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面公子在等一个人
秋老虎翻滚,屋外的热度不逊盛夏。
这种憋闷的热度已持续了半月,看样子两天之内便会下雨。
叶小浪喜欢雨,尤其喜欢温暖的秋雨,丝丝柔柔点在脸上,似乎每一滴都带着甜腻。
雨后的空气也是最新鲜的,仿佛天地醒过一场美梦,终于懒洋洋睁开眼睛。
可雨究竟何时才会下呢?
他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呵欠,半睁着眼打量桐木桌上那几张瓷碟。
酱拌牛肉,油炸花生,一海碗浓香四溢的九酝春,人世间最安闲自在时刻莫不如此。
或许是上天对他偶有偏爱,让他能找到山野黄泥路旁这一小酒肆。柱梁桌椅虽然都有些年头了,却被打扫得很干净。
他端起海碗猛灌一口,酒液沁凉入肺,将赶路的疲惫与燥热一扫而净。
痛快!他心想,比去年偷到那颗夜明珠还痛快!
叶小浪是名飞贼,或者按他自己的话说,是名侠盗。
既然是侠盗,总该有自己的绰号。而江湖规矩,给武者起绰号可从招式、作风、衣着三个方向下手……也不知道谁定的规矩,反正几十年几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叶小浪的招式?没人领教过。因为他跑得太快,追都追不上何谈领教?
叶小浪的作风?寻常盗贼总要夜半三更时,蹑手蹑脚地来,静静悄悄地走。而他不同,他喜欢捧着战利品站到屋檐上,大摇大摆地在众人眼皮底下走,活像个纨绔公子。
叶小浪的衣着?普通的蓝衣裳,逛一次市集能撞衫三次。不过他每次出手,总会戴一只狰狞的魍魉面具,皎皎月光下犹如鬼魅。
据此,江湖人最后敲定,送他一个“鬼面公子”之名。
一传十十传百,他的名号和面具,就这样在江湖上传开了。
虽然这个称呼对他的相貌有贬损意味,但叶小浪觉得,既然称号已经叫响,也就懒得再去换一个。
君不见,人称“飞天螳螂”、“遁地鼹鼠”、“花斑蛇”、“千足虫”的都还好端端的在江湖上行走呢,比起这帮人,“鬼面公子”好歹还是个人类啊!
再者说,对于那些为富不仁的官商来说,他可不是比鬼还可怕吗?
作为一名小有名气的飞贼,“鬼面公子”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条路上。他在等一个人,确切来说,他在等那个人藏于怀中的宝物。
那个人是正阳教四大真人之一的葛太清。
那件宝物是传说中一千五百余年前,周文王遗存于世间的“河图洛书”。
江湖上传说,得河图洛书者得天下。
河图洛书的背后或许是富可敌国的财宝,或许平寇安邦的兵法,或许是独步天下的武功……可至今也没人解开文王留下的谜团。
正因为未知,它的秘密才更加诱人。
这“河图洛书”本是双图一体,经正阳教掌教真人乌游严格管控,锁在皇宫禁地的某一处宫殿地砖下。不过葛太清已经背叛了正阳教,偷偷带走了河图洛书,以期和他的拥趸自立门派。
原本乌游得皇帝器重,正阳教差不多已成为天下第一教派,江湖人即使垂涎河图洛书也不敢轻易造次。可如今葛太清既然主动脱离朝廷保护,江湖人便如饿了许久的野狼,一个个都瞪眼鼓腮四处搜寻他的踪迹。
叶小浪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他对天下没有兴趣。他知道“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可惜他不仅不是圣人,而且连圣人的皮毛都不沾。
他只是觉得有趣。
试问,一名飞贼想要在江湖上扬名,他应该做什么?
自然是去偷,偷最令人垂涎的宝物,偷最难偷的宝物。
若是河图洛书到了叶小浪的手里,他岂不是已然超越了十年前鼎鼎有名的怪盗“十方行者”,成为名副其实的“偷王之王”了?思及此处,叶小浪掌心微微发痒,恨不得立刻和葛太清交手才能安心。
当然,他毕竟是个老江湖,知道凡事一定要耐住性子,等待一个最好的出手时机,一击得手。
他一面等待,一面打量客栈内的其他人。
这山村野店宾客不多,基本上全是要往城里贩卖兽皮野味的猎户。
秋天正是打猎的好时节,半月后的集市他也该去逛逛,添置一双鹿皮靴子或一件狐裘披风。
大胡子掌柜在后厨忙着片牛肉,跑堂的是个不过十五六的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嵌着两只乌黑的眼。少年与青年最大的分别,便在于眼睛里闪烁不定的精光,即便衣着粗陋生活不如意,依旧充满希望与朝气。
叶小浪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心里唏嘘不已。
他端起海碗,觉得这酒喝的有些无聊,不禁想同跑堂聊聊。
可不等他开头,那少年忽的眼睛一亮,快步走到门边,扯开嗓子叫道:“玉液慰风尘,不如九酝春,今饮八碗九酝春,明日福禄送进门嘞——”
叶小浪轻笑:“小娃娃,你这酒和当年曹丞相上贡的,果真是同一种?”
跑堂少年道:“客官您真识货,喝我们这酒,就跟皇帝一样啦!”
叶小浪笑意更盛:“如汉献帝那般被曹孟德做傀儡操控?那还是少喝为妙。”
跑堂少年白了他一眼,便殷勤地迎向外面策马而来之人。
只见熯天炽地一团火红,从一匹乌黑油亮的紫燕骝上跃下,宝马良人,似乎是名孤身游玩的阔少。
那阔少拴好马,对跑堂少年笑道:“没想到这山野之地还有酒家,不知店家的酒味道如何?”
跑堂少年忙说:“我家掌柜的酒可是祖传三代的秘方,十里八乡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酒了!”
红衣阔少满意地点点头,左右扫了一眼,便径直到叶小浪对面落座。
“兄台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
这位红衣阔少有张白皙的瓜子脸,琥珀般的杏眼,唇角弯出一道新月般的弧度。可惜他乔装的功夫还不到家,叶小浪多看了两眼,便知道“他”其实是名女子。
兴许是哪家的小姐女扮男装出来遛马了?她不是“鬼面公子”该等的人,他笑了笑,便继续喝自己的酒。
这位红衣女却似乎对他颇有兴趣,开口向跑堂少年点了几样小菜后,忽然向叶小浪莞尔一笑,说:“喝酒就像下棋,一个人总是不成的,我想请兄台陪我喝几碗,不知兄台赏不赏脸。”
女子所提出的要求,叶小浪总是不大擅长拒绝,尤其这女子长得还不难看。
可在你等着办正事的时候,这山林野地里忽然蹦出的陌生人,要请你喝酒,其中必定九成有诈,一成有毒。
叶小浪抬起眼:“姑娘要替我付账,我当然求之不得!”
他把“姑娘”二字咬得很重,然而红衣女脸上却一丝尴尬的影子也没有。
他又道:“只是我这人有个坏习惯,只和朋友喝酒。”
红衣女略一挑眉,笑道:“兄台怎么知道我不是朋友呢?”
叶小浪夹了片牛肉,使劲嚼了几口,再一脸享受地咽下肚里,回味良久才说:“若是朋友,腰带上何必别刀呢?”
红衣女瞟了眼自己的腰际,道:“世道纷乱,不过防身罢了。”一转脸,她不慌不忙地接过跑堂手里的酒碗,端端正正放到他面前,接着说:“并且,这是剑,不是刀。”
叶小浪看着那碗酒,无奈道:“怎么有你这样自作主张的人?”
红衣女笑道:“听说喝八碗就能做丞相,兄台多喝几碗,不是离曹孟德更近了些吗?”
跑堂少年又往红衣女面前搁了碗酒,似乎是自言自语:“能不花钱喝酒,还这么推三阻四的,什么人呐……”不知是他天生不懂何谓“自语”,还是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这句话全须全尾被叶小浪听进了耳朵里。
隔壁几桌歇脚的猎户也抬起眼,齐刷刷看起戏来。
叶小浪这回是骑虎难下,只好说:“相逢即是有缘,可下回若还能见面,我也不会请你了。”
红衣女大笑:“若有下回,还是我请!”说着,便捧起自己面前的碗。
叶小浪也举起碗,道:“请!”脖子一仰,一碗酒便被他喝得干干净净。
不,与其说是“喝”,不如说是“倒”。
把酒倒进他的喉咙,和倒进一口深井,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
红衣女愕然:“兄台喝酒可太快了。”
叶小浪笑道:“阁下莫非是心疼荷包?晚了!再拿酒来!”
这才是他真正的饮酒实力,别说八碗,哪怕十六碗也不在话下。酒肆里的猎户都是黝黑健硕的莽汉,平日他们一个个酒量并不小,此刻却也被这清瘦的年轻男人惊得目瞪口呆。
跑堂少年从缸里舀酒,面带笑意地说:“喝得这样拼命,万一醉了怎么办?本店可没有厢房,只有个马棚勉强能睡人。”
“我的朋友怎么能睡马棚?”红衣女朝叶小浪比了个向外的手势,“我这匹马驮两个人不是问题,你要真醉了,我带你住镇上的客栈。”
叶小浪向上弹了颗花生,用嘴接住,笑道:“我尽量不要喝醉。”
正文 真正的高手
这顿酒,一喝便喝到了未时三刻,猎户们要赶在天黑前到达镇上,此时已陆陆续续结账离开了。酒肆内便只剩下两个客人:红衣女,和喝掉第八碗酒的叶小浪。
“借你吉言,明年金榜题名的,可能就是我喽……”
叶小浪的前额沁出了汗,眼珠的转动也缓慢了些。
红衣女倚在门边,欣赏够了他的醉态,然后远远眺望土路尽头掩映的树木。
阳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浓密的乌云从天边一角压过来,带着卷地的风,一阵萧瑟冷意。
秋雨的来临,比叶小浪预计得更快一些。
红衣女轻笑一声,忽然对坐在酒缸旁闭目养神的跑堂少年说:“快醒醒,你的大生意上门了。”
少年忙打起精神,满面堆笑地小跑到门口,看到远处尘土弥漫处又来了一小队车马。
花梨木的马车是崭新的,清漆刷过三层,在日光下必定能亮得晃眼。车门和车窗都用湖绿色的帘子盖住,仔细地瞧,大约是云锦一类极其昂贵的料子。
车夫中等身材,可鬓边已经斑白了,马车左右各有两名精壮护卫,前前后后六匹马个个膘肥体壮。
马车赶到酒肆门口停下,马上的人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跑堂少年上前牵马,被车夫一记怒瞪阻止了。他悻悻收回手,高声叫道:“今饮八碗九酝春,明日福禄送进门,客官,十里八乡再没有比我们店更好的酒啦!”
