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出逃 古人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又古人云: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可见逃跑是一件很有前途但却很难上手的工作。所以当我轻车熟路地在熙城的小巷中一路风生水起地进行逃跑大业时,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熙城的红牌琴师莲雾在一举夺得花魁之后逃跑,这听起来就是一个相当有卖相的消息。不过估计绝大部分的人一定都会说这个莲雾太不知好歹。 这个不知好歹的莲雾正是不才在下。 其实说来也没有什么,我原本不过是音照国皇都熙城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论及父母我已经没有印象,只记得八岁那年父亲为了还赌债把我卖给了熙城最富盛名的乐坊湘潇阁,本来只是做打杂的丫头,不知为何被老板娘武氏相中,竟把我提做琴师,开始仔细教养我曲艺书画。音照国是一个处在连绵山脉中的国家,民风还算淳朴,经济也算繁荣,总之各方面混的也还不差,于是在物质享受得到了保障的情况下国君十分重视精神享受,所以音照国上下十分重视礼乐教化,在这种情况下乐坊便理所当然拔得头筹,而我,一介穷苦人家没人要的孩子能得湘潇阁青眼有加照理应该痛哭流涕感谢上苍才是。很显然,武氏是这样想的。 但是实际上,我却不是。 我想要自由,自由的生活或者爱上谁,而不是像一件精致的商品孤傲地等在高楼上等待着哪个达官显贵有一天抛下橄榄枝,从此飞黄腾达。乐坊这样高雅的地方,很多时候不是因为它真的高雅,而是因为只有达官显贵出入而显得所谓高雅,因为皇都的乐坊是个神奇的地方,不仅给贵族提供了闲时休憩和提升自身精神修养的场所,同时也兼顾了向皇城和各个府邸提供乐师和小妾的职能,而乐坊中的女子一心所期盼的归宿,大抵也就是如此。 相比之下我显然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在群众们普遍追求物质生活的时候,我的档次已经明显升到精神水平了。 但我觉得我逃跑的主要目的还是乐坊的普遍伙食太差,当了乐师还要修习姿态保持身材,便不能像做杂工时那么经常能在半夜去厨房偷东西吃了……于是在很小的时候,一定要逃跑这个念头,就已经深深地在我心中扎下了根。 说实话,我这个人原先不大有自知之明,这也是在我长大之后才发现的一个问题--原来我长得很好。这一点我原来竟然没有发现,难怪老板娘会突发奇想发大力气栽培我,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包子,但也从另一个方向证明了原来长相这种东西真的可以吃,虽然吃的并不好。 至于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这个问题的原因是,在别的姑娘们整天想着怎么粉妆匀面,怎么风姿绰约的时候,我却在盘算如何易容改装,怎么顺利出逃,策划出逃的时机以及逃亡的路线等等这些问题。若是这样想来,原来是我一开始就选错了专业的方向? 如此这般,我一个整天不务正业的人竟然成为了音照国王都熙城花魁,引得无数王公子弟争先一见,反而冷落了那些整日里为此耗尽心血的姑娘们,确然真是着实罪过啊…… 但又觉得正是因了少年时候没有在怎么勾引有钱人家的少爷这门学问上下功夫,以至于现在虽有无数追捧,我的红鸾心却是一动也没动一下,这样一想,又觉得着实可惜。 其实花魁这件事我着实冤枉,两日前熙城花神祭大会,这基本是熙城的人民群众为了打发春日的无聊时光自发举行的一场盛会,期间会通过让所有年龄适时的女子参与表演来选出每一年的花魁,拔得头筹的所在地便理所当然的飞黄腾达,有个别还有可能遭到国主待见,毕竟国主么,平日里无甚大事发生,便十分关心自己脚下的臣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么。 那日我其实只是本着一颗看热闹的心去观赏一下熙城代有才人出的美人们,顺便实地考察一下逃亡的路线的,像花神会啊上元节啊这种节日我最喜欢了,因为可以百般推敲熙城的路线图以及考虑逃跑的时机之类的,真是一举两得,只是老板娘总让我们结伴而行,这叫我十分苦恼,成为红牌琴师之后我就经常教唆着从小与我交好的乐师兰芝同我一起逃跑,但是兰芝性子太柔,胆子又太小,我不得已只好放弃这个想法,于是犹豫来犹豫去就错失了不少良机,所以好不容易逮着个观察地形的好机会,我怎么会轻易放过? 于是故事发生在那天--我正坐在花神会专门为每个与会的女子准备的二楼阁台上聚精会神地研究楼下道路的走向--而楼下高台上正在表演的是去年的花魁舞袖。正所谓美人一笑动天地,平日里我并没有这么多机会得见别家的美人,这番得了个好方位,而美人也确实是一位美人,便叫我不由得就多看了两眼。 只见美人一袭白纱长裙,细腰盈盈不堪一握,一对广袖正如月宫嫦娥般飞散开去,黑发飘扬间美目盼兮,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魄,却偏偏又生的温柔乖巧,恍若三月春阳,和煦又不失委婉,清冷又不失大气,我抚着下巴点点头,唔,真真是知足的美人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看这高台里三层外三层都围满了人,研究起地形来真是着实地困难,遑论在这种情势下逃跑,真是想都不要想。 我始觉得来参加这个大会真是个不怎么高明的主意。 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思考怎样才能敷衍过这个所谓的花魁大会又不会被老板娘看出来? 我心烦意乱地看着舞袖柔身向台上几个观看的显贵们巧笑嫣然地行了一礼,开始准备退场,而门外已有侍女敲门让我准备上场,我连半点办法还都没想出来,情急之下的一甩手,却好死不死地把手中的绢子抛了出去,只见那方木兰色的绢子轻盈地在空中打了个卷,然后灵活地飘出纱幔的缝隙,挂在了从二楼一直牵到高台上用来装饰的彩带上,我气急败坏地探身去取,紧接着,便一脚踩上及地的纱幔,这纱幔当真是质量上乘,顺滑柔软--只是我一个踉跄-- “刺啦”! 一声丝帛断裂的脆响,推门而入的侍女只来得及看到我一把抓住被我整块扯下来的纱幔,然后一个跟头从栏杆上翻了出去。 “姑娘--啊!” 伴着侍女一声响亮的尖叫,慌乱中我一把扯住缠住了装饰彩带的纱幔的另一头,就这样浩浩汤汤顺着彩带疾行而下,还不忘惊恐地想了一下这次死定了!不过幸好这彩带的质量着实的好,不然我从二楼栏杆直接翻下去恐怕就不是丢脸的问题了……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我就感觉脚下一震,竟然落地了!我踉跄了一步站稳,刚想谢天谢地自己没有摔死,没曾想四下一望,我心中就是一凉,这分明就是我刚从楼上望见的铺遍红绸,四面傍花的高台! 我同底下始料未及的众人们大眼瞪小眼瞪了一回,但事到如今,却也只能僵硬地在原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块罪魁祸首的纱幔慢慢从我头顶上的彩带飘落至我的脚边。 场面一片寂静。 横竖已经赶鸭子上了架,更何况这样的出场连走楼梯都免了,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纠结了一会,我正想着如何解释方才这个意外,刚道了个万福,还没开口,就听得场内外突然爆发出一片叫好声,然后随即就看到兰芝将我的暖玉琵琶给抱了上来,然后我不明就里地弹了首曲子……然后……然后,我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花魁。 第二天,我如愿地在底下伺候的小厮口中听到了另一个版本,说的是我一袭藕色长裙,从二楼如天外飞仙般降临在高台花团锦簇之中,裙摆如水波般荡漾开去,缓缓飘落的纱幔朦胧间映出一张冷艳容颜,似笑非笑颠倒众生,惊为天人…… 听完我仰天长叹:看来古人说的的确没错,想要成功便不能走寻常道路,需得另辟蹊径才行,可是这样的蹊径……果然还是模仿有风险,成功需谨慎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场合我也是第一次参加,不知道底下的人原来对于长相这种问题这么随便。当然我也不知道老板娘是怎么想的,我向来是不跟别的琴师一同出席的,若是想听我弹曲,便得亲自上三楼拜访,十分的高端且大气……我觉得老板娘的想法是,红牌么,不做点噱头怎么提高知名度呢,很显然这一办法十分的奏效--人的弱点就是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这就跟哄孩子一样,你跟他说这个东西是药,是苦的,不能喝,但往往这样说了之后只会助长孩子一尝其味的决心。愿意花大把的钱只为了满足一下自己好奇心的人确然也不在少数……但其实我觉得这一点唯一的好处是:我可是要逃跑的,这样前途无量的事若是知道的人多了,我还要辛辛苦苦去学易容,多麻烦。 虽然如此,但造成的影响也有:所有人都知道我琵琶弹得好,却不是太清楚,其实我长得也不错。 但事情并没有到这就结束,不知道今年国主哪根筋抽了,竟然破天荒地关注了此次的花神祭,又顺势听说了一下今年的花魁姿容秀绝,又特立独行,十分特别,于是心情一愉悦,便下诏宣我入宫。 老板娘对我最近莫名其妙走的运十分的满意,自从我成为花魁以后前赴后继前来欲掷千金买我一笑的人再创新高,我敢确定有两次我经过老板娘的房间时都听得见她一边数银子一边傻笑。 说的也是,换我有个能整天赚钱还不用给太好伙食的花魁捧场还不梦里都笑醒。 但是入宫一事真的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且不说熙城赫赫有名的桃花居一曲轻音名动四城的歌扇姑娘以及心月楼长袖善舞如天外飞仙的舞袖姑娘都没得此殊荣,我一个连面都不叫人见的后起之秀怎么能进宫面见国主,看来人的好奇心真的能杀死猫啊…… 第一卷 第二章:突变 话不多说,必须要逃。谁不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到时候恐怕还不比在湘潇阁受老板娘虐待,于是乎,在经过多次反复推敲之后,我终于实施了我的逃亡计划。 自然晚上逃逸是最好的。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只是介于我是一个女子,又没有拈花指拂临掌等等一系列高深莫测的武功,兼不身怀易容这样可操作性较高的江湖绝技,行走江湖未免太过危险。