈宁皱着眉,歪着脖子看着她,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要死了?”
囡雪狠狠瞪了她一眼,忍住揪她耳朵的冲动,耐着性子说:“五姑娘,你三姐姐好得很,会长命百岁的!”
沈宁有些泄气地说:“其实我也不是特别讨厌你,我知道四姐姐是故意说那些话的!”
沈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可是我看见你这张脸就来气!”沈宁气鼓鼓的,脸蛋像两个肉包子,她掐着腰说:“哥哥他总是掐我的脸欺负我!你跟他长得一样!你也一样的坏!你也会欺负我!”
“你说谁坏?”一声厉喝惊雷一样响起。
听见这个声音,沈宁“哇”的一声就哭了。
沈却怔怔地看着出现在门口的少年。那少年简直就是一个另外的自己。
前两年她淘气的时候也曾换上男孩子的衣服学着戏本女扮男装,那模样和站在门口的俊俏少年有何区别?
绿蚁和红泥反应过来,急忙迎上去行礼,道:“大少爷!”
沈休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揪小鸡一样把沈宁抓起来,反身朝门外走去。他走到门口停了脚,像丢一块抹布一样将沈宁丢在地上。
沈宁一屁股坐在地上,傻乎乎地望着沈休,连哭都忘了。
沈却心想这下坏了,赶紧让红泥去沈宁的院子里找人过来。她自己更是快步走过去,将沈宁拉起来,暗中捏了捏她的腿骨,知道没摔坏才松了口气。
沈宁看了看凶神一样站在门口的沈休的脸,再看了看给自己扑打身上灰尘的沈却的脸。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重叠在一起,她哭得更凶了!
沈宁的眼泪洪水一样哗哗地淌,她人小嗓门却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
“别、别哭了……”沈却也才十一岁,她哪里哄过人?她只能一边笨拙的劝着,一边拍着她的背。
可是沈宁完全不理她,自哭自的。
早就不耐烦的沈休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说:“你再哭,我割了你舌头!”
沈宁正上扬的哭声戛然而止。也不知道以前沈休都对沈宁做了什么事儿,让她怕沈休怕成这样。
沈却在心里暗暗惊叹,这才是收放自如啊!这本事实在是厉害!
伺候沈宁的丫头吓破了魂的跑过来,一把将沈宁抱在怀里,跟沈休、沈却打了招呼,就急忙抱着怀里吓坏了的沈宁离开。
沈却这才转身上上下下打量沈休,沈休也在打量她。
颇有大眼瞪小眼的架势,只不过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眼睛自然也是一般大。
绿蚁和红泥悄悄对视一眼,心里直犯嘀咕,这个大少爷平时的名声实在是不好,那沈宁可是他亲妹妹都那么欺负。两个丫头在心里祈祷,可千万别欺负沈却才好……
忽然,沈休向前跨了一步,拉住沈却的手腕,一使劲,就把她拽进屋。然后又是猛地将房门摔上。
门被从里头上了锁的声音把三个丫头吓得一激灵。
“这……怎、怎么办?”绿蚁望着紧闭的屋门两眼呆滞。
“要不然……咱们去找夫人吧?”囡雪也是真的吓着了,她可比绿蚁和红泥更担心沈却!
红泥眼珠子一转,说:“囡雪你守在这里,绿蚁姐你去请夫人,我去找二姑娘。这府上不怕大少爷的主子只有二姑娘了!”
三个丫头在外头想着对策,屋子里的两个人却互相安安静静的。
他们两个互相瞪着,谁也不先说话。
“把衣服脱了!”沈休忽然说。他显然是在变声期,嗓音很粗,难听得很。
沈却向后退了一步,古怪地瞪了沈休一眼,说:“没想到我有个流氓哥哥。”
“哥哥”这词一入沈休的耳,彷如有一股暖流淌在心口。可是那“流氓”两个字实在是刺耳。他冷哼一声,道:“动作快点,要不然我揍你!”
沈却学着他的样子也冷哼了一声,说:“我保证在你揍我之前,把它捅进你肚子。”
一把小巧的匕首出现在她的小手里。
精致的匕首上,有一道很深的萧纹,是当初戚珏亲自刻上的。
沈休盯着沈却手中的匕首,一动不动,连话都不说了。
沈却就这么盯着他天人交战。
好半天,沈休忽然出乎意料地长叹了一声,他望着沈却,有些犹疑地问:“都好了吗?你……身上那些疤。”
沈却错愕地望着他,竟然是为了这个……
沈休别开眼,闷声说:“我知道你大了,可是……可是我想抱抱你!”
沈却就将匕首收起来,走近沈休。
她将自己的袖子拉起来,露出手背上的疤痕,递到沈休面前,说:“喏,这是最重的一处疤了。背上还有一些疤痕,可是很浅,再过几年就会消了。腿上、脚背和腰上的那些疤痕已经全消了。头一年,洛神医亲自给我医治,后来这些年,都是先生给我调理,先生可是洛神医的关门弟子呢。”
沈休的目光凝在沈却手背上的疤痕上,他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一定很疼。这些疤本来应该落在我身上的。”沈休的声音闷闷的,他亲自将沈却的袖子放下,又轻轻把她揽在怀里,仿若珍宝一样圈在怀里。
“不疼,不疼……”这些年,沈却早就不知道疼了,可是瞧着沈休这样,她倒是不安了,反倒拍了拍他的背安慰他。
沈休忽然低头,在沈却的肩头咬了一口,疼得沈却真想一巴掌拍过去!却听见沈休粗粗的嗓子低声说:“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再也不会了……”
沈却在心里重重叹息了一声,她算是发现了,这家里的人都有病。
正文 重逢
何氏带着两个丫鬟就急匆匆赶到了折筝院。
“你个浑小子!赶紧从你妹妹闺房里出来!”她捏着帕子指向关着的房门,气得发抖。
沈却明显感觉到沈休在听见何氏的声音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冷哼一声,脸上竟是带着丝让人心惊的仇恨!