护卫们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却仍骑在马上不敢有动作,他们在等待马车中人的命令。
这时,一个略带西南口音的男声响起:“歇半个时辰再上路。”
护卫立刻下了马,千恩万谢道:“多谢真人。”
里面的人又开口:“老李,你去验菜,替我端来。”
车夫老李躬身应下,走进酒肆。他的下盘稳健有力,是练家子。
叶小浪抬眼看红衣女,后者恰巧也在看他,又状若无意地飞快撇过了头。
他夹起最后一块牛肉,眼中涌起一抹懒洋洋的笑意。
因为他终于知道这红衣女是谁了。
她可不是什么乔装出来游玩的大家闺秀。
叶小浪是一个贼,而这姑娘是兵。
她本命叫燕宁,至于绰号嘛……
还是江湖老规矩:给武者起绰号可从招式、作风、衣着三个方向下手。
她的招式很杂,听闻她不管得到什么武功秘籍,都要练会前三招;
她的作风很凶,听闻她一言不合,就要砍断别人的右手以示惩戒;
她的红衣服,红色……令江湖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红色!
她是雍王府三大密探之一,江湖人称“燕红衣”。
此时跑堂少年正给第四名护卫舀酒。见老李进门,四名护卫自动分开,齐齐看向他。后者拿着根不知哪里变出的银匙,熟练地插】进碗里。
跑堂少年愣了一下,随即气得涨红了脸:“你们拿个勺子想吓唬谁呢?不过是要吃霸王餐吧!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尽管来试,试出毒】药先毒死我!”
不过没人理他。
五个人围着等了片刻,老李看到银匙没有变色,又取出来嘬了口酒液,才放心地点头。
护卫们松了口气,再忍不住胃里馋虫,一番鲸吞豪饮。一名护卫顺手抓了一把身边竹筛上的花生,想拿来下酒,可老李上前一下打翻他的手。
跑堂少年心疼花生,当下就要和老李理论。叶小浪已有半醉,忍不住出声讥讽:“油炒花生也能下毒吗?岂不是成了莲子。”
老李“哼”了一声,当作未听见。花生米不好验毒,他干脆不吃,直接闻着牛肉味往厨房里走。
叶小浪呵呵一笑:“这位前辈,虽然凡事小心是个好习惯,可真正的高手想要杀人,绝不会使用毒】药。”他一面说话,一面端起已空的酒碗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
老李停下脚步,深沉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起了什么疑心。
靠在门边看了半天戏的燕宁走到两人之间,抱歉地笑道:“我朋友醉了,在说胡话。”
叶小浪似乎真的喝多了,从她背后探出半个身子,继续对老李说:“老头儿,我要是想杀你,哪怕是这酒碗,照样可以……”
他眉头忽然一皱,手中的海碗劈空而出,直直撞相老李的面门。
老李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鼻梁已被齐根砸断,鼻血如泉水般涌出,他不可置信地摸向自己的鼻子,可未待痛觉传到,脑中已经如苍蝇乱飞,“嗡”一声便昏倒在地。
如果那是一把刀,他现在已经死了。幸好那只是一只碗。
叶小浪打了个呵欠,抬头看向燕宁:“我喝得太多了,还是小睡一下为好。”
燕宁蹙眉:“明明喝了我的酒,却非要给我添麻烦!”
那四个护卫从没见过这样快的手法,直到老李倒下,他们才如梦方醒,抽出腰中的佩刀袭过来。
燕宁叹了口气,摊手抽出两把短剑:“可惜我功夫未练到家,只好以兵器取胜。”
不等她这句话说完,其中赤红脸膛的护卫跃步向前,一柄钢刀竖劈向燕宁头顶。
燕宁双脚纹丝不动,手中寒光一闪,那钢刀竟像豆腐般生生被截成两半,前段向斜侧弹飞,闷声嵌进柱子里。
另三名护卫相互使了个眼色,同时冲到燕宁面前。削铁如泥的短剑只有两把,同时对付三个人,这弱质纤纤的“阔少爷”做得到吗?
燕宁后退一步,双手翻花,毫不费力地接住左右两把环首钢刀。
而剩下那人已经没办法冲过来了。他胸口不知何时穿透了一枚钢钉,鲜血从伤口汩汩流出。
一个人能在左右手同时使剑的时候,从袖中飞出暗器吗?
但燕宁却做到了。
要他命的不是双剑,不是钢钉,而是这件红衣服。红色!
伴随第四人的死亡,失去武器的二人与先前那名护卫聚作一团,警惕而恐惧地一步步朝屋外挪去。
“一群废物!”车内的人终于出声斥责,“给我退下!”
话音刚落,帘布掀开,一名灰衣中年男人一跃而出。
他站在门前,屋内的人才看清那不是普通的灰衣,而是道袍,前摆袖笼均刺绣着阴阳八卦图案。他一手捻着胡须,另一手提着柄精铁长剑。
这就是江湖群狼眼中的肥肉,葛太清。
燕宁盯着葛太清,和煦一笑:“葛真人,别来无恙。”
庄子云,“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然而葛太清不会有这般超脱的心境。
葛太清眯起眼:“是你?乌游竟然会求助于雍王府?”
“乌真人也好,张真人和王真人也罢。”燕宁浅笑,“不管求助的是谁,他都是雍王府的客人,待客之道我还是略有所知。”
葛太清狞笑道:“你未必拦得住我。”
燕宁淡淡道:“不错,你若还有退路,大可以离开。”
葛太清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道:“你以为正阳教会对雍王府心存感激吗?”
燕宁道:“我不敢妄下判断,只要雍王殿下相信,我就相信。”
葛太清看着她,瞳孔忽然急剧收缩,他先一步展现了杀意。
燕宁仍然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道:“您在江湖上应多加小心,因为您的性命比我要值钱得多。”
她亮出双短剑,直朝葛太清眉间袭来。
这一招并不精准,他只需一眼就能发现三处破绽,想要闪避和招架都易如反掌。
葛太清运动手中长剑,他知道自己绝对接得住这一剑。
可那只是虚晃一招,燕宁侧身避过剑势,右腿直击葛太清肋下。
这一脚又快又狠,葛太清光是为了躲开这一踢,就险些因收力过快而摔倒。
可谁知,就连这一脚也是虚招。
她不是个信奉“一招制敌”的人,一击不中,第二招和第三招便会闪电般跟上来。
燕宁袖中“咻”地一声,便有数道寒光飞向葛太清脖颈。葛太清提剑一抡,剑尖折扇般挡住,虎口被震得发麻。
气急败坏中,他想起自己还有后招,左手自腰带上一摸,两股黑烟腾空而起,打着旋朝燕宁飞去。
燕宁顺势后翻,两枚毒烟弹同时射入酒缸中,只听“哗啦”一声,陶土碎片和酒液泼洒到黄泥地上,呲呲泛着白沫。
还未等他喘口气,燕宁挑起一条长凳向他甩去,他长剑劈开木板,面前正是燕宁的剑梢,凛冽寒光直指他咽喉。葛太清勉强躲过,那锋刃将将割断他半茬胡须。
既然能成为四大真人,葛太清的功夫必定不俗,可惜以他的速度,跟两把短剑纠缠已是极限。
葛太清站稳身体,忽然感觉小腿上一阵刺痛,麻痹的感觉从中箭处蔓延到全身。
他这才明白自己忽视了什么。
跑堂少年端着一把弩,兴奋地朝燕宁眨眨眼。
葛太清已经没有后悔的时间了,不过五步的功夫,天旋地转。
正文 燕红衣的酒
燕宁收回双剑,踢了两脚已倒在地上的葛太清,笑吟吟道:“葛真人,这样好的酒竟被你洒了个精光,可惜可惜。”
跑堂少年走过来,面露得色。
燕宁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跑堂少年道:“怎么了?”
燕宁道:“为什么葛真人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跑堂少年道:“因为他太贪心了。”
燕宁道:“因为他没想过给自己留下退路。”
她示意少年将葛太清捆起来,又道:“我若到了他这个年纪,至少得为自己留下三条退路!”
忽听得叫好声传来:“好兵器,好身法!”
燕宁抬起头,看到马车边立着一个青蓝的身影,正是方才酩酊大醉的叶小浪。
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没人说得清楚。
燕宁心中一沉。
他的脸上一丝醉意也没有,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今生能见燕大密探出手,实乃三生有幸。”
跑堂少年吃惊地望向燕宁,提弩就要上前。
燕宁对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独自一人靠近马车,谨慎地问:“兄台认得我?”
叶小浪道:“你虽未见过我,我却早已听说过你。”
燕宁挑眉道:“哦?”
