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色凉如水(一)
秋天的日头照在树叶上,绿油油的叶子仿佛跳跃着万点金光,不住的闪着人的眼睛,树叶间有一球球极淡的新绿,又带着一丝丝嫩黄,仿佛吹口气就能化掉。
“今年的木樨花仿佛开得要晚些。”树下的慕夫人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往年这时候,早就是一院木樨香了。”
“母亲,木樨花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气味香一些罢了,瑛儿瞧着也不过如此罢了,不比那牡丹,国色天香。”慕夫人身边站着她的长女慕瑛,穿了一套正红色的秋裳,高腰襦裙,金丝银线绣出缠枝牡丹,将她映衬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宛若点墨。
“瑛儿,每种花都有它自己的妙处,你长大以后自然就明白了。”慕夫人柔柔一笑,伸手摸了摸慕瑛的头发:“瑛儿快些去娘子那里罢,她在等着教你弹琴。”
“是。”慕瑛恭恭敬敬朝慕夫人行了一礼,由奶娘引领着朝湖边的听雨轩走了去,慕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摸了摸隆起的肚子,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流光容易把人抛,一转眼瑛儿就已经快七岁了呢。”
“大小姐聪明伶俐,又生得美貌,再过几年,肯定就会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手里抱着慕家二公子慕坤的妈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龙生龙凤生凤,老爷夫人生出的孩子,个个是人中龙凤!”
慕家是大虞有名的世家,慕家高祖慕熙乃是彼时当朝皇后的胞弟,当年大虞内乱,是慕熙尽忠竭力才扶持皇上登基,稳定政局,又一力辅佐大虞三代帝王,皇家感念慕熙,对慕家多有照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荣华富贵不可逼视。
慕家此时家主乃是慕华寅,今年才三十岁,可却已经在军中有十六年的历练。十四岁那年,他的父亲就把他放到军中,慕华寅骁勇善战,立下不少军功,年方十八便成了大虞最年轻的威武将军。
五年前,大虞皇上意欲灭南燕,慕华寅的兄长带兵出征战,却不料中途遇到瘴气,染病身亡。先皇旋即便将慕华寅任命为大司马,经过五年苦心经营,慕华寅已经在朝堂里立稳脚跟,权倾朝野。
慕氏子孙,男俊女美,少年慕华寅曾外出行猎,裘帽微斜,容颜如玉,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第二日京城之人多侧带帽子,皆为效仿慕华寅之故。慕夫人出身清河崔家,还未及笄已经是闻名大虞的美人,十二岁时便已经有求亲的人登门,几乎将崔家门槛踏破。
慕华寅与崔氏生了三个儿女,长女慕瑛,长子慕乾,次子慕坤,现儿慕夫人已有身孕,时常说若是能生个女儿便好,刚刚凑满两个好字。
“夫人,老爷回来了。”
绿树从中,一袭白衣闪过,俊眉星目,依旧还有年少时的翩翩风采。
“夫君。”慕夫人惊喜的迎上前去:“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慕华寅眉头微皱:“皇上有旨,明日带瑛儿与乾儿进宫。
“进宫?所为何事?”慕夫人吃了一惊,好端端的,为何会传她一双儿女进宫觐见?
“哼,名义上是要为皇上与灵慧公主选伴读,可还不是想……”慕华寅脸上露出了气愤之色:“我慕家世代忠良,哪有那不贰之心?可皇上却不知为何总有此执念,实在令人费解。”
“那……”慕夫人脸上有一丝慌乱,一次送两个儿女进宫,她又如何舍得?皇宫乃虎狼之地,一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她的儿女才这么一点点大,谁又知道他们能不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夫君,能不能不去?咱们找个借口便是。”慕夫人心乱如麻,一双手摸着肚子,望着慕华寅,眼中流露出乞求之色:“瑛儿乾儿他们还这么小,夫君!”