沈却一惊,她轻轻摇了摇沈休的手腕,沈休的脸色才好了些。
“母亲也是关心我,不是故意指责你的。我去开门。”沈却绕过沈休把门打开,拉着沈休走出去。
看着两兄妹拉在一起的手,何氏僵了僵。她压下心里的火气,看着沈休,质问:“明日才是归家的日子,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是不是又偷跑回来的?再说了,你为何一回来就不安生!你知不知道你把阿宁吓成什么样了!她才五岁!你有没有个哥哥的样子!”
沈休翻了个白眼,假装没听见一样,两眼望着天。
沈琉也赶了过来,瞧见何氏已经赶过来了,她脸色稍缓,将手里的鞭子扔给丫鬟收着。没错,她赶过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条九节鞭。
“母亲……”沈却想劝。
“你给我住口!”何氏一声厉喝喊回去,打断沈却的话。
沈休转过来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吼什么吼,你就有母亲的样子了?”
沈却惊愕地抬头去看沈休,她怎么也没想到沈休的跋扈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更没有想到他会帮自己说话。按理说,他连母亲都顶撞,为何又帮沈却?仅仅是因为双生的缘故?
“你!”何氏气得险些背过气,“我就不该生你!”
沈休冷笑,道:“要是不生我,你可就当不成沈家主母了。”
何氏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沈琉过去扶住何氏,转头瞪着沈休:“你瞧瞧你那样子,像什么话!怎么能这么跟母亲说话!”
沈琉的母亲在生产她的时候就难产故去了,沈琉自打出生就养在何氏的身边。
这一场训斥和顶嘴早就让所有伺候的下人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喘。而沈却也陷入震惊当中久久不能缓过神来,她眯起眼睛抬头望了望东边。朝阳已经升起来了,不过是初升的太阳已经这么晒了。
沈却伸出手抹了一下额角的汗。
这一细小的动作竟然没有逃过沈休的眼,沈休看她一眼,问:“你很怕热?”
“我……”
沈却还想说一句“我没事”,可是刚刚说了一个“我”字,就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向后栽去。
“沈却!”沈休瞳孔猛地放大,牢牢接住沈却小小的身子。他急忙冲跪了一地的下人喊:“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去请大夫!”
沈却不是生病,而是中暑了。
大夫问:“三姑娘是不是这几夜都睡得不好?”
“这……”何氏答不上来。
大夫又问:“三姑娘最近是不是不怎么用主食,只吃水果,还是冰过的?”
何氏沉默。
大夫再问:“三姑娘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何氏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她答不上来,她什么都不知道。给沈却准备院子可谓花尽了心思,样样大东西都是顶体面的。她给好吃好喝的给沈却供着,可是她的确不关心沈却,甚至连拉着她多说说几句母女的体己话都没有。
沈休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沈却迷糊中做了很多梦,梦里是魂牵梦萦的肃北。
她梦见过往的时日,那些总是伴着药草味儿的回忆全部掺杂着眼泪和苦涩。同样的,每一场梦里都是戚珏的身影。
她是怕戚珏的,这几年还好一些。她小一点的时候,在戚珏面前乖得像只兔子,连走路都是踮着脚尖的,生怕她的先生有一丝一毫的皱眉。这七年,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个戚珏,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沈却一边迷迷糊糊地作梦,一边也能听见耳边人说话。她听见囡雪那张捡豆子的嘴不停的念叨。她想着等她好起来一定好好赏她一顿板子。
她知道何氏来过几次,每次站在床边好半天,最后叹口气就离开了,连她的手都没碰过。
沈休每次过来都要摔东西骂人,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说他再这样会吵了沈却,他才安静下来。
后来沈却又睡了一觉才想起来那个训斥沈休人是沈琉。
沈却也不总是睡着,她醒着的时候整个人呆呆地望着床幔。好像四肢百骸只有闷热这种感觉了。这种感觉让她选择继续睡下去。
伺候的丫鬟们问要吃些什么,她总是说:“冰……”
可是没人再给她冰。
沈却病倒的第二日,她父亲沈仁就来看过她,站在床边跟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沈仁这个人,一副风流倜傥的容貌,就算孩子都这么大了,仍旧是俊俏不减。沈却眉眼的轮廓就颇有沈仁的味道。可是沈仁眉宇之间总是罩着一层愁绪,像是有散不去的心事。
就连沈老夫人都过来看望过她,老太太一看见沈却消瘦的模样眼泪就掉下来了,家里的人就没再敢让她过来。
沈却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所有的请安和上学都被免了,整个鄂南的大夫都被请了个遍,就连宫里头的太医也来看过。这下整个鄂南都知道沈家有个自小养在外边的嫡女回鄂南了,并且一病不起。瞧着沈家这动静,都知道这个女儿是被沈家着实看中的。
折筝院浸在一股浓稠的药味里,在这炎热的夏日格外刺鼻。那些下人经过折筝院的时候都要加快步子。可沈却却在这种亲切的药味儿里静下心来。
她心里头清楚,自己不能这样病下去。她若死了,不知道能赚来谁几滴的廉价的眼泪。
日子是自己的,她得好好活下去。
这一早,沈休又来看她。
沈却努力睁开眼看他,轻声说:“哥哥最近一直在家吗?不用去书院吗?”