叶小浪微微一笑:“你是雍王府‘朱雀星’大内密探,江湖人称‘燕红衣’的燕宁。”
燕宁轻笑一声,低头看看自己的红衣服,既欣慰又痴迷。
这有些奇怪。似乎……似乎像是她总算没有辱没这件衣服一样。
叶小浪继续说:“你是雍王府教出来的第三位大内密探,试炼中以一敌百的高手,也是唯一通过试炼的女子。听说,‘青龙星’段尘恕对这位妹妹赞誉有加,‘白虎星’柳关更是说自己的身手不及小妹十分之一。”
燕宁笑道:“那是二位大哥给我面子,我这三脚猫功夫,哪能跟他们比较呢。”
叶小浪转向那少年:“这位小哥肯定不是密探,是跑来凑热闹的?”
跑堂少年怒道:“我乃三十六天罡之一,夏奕!”
江湖中,大内密探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说到了闻风丧胆之地步。雍王府不只是个王公贵族的居所,它代表的是一种势力,一种宫廷用来维持江湖平衡,以巩固皇室江山的工具。
当然,大内密探虽由雍王被授命管辖,居住地却并不在雍王府,而是在五里外的孔雀山庄。
想想也必须如此,雍王睡觉的地方,怎么能有几百个密探在后院训练呢?
作为一个混江湖的老手,叶小浪清楚地知道,雍王府的密探分为三个级别。
最底层是七十二地煞,都是些刚刚开始学武的孩童,偶尔皇宫内举办大宴,他们就有可能作为侍卫力量的补充。
第二层是三十六天罡,他们已经可以单独处理一些江湖事务,更多是作为密探的副手行动。夏奕想必就是燕宁的副手,可不知道她是经常带着他,还是几个天罡轮换着来。
最顶层才是真正的“密探”,他们有自己的字号,负责处理江湖上最棘手最令皇室头疼的问题。这样的人,从雍王建立孔雀山庄以来,也只有这三个,燕宁是唯一一个女子。
但叶小浪不会怕她,和朝廷作对是他人生一大乐事。
三名活着的护卫听到“密探”二字,瞬间变了脸色,当中一人忽然闷吼一声,神色扭曲地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没了生气。
燕宁听到声响,连忙回头,只见余下两人互相看了几眼,也咬紧牙关,扑通两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她冲上前试探一人脉搏,却是已经停了,又掰开死者还未僵硬的嘴,一丝乌黑的液体从嘴角流下来。
“服毒自尽。”她想了想,起身说,“也罢,反正我们押送不了这么多人。”
她重新面向叶小浪,后者此刻从车下移到了车顶上,长叹道:“地上净是些死人,我没胃口喝酒了,真是流年不利。”他颠颠手中一个赤黄布包,伸手将金线绳结解开,露出一点深褐色的竹片来,又笑道:“不过,好在白捡了两捆古董,不算亏。”
燕宁左手按着腰际,向车顶摊开右手:“雍王府办事,让兄台见笑了,请将赃物交给我。”
叶小浪道:“既然是赃物,为何要让我看见呢?有句话叫‘见者有份’,这河图洛书我至少该分得其中一份。”
夏奕将葛太清和老李捆好,走到燕宁身后。
燕宁先朝他点点头,然后对叶小浪微笑着说:“只怪你酒量太好,不该见的东西都见了个遍。”
叶小浪吹着河图洛书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如果你在酒里下点药,我恐怕两碗就倒了。”
燕宁粲然一笑:“不是说只和朋友喝酒吗?我若真在酒里下药,你就不会喝了。”
“你看来十成十像个遛马的富家小姐,就连这位小娃娃也不像朝廷的人。”叶小浪看一眼夏奕,耸耸肩,“我喝第一碗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是你的属下。”
“那你之后,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你下马的时候是自己拴马,可那妖道来的时候,这小娃娃却主动跑上前去牵马。照理来说,若真是跑堂,见到你穿得这样华丽不应该十分殷勤吗?可见他是一早就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你的马。”
夏奕小心翼翼看了燕宁一眼,皱起鼻子,不服气道:“你既然知道我们是一伙的,为什么不跟那些猎户一起走呢?”
叶小浪反问:“你们猜猜,我没事儿跑这树林子里来干什么?”
燕宁笑笑:“反正总不会是赶路的。”
叶小浪点头:“不错,我到这里来正是为了要等葛太清。”
跑堂少年问:“你是正阳教的人?”
叶小浪答:“不,我只是对河图洛书,非常有兴趣。”
燕宁眯起双眼,冷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梁上君子而已,算不上什么人物。”叶小浪一边说,一边面不改色地将河图洛书揣进自己包裹。
燕宁一怔,看见他又从包裹里取出了另一样东西。
横眉怒目的黑面魍魉!夏奕惊奇地瞪大眼,朝燕宁投去探询的目光。
燕宁冷眼看他将那面具罩在脸上,以黑布带紧于脑后。她知道这人的来历绝不寻常,可没想过竟不寻常到了这个地步。
她沉默半晌,才缓缓说出他的名号:“鬼面公子。”
叶小浪抚掌而笑:“正是!”
燕宁目光闪动:“敢打河图洛书的主意,兄台未免太肆意妄为了。”
叶小浪道:“不疯魔不成活,不肆意不成我。”
燕宁叹了口气:“你偷金窃物的手段确实卓绝,只可惜……”
叶小浪作出好奇状。
燕宁露出成竹在胸的笑:“酒的确没有问题,但是牛肉早被浸过迷药。”
叶小浪“哦”了一声,悠然道:“这满满一盘都下了我的肚子,怎么我现在还生龙活虎的,一点中了迷药的迹象都没有呢?”
燕宁道:“大概是酒喝了太多,药效被稀释了,所以发作得慢。何况我用的迷药计量不多,不到弩】箭的十分之一。叫无关的人睡着,只是防止人多耽误我办事,并不欲取人性命。”
叶小浪跃下车顶,立在燕宁面前:“这么好的牛肉,就被你糟蹋了,可惜可惜。”
燕宁一挑眉:“你不是已经吃完了吗?可见迷药不会影响它的滋味,不算糟蹋。”
叶小浪盯着她半晌,忽然笑了:“也是,那在本公子倒下之前,不如再来一盘吧。”他说着,慢慢的抬起右手,袖口短短露出一截细麻绳。
只见他轻轻一抽,袖里滑出一条细长的鹿皮口袋,口袋里鼓鼓囊囊,隐约有酱汁的香气。
叶小浪道:“在袖子里藏东西的,可不只有你!”
“你……”夏奕想不到他竟玩了障眼法,无措地看向燕宁,“燕姐姐……”
叶小浪将盛满牛肉的口袋晃了晃,揶揄道:“小娃娃,整天缩在姑娘身后,可真不像个男子汉。”
夏奕涨红了脸:“我不是小娃娃!”
叶小浪大笑:“你既然没当上密探,那就是小娃娃。”
正文 逃之夭夭
燕宁终于笑不出来了:“我低估了你,真是失策。”
“是啊,我要真的喝醉了,你我二人都能少了不少烦恼。”叶小浪道,“你方才还说拿我当朋友,就不能拿河图洛书当见面礼吗?”
燕宁拱手道:“雍王府职责所在,下次再见,燕宁自会奉上厚礼。”
叶小浪叹了口气:“那也没法子啊,凡事讲求个先来后到,河图洛书是我先盯上的,大不了玩腻了再送到府上。”
夏奕道:“谁要跟你这个小贼讲先来后到!”
燕宁道:“这件事本来与你无关,你要为了一个妖道开罪朝廷吗?”
叶小浪道:“本来都是江湖中事,就因为正阳教的乌游真人攀上了糊涂皇帝,一下子竟变成朝廷中事了,怪哉,怪哉。”
夏奕愤然道:“皇上的是非岂是你能评说的!”
叶小浪颇有些怡然自得:“嘴长在我身上,你还能拦得住?”
燕宁冷声道:“你今日拿走了河图洛书,下一个被全江湖追杀的人就是你。”
叶小浪笑嘻嘻地说:“听上去着实可怕,但我知道你不会将此事说给江湖人听。因为如今你好歹知道河图洛书的下落,若是我被哪个人偷偷杀了,你就再也查不到河图洛书下落喽!”
夏奕恼羞成怒,狠狠道:“何必跟他废话,我们把河图洛书抢过来便是!”
只听他手中弓弦清脆爆响,三枚弩】箭雷电般射出,不到一眨眼的时间,马车被射了个对穿。
可叶小浪的脚步更快,他踏着飞来的弩】箭,稳稳停在夏奕身后。
不等燕宁出剑,他已出手封住夏奕后背五处穴道。
燕宁在下一刻迅速出手,她的招式灵活多变,令人眼花缭乱。锋利的剑刃将空气撕裂,划出两道九头蛇般蜿蜒诡秘的痕迹,竟看不出是哪一派的武功。
侠盗“鬼面公子”擅长无声无息地盗窃,能不与人交手都尽量不要交手,少见这种糅合百家武艺的剑法,一时根本分不清究竟哪一招是实,哪一招是虚。在这种情况下硬碰硬,他恐怕不出十五招便会落下风。
但他到底机智过人,霎时便有了主意,潇洒避开攻势后,两只手突然向前一擒。不得动弹的夏奕竟被他横举着,当做人肉盾牌使用了。
叶小浪抓紧夏奕肩胛处衣服,往后猛撤两步。其实他这样移动,燕宁的招式已经袭击不到,但她下意识地收手,未发出的力道撞回自己胸口,缓几步稳住身形。
燕宁眼底蹿起古怪的火,冷哼一声:“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拿他人作挡箭牌的人。”
“那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以二敌一。”叶小浪笑嘻嘻地将夏奕又向上提了提,“明明是个小娃娃,鼻子插葱,装相啊!”
夏奕口不能言,只能用眼神表现自己的难堪和愤怒。
燕宁道:“你不要轻举妄动。”
叶小浪道:“不是我不要轻举妄动,而是你不要轻举妄动。这孩子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要是为了几片破竹子伤着碰着,太不值得了。”
燕宁道:“我知道你是飞贼,最擅长的便是逃命,武艺其实平平。”
叶小浪大笑两声:“有一技傍身已经能保我性命无虞!燕大密探,等我安全到了镇上,自然会把小娃娃还给你!”