慕华寅叹气:“夫人,此次推托,下次还会找别的机会,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样罢,乾儿就留在府里,明日你带着瑛儿进宫。”
“夫君!”慕夫人惊呼出声。
“皇上不会放过慕家,咱们总要送一个过去。”慕华寅将手背在身后,眼神惆怅:“我何尝不想将瑛儿留住?可她身为慕家女儿,势必总要为这个家族做些事情,如何能袖手旁观?这就是她的命,让她去罢。”
湖边传来一丝清越的琴音,如丝如缕,袅袅余音,仿佛落下了数滴清露,湖面上泛起圈圈涟漪,不住的朝岸边扩散了过去,岸边的青草随着那涟漪浮浮沉沉,忽而落下,忽而又见到了细嫩的芽叶。
天空明澈,秋高气爽,站在御花园里抬头往上看,只见到一方狭小的天空,阔大的梧桐叶飞落,青石地面上堆起了一层深黄深绿,厚如毡毯。
踩着落叶往前走,慕瑛跟在慕夫人身边,目不斜视,走得规规矩矩,皇宫的路实在太长,她觉得那条路好像没有止境,那红色的抄手游廊延绵不绝,总在前边引领着她。
“慈宁宫到了。”内侍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慕瑛一抬头,就看到了一扇朱红的宫门,两边悬挂着大红宫灯,此时天已大亮,可宫灯里却依旧点着明烛,茜纱里头透出微微的淡黄,有些暖心,又有些微凉。
太后娘娘姓高,年纪跟慕夫人差不多,生得慈眉善目,见着慕瑛,很是欢喜,朝她招手:“慕大家那小姑娘,快过来让哀家瞧瞧。”
慕瑛半低着头走了过去,行到前边,跪倒在地:“臣女慕瑛,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长乐无极。”
“哟哟,瞧这小嘴甜的。”高太后笑着看了看慕瑛:“都说大虞慕家男俊女美,哀家今儿瞧着,果然是个不错的,灵慧,可将你比下去了。”
右首那边坐着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小姑娘,年纪约莫六七岁,正是高太后的女儿赫连灵慧,听到高太后这般说,她从椅子上溜了下来,跑到了慕瑛面前,伸手一推:“哼,母后竟然说你生得比我好看!”
慕瑛猝不及防,歪倒在地,她不敢出声,只能低着头压着声音道:“不过是太后娘娘谬赞罢了,慕瑛如何能比得上灵慧公主,就是连公主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呢。”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灵慧公主笑了起来,伸手扯起了她:“这句话说得中听,我心里头高兴,你就起来罢。”
慕夫人微垂着头,咬了一半嘴唇,只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瑛儿现在就被灵慧公主如此欺辱,以后若是进了宫,吃苦的日子还会更多。
“慕夫人,你那儿子怎么没来?”高太后望了一眼慕瑛,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皇上昨日下旨,可是说要你带长子长女进宫的。”
“小儿这几日病得厉害,本想着不管如何也带着进宫,可却未曾想今日出门时他被马惊厥,哭闹不休,闭过气去,无奈只能将他留在府中,还请皇上与太后娘娘恕罪。”
“哦,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高太后一挑眉,凤目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尾线,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来:“那真是遗憾,哀家还想看看慕大司马的一儿一女,现儿却只能见着一个了。”
“太后娘娘如此青眼相加,慕家诚惶诚恐。”慕夫人不敢抬头,生怕见着高太后那凌厉的目光。
不管怎么样,慕家要将损失控制到最小,慕瑛是最佳选择。
高太后似乎不打算穷追不舍,她微微一笑:“灵慧,你带大家出去玩玩。”
灵慧公主一伸手将慕瑛拉住:“你跟我走。”
今日慈宁宫里甚是热闹,皇上下旨召了不少世家子弟入宫,有男有女,年纪相差不大,差不多都是六七岁左右,走到主殿外边,一色青碧的草地上,有不少宫女们跟着公子小姐们走来走去,触目所及,皆是红红绿绿的衣裳,热闹得紧。
灵慧公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扫了过去,忽然欢呼了一声,飞奔着朝前边跑了过去,没有再理会身边的慕瑛,旁边的宫女笑了起来:“高家小公子进宫来了。”
慕瑛松了一口气,灵慧公主不在身边,她觉得轻松了许多,眼睛朝宫墙那边看了过去,就见那边有一排深绿色的树木,郁郁葱葱。
“那可是木樨?”慕瑛惊喜的指着那花树问身边陪伴的宫女,母亲最喜木樨,自小她就对这种花树深有了解。
“是。”宫女好奇:“慕大小姐也喜欢木樨?”