“我去了!”沈休的声音闷闷的,他早习惯了一开口就发火,但是对着沈却会勉强忍住这种无名火。这语气听着就又怪又好笑。
一旁伺候的绿蚁和红泥面上不显,心里却大觉惊奇。这模样的沈休,她们可没见过。
“歇着吧!我一会儿还得出去一趟。”沈休说。
沈却轻声嘱咐:“到了书院,好好听先生的话,不要惹父亲、母亲不高兴。”
“不是去书院,沉萧君回鄂南了,父亲让我拿了帖子去拜会!谢他照顾你这些年!”沈休有点不耐烦,他起身离开,却发现衣角被拽住。他低头,就看见一只白皙的小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沈却半扶着身子起身,仰着头望着他,恳切地说:“能不能也带我去?”
她的眼睛里有沈休从没见过的光。
“不行!你这身子都成什么样了?恐怕连步子都迈不了!不能去!”沈休说着嗓门又大起来。
沈却摇摇沈休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说:“先生照顾我这么多年,又是我的师父,苦苦教导了我这么多年,他回鄂南了,我当然要去拜一拜。”
这是沈却自病倒以后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就开始喘起气来。
沈休还是拒绝:“今天外头日头足得很!你一出门又得昏倒!”
“坐在轿子里晒不到的!我还可以遮着头,打着伞。总有不晒着的法子!求求你了……”沈却抿着唇朝沈休撒娇。她声音本来就细软,这一撒娇起来,声音说不出来的楚楚可怜。
沈休长这么大第一次尝到了心软的滋味儿。
“那、你要是不舒服了就立即跟我说,不许逞强!”沈休败下阵来。
沈却连连点头,急忙答应:“哥哥,你不记得了吗,先生可是洛神医的关门弟子。这些年也是先生给我调理身子,说不定我去了先生那,先生会给我开合宜的方子呢!”
沈休这才真的下定决心带沈休过去。
沈却展颜而笑,苍白的脸颊居然有了气色,看得沈休一愣。
沈家已经有人开始传刚从肃北回来的三姑娘就要快不行了。这个时候却突然听说三姑娘要出门了!何氏第一个不答应了,可是她急匆匆追出来的时候只看见远去的马车一个背影。
沈却认为何氏是不会同意的,所以她跟着沈休上了马车才让绿蚁去请求何氏。
此时,何氏气得跺脚,叨叨:“混账!哥哥没个分寸!这丫头也是个没脸没皮的!小时候跟男人住一块,长大了,竟能往男人的府邸闯!还要不要脸了?果真是在肃北那穷乡僻壤的破地方长大的!”
跟着她的苏妈妈低着头,什么话都不敢说,心里却暗暗地想:三姑娘自小跟个没血亲关系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一路上,沈却问了沈休好多次还有多久才能到。
“快了!快了!”沈休每次都这么说。沈休看着自己妹子焦急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尤其是沈却眼里的那一抹奇异的光更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可是她亲哥哥!怎么没见她这么望着自己?哼!可是转念一想,这些年,亏了戚珏照顾沈却,若是没有戚珏,此时的沈却又是什么样子?
清隽飘逸的“沉萧府”三个字出现在视线里,沈却的眼里竟是染上了一层水汽。
她没有想到在鄂南还有一所沉萧府,她更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可以再见先生。
“哥哥,我们快些下车吧!”沈却很急,她心里很不安,担心出什么变故,指不定谁会突然出现把她抓走,不让她见先生。
“哼!”沈休气闷地下了车,首先皱着眉瞪了一眼火辣辣的太阳,才扶沈却下马车。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童推门出来,惊讶地看着下车的沈却,说:“两个月不见,姑娘倒是瘦了不少。小心先生训你!”
沈却不好意思的弯了弯眉眼,说:“鱼童,要是先生训我了,你可要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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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多谢沉萧君的照拂与教导,此恩情沈家不敢忘。这些薄礼是我们沈家的一点心意。”沈休此时规规矩矩地说话倒是与平时跋扈的模样大相径庭。沈休脾气虽爆到无礼,但是在鄂南城风评并不是很差。想来他在外头也并非总是不讲理的作风。
“阿却既然喊我一声先生,我自然要尽心尽责,沈家倒是客气了。”戚珏的声音天生带着一丝拒人千里的凉意。
“礼数总是要到的。”沈休几不可见的皱眉,他不喜欢戚珏那么亲昵地喊沈却。
沈却静静地坐在沈休身侧,视线却牢牢凝在戚珏身上。
她的先生还是那般一身白袍,领口微松,腰间素带的垂绅却极为平整。他双眉狭长,眉峰棱角分明,眉下的那一双眼眸微微垂着,浓密的睫毛投下两弯阴影,将他清隽的容颜胧上一层玉润。唇薄之人最为凉薄,戚珏的双唇就薄如刀刃,带着丝凉意。
此时,戚珏正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刚摸到茶壶边儿。
“先生,我来。”沈却急忙站起来,端起茶托里的茶壶给戚珏斟茶。
“红泥!”沈休瞪了沈却一眼,恨声喊杵在一旁的红泥。真是的,在床上病歪歪躺了一个月的人,今天一出门居然还能给别人斟茶倒水!