话说到最后一句,他已在十几步外。
燕宁追了上来。
叶小浪侧过头:“我的轻功只使了三成,你非要我用全力吗?”
他脸上露出了无奈的微笑,任何见到这种笑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会认定他所言非虚。可惜他此刻正带着面具,所有表情都被掩盖得严严实实。
理所当然,燕宁道:“你说三成就三成,难道我会信吗?”
她加快脚步,手一伸,便已搭上了叶小浪的肩头。
换做其他飞贼,只要被雍王府密探的手搭上,便是插翅难逃。但叶小浪的身体比游鱼还滑,脚步比飞鸟更快,他竟能用一种奇诡的步法将燕宁甩开。
燕宁心里一突,难怪他是暨十方行者后最逍遥的飞贼。
叶小浪是—个很追求速度的人,他的速度越快,内心就越宁静。
可此时此刻,半切磋半逃命的时候,他知道这样孩子般你追我赶绝不是长久之计。
一个翻身后,令人猝不及防地,他已松开紧抓夏奕的手。
夏奕的身体迎面飞来,燕宁丝毫未犹豫,本能地伸手接住。
叶小浪趁此机会凌空跃起,手里已有三道暗器飞出,直打向夏奕打来。
燕宁接住夏奕,转身挥动短剑将暗器尽数弹开。在暗器过来的最后一刻,她已经看清,那不过是三颗油炒花生。
她自知上当,却隐隐有些庆幸。
叶小浪再次落地已是十几步外,他的脚边腾地窜出一股白烟,一眨眼便将整个人的身影隐没不见。
只听他清朗的笑声远远传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本公子从不做亏本买卖!”
燕宁放下夏奕,疾步跃起冲过那片烟雾,不过一句话的时间,林间早已没有叶小浪的影子。
鬼面公子的轻功,速度快到令人不可思议。
燕宁感觉前额有些湿润,抬头望向天空,细密的雨点如女子的抚摸。
秋雨总是要下两三天才肯停的。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云层之后酝酿。那是什么呢?她不清楚,这只是一种直觉。
燕宁苦笑,透过红布按住自己心口,喃喃道:“对不起,我失败了。”
她像是在跟自己的衣服说话。
正常人谁会跟一件衣服说话?
可燕宁还在继续说:“可我还有机会,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
她说完这句话,才觉得心里舒服些,走回夏奕身边,帮他翻过身解开穴道。
刚得到解放,夏奕就迫不及待开口:“燕姐姐,我……”
燕宁摇头:“什么都别说了。”
夏奕惭愧地垂下头,攥紧手中的弩】弓。
燕宁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不要紧,我们先去把那两人押上车。”
地面已愈发泥泞起来。二人灰头土脸回到酒肆,那大胡子掌柜正在门前朝这边探头探脑。
燕宁扫一眼堆在门口的护卫尸体,黯然道:“挖坑埋了吧。”
夏奕点点头,又听见燕宁自言自语:“今日我埋了他们的尸骨,他日等我死了,不知来殓我的又是谁?”
夏奕从没听过她说这样的话,他回想到底刚才发生了什么,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
大胡子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燕大人,小人这家店……”
燕宁略一皱眉,指了指店外,说:“马车我们要带走。这四个死人的马归你了,每一匹少说值三十两银子,够不够赔你的酒钱?”
大胡子迟疑了。他去镇上把这些马卖掉,会不会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人?
燕宁冷笑:“若是这样还嫌不够,尽管上孔雀山庄去取,就说是我让你来的。”
大胡子忙不迭点头:“够了,足够了……”
不管招惹到什么人,总比招惹朝廷的鹰犬强百倍。他活了一把年纪,早该懂得。
红衣侠女鬼面郎,山野老道失目王 三十六天罡
无月,无星,凉风阵阵。
蒙蒙细雨后潮湿的风,从石板街穿堂而过,打在匀速前行的马蹄上。
这条街的尽头便是孔雀山庄。
燕宁感觉紫燕骝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一瞬,有一团铁腥气,从她面前直逼而来。
那是一条鞭子,寒光闪闪的九节鞭,就宛如翻浪银龙袭向燕宁。
这条鞭稍的威力,足以让蛮牛皮开肉绽,更何况一个人。
燕宁松开缰绳,仰躺着,竟从马车左侧蹿了出去,鞭稍擦着她的乌纱幞头而过,一声巨响后,深深嵌入花梨木车厢。
那条九节鞭往回一收,顿时消失在夜空里。但从她背后却又射来一排银针,如雷电之势,迅疾而凌厉,拖着五彩迷幻的残影。
燕宁跃身翻起,闪过银针的攻击,人在空中未落地时,那消失的鞭子突然又扬了过来。
两种兵器交错攻击,燕宁仿佛到了非出剑不可的地步。
但她不但没有抽出短剑,反而停住了所有动作。
“闹够了没有?”
她开口,纹丝不动,而那鞭梢就在她眼前一寸掠过。
漆黑夜幕中走出来一男一女,男子身着雪白窄袖短打,女子与他相似,却是上下全黑的。
男子一抱拳,笑道:“燕大人,我与上官正在切磋,这时你们恰好回来了,就小小开了个玩笑。”
这男子是三十六天罡之一,名叫甘棠。他的语调正像他的外貌一般,阴柔而单薄,任何见到他的人,绝不会相信刚才那种致命的招式是他所发出。
燕宁道:“原来你们每日巡城结束后,喜欢这样松筋骨?”
这两人就不觉得走在一起像黑白无常吗?燕宁腹诽。
甘棠道:“偶尔为之。燕大人觉得我们可有进步?”
燕宁笑道:“你这条鞭子连我都害怕,难怪能让铁臂狮王送掉性命。”
甘棠眉开眼笑。他连笑起来都十足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燕宁又转向那黑衣少女,道:“上官,方才你只用右手,竟然发出了十五只银针,方向和力度都没有丝毫差错……我差点就鼓掌叫好了。”
上官翎道:“雕虫小技罢了。”
她的声音很冷,嘴角也没有半分笑意。这并不代表她对燕宁有所轻慢,而是,她的确从未对任何人笑过。至少燕宁从第一眼见到她起,整整九年,都没见过她露出别的表情。
燕宁一点儿也不生气。试问,见到这清清冷冷,恍若月中仙的容貌,谁还舍得苛责于她?若世上有那么一张脸,能让怒发冲冠的霸王付之一笑,背水一战的军队鸣金收兵……听上去十分荒诞,可用这句话形容上官翎,燕宁是服气的。
作为雍王府的一名天罡,美貌究竟是优势抑或负累?上官翎定然是选择了后者,所以从来只穿一身老气横秋的黑衣,本该秋波流转的凤眼,现在也好似全部结冰。
可即便如此,燕宁要想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还是多费了一番工夫。
拥有这样一张脸,本不应该在刀口舔血,而应该尽享荣华富贵。不过,如果是为了生计,做妃子和做密探哪个强一点儿?如今这朝天子还真说不准。
正在燕宁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边忽然传来一声:“这两个人只能用马扛回去了。”
原来是夏奕。方才三人的缠斗砸坏了马车,他不得不把蒙汗药迷倒的两人抬到平地上。
上官翎道:“燕大人想必是要独自向殿下禀告。”
甘棠道:“不错,这二人就由我们帮夏奕押送吧。”说着,他便提起葛太清的腰带,一把将人抛上拉车的马背。
夏奕盯着他,眉间忽然有一丝愤怒。
但这丝愤怒很快消弭了。夏奕扭捏地笑笑,开口说:“上官……”
上官翎偏头看他,并不说话。
夏奕道:“你的银针。”他手里正握着一把从马车车厢上拔下来的,拖着五彩尾羽的针。
上官翎接过针,道了声谢,便去帮甘棠解马绳。
夏奕顿时有些赧然,为解尴尬,僵硬地低下头去拎捆老李的绳索。
燕宁抬头看了眼天色,仍是锅底般漆黑一片。她笑了笑,道:“这一路小雨不断,差点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回来。”
甘棠道:“下雨天坐马车不如骑马快,孙千昨日就回来了。属下瞧着他的刀法似乎又精进许多。”
孙千也是三十六天罡之一,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不是他的刀,而是两撇小胡子。庄内小道传言说,孙千、甘棠、上官翎和夏奕,是目前三十六天罡中四大高手。
燕宁问:“你们也切磋了?”
甘棠答:“他那种性格,怎么会乐意跟我们切磋……”
燕宁道:“他带回来多少耳朵?”
甘棠道:“青云寨十三个据点,二十二只耳朵。”
能被割下耳朵的,都是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燕宁道:“要杀马匪很容易,可要找到他们的据点却很难了……”她恐怕不得不承认,孙千的综合实力,已然是三十六天罡之首。
甘棠道:“燕大人想去褒奖他吗?”
燕宁道:“不必。”孙千向来不怎么看得起她,甚至认为她能做密探纯粹是运气好。
他们的梁子说来话长。简言之,就是同年做地煞的两人,一人为密探,一人仍为天罡,身为男子的孙千岂能服气?
为什么男人在输给女人的时候,总不肯承认技不如人呢?
甘棠抿抿唇,问:“燕大人,你将河图洛书藏在身上何处?”
燕宁愣了愣,道:“我到了山庄后会先向殿下禀报。”
甘棠道:“属下只是看不出两捆竹简要怎么藏在身上。这些几千年的老物,手劲稍大就会掰断。”
燕宁苦笑道:“我倒真没有掰断它的机会。”
一直无言的上官翎忽然开口:“你们身上都没有河图洛书。”
她停了停,又补充道:“你们失败了。”
夏奕的耳根红得险些能滴出血来,是羞耻还是惭愧,抑或是悲伤?