于是乎,在一个天高云淡万里无云的白天,我借着财家富少诚恳的游船请求踏上了财家少爷那艘花里胡哨的画舫。 两个时辰之后,被迷晕了的财家富少倒在摇椅上不省人事,我轻轻巧巧趁着船工喜滋滋拿着新得的赏钱停船去岸上买东西的空当,抽了黄梨木圆桌上苏锦桌布把琵琶包好绑在背上,然后从画船的的小窗户里爬了出去。 忘了说,为了实施逃跑这样崇高但是困难重重的大业,我不仅痛苦万分地熟读了各类文学作品,还认真自学钻研了下草本植物的各类药用价值,果然迷药在这方面深得我心。 于是两个时辰之后的现在,我就逃到了熙城西郊的一条小巷里。 我自是知道此番逃跑的下场必然是老板娘暴跳如雷,不惜千金也一定会来追我,所以我必须尽快离开熙城,至于去哪里我早就想好了,一路向西,听说那里靠近群山的地方有不少山清水秀的小村庄,我打算在那里住下,买两方薄田,学点织布刺绣什么的手艺,至少也不用为生计发愁。想这世间多少人希冀着权利和财富,一朝荣华,衣锦还乡,我却恰恰希冀着最普通的生活,真不知是这世界容不下我,还是我容不下这个世界。 此时我完全没有想以后的事情,我这个人向来珍惜眼前的美好,至于往后,总会有办法解决,我始终觉得,只要有一颗敢于尝试的心和无所畏惧的勇气,就不怕会失去。 相比而言,其实乐坊中那些和我一样的女子也并不是乐于那样生活,那只不过十几年来形成了的一种习惯,她们没有胆量去尝试其他的选择,因为一旦做出选择,就必须承担它带来的一切后果,她们只是害怕无法承担。 而对于我来说,我本来就没有拥有过什么东西,所以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 一路欢呼雀跃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我跑不动了。 我觉得已经跑了这么远,就算要找我一时半会也不会找到,不如就地歇一会儿,好在天黑之前摸出城去。 我伸手抚上身边的青石砖墙,竟然惊奇地发现这种看起来最普通的青砖在手下竟有一种温润微凉的质感,平时摸惯了冰冷的水晶珠帘,眼下却让我觉得爱不释手。怔了一会儿,我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恐怕是因为我离开了那个束缚我的地方从而失而复得的观察事物的能力,这叫我愕然又惊喜。日渐黄昏,天空现出一种模糊却美得惊人的浅青色,犹如一方青瓷,夹杂着丝丝缕缕耀眼的金光,于暮色四合之际闪现出朦胧的光影,青色光影中手边的青石墙面细腻光滑,带着微微的凉意,仿佛是浸润了许多年的雨水,沁人心脾。头顶不知是谁家院子里的一棵槐树曲曲折折探出墙头,满树的雪白繁花,带着馥郁的清香,微风吹过,花朵就“扑簌簌”落了满头。 突然间觉得,那些我从没有注意过的事物,此刻却一一浮上色彩,呈现我面前,一瞬间十几年来压抑的心情潮水般的向我席卷而来,正如那些失去方向的人并不是生来就与世隔绝,只是没有一个真正的缺口让他回归,这就好比一个杀手,再怎么冷酷无情杀人不见血,当他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会柔情似水温存缱绻,这就是人心,只要那一方还在跳动,就一定会有柔软的地方。 我正有些怔忪地呆呆仰望头顶那株槐树,忽然间只见一道白色的光从头顶上破空而过,倏忽,陨落在巷子深处。 那是什么?流星? 我一边暗自猜测,一边却克制不住好奇心往巷子深处试探着走去,一面还盘算着: 看这样子,莫不是天上真的掉了包子?……想了一下,觉得这个可能有点牵强,正纠结间,突然心中一亮,这难道是传说中的陨星?我听隔壁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过,据说天上地掉下来的都是好东西,能换很多钱。要是真是这样,别说是包子,就是买它一座山头也不在话下啊! 于是我高大上的理想瞬间随机应变成了地主婆。 只是顺着光芒陨落的地方走了一路,也并没看见什么东西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看那东西银光闪闪,该是一个亮晶晶的物什才对啊,可一路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真心教我感到十分郁闷。 我正弯着腰在一家破破旧旧的茅舍前翻翻捡捡,突然听到牛车驶进的声音,想是哪家的农夫上街摆摊回来了,考虑到我这一身太过扎眼,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更兼上这一处茅舍的篱墙也并不太高,我便鬼使神差地七手八脚爬上了墙头,跳进了院子里。 刚跳进院子里,我还没站稳就差点一个哆嗦崴了脚。 这院子里有人! 只见一幅白色的衣角摊开铺在墙角的地面上,一个白衣的少年倚在那方墙角,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一头未束的绸缎般的柔顺黑发正好散下来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衬着墙边桑树的阴影,看不大真切。唯一看得清楚的是那衣服的料子看上去非同一般,透着月光般微微的光华,一看就不是凡品。 我心中一沉,几乎同时停下了走向他的步子。 这样一个破败的小茅屋,哪里来的这样华贵的公子?他绝不是这普通人家的孩子,是哪家的公子贪玩跑到了这里睡着了,还是说……我刚才看见的那一道亮光,与他有关? 莫不是-- 我心中又是一沉,紧走了两步来到他身边蹲下,颤颤悠悠地伸出手-- “呼……”我松了口气,触手温热,还有浅浅的鼻息,我不由得放松下来,一边嘲笑自己都这么大人了还能被自己给吓住,一边伸手去推他,另一只手顺势抚上他遮住眉眼的凌乱长发:“喂,你怎么在这里睡着啦,会着--” 最后一个凉字生生地被我卡在了喉咙里。 那孩子约莫十岁光景,一张脸嫩如初雪,如同画就,斜斜上挑的一双丹凤眼紧闭,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上投下浅淡的阴影,有种亦真亦幻的错觉,只觉得面前的人仿佛只是个不存在眼前的幻影,如夜冻寒江,遥不可及,却又动人心魄--我自诩见过不少美人,却也在当下怔在原地。半晌我反应过来,捂着脸叹了一口气:天啊,这哪是人啊,太妖孽了太妖孽了啊,当真是眉目如画,眉目如画啊!而且,他居然还只是个孩子!这,这长大了还得了! 我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对着一个十岁的孩子脸红了!天啊,莲雾你太禽兽了!我连忙伸手推他:“咳咳,那个,醒醒……” 毫无征兆的,他睁开了眼。 一双紫色的眸子,灿若寒星,却透着苍茫的冷气。 第一卷 第三章:狐仙? 我惊得往后一退,这眼神,不是该属于一个孩子的--他是什么人?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音照国的传统来,音照国地处连绵群山环抱之中,易守难攻,这虽然也是音照国如此繁盛的一个原因,但民间却也流传着另一个说法,这个说法起源于音照国信奉狐仙的传统,从不伤害狐狸,因为早先这里曾是狐仙的居所,后来狐仙看上第一代国君温顺贤德,治国有道,于是便把这一块地方赏赐给了他,并且答应庇护这个国家,所以音照国才能如此风调雨顺,边境不犯。虽然很显然,第一代国君在荒野里遇到的那个狐仙十有八九是逗着他玩儿的,温顺贤德治国有道这种东西难道能写在脸上么,况且随随便便就能在山里碰上个狐仙然后赏个国土什么的,那估计音照国几十万亩田地大家都不要种了,天天跑到深山老林里寻个地方等着算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眼前这个,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狐仙吧?我心中默默思忖道:应该不是吧……难道传说中的狐仙真的和国君有着不可告人的过去?以至于我逃跑放了国君鸽子的罪行这么快就上达了天听,然后狐仙是专门下来抓我的?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那边已凉凉响起一个声音:“你是谁?” 他这声音清冷凉洌如珠玉碰撞,十分好听,但尾音却不稳地低了下去。 我这才发现,他几乎是蜷缩在一起的,裹在白色长袍里的身子正微微地颤抖,仿佛说了那一句话已经用尽了力气,不仅脸色骤然苍白下来,连嘴唇都已失去了最初的血色,愈发显出青紫的颜色来。 “你怎么了?”我惊慌失措地靠近他,想要伸手揽过他却又停在了半空,不知该往哪里放好。 “……冷。” 他颤抖着吐出一个字,便又要闭上眼睛,仿佛是挣扎着地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我出身低微,自小便懂得人情冷暖,一路摸爬滚打成长至今已经基本磨灭了对陌生人泛滥的好心,只因为做我们这一行的,连自身都难保,哪里有那么多的闲心去为别人操心,但是如今我却觉得与从前不同了,自己太过辛苦,所以难免不愿看到有人与我有相同命运,总想上去帮他一帮,便是帮不了忙,不在一旁看热闹也是好的,我如今一个人行走,若是不愿与他人有交集,哪日若我落得相同境地,怕也无人问津。寻常人我都不能不理,何况这是个孩子,倘若我放任他不管,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不论结果怎样,我都不能心安。 于是我轻叹一口气,解了背后的琵琶端端正正靠在墙角,然后扯下紫缎披风将那孩子围住,抱在怀里,轻声问他:“怎么样?你觉得好点了吗?” 他身子微微一僵,但随即就温顺地靠进我怀里,闭上了眼睛。 我抱着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一面试图跟他说话,暮色渐晚,初春微薄的寒意渐渐从脚下升上来,没觉得冷,反倒有种沁人的舒服,和着晚风,将一树桑叶吹得沙沙作响,远处天边一团火烧云亮的惊人,似将半边天点亮。 叹了口气,我默默地低头看了一眼偎在我怀里的孩子,看来我还是社会经验不足啊,此番出来竟然没有想到先顺手买个火折子什么的也好点堆树叶取个暖,好在我身为人体暖炉还是十分敬业的,对方还是个孩子,便也用不着顾什么男女之嫌,眼见着他身子微微回暖,也不再颤抖了,我试探着问:“我叫莲雾。是逃命来的。你呢?” “逃命?” 停了一会,他轻声重复了一句。 “啊哈哈这个不重要……”我一脸纠结地把这个问题带过去,“你住熙城?” 他往我颈窝里埋了埋,一头缎子样的黑发只想叫人去摸一摸,他却十分冷淡地回答:“不是。”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那你的家人?” 