红泥一惊,急忙走上前,急说:“姑娘,还是奴婢来吧。”
并非她失职,只是沈却的动作太出乎她的意料,而且戚珏身边居然没有下人伺候着,也是奇怪。红泥伸手夺沈却手里的茶壶,沈却并没有松手。红泥不解地抬头,瞧见沈却对她轻轻摇头。
红泥就收了手,退后了两步,垂首立着。
沈休冷哼了一声,放下了手里的白玉瓷杯。
“哥哥,喝茶!”沈却怕沈休再说出什么来,急忙给沈休倒了杯茶。她声音急促,带着点紧张,还不忘对着沈休眨了眨眼。
瞧着沈却求饶的目光,沈休就把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戚珏勾了勾嘴角,道:“学生给先生斟茶倒酒莫非不是应当的?”
沈休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可是他就是看不惯自己的妹子伺候别人!可这话他又不能说出来,只好别开脸独自生闷气。
鱼童走进来,恭敬地说:“禀先生,殷二公子问人什么时候过去。”
“殷二公子?可是殷夺?”沈休眼睛一亮,问道。
“正是。”戚珏点头,“殷二公子得知沈家递了帖子,今日你会过来,一早便来了。因阿却在这里诸多不便,就在后院湘莲亭等着你。”
沈休望了沈却一眼,又看了戚珏一眼,十分犹豫。
“哥哥,那殷二公子是你朋友?”沈却偏着头,问沈休。
“嗯,过命的交情!”沈休重重点头,可也没跟沈却说实情。他与殷二公子殷夺可谓鄂南城两个刺头儿,尤其是当两个人聚到一块儿的时候,就没有不闯祸的时候!沈家埋怨殷夺带坏了沈休,殷家埋怨沈休带坏了殷夺。两家人面上和和气气的,私底下并不许两个人再有牵扯。
“既然殷二公子特意等着你,哥哥就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无妨的。”沈却说。
“不成!我哪儿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沈休厉声反驳,他声音一大,就看见沈却向后退了一步,像吓着了似的。
他轻咳了一声,放低声音,说:“我得留下来陪着你。”
沈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蚊声说:“鱼童在这里,红泥也在这里的……”
她觉得心口酸酸的。
沈却知道沈休的意思,之前何氏的暗示她也懂。
她清楚自己长大了,长大了就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跟在戚珏身边。这就是男女有别。甚至,她自小在肃北跟戚珏生活在一起的过往也成了她的一个污点。十一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再过两年到了说亲的年岁,指不定有人要拿她这段经历说事。
就算当年戚珏出于对沈却的名声考虑,收她为徒,更让她郑重地磕了头敬了茶也堵不了有心人的口舌。
当年,戚珏原本在肃北的沉萧府旁建了个小小的府邸给她住。可是她的身子太差了,日夜都要人看着、守着,更是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施针、服药。尤其是施针必要戚珏亲自来做,就只好将她留在了身旁。
看着沈却就要哭出来的模样,沈休心里的那个悔啊!早知道那句话会让她难受,打死他都不会说的!他急说:“好好好,我去找殷二了,一会儿就回来接你回家。”
沈却猛地抬起头,眉眼之间一片喜色,她拉住沈休的手,说:“哥哥,我知道了!”
手背上是沈却指尖柔软的温度,听着沈却声音里的雀跃,瞧着她欣喜的眉眼。沈休心里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她的妹子为啥要因为别人情绪反应这么大?但是瞧着她高兴,沈休心里也忍不住跟着高兴。
虽然知道戚珏看不见,沈休还是瞪了戚珏一眼,才出门。
鱼童给沈休带路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沈却、戚珏和一个红泥。
沈休走后,沈却有些局促地说:“先生,你不要跟我哥哥计较,他、他是关心我……”
人们都认为戚珏是个瞎子,在他眼前做小动作。可沈却知道,戚珏的耳朵特别灵,简直可以听出对方的表情来!
“过来。”
戚珏终于抬起眉眼,将虚无的目光落到沈却的方向。对她,说了重生以来的第一句话。
沈却挪着步子走过去。戚珏没有说话,沈却也不敢开口,竟默默站在他身侧,等着。
她的气息就在身侧,真好。
“陪我出去走走吧。”戚珏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将小小的沈却罩住。
想到外头的大太阳,让沈却有一瞬间的迟疑,可她转瞬间就笑开,跟上去。
红泥想要劝阻的话,在看见沈却表情的时候噎了回去。
“先生,我扶你!”沈却去挽戚珏的手伸在半空又僵住。这里是鄂南城,她似乎不能再这般亲密无间的靠近戚珏了,就算他是自己的师父,是自己的亲人。
眼中闪过黯淡之色,沈却的手就垂了下去。连着垂下去的,还有她的小脑袋。
戚珏忽然说:“鄂南城的这座沉萧府门坎还没有砍平,外头的石子路也还没改成青砖路。王管家的办事效率真是越来越低了。”
“是是是,管家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记了,真是的!”沈却皱眉,毅然挽上戚珏的手。
哼,名声是小。可不能让先生摔着了!
她似乎忘了,凭戚珏的本事,就算看不见也不可能被区区门坎绊倒。
戚珏的嘴角微微勾起,噙了一抹笑。
他反手握住沈却的小手,将她小小的手掌整个握在掌心,攥紧。
沈却悄悄瞅了一眼戚珏握着自己的手,嘴角不自觉地攀上一抹笑意。这样真好,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戚珏教她走路的时日。若这日子再漫长一些该有多好!