可他心中有愧,不能反驳。
燕宁没有说话,这代表默认。
甘棠也没有说话,他怕触霉头。
诡异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大门内,跟交接巡城班的天罡地煞打过招呼后,四人走到池塘前。
从这里分出三条路。左行是地牢,右行是雍王书房,中间石桥直走则是演武场。
夏奕的脚步不由得放慢,远远被甩在上官翎和甘棠后头。
他懊丧地想,这件事还是被他搞砸了。
拦截葛太清这样的大任务,每个天罡都想争取,若是成功了,至少能在孔雀山庄扬眉吐气一年半。更何况,燕宁很少失手。
这个机会是他百般争取才抢到,可如今……
他慢慢地转身,慢慢地看向燕宁。
燕宁也在看着他,那是令人全然安心的眼神。
夏奕低下头,拉紧了缰绳。
燕宁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雍王是责骂也好,惩罚也罢,便由她替夏奕扛吧。
“你这护短的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
说话的声音豪迈而中气十足,却又偏偏带着亲切之感。
燕宁只听了声音,没有看见这个人,就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身长八尺,虎背熊腰,古铜面庞上嵌着两只灼灼的眼,此人便是“白虎星”柳关。奇怪的是,大内密探以潜入和刺杀为业,他的兵器竟是一柄重达七十斤以上的伏虎钢枪。
柳关将手中长】枪钉在地上,“铛”一声响,随后问道:“夏奕又闹了什么幺蛾子?”
燕宁叹了口气:“不是他的问题,是‘鬼面公子’盗走了河图洛书。”
“丢了河图洛书?那替正阳教留着葛太清还有什么用?”柳关皱起眉,“这鼠窃狗偷之辈都敢骑在雍王府头上撒野了?”
燕宁道:“具体事情,随后我跟殿下说吧。”
柳关点头:“也是,只怕妖道们要借题发挥。”
燕宁将食指悬在鼻尖上:“嘘,二哥,隔墙有耳。”
柳关不耐道:“隔墙也有眼睛鼻子——说说都不行?”
燕宁苦笑着摇摇头。
柳关也谨慎地扫视了眼周围,温和道:“小妹,办案总有失败的时候,你也不要太过沮丧。”
燕宁笑了笑:“我不沮丧啊。”
柳关也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向活得很洒脱,同那些闺阁小女不一样。”
燕宁不大想多谈论这个问题,刚想找理由搪塞过去,就见柳关从袖笼里取出了什么东西。
一个略长的锦盒。
柳关笑得有些为难:“小妹,这是林中雀叫我交给你的,是条镶了珍珠的银簪子。”
燕宁的脸一下子拉了老长:“他已经娶老婆了,还想怎么样?”
林中雀是大理寺少卿,可算是年轻有为、面貌俊朗。他曾追求过燕宁三年,可惜在无数次遭拒之后,于去年秋季娶了一位七品小官的妹妹。
柳关道:“我也说过他这样不对,可他执意要你收下,说是收下之后你俩就真的一刀两断了。”
燕宁好气又好笑:“断什么断?八字都没一撇。我现在收他的东西,那我成什么人了?”
柳关讪讪道:“那……我明日原封不动还给他。”
燕宁道:“二哥要实在推辞不了,可以自己收下,借花献佛给心仪的姑娘嘛。反正不用也是浪费。”
柳关笑了笑:“你二哥我心仪的姑娘?都在花楼里……”
燕宁松了口气,道:“那我就先去回殿下的话了。”
柳关拔起长【枪,道:“一块儿走,我陪你去,也好替你说说情。”
燕宁喜道:“那真是谢谢二哥了。”
柳关道:“无妨,我柳关也很护短嘛!”
燕宁莞尔一笑,眼神飘到地上被枪柄戳出来的坑,笑得更厉害了。
红衣侠女鬼面郎,山野老道失目王 青龙白虎
雍王是先皇的七弟,当今圣上的七皇叔。
皇上遇到了江湖中的难题,总会给雍王递消息,让孔雀山庄的大内密探处理。
孔雀山庄里并没有孔雀,雍王殿下取这个名字,只是为了纪念他孩提时射中的第一只猎物,飞冠翠羽绿孔雀。
雍王已经很久不打猎了。
因为他如今已是个瞎子。
他看不见,可他偏偏喜欢花,一年四季,孔雀山庄开满了艳烈的花。
现在是秋季,最昂扬的是菊花,如瑶台玉凤,似野马分鬃。
若是早几个月,他能嗅到国色天香的牡丹盛景。牡丹风华绝代,像仕女的脸颊,而菊花却怀真抱素,像隐士的长发。
如果他光用眼睛看,兴许不会对花产生上述诸多感受,有些事物只能靠鼻子去感知的。
失明有千百坏处,但最大的好处,就是来自君王全身心的信任。
毕竟,一个看不见东西的人,对皇位造成的威胁约等于零。这也是为什么皇帝放心将密探交给雍王管理的原因。
雍王在上首正襟危坐,威严的双眸却连半分神采也没有。
比起自己的府邸,雍王似乎更喜欢来孔雀山庄。虽然他双目失明,可有侍女阿越在,便能够点一注天竺檀香,听一桩武林轶事。
阿越垂手立在一边,并不如寻常侍女那样打扇,因为那只会干扰他的听力。
这样安静的时候,他能听见万物。譬如,听见在场的除他以外还有四个人,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两个平静,一个兴奋,一个紧张,他甚至连燕宁额角滑落一丝冷汗都听得一清二楚。
燕宁正半跪在地,抱拳请罪:“此事确实是卑职疏忽,卑职甘愿受罚。”
那两个人已被关进地牢,而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失误买单。
雍王略微侧了下头,仿佛在用不存在的目光盯住她。
同样盯着她的还有两个男人,一个瘦骨嶙峋,是“青龙星”段尘恕,另一个魁梧剽悍,是“白虎星”密探柳关。他们已经是雍王府的老人,段尘恕甚至比雍王更年长。
燕宁和柳关进来的时候,段尘恕正在向雍王通报东城剿灭了一伙异族反贼。
燕宁单膝跪地,心中忐忑,准备迎受责罚。
出人意料,雍王温和地笑笑,说:“不能怪你们。鬼面公子这个人,确实是我从未想过的变数。”
柳关领会了其中意思,连忙接话:“是啊是啊,至少小妹已经探明了河图洛书的踪迹。那鬼面公子本就性格古怪,去年在苏州第一盐商女儿出嫁时,偷了新娘子头顶凤冠的一颗夜明珠,今年元宵的时候,那新娘子竟然从一颗汤圆里吃到了,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包进去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段尘恕始终安静地听着。
“青龙星”与“白虎星”恰巧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柳关豹头虎目,高大魁梧,身上的皮肤已晒成了古铜色。他正符合江湖对“豪侠”的最典型叙述,而他待人接物的姿态也那样平易近人。
段尘恕则是枯瘦的,鹰钩鼻突出在脸中央,眉目间仿佛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之意,似乎不屑于和任何人熟络起来。
段尘恕等柳关说完了,才冷淡道:“我们总不能寄望于他主动归还。灵宝天尊的遗物无论是什么,都必须归朝廷所有,不能流落到江湖人手里。”
柳关“哼”了一声:“依我看,这件事办得不周全,夏奕这小子难辞其咎!要不是他拖后腿,小妹何至于打不过一个飞贼?”
燕宁道:“我已经叮嘱过夏奕了,他资历浅,年纪又……”
“小妹你别再费心给他开脱了,这都不知是第几次?夏奕就是个榆木脑袋,说什么也不长记性的,若是让上官翎去……”柳关急不可耐地抛出一串话,再叹了口气,“只可惜赶上皇上生辰,我和老段忙着盘查外来人,分【身乏术,不然也可以去帮忙了!”这样说着,他忽然莫名地笑起来,“其实我很羡慕小妹这样在江湖上跑,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趣得很。我每日巡城见些老百姓,太枯燥乏味了。”
段尘恕面无表情:“话说得好听,你不过是讽刺燕宁领兵无方。上回幽州刺史被害案,上官翎就是你副手。”
柳关虎目圆瞪:“上官翎的确比夏奕聪明得多啊!小妹知道我是一片好心,用不着你在这假惺惺地帮腔!”
段尘恕道:“甘棠和孙千也武艺不俗。这四人本就各有所长,你又为何非要分个高下?”
柳关道:“我哪里在给他们分高下?你又在断章取义!”
此刻的两位密探,像极了摆好格斗架势的秃鹫和蛮牛。若不是雍王在场,他们恐怕真的会打起来。
“够了!”雍王终于喝止,冷声道,“皇上三十岁生辰在即,皇宫内外的安全才是第一要紧事。你们俩是雍王府的老人,平时有什么过节本王假作不知,可不是为了你们这种时候内讧!”