慕瑛点了点头:“木樨花很香,每次到了八月,满园花香,心中就特别舒服。”
“太后娘娘也很喜欢木樨,故此慈宁宫里种了不少名品,慕大小姐要不要去瞧瞧?”宫女很是热心,牵了慕瑛的手往前走:“今年木樨花期似乎有些迟,昨日去瞧还才冒出花苞。”
慕瑛点了点头:“我们府里头的木樨今年也会开得迟。”
宫女牵着慕瑛的手往前头走,一边指指点点:“这是金桂树,那是银桂树,这边是今年才栽下的四季桂。”
微微秋风吹拂,绿叶里露出了一点点极浅的米黄色,慕瑛用力吸了一口气,空中已有甜甜的香味:“真好,这些花大约还两日就能开了。”
“你也喜欢这木樨花?”忽然,有人在身后说话。
慕瑛吃了一惊,转过脸去,就见到一个小男孩站在那里,纯金九龙冠,明黄色衣裳,腰间大带腰封,瞧着威风凛凛。
正文 秋色凉如水(二)
“皇上!”
宫女跪倒在地,慕瑛也赶着跪了下来,纯金九龙冠、明黄色的衣裳,宫中只有皇上才能用,面前站着的这个小男孩,肯定就是皇上赫连铖了。
“平身。”赫连铖好奇的看了一眼慕瑛,面前的小女孩年纪虽小,却是明眸皓齿姿容娟秀,已经有了美人风韵,由不得让人心生好感:“你是谁家的小姐?”
慕瑛双手交叠,轻言细语:“臣女父亲乃是大司马慕华寅。”
赫连铖闻之色变,退了一步,再打量了一眼慕瑛,眼中那喜爱之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冷。
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一直在他耳边说,慕华寅这些年在朝堂里结党营私,势力逐渐扩张,恐有野心。今日传召世家子弟入宫,遴选伴读,其实早就已有定论,将慕华寅的一双儿女控制住,投鼠忌器,他自然也会收敛些。
其实,即便两位长辈不这般谆谆叮嘱,赫连铖心里也已经很不喜欢慕华寅,每次朝会上慕华寅总会对政事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一开口,群臣都纷纷应和,完全没他说话的份。有时候慕华寅还越俎代庖的替他处理一些事情,压根不顾金龙宝座上坐着他这个皇上,也不理会坐在一旁的太后娘娘,态度实在嚣张。
慕华寅的口头禅是:“皇上,现在你年纪还小,微臣自然要多替你操心些,等到皇上长大,有自己的判断了,微臣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什么功成身退,大权在握,他又怎么会舍得退隐?慕家操控大司马一职近八十年,在大虞大司马竟成了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一般!
赫连铖的手藏在衣袖里,握得紧紧,皱着眉头看了看站在眼前的慕瑛,若早知道她是慕华寅的女儿,他才不会让她站起身来,他要她一直跪在自己脚下,奴颜婢膝,等着她的双腿跪得发麻,哭哭啼啼向他告饶。
谁叫她投错了胎,成了慕家的大小姐,她就该替她父亲受罪!赫连铖站在那里,盯住木樨花树下的慕瑛,心里琢磨着,自己要想个什么主意让她吃些苦头,可是看到点墨一般的眼眸,他忽然又没了主张——这慕华寅的女儿,为何要生得这般可爱活泼,粉白的一张脸,就如雪花团子一般,让他竟又不忍心下手的念头。
慕瑛被赫连铖盯得好一阵不自在,赶紧低头,如何再敢看面前那个高傲尊贵之人?他眼中的冷峻之色寒如冰霜。
脚边有米粒大的桂花花苞,浅浅的嫩黄绿在翡翠般的草地上,星星点点,如冷漠的眼。
“皇兄,皇兄!”一阵清脆的喊叫声传了过来,灵慧公主如浅紫色的蝴蝶,翩翩而至:“皇兄,你怎么不先去见母后,反倒来这里了?”她瞄了一眼慕瑛,脸上露出了笑容:“皇兄,你还不认识她吧?这是慕大司马家的女儿,叫慕瑛。”
赫连铖正在想着怎么惩罚慕瑛,思路被灵慧公主打断,他淡淡的“唔”了一声:“高启进宫来了?”