戚珏不说话,沈却是从来不敢多嘴的。一方面是不敢,另外一方面,她总是不忍心破坏这份宁静。
两个人沉默地沿着一面灰白的墙而行,晌午的太阳将他们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投下两道交叠的阴影。沈却知道这是往花房去的路。
只一眼,沈却便看出鄂南城的这一座沉萧府与肃北的那一座沉萧府布局完全一样。若依修葺新旧而言,恐怕肃北的那一座才是后建的,是仿了这一座的。
也是,戚珏原本就是鄂南人。
若说两座沉萧府哪里不同,应该就是鄂南的这一座沉萧府花卉更为娇艳,植被更为茂盛。尤其是花房,比起肃北的那一座不知鲜艳了多少倍。
戚珏在桃木长椅上坐下,沈却的小手还被戚珏攥在掌心,只得挨着他坐下。
长椅旁,开了满地的花——玉簪搔头,蓼花红。
浓郁的芬芳有些醉人。
戚珏忽然开口:“你没带囡雪。”
他语气很轻,像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儿。
沈却的指尖却轻颤了一下,她低声说:“她、她有些中暑就让她在沈家歇着了。”
“哦?”戚珏尾音轻扬,带着丝让沈却捉摸不透的意味。沈却急忙说:“毕竟是在肃北长大的,最近鄂南那么热,中暑也是情理之中……”
戚珏默然,他上半身微微后仰,倚在长椅上。
沈却抿了抿唇,小脑袋垂下来,蚊声说:“我……我不想囡雪在先生面前乱说话……”
戚珏没有说话,沈却就偷偷抬眼看他,映入眼帘的却是戚珏放在膝上的手掌。自己的手还被先生握在掌心……
沈却愣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应当将手抽出来。可是要怎么抽出来才能动作最轻,还不被先生发现呢?
戚珏忽然捏了捏她的手,说:“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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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有,我挺好的。沈家对我可好啦,母亲给我个好大的院子。我见到我父亲了,和我印象里一个样子。祖母很疼我,家里还有很多姐妹。还有哥哥也对我可好可好,还有……”
“沈却。”戚珏打断她的话,声音发凉。
沈却愣愣地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只有在她犯错,先生要打她手板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的喊她。她急说:“先生,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很好。先生要是不信可以问囡雪,我下次一定带她来!”
沈却说了些什么戚珏无心听,他只觉得掌心里的小手逃开了,哪里就空了一块。
“坐下。”戚珏轻叹了一声,将头靠在长椅上,对着正足的日头眯起眼睛,没有再说话。
沈却乖乖坐下,望着戚珏的模样皱了皱眉。
夏季的风吹来,带来难得的凉意和席卷的郁香。沈却觉得有点困,她学着戚珏的样子,倚靠在椅背上,对着炙热的太阳眯起眼睛。
她自小,就喜欢模仿戚珏。
真晒。
沈却皱了皱眉,合上眼。
原来迎着太阳的时候,就算是闭上眼也能看见金色的光。沈却微微惊讶,竟是一时不觉得太阳有那么烤人了,甚至有一股暖意从薄薄的眼脸渗进她的身体,舒服得很。
“先生……”
“嗯?”
沈却没有回音,她呼吸匀称,竟是睡着了。
沈却这一觉睡到夕阳西沉。
她是被饿醒的。
一早就跟沈休来了沉萧府,半晌午的时候睡着,一直到了这个时辰都没有吃过东西。
沈却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
“先生?”她喊。
“嗯。”戚珏在她不远处。
“哦……”沈却又合上眼。
过了片刻,沈却猛地睁开眼。
花房正中的地方摆了个小火炉,火炉上煨着一口熬粥的小锅,有肉香从锅里飘出来。
而此时的戚珏随意坐在地上,皓白的衣袍后摆铺在地上。他手中执扇,扇着扇子,让炭火不旺不灭。
“先生,怎么自己烧起东西来了,我来就好了!”沈却急忙起身过去,蹲在戚珏身侧。
“差不多了。”戚珏将扇子放下。
“晓得了。”沈却拿起一旁小石桌上的布,将小锅从炭火上搬到小石桌上。她小心翼翼地将盖子打开,肉香扑鼻而来。
“是鸽子肉!”沈却扬起笑脸。
戚珏含笑点头。
沈却有些疑惑地问:“我睡了这么久,我哥哥呢?我们吃?不管他了?”
“下午的时候你哥哥过来了一趟,看见你在睡没喊你。他和殷二公子出去了,尚未回来。”戚珏说着,在小石桌上摆了两个白瓷小碗。
“哦……”沈却没有多想,盛了满满两碗鸽子肉粥。
她大大舀了一勺吃下,尚未咽下,就将另一碗朝戚珏推了推。戚珏尝了一口,就将勺子放下。这粥本来就是特意为沈却熬的药膳粥,他并不喜肉食。
“先生,你要多吃些肉才好!”沈却又喂了自己一口,吐字不清地说。
戚珏果真就又吃了一勺。
“先生,以后不要自己煮粥了,小心炭火伤了手!”沈却说。她仰着头,望着戚珏,眉眼弯了又弯。
“好。”戚珏一顿,又应下。
沈休赶到花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他呆愣了好半天才狠狠瞪了一眼守在花房门口的红泥,红泥缩了缩脖子,向后退了一步。沈休想了又想,最后重重冷哼了一声,转身又走了。他这一下午已经过来好多趟了,每次沈却都在睡着。这段日子沈却吃不好,睡不好,沈休哪里舍得喊醒她。这回过来终于看见她醒了,没想到竟吃上了。瞧着她吃得那么香,更舍不得叫她了。
罢了,就让她再待一会儿吧,最多半个时辰!
等沈却将满满一碗鸽子肉粥吃光放下碗,戚珏忽然问:“今天热吗?”
沈却想说热得很,可是她想了想,好像并没有太热?
