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殿外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屋檐上雨珠子和断链似的一颗接着一颗落在地上,溅开来打湿时不时从廊间经过的太监亦或宫女的鞋底。饶是这雨下着,也遮不住这六月入梅后即将步入夏至的燥热。
雨天里潮湿的气给人熏得极闷,殿内的人半躺在榻上,榻上一张凉席铺就,令还叫了两名宫女举着两顶蒲扇慢悠悠地在两边轻摇。
“这天儿,是越来越燥了。”
“我看不是天燥,是您的心燥,您这几日……可是有心事?”一把干净清澈的嗓音,听上去十分令人感到舒服顺心。
已近花甲的老人伸手轻轻点了点说这话人的额头,嗔笑道:“这还不是为你的事操心!等这闹心的梅雨季歇止了,秀女选拔的事就要开始操办。这是炎儿登基以来头一次选秀,而今皇后之位尚未定下,这朝中上下所有的人都盯着看呢!你母亲是大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姑妈,虽说你父亲不是咱们皇家宗亲的人,但怎么说都服侍过太上皇和先皇两朝皇帝,而今还是当朝一品宰相的身份,你自小被先皇赐封为明珠郡主,按身家背景,要争这皇后之位是绰绰有余!皇祖母叫你来皇宫,就是为了让你多和皇上相处相处,你倒好,整日里就晓得搁哀家身旁伺候!那林家的女儿就比你聪明多了,成日皇帝哥哥,皇帝哥哥的叫,哀家看到时候你怎么哭!”
听者讪笑一声,随后像一只懒猫似的趴在老人腿上,软糯软糯的声儿猫叫般委屈地说道:“林家的也不比夙媛的身份差啊……您看她父亲,可是立了功被先皇封爵的侯爷,侯夫人是前朝宰相的女儿,虽说而今退居休养,然而在朝中的人并不比父亲的少,说起来也有足够的实力争这皇后的位置。夙媛自小性子懒散,您都是看在眼里的,哪里担得起母仪天下的责任啊……哎哟!”
沈夙媛的脑门被赏了个爆栗,她捂着脑袋,硬是从眼里挤出些水雾,本就水灵灵的脸蛋瞧上楚楚可怜的。
“堂堂的太皇太后怎么能这么粗鲁呢……夙媛本来就不聪明,您这样不是给夙媛敲得更笨了?”
太皇太后气得再度扬起手,沈夙媛忙伸手挡住脑门,轻轻叫道:“您手下留情,叫外人听见可不好啊!”
“罢了罢了!你这榆木做的脑袋,哀家真不指望你开窍了!”
沈夙媛嘿地一笑,眉目俏丽,像一枚莹润净透的宝玉,“您是抬举夙媛了,夙媛充其量也就算是一块朽木。”见那手又扬起来,沈夙媛这才收起笑,连忙解释,“其实是夙媛看您在宫里闷得慌,全是出于一片孝心想多陪陪外祖母。您这样说夙媛,夙媛心里头可要伤心坏了。”说罢,作势嘤嘤哭起来,然而那泪是一点没沾上眼里,反倒是有些浅显的偷笑。
“你呀你呀……”太皇太后摇摇头,实在被她这蹩脚的演技给弄得无可奈何,深深叹一声道:“得咧!哀家也不多说你了,你呀心里有数就好。唉——今儿你陪着哀家一天也差不多了,待会炎儿来哀家这请安,你可得给哀家上点心!别怪哀家没给你机会!”
沈夙媛听得这话,立马脸色就变了,眼珠子滴溜转了几圈就和狐狸似的,她随手在脸上抹了两把虚泪,不过眨眼功夫,就从哀声哭泣的状态里出来,堆出一张笑脸飞快地说道:“哎呀,夙媛差些都给忘了,母亲那还有事呢,既然外祖母要与皇上叙旧闲谈,夙媛就不多打扰了。”
“叙什么旧!”沈夙媛刚走出一步,就被那将细长的鎏金镶宝石指甲套一把搭上手腕,就见望向沈夙媛的人脸上怒目而视,语气严厉,“这回你休想再糊弄哀家!你父亲忙着政事,你母亲今日去宏祥寺上香礼佛,你哥哥甫才归朝,成日里应酬忙得很,就你是最闲!你今儿就安生给哀家呆着,哪儿别想去!哀家可是应了你母亲的嘱托,要安排你和炎儿好好见一次面。”
她说到这,忽然叹声,眼里涌上些许复杂的神色,“你难道……真的想让你母亲失望?想让那林家的登上后位,你可想过你沈家和林家世仇未清,一旦他们得了这后位,不得怎么对付你沈家的人!”
沈夙媛面色一震,身子仿佛在微微发颤,片刻功夫,前脚已收回,转身就笑:“外祖母既然都安排下了,夙媛听话就是了。”
见沈夙媛总算安分下来,那年迈的脸褶子舒展开来,表情宽慰满意,“你能听得进哀家的话就好,哀家并不是勉强你做什么,你心底里想必很清楚你进皇家是早晚的事。这后宫里的位置啊都是坐得越高越好,你虽平日里行事荒唐些,等你坐上皇后的宝座,由管教嬷嬷在身边督促监管,宫里上下你沈家的人都会替你打点帮衬,等时日一长你自然而然就会明白做皇后的好处了。”
沈夙媛没搭话,只安静地伏低腰身乖乖听着,她低垂的眼里没什么太大的波动起伏,仿佛跟前人的话只不过从耳边像风似的吹过去而已,并未真的入了她的心底。
太皇太后见她不言不语地杵在那儿同块木头似的,也摸不准她到底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在敷衍,言罢,将沈夙媛的手揽过去放在双掌手心里,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慢慢地抚着,语重心长地道:“你而今也大了,前年你母亲给你办了及笄礼,那时候你母亲就说了……沈家的荣耀要想延续下去,你是最紧要的一步。等你迈过这道坎,沈家提着的心才会落下来……”
沈夙媛忽然抬头,眼瞳明亮地就犹如一块精雕细琢的玉石,她反手握住太皇太后的手,情真意切地道:“放心吧外祖母……我一定会听您的话,和皇上好好相处,势必为沈家夺得皇后之位。”
太皇太后先是一怔,后狐疑地瞅着她,最后眼里逐渐露出笑意,她道:“你能这样想是最好,哀家总算能放下心来。”
沈夙媛也笑,不过她的笑像是一面遮掩的屏障,只堪堪浮于表面,并未潜入她的眼里去。她就这样面带笑容地看着太皇太后,后者和她说完正事,就开始闲话家常,聊起宫里的一些趣事。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太皇太后说着,她听着。偶尔附和着对面的人,适宜地插两句进去,往往都能将太皇太后逗乐不已。
外头的小雨仍是稀拉地下着,没有停歇的势头。
而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手支着额头,垂眼翻阅着桌上摆放整齐的一堆奏折子,旁边弓腰立着的两名着浅蓝袍子的小太监,手顶着巨大的团扇,像是遮阳似的。而另有一名年纪已不小的老太监,着深蓝袍,胸前绣金丝纹图,就着朱炎身侧端立研磨。
朱炎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皱眉看了会儿,却忽地就把折子一翻全数推倒一侧,眼里隐着些许火苗,似暗藏一团烧着的怒火。但很快的,年轻的皇帝轻舒出一口气,揉着略感疼痛的额头,转头问旁侧的老太监:“喻德海,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现在是酉时三刻。”
朱炎的眉目稍稍松散开来,看上去火气似乎消退了些,他从檀木椅上起身,脸朝外头看了眼。
殿外的雨似乎比方才要大了些。
喻德海走上前,弯腰弓背,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差不多是时候去太皇太后的静心殿了。”
“你以为朕忘了吗?”朱炎侧眸瞟了眼喻德海,沉声道。
喻德海忙道:“老奴是怕皇上一时国事繁忙,延误了时辰,若太皇太后怪责下来,那老奴才是罪该万死。”
“算了,朕只是心烦得很,你不用紧张,好像朕会砍了你的脑袋似的。”朱炎眉心微展,知晓自己刚才的行径是无端迁怒,想着喻德海曾是先皇的心腹,自小伺候在旁,算得上尽心尽力,声音稍微亲和几分。
喻德海看朱炎的脸色比方才要好了许多,虽气还是燥的,心知他心口那团火还藏着,只细声道:“皇上是真龙天子,哪里有什么事能烦得到皇上,您哪,只消开个金口,这麻烦自然会主动退散。”
朱炎哼笑一声,表情阴晴不定,眼底里压着一团郁气,像黑雾慢弥漫在眼角边,雨声渐渐大了,沉寂许久,立在屋檐下的人终于开了圣口:“去静心殿。”话落,朱炎于内室褪下龙袍,换了身常服,前往太皇太后所居住的静心殿。
而静心殿内,沈夙媛随手捎了把椅子坐在太皇太后的右手边,扶腰给老人轻轻敲着腿。听到殿外随时等待传唤侍奉的人快步进来,伏身恭声道:“太皇太后,皇上来了。”
沈夙媛敲着的手一顿,逐而又像没事人般继续手上的动作,太皇太后却是用手按住她,轻声道:“夙媛,去外头迎接皇上吧。”
沈夙媛眼皮子跳了跳,心底里暗暗叹气,嘴上却已应声,“皇祖母,那我去了。”说罢,太皇太后松了手,沈夙媛从椅上特别利索地起身,手在粉裙上用拇指轻拍弹顺,遂在太皇太后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一步步走出殿外。
朱炎正好拐过抄手走廊的转弯口,甫一抬首就和正对面跨过门槛处立定的沈夙媛对上眼。
那瞬间,两人眼中都有一抹火光迸溅,很快都如浮云般自眼中掠过。
沈夙媛迎上前,“皇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都等急了,您怎么才来呀?”
朱炎停步,望着沈夙媛的笑脸,从鼻子眼里低低哼了声,道:“朕不如你闲得紧,整日里都在皇宫里晃悠。怎么,太皇太后这回特意让朕来,原来……”说到这,朱炎语声歇止,眼角肆无忌惮地在沈夙媛身上打转。
沈夙媛又上前一步,直接把喻德海从朱炎身边挤开,喻德海脚下一个踉跄,刚抬头就见近在咫尺的两人双眼正锁定对方,火光噼里啪啦作响,喻德海忙低头,一言不发地退到一侧去。而挤上前的沈夙媛满是笑容,手搭在朱炎腕上,嫣然曼声道:“皇上怎么能这么说呢……”她声音一低,言笑晏晏,“外祖母好心替皇上安排这一茬,皇上莫要这么扫兴嘛,好歹同夙媛这般,装个样子也是好的。”
“沈、夙、媛!”朱炎用手一挣,却没从沈夙媛的掌下抽出手,只得咬牙切齿地瞪着沈夙媛。
后者眉开眼笑,露出一口和白瓷似的雪齿,应声道:“回皇上的话,夙媛在这呢。”
正文 第二章
那雨声仿佛应景似的哗啦渐大,杂着些许风,撩起雨水吹刮到身上。
朱炎的肩膀都淋湿一块,绣花的鲜艳色泽加深几分,如同此刻心中正深藏怒火的人铁黑色的脸。然而沈夙媛却像是根本就瞧不见朱炎的黑脸,只低着头,微微侧脸,露出坏笑的嘴角,“皇上,那咱们就一块进去吧,哦对了,皇上就算要发脾气也最好等出了静心殿,夙媛受委屈是不要紧的,但这火气总不能迁怒到外祖母身上。”
手下暗自使劲的朱炎发现他仍是挣不开沈夙媛的手,这女人仿佛天生怪力,小时候学习骑射,她一个女儿家居然也在场,最可恶的是每回比试她都会夺得魁首,比个男人还强悍。不过朱炎想到她哥哥沈廉,镇国大将军的名号毕竟不是白封的。且她又是个好动要强的性子,耳濡目染之下,无怪是这模样。可她未来毕竟要入住后宫,朱炎岂能被一女子压制?
想来朱炎心里就窝火得很!
朱炎哼了声,气里混着恼意,左右环顾一番这才压着声道:“既然如此,就先把你的手给朕放开!”