他突然微微挑起紫色眼眸瞥了我一眼,那一眼真好比春花当庭,弦月笼山,说不尽道不明的风流艳色,直瞧得我两眼发直,但是紧接着的一句话就当头给我浇了一瓢凉水。 “……本尊是狐仙,没有家人。” 我一口咬上了舌头:“什,什么!……你你……”张了几次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瞠目结舌地将他望着。 原先虽然不是没想过,但是这样直白地听到别人说出来真是难以接受,毕竟狐仙这种东西谁也没有专门去看过,就算想看别人也不一定给你这个机会,我怎么就这么好运,一逮一个准? 不过缓过来想想也就算了,导致这种情况无非有两种原因,一是我出门没看黄历结果今天其实不宜出行,二是我出门没看黄历其实今天会捡到宝,这两种情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样的,只不过看你面对它的态度以及它带给你的结果,而这两种东西都具有随机性和不可逆性。 这样一看,我顿时就淡然了许多。 他有些诧异:“你不害怕?” 我镇定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害怕?音照国地处崇山峻岭之中,草木精怪也时常有之,尚不曾听过他们有伤害过旁人,何况你既为本国尊神,也理应保护我,今番你有难,我是在不知道你身份的情况下救了你,我本着的只是一颗善心,不求回报,但是你却清楚我们俩的身份,是一定要报答我的,既然你既不会伤害我,又欠了我恩情,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轻声笑出来,语气虽然仍旧虚弱,但已经没有刚开始那样冷淡,反而好笑地问:“你方才说逃命,到底是什么事?” 我想着横竖他也不属于熙城,即便告诉他也没什么大碍,思量了一下,便道:“嗯,是逃命,不过没有人追杀我。我只是为了逃离所谓的宿命。” 又想着怀中这个虽说是狐仙,但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对他来说会不会有些难懂了,便又解释道:“倘使你在一家乐坊工作,辛辛苦苦为老板娘赚钱,为的是保下自己的清白,还是有人看上了你想要得到你,你该怎么办?” 又觉得这个例子用在男孩子身上不大合适,正揣摩着如何更加浅显易懂一点,就听得他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来:“这么说,你选择了逃跑?”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怎么把实话给他说出来了?只好老老实实道:“不错。宿命这个东西,纵使是天人已经写好了的,我也要尽力一搏,若是与其做任人宰割的羔羊,我宁愿死得其所。” 他没有吭声,我试探着问:“是我说的太难理解了?”他闷声道:“没有,你说的很好。”他声音里带了些许沙哑的童音,听起来十分好听:“不过司命星君也只是给人写个大致的提纲,并不是说宿命就无法打破的。” 说完他朝我挑起一个微笑,衬着天边即将燃尽的云霞,犹如一道天光,映照出刹那间九百生灭的繁华枯荣,真是让人想移开眼睛都不能。活了这样久,我竟然都不知道还有男子也可以生的这般美貌,看来我得重新认识一下生活。 好在对方还是个孩子,不然一代花魁我只好以头抢地尔了。 想着今晚不能只能在这墙角窝一晚上,我得赶快解决了这个拖油瓶然后跑路要紧,于是一边想,一边把他又搂紧了些,他倒是十分顺从地任我把他裹紧,伸手把他柔软的长发并到脑后去,只留一张小脸,看起来像个包在包袱里的大号瓷娃娃,我憋住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住在哪儿?离熙城远吗?” 他只说:“不在音照。” “那以你现在的情况能自己回去吗?” 我估计他一定是看出了我想把他丢下自己跑路的意图,咬牙道:“不能。” 我:“……” 我叹了口气道:“那我只好将你带在身边,但是我是要逃命的,估计不到两天满大街都是通缉我的告示,就算这样你也要跟着我么?” 他闭着眼睛淡淡地说:“如果你良心过得去的话,那你就走吧。” 我:“……” 无奈,我转身背起他,一手艰难无比地提起琵琶,这样子一定非常精彩,一看就是个走投无路抱着孩子还要卖艺糊口的下层劳动人民。我十分苦逼地背着捡来的孩子,一面手脚并用往外爬,一面还不忘嘱咐:“抓紧了,我们得在天黑透城门下钥之前离开熙城。” 第一卷 第四章:私奔(一) 于是乎,我这个背着孩子卖艺糊口的下层劳动人民居然神奇地混过了守城士兵的眼睛,很显然,这也跟我一脸一头的墙灰以及昏暗的坏境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换了谁也不会想到堂堂一代玥城花魁莲雾会苦逼地把自己弄一身灰还抱了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孩子,但这说到底还是人的潜意识在作祟,就跟我一样,放在从前我也一直觉得但凡是大侠就一定要白衣胜雪,西风猎猎,但凡是美人就一定是红袖添香,步步生莲,全然没有想过如果大侠每天都穿白衣那么天天光洗衣服就足以把他逼疯,美人如果步步生莲还要浪费很多香料钱,这真是亏血本的买卖。 原来看那些话本子的时候,我常觉得报恩与救人真是一个邂逅的好方式,常有多情的小姐遭遇歹徒,白衣的俊俏书生出手相救,最后成其美意,以身相许,佳偶天成,双宿双栖,郎情妾意,比翼齐飞。我觉得十分的合情又十分的合理。仿佛一个美貌的女子生来就该是被一个风流的书生相救,却没想过,倘若这个书生,他不是个书生,万一是个满脸络腮胡还喜欢随地吐痰的匹夫那该怎么办?那就不是言情片而是惊悚片了…… 这世界真是因为有选择而多姿多彩。 于是我星夜出奔--有生之年居然也尝试了星夜出奔的滋味,只是人家是会情郎,我是逃命,这在很大程度上削减了这件事的浪漫--其实也着实无浪漫可言,春日夜间冷得要死不说,满天繁星虽然漂亮但是却没能给我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行走帮上一点忙,我一路踉踉跄跄还要同时兼顾背上的人和琵琶,真是着实辛苦,好在一路上时不时地有人跟我搭个话,我倒也没觉得有多害怕--也可能是一直以来坚强惯了早不知害怕为何物,总之我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在天快亮时找到了一座破茅棚,想来是专门为策马而过的旅人歇脚的地方,我如今也管不了许多,只需要一个地方歇歇,便找了个干净角落把那孩子抱在怀里,蜷缩了下身子就沉沉睡去。 我原本的计划是一路向西,坐船到音照靠近落雁山脉的边城绥遥城去,那里村落众多,是个隐居的好地方,我只需要把细软首饰全都换下来再在脸上涂点灰就应该可以畅通无阻,但是现在,身边带了个拖油瓶,这一切都要重新考虑。 小拖油瓶的状况时好时坏,我开始想带他去看大夫,然后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是狐狸,人间的大夫不知道对他有没有作用,纠结了半晌,还是决定征求一下小拖油瓶的意见,其时他正昏昏沉沉地发着烧,我抱着个昏迷的半大孩子在陌生的小镇上无所适从,真心觉得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被当成拐卖儿童的犯罪人口而直接被扭送官府,到时候发现我是正在被通缉的一号逃犯,估计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县丞屁颠屁颠地供上皇城换赏赐了,于是只好花大价钱托了一辆马车把我们送到尽量远的城镇上,其间还有询问精通奇淫巧术的医师和天下最近的动向等一系列复杂而又难以言说的问题,最终的结果就是等我们到达那个不甚被人注意的小镇上时,我身上的盘缠真的已经屈指可数。 我们花了三天两夜到达了一个富足的小镇,因为背靠着的山脉名为苍隐山脉,便就地取材唤作苍隐,这座小镇依山傍水,身后是大片连绵的苍翠群山,云雾缭绕间颇有几分仙境的雅致,只是我现在着实狼狈,小拖油瓶昏迷了三天,我便也寸步不离地抱了他三天,等到马车停在苍隐边上的时候,他才悠悠醒转,我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同时思考怎么把这个小拖油瓶弄下去,一睁眼就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紫色眼眸正安静地直勾勾盯着我,窗纸透进来青色的天光在他眼底打下一片影影绰绰的光晕,潋滟出十里涟漪。 我“啊”了一声,就想翻身起来,不想三天来没有换姿势,手臂已经完全麻木,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倒回去,小拖油瓶却伸手握住了我的手,眼中神色变幻不定,难以辨别:“你一直抱着我?” 我咬了咬牙,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总不能……把你……丢在熙城……” 他半支起身子,脸色已经不那么苍白,只是一对眉头皱的好像要打结,他握紧我的手,低声道:“疼?” 我想说你试试抱一块石头三天不撒手胳臂不疼我就跟你姓,又突然想到神仙的世界观也许不能用我的来衡量,这一点可以理解,要是话说出去了我岂不是真的要跟他姓,慌忙当机立断地把话头给咽了下去,只好点点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却突然按住我:“别动。” 话音刚落,他已伸手覆上我的手掌,一股凉气便骤然从手心传向麻木的手臂,穴道被冲开的古怪疼痛难以言表,我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却在下一刻就被人用手隔开,小拖油瓶带了些恼怒的声音响在耳边:“是谁教你疼的时候咬自己的?” 也不过一瞬间的功夫我的手臂就已经恢复知觉,我松了口气,朝他有气无力地笑笑:“总不能咬你吧?我吃苦吃惯了,你还是个孩子,不该像我这样。” 他怔了怔,皱眉道:“我--”却又赌气“哼”了一声,“你知道不知道,刚才你的脸皱的就跟核桃一样?” 我气急:“你才跟核桃一样!” 伽络影憋着笑:“对对对,是核桃皱的像你的脸一样。” 我:“……” 核桃,核桃你妹啊核桃。 他一笑,脸色又转向苍白,我心下一沉,问道:“你这种病……凡人能治吗?” 他却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自得其乐地往我怀里窝了窝,道:“倒也不是不能治,左右药材都是一样,只不过凡人大夫医术粗浅,连药材真实作用的十分之一都无法用的完全,要治我的伤药至少也要一千年以上的雪莲,凡间莫说不多,就算有,价钱也不是一般人能够付得起的。”