她有些犹疑地说:“先生,阿却不喜欢鄂南。这里可热,日头要把我烧焦了。可是又很奇怪,今天应该是很热的。可是我又没有觉得特别不舒服,这是为何呢?”
她偏着头望向戚珏,如瀑的长发倾撒下来。
“因为我在这里。”戚珏勾了勾嘴角。
沈却一愣,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长长舒了口气,说:“阿却懂了,这段日子是我想岔了。不应当整日胡思乱想,更不该心生贪念。是我有了妄念,又求而不得,郁结不释。若心中澄澈,自不会受外界影响。”
她低下头,闷闷的。
“还记得当初离开肃北的时候,你怎么跟我说的吗?”
沈却重重点头,说:“记得。阿却回鄂南是为了享福的!”
戚珏颔首,问:“回沈家以后还那般不管不顾地昏睡和吃冰吗?”
沈却轻哼了一声,呢喃:“囡雪那个小混账,又偷偷传消息,我就该赏她顿板子!”
如果是前世,戚珏乐意囡雪善意地告知,然而死过一次的戚珏却说:“对。”
“先生,你说什么?”沈却诧异地抬头看他。
“阿却,也许以后会有很多人对你好,但是你不能因为别人一点的恩惠记一辈子而忽略他的错。每个人心里的善意都应当有分寸。你以为你心存善意对人宽厚未必就有善果。”戚珏缓声说。
沈却紧紧蹙着眉,她默了半天,缓缓摇头,老实说:“先生,我不懂。”
戚珏耐心跟她解释:“囡雪一心待你,她觉得告诉我你的窘境是对你好。可是有些事你并未想让我知道。她日后若是信任他人,再将你的事情告诉别人呢?再如果,我本来就是个坏人呢?”
“先生才不是坏人!”沈却立刻反驳,可是戚珏说的话她的确听懂了。
“嗯,我不是坏人。”戚珏含笑应了句。
“先生说的,我都晓得了,我知道怎么做了。”沈却说。她望了一眼花房门口,沈休站在那里正瞪着她。她急急忙忙转过头来,就当没看见沈休。
“该回去了。”戚珏轻声说。
沈却嘟了嘟嘴,大觉不舍。可是她也知道不能久待,在沉萧府待了一整日已经很说不过去了,回去指不定要被训斥的。可是她就是舍不得。
她觉得沉萧府才是她的家。
沈休走进来,将沈却拉起来,黑着脸说:“该回去了。”
沈却站起来,说:“下次,我再来看先生!”
她眼神一黯。
下次?下次再见先生不知道又要到什么时候了。
戚珏对沈休微微点头,忽然又开口:“过几日的香炉宴,你当去。”
沈休对戚珏这命令的语气十分不满,他一把将沈却从戚珏身边拉过来,没好气地说:“身子这么差,哪儿都不许去!”
“我去!”沈却的脸上有了丝盼望,“先生也会去,对不对?”
戚珏颔首,嘴角噙笑。
沈休又重重哼了一声。
沈却跟着沈休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望戚珏。戚珏弯着腰,顺着花藤摸索,将一朵快要枯萎的玉簪摘下。似感受到沈却的目光,虚空的目光投过来。
沈却一慌,急忙转过身来。
等沈却回了沈家,沈家人惊讶地发现她们前几日还以为快不行了的三姑娘,容光焕发,瞧不出半点病气。
两兄妹口径一致。戚珏为沈却诊脉、施针、下方、煮药,诊治了大半日,竟神奇地让沈却好起来。沈家人都感叹洛神医关门弟子的医术果真了不得。
何氏名义上过来看望沈却,实际是要兴师问罪。可是瞧着沈却脸色红润,病果真好了大半,就将话忍了下去,什么都没说。不过她心里还是忍不住狐疑:她莫不是装病吧?
“母亲,”沈却乖乖地说:“女儿身子已经好了,很想和姐妹们一起去读书学规矩。”
何氏有些犹豫。
沈却又说:“女儿已经答应了祖母不能在香炉宴上丢脸的。”
何氏的脸上就露出嫌恶的神情。她没想到沈却竟想着香炉宴,不过是十一岁的年纪这个时候就惦记上香炉宴,是不是想和世家巴结,早日嫁入名门世家?果真是自小和外男住在一处的,没羞没臊。
“随你吧!”何氏不耐烦地说,“看你如今大好,我也放心了。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
说罢,就走了。
何氏并非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而是对着沈却,她根本不想掩饰。
“送母亲。”沈却弯了弯膝,规矩行礼。
等何氏走远了,囡雪迎上来:“姑娘这脸色可好多了,姑娘累不累?要不要梳洗?还是吃些什么?囡雪去给你做!”
沈却看了囡雪一眼,独自走到玫瑰小椅上首的位置坐下,说:“今日我去沉萧府的时候,发现先生那儿伺候的下人少得很,丫鬟更是一个都没有。囡雪,我把你送给先生吧。”
沈却静静地望着囡雪,目光澄澈。
囡雪懵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沈却笑了笑:“你要是现在想过去也成。不过我觉得时辰不早了,还是明日再去比较好。更何况还要麻烦你将这头的事儿跟绿蚁和红泥做个交接。”
囡雪“噗通”一声跪下,脸色煞白。她声音发颤地说:“姑娘,奴婢错了,奴婢不该背着您做小动作。求姑娘原谅奴婢这一次,不要将奴婢送人!”
囡雪开始磕头,眼泪溢满了眼眶,整个人开始发颤。她知道,沈却真是生气了,竟然要将她送人!