沈夙媛笑盈盈地望着朱炎,掌下的手臂紧绷有力,隔着锦缎服袍她都能感觉到那因压抑的怒火而凸显的青筋,不过少刻,沈夙媛手一松,朱炎身形微往后步子一踉,幸好喻德海及时上前,扶住朱炎。然下一刻朱炎便袖袍卷起甩开喻德海前伸的手,稳稳站定,几步走到沈夙媛身旁,眼里藏着千万利箭,整齐划一,仿佛刹那间就会冲着沈夙媛万箭齐发。
“皇上这样深情地瞧着夙媛,夙媛可是会害羞的……”沈夙媛用云袖捂着半边脸,在朱炎喷着火的视线下脚步轻盈地擦肩而过,朱炎心头恨恨,顷刻间也跟上沈夙媛的脚步和她并肩一路行入殿内。
朱炎入了殿,行至太皇太后跟前,行了个礼道:“皇祖母安好。”
“诶……好,好,皇上近日里在国事上可还顺心?”
太皇太后招手,朱炎上前,跟在朱炎身旁的沈夙媛也上前来,依偎到太皇太后怀里道:“您一见皇上就忘记夙媛了?”
“哀家同皇上正说着话,你这插什么嘴!合该有你说话的时候!”太皇太后嘴上佯装严厉,眼神却柔得很,她一向很疼沈夙媛,也知晓沈夙媛这直冲的性子,而今喝止她就是为了想她在皇上眼里的印象能好些。只不过太皇太后并不知晓,沈夙媛和朱炎的关系可比她印象中要深刻得多。
沈夙媛撅了撅嘴,倒是噤了声,乖巧地站在太皇太后身旁,替她捶打肩部。朱炎抬眼瞥了她,沈夙媛捕捉到他眼神里的蔑色,竟也不怕太皇太后在场,舌尖探出嘴,冲他做了个鬼脸的模样。朱炎气愤之余又觉好笑,竟噗地笑出声来。
“怎么了皇上,皇祖母可是说了什么好笑的话竟让皇上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朱炎忙摆手,正经道:“是孙儿忽然想到一个顽笑,冒犯了皇祖母,是孙儿不对。”
太皇太后笑道:“你而今都是皇上了,这点小事何罪之有,你还当是小时候似的。”说到这,那韶华尽逝的面上露出些许唏嘘惋叹,“皇上长大了啊……”
末了转身把沈夙媛拉到跟前,沈夙媛看着老人家那张语重心长的脸,头皮发麻,老生常谈的话题又得开始了。
不出沈夙媛所料,太皇太后一开口就是关于她的婚事,“夙媛也大了,都到了适婚的年纪,是该合计合计了。”
沈夙媛听着,眼角余光瞥到朱炎,而朱炎察觉到沈夙媛的目光,本来是很不想扭头去看她,然而她那偷摸的眼神像块发亮的无暇碧玉,朱炎耳边忽地响起太皇太后适才的话,心头微动,竟觉着耳根有一股炙烫的气温逐渐熏上来。
此时,太皇太后抓住沈夙媛的手放到朱炎手里,道:“夙媛和皇上也算是青梅竹马,今日难得一聚,就莫要在哀家这块老骨头这消磨时辰了。”
“能陪着您是夙媛的福分,何况您还美着呢,哪里是块老骨头了?”沈夙媛睁着大眼瞎说都不打草稿,把太皇太后逗得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明明就是要她把握和皇上独处的机会,她倒好,左顾而言它,偏偏这嘴又甜,叫人骂不下口。
朱炎却忽地握着沈夙媛的手,笑道:“既然您这么说,孙儿总不能辜负皇祖母的好心。夙媛,陪朕出去走走吧。”
太皇太后欣慰地点点头,遂视线转向沈夙媛,只见后者笑容浅浅,手从朱炎掌下一点点抽出来,不等朱炎反应就反手握紧他,朱炎脸色一变,怒意如暴风自眼底卷起,他强忍那从手骨里一寸寸传来的剧痛,片刻寂静后才等到沈夙媛开口:“皇上如此盛情邀请,夙媛又怎敢推辞?只是可惜外祖母又要孤身一人……”
“无碍,明日你再来宫中陪哀家也是成的。”太皇太后用手掩着呵了呵气,眼里露出几分疲倦,道,“哀家乏了,夙媛啊,你陪着皇上先下去吧。”
沈夙媛松开手,看了浑身都仿佛松了气的朱炎一眼,伏身道:“夙媛明白了,您好生歇养,夙媛明日再来看您。”说罢行了跪安礼,这才跟朱炎从殿内离开。而并肩走在朱炎身旁的沈夙媛一直走到殿外,忽地侧脸张口问道,“皇上的手还疼吗?”
朱炎脸色一青,一个挥手,正要上前的喻德海立马就止住脚步。
喻德海知道,皇上和这位明珠郡主的战火又要点燃了。
朱炎听了沈夙媛的话,嘴角微翘,道:“沈夙媛,你空有一身蛮力又如何?到了选秀时,你还不是要乖乖入朕的后宫,听朕的吩咐?你现在这么嚣张,就不怕朕回头要你好看?”
沈夙媛用纤细的五指捂着嘴直笑,笑得朱炎恼意渐生。
“笑什么!”
“皇上猜不出么?”
纤瘦的人抬起头,凑前一小步,朱炎只觉她的靠近就有种直逼的气势,他浑身都有些不对劲了,轻咳一声,板着脸道:“沈夙媛,你莫和朕耍什么花招,就算你母亲是大长公主,是朕的亲姑母,但你别忘记朕才是这天下的主,若朕真得想,别说你,就是姑母皇祖母一道来也奈何不得朕!”
沈夙媛笑了笑,挑眉道:“皇上可真是好气魄啊,动不动就要治人的罪,论暴君也不过如此了吧?”
“沈夙媛你居然敢随便拿朕同那些昏庸无道的暴君相提并论你——”朱炎猛然伸手攥住沈夙媛的手,沈夙媛哎哟一声,秀气的眉心朝里靠拢,然下一秒,沈夙媛就反手扣住朱炎的腕子。
沈夙媛的腰杆一挺,细瘦的人却宛若青竹挺拔而坚韧,仅离朱炎的胸口一厘的距离贴着,话语如这正连绵不断下着的雨珠子般一字字蹦出来,“既然皇上不是无道昏君,那好歹在夙媛面前也要装模作样地扮个好皇帝的样儿来。夙媛心里明白,皇上老早就想动我沈家的人,近些年来沈家入朝为官的人越发的少,想必从中皇上有动过手脚吧。我知晓这次选秀之举的意义,夙媛更清楚皇后之位绝对轮不到我来坐,但恰好皇上的想法和夙媛如出一辙。我可以不当这皇后,不过这是有代价的!”
朱炎的脸忽地沉下来,他朝四周一望,忽然将沈夙媛拽到跟前,“这里不便谈话。”说罢对喻德海命令,“让闲余的人都退下去。”
喻德海下摆的手挥了挥,跟在朱炎身后待候的一众太监宫女悉数后退,朱炎拉上沈夙媛的手从静心殿离开,沈夙媛低头看这里两手紧扣的手眼神微微一顿,手腕灵活地转动,便从朱炎掌心里抽身而出,朱炎起初愣了愣,沈夙媛道:“皇上就不怕宫里的人瞧见议论纷纷?”
朱炎这才想到他刚刚情急下一路都拽着她的手,脸色微变。甫才他握住她手的时候,只觉是一段嫩藕,滑腻柔软,手感极好,这突然从手里抽离让朱炎一时有些不适应。他的眼神沉了几寸,此时朱炎心里想着的不是对她的不敬发火,而是对她言语间居然有嫌他之意而感到愠怒,而这愠意中还间杂着少许连朱炎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绪。
站在眼前的沈夙媛还是那样,伪装得温婉典雅,然看向他的眼里却掩不住那针锋相对的刺芒。
朱炎忽然觉得,等她真的嫁入皇家,成为他的女人,她会不会依旧是这副模样?
等花烛之夜,她褪尽衣衫时……还敢同他这样呛声么?思及此,朱炎铁黑的脸色去了大半,被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所取代,他盯着沈夙媛半晌,才重新抓住她的手,道:“宫里的人早就已经议论纷纷,说你是朕未来的皇后,而今不过是提前牵个小手罢了,谁敢吱声?”
沈夙媛定定看了朱炎少刻,粲然一笑,脚下步子轻转,人已依偎到朱炎怀里,颈子扬起,那少女芬芳的体香直逼朱炎鼻尖,他微微有些晃神,那明媚如光的人已附耳轻语,“皇上您对夙媛这般情深意重可不是好事啊……夙媛可担待不起。”
朱炎忍住心头一口欲喷的郁血,他知道沈夙媛惯常会用激将法,他怎能次次着了她的道!
只是……
男人细长如剑的眉微拢,浓黑的瞳孔里映照出沈夙媛的形态,她的身子靠得这么近,几乎是贴着他,朱炎能明显感受到她已渐成雏形的玲珑身段,气息略略不稳,仿佛一股浓浊从鼻口里难以抑制地呼出,尽喷洒于空气里和着那股雨日的潮气,越发闷热,让人心底里产生一股躁动的欲-望。
他是这样想将她——
芳香忽然从鼻尖撤离,沈夙媛往后退时罗裙微动,像一道于半空里划过的星辰,落在朱炎错愕抬起的眼里。
沈夙媛望着朱炎,怡然微笑:“皇上,前边就是一座凉亭,不妨去那坐着说吧。”
朱炎恨不得当场就命人将她给绑了,这女人就像条滑不溜秋的泥鳅,而他明明是真龙,却怎么都抓不住她!眼里染上几分怒意,朱炎快步上前,宽袖下的手刚要伸出去随即想到自己若真的这么做才是真遂了她的意,旋即忍住,哼道:“那就去前方的凉亭吧!”说罢,怒火中烧的皇帝就先她一步往前面的凉亭走去。
沈夙媛望着朱炎大步流星远离的背影,眼里光芒浮动,半晌后紧跟其后。
正文 第三章
凉亭内,梅雨连绵下了数十日,椅上早湿哒哒一片,喻德海深有先见之明,叫人提前备好干布擦拭净水渍才铺上柔软的坐垫。沈夙媛撩了把长裙下摆,收脚端坐,手搭在腿上将拖延的裙摆折叠,以免粘了地上的污垢。
待她整好坐姿,抬首看去就对上朱炎的目光,沈夙媛一笑:“皇上为何这般看夙媛?”
朱炎眼神微闪,视线已从她身上挪开,他望着亭外越下越大的雨帘,低沉的语气似乎是被这雨下得稀释了其中的恼怒,显出一分平和,“原来你也有不盛气凌人的一面。”
沈夙媛噗嗤笑出声,头转到外头,手安静地放在腿上,语调里也带了些微感概之意。
“是啊……夙媛倒觉得,一直以来都是皇上太过较真。”
朱炎手一紧,目光倏地射向沈夙媛,“是朕较真?还是你总和朕对着干?沈夙媛,你这样子的入了后宫,就是个箭靶子!”
沈夙媛没有转过头,她像是没有听到朱炎的话,手支着下颚安静地望着亭外的雨,雨声里沈夙媛微微眯起眼,姣好的脸容仿佛于此刻显得模糊了些,她的思绪像是已不在和朱炎的对话中,那灵魂似是沉浸在一段遥远而不可触及的回忆里游荡。
朱炎怒声道:“沈夙媛!”
“在呢皇上。”沈夙媛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和神态,轻声道。
“你到底有没有听朕在说!”
沈夙媛终于回过头,用一种很自然又平静的表情微笑道:“在听啊皇上。”
朱炎气得不行,她这种敷衍的态度还敢不敢再随便一点!
沈夙媛似乎察觉到朱炎的怒火已经逼近一个临界点,手依旧支着,下颚微扬,眼睛弯成一轮明月,光耀流彩。
那一眼对上朱炎,竟是叫朱炎心头一震。
“看来皇上也很清楚啊,夙媛入了后宫就会变成箭靶子。连皇上都明白这浅显的道理,夙媛心里怎么会不清楚呢?”沈夙媛慢吞吞地说道,眼睛一直盯着朱炎,在捕捉到朱炎脸上明显产生变化的情绪后,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所以夙媛可是打着必死的决心成为皇上的女人,皇上心里是不是很感动呢?”