在主人的威压下,二人齐齐欠身,低眉道:“卑职知错。”
燕宁闭上眼,扶额不语。这样的场景一个月至少发生八次,她早习惯了。
段尘恕看不惯柳关碎嘴多舌,活像市井泼妇,柳关看不惯段尘恕骨瘦如柴,一丝男子气概也无。
不过至少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很会杀人。
安静以后,雍王继续说:“皇上为此大赦天下,实乃九州之幸。”
皇上三十岁,还算年富力强;雍王三十四岁,却是他的长辈。“七皇叔”三个字,硬生生将四年的差距拉长到了四十年。
柳关的心情似乎突然好了起来:“是啊,皇上还特地给我们雍王府的密探备了赏赐,对咱们可太好了!”他在大笑间隙看向燕宁,恍然大悟般一拍后脑:“哦,送赏赐的时候小妹你还不在,那些东西应该还在你桌上堆着。”
雍王道:“不是你提醒,本王险些忘了。阿越,你去替燕宁清点数目,我们三人再讨论下布防事宜。”
阿越欠身应下,莲步轻移到燕宁身前,行了个万福,道:“燕大人,请随奴婢来。”
燕宁道:“谢殿下。”
雍王道:“你应该谢皇上。”
燕宁道:“谢皇上。”
待两名女子走远,室内只剩下三个男人。一个平静,一个好奇,一个坐等看好戏。
雍王仿佛看得见人一般,先将头偏向段尘恕,又转向柳关,说:“现在还有件不大不小的要紧事,本王便交给柳关你去办。”
柳关瞟了段尘恕一眼,恭敬道:“卑职听令。”
雍王神色复杂,缓缓道:“咸宜郡主,又出走了。”
红衣侠女鬼面郎,山野老道失目王 稀有的老实人
这一边,燕宁领着阿越,穿过重重石灯往自己房间走。
阿越是个柔婉的女子,如烟雨中的睡莲。
燕宁看一眼她袅袅婷婷的身影,仿佛身心都舒畅几分。只可惜她颜色终究太过浅淡,令人看过便抛诸脑后,难以记住。
她的脚步很慢很慢,连带着燕宁也一并慢了下来。
驾马车赶路的时候,她只想着,此次行动的结果不能让正阳教满意。可因为她本身就对那群假道学没有好感,所以对方的态度如何她并不在乎。
但人走得很慢时,往往就会想很多事。
燕宁想到雍王刚才的态度,内疚感一点一点压在她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不管是雍王的信任,还是雍王的提拔,还是雍王的谅解……她没有一件对得起。
于是她忍不住开口:“阿越……”
阿越打断她:“殿下不会责怪燕大人,请您不要心怀芥蒂。”她似乎早已算准燕宁要说的内容。
燕宁愣了愣,喃喃道:“我没有……”她不再说下去了,心绪变得更乱。
燕宁很清楚自己的个性,清楚这些内疚和反思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她现在有多深重的愧疚感,下一次到了关键时候,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遵循自己。
或许阿越也是因为这一点才不让她继续说的。
燕宁解开金锁,推门而入,扑面而来一股檀香气。
阿越道:“御赐之物都放在檀木箱子中,光是闻起来就不同俗物。”
燕宁摇了摇头:“我事情未办妥当,怎么好意思拿赏赐?”
阿越嫣然笑道:“皇上能够看重雍王府,三位大人功不可没,燕大人就不要推辞了。”
她说着,便去点御赐宝物的数目,燕宁仔细看着,貌似是一匹蜀锦,三斛珍珠,五幅字画。
这令燕宁暗暗吃了一惊,蜀锦这样名贵的布料,后宫也不过一年十匹,皇上居然舍得赐给密探?
她连忙问:“两位大哥也拿的是这么多吗?”
阿越道:“段大人和柳大人得的不是字画,而是玉腰带。不过皇上这样安排,怕是根据各位的喜好来的。”
阿越完全搞错了燕宁关注的重点,并且还开始将那五幅画一一打开展示给她看。
燕宁这时才感觉那字画刺眼,止住了阿越要开第三幅画的手,道:“我生性愚钝,这样好的字画实在糟蹋了。”她又觉得有些唐突,收回手,笑笑说:“皇上这样仁厚爱民,还不如送我点吃的。上回进一趟宫,吃的是御膳房的蟹粉小笼包,其中滋味我还记忆犹新。”
阿越笑了笑,并不是因为她觉得好笑,而是她作为淑女非常有礼貌。
假笑比不笑更令人尴尬。
燕宁决定以后还是不要跟阿越打趣为好。
阿越清点完毕后就告辞了。
燕宁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重重坐在圆凳上,倒了杯茶。
茶水还是半温的。因为丫鬟每一天都会在规定时间送来一壶,即使房里没有人。那炉里燃烧一半的檀香也是同样。
这种时候,燕宁才真觉得自己像个官吏,而并非杀手。哪个杀手能有下人伺候呢?
孔雀山庄当然是有下人的,他们的眼睛很老实,舌头很老实,手脚也很老实。因为他们一点武功也不会,平平常常的老百姓。
江湖上总有这种传言,哪户人家是武学世家,家里连烧饭丫头都是练家子。这话传到燕宁耳朵里,她只会付之一笑。
太假了,假得不能再假,放个会功夫的在后厨,谁能吃得放心?
燕宁把蜀锦和珍珠收好,将那画卷拎在手上出神。
这时门被人敲响,同时伴随一声极紧张的:“燕姐姐。”
燕宁知道那是夏奕,事情没办好,他理所当然会来找她。她一边走向门口,一边思考如何消掉夏奕心中的阴影,免得让这次任务影响他今后的发挥。
门开了,夏奕的脸在烛光下略有些赤红。
燕宁温和笑道:“什么事?”尽管她知道夏奕的目的,她还是要多问一句。
他望着燕宁,斩钉截铁道:“燕姐姐……燕大人!我一定会更勤奋练武,再也不给你添麻烦!”他顿了顿,声音更大:“我要……努力当上‘玄武星’!”
燕宁点头:“你一定会的。”
夏奕很惊喜:“真的吗?”
燕宁再次郑重其事地点头:“真的。”
她的肯定让夏奕心花怒放。他向来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虽然知道此时应该谦虚地板起脸,可还是忍不住要笑出来。
憋不住笑的人是最有趣的,燕宁深以为然。
在这雍王府里,直肠子的人比沙漠中的水还稀有。燕宁有意无意地珍惜夏奕的存在,但,实话实说,她对他最多有三成信心。
大内密探从来都是藏龙卧虎。这一届天罡,不管是鞭如灵蛇盘舞的甘棠,刀锋杀人无形的孙千,还是银针摘叶飞花的上官翎,实力都不容小觑。
按雍王设想,最终的密探需要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人组成。段尘恕、柳关和燕宁三人通过考核的时间间隔平均为七年,那么夏奕的准备时间大略还剩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诚然,论练武的刻苦程度,三十六天罡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夏奕,可五年时间会有太多变数,或许谁又悟出了新绝招,谁又经受了致命伤,谁又死在了江湖人手里……
夏奕看她似乎在神游,出声道:“燕姐姐?”
燕宁回过神:“嗯?”
夏奕指了指桌上的字画:“这些又是御赐的吗?”
燕宁点点头,抽了三条大小相近的画卷,道:“虽然鉴赏不出这些大家手笔有多精妙,可这裱画的木头,我拿来练杂耍正好。”
她正说着,真的耍了一轮。
夏奕看得眼花缭乱:“你这招是跟谁学的?”
燕宁干净利落地收手,笑道:“秦地有一对跛脚兄弟,叫天残地缺,我是跟他们学的。”她拎起桌上已打开的画卷两端,又道:“这幅画我打算送给你,喜不喜欢?”
夏奕挠挠后脑勺:“御赐的东西怎么能随便送人呢?要是让皇上知道了……”
燕宁道:“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道。”
夏奕道:“我是不会说的,但是……”
燕宁将对折的画在他面前缓缓展开,浅笑着说:“你真的不要?这可是《木牛流马》。”
“真的吗?”夏奕的眼睛瞬间亮了,以一种神秘的速度夺过了那副画,“天啊,谢谢燕姐姐!”
燕宁搓了搓手指,刚才夏奕那一“夺”速度出奇地快,蹭到她指尖都发烫了。
除了燕宁,谁能想到作为雍王府天罡,夏奕最崇敬的不是剑士侠客,而是诸葛孔明呢?
燕宁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那是真心实意的笑。
这幅借花献佛,剩下的又该如何?难道要拿去垫桌脚?挂在房内,只会让她心烦意乱。
皇上……皇上啊……
她展开画卷,端详宫廷画师精细的笔锋。
她应该为这居高临下的赏赐大呼“皇恩浩荡”吗?
她根本不喜欢字画,正如她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成为密探。
哪怕皇帝确实记得一个痴爱字画的女子,但她早就死了,死在十年前。
那个女子也姓燕,人们叫她“燕昭仪”。
燕昭仪是燕宁的姐姐。
燕昭仪最喜欢红色。
红衣侠女鬼面郎,山野老道失目王 赝品
说起十年前的事,冲虚道人勉强算是见证者之一。
秋季每日黄昏,他往往会背着一竹筐,行走在前人劈刻的山道上。奇峰峥嵘,万里层云阔,他鹤发白须自晚霞中信步蹁跹,真真一个避世仙人。
秋色好,五谷丰登,万仙山半山腰的野橘子也不例外,个个熟透了,远看像坠了一树灯笼。
三日前,也是相仿的天色,他那日摘了满满一竹筐,刚回到观里,就听见有人在叫他。
“冲虚老头!”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说不出的快活意味。
“叶小浪!”他责备道,“你还晓得回来!”虽然是责备,他可没有半分生气的意思。
鬼面公子,或者说是叶小浪,单脚站在元洞天鼎一侧,掂着手中包裹,痞痞一笑。
冲虚道人放下竹筐,忧虑道:“不是贫道多嘴,二十加冠了,你也该像旁人一样买个庄子收地租,平平安安娶妻生子。别整天偷鸡摸狗的,不是长久的营生。”
叶小浪道:“行行行,等我了结那件事,马上就成家。”
冲虚道人知道他在意的是那件事,可都十年了,物是人非,他还能查到什么?
思及此处,他脸色缓和了些,道:“又偷了哪家的宝贝,过来跟贫道炫耀?”
叶小浪跳下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冲虚道人解了斗笠,道:“总不会是皇宫大内。”
叶小浪笑笑:“差不了很多,这是正阳教镇教之宝,河图洛书!”
冲虚道人手上动作一滞,惊怒道:“你没事偷正阳教的物事干嘛?”
叶小浪凑上前去捻他胡子:“怎么都把你吓到吹胡子瞪眼了?”