“我知道你不愿意走。”沈却平静地说。
“是!姑娘你怎么责罚奴婢都行,求求您不要赶我走!奴婢自小跟着您,不愿意离开啊!”囡雪跪着爬到沈却身边,紧紧抱住沈却的腿。
沈却忍住心里的难受,对绿蚁说:“取戒尺。”
绿蚁和红泥早就吓到了,静静站在一旁,此时听了命令,绿蚁急忙去拿来戒尺。
“好好好,姑娘你打我,你罚我,只要你不赶我走就行!”囡雪见沈却要戒尺,就是一喜。只要不赶她走就好!
沈却轻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走,我也舍不得你。”
她垂了眉眼,望着手中的戒尺。
然后,狠狠地打在自己的掌心。
“啪”的一声清响,沈却白皙娇嫩的掌心立刻红肿了一大块。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囡雪惊呼,急忙抱住沈却的手,哭道:“姑娘,您打我,打我!奴婢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您是我的主子,奴婢不该背着您,将事情一股脑告诉先生。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们两个把她拉开。”沈却忍着掌心火辣辣的疼,说。
绿蚁和红泥急忙过来将囡雪拉开。
沈却看着囡雪说:“自古以来,刁奴总是被主子养坏的。你如今这样,是我的过失。从未教导过你,是我的不对,我自罚。”
又是“啪”的一声,沈却又在自己掌心狠狠抽了一下子。
绿蚁和红泥都惊了。
“姑娘……”绿蚁想劝,却被沈却的眼神挡回来。
沈却悄悄咬住了唇,又狠狠朝着自己掌心抽了三下,娇嫩的掌心红肿一片,惨不忍睹。她呼了口气,正色说:“这一次,我替你受罚。下一次,绝不姑息!”
囡雪磕头,泪流满面地谢恩。
沈却这才将戒尺放下,她的眼睛也是红了。
先生说的道理她都懂了,可是她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那般狠心。
正文 学堂
沈家单独辟出一个小院来做女儿家们的学堂。各房女儿一早给沈老夫人请了安,就要过去上学。
学堂的布置类似沈家的花厅,四周本就格外大的轩窗全开着,垂以水色轻纱虚掩,又有大捧的花束绕着。远远望去,里面莺莺燕燕仿若仙境中的仙子,却并看不清姑娘们的容颜。
檐下静静坐了一排伺候的丫鬟,只等自家姑娘召唤。
今日,是沈却第一次来学堂。
望着满桌子的笔墨纸砚,沈却真是苦了脸。
“却妹妹,前几日就想去看你了,可你病着怕叨扰了你。这是我亲手绣的荷包,欢迎妹妹回家。”沈云趁着先生没到,走到沈却面前说。
沈云是三房的嫡女,也是三爷沈信唯一的女儿,比沈却大了一岁。
“谢谢云姐姐了!绣得可好,我就不会针线活……”沈却真的惊喜,手里的小小荷包成了回家后收到的第一份小礼物。
沈绯起身,淡淡地说:“云妹妹真是会做人,倒是把我这亲姐姐比下去了。”
沈云笑笑,道:“大家都是亲姐妹,绯姐姐难道是不把我当妹妹看?”
“不敢!”沈绯被噎了一口,瞪她一眼,顺手摘下皓腕上的金镯子递给沈却,说:“不比云妹妹堪比绣娘的绣功,我只好借花献佛,拿母亲送的镯子转赠你了。”
沈薇也摘了个玉镯,随意递给沈却,说:“欢迎姐姐回家。”
如此,一屋子女儿左摘一条链子,右摘一支珠花,花花绿绿摆了沈却一桌子。连沈宁都爬下椅子,摘了脖子上的金元宝坠子给沈却,不过脸上的表情可不怎么情愿。
从来不戴珠花首饰的沈琉无语地看着这一幕,她直接转了头,全当没看见。
“绿蚁、红泥。”沈却喊守在外头的两个丫鬟进来收礼物。
沈却在两个丫鬟伸手收东西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顺下了两个丫鬟手腕上的镯子。然后在两个丫鬟诧异的目光中,将顺下的两个镯子扔到地上。
玉镯摔碎的清脆声响引得众姐妹都看过来,连外头守着的丫鬟们都望过来。
绿蚁和红泥都是愣了一下,然后齐刷刷跪下,说:“奴婢冲撞了姑娘们,请姑娘责罚!”
“起吧,哪来的冲撞一说。”沈却从满桌子珠花首饰里取了两个镯子递给她们两个,“定是镯子不趁手才碎了。这些时日伺候的不错,赏你们了。”
赏绿蚁和红泥的两个镯子一金一玉,正是先前沈绯和沈薇从手腕上撸下来的。
两个丫鬟哪里不认识这是沈绯和沈薇的东西?她们愣了一下,嘴里连连谢过,手脚麻利的将东西收拾了,出了屋。
屋子里的姑娘们,脸色那叫一个精彩。
沈却无视各异目光,侧首和沈云说话:“云姐姐,不瞒你说,我的字可丑,不知道先生严不严?”
沈云笑道:“如果不是自谦,却妹妹可要当心了。许先生的严厉在鄂南城可是出了名的。”
沈却大皱眉头。
沈绯轻飘飘地说:“让许先生训斥是小事,别在香炉宴上丢了沈家颜面才要紧。咱们沈家女儿在鄂南城可是素以才学闻名的。”
沈却刚想说话,沈云摁住她的手。沈云笑着对沈绯说:“我和却妹妹年纪都小,去那香炉宴也不过是见见世面。倒是绯姐姐着实应该上心些,免得让刘家挑出不是来,等以后嫁过去了被人家看轻。”
二房那“七仙女”中的一个圆眼的姑娘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说:“咱们的准姐夫也会去吧?绯姐姐到时候可不要害羞呦!”