前一句还算是正经的,后头立马就原形毕露。
朱炎气恼不已,失声喝道:“又胡说八道什么!”话音才落,朱炎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拳头不由捏紧,他很想呵斥她这种想法简直荒谬,难道她心底里竟是认为嫁给他就等于送死?他平素里并不是个易怒之人,然而每每对上沈夙媛,朱炎就觉得心头的火蹭蹭的往上冒。
沈夙媛却失声笑道:“夙媛这怎么是胡说八道呢……明明皇上心里也清楚不是吗?不过皇上放心罢,沈夙媛若是个这么容易就被整死的人,也不会一直顽强的活到现在了。”
朱炎哭笑不得:“朕看你活到现在是轻松得很!”
何止轻松,她这样的身家背景,朝中上下会敢欺她?连他都奈何不得她……想至此,朱炎又觉得不对,他是皇帝,她尚未入宫他心里竟已这么想,简直是灭自己的威风!朱炎轻咳一声,像是在掩饰什么般快速地补充道,“朕的意思是……你这样的身份,谁敢来惹你?”
“当然有了,比如皇上啊!”沈夙媛笑眯眯地道。
朱炎一口血堵在喉口,生生咽下,眉头突突跳了几下才把拍桌的冲动念头给压住,“你这嘴,就不能在朕面前示一回弱?”
沈夙媛笑道:“这世间上的人都是如此,实话都不爱听,就爱听一些似是而非的假话。夙媛以为……皇上和别人是不同的呢。”她这样说着,眉目间浮现淡淡的柔意,她的语气里有点感叹的意味,又似乎带了一分的可惜。
朱炎从她的说中听出些不一样的情绪,他像忽然从中明白到一些被掩藏的深意,刚要开口说点什么,沈夙媛却出声截断,“现在似乎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吧?夙媛刚才所说……皇上可否还记得?”
刚才——?
朱炎微怔。
“皇上?”她轻轻唤了一声。
朱炎回神,转瞬间经由沈夙媛的呼唤而忆起方才她说的话,此时的脸色已恢复成平素里的正经严肃,说到底,他和沈夙媛之间,是摆脱不了这些关于政治的问题。
他怎么……能因为她的三言二语而失了神,想那些不应该是他这个皇帝该想的事?
“朕自然记得。”
“那便好。”沈夙媛轻声道,随即仰首看向朱炎,目光真挚,“其实刚才那些话夙媛是出自真心的,皇上的想法夙媛多少也明白一些……夙媛只想和皇上您做一笔交易。”
朱炎眉头一皱,“做笔交易?”
“是,一笔对皇上而言,很划算的交易。”沈夙媛如是道,她的眼神里仿佛带着一股决心,像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思虑成型的计划。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自然就全盘托出。
朱炎面对这样的沈夙媛,心念闪动间拳已紧握,那一霎间,朱炎有种十分不想让沈夙媛说出这个交易内容的念头。
……但他不能。
眼中的光深了些许,浓墨般的沉重,朱炎望着沈夙媛,沉声道:“沈夙媛,朕可不是你能随便糊弄的人。”
她先是顿了片刻,才吃吃笑出声来:“皇上贵为一国之君,夙媛怎敢随意糊弄您呢?再者若是夙媛说的哪里不对,皇上就当夙媛今日从未提及过这个建议就是。难道皇上——还会怕夙媛小小一个女子?”
朱炎看着沈夙媛,心道,她哪里是小小一个女子,那俏丽娇柔的面皮下分明藏了一头凶残虎狼。
凝眉回神,她的激将法对朱炎而言,一向很管用。
“你说,朕且听听。”
见朱炎这皇帝架子端得极正,沈夙媛也不笑了,眼神里放肆的光彩微有收敛,她的头转向亭外,口中慢慢陈述:“而今皇后的人选除去夙媛,还有一位比夙媛更适合坐这个位置,想必皇上也知道是谁。夙媛已经听皇祖母提过,也听闻皇上同那位相处的极好。夙媛的性子皇上是知道的,母仪天下……呵,夙媛是真的做不到。不过要说做一个跋扈嚣张的宠妃,夙媛自认为……还是很擅长的。”说到这,沈夙媛停下来,瞳光闪亮,莹如碧玉,于漫天的雨帘中轻轻地和朱炎震惊的眼神碰上。
沈夙媛的笑容极淡,如水雾笼罩,令她的面容朦胧不清。
“夙媛不想让沈家失望,只求皇上能保住沈家的荣耀,至于皇后之位,就让皇上选中的那个人去做吧。”她边笑边道,眼神里分明光芒无限,却总让人有种摸不透的感觉,仿若这个娇妍明丽的少女,随时都可能从眼前消失。
朱炎心头像被什么一刺,隐痛渐生。
沈夙媛见朱炎默然不语,怔愣的神色里还有些复杂难辨的情绪,她还是保持着浅笑的模样,声音却是低了许多,“皇上不是想要两边端么……皇上一个人做不到,就让夙媛主动来做皇上对面的那个人。这样大家都不会难做,对谁都好……”
朱炎心气上涌,他猛然站起。
沈夙媛依旧拿一种看空气的眼神看他,轻笑道:“皇上是被夙媛戳穿心思而恼羞成怒了麽?皇祖母总说夙媛是块榆木,其实皇祖母错了,夙媛可是块蒙尘的明珠啊。您看,夙媛亲自给您做了主意,虽说是荒唐了些,但终究结果是同样的。您要觉得成,就给夙媛个准话如何?”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和朱炎此时濒临失控的情绪完全不同,沈夙媛虽像是顽笑似的说着,然而神情又是那样平静,平静地叙说着她的选择。
就如沈夙媛所说,她的这个交易很划算,朱炎不会蠢到把送上门的良机给推开。尽管他觉得这个过程令他感到十分不满,明明是顶好的结果,他的心里却毫无一丝的喜悦。
按照他本来的设想,沈夙媛是不会这么干脆同意的,所以他先会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告诉她,他是皇帝,这皇后的宝座该谁坐那最终的态度都得要看他。然后朱炎或许会透露些消息,让她错以为她有机会,紧接着……再给她当头一棒!
可现在是怎么样!
她竟然心平气和地和他讲,这皇后的位置她从没想过,她的目标压根就不是这个!
朱炎陡然有种气郁不顺的感觉,他很想掰开这女人的脑袋瞧瞧,这里头到底装得什么!
沈夙媛见他迟迟不开口,本朝着亭外的身子微微一侧,她这样敏锐的人,自然是注意到朱炎此刻憋着气的模样,不过她不愿去猜他到底气什么,心里唉了声,侧身对朱炎说道:“皇上若不愿,就当夙媛的这些话……从未说过罢。时辰不早了,皇上也该用晚膳了,夙媛先行告退。”
说罢,人朝前走出一步,亭外风雨渐大,她竟是要冒雨而去。
朱炎骤风般大步一跨,手拽着沈夙媛将她往回拉,不远处的喻德海瞧见这一幕,心都快跳出来。
“沈夙媛,这是你的选择?”
她慢慢回头,带着疑问的口吻:“皇上?”
“朕问你,这是不是就是你的选择!”那声音猛地提高,直接盖过这连绵不绝的雨声。
沈夙媛神色微动,和朱炎对视的眼神涟漪四起,但她的自控能力显然比年轻的皇帝要强,她并未被那凶猛的架势给吓到,反倒是轻松地笑着,以理所当然地口气反问朱炎:“难道……皇上不是这样想的吗?”
像是应景般,这梅雨终于肆无忌惮地变大。
豆珠子般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雨水从陡耸的凉亭顶部,顺着蜿蜒的顶盖越过屋檐,如珠帘般从边角洒落,一片片溅落在沈夙媛和朱炎的脚边,甚至打湿了鞋子同衣摆。然而两人却像是未曾发现般,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像两座石雕。
长久对峙下的沉寂终于在朱炎的一声冷笑中被打破,他松开紧攥于沈夙媛腕上的手,别过头去。
“朕明白了,你这样做很正确,一个皇后之位并不能为您们沈家夺得更多的权利,说不定反而还会招致祸端。你还有一点说得也极对,林暮烟确实比你沈夙媛……更适合做这个皇后。”
正文 第四章
朱炎说完这句话,沈夙媛脸上也没变过色,她从始至终都抱着一种相当现实的态度,那就是她深知皇后的位置不是她沈夙媛的,所与其去争去抢,还不如做一些更符合现阶段实情的事。比如她决定和朱炎做交易,放弃争夺皇后的宝座,退而求其次,只要一个四妃之首的封号。
沈夙媛想要维持的,是一个折中下最平和完美的状态。
她不像沈家的胃口那么大,因为沈夙媛明白比起近在咫尺的亲姑母干政,当然是选择远离皇权政治中心的外姓侯要好。林家的这位逍遥侯是出了名的散人,从先皇登基后就当起甩手掌柜,得了封地就安生地蹲在他的地盘,从不搀和朝政之事。而且林家入朝为官的士族子弟也不多,比不得沈家在朝中的势力大,所以朱炎想让林家女儿做皇后最大的便利就是好掌控。
她沈家的风头已是极盛,久盛必衰,这个道理沈夙媛心里很清楚,但权势是会让上瘾的□□,一旦饮入就很难叫人罢手。沈夙媛正是清楚,才要亲自来斩断这条□□。
从古至今,就没有家臣当权的道理。再说糙一点,那就是做主人的,怎么会让被他掌管的狗给反扑?
沈夙媛望着朱炎怒气满满的脸,耳边听着这雨声哗啦啦地下着,心头难得浮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叹之情,从她胎穿到这极为显贵的小婴儿身子里到如今整整十六年,加上她穿过来时刚满十八,算上去她也能够得上一徐娘半老的荣誉称号。刚穿过来时她也曾惶恐过,惧怕过,担忧过,奈何头几年顶着个四肢不勤高等残废的小身子根本没劲折腾。
等年纪再长些,她的心态早被磨平,毕竟任哪个自小长于显赫世家接受那些繁复礼仪多少都会受到些影响。只不过她身在局外,比沈家这入局已深的执迷者要看得开,虽从小就被灌输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的观念,沈夙媛亦相当□□地维持着她的理念,没有被轻易洗脑。
权势滔天谁都想要,但过了头就会有越俎代庖之嫌,沈夙媛而今和朱炎暗自定下契约,沈氏宗亲一族必先提出反对票,这些沈夙媛早就想过,不过她想得很通透,与其引起朱炎的戒心,还不如让她这个关键人物为这乱局划上结束符号。
雨帘不断,沈夙媛走下台阶,豆大的雨珠子溅落脚边,朱炎忽然上前拦住她道:“沈夙媛,你是想这么淋湿回去好让宫里人说朕苛待你?”眼里仍酝着一丝愠意,朱炎大声将喻德海叫来,从他手里接过一顶伞,打在沈夙媛头顶上方遮住雨珠,“你若得了风寒症,姑母回头定要来寻朕,你是抱着这个主意故意这样做?”
沈夙媛低头一笑,眉眼眯成一条半弯的残月,斜睨着朱炎道:“皇上怎么总把夙愿想得这么坏?”
朱炎噎了下,见她脸上不再是之前那种平静里含着惆怅的表情,秀眉笑目,令她显得极为光彩动人。心头微微摇晃了几下,朱炎忽地将拉过她的手将伞柄硬是塞到她掌心里,侧过脸不去看她略显错愕的表情,只沉声道:“这宫里的人,谁能称得上是好人?你回去罢。”
沈夙媛撩了撩耳边被打湿的发鬓,眼光于朱炎故作冷硬的侧脸上打转,朱炎见她纹丝不动地就站在他身旁昂首望着他,心里跳着,又莫名的感到几分浮躁之意攒动不已,终是没忍住,回头呵斥:“还不走?”不想沈夙媛手里举着的伞像是不堪重负般从她手里滑落,一直到那宽大的伞盖在两人身上。
朱炎被她的举动弄得措不及防,身躯下意识地一退,不想沈夙媛的手却突然攥着他的衣襟将他往身上扯,柔软的身子顺其自然地倚靠在朱炎胸前,他霎间绷紧了身体,低喝:“沈夙媛——”
“皇上怕夙媛么?”