灵慧公主笑容甜甜:“来了来了,就在那边呢,他们家两兄弟都进宫了。”
“走,瞧瞧去。”赫连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显得像个孩子:“朕好久未曾见到他们,甚是想念。”
“慕瑛,咱们一起去。”灵慧公主招呼了一句:“我表哥进宫来了,你要不要认识他?”
“我们走。”赫连铖一甩衣袖,大步朝草坪那边走了过去,灵慧公主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慕瑛:“怎么了?你方才得罪皇上了?”
慕瑛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有做。”
灵慧公主一把拉住她:“我皇兄有时候挺怪的,你别想这么多,跟我走。”
高启是高太后娘家侄儿,今年十岁,比赫连铖、灵慧公主与慕瑛长三岁,就是这两三岁的区别,让他显得老成了许多。
“高启,高启!”灵慧公主拖着慕瑛过来,兴致勃勃道:“这是我将来的手帕交,慕大司马家的小姐,名叫慕瑛。”
“慕大小姐。”高启的笑容很温和,就如三月的春阳,照得人心中暖暖。
刚刚才受了赫连铖的冷脸,忽然见着这么温柔的神情,慕瑛心中那种不快慢慢消弭,她柔柔一笑:“高公子。”
“阿启,跟朕到那边去。”赫连铖有些不愉快,高启怎么能对慕瑛笑得这样温和?慕华寅的女儿,到了宫里来就是要受尽白眼与冷遇的,她配不上任何人的宽厚。
高启一愣,还是很顺从的跟着赫连铖朝一旁走了过去,灵慧公主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看,又望了望慕瑛,有些奇怪:“慕瑛,我皇兄好像对你有些意见。”
慕瑛低下了头,心里有些难过:“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皇上似乎不大喜欢我。”
灵慧公主想了想,脸上浮现出甜甜的微笑:“或许是朝堂里有事情,皇兄心里搁着事呢,慕瑛,你别想这么多啦,咱们一道跟过去。”
“不,公主,你去罢。”很明显自己不受欢迎,何必凑过去讨没趣?
“那……”灵慧公主迟疑了一下:“那我先过去了。”
宛若蝴蝶一般,她紫色的衣裙就是秋日里最亮丽的风景,慕瑛贪馋的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渴慕。赫连铖、高启与灵慧公主凑在一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嘻嘻哈哈笑得很开心,旁边几个贵家公子小姐也慢慢的凑了过去。
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草坪中央,没有谁来理睬她。
被皇上嫌弃的人,谁又会这样没眼色的凑过来呢?慕瑛往正殿方向瞧了瞧,里边却有些黑,从草坪这边看过去,黑漆漆的一片,只能偶尔见着一点闪亮的寒光,或许那是太后娘娘头上的簪子,被阳光照着,珠光宝气。
真恨不能冲到正殿里去拉了母亲回府,可是慕瑛知道,她不能这样做。
“你是慕大司马家的小姐?”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慕瑛有些张皇失措,转过身去,就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由一个宫女牵着,正站在自己面前。
“是。”慕瑛有些惊奇,这小男孩皮肤雪白,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要不是他穿着男装,她保准把他当成一个女孩儿:“你又是谁?”
“不得无礼,这是太原王。”站在小男孩身边的掌事姑姑叱呵了一声:“慕大小姐焉能用你我相称?”