一屋子姑娘跟着笑起来。
沈却不明所以。
圆眼姑娘对她说:“却妹妹还不知道吧,咱们绯姐姐和刘家的大公子自小就有婚约。咱们绯姐姐啊,这是害羞呢!”
沈却狐疑地去看沈绯,沈绯脸上的表情哪里是害羞。
圆眼姑娘凑过来,贴着沈却耳边说:“刘大公子是咱们鄂南城出了名的恶霸,院子里已经有了仨儿子了。”
圆眼姑娘叫沈凌,今年十五,她贴着沈却耳边说话,故意压低了声音。可是在安静的厅里,她的话还是落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沈绯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她藏在袖子里的指尖都在发颤!
沈却恍然。
“见过许先生。”外头檐下坐着的一排丫鬟齐齐起身。
屋子里的姑娘们瞬间端坐。
许先生年过古稀,鬓发皆白。精神却是抖擞。他目光扫了一圈,对突然多出来的沈却多看了一眼。
“昨日的字太差,望今日有所提高。”许先生发话,姑娘们一起脆声声应“是”。
沈家对女儿学识的教导的确严厉。别看姑娘们私底下拌嘴,小女儿天性昭昭。可是回答起先生的问题却是有板有眼,甚至带着不属于她们年纪的独特见解。
沈家在对女儿教导上也是不分嫡庶。
可能是沈却第一天来的缘故,许先生并没有问她问题。可是之后两个时辰却是要抄书写字,这可难倒了沈却。
许先生的意思是,抄书即可有助于背书,又可练一手好字。
本是好意,可两个时辰的确有点狠。
许先生走下来巡视,或点头或指点,等到了沈却桌前时愣住了。他盯着沈却半天,发现她的确是在认真地写,嘴角动了动,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却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蚊声说:“学生会好好写字的,争取追赶上姐妹们。”
许先生白胡子颤了颤,什么也没说,扯了沈宁写了一半的字放在沈却桌上。
她的字的确连五岁的沈宁都不如……
许先生有些疑惑地问:“听说你师从沉萧君?”
“是……”沈却低着头,瞅着自己的脚尖。她心里刺了一下,这一刻真是恼了自己的没出息。
许先生点头,道:“老夫桃李满天下,不过是各世家瞧得起老夫的书画,称一声许体。可是论书画,这许体还是当年受沉萧君点拨。你既是他唯一的学生,切莫辜负。”
沈却惊讶抬头,郑重地说:“学生记下了,我……”
一旁的沈薇忽然插嘴说:“那沉萧君不过是个瞎子,居然还会写字?”
沈却脸色瞬变,她抓起砚台就要砸过去,许先生突然一声历喝:“沈薇!肆意打断他人的话,又是如此狂傲无礼!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沈薇不过八岁,被许先生一训斥眼泪唰的下来了。她颤颤巍巍站起来,哭着说:“学生知道错了,学生再也不敢了!”
“罚你去檐下站着,何时醒悟了为止!”
沈却将手里的砚台轻轻放下,她垂了眉眼,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她却心道这砚墨没泼出去只是暂且记下,咱们来日方长。
终于下了课,姑娘们手腕都是一阵酸痛。沈云走到沈却身边轻声说:“却妹妹做事风格我很喜欢。”
沈却报以微笑:“多谢云姐姐帮我说话了。”
“妹妹客气了,”沈云压低了声音说:“可是毕竟隔墙有耳,太过针锋相对传到长辈们耳中总是不好的,更何况妹妹又是刚回来的紧要时候。”
沈却知道沈云这是为她好才说了这话,于是她直视沈云,正色说:“如果今日我忍耐了,她们就不会再欺负我了吗?”
沈云一愣。
答案显而易见——并不会。
沈却眨眨眼,璀然一笑,道:“更何况我这人就是小心眼。但凡招惹我的,我可是要记一辈子仇的。”
“那我可要记得千万别得罪了你。”沈云笑道。
“云姐姐你笑话我!”沈却撒娇。
“好了好了,我不拉着你说话了,外头可有人等着你呢。”沈云说着,望向厅外。
顺着沈云的目光,沈却看见了沈休。沈休嘴里叼着个草叶子,翘着个二郎腿坐在石凳上,十分不耐烦的表情,时不时往这边看来。
沈却嘴角不由攀上一抹笑意,她辞了沈云,提着裙角小跑出去。
“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唉唉,慢点!慢点!别摔着!”沈休吐了嘴里的草叶子迎上去,“你第一天上学堂,我不放心!”
沈休嗓门又大又粗,引得尚未离开的姑娘们都看过来,一瞧见是他立刻别开脸。沈家可没人敢招惹这个瘟神。
“上学堂而已,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沈却伸手,将沈休衣领弄服帖。
“我、我怕别人欺负你!”沈休不耐烦地说,声音里还带着点不好意思。
沈却指尖一顿,心里一股暖流淌过。她说:“哥哥,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面对伤害无能为力的小女孩了。”
“你再怎么长大也是我妹妹!”沈休哼了一声,“走,回家吃饭!”
“好,听哥哥的。”沈却弯了弯眉眼,任由沈休拉着。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身量,两个人拉着手走在一块,金童玉女不过如此。
然而这一幕早就看呆了众人,沈休这个小魔障居然有好好说话的时候?而且他不是最讨厌家里这群娇滴滴的妹子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