朱炎的身子发颤,不知是气得,还是被这眼前作弄者给撩拨得,他只觉沈夙媛昂首的面上嵌着一对极亮的宝石,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视线给牢牢抓住,挪不开去。
伞下两人的身体紧紧贴着,没人能看得见这窄小空间里他们两个人说着什么,做着什么。
然而,朱炎知道。
她就如一条妖蛇,蜿蜒曲折地攀附着他,一对玉石般的眼眸里皆是盈盈笑意,柔嫩细白的五指抚上朱炎的脸,“皇上果然是在怕夙媛。”
朱炎猛然将她推开,沈夙媛哎呀一声,手里却牢握住伞柄,脚下轻巧地跳动一番,已稳稳地立在朱炎的对面。
沈夙媛笑着看向朱炎那张怒不可遏的脸,他的手成拳,怒容之下像是强忍着一股几欲喷发的爆裂情绪。
“皇上,那夙媛先行一步。”说罢,沈夙媛撑着伞步入雨中。
朱炎尚陷在她给他制造的极重打击中还未还魂,只听得那雨珠打在沈夙媛撑着的伞面上,一下将他的神魄都给拉回体内。潮热的气息在胸口堵塞徘徊,朱炎忽地迈出一步,高声道:“沈夙媛——!”
雨中的人脚步一顿,半晌静谧无声,朱炎的人都已到凉亭边缘,顶盖都遮不住那肆意打在他身上的雨,他几乎在喊出她的名字那瞬间就后悔了,然而他不能退。朱炎强撑着,他甚至盼望着沈夙媛干脆当做没听见就这么离开……然后口中所呼唤的那个人,最终还是转过身来。
沈夙媛粉白的人影仿佛和漫天的雨帘融为一体,显得飘摇而朦胧,和她那模糊的神情一般,让人根本就看不透。
朱炎心尖震颤,拳头紧握,眉拢聚集,像发怒,又像是正在极力掩藏什么。
“皇……上……?”她发出疑问的声响。
朱炎没出声,他方才那声叫唤是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所以此时此刻的朱炎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能拧眉,维持着冷凝的面色,他期望沈夙媛都能明白他的尴尬境地,主动离开。
沈夙媛不知是发现了,还是根本毫未察觉,等了少刻也不见朱炎开口,她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朱炎,伞忽然往下一拉遮挡住她的脸。
朱炎心口一松,沈夙媛已转身走了。
他脚步踉跄地往后退,手往后一放撑在大理石桌上,低头慢慢咬紧牙根,霍然五指收拢握成铁拳狠狠砸在桌面上!
“皇上!”本一直提心吊胆在旁围观的喻德海看到这一幕,也终是忍不住大着胆子喊出声来,随后顶着雨火急火燎地就跑过来,一直冲到朱炎身边,手小心地伸过来又不敢触碰盛怒中的人,只好掏窝子似的低声下气地道:“皇上您这是何必呢,您就算是要发怒冲着谁都成,您不能拿自个儿的龙体开玩笑哪,这万一伤着了做奴才的万死不足以谢罪哪!来人——请御医来,快些请御医来!”
“喻德海,朕问你。”
“啊?”喻德海没跟得上朱炎的心思,一个愣神发出疑惑的口吻,遂忙低头跌声道:“皇上您问,您问!”
朱炎朝外跨出一步,眸光死盯着沈夙媛离开的方向,道:“这沈夙媛到底凭得什么本事,竟能让朕再三容忍她的不敬之罪?”
喻德海抬头瞅了眼,见朱炎的眸光根本就没放在他身上,直勾勾地就朝前往眯眼望着,转念间就是明白朱炎心中所想,这老脸皱成一团,心道皇上这心分明是落在沈家那位明珠郡主的身上了,可碍于面子亦或是……哎!就算他看得清楚,又怎能将这大逆不道的话给皇上说清楚呢?
绞尽了脑汁,喻德海才小心地张嘴,似试探般地说了句:“许是皇上和郡主自小顽在一块,郡主的性子皇上心底也清楚,当是同您闹着顽罢了,皇上大人不记小人过,自不会与郡主较了真去。”
朱炎半天没接上话,喻德海亦只好站着,等他的心情平静下来。幸而朱炎也没让喻德海担忧太久,只沉默片刻功夫,便哼了声,松了拳,将宽袖一甩,负手自凉亭台阶走下,喻德海忙跟上前将手中的伞给撑开挡在朱炎头顶,跟在右侧微微俯身,随着朱炎的脚步前行。
另一头沈夙媛回了静心殿,太皇太后正躺在长长的摇椅上合眼休眠,不过这一觉怕是极浅,沈夙媛甫才入殿,太皇太后的眼便睁开了,徐徐朝殿外看去,见夙媛把手里收拢的伞交给一旁伺候的宫女后便径直朝她走来,眉心微展,道:“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不多陪皇上一会儿。”
沈夙媛笑了笑,行至太皇太后身侧,旁边的宫女及时将椅子搬过来,夙媛顺势坐下,轻轻敲打在太皇太后的小腿上,边道:“您不瞧瞧这天儿,再好的雅兴都得给扫了,能撑到现在都是托了福的。”
“你这嘴——”
“夙媛也就这嘴伶俐些,您若还要人家改了,那夙媛……就不是沈夙媛了。”她如是道。
“算罢!”太皇太后用手揉着额头,上身微微一挺,旁侧伺候的老嬷嬷搀扶着她坐起来,夙媛此时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端正静坐,望向对面的人,只等着对方开口。
“哀家心里只盼着你将来能过得好,这才是最要紧的。虽然哀家嘴上说着要你为沈家去争皇后之位,可若你心里不愿意……就算是当着后宫之主,你这一生都不会幸福。”说到这,那苍老的脸上显出几许说不出的落寞寂寥,沈夙媛看在眼里亦是备感心疼,这后宫里头,真真把疼在心尖上的就要数这位太皇太后。她虽然有时行事荒唐不着边,但这位外祖母的话她多少会听一些。
她看向太皇太后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些,若是眼前的人知道她在方才已自作主张和朱炎做了笔交易,将这通往极盛皇权的门票拱手让人,不知道会作何想法呢?只不过无论旁人抱着怎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她沈夙媛也不会改变初衷。
与其做那高不胜寒的顶端人,还不如做个闲打杂的宠妃要舒坦得多。
正文 第五章
见她眼神飘忽,似乎无心思谈论此事,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其实炎儿和你自小一块长大,你们之间多少是存在着一些情分的。虽说你这几年没怎么在宫里,炎儿也因为新登基不久忙于朝政而无心打理后宫,然而这次选拔秀女称得上是举国盛事,是关系到延续皇家香火的大事。炎儿不小了,先皇在炎儿这般大的时候都已有了大皇子,这皇室子嗣自是多多益善,未来互相也好帮衬。所以就算是炎儿不愿意,张太后都不能随了他的性子去。”
朱炎生母乃是已逝的睿德皇后,睿德皇后刚生下朱炎没几年就因病去世,张太后也是先皇极宠的妃子,一直到睿德皇后过逝三年,先皇才把这位张氏给抬上来,而今风光是风光了,但也改变不了她身为继后的事实,和原配元后荣氏全是没法比的。然张太后的野心并不小,她早些年在宫里也培养了不少她的人手,如今朱炎的位置还未彻底坐稳,少不得要被张太后牵制。不过近几年情势要比起初好了些,但在选秀这件事上,张太后说得话还是有分量的,便是朱炎也不得不听。
而张太后心上看中的人,是林家的。
沈夙媛听太皇太后提及张太后,便道:“您不是说张太后看中的是林家的人?”
“确实,不过哀家觉得炎儿心里应当是放着你多些的。”
沈夙媛讪讪一笑:“您猜得出皇上心里的人选?”
太皇太后笑道:“那林家的我也听说过,是个性子极好的,除了闷了些倒也没别的得挑出毛病来。哀家也是过来人,方才见和你同炎儿一块站着,就觉得你们俩极是般配。炎儿本身就是闷葫芦的脾气,若再配上个林家的那小丫头,这日子还怎么过哟!”
沈夙媛捂着肚子,吃吃笑出声来:“您这话可真逗,哎哟不成,夙媛要笑坏了!”
太皇太后将眉一蹙,伸了手就拍在沈夙媛的臂上,骂道:“哀家和你说正经的,你这孩子怎么——”亏得沈夙媛闪避及时躲过紧随其后的一掌,直接跳到一米外,抚着手臂直喊,“您就不能不总对夙媛动手动脚的么!”
话音刚落,太皇太后两眼一瞪,扬手朝沈夙媛打来,并喝道:“看来今日不给你个教训你是不长会记性的!”
沈夙媛呵呵地笑着窜到太皇太后身后,给老人家揉背敲肩,讨好求饶:“您就放过夙媛吧!夙媛今后再也不敢了就是……”娇俏的少女撅着嘴乐呵呵地说着话,是这宫里少有的一道鲜亮色彩,似乎那宫规对她而言只是一套摆设罢了。
她便是这般荒唐,太皇太后也不舍得真的下了狠手去打她,那双金贵的手堪堪落在沈夙媛按肩的手上,微微收紧,指甲套上的镶珠在她的掌心里摩擦着,沈夙媛另一只手停下了动作,心底长声一叹:“您不用说了,夙媛都明白的。”
太皇太后的手一僵,最终从沈夙媛手心里抽离,搁在腿上,半阖着眼轻声道:“夙媛啊……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
沈夙媛弯下腰来,手轻轻往前伸,复而收拢,环住那年老的身躯:“恩,您放心罢,夙媛是不会亏待自个儿的。”
老人的腰杆松懈下来,淡淡道:“今儿就不用留下来了。”
沈夙媛抿了抿唇角,似乎吃到些微苦涩的味道,她眼中升起一丝怅惘,嘴上却露出浅淡温和的笑意,嗔道:“您这是要赶夙媛走呢,夙媛不依,夙媛要留在静心殿和您一块用膳。”
“莫要使小性子,你要再不回去,燕平就该上哀家这来念叨了。”
沈夙媛反驳道:“怎么会呢,就是母亲让夙媛来外祖母这多走动走动,母亲巴不得我日日留夜不回去才好呢!”
太皇太后摇头道:“燕平的意思是想哀家帮你和皇上多牵牵线,不过哀家看得出来你意不在此,既这般,哀家不勉强你。若燕平问起你来,便说哀家近来身子不适,不便接客即是,也好省得燕平回头来说。”
沈夙媛有半刻的沉默,秀气的小嘴半抿着,好一会儿才闷声道:“夙媛知晓了。”说着手从太皇太后的两肩上拿开,绕到前方来,“那您好生歇息,夙媛就先回去了。”
太皇太后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然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挥了一下手,道:“去罢。”
沈夙媛伏身行礼,从静心殿离开。自西北方向径直走至咸平门,门口由两名宫中侍卫开守,沈夙媛出示腰牌即便放行,到门口坐上备好的马车,直通大道前往大长公主府。燕平府离皇宫不远,饶是如此等她抵至府上,早已是日落西山,大门屋檐下两侧早已挂起亮盏大灯笼。
带来的家仆上前撩开布帘,沈夙媛弯身从马车上走下来,她站在燕平府大门前,望着上方悬挂的金丝构筑的炫丽牌匾,即便是在这雨夜洗礼之下仍显得光耀夺目,令人望而生畏。
沈夙媛的眼微微眯起,神情似在沉思。
今日会遇上朱炎是在沈夙媛意料之外,不过她并没被这小意外给吓到,以主攻方打了个漂亮的胜仗。不过这么一折腾,确实是令人感到乏累,特别是和太皇太后的一番对话里,她即便不深想,也已明白未来的路有多么艰辛难走。
或许……比她在燕平府里十六年的经历还要不可预知。
***
燕平公主,即明珠郡主的母亲,尊显矜贵的大长公主,朱炎的亲姑母,官拜正一品宰相的原配正妻,真正极贵的天之骄女。如今,正懒洋洋地趴在铺着金丝蚕制的软榻上,身旁弯腰站着两名年轻俊美的男子,正在为她捶背捏肩。
沈夙媛的目光在这比她母亲还小上许多的青年身上看了两眼,嘴角嗤地一瞥,手指着两人就道:“你们,都退下去。”
燕平公主睁开眼,瞧着她的宝贝女儿端坐于红木雕花椅上,眸光里泛着些微冷意,心底里一紧,挥手让服侍她的人都退下,等人都走干净了才笑道:“回来了?可见着皇上了?”