冲虚道人打开他的手,他又说:“告诉你吧,葛太清已经不是正阳教的人,他真人宝座坐得好好的,非要叛教!不然我怎么有机会偷呢?”
冲虚道人略微一喜,背着手开始转圈:“姓葛的先跑了?有趣,真是有趣……”可他很快又恢复方才神色:“可只要那四个人有一个还活着,你就不应该惹这种麻烦!”
叶小浪往回缩了缩身体,揶揄道:“好歹你也是个道士,难道不想知道这河图洛书有什么秘密?”
冲虚道人绕到他背后:“贫道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叶小浪回头甩给他一张臭脸:“哼,这回我遇到一个密探,差点就回不来了,你居然连个表扬都没有。”
冲虚道人问:“哪个密探?”
叶小浪哈哈笑了两声,搓着鼻子,神秘兮兮地低声道:“燕红衣。”
冲虚道人先一怔,摆摆手道:“天下姓燕的人何其多。你小子惹了朝廷走狗,可跟贫道没有关系。”
“我现在已经后悔了!”叶小浪长叹口气,“你废话这么多,我还不如把东西让给她更舒心。”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以极慢的速度从包裹里抽出河图。
冲虚道人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的手。
抽到半途,叶小浪忽然一个坏笑,“噌”地将河图杵到冲虚道人眼前。
冲虚险些吓一趔趄,瞪了那个臭小子一眼,绷着脸接过河图,凑在眼下仔细审视。
叶小浪的眼里冒出几缕难以捉摸的黯然神色,默默走进观里,掌了一盏油灯。
一个姓燕的女人,仿佛又引出了他即将忘却的一些往事。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就在叶小浪的肚皮开始哀嚎之时,冲虚抬起头,以一种古怪的神色,一字一顿地说:
“这个河图,是假的!”
“你说什么呐?”叶小浪又在包裹里摸了把,“那这幅洛书呢?”
“这也是假的!”
冲虚道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叶小浪。
叶小浪道:“不可能啊,老头儿,这竹子干巴巴的,线也快断了,一看就很古老啊。天色不好,你眼睛也发花了吧。”他说着就要上前掰冲虚的眼皮。
冲虚道人把河图洛书抛到他怀里:“我没说它看起来不古老,可它绝不可能是周朝的宝物。”
叶小浪一手接一个,问:“为什么?”
冲虚道:“你凑近闻闻,这上面过漆的是乌桕树蜡。先秦时做竹简用的都是桐油,直到两汉才有人看上乌桕树的功用。这竹子顶多是三国的东西。”
叶小浪使劲闻了闻,道:“我怎么闻不出来?”
冲虚不容置疑道:“你也做了多年飞贼,怎么连狗鼻子都没练出来?这三国古董和先秦古董的差距,不亚于贫道和太上老君之间的差距。”
“那确实是天堑一般的差距啊。”叶小浪泄了气,“那我现在怎么办?”
冲虚从筐里拿了个橘子,剥开:“你平时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
叶小浪把两捆竹简往包裹里塞:“我平时都是小件换钱,大件玩腻了送回去。可这既然是个赝品,我送回去,他们不就怀疑是我掉包了吗?”
冲虚夹了一瓣橘子:“除非你能证明它一开始就是假的,否则,这个锅你背定了。”
叶小浪哭丧着脸:“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冲虚一边吃橘子一边说:“你也有个机会。朝廷的爪牙分不出河图洛书真假,只有等乌游他们拿到手才分得出,到时候你早就跑远了。”
叶小浪道:“就是逃咯?”
“应当是一边逃,一边想办法找出真的河图洛书……”冲虚道人咽下一口橘子,“不过,你也可以碰碰运气。”
叶小浪问:“碰运气?”
冲虚答:“或许乌游手里的本就是两个赝品呢?”
叶小浪神情怪异地看着他,就像他耳朵眼儿里忽然冒出棵橘子树苗一样。
冲虚眯起眼睛:“你要实在做贼心虚,江湖上随便找一个人,让他把河图洛书抢了去,你不就高枕无忧了吗?”
叶小浪几乎跳起来:“不行,那我侠盗的面子就丢光了!”
冲虚道:“贫道当然明白,所以这解决方法嘛……”他对叶小浪露出个心照不宣地微笑。
叶小浪长叹一声:“冲虚老头儿,你这样说,我是非去洛阳不可了。”
冲虚道:“无量寿福!这可不是贫道说的。”
叶小浪甩了个白眼,从冲虚道人手上捞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嚼了嚼,酸得呲牙咧嘴。
冲虚道人沉默了很久,眼看他把手里的橘子全抢了过去,忽然道:“你是不是想引出十方行者?”
叶小浪被橘子呛到,咳了几声,皱紧眉头道:“被你猜到啦?”
冲虚道人摇摇头:“贫道以为他已经死了,否则你早已引出他。”
叶小浪顺着气,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要见尸。”冲虚道人重复了一遍,看向泥塑的太上老君像,默然不语。
红衣侠女鬼面郎,山野老道失目王 牡丹花下死
洛阳是大魏的都城,这里的花街柳巷有全国最热闹繁荣的青楼,名唤戴玉楼。
黄昏时分,正是花街柳巷最热闹的时候,艳粉色灯笼如女子的唇瓣,妖娆的风尘女在门口嫣然媚笑,晚风拂过,便是一阵腻人的香。
揽客的已经不算受捧,真正当红一些的则在室内,伴着琴瑟声开始为客人斟酒,葱白般柔荑点染凤仙花,如十只无暇的贝壳。
戴玉楼的客人们大多是油头富商和酸腐文人。这两方阵营彼此都瞧不上对方,可偏偏能平和地享乐在一处,或许青楼独有一门功夫,叫做“百炼钢化绕指柔”。
只是今日大厅中搂着漂亮姑娘的,却多了个玉面小生。不,说是玉面小生还算把他形容老了,分明是个不足十四的孩子。
只要是正常男人,见到任何一个戴玉楼的女子,没有不会心神荡漾的。可他实在是太小了,就算想作出风流姿态都作不出来。
风尘女子一贯喜欢规矩又阔绰的客人,更何况还如此年轻,存了逗逗他的心思,于是便使了看家本领,笑得更甜更勾人。
对比之下,他的肢体很生涩,目光很腼腆。可是,他的腼腆并不伴随迷恋,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大概,那是因为她也是个女子,天生有着贵族女子对欢场女子的轻蔑。
她便是令雍王府头疼的咸宜郡主姜云栖,新城长公主和太傅姜何的掌上明珠。
今日她又一次扮男装离家出走,理由很简单:“皇后说,皇帝表哥会在他生辰上宣布,将我嫁到柔然去和亲,我……我才不要嫁!”
其实,若不是皇帝没有适龄未婚的姐妹和女儿,和亲的任务绝不会落到她一个郡主身上。说来也算她倒霉,明明三年前就该和一将军之子定亲,可偏偏新城长公主病故了。作为女儿的她守孝三年不得议亲,硬生生拖到现在,撞上了柔然使者来朝。
她豆蔻年华就要为人妇,相比之下,二十几岁仍独身的燕宁简直奇葩得不像话。
姜云栖这个高门贵女第一次来青楼,兴奋而好奇地聆听琵琶奏出的艳曲,发觉与皇宫的雅乐全然是两种情态。她直听到夜深,新月如钩。
突然间,门板微动,满堂的男人似乎看见了不得了的人物,都敛去春意,露出恭敬之色。
姜云栖大惑不解,心想,什么人这样嚣张,派头竟比我皇帝表哥还大?
她转头,首先看见一条金线闪闪的翡翠腰带,往上是修剪得当的乌黑长须,高冠束起的头发下,双眼比腰带的光芒更亮。
姜云栖曾经见过他,在御花园海棠树下,他竟然能和皇帝坐在一起。
这便是正阳教四大真人之一,张询,张真人。
作为道士,张询有个很大的毛病,好色。
出家人怎么能患上这种毛病?于是他想了个借口,美其名曰“双修”。
柳关对此曾评价说,张真人教化妓子乃功德一件,不仅要免账,而且要倒收钱。
燕宁听完这个笑话乐了半个月,从此见到张询都有些不敢直视。
张询微微笑看着迎上前来的老鸨,根本问都不用问,老鸨便已明了。他毕竟是老主顾,只要人在洛阳,基本天天都会来此消遣,基本天天都点同一位姑娘。
老鸨笑得花枝招展:“莺姑娘一早就盼着您来呢,您今日来得迟了些,她难过地喝闷酒,都有几分醉了!”
年龄太大的女人,无论脸上擦了多昂贵的粉,多稀罕的胭脂,笑起来都很难看。
张询不想看她,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那就再来两壶酒,我与她对饮。”
老鸨道一声“好嘞!”便亲自去端酒。可不是每个客人都能有这种待遇的。
张询已经上楼,娴熟地往左面第二扇门走去,那门上的纱透着淡淡桃花粉色,暧昧无比。
待他推门而入,伸长脖子的客人们看够了,大厅里重新热闹起来,一阵觥筹交错。
他一只脚踏进房里,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个名字叫莺儿的女人斜躺在床上,柳绿的纱衣在身上乱作一团,露出被肚兜包裹的胸脯,和两条雪白结实的大腿。
她虽然是个妓子,可从没有这般放浪形骸过。
张询还记得她秋水般的眼睛,脉脉含情,似有千言万语。
可此时那双眼睛却涣散如死鱼。
她已经死了,死在不久前,喉咙正中一道锋利的小口子,含毒的血液汩汩流出,下手精准,一刀毙命。
张询感觉有什么液体滴到了脸上,他伸手擦拭,一手铁腥味的黑。
那个男人蹲在房梁上,青蓝的衣衫,未染彩漆的惨白鬼面,手中锋利的匕首沾满鲜血。
“砰!”