顿了顿,他眼神一黯:“今番若不是着了那魔君的道,倒也损不了我多少修行,但照现在这样情况,我却不能再动用法术,不然恐怕会造成反噬。” 他抬眼望了望我,又道:“我名唤络影,因为曾在西方圣境同普陀尊者修行过,便取梵号伽,是为姓。” 说完他停了一下,一双眼睛紫光潋滟地盯住我,似乎在等我的回答,我纠结了半晌,却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难道是要我夸他名字好听?我痛苦地思索了一回,还是斟酌地唤了一声:“络影?” 伽络影眼中闪过一丝满足的笑意,往我怀里又窝了窝,闭上眼睛,我以为他有话跟我说,结果等了一会才发现,他居然睡着了。 我退了马车,抱了伽络影往镇子里去,刚是清晨,街上倒也没有什么行人,我把小伽络影用斗篷裹紧,只露一张小脸在外面,他十分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很妖孽?万一叫人拐了你去,我不是吃了大亏?你可是还要报恩的。” 伽络影噗嗤一声笑出来,眼中是似笑非笑的探寻神情:“你真的想要我报恩?” 我心不在焉的回答道:“嗯……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 伽络影低低笑了一声:“那你可要记住了。” 第一卷 第四章:私奔(二) 这世间人心本是凉薄的,人情冷暖往往连我们自己置身其中都无法充分揣测,但人与人,同草木山石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人是因为彼此邂逅而存在的,记忆,感情,每个生命无非不是由这些纽带连接,没有了这些与世界的联系,便同路边一棵枯草,一块山石没有任何区别了,而没有生来就有的温情,没有因为彼此相遇而存在的记忆,那么人也就不能称之为人,或者说,不是那个人。我从前并不了解这样的道理,人生太苦,使得我无法抽出空来关心那些与我无关的人或事,所谓自扫门前雪,我能够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和我在乎的人,这对像我这样的人本身也是一件不容易办到的事了,而如今我推倒从前的人生观,从路上顺手捡了这么一个小拖油瓶,这在我先前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可是我却是真实地为他担心,为他着想,真心地想要保护他,这叫我十分惊奇,这样的我不是从前的我,但却没有叫我讨厌,相反,我更乐意接受我原来还有这样温情的一面,能够试着去爱一个人,这叫我很高兴。 我的识路本事着实不大好,兜兜转转半天才找到一条很是朴实的小街,临街有一家收拾得倒还干净的客栈,我回头望了望伽络影,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此时的他一点没有白日里那样冷定,睡颜安静,眉眼精致,一身冷气敛尽,乖巧的像只猫。 我心知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我,在这种事情上不能像从前要求的那么高,便甚为低调地要求:“掌柜的,有普通的房间给我开一间吗?” 掌柜的长相若是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相当的“憨态可掬”,一双手却相当熟练地飞快拨着算盘,听见我这话,头也不抬地一连声应了:“哎!我这就给您看一下,嗬,上楼左转第二间就是!”掌柜的话一连串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地蹦出来,一气呵成还不带停顿的,我暗叹一声果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还没等我叹完,掌柜的就抬眼望了一下我们,眼睛一直:“这,这哪家的公子爷?”我回头一瞧,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伽络影嫌热把斗篷解开了,一袭如墨青丝瀑布般倾泻在我肩上,听见问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看样子却还没醒。掌柜直勾勾盯着我看了半晌,我只好更加淡定地瞪回去,一面心想幸好我为了怕人认出而带了面纱,不然估计那目光有温度的话我的面纱都要被烧穿两个洞。 “怎么?”我沉声问了句,眼见着是混不过去了,好在平日里对待那些追求者我早已经习得了一套威慑他人的本事,此时正好拿出来用用。与人交往,气场这种东西很重要,作为一代花魁,这种东西就更重要,花魁么,要的就是那种冰清玉洁的冷漠和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要不然对人人都笑脸相向多掉价不是,搞神秘这种事我向来手到擒来,首先就得居高临下地一瞥,眼神要冷淡清高,然后是说话,声音要高贵漠然,还要故作高深,说出的话一定不能太长,要叫别人听不懂或者是听懂了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才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已经不是一门学问,而是一门艺术。 于是我本着将艺术进行到底的高尚情操瞥了掌柜一眼,冷冷道:“我们家公子行事低调,难不成你有意见?” 在掌柜看来,一个孩子俊成这样,带着他的我一定不知长成个什么妖孽样子,不过很可惜,我真的很惭愧,除了身上背的用苏锦桌布细致包起来的琵琶看起来价值不菲以外,我浑身上下蓬头垢面,脚步虚浮,唯一一张还算不错的脸也被一面紫色长纱遮的严严实实,着实对不起对方这样热切的目光,好在很显然我的话效果显著,掌柜的不敢再张望,嘿嘿陪笑了两声:“小的愚钝,惹姑娘生气了,小的只是长这样大都没见过这样俊的公子,姑娘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我眉毛一挑,心道这真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有…… 那边掌柜不知道把我这个微妙的表情解读成了什么,脸色一变就恭敬地拱手赔笑道:“小的照顾不周,还请姑娘一定在鄙店上房住下,今日的饭菜就算是小的给姑娘的赔礼,可好?” 还没等我应下来,掌柜却又乐呵乐呵地问了个十分要命的问题:“小的多事儿,这位公子是姑娘的--?” 我早有耳闻说山民淳朴喜闻乐见,如今终于见识到了果然是山民淳朴,连八卦因子都分外的醇厚…… “是--” 弟弟二字还卡在喉咙里,就听得背上一直熟睡的伽络影幽幽地开了口:“夫君。” 我:“……” 掌柜:“……” 我淡定地接道:“是童养媳……啊哈哈……” 掌柜说:“……” 我真真想咬舌自尽啊!活了这样大,我居然被一个半大孩子给调戏了?! 进了屋,我便十分不客气地把伽络影往床上一丢,扶额道:“你不是睡着了吗?” 伽络影懒懒地在床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着眼道:“没有啊,我一直都醒着。” 我:“……” 我深呼吸,一瞬间觉得我的冷静值简直可以爆表--还没等我酝酿出所要说的话,伽络影就已经懒懒地开了口:“莲雾?” “哈?” 我下意识地一应,便理所当然地将我要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还没等我努力回想起来,伽络影又道:“你不是要叫我报恩么?你是恩人,自然不能说你是我的丫鬟,而我是神仙,自然也不能低你一等,如此这般,我虽说是你的……你却也不吃亏不是?” 我目瞪口呆地听完这一番悖论,却竟然在第一时间还觉得挺有道理的……伽络影眼中笑意盎然,紫光潋滟,真是叫人招架不住。我默默腹诽了一句,准备忍气吞声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地滚到墙角收拾我的衣服然后低调地去隔壁洗个澡,却又听得伽络影幽幽地说了句:“你是我的恩人,我们狐狸一向是知恩图报的。” 我又“哈?”了一声,一头雾水地转过身来:“所以?” “所以我自是要报恩的。” 不知为何,望着斜倚在床头的小人一脸得逞般的笑意,我突然觉得背后有股冷气正缓缓攀升,为什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伽络影缓慢地,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本尊只好以身相许。” 我一头撞在墙上,疼的龇牙咧嘴地回过神来,什么?我没有恋童癖,难道他有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的嗜好? “为,为什么!?” 伽络影慢条斯理的说下去:“你抱过了我,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我自然当为你负责。” 我:“……” “你是个孩子,这个不作数,不作数的……” “然,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 “咚!” 我刚从地上爬起来,又一头撞在墙上。 …… 第一卷 第五章:迷路(一) 我觉得我最近时运不济,一定是我逃跑的方式不对。 强打起精神洗完了澡,即便我应该不拘小节,却也无法忍受自身情况:一身风尘仆仆,灰头土脸,无精打采,三天下来我几乎水米未进,因为神情紧张倒也未觉不适,现下突然放松下来便只觉得身子疲软,天旋地转,扶着墙回到房中便一头载倒床上,昏昏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其间我懵懵懂懂醒了一回,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屋里一片昏暗,只有桌上还燃着半截红烛,身旁伽络影细心给我盖好了被子,此时正在我怀里睡得正香,我觉得有一点饿,见桌上伽络影为我留的一碟酱牛肉还没有动过,便轻手轻脚起来偷吃,吃饱喝足准备轻手轻脚爬回床上的时候,睡意却半点也无了。抬头望了望半阖的竹窗,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我们的房间正对街后的篱舍,没有前街的喧闹,此时大约二更时分,夜色加深,自窗下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也渐渐隐没在愈浓的睡意中,却有一种春日特有的甜香自夜色中弥漫开来,想来应该是不知谁家还未打落的槐花在夜色中吐露幽芳,衬着夜风,香味愈发馥郁,不参一丝杂质的凉风自窗下吹来,带来几声檐下的虫鸣,复归于安详的寂静。 