沈夙媛沉沉的眼光落在燕平公主身上,一点不像是在看母亲,反倒像在看一个同自己平辈的陌生人,她见燕平公主局促的模样,转过视线道:“别人都说我这个明珠郡主作风乖张,行事荒唐,女儿倒觉得母亲要更胜一筹。”
燕平公主讪笑一声,从榻上慢慢直起身来,脸上未曾有一丝羞愧之色,反倒理所当然:“夙媛哪,你母亲我这样做也实属无奈之举,你爹已年过半百,那事物早也不管用了。可我还年轻着呢……平素里不找些乐子怎对得起我这个身份?”
沈夙媛细眉一凝,斜睨着燕平公主道:“您小心着莫让爹爹察觉便是。”
燕平公主脸色微变,旋即嘴角一扯,露出讽刺的表情,冷哼一声道:“你爹一个月都未必能回一次燕平府,平素里我做的事也从不过问,要察觉早些年便知晓了,还用等到现在?”
沈夙媛的眼神微微一顿,望着眼前这位显赫尊贵的燕平公主,忽然沉默下来,良久才出声道:“您这样子打算到何时呢?”
燕平公主抚弄鬓发的手一滞,指尖几不可见的颤了颤,突地放下来攥紧了身下的软褥,带着一丝的哭腔压抑而痛苦地开口:“我早就派人查过,那老东西在外头也养了个青楼妓子,只不过碍着身份不敢抬进来。夙媛……我们这个家早就不成样子了。而今就靠你了……就你还是好的。”
沈夙媛心里默默叹息,若眼前这脆弱的女人知道她辛苦生下来的女儿一出生就死了,而今身体里的灵魂早就换人,她恐怕就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了。
哎,其实剥开这层荣华无限的面皮,偌大的府邸还能剩下什么?一团污浊的黑泥罢了。
燕平公主哽咽着喘了喘气,自顾自地哭了会儿,见她不应声,终于消停下来,从怀里掏出帕子抹泪道:“夙媛,母亲而今只想你当了这皇后,就彻底知足了。你皇祖母那么疼你,皇上和太皇太后的关系比张太后要好得多,张太后既然瞧中的是林家的人,那么皇上想来必然不会让林家的人为后。夙媛,现在谁都没法和你争了。你只要每日入宫多陪陪她,你皇祖母定会帮你的……”
“母亲就这么确定,夙媛会坐上皇后之位?”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燕平公主说道,突地眼色一变,刻薄阴冷地张嘴,“林家的女儿我也是见过几回,扭扭捏捏,小家子气的样儿,根本就不是个做大事的人,怎么配得到后位!夙媛啊,母亲同你说,等你稳坐后位,执掌凤印那天,你就会知道所有人拜在你脚下的滋味……这做皇后啊……”
沈夙媛默不作声,只听着燕平公主絮絮说着当皇后的各种好处,越说越是起劲,越说眼里的光越是旺盛,不加掩饰的野心就如燎原之火,好似她沈夙媛已经坐上皇后的宝座,挥舞着臂膀,统领后宫,母仪天下。
这种众望所归,赶鸭子上架的阵仗,弄得沈夙媛很是惆怅。
就像邪教洗脑的做法一样,她只想说,求放过!
正文 第六章
燕平公主说的口干舌燥方才停下,命人斟了一盏茶来,咕噜咕噜地饮入,遂放下茶杯,望着沈夙媛咧嘴笑道:“夙媛啊,你莫怪母亲话多,母亲说这么多都是为你着想。想咱们沈家这样的身份地位,这次选秀夺得头筹是必定的,若是真的失了这后位才叫别人笑话。夙媛,你可万万不能让母亲失望,让沈家宗族的说闲话啊……”
沈夙媛平静而冷淡的脸色终是让燕平公主这样没心眼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来,对面的人停下话茬,眼神小心地在她脸上瞧着,“夙媛……?”
“母亲,哥哥在家里么?”
燕平公主等了半晌才等到她这么一句,心里顿感失望,又叙叙说道:“夙媛,母亲方才的话你听着没有,这些话可都是母亲掏心窝子的话,夙媛啊……”
沈夙媛眼角一瞥,直接了当地截断燕平公主的话声,“母亲的话夙媛早已铭记于心,但夙媛不得不和母亲也说一句掏心窝的话。”
燕平公主的身子微微一僵,不知为何,平素里在外头骄傲跋扈的人偏偏在亲生女儿的面前,总有一股心虚的感觉让她时常抬不起头来。而此刻沈夙媛这样直接的截话,若换做别人,燕平公主早就发了脾气,然现下里她却只能缩着脑袋避开沈夙媛仿若能洞悉人心的眼神,等着她开口。
沈夙媛也并未迟疑,冷静而干脆地说道:“母亲总说这后位必定是咱们沈家的,那母亲可曾想过夙媛心里是怎么想的?”
燕平公主眼皮子撑开了些朝沈夙媛望去,诺诺道:“这……”
沈夙媛又飞快递说了句,“不说夙媛,母亲又是否考虑过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
燕平公主这回真愣住了,她搞不懂她女儿这番话的意思,她只想当然的认为以她的身份和沈家而今在朝中的权势,这后位必是跑不了的。然而她恰恰忘记这事件里最重要的一个人,也就是当今皇上朱炎。
沈夙媛直直地看向燕平公主,道:“后位自有皇上来裁量定夺,还轮不到我们沈家越俎代庖提前做了主。母亲这些话莫要在外边随便当着外人的面说,若被有心人听见禀报到皇上那去,一个不慎都是要掉脑袋的事!”
“这怎么会——我可是炎儿的亲姑母!”燕平公主叫道,手掌却不自觉地紧握起来,望着沈夙媛冷凝严肃的脸孔,她心底里原先的笃定也产生裂隙,声音渐渐低下去,没了底气,“虽说而今我不在宫里,然少时你母亲我也是抱过皇上的,一直瞧着皇上登基至现在,皇上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该……”
“母亲,这件事您也不用再提了。夙媛对您也没别的什么要求,只要您安生些不要私底下瞒着做些不着调的事即可。”沈夙媛对燕平公主的感情很复杂,她自小是被乳母带大,而这位金贵的长公主整日里除了玩乐聚会外并没给过她多少母爱。不过她本人也是不太在乎这个,毕竟燕平公主到底还是生她的人,她子凭母贵享受的福分也有她的份,所以沈夙媛还是会把燕平公主当生母供着,起码面子上还是做得过去。就是这个娘,有时候也实在太不靠谱儿了。
沈夙媛心里叹气,看向坐在榻上小心观察她脸色的人,终是软了语气道:“连着几日都在下雨,母亲也要多注意着身子,小心得了风湿。”
燕平公主抬起眼来,就见沈夙媛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床被凹陷一块,燕平公主不由地有些紧张与窘迫,而此时沈夙媛已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在膝上,温声道:“母亲,你放心吧,夙媛会保住沈家的风光,不让沈家衰落。”
见沈夙媛如是说,燕平公主还当她是赞同适才她说的话,脸上露出愉悦的笑来,手握紧了几分,道:“你明白母亲的苦心就好。”
沈夙媛垂眸,眼神落在燕平公主脸上,紧抿双唇一时无言。
少刻,沈夙媛问道:“母亲,哥哥今儿回家了么?”
燕平公主摇头叹气道:“不晓得,廉儿也没同我说,想来今日是不会回来了。”
“是么……”沈夙媛低语一声,遂转头道:“既如此,没别的事,夙媛就先回房了。”
“也好,想来你这一天在皇宫里定也乏了,回房休息去吧。”
沈夙媛恩了一声,告别燕平公主,既然沈廉不在府上,她也不打算留宿,直接乘马车回郡主府。抵达郡主府已是戌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像巨大的笼子被套上一块黑布,雨还下着,不过是绵细的雨丝,飘扬在空气里让人几乎察觉不出。
天儿比方才冷了许些,她将带来的云罗披肩挂上后遂用细带子系好,丫鬟走在她身侧替她打伞,沈夙媛在雨夜里立了半晌,轻轻舒出口气,迈开步子走入府内。郡主府的管事嬷嬷林妈妈得知她回府的消息,立马从里头赶出来迎她,并打发着几名下人将热茶毛毯子都备好,很是周到贴心。
沈夙媛盘腿坐在上头,退散了闲杂人等,她散着长发,身上裹着一条薄被子,靠在林妈妈的肩上。
林妈妈瞧着她的模样,心底里软乎的同时还带着些许说不出的酸涩,“郡主今儿看上去似乎是乏了?”
平素里回来也不见她这样沉默过,林妈妈心细地猜测到她是遇到事了,只不过这些事,她一个做人家奴才的实在不够格去议论,只好轻声安慰:“这事林妈妈不好开口,只能劝郡主您多放宽点心了……”
沈夙媛只耷拉着脑袋依偎在林妈妈怀里,这位林妈妈就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乳母,沈夙媛几乎拿她当做亲生母亲看待,许多说不得的话都会在她面前说出来,比同有血缘关系的燕平公主要亲近得多。
她听出林妈妈语气里的哀叹,心上于是乎也是一酸,沈夙媛低头勾着手指慢吞吞地说道:“母亲那还好应对,怕都就是沈氏宗亲一脉的人不好交待,他们心心念念就盼着我登后,若最后我坐不上后位,指不定要往宫里头朝我这塞人来,到时才叫麻烦。”
林妈妈道:“为什么郡主会不想要后位?”
沈夙媛从林妈妈的肩上抬起头来,宝石般的眼注视着林妈妈反问:“为什么我要做这个皇后呢?难道沈家的人真的就想不明白,如果以强权压迫皇上让我坐上皇后的位置,那才是真的糟糕了。这样一来,朱炎就算不准备动沈家,却也不得去动了。”
林妈妈微感心惊,她不算是个老糊涂,小郡主的话听得分明,顿时了然,忙道:“这样的话,皇上定会对您心生厌恶,那您将来……”
沈夙媛忽地一笑,直起身,手一摊笑道:“连林妈妈都清楚的事,沈家的人却是刻意去忽略,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棋子罢了。不过我就算是个棋子,也是个不好摆弄的烂棋。而我,就是要把这一步烂棋走出最好的位置来!”一边说着沈夙媛的手摆弄着,仿佛眼前真的有一盘棋局,她一手捏着枚棋子,斩钉截铁地按在一处。
林妈妈震了震,脸上露出惊诧之色,然转而满是皱褶的面孔就舒展开来,露出宽慰知足的笑,“小郡主自己有打算就好,林妈妈是绝对支持小郡主您的。这女人的一辈子不求多富贵,只求能嫁个好儿郎,一生幸福平安才最是好的。”
“可惜咯,嫁非良人啊!”沈夙媛感叹一声,却被林妈妈敲了一记脑门,哎哟叫着捂住脑袋,“林妈妈,你怎么和太皇太后一般模样!”
林妈妈被她含着水雾的眼一瞅心就软了,可她还是硬下心肠,故意板着脸一副以教训的姿态说道:“小郡主刚才那话若被人听见,那是大不敬的罪,往大了去可是要砍头的!虽说您是沈家千宠万宠的小郡主,也不能这么由了性子去!您往后可是要入宫的人,这些礼仪都不懂的话,该怎么在后宫里生存?”说着说着林妈妈眼都泛了红,声音却是逐渐低下去,“林妈妈是瞧着您长大的人,最是盼您能一生平安的,可您这般……这般……”
沈夙媛见她这般知晓自己错了,忙软声哄道:“夙媛知道错了,林妈妈莫哭啊,夙媛也就是说说,您哪能当真!”