太原王?慕瑛一怔,顷刻便明白了面前这小男孩的身份。
当今太后只生了一双儿女,女儿赫连慧被封为灵慧公主,儿子赫连毓被封为太原王。
昔时先皇病重,群臣纷纷进言要先皇立太子,先皇考量良久,想着赫连毓聪敏温良,有立他之心,当即让人传赫连毓侍疾御塌之前。等及赫连毓进来,先皇拉住他的手问话,话里话外已有要立他为太子的弦外之音,彼时赫连毓才三岁,听出了先皇的意思,赶紧跪拜塌前:“父皇,毓儿不愿见母亲因此而受累,请父皇另选旁人。”
大虞旧制,为了确保外戚不干预朝政,皇子若得了入主东宫的敕封诏书,其生母即刻赐死。赫连毓这般推辞,全是一片拳拳孝心,在场之人听了皆是惊叹,只说三皇子真是世间纯孝之人,年纪小小就知要保得母亲周全。
后来大皇子赫连铖被立为太子,他的生母是一个低等的妃嫔,生下了长子也才封了个中式,直到赫连铖登基以后才得了荣华富贵,被封为生母皇太后,躺在那冰冷的棺材里,享受着她其实并没有真正享受到的香火。
因着赫连毓谦让,赫连铖才得了东宫之位,才能登基为帝,对这个弟弟,赫连铖心存感激,更何况赫连铖的生母高太后现在被尊为圣母皇太后,一力辅佐着他,由不得让赫连铖不对这位小皇弟多看一眼。
他给了赫连毓大虞最高的封号,太原王,还赐下了最富庶的食邑:青州,赫连毓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最好的标准来,唯恐有任何闪失。在大虞,这位太原王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不仅仅是他的高贵,更因为他的那纯孝之心。
今日一进宫,就见到这大名鼎鼎的太原王,慕瑛端详了赫连毓一番,就见他生得唇红齿白,一副聪明灵秀的模样,果然是名不虚传。
“太原王安好。”慕瑛弯腰行了一礼,低头看到了一双镶嵌着夜明珠的鞋子,这皇室中人的泼天富贵,果然不假。
“慕大小姐何必多礼。”赫连毓年纪虽小,可说话却十分老成:“咱们直呼本名就是,你比我年纪大,我喊你瑛姐姐,你喊我毓弟即可。”
慕瑛闻之色变:“太原王,这如何使得?”
“我说使得便使得。”赫连毓的话里有一丝孩子气的执拗:“人人见我都喊太原王,实在腻味,你我年纪差不了太多,也要这般循规蹈矩,实在可厌,咱们姐弟相称便是。”
慕瑛正在踌躇,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既然太原王这般客气,瑛儿你便不必再推辞了。”
转过头来,慕瑛见到了穿着常服的父亲,虽然衣裳的红色很俗气,可穿在父亲身上却颇为不俗,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就像一株青松般。
“父亲!”这两个字才出口,慕瑛陡然觉得鼻子一酸,眼眶里已有泪水晶莹,不住的滚动,几乎要掉落下来。
正文 秋色凉如水(三)
走进正殿,慕瑛才觉得其实里边一点也不黑。
屋顶上有盖着明当瓦的天窗,阳光从天窗上漏了下来,正好照在高太后的嘴角边,落下几道细细的阴影,似乎平白给她添上了几根胡须,而且还在不时在颤动,就像自家的猫儿去逗弄绣球团子时,总喜欢将胡须撩上一撩。
慕夫人坐在那里,见自己夫君走进来,一颗心才稳稳的搁到了肚子里头,在她眼里,慕华寅就是如神祗一般的存在,有他在,自己就不用操心了。
“慕大人,这般离不得夫人。”高太后瞟了慕华寅一眼,笑容淡淡:“我们正在猜尊夫人肚子里头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呢。”
“太后娘娘言重了,慕某人不是离不得内子,只是她身子沉重,大夫说也就是下个月里头的事情,不免要多关注些。”慕华寅朝高太后拱了拱手:“还请太后娘娘体谅。”
“哟,哀家还想留着慕夫人多说说话呢,看起来是没这个机会了。”高太后缓缓点头,朝着慕夫人和蔼的笑了笑:“今日累着慕夫人了。”
慕夫人扶着椅背款款的站了起来,微微朝高太后弯了弯身子,慕瑛赶紧走到她身边伸手抱住了慕夫人的腿:“母亲,当心。”
“唉,慕夫人真是有福气,这般孝顺的女儿,又生得如此美貌。”高太后端起茶盏来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那点翠的指甲套子闪着冷冷的光:“哀家一直在想要找个和灵慧公主年纪差不多大的大家小姐进宫陪她,现儿瞧着慕大小姐着实乖巧可爱,给我灵慧做伴是再好也不过了,明日在家收拾收拾,后日一早便将慕大小姐送进宫来罢。”
慕夫人身子一僵,心中悲苦,想要说“不”,可那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来,慕瑛的手紧紧抱住慕夫人的双腿,脸贴在她的裙子上,眼泪无声滚落。
她要离开父母在这深宫里生活吗?可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里,今日上午经历的一切,让她对这深宫有了长足的敬畏,这里没有父母的亲情,没有姐弟的嬉闹,有的只是冰冷的等阶,她见了谁都要行礼问安,要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父亲,母亲,应该会替她回绝了太后娘娘罢?慕瑛心中有一点小小的期望,府中的下人们说到父亲,都带着敬畏的口吻:“咱们老爷可真是炙手可热,跺跺脚京城的地都会摇三摇!”