这种掺杂着泥土气息的夜风教我难以入睡,旁人也许看来再平淡无奇不过了,但对我,却是良辰美景,如今我已然逃出了熙城,不知将要在何处落脚,不知是否也会有这样安逸的生活。 不知是不是人的本性如此,当你拥有一样东西的时候却还想要得到另一样东西,我这般渴望普通人的生活,却不知有多少人希望能过上向我从前那样的日子呢。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我却也不能咬定我如今就一定会幸福,只是情之所至而不得不为之,人总是在绝路之中才会把自己逼上某条路的,但往往对于人来说,习惯的也许并不是他所喜爱的,而喜爱的却也许不是他所需要的,这道理再简单不过,真正能做出选择的,却寥寥无几。 我就着将熄未熄的烛火,轻轻叹了口气。 檐下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传进耳朵,有温暖的光线射在我脸上,那是……阳光?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已经是早晨了。下意识的动了动,似乎是想伸手拂开洒落我眼帘的阳光般,抬手去挡,却触到一样温热柔软的事物,我轻哼一声,眯起眼睛,下意识的一低头,下巴却“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磕在一个物体上。一股子疼痛惊得我顿时睡意全无,低头一看-- 伽络影正枕着我的手臂睡得正香,漆黑长发如瀑般铺散在枕席上,有几缕与我的纠结缠绕在一处,平添了几分暧昧不清。 我气急败坏地抓起他的手:“喂!” 伽络影好看的眉头拧了一下,然后懒懒的睁开一只眼睛:“什么事?”他的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柔软的黑色长发散落在他身后,铺着一袭白衣,似雪白宣纸铺陈横墨,有一种极致妖娆的美丽。我被他这情景惊艳地心跳了两跳,立刻在第一时间反省自己,对着一个孩子脸红心跳,莲雾你真是人面兽心啊…… 我“咳咳”了两声:“呃,你的伤怎么样了?” 伽络影眼中浮现一丝笑意:“无妨。” 我“哦”了一声,摸摸鼻子:“我饿了。” 说实在话,我倒还真没见识过小地方的街道,正是早晨,街边店铺都还没有开张,却是琳琅满目的小吃摊争奇斗艳的地方,油果子,煎饼,春卷年糕,香气扑鼻,想起原来在乐坊里一年到头的莲子白粥,直引得我的馋虫一阵欢腾,伽络影一路行云流水,最后停在了一家摊铺前,我愣愣的看着他优雅地迈步落座于一张小桌前,衣袂飘展像画中人物,没有半分孩子的模样,倒像是风流倜傥的少爷,不,说是富家少爷还不足以展现他的风姿,他身上真是有一种天然不可侵犯的气息,他说他是神仙,现在看来倒也只能如此,这烟雾缭绕的油炸小摊也没把他身上的清越如水的气息掩了半分去,这样的一个人,真是很难把煎饼果子跟他搭上边,不知道他平日里都吃什么,真是教我联想的十分痛苦。 我正一脸纠结地站在原地腹诽伽络影时,他正抬起一双含着微微笑意的紫色眼眸看向我,轻启薄唇:“怎么了?你不饿了?还是被我的风姿迷住了?” 我的青筋跳了两跳,不自觉的红了脸,紧走两步坐到他身边。 妖孽,绝对是个妖孽。 我这边自顾自淅淅溜溜喝豆浆,伽络影却支了双手托了腮看我,他的气色已经同常人无异,想来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既然这样他为何还要跟着我呢?我不甚理解,兴许,他喜欢跟我在一起?若不是,他还说要以身相许来着…… 我在心里咬手指,不对不对,这个理解一定不对!小孩子不懂事,他就是单纯地觉得我这个人还不错?嗯,这个比较可信。我心里又乐了一回,被人信任的感觉,倒还不错么。 伽络影看我开始咬着碗边儿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一会儿又偷偷傻笑两声,不知我在想什么,便回身朝我看的方向看了两眼,我这才回过神来,知道刚才一副傻样都落进了伽络影眼里,这一行为真是太不矜持,便忙低头专心喝豆浆,临了也不忘往刚刚伽络影回身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正看见一个穿了白衣的少年公子在对面桌前拭剑,面容还算清秀,但侧影却是飘渺,我还没来得及问伽络影长大后是否有意向往这个方向发展,就见伽络影侧了侧身,挡住了我的视线,语气冷淡地问:“好看么?” 我愣愣地一点头:“好,好看。” 伽络影带了点恼怒的神色:“凡夫俗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喝完了豆浆,满意地咂了咂嘴,对伽络影说:“我也是凡夫俗子。” 伽络影一愣,顿了一会别过头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望望街道两旁青色砖瓦上腾起的清晨的白雾,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呢,不过是都为自身谋取利益罢了,只不过我要的东西和他们的不一样而已,你觉得我不一样,是因为我救了你?那只是我心血来潮,若是放在从前,若我还是那个眼高于顶的花魁莲雾,我也会同那些视而不见的人一样,我是凡人,其本质都是一样的,就算我再怎么昭告天下我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出类拔萃,但实际上,不论是贪图安逸的念头还是贪婪的本性,都没有什么区别。” 我转过头望向伽络影,他眸色深沉,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自嘲地一笑,接下去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与这世界格格不入,但或许也是因为我已经深入其中无法自拔而觉得困顿。你看,我并不是多么高尚的人。” 伽络影沉沉地看了我一会儿,转过目光道:“可是你还是救了我,要是没有你,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所以对我来说不管你是怎样的人,对我都一样重要。” 我觉得我的确是贪心的,我无依无靠,好不容易遇上了伽络影,虽然他是狐狸,但是与人无异,也许从某种角度来说他比旁人更能懂得我,我不因为他是异类而感到害怕,相反,我却想和他更长久地呆在一处,不管是什么,我觉得,我真的是孤独的太久了,一个人的时候并不能感觉,但当你遇上了另外一个人的时候,这种感觉便如同被火燃烧的荒草一般,顷刻间便成为燎原之势,肆无忌惮地将人吞噬。 我明知伽络影身为异族,无法在我身边长久地待下去,总有一天他要离开我回归他自己的生活中去,我却愈发地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我与他相识不过三四天,却产生这样的感情,一时间有点教我无所适从。 第一卷 第五章:迷路(二) 伽络影还在那边别着头不知道在生什么闷气,我伸手过去摇了摇他,他抬起头不悦地望了我一眼,眼神中分明写着你看啊你看啊还喊我做什么,我一点不见外地继续摇了摇他:“哎,你们俩都是白衣,你的衣服质量怎么就这么好一点都不带脏的,在哪买的我也想要一套以后逃跑的时候就方便多了。” 伽络影:“……!你一直在想这个?!” “……是啊,不然你以为呢?” “……” 由于心事想的太投入,我一不注意就吃多了,这搞得我很是难受,便拖了伽络影去镇上散散心,顺便消消食。 我原本的计划是去镇上好好观赏一下镇上的集市以及车水马龙的盛景,原先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可以给我随心赏玩,现在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不好好享受一下真是对不起我三天的亡命生活。 可是原本是好的,我却也不晓得为什么到最后我们越走人烟越稀少,不仅人烟稀少,连房舍也越发稀少了,眼看着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横亘在我们前方不远的地方,我更加疑惑了,难道苍隐这个地方的人都是美人鱼,在水里开的集市? 伽络影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扯了扯我的袖子问:“你要去哪儿?” 我愣头愣脑地回答他:“去集市上啊。早点铺子的老板不是说往东走的么?” 伽络影:“……这是南。” 我:“……” 我听得他抽了一口气,无奈地苦笑道:“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怎么走呢?我不是一直都跟着你的吗?” 我黑线,拉着他的手就想转回去走,伽络影一把把我拉住:“不能回头走,有两个人一直跟着我们,我还以为你知道?谁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一听,浑身都僵硬了,不是吧,我怎么这么倒霉?只好握紧伽络影的手继续向前,一边问:“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不会,不会是来抓我的人吧!” “肯定不是。”伽络影回答的很干脆,“谁叫你长这么好看,他们一定是看上你了要劫色。” “是看上你了吧!”我恼怒的回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妖孽!” “噗!”伽络影这一声里带着笑意,他低低笑了一声,然后轻唤道:“莲雾?” “什么?” “没有路了。” 河边高大的汉白玉牌坊伫立在我们面前,再往下就可以看到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和飘渺的雾气,我立时僵在了原地,只好转过身来。 那两个一直跟着我们的人也在月光下现出身来,这两个人年纪不大,一看就知道是街头无所事事整天赌钱的混混,他们一定是看到了我和伽络影穿的衣服考究以为我们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所以一路尾随至此。我一向知道我自己方向感不好,到今天才发现不济到这个程度,真是叫人欲哭无泪。 这时候伽络影突然说:“要不要考虑一下我昨天的话?” 我此时已经绷紧了神经,一时间也想不起来他的话是什么。只好把他往身后拉了拉:“这个回来再说。” 两个人在离我十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我沉声问道:“你们为什么跟着我们?” 