林妈妈抬头瞪了沈夙媛一眼,抹了把将落未落的泪,无奈道:“您哪这张嘴,贫得太不像话!”
沈夙媛头一歪倒在林妈妈的怀里,呵呵笑道:“那是因为在林妈妈跟前,夙媛没了顾忌,才能放下戒心畅所欲言……夙媛不想活得那么累,每个人都对我抱着这样那样的期望,唯有林妈妈是真心只想着夙媛能够幸福……”沈夙媛说着自己都有些麻兮兮的,便停了嘴,安静地窝在温暖的怀抱里,不再吱声了。
林妈妈鼻头一酸,幽幽叹了叹,手拍在沈夙媛的背上一下接着一下地轻抚,边哽声说,“妈妈明白……都明白……”
沈夙媛听着,眼眸弯起笑了笑,然笑容只如昙花般一现便消失了。
都说上位者看得清楚,但身在棋局中,心都瞎了,还会看得明白这眼前的情势吗?这些人死活卯了劲地要推她上去,还真是不怕她这样的性子会失足掉下来砸死一片帮衬的。
贪这个字,果然会使人变得愚蠢。
正文 第七章
直到日晒三竿沈夙媛才起了床,这还是林妈妈亲自来敲门说了半天她才肯起来,林妈妈一边给她打理长发一边说道:“小郡主今儿不去皇宫里陪着太皇太后了?”
沈夙媛一副没睡醒的惺忪模样,道:“皇祖母生了病,让我不用去了。”
林妈妈疑问道:“照道理,太皇太后得了病小郡主更该去看望才是。”
沈夙媛摸着蓬乱的发,眯着眼道:“因为是传染病。”
林妈妈一下就无言了,迟钝地呆了几秒才噗嗤笑道:“小郡主莫是在蒙林妈妈吧?太皇太后真的得了这么重的病?”
沈夙媛捞起脸盆里的湿巾随意地说道:“随便用脑子想想也知道是假的,只不过这选秀大典在即,我总这么频繁地往宫里跑也未免太招人了,毕竟我这身份树大招风嘛!刚好连着几日雨停不了,加之皇祖母生得病不能轻易见人,我理所当然就呆在郡主府咯。林妈妈,若是等会子母亲来了,你就把这事同我母亲说,越夸张越好,哦对了,顺便和她说我也得病了,很严重的传染病!这样她就不敢呆在我房里一直念我!”她做出一副耸人听闻的夸张表情,嘴巴大张,一点不像个良家闺秀,把林妈妈给逗乐了,都不舍得去指责她。
林妈妈只得像往常一般唉声叹气地道:“大长公主也不知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就摊上小郡主这样顽皮的主儿!”
沈夙媛抹完脸,用手在脸上轻拍,摸着手感极佳的肤质,她笑眯眯地回道:“林妈妈您这可就说错了,应该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才是。”
“就会贫嘴!”林妈妈笑骂一声,忽地似记起什么,编发的手顿了下说,“对了,那位林家的小姐说想寻个机会和笑郡主您聚上一面,您看该怎么回绝了?”
林暮烟?在沈夙媛的记忆里,这位林家小姐只在她极小的时候见过一面,前些日子给她办及笄礼,她因为临时有事并未前去,倒是母亲去了,回头还同她变着弯的说那林家小姐性子怎么怎么弱,为人怎么怎么小家子气,沈夙媛只觉好笑,她的这个娘说话从来不着边,所以她也没怎么放心上。
今日听林妈妈提及,沈夙媛想着这林家小姐好歹算是她有力的竞争对手,哦不,现在该称呼为未来的准皇后娘娘。
她稍微提□□兴趣,问林妈妈:“什么时候托人来问的?”
“就头两天,您那会子去了宫里,这不昨儿刚回府今儿清早就又派人来问。”
沈夙媛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眼睛亮光闪烁,身子微微挺直,抿唇笑道:“既然林家小姐想见我,我今儿也刚好得空,林妈妈你便支人到侯府去说一声,就约在明儿见吧。至于会面的地点……就由我来做东来接待这位林家小姐。”
林妈妈狐疑地瞅着沈夙媛,心里些微不安,试探地问:“小郡主是真心想接待这位林家小姐?不过就这么叫人到府上来……”
沈夙媛斜挑着眉,有些好笑地说:“林妈妈这是怕我吃了那位林家小姐不成?怎么这个眼神瞧我?”
林妈妈自知失态,轻咳一声,继续手上的活,好不容易为她编好了发型,将那长辫子往里头一团用根简单的玉簪固定扎好,转身将叠放在一旁的长裙挂在手上,说道:“小郡主今日还是去马场吗?”
“林妈妈难道想我绣花?我可做不来精细的手活,趁着还未正式入宫,我自是要多放松才是。”
林妈妈还是照常叹气:“您怎么就喜欢一些男孩子家的玩意儿……您这样入了宫可怎么讨皇上的欢心哪……”
沈夙媛听着林妈妈的话,眼前似乎浮现出昨日朱炎震怒的模样,她想着自己靠近他时朱炎脸色涨红,忍耐窘迫的表情,不自觉地笑出声来,林妈妈奇怪地看着她,“小郡主这是笑什么呢?”疑惑过后又是一阵老生常谈地话,“您啊……您这样子……”
她霍地从梳妆镜前起身,随手取过林妈妈手臂上挂着的长裙三两下便已利索地穿好,道:“我啊,是没救了!所以林妈妈你就莫要同母亲一样整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您现在首先最该考虑的是明日怎么招待林家的那位嫡小姐。”
林妈妈嘴里劝说的话都被她堵住了,只好“哎”了声,眼见着沈夙媛头也不回地朝外大步离去。
等斜阳西落,沈夙媛才一身风尘仆仆的回府,林妈妈早备好衣裳替她换上,见她脸蛋儿红扑扑的,气色极好,想说的话也咽了回去,心想小郡主一向就是这活泼性子,她不能总勉强小郡主去改变自己,虽然很担心她往后入了后宫会吃亏,然林妈妈又转念想到小郡主从来都是独立自主的人,早些年没人带管就由她领着。除性子野了些,在外该讲究的礼数也是一样儿未曾落下过。
这么想来林妈妈放心多了,她心里终究还是心疼这位明珠郡主,无论外头多显贵,可林妈妈心里清透得很,小郡主过得并不快乐。
林妈妈又开始在心底里唉声叹气,沈夙媛宽衣时瞧见她的脸色,只以为是老毛病犯了,也就随林妈妈想去。
用膳的林妈妈就和沈夙媛提及燕平公主,下午去马场的时候如她所料,大长公主果然过来过,只不过听得林妈妈那一番话后就急忙忙离去了,倒是不怀疑真假,只嘱咐林妈妈要好生照顾郡主。
林妈妈在那很是忧伤地说,“大长公主也是越发不像话了……”
沈夙媛将肉质鲜嫩的鱼丸扔进嘴里,等嚼好咽下去,嘴里干净了才无所谓地说道:“我这位母亲只要能少惹点麻烦事,我就谢天谢地烧高香了。”
林妈妈先是气,细细一想又极想笑,最后也是对沈夙媛没辙了,连话都不说了。
沈夙媛用完晚餐开始进行躺床前的准备工作,她先喝了口浓茶洗漱口腔,再用槐枝做的齿木刷牙,嘴里是涩涩的味道,洗涤洁净后含了口浓茶在嘴里泡着,少许时刻再吐到盆子里。之后用澡豆磨成的细粉敷在脸上,将污垢搓净后用清水轻拍,随后取过放置在小盆子里的干巾擦拭好,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舒爽地伸了伸腰。
伸手将玉簪从发里抽出来,林妈妈上前用梳篦她将头发捋顺滑了,这时候沈夙媛精神头还不错,并不想就寝,只赖着林妈妈不让她走,林妈妈无奈,只好答应她留下来,哄她睡着后再离开。
林妈妈将她的头轻放在胸前,轻声道:“小郡主,今儿大长公主来了后林妈妈就在想,您或许是对的。”
沈夙媛动了动脑袋,本想抬头碍于做这姿势有点困难就不再动了,安静地依偎着,哦了声,回道:“因为母亲首先想到的是沈家,而林妈妈心里是把夙媛放在第一位的,当然就会偏向夙媛。”
林妈妈笑道:“小郡主这话……说得林妈妈像是个不讲理的人似的。”
“哪里,明明是顶好的话,是在夸赞您呢!”沈夙媛撅着嘴冲林妈妈撒娇,“林妈妈,等夙媛入了宫,您也会跟在夙媛身边吧?”
林妈妈的手放到她手背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这是自然的,除非是小郡主不要林妈妈陪着你入宫,那林妈妈也只好告老还乡了。”
沈夙媛满足地笑了笑,脸贴着林妈妈的手臂蹭了蹭,低声道:“这就好了……”
林妈妈低头,面上像化开的水,温柔亲和,见沈夙媛合上了眼,手移到肩上轻拍:“小郡主尽管安心睡吧……有林妈妈在,您即便入宫后林妈妈也会为您挡在身前,谁要是欺负您,林妈妈定会记在心里,做个草人儿写上那人姓氏整日里扎它为小郡主报仇去。”
沈夙媛嘴角似乎翘了翘,露出一丝极淡的笑丝。
她微微张口,声音软软地道:“您这样做可不划算,万一被人发现还要降罪……我倒是觉得,直接找皇上告状就是了。”
“小郡主您这也……”林妈妈哭笑不得。
沈夙媛忽地一笑,直起身来,眼亮晶晶的望着林妈妈道:“我说笑呢,其实林妈妈放心罢,这后宫里还没什么人敢对我下黑手,就算有这样的人,我也不会蠢到被攻击也不回应吧?再说了……皇上也不傻,哪能随便被糊弄过去?”说到这,沈夙媛冲林妈妈露出神秘莫测的表情,她抿了下唇角,神色若有所思,“总而言之,我倒是很期待入宫。”
她这突然的一句话令林妈妈有点稀里糊涂的感觉,不过她没多问,小郡主她自小看大,是个聪慧的,想来她早有打算,她就只管跟在身边,做好郡主的护盾,但凡有人想来陷害郡主,都得先过她林妈妈这关!
正文 第八章
因同那位林家的嫡小姐有约,沈夙媛便不像往常那般贪觉,起了个早,几个下人打水准备伺候她洗漱完毕,她望着铜镜里娇俏可人的少女,满意地点点头,随后脸转向林妈妈问:“会面的地点就定在怡心亭吧,让下人们都提前打点着,林妈妈,我们先去怡心亭等着去。”
林妈妈望着她,慈爱地笑道:“也好……不晓得这位林家小姐生得什么模样,又是个什么性子的。”
沈夙媛露出些思索的神色,沉吟半晌道:“听皇祖母和母亲说,是个文静的,似乎不太爱说话。”
林妈妈哦了声,像是琢磨了会儿又说道:“倒是个大家闺秀的性子,待会儿等人到了,小郡主可莫要像往常那般随随便便的。”
沈夙媛舌头一滑,露出一小段粉色,狡黠悠然地笑道:“我又不是猛虎野兽,林妈妈还怕我把那位林家小姐给吞进肚子里去不成?”
林妈妈摇摇头,笑道:“您哪,是比那猛虎野兽还让人禁受不住的主儿!”
沈夙媛捧腹笑了会儿,才抹了把笑泪说道:“我倒不知我竟有这般大的能耐呢……”两人正说着,外头就有人报信来了,说是林家小姐的马车已到了郡主府大门外,沈夙媛同来报的人说,“你带人将林家小姐领到怡心亭。”说罢转头和林妈妈说,“我们先去怡心亭吧。”
汇报的人应了声转身就出去接待那位林家小姐,沈夙媛直起身出了里屋直往怡心亭去,没会儿功夫就已抵达,让下人挑了两块颜色浅的坐垫铺在石椅上,人坐下来,右手搭在左手抄上置于大腿根部,腰板挺直,姿势倒是端端正正,很有体统的样子。
林妈妈难得见自家小郡主这样规矩的时候,会心一笑,道:“林妈妈倒觉得,小郡主若能同那林家小姐多处会儿,性子静下来也好。”
沈夙媛却道:“这些都是表面的东西罢了,郡主府里没什么外人,无需做那一套,给谁看呢?”