像父亲这般重要的人物,太后娘娘不会不顾及他的想法,慕瑛将脸在慕夫人裙裳上擦了擦,泪痕一干,她转过身来,希冀的看着站在正殿中央的慕华寅。
“太后娘娘抬爱,这可是慕家的殊荣,慕某怎能推辞?”慕华寅目光犀利,嘴角却是淡淡的一丝笑容:“慕某听闻太后娘娘有意替皇上选伴读,本欲让内子带小儿进宫,只是他年纪尚幼,又体弱多病,是没法子来伴皇上读书了,可万万没想到慕家依旧还有为皇家效力的机会,实在惊喜不已。”
高太后拿着茶盏盖子的手停住了,指甲套子尖尖划过茶盏光滑的面,微微有擦刮之声,清冷而细碎。
慕华寅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自己正准备提出后日进宫时,一道将他的长子送过来,没想到他竟然先下手为强,抢在自己开口之前已经将这话题给挑破了,慕华寅回绝的理由十分到位,合情合理,让她都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
“慕大人真是一心想着皇上,哀家心里实在高兴。”在慕华寅的灼灼注视之下,高太后只能咬着牙说了一句台面上的话:“等着以后你那长子年纪大了些,身子也安好了,就让他多来宫里走动走动,一来可与皇上亲近,再者可用探望长姐。”
“多谢太后娘娘美意,慕某不胜感激。”抬起头来,慕华寅嘴角的笑意更深,太后娘娘毕竟还是忌惮他,知道不必惹怒自己,先退后一步,来日方长。
到了以后又会有不同的理由来推拒,不管怎么说,慕家牺牲一个长女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自己不可能将长子长女都送进宫来受制于人。
慕瑛呆呆的站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慕夫人的手抓住了她的,这才挪开了步子。
慕夫人的手很凉,恍如寒冰,慕瑛忍不住哭出声来:“父亲,母亲有些不好。”
慕华寅脸色一变,走过身去一把扶住了慕夫人:“婉恬,我们走。”
一家三口慢慢退出了慈宁殿,高太后白着一张脸,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就如庙堂里僵硬的石像。周围坐着的几位贵夫人,个个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慕大司马可真是张狂,都不等太后娘娘开口让他们退下,就径自扶着自己夫人走了。
可从另一方面来说,几位夫人又个个钦羡不已,像慕大司马这般爱惜妻子的,大虞真找不出几个来,更何况慕大司马虽然俊逸不凡,但却连个偏房都没有,慕家子女,皆是慕夫人亲生,这等福气,真是修三辈子都修不来。
“夫君。”车马辘辘,单调延绵,慕夫人吃力的抓住慕华寅的手,脸色发白:“一想到要将瑛儿送进宫,我心里就难受。”
慕瑛爬到慕夫人身边,含着泪道:“母亲,瑛儿不要离开你。”
慕华寅跪襟正坐,一言不发,似在沉思,又似已昏昏睡去,慕瑛抬头望着他,一颗心犹如沉入了冰窟。
方才在慈宁宫,父亲回答太后娘娘的话,那意思没有半分拒绝,反而似乎带着一丝欢喜,父亲是已经做出了打算,要把她送进宫去了?她哽咽了一声,只觉得喉咙口子那里堵着一块什么东西,再也说不出话来。
马车里气氛沉闷,慕华寅一路上没有说一个字,只在下车时分才说了几句话:“瑛儿,太后娘娘的一双儿女,你都必须尽力攀上,特别是太原王,他生性仁厚,定然能帮衬你一些。”
慕瑛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一袭深红色常服渐渐远去,在略带灰黄的秋色里,那红色的衣裳渐渐化成了模糊的一团,仿佛山水画上泼了猩红色的画墨,在那一线秋色里,绘出鲜血淋漓的凄美。
“夫人和大小姐回来了。”迎面走来慕瑛的奶娘王氏,年