其中一个穿青色滚边衣服的男子嘿嘿一笑:“最近手头有点紧,找小姐借点钱花花。” 我遥遥将钱袋抛了过去:“这是我所有的钱,没有其他了,你们走吧。” 那个人嘲弄的一笑:“这是我们开始的想法,谁知道咱哥俩今儿运气这么好,遇到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和这么嫩的小哥?”说完,他还朝另一个人挤了挤眼,哈哈笑了起来。 另一个也笑道:“可不是,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小公子呢!你父母一定疼的紧吧!哈哈哈哈!” 我心下一沉,无名怒火当头便蹿了上来。 “凭你也配?”我怒道,心下已经打定了主意,今日就是死了也要护得伽络影安全,这样想着便动手将伽络影推到身后去。 伽络影却不动,我一急,道:“你怎么还不走?” 他抬头看我一眼,眼中寒芒毕露,一瞬间幽紫色竟如上了冻一般变得冰冷澄粹,恍若空灵,我一惊,只觉得周遭气温骤降,不受控制地松开手,伽络影周身迅速笼罩起一层白雾,四周无风,但他的黑发白袍却如同被风鼓动一般猎猎飞扬,他仿佛一瞬间便换作了另一个人,周身气场冷冽直教人心悸,他薄唇微启,声音响在我耳边,他人却已在那二人面前。 “该是你呆在我身后才是。”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耀眼的紫光自伽络影身上四射发出,直逼的人睁不开眼,光芒中似乎可以看见伽络影身后闪现数条雪白富丽的……那是……九尾? 光芒愈甚,我不得已只得蒙上眼,脑中却异常清晰地闪现出伽络影说的一句话:“但照现在这样情况,我却不能再动用法术,不然恐怕会造成反噬。” “络影!” 光芒散去后那二人已经不见踪影,惊愕之余我刚松了一口气,就见伽络影身子一歪,正直倒了下去。 我惊呼一声,慌忙就跑过去,赶到跟前时,却傻了眼站在跟前。 一只雪一样的白狐卧在地上,柔软长毛皓皓如远山苍云,晚霜冷月。 这就是伽络影的原身? 白狐挣扎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站起来,却呜咽了一声“噗通”倒回地上。 我心中一慌,忙双手抱起白狐,眼泪顿时克制不住地噼里啪啦就往下掉:“络影?是络影吗?你怎么样了?” 白狐在我怀中动了动,犹如桃花般的艳丽双眸微微睁开,一派宁静的紫,他冲我眨了眨眼睛,顺势将头埋进我的颈窝,亲昵地蹭了蹭。我双手环紧抱他,心想若不是我心不在焉瞎走便不会遇到歹人,伽络影明明已经说过不能再用法力,今番却是因为我受到反噬,归根结底还是我害了他,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 我第一次觉得这世上原来还有害怕的东西,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势,从前对事物能够坦然处之是因为鲜有叫我在乎的东西,现今才明白了一旦在乎了,是何等能够叫人揪心。 伽络影的原身是只狐狸都美得这样,难怪化成人形时那样妖孽,眼泪滴在他身上竟然如同落在锦缎上一般,顺着光滑的皮毛半点不沾湿地滑下去,自然,虽是如此,也抵不过我开了闸的洪水一般的泪水冲刷,不一会儿便湿了一处。伽络影自我颈窝里抬起头,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便蹭上来舔去我的泪水,一面用爪子在我手心里写道:我不会死,你放心。 我抱紧伽络影,觉得这么没有形象地哭真是太掉价,还要叫他替我担心,便给自己打了气,对伽络影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离开你的。” 伽络影抬头看了我一会儿,便虚弱地缩回我怀中,闭上了眼睛。 第一卷 第六章:忆往 我费劲千辛万苦将伽络影偷渡回客栈,知道伽络影暂时没有危险教我放心不少,但我也不能眼看着他这样下去,我得想办法救他。 伽络影提到过千年的雪莲,我们现在处在山坳里的这个小镇上,他们自然是靠山吃山,如果仔细去问也许可以找到,但是问题却是:我没有钱。 我带出来的所有钱财都在遇到那两个歹人的时候被伽络影一并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现在我身上现钱半分也无,将周身细软和攒下的体己兑到一块儿也不足千缁,真是一筹莫展,我望着被我裹在被子里像个毛球的伽络影挣扎了许久,现如今,却也只能这样了-- 我寻了家当铺,将细软钗环一并当出,只得了六百金锞,店家一副狡黠笑容,说再没有比这更高的了。我已走到店门口,忽然又顿了顿,回身问道:“不知店家可对古琴感兴趣?” 店家一愣,问:“不知是何种古琴?” “上古时期洪荒时代,女娲补天留下天石一枚,炼有余温,温和不散,后有蓝田高人然胥琢此石为琴,琴身通体莹白,可见日月,不抚自暖,号为忆往。店家博古通今,不会不知罢?” 我说完这段话,就见面前店主脸色一变,伸手便喝退了店中伙计,关了门,一面眯起双眼重新打量了我一番:“姑娘是--?” 我抚了抚面上的薄纱,叹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店家若是不愿意,普天之下愿意同我做这笔生意的人也大有人在。” 店家狐疑地接过我解下的琵琶,揭开层层包裹的苏锦,露出底下冰魄一般颜色的玉质宝琴,甫一揭开,玉白的琴面便在天光下泛起流转的光华,恍若有雾气自琴面升腾而起,冰质天成。店家瞪大了眼,收回抚上琴面的手指--想必那一定是触手温热和煦,如饱览春风,暖阳斜照。店家抬起头来,神色已不同于先前的曲意逢迎,而是一本正经地恭敬朝我拱了拱手道:“虽不知姑娘为何将这等不可多得的宝物拿来典当,但是但凡收藏之人爱惜之心大抵相同,这样的宝物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件,不说小老儿经营此行数十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类传说中的宝物,只道姑娘若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绝不会将它送到这儿来。既是今日有缘,姑娘不妨说出来,别看我这铺子不起眼又开在这小地方,天底下的珍奇异宝倒也不占少数。” 我斟酌了一回,抬眼道:“即使如此,那我就直言了,我需要一只至少三千年的雪莲。” 话一出口店家便抽了一口气,苦笑了一声道:“姑娘果然不是凡人,先前姑娘抵押的金钗细软小老儿还是悉数归还,只拿这琵琶做一场交易便可--先前是小老儿眼拙,还望姑娘见谅,不瞒姑娘说,除我一家,姑娘恐怕再找不到第二家有这样稀罕的东西了。”他转身进了内堂,半晌从里面捧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檀木盒子,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打开一看,半朵冰白的重瓣莲花静静躺在紫色锦缎上,虽然已经是年岁久远的模样,但花朵依然保存的非常完好,触手冰凉,店家解释道:“说来也是缘分,这乃是我的祖父少年时在此地游历,于群山深处救下了一只成精的狸猫,狸猫为表恩情便将这雪莲赠与我祖父,雪莲是长生的花,每一重花瓣便是一千年,你看这雪莲已经绽开三重花瓣,是已经三千五百年的花期,本是我祖父留下来作为传家之宝的,今日姑娘不凡,小老儿便将它拿来与暖玉琵琶作为交换。” 我伸手抚过雪莲三重冰凌似的花瓣,心中一时间难辨悲喜,抬手将盒中雪莲包起,朝店家微微一颔首,便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想那店家定然是将我也看做了仙灵精怪之类,所以才这般大方,我很庆幸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得到了三千年的雪莲,但是-- 我原先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琵琶是这般珍贵的,对于我来说,忆往不论它是忆往还是普通市面上两三个金铢一张的桐木琵琶对我都无甚差别,我第一次看到这把琵琶是在一个走江湖卖艺的戏班子里,班主认为这把琴怪异,只用来撑台面当做道具使,那时候我才不过十二岁的年纪,一眼便看中这把琴,其实只是因为我觉得它天生暖融融的,到了冬天天气寒冷时还可以当暖炉,更不用担心手指僵硬弹不好琴而被老板娘责打,真是一举两得的好物什。班主见我喜欢得紧,却没有宽裕的钱,便开玩笑说我若是能将古曲《离恨》整篇弹完而不错一个音他就把这琴送给我,《离恨》,是音照国自古时传下来的最著名的琴曲,统共有二十四章,其篇章之冗长,音律之诡谲,指法之繁复,声色之优美,意境之凄艳无可出其右者,一直以来都是琴师用来证明自身技术高超程度的曲子,更有甚者有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将这曲谱完整的一个不错的弹完,因为它真的是太长了,而真正能将它弹到出神入化的地步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这样一个条件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但我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回去之后就足不出户衣不解带地在房中苦练了三天,因为是王都熙城,戏班子会多停留一段时间,到第八天的时候,我抱了琵琶掀开了戏班的帷帐,当着所有人的面,我一个不落地将《离恨》整篇弹完,直到最后一个音响起,我磨出血泡又愈合,愈合又被划开的手指渗出的血,已将那方琴弦染红。 我便这样得到了这把琴。 等到后来我因这首曲子名动熙城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再后来,我在一本古老典籍里看到了那个传说。 忆往,这名字也很好听。 它一直陪我至今,所代表的意义早已经超过它作为一把琵琶所能给我的全部意义,与其说它是一把价值连城的琴,倒不如说它就是我自己,我灵魂的另一半,我的每一首曲子都倾注了我的灵魂,与它相结合才能构成完整的生命。 但现在,是会有些不同罢。 我快步赶回客栈,推门进去,伽络影正窝成一团盘在被褥上,雪白蓬松的长尾把一双秀绝的桃花眼挡的严严实实,只露两只雪白的尖耳,听见我进来的响动,立刻从尾巴里抬起头,紫光潋滟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我。 