“小郡主这样出挑的人,言行举止都是被人盯着瞧的,莫说是在自家府邸就无碍了,这话若叫人听见,指不定该怎么编排小郡主您了。小郡主啊……”林妈妈苦口婆心地讲着,细数这礼法教养的重要性。
沈夙媛没回声,也不搭话,眉目低垂安静地聆听,忽地似记起什么遗漏的事,转头冲林妈妈道:“林妈妈,你叫人准备只虫子来。”
林妈妈愣了下,满面疑惑:“小郡主要虫子作甚?”
“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林妈妈,快些叫下人去。”沈夙媛推搡着林妈妈,林妈妈无奈治好吩咐下去,很快就捉到一只小虫送上来,而沈夙媛直接将小虫子拿在手心,随后将袖子往下拉了拉,就对林妈妈说,“成了,林妈妈待会儿就看好戏吧!”
“诶——小郡主!您准备这虫子到底是作什么用场的,您可别吓林妈妈!”林妈妈瞅着自家小郡主的脸色就觉得不对劲,心里不安忐忑,脸上露出慌色,忙张嘴道,然沈夙媛突然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眼睛往前头看,林妈妈当下会意,晓得是那位林家小姐来了,立即止声,腰杆挺直,朝亭外看去,果见林家小姐从不远处的小径上带着两名贴身伺候的丫鬟给她顶着把小伞徐徐而来。
沈夙媛坐在亭子里头只见那位林家的嫡小姐的远远地,慢吞吞地迈着小步子,她生得娇白软糯,一对杏仁圆眼泛着清纯无辜的光彩,人不高,娇娇小小的,身着白色牡丹烟罗软纱,配了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腰系绣花香囊,简单高高的发髻,插一根白玉石的簪子,尾部荡下一串小巧珠链,随着林家小姐走来的步伐而叮铃回荡,于这小雨的天儿里听上去十分悦耳。
“这位林家小姐倒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妆容扮相都极是讨喜,是块好苗子啊。”林妈妈由衷赞道。
沈夙媛露出意味不明的笑,袖子往后一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而此时林家小姐渐入亭内,丫鬟将伞收好立到一旁,而沈夙媛顺势上前来,一副主迎宾客的架势来至林家小姐跟前,笑道:“这下雨的天还劳师动众地来这一趟,林妹妹辛苦了吧?”
林暮烟要比她还小上几个月,她自就称呼她为妹妹了。
林暮烟似乎和传闻中一般,娇怯地抬头瞅了瞅她,道:“沈姐姐客气,是暮烟唐突了。”说着手像不自禁地绞在一块。
沈夙媛笑眯眯地瞧着她,突然指着林暮烟的粉群惊叫一声,“呀!虫子!”
林暮烟一愣。
沈夙媛连连后退几步,拽着林妈妈的手臂,手指仍是指向林模样,声调发颤:“你、你裙子上有虫子!”
林暮烟大概是被沈夙媛的叫声吓到,一时发愣,等回过神来低头一瞧,粉群上果真粘了一只虫子,她的俏脸刹那间煞白一片,从喉嗓里尖声叫出,手往旁边丫鬟的手臂上倏尔一扭,大叫:“快!快把虫子给我拿下来!快——!”说着用力拍在丫鬟臂上,后者忍着痛,忙上前用手拍打在林暮烟漂亮的粉群上。
“成了成了,小姐,虫子已经弄掉了。”那丫鬟也是吓坏了,臂上还疼着,又不能当着这些贵人们的面喊,只好自个忍下来,低着头退到一旁去。
而旁侧的林妈妈已经瞧得心惊胆战,她可算明白小郡主说得好戏是指什么,面上焦虑不已,刚要上前却被沈夙媛伸手攥住衣角,林妈妈侧眸,就瞧见沈夙媛对着她微微摇头,用口型说出“不要”两个字,随后朝林暮烟的方向扬了扬首,林妈妈忍住上前安抚的冲动,只继续瞧着。而此时的林暮烟手紧紧攥着胸口,似是真被吓傻了,头低着往地上看了两眼,直瞧见地上那从她粉群上掉落的虫子后,眼神猛然一变,抬起绣花鞋就跺下去。
“死虫子!死虫子!踩死你!”林暮烟嘴里念着,用脚尖狠狠碾着,那虫子的汁都沾上漂亮的鞋底,在她脚尖打转的原地染出一片显眼深碧色污渍。一直到彻底泄了气,林暮烟才鞋尖磨了磨地,将拎着的裙摆放下呼出一口气,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哼笑,冷厉逼人,哪里还是方才从小径上徐徐而来的娇柔少女?
这时沈夙媛忽然上前,拍着胸脯,一脸余悸地说道:“方才可真要吓死个人了。”
林暮烟却低头沉默,身子似在不住地发抖,她抬起头来,目光看向沈夙媛的时候分明有闪过一道十分锐利的寒意,然而下一秒林暮烟就笑起来,身子像是不禁吓地软了软,一副柔若无骨的模样被丫鬟搀扶着,眼里迅速聚集一片水雾来,泪花闪烁地说道:“方才妹妹来时都没见着虫子,这虫子怎么会突然跑到妹妹裙子上来,沈姐姐若不欢迎暮烟尽管说就是,何必要……”
沈夙媛显然更加委屈,露出一副被雷劈过的表情,震惊而不可置信地颤声道:“暮烟妹妹怎么会这样想?”
林暮烟怔了下,她大概没想到沈夙媛比她还会演,一下子就没反应了,而沈夙媛秉持着要演就要演到低的良好休养,继续哀声切切地说道:“暮烟妹妹今日特地来府上做客,一路周波劳顿姐姐心底里都清楚,这下雨天人心烦闷脾气躁姐姐也明白,可再怎么样,暮烟妹妹随随便便地就把这莫须有的罪名冠到我身上来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沈夙媛的言下之意是你自个屁颠屁颠的跑过来要来做姐妹情深的模样,她心里懂,接待就接待了,哪想到原来你不是来和她玩姐妹情深的游戏,是特意跑过来陷害她的!林暮烟这细细一想来,心惊肉跳,手紧紧捏住,目光刹那间带出一分厉色,然而却是稍纵即逝。
她目光粼粼地望着沈夙媛,轻声软语地说道:“……是暮烟错怪沈姐姐了。”
沈夙媛一副被严重打击还未恢复过来的状态,手攀着林妈妈的臂弯缓冲般地吸了口气,其实是她实在快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沈夙媛唇一抿背过身来时面上已好多了些,露出主人该有的和善亲切,安慰着林暮烟:“哎……都是姐妹,等入了宫,未来还得互相帮衬。这事呢就算这么算了,我也不计较了就让它过去罢。”
她这般大方体贴,林暮烟勉力挤出一丝强笑,手掌心都要捏出印子来,只是拿袖子挡着,没叫人察觉到她此刻心底里的破涛汹涌都快要翻了天。
林暮烟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待下去了,强撑着笑脸笑了会儿道:“今日是暮烟扫了沈姐姐的兴,暮烟觉得还是改日再来拜访姐姐吧。”
沈夙媛上前一步,依依不舍的模样拉住林模样的衣袖,道:“暮烟妹妹这才刚来,怎么就要走了?莫非还在因想着方才的事,我都说不计较了……”她的语气还有一分的责备,像是在怨怪她这事理亏在先,而今还甩小性子未免不识大体。
林暮烟见此心中已认定那虫子就是沈夙媛扔到她裙子上的,林暮烟想到母亲非要自个来见这位明珠郡主,还要她同明珠郡主搞好关系,可现在却弄成这样,心里又气又委屈,到底还是个小女儿被娇惯大的性子,没沈夙媛耐得住,手紧攥着粉群,竟当着沈夙媛的面就甩开她的手,奔入了雨中,身后的丫鬟慌忙喊着小姐小姐地,顶着伞就跟了上去。
等人走远了,林妈妈才忙抓住沈夙媛的手喊道:“哎哟我的小郡主哟,您这是要做什么呀!”
正文 第九章
见林妈妈慌里慌张的模样,沈夙媛却不以为然地讲道:“林妈妈,我问你,你觉得这林暮烟如何?”
林妈妈心里都慌死了,看自家郡主这一副不慌不忙,全然没放在心上的悠闲姿态,也慢慢地冷静下来,可饶是如此,还是满面忧心忡忡:“唉……!”
林妈妈越是愁,沈夙媛反而还噗嗤一笑,道:“您真是老糊涂了,这林暮烟若真是传闻那般娴静温婉的性子,方才那虫子丢到她裙子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你看她踩虫子的样儿就知晓她这温婉性子都是表面功夫。还有,你说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难道真是想同我聚一聚,开个茶会谈个天?”
“小郡主的意思是……”林妈妈心念一动,忙追问。
沈夙媛眼光微闪,道:“专门挑选秀大典在即的时候来拜访,还能存什么心思?不就是想瞧瞧我这位朝中热议的准皇后到底是怎样的人?不过传闻里那些真真假假的虚名多了去了,林家的人是不会信的,故而亲自让林暮烟来,借着拜访的名号来探查虚实,谁想到那林暮烟这么不济事,只一条小虫子就让她大惊失色,先露了马脚。”
林妈妈恍然大悟,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叹道:“怪不得,林家和我们沈家关系一直都很紧张,这回这位林家的嫡小姐亲自前来,妈妈还以为是来疏通关系的,没想到啊……不过——”林妈妈语锋一转,有些担忧地说,“这样一来,那位嫡小姐回去后不指得要怎么说您的坏话,林家和沈家之间的关系不就更难解了么?”
沈夙媛眉头一挑,道:“沈氏宗亲那帮自命不凡的老顽固怎么会看得上林家一个外姓的人?沈家可是自认为是皇亲国戚,他们本就没打算和林家结成联盟,更何况沈家和林家老一辈的关系就不佳,所以我们这小一辈的人再热络都改变不了双方关系的冰点。再者我好歹也是老皇帝亲封的明珠郡主,那林家嫡小姐再尊贵也没法同我比,我还能真下了脸子去和她做姐妹哪,到时才是平白无故地惹了笑话。所以我才让她上门来,而非接受她们的请帖去登门。”
林妈妈又顿悟了,“原来小郡主您早就打好算盘要给林家嫡小姐一个下马威?”
沈夙媛这回没再解释,手拍在林妈妈的肩上道:“这呢不叫下马威,叫礼尚往来。”语声顿了下,沈夙媛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说,“不过这样也好,这要命的嫡小姐怕一时间都不敢上我这郡主府来了,清静!”
林妈妈见此,无奈一笑,没说什么。
如沈夙媛所料,自那日来访后,林暮烟果真就没再来了,只查人送了封书信,写着她回去后生了场重病,有段时间都不能来拜访,感到非常抱歉,望她多体谅。沈夙媛看了信后,提笔也回了封,写道:小心虫子,多加保重。而这封信后,林家那边就完全没消息传来了。沈夙媛乐得清静,林家的人不再派间谍来探察是最好的,省得她还得花心思来招待这些居心叵测的人。
之后依旧连着几天梅雨不断,一直到二十才停了,虽天还是阴的,可到底是不用顶着伞出去,省下许多麻烦。而这时皇宫里的人送了信,原是太皇太后的大病初愈,多日没见她,甚为想念,想让沈夙媛进宫觐见。而照着先前太皇太后所说的避讳了好些时日,这雨过天清,沈夙媛觉得也该是时候,痛快择个日子,叫人快马加鞭地送入宫内。
日子择在廿二,清早梳妆打扮好就坐马车往皇宫里去。静心殿早是熟门熟路,不用人领着就能寻到,沈夙媛也是许久没见太皇太后很是挂念,刚入殿叫了声外祖母,见没人回应,并不管什么礼数,只径自走进殿内往里头深入,可当她瞅见一抹熟悉的明黄色身影时脚步一顿,站在原地微微愣了神。
能穿得一身明黄服袍的人除了朱炎还能有谁?