戴玉楼大厅中央的台上,一曲哀婉动人的《声声慢》戛然而止。
所有的半醉客人和风尘女子,齐刷刷看向楼上,方才花魁屋内那一声巨响,似乎连房梁都颤了三颤。
老鸨手中的酒壶一抖,溅出两滴在手背上。她低头吮掉,然后站在楼梯中央,迟疑地看着莺姑娘的房间。
她知道这种声音绝不是“双修”时发出来的,但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她也压根不敢打听。
禁闭的房门中隐约有铁器游走的嗡嗡声,骤然,防风门纱上泼出一道新月般的血迹。短短一眨眼的时间,那新月脱了颜色,最后竟如墨般漆黑。
老鸨愣了一愣,只见门板“哐”一声被撞开,张询神情扭曲地捂着自己胸口,踉跄了两步,顺着栏杆滑倒在地,血从他指缝中迫不及待地喷出来。
楼下的人静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那琵琶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人们这才如梦初醒,惊叫声四起,彼此簇拥着四散奔逃,手中的杯盏碗碟在地面摔个粉碎。老鸨更是飞快抛下了酒壶,即便那酒再名贵她也没工夫多看一眼。
姜云栖酒量很差,被多灌了几杯,已觉得天旋地转,刚站起身就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一双双皮靴和绣鞋在她身边抱头鼠窜,她直不起身,怕被人踩踏,于是干脆滚到了桌子下。
不知过了多久,人已逃光了,姜云栖伏在地上,小心翼翼抬起头。
鬼面公子闲庭信步自屋内走出,身上竟然一滴血渍也没有。他两手搭在栏杆上,似乎在欣赏自己制造的一地狼藉。
他手里那把镶金的匕首尖端,仍有浓稠的液体一点一点往下滴。
姜云栖怕得浑身发抖,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出。
那只魍魉的眼睛转了两转,忽然盯住她的方向。
被看见了!
姜云栖放声大叫,手脚并用自桌下爬出,跌跌撞撞地往大门方向跑。
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黑衣短打的年轻女人,她的头发简单束在脑后,没有过多装饰,也没有繁复颜色,身姿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清丽。
上官翎接住姜云栖,如寒潭般冰冷的眸子闪过一丝讶异:“郡主?”
姜云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个字,便晕倒在她怀里。
鬼面公子如一支离弦的竹箭,射穿了屋顶,跃进星芒璀璨的黑夜。
浅淡的月光自屋顶的大洞投下来,有了姜云栖的拖延,任何人都无法追上他了。
红衣侠女鬼面郎,山野老道失目王 别有用意的刺杀
戴玉楼的地面上铺满碎瓷片和残羹冷炙,甘醇的酒液缓慢地从木楼梯上淌下来,渗进地毯里。
燕宁憎恨青楼,尤其憎恨门口两串风情万种的红灯笼。灯笼有多美好,青楼就有多丑恶,多少无辜的贫穷女子如灯笼中的烛火一般,平白烧尽了自己一生,照亮了别人。
可惜燕宁对此无能为力,凡是律例认可的,朝廷默许的,她都无能为力。
洛阳太守裴兆沣站在大厅中央,背后是惴惴不安的师爷和几个睡眼惺忪的衙役。他们都知道,正阳教的事务非同小可,府衙不过走个过场,一切都要归雍王府处理。
燕宁和裴兆沣打了个照面,点头示意,然后把视线投到杀人现场。
楼梯上左面第二扇门雕刻有绰约的合欢花纹,一道清晰的黑色血迹泛着油腻亮光。
燕宁问:“裴大人,事情发生时,这里有多少人?”
裴兆沣道:“大厅里总共三十二人,男子十四人,女子十八人。二楼总共十六人,男子六人,女子十人。”
燕宁无奈道:“这么多人,消息一定传得非常快。”
裴兆沣道:“怪只怪杀人凶手行事太过高调,近日这条街的生意受他影响,只怕也会萧条许多。”
燕宁叹了口气,她想不到鬼面公子竟是这种麻烦人物。
裴兆沣看着她,忽然道:“阿宁。”
燕宁一愣,低声道:“表舅,在外还是称公职为好。”
裴兆沣含笑道:“有些私事。”
他向师爷摊开手,后者则递上一封请柬。
裴兆沣道:“从嘉十月卄三过十周岁生辰,望你一定前去。”
燕宁接过请柬,笑道:“表舅亲自给我请柬,我怎好意思不去?”
她与裴兆沣这个远方舅舅向来不亲厚,所以表弟的生日在哪天她很难记住。其实若不是因为她做了大内密探,走亲戚的人哪里会想到她?
她走上楼梯,就看见了张询的尸首。
他大字躺在花魁莺儿的房门口,胸口开出三朵血花,双肋各一个,第三个在心口。
柳关正蹲在旁边查看伤口的形状,他的眉间带着种说不出的感慨与嘲弄。
上官翎也在场,负手而立,十分警惕地背向柳关而站。看到燕宁走来,她低头行礼,道:“燕大人。”
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拱手行礼。可是此时她手里杵着一把伏虎枪,长六尺七寸,重六十八斤四两,枪尖犀利骇人。这是柳关的枪。
燕宁点点头。
不知为何,她觉得上官翎眼里似乎有一丝嘲讽。
是她看错了吗?燕宁没有细想,她听闻上官翎是巡城恰好巡到这条街,见到仓皇逃命的人群,才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
只是她没想到咸宜郡主会在此处,还一见她就晕得七荤八素,害得她耽误了抓住凶手的最好时机。
其实燕宁有个不得体的想法,就是上官翎整日做这样打扮,夜里看就像虚空中漂浮着一个头颅,郡主喝多了,看错了,当然也就吓晕了。当然,这种想法她不会跟任何人说起。
燕宁走进屋内,怜悯地看着死去多时的莺儿,叹了口气,伸手将她半睁的眼睛合上。她觉得这个姑娘很可怜,即便是死于非命,别人关心的也只有旁边这个男人。
张询这个人,她只有四字评价——“衣冠禽兽”。她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个男人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还来得那么巧。
柳关看够了张询的脸,缓缓直起腰,道:“小妹,现如今鬼面公子不只是你的目标了,他很不巧地偏偏到西城犯案,惹上了不好惹的我。”
燕宁略一皱眉:“只有咸宜郡主看见了他,是吗?”
柳关笑笑:“全靠我们这位腿软的郡主,否则靠其他人,早跑得没影了。”
燕宁轻蔑道:“自古文人怕死,而商人舍不得死。”
柳关接话道:“妓子则不愿丑陋地死。”
燕宁道:“我见过鬼面公子的脸。”
柳关问:“是真实的脸?”
燕宁想了想,道:“酒醉时脸会发红,说明不是易容的。”
柳关略一思考,低头看地下的张询,道:“是匕首,涂满了断肠草。”
断肠草?燕宁忽然想起鬼面公子的一句话:真正的高手,杀人从不用毒。
鬼面公子会推翻自己的话吗?
柳关盯着头顶那个大洞,忽然问上官翎:“你说鬼面公子来洛阳做什么?”
上官翎稍加思忖,道:“因为他参不透河图洛书的秘密。”
柳关继续问:“为什么要找张真人?”
上官翎继续回答:“因为张真人会独自来戴玉楼,方便他动手。”
柳关再问:“那为什么鬼面公子直接杀了他,不抓活的?”
上官翎刚想作答,忽然发现自己第一个问题答错了。
柳关轻笑着摇了摇头。
燕宁一拍巴掌,道:“二哥的意思是,鬼面公子来这就是为了杀张真人。”
柳关道:“不错,第一种可能,他已参透河图洛书的秘密,要将正阳教的人除掉以绝后患。”
燕宁冷哼一声:“几十年都没人猜出的秘密,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一定是个笨蛋。”
真记仇啊。柳关笑了笑:“那就是第二种可能了,小妹。”
燕宁顺理成章道:“他只是单纯想与正阳教为敌。”
柳关满意地点点头,又笑得有些不是滋味:“这下子道士们倒了大霉,说不定又要拿雍王府垫背,在皇上耳朵旁边讲我们办事不利的坏话了!”
燕宁作出“嘘”的手势:“二哥,隔墙有耳!有眼睛有鼻子!”
柳关的声音小了点,语气却更不善:“我说的是实话,乌游向皇上挑唆,皇上向殿下施压,最后鬼面公子的项上人头一定会向江湖人高价悬赏。如果一个飞贼都能闹到悬赏人头的地步,我们这些密探的脸往哪儿搁?”
他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燕宁一眼。
燕宁眉心微皱,思考了几圈,平静地说:“我觉得不是鬼面公子。”
柳关稍有些诧异,问:“为什么?”
燕宁分析道:“江湖中,不管谁有河图洛书,都应该安静又低调,免得被人觊觎,他怎么可能主动暴露自己行踪?”
柳关道:“你不是说他长得就像笨蛋?”
燕宁一时语塞,赧然道:“那是我说的气话。”
柳关哈哈大笑,伸手接过伏虎枪:“鬼面公子可不是一般的江湖人,高调又爱炫技不是他的个性吗?”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上官翎叫人来收尸,“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的高手往往不知天高地厚。”
上官翎点点头,走下楼跟等在一旁的太守师爷说了什么,几个衙役提着担架上来,很快将张询的尸首抬走。
燕宁摇头:“再高调的人,也不会嫌自己命长。”
柳关不以为然:“你才见过他一面,说的仿佛已经认识他十年。”说完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下去。裴太守还等着他去讨论案情。
女人的直觉往往很准,可惜男人往往认为荒谬。
燕宁没有跟上他,她的目光完全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住。
栏杆边一滩未干涸的污黑血迹上,漂着一小点植物的叶片,应该是方才张询的头发挡住了它。燕宁用两指拈起那片叶子,不过一个指甲盖的大小,绿色还新鲜着。
燕宁仿佛记得,这种植物叫珍珠黄杨,产于吴越之地。
突然,她知道鬼面公子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