我故作镇定地缓步挪到床边,他已经飞快跳上我的膝盖,亲昵地蹭上我的脸,我摸了摸他长而雪白的绒毛,一面磨磨蹭蹭将袖子里用布包好的雪莲递给伽络影,伽络影狐疑地望了望我,用前爪拨拉了下布包,嗓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呜,变成狐狸形象的伽络影做这个动作真是非常可爱,联想一下先前的伽络影的形象,我觉得其实不应该这么快就把雪莲给他。 还没等我走神回来,伽络影已经低低地咆哮了一声,我一低头正对上他凛然的眸子,他一面咬牙切齿瞪着我,一面沉声怒吼,显而易见是在生气,但是他这个形象实在对我没有什么杀伤力,就是炸毛的样子看起来也十分可爱,我十分善解人意地伸手为他顺了顺毛,然后欢快地说:“哎?你在说什么?你也觉得这个长得很像雪莲?其实这就是一种长得像雪莲的菊花,我在路边小摊花三枚铜板买的,要不你试着吃一下会不会中毒?……” 伽络影:“……” 我伸手去拿那朵雪莲,一面天真地:“你不喜欢?你不喜欢就算了我拿去丢掉……哎呀!” 伽络影毫不留情一口咬在我手腕上,疼的我龇了一下牙,他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一口叼住雪莲三口两口吞了下去,我讪讪地揉揉手腕:“还没洗呢……你不会拉肚子么……” “……” 伽络影吃了雪莲显然有困意上来,他回头幽幽瞅了我一眼,直瞅的我毛骨悚然,然后淡定地去睡了…… 我看着他睡着了,才想起应该是时候解决一下个人问题了,于是我也淡定地下楼去找东西吃。 伽络影吃了那颗雪莲,说明雪莲的确是没有问题的,不然凭伽络影不会发现不了,这么觉得那个店家还是没有骗我,只要伽络影好起来那我就是赚到了。我这个人,优点和缺点都屈指可数,唯一值得一说的便是我一旦决定了去做某件事,便只会朝好的方向去想,不管怎样都不会去后悔,重要的东西固然重要,但人的一生总会遇上更多更重要的东西,往前看总好过固步自封,况且,无论前路如何,只要你觉得好,那就是好的。 优哉游哉吃完了饭,我又上楼去看了一回伽络影,他睡得很熟,这叫我松了一口气,但我又不能去打扰他,一时间突然感到无事可做。这几天想来应该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忙的几天了,前几天忙着逃命,后一天又连带着被惊吓了两回,一刻也没有放松下来,现今已然相安无事,真是有种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我计划着好好消遣一下。昨日寻客栈时里看见离这不远有家听书的茶楼,觉着应该不错,我手里还有两个闲钱,眼下春光正盛,不如去歇一歇,听一听朝廷的动向,再仔细计划一下日后的去向。 我进茶楼的时候堂上说书的老先生前一折正告一段落,正倚在黄梨木的太师椅里喝茶,我甚为低调地寻了窗边一个能晒到太阳的位子坐了,招手上了一壶茶,便预备着就这样消磨掉一个下午。 “今日春光正盛,不如老朽就说一说前日里听到的一则传奇,倒也十分得趣。” 我支楞起耳朵,饶有兴致地往前趴了趴。 “说的是,数天前,王都熙城的花魁羽化登仙的故事。” “噗--”! 我一口茶喷到了地上。 第一卷 第七章:传奇 台上说书先生眉飞色舞: “这王都的花魁,芳名唤作莲雾,貌可倾城,那是明艳不可方物,但是知之者甚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位姑娘不是凡人,乃是九霄的琼花仙子下凡历劫所化的真身,既是仙子,凡人怎生得见?传说她只要隔着轻纱那么一奏,所有听过她乐曲的人无不神魂颠倒,她只要微微那么一笑,连天地都会失了颜色,三月初二花神会时,琼花仙子手执沙罗,自天空缓缓飘下,那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真是艳惊四座啊!有人得见说当是时,仙子甫一落地,四周盛开的花朵便纷纷闭合,羞于相比,只见花瓣飞扬之间,有五色莲花的光芒在仙子脚下呈现……” 我趴在桌子上默默地想,我那平凡无奇的意外竟然能够这样畅通无阻地被一路歪曲到了十万八千里外,果然是人言可畏啊……还什么天地失色,我是长成怎样惨痛而又悲壮的模样才能叫天地失色啊?! 我这边正兀自无语泪凝噎,忽听那边说到了国主:“国主知晓后……” 我暗道,原来国主召我入宫是因为这个原因,看来舆论的危害果然不容小觑,便凝神听下去。 “国主召仙子星夜入宫,两人把酒当歌,相谈甚欢。” 我无声地抽了抽嘴角,相谈甚欢? “仙子不仅容色出众,见解更是独到,国主意欲将仙子留在宫中,但仙子却道:‘我本是天界下凡历劫的仙子,今日修行已满,将要回到天上去了,能与主上秉烛夜谈也是主上前世修的功德。然天命不可违,我虽然敬仰主上却也力有不逮,主上治国有方,万民归顺,实乃音照之幸,我自当一一向天帝禀告。就此别过了。’说罢,狂风骤起,仙子衣袂飘飞,只见朵朵白莲绽放在仙子脚下,仙子便这样御风而去。” 我听得目瞪口呆。一面在心里啃手指一面思忖,这肯定不是真的,我既不是仙人也不是妖孽,现下还好好地坐在这儿听书,但这传言润色完美,显然不是随随便便便说出来的,饶是流传途中略有变动,却也无风不起浪,且不说这传言传到这偏远的小镇上这般详细,但这多出来的这一部分,到底,到底是怎么编出来的? 想了一会,我想明白了,这自然不是民间随意流传的版本,定然是武氏发现了我的逃跑,追寻无果却又不敢欺瞒主上,便只好编了个羽化成仙的谎话诓主上,但我身为平民,征召未果便“飞仙”了,就算是仙子也叫主上脸上挂不住,于是乎,顺势将这谎言编的大了些,相谈甚欢不过是为了衬托国主英明神武神马的,这一辈的国主真是半点矜持也无。话说回来,难怪我这一路过来也没见有通缉消息神马的,原来不是我人品强大,而是主上压根就没准备抓我回去,毕竟么,成了仙岂有冒犯仙颜之理?明白了这一点真是叫我欢呼又雀跃。 我兴致盎然地听完了自己的“传奇”,又听了一折戏,茶水添了三回,我也已经昏昏欲睡,直到窗外射进的阳光已经完全散尽,灰青色的暮色将一条街的灯笼悉数点亮,我才恍惚惊醒,想到是时候该回去了。 我自街边打包了两块桂花糕,拎着便往客栈走,进了客栈直往楼上去的时候掌柜将我叫住了。 “姑娘,您的夫君已经离开了小店,他叫小的跟姑娘说,等姑娘回来了就在店中等着,一会自会有人领着姑娘去。” 我懵懵懂懂地问了句:“夫君?” 本姑娘还是个洁身自好的黄花闺女,哪里来的夫君?莫不是伽络影趁我不在把我卖给了哪个富商贵贾? 一想到伽络影,我顿时一片清明,哦,我说我是他家童养媳来的。 我:“……” 我万分不爽地问:“他去了哪儿?”看来他的伤是好了,也可以化形了,其实我倒是很怀念他狐狸的样子的说…… 掌柜一副巴结的模样:“少爷他是被自家侍女接走的,姑娘不知?真不愧是大户人家,倒是连侍女都这样排场……姑娘您真是好福气……” 我一愣,自家侍女?是的呢,跟他在一处这么些天,倒也没听他说起过自己的事情,家里有什么人,仙府何处,现今发现,我对伽络影,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我自桌边倒了杯冷茶,伽络影不是凡人,这一点我早知道,却没有想过在遇上我之前,他是怎么生活的,这样看来,他绝不是一个人生活,也不是我之前以为的那样四海为家的精怪,说不准真的是有仙籍的神仙。我原本想,若他无家可归,我倒可以一直带着他,凡人生命虽然对于他来说十分短暂,但却也能给他一个暂时的家,待到我死之后,他要是愿意过以前四处流离的生活也可以继续闯荡,若是他喜欢普通的生活,也可以有个地方歇脚。但是现在看来,计划向来赶不上变化,我原来想的再怎么样好,都得从长计议。 又想不过这样也好,伽络影是有家的人,不用跟着我四处吃苦,搞不好我还得跟他一样无处可归,有人伺候他也比跟着我吃糠咽菜强,我跟他毕竟还是殊途,不比他跟同类在一起来的愉快,也叫我放心。而我现今也不用担心身份暴露的麻烦,莲雾其人已经羽化成仙,回归天际,我只消换个名字,便可以自此逍遥了。我可以继续因为遇见伽络影的出现而终止的那个计划,去我山清水秀的小村庄,貌似这里也不错,什么似乎都没有受影响,我不过是途中发了个岔,现在又回归正轨了。 只是胸口那处隐隐作痛的郁结叫人很不舒服。 我又灌了杯冷茶,觉得清醒了许多,便自顾自上楼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下楼来,我对掌柜道:“若有人来,便请他转告伽络影,我已走了。” 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就转身迈出了门槛。 我一路顺着街边店铺燃起的灯笼直走,先前喝了两杯冷茶,被夜风一吹,觉得身上有些寒意,看前路渺茫,却也不知哪里是我容身之处,我向来不喜欢伤春悲秋,此时却也觉得有些凄凉,我只晓得凡事要往好处看,却不知道遇上了这样的情况,饶是一个劲地安慰自己也半点舒缓不了郁结又该怎么办。 真是麻烦。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另找家客栈住下,明日再做决定。 正出神间,面前突然一个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莲雾大人?莲雾大人请留步,金昭奉络影大人之命邀大人移驾。” 我愣了一愣,才后知后觉地听懂了这句“莲雾大人”喊的是我,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来人。 挡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穿着杏黄纱衣的少女,衣袂飘摇间隐约得见细致的木槿花纹,十分考究,这女孩子约摸十三四岁年纪,年纪不大容貌却俊俏的很,举手投足皆是一番灵动柔婉的娇媚,叫人一看就难以忘记,她脸上带着新鲜的微笑,说话间已将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三转。 我听她言语间提到了伽络影,想来是伽络影的一个侍女,奉命带我去与他相见,但是他既然已经回家,与我已然没有任何关系,他也许是怕我恃着救过他的缘由纠缠他不清,所以想当面跟我交代清楚,这倒也没有必要,我并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他也尽可不用担心。于是我摇了摇头,对那少女道:“我不会去的,你回去可以转告伽络影,他可是在担心报恩的事?不用了,我只是随口说说的,至于我用琵琶换了雪莲的事他可是已经知道了?咳,其实也没什么,他也不用往心里去,左右我是自愿的,也没人强迫我不是……” 少女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向我施了一礼道:“金昭临来时大人特意嘱咐了不论如何都要将莲雾大人带到络影大人面前,家主之命不得不从,金昭冒犯了。” 话音未落,她便伸手在我面上一拂,一股奇异的冷香登时弥散开来,她说的什么,我便一概不知了。 第一卷 第八章:绑架 一定是人算不如天算,此次出行一定是因为计划太过仓促出门没有看黄历的原因,不然我一场计划完美的逃跑怎么会演变成了我本该一路欢畅前往山清水秀小山村的路程变成了亡命天涯身无分文到最后还莫名其妙被人劫持了的戏码? 难怪有句话说的是,人生就像是一笼蒸屉里的包子,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是什么馅儿的。 我表示感同身受。 醒来之后的我躺在一床绣着月上繁花的凉被中,哀哀地想起了这句话。 房间里并没有人,而我的手脚也没有被束缚,我掀开被子踩到了雕花的檀木大床的宽踏板上,心想伽络影把我带到这里来,该不是跟话本子里写的那些历代的君主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曾有过落魄的摸样所以要毁尸灭迹什么的吧? 但是转念一想,虽然我对伽络影的身份不甚了解,但是我与他那几日相处却也不是虚情假意的,我自然相信他不会对我不利,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带来这里,我却还想不大明白,难道他舍不得我,还想再见我一面? 我环视了一圈房间,这屋子很大,三重垂帘并水晶珠串已被细致扎起,雕花镂空的月洞门扉上镶嵌着南海檀珠,并着桌上嵌着夜明珠的莲花形烛台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屋里燃着不知名的冷香,淡雅沉寂的味道,十分好闻,我身后的大床外层的幔帐已被两旁镶着夜明珠的帐勾束起,只留最里面一层薄如蝉翼的软烟罗松松垂着,床前是一道屏风,绘着的是一幅山水,我没见过伽络影拿笔,不知这屏风是不是他亲手绘的? 我提着裙子迈出了屋门,现今便只有找到伽络影才能决定以后的去路,只是这园子不知道有多大,我能找到伽络影在哪儿还是个问题,金昭口中唤我大人,说明对我是很尊敬的,想来我若是随便问一人,也不怕得不到回答。 可是-- 我连转了三个圈,都没有碰上一个人。 我郁闷地揉了揉额角,早知道碰不到人我就呆在屋里了,至少等到伽络影想到我的时候就一定会去找我,但我这样在园子里瞎转悠,倒是把自己给转悠没了。 原先我只觉得从屋子里的摆设来看这园子应该很大,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大,我沿着长廊走了这许久,却半点到头的意思都没有。半轮残月遥挂在天上,照着廊下水面一片明亮,朱红长廊檐下挂着精致的八角宫灯,直直看去,灯火通明,将长廊映出些许温暖的颜色,如同笼了一层红纱,仍是初春,又是晚上,但廊下的莲花仿佛不知情似的盛开出白色的花朵,在月色映照下发出柔和的微光。 我转入一座月洞门,院中是一面紫藤萝花架搭成的影壁,竟然也盛开着,大片的紫色花朵缀满枝头,花影重重间香气馥郁,真是叫人惊叹。 “今晚月色甚好,只是一人独赏有些无味了,不如姑娘陪我一起观赏可好?” 还没等我靠近影壁,就有一道温润如水的声线响起,我惊得一退,镇定道:“哎呀,走错了呢。”转身就准备往外走。 “走错了?”那人戏谑地一笑:“你不是来找络影的?” 我一听,登时就收住了脚步,进也不好,退也不好,就这样保持这个姿势纠结了好一会,还是老老实实转过了影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一转过影壁,我就是一愣。 院中遍植蔷薇,郁郁葱葱的白色花朵随处盛开,花丛深处一弯曲水流过,而我此时便站在一座白玉砌成的小桥之上,身旁是几株紫樱,粉紫花瓣参差间有一处空地,置着一张白玉石桌,并两个圆凳。那人就站在桌旁,一身及地的金色长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本是不修边幅的松散却给人一种慵懒的美感,一顶配着着羊脂白玉簪的金冠看似随意地将长发束起,直垂腰际的青丝如瀑般倾泻在肩头,真有如惊鸿骤起,庭花照月,直晃得一院繁花都失了颜色。 他手中执一把没有画扇面的折扇,五指修长莹润,透着玉魄的质感,半掩在宽大的广袖间,见我抬头,不由得微微一笑。 那是一双比水还潋滟的金色眼眸,眼角邪魅地微微上挑,眉目含情带笑,眼见着唇角未动,眼里已经饱含笑意,灿金的瞳孔澄澈透亮,眼角透着微微的一抹红,勾人魂魄,比桃花更添三分艳色,他只微微的一晃眼,眼中潋滟着的笑意便晃得人一阵一阵恍惚。 真是何等名花倾国的风姿。 我的心不禁跳了两跳,心想,难怪古人皆说红颜多祸水,而狐族更甚。今日真是得见了,我早说过从不知道世间男子也可以这般美貌,伽络影已是其中翘楚,而此时面前这人,更比伽络影还要美上几分。真是要人性命。 到此时我真是佩服自己的冷定从容,见到这样祸水的存在竟然都能够面不改色,实乃巾帼风范,然而,我的巾帼风范还没有维持下去就看见那人身形一动,我下意识地一惊,还未往后退他已至我身前,折扇轻轻巧巧挑起我的下巴,带了丝玩味的语气道:“你便是那个络影从凡间带回来的女子?嗯,络影的眼光倒也不差。” 他又道:“我听说络影受了伤流落凡间,还专门不远万里跑来看热闹,却听说他带回了个凡间女子,我心下好奇,像他那样的人……居然也会拈花留情了?” 我挣扎不开,被他言语轻佻这么一激,一时间又急又气,眼角已恼的通红。 他垂眼望了望我,眼中笑意更甚:“左右还是年纪太小,一个玩笑就气得这样。” 他收手回身,折扇“唰”的一声打开,好整以暇地笑道:“还是不要玩了,不然待会络影定找我兴师问罪。”顿了顿,“吾是蜃楼神君澜迴,与络影是同族。虽比不上络影,但也姑且占个上仙的阶品吧。”望见我惊讶的神色,带了点吃惊问道:“怎么,你不知道络影是上仙?” 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玩味地将折扇在手中敲了两敲。 我被激的脸上一红,咬了咬嘴唇低声恨恨道:“我知不知道与你何干,我一介凡人本也高攀不起你们这些神仙,我莫名其妙被人迷晕带到这里还没有出处询问。原来神仙之流也尽玩些欺负弱女子的把戏。” 我越说越气,也不愿再与他多说,转身便走,只见他一个闪身挡在我面前,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展颜一笑:“姑娘莫气么,左右一句玩笑话,还请姑娘莫要怪罪,不过姑娘这性子却也委实……”话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他脸色似乎骤然沉了一下,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重新扫视了我一番,收回手来“唰”一声打开了折扇,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只余一双灿金的眸子飘忽闪烁,目光中似有疑惑,低低的声音从扇后传来:“……难道是……?”眼神冷了冷,又自言自语地回答,“……这不可能。” 我正摸不清头脑,还没开口询问,就听得前方花径尽头的小楼中传出一个声音:“澜迴,你还是适可而止了罢。” 我一惊,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三重石阶上檀木雕花的门扉无声开启,月白轻纱被夜风微微拂起,映出屋里灯火通明的光芒,一个身穿墨色衣裳的俊秀少年向我们微微一颔首,欢快地笑了一笑道:“莲雾大人,络影大人已经将息好了,请大人一见。” 澜迴在旁边敲着扇子道:“络影这也太不够意思了,我千里迢迢赶来探望他,竟然连门也不叫我进。” 说完,也不待那少年答话,就自顾自对我说:“那我就沾姑娘的光啦。”一面便径直进了屋。 我:“……” 这人倒还真一点不见外啊…… 我今天一日被喊了几声大人,真是叫我消受不起,只怕是足足要短上几年的寿命。但是转念一想,我这一天受到的刺激要是加起来恐怕我的寿命都不够算的,还是按下不表吧。 伽络影就倚在堂上的一张软榻上,已恢复了少年的相貌,但看上去却又似乎隐隐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这房间依然秉承了庭院中一派的不显山露水的奢华,软烟罗宫灯分列两边,软榻后摆着一张四扇的屏风,绘着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镂空雕花的门柱上是用金粉描摹的华丽行书,一派内敛深沉之中又显露出不容人置喙的磅礴大气,嗯,确是很符合伽络影的性子。 柔和光影中,我一眼便看到斜卧在榻上的伽络影,他换了一身银色暗纹的白色长袍,比开始似乎又更美了些,如丝般的黑发散落在榻上,微微显露出发间的白色冠带,一个十岁孩子的身形,却美得这样妖娆,让我不禁心急跳了两下。伽络影睁开狭长的桃花眼,一双紫眸锁住我,还未开口,就见身旁的澜迴手里的扇子“啪”一声掉在了地上,一双招桃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伽络影,一脸努力憋住笑的模样:“络,络影--你--哈哈哈!哈哈哈!” 我一头黑线地将澜迴望着,而伽络影,我分明看见他额角有青筋跳了两跳。 “澜迴神君。” 伽络影忍无可忍地开口。澜迴强忍住笑打趣道:“你这模样……三百年不见,你倒可爱了许多么……” 伽络影额角的青筋又跳了两跳。 我听得他这话说的糊涂,听这话倒像是伽络影原来不长这样子的? 正想着,面前伽络影已经抬眼望了望我,此时他已全然不像那几日中无赖又黏人的他,而是一派深沉的尊贵,想来他作为上仙,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做派的,但我倒是没有看出来他同我在一处时哪里有一家之主的样子。 “小莲儿,”伽络影突然开口,他这一声叫得我心里一跳,他平日里,都是这样叫我的么?虽然撒娇也有,亲昵也有,但听他这样喊我倒还是第一次,我却居然还觉得倒也挺好听的么…… 见我回神,他又吩咐边上一直候在那里的金昭道:“你带小莲儿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又望向我道:“我在花影轩候着你,我有话跟你说。” 我愣了一愣,他言语中自带着恳切的语气,生怕我会说出反驳的话一样,这使得我本想质问他的话此时也忘得一干二净,只乖乖跟着金昭往下走,遥遥的听到伽络影换了冷清的语气跟澜迴道:“怎么澜迴神君竟有空来探望本座,莫不是织霞神女已经移情别恋,不再缠着神君了?” “咳咳,络影,我说,我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行不行……” “我怎么觉得你那个‘看你’后面应该加上‘热闹’两个字比较符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