朱炎见到沈夙媛,眼神闪动了一下,转眼敛眸轻哼一声,道:“你都快把这静心殿当成你自家后院了,皇祖母还真是宠你。”
沈夙媛大清早本来心情还挺好,朱炎一张嘴,全给败坏了。
之前连绵的雨本就下的人心情不太舒爽,而今天晴了,却又迎来这位麻烦制造机——皇帝陛下。
她感到几分头疼,然殿内还有几名宫女太监端立在那,沈夙媛只好先走过去,恭敬地朝朱炎行了礼后坐到他右手边的位置,侧面朝朱炎说道:“夙媛没想到皇上也在静心殿,刚才一时慌了神,望皇上饶了夙媛的失礼之过。”
“你在朕跟前失礼的次数还少吗?”
沈夙媛凝神想了会,认真回道:“前些年都没见着皇上几次面,也就是最近两次,这频率算少了吧?”见朱炎的脸猛地转过脸,眼神恼怒不已,沈夙媛飞快地补充一句,“严格来说上次还是皇上先来招的夙媛,罪不该算在夙媛身上,那么也就是这一次吧。”
“你——”朱炎刚张嘴道出个‘你’字,那边遥遥传来苍老的声音。
“夙媛来了昂……”太皇太后叫人搀着,打帘子从里头慢慢地出来,沈夙媛见她的脸色一片白,眼袋垂肿,肤色里还有些许暗青的斑点,显然一副病中模样,心下微惊,她原以为太皇太后说病了是假的,难道自她走后就真病倒了?
沈夙媛立下就站起身几步来到太皇太后身旁,看了眼搀扶太皇太后的贴身侍女,后者领会将手臂交代她手上,沈夙媛小心扶着人上到前方席上落座,眼里含着心疼轻声道:“皇祖母您要小心身子啊,怎么病成这样了……”
太皇太后面带苦笑,看向沈夙媛的眼里倒是绽开些许真正的笑意,露出宽慰而想念的表情抚握住沈夙媛手背道:“人老了没辙了,这病来的凶啊,这把老骨头就扛不住了。不过近些日子皇上替哀家请了几位御医瞧了瞧,倒是好些了。”
“夙媛不孝……夙媛都不晓得外祖母身在病中的痛苦……”沈夙媛望着太皇太后苍老惨白的脸心里难受,声音略带哽咽。
太皇太后见她这般,反倒比她还受不住,连忙道:“好了好了,都已大好了,这不都说了怕会染到你们小辈身上,因而才要避讳着些的么。这几日御医也说过,多半是这阴雨气候闹得,都老毛病罢了。再说皇祖母这一大把年纪了,这命啊早就交给老天了。”
“呸呸呸!您的身子还麻利着呢!”沈夙媛说着,又有股心尖紧抽的滋味,勉强咽了口气咧嘴笑,贴着老人软声软气的样子,“您最少……也要活上个一百岁吧,到时候夙媛还要生个女儿给您当小棉袄……”
“咳!”朱炎本一直在旁沉默地瞧着祖孙俩说着体己话,那是一幅何其和睦温馨的画面,他极少见到沈夙媛有这样乖顺服帖的时候。在他跟前她就像是心里藏了只刺猬似的,总要时不时用那尖刺扎他两下方才舒坦。朱炎是气,却又不能真拿她如何。然而眼前依偎着皇祖母的人,褪去刺人的棱角,像温良乖巧的兔儿,他看得心都不自禁颤了。直到她说出那话来,朱炎光想着那场景就喉口发热,忙咳了声打住她。
沈夙媛后知后觉,眼蓦地抬起朝朱炎看去,两者一对视,当事者倒还没做出什么表情,朱炎却豁然拧过脸,手端过茶盘上的杯子就往嘴边放,哪想那杯里压根没一点茶水,他等往嘴里倒是已是晚了。心下懊恼尴尬,然他又是个性子极强的,死要面子地放下茶杯,装作没事人样的抬头挺胸。
望着朱炎这一系列举动的沈夙媛却是没忍住,眼里倏地绽开几许笑,引得太皇太后也发出疑声。
“怎么了这是?”
“没呢,我看皇上好像是渴了。”沈夙媛说着从席上起身,步伐轻快地走到朱炎跟前,一对笑眼亮莹莹地瞧着朱炎,“夙媛给皇上斟茶。”俏丽的少女展眉笑眸,一只嫩白小手握住壶柄,手支在茶盖上,壶嘴里茶的清香随着水声一道灌入杯中。而朱炎没有任何举动,换做往常,他定会在此刻说上几句,可现在……说什么好呢?
他只觉搁眼前立着的人身上散发着令他难以抗拒的一些隐秘魅力,胸口心脏随着她的软糯娇哝的声腔嘭通一震。
朱炎微微晃神,盯着沈夙媛的目光直勾勾地锁住她的脸。
她一定……是个妖物。
一只特地被上天派来,勾他心魄的……
魅。
正文 第十章
沈夙媛并不知道她已在朱炎心上筑成“妖物邪魅”这一标准祸国形象,只双手端有纹刻着精致花样的瓷白色茶杯,递到朱炎的跟前,见他微眯着眼,以一种头颈微昂的姿态,目光凝注在她脸上,沈夙媛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地轻声道:“皇上,您要的茶。”
朱炎叫那轻软哝语惊醒过来,他手接过茶杯,低眉敛眸,耳根却已泛滥绯色,然而依照他的性子,对沈夙媛的失神是对他非常伤自尊的一件事情,所以接过茶杯后的人立马就收回眸光,光是嘴里抿着,也不去瞧沈夙媛微微含笑的面孔,省得这只魅又使出什么招数来迷惑他!
另一头的太皇太后把这一幕都瞧在眼里,心里有了数,毕竟她年轻过,于高明帝在世时,风月之事未少接触,虽是比不上而今这越发肆意的小辈们,但这些手段把戏于她而言,那都是印在清镜上浅显的事。只不过她深知她这外孙女的脾性,之前皇上在跟前,她那不情愿的表现太皇太后她还记忆犹新,如今这般反倒是让她老人家心有忐忑了。
不知这丫头是打着什么主意,她这亲孙子失魂落魄的劲连太皇太后都要在心里叹息了,就知道皇上对她是有意的,奈何夙媛这丫头也是个不服软的骄性子,她作为主要的牵线红人也感到深深的困惑和不安。
沈夙媛笑眯眯地回到太皇太后身旁,乖巧地挨坐一侧,手在老人家肩上揉捏,端得是一副柔顺熨帖的小棉袄。
太皇太后心里软乎下来,不论如何,这都是她疼了十多年的外孙女,只要她这把老骨头还健在,就定会护着这丫头,照她说得等到她生了皇上的子嗣,有子女傍身,她才好安心去了。
“皇上……”苍老的声音微微荡开。
朱炎耳朵触动,心一凛,将茶盏置下,抬起眸光:“皇祖母要说什么,孙儿听着。”
沈夙媛揉肩的手停了下来放到腿上,她知晓皇祖母有话要对朱炎说,出于基本礼仪,沈夙媛于是乎道:“外祖母,夙媛先退下。”说罢刚从竹席上半起身来,老人家的手就按上她的腕,轻声说了句,“无碍,也该是你听得的。”
心绪转闪间沈夙媛已坐回原位,眼色于对头的朱炎凛然正肃的表情上撩过,又快速敛起,她颔首低头,保持着静静聆听的姿势。
太皇太后的眸光从沈夙媛身上挪开,复而看向朱炎,她这孙儿的脾性亦是个犟的,但凡心里有了抉择,就是十头牛都拖拽不回的,眼见选秀大典在即,她作为想把这二人撮合到一块的主媒人今日便要问个清楚,省得到时白费了心思还惹一身腥臊。
“皇祖母就问你,你对夙媛……到底怎么看。”
朱炎一怔。
沈夙媛的手小心扒拉着老人家的衣袖,压低声轻呼:“外祖母——”
太皇太后扭头就瞪了眼她,一下拍开她的手,道:“总要问明白些,你且安生听着就是!”
沈夙媛心里长叹一声,老人家之前还知遮掩避讳,而今这一病过后就似看开许多,也豁出去一般,连遮掩都不遮掩了。直接就手提着红线,顶替这月老的位置硬是要来给她和朱炎系上,这叫她是从呢,还是不从?
朱炎在太皇太后问出这句话后脑袋有一瞬间的放空,而当他瞧见沈夙媛眉目低敛,急匆间一丝的羞恼,茭白似的妩媚少女端得是柔软动人,他心头咯噔响了响,手心竟似也渗出细密汗渍来,他犹自冥思少刻,才张嘴道:“皇祖母身边的人,当是极好的。”
沈夙媛心里暗笑,嘴上不禁地染上些许,她瞥了眼朱炎,见他的眸光恰好投过来,而今这情景她自不会捣乱搞怪,也就避开朱炎的目光专心低头继续听着。而对于朱炎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太皇太后怎会满意?
老人家微微蹙眉,指骨摩挲两下,人虽躺靠着懒洋洋的姿态,眼神却肃穆许多。
她又问,语声沉缓:“没别的了?”
朱炎的目光在太皇太后和沈夙媛之间来回一转,最终落在沈夙媛低首的脸上,他眼眸里的光复杂难辨,只迟疑片刻他已回道:“皇祖母……想孙儿如何说?”
这一问反倒把太皇太后给噎住了,她眸光凝缩,注视着朱炎良久,才摇了摇头道:“算罢,你们这些小辈们的事,你皇祖母老了,搞不懂了,就不搀和进去了。”说罢,眉眼间浮现几丝倦容,气氛变得沉闷静谧起来,然而坐在太皇太后身侧的沈夙媛心里却长长松了口气。
她手挽上太皇太后的臂弯,巧笑盈盈地道:“您就莫要操这份心了,您当着夙媛的面这般问皇上,您是打算让皇上怎么答呢?您可是强人所难了。”话落,沈夙媛就收了老人家一记白眼。
这丫头片子,她心念着费这劲还不是为了她!
太皇太后的脸上怒容尽显,却夹杂着一分无奈的宠溺,沈夙媛心知,只讨饶地笑道:“小辈们的事就让咱小辈们去忙活便是,您也说您而今是一把老骨头了,还是安生些好好休养身子,活他个长命百岁才是正经事!”
前半段还是胡乱的话,后半段却是顺了老人家的心意。
话是通俗,却非常易懂。她瞧着她这极是疼爱的外孙女,心眼里铺满了水,柔软绵延,面色慈蔼地说道:“既然你们都晓得,那也好,哀家再不提就是,不过就算哀家这不忙活,另也有人会来张罗。哀家这,而今就只盼你们……你们好好的就成。”说着哎地一声叹息,手轻轻按在沈夙媛手上,不再说了。
沈夙媛低头不语,这样温情的时刻她总不好再说点胡造的话坏了气氛。不过沈夙媛这不说,不代表另一头的相关人物亦是不吭一声。
朱炎一向同太皇太后亲近,见此场景,不免心中有所触动,他虽和沈夙媛暗自订下荒唐的契约,然而心底里对她的那一丝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的情愫亦让朱炎常常难以自控,他倏尔从座椅上直起身,三步并作二步来至太皇太后身前,长身伫立,风姿绰然,顿时将沉陷在忧郁氛围里的沈夙媛给惊动了。
她仰首,眼神闪动,而朱炎已不客气地挨着她侧身坐下,伸过手掌按在太皇太后和她的手上,情深意切地道:“皇祖母尽管放心,无论如何,孙儿都会待夙媛极好的,就如同对皇祖母一般。”
沈夙媛呆了,她机械地扭头,眼角微微抽搐。
太皇太后的另一只手覆盖上来,凝视着朱炎,一脸的孺子可教也,动情道:“皇上能明白哀家的苦心就好,夙媛……就交给皇上了!”说着拿起沈夙媛的手塞到朱炎的掌心里,沈夙媛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当着外祖母的面抽回,只在两人中间一副超脱凡尘俗物,双眼完全放空的模样朝外望去。
好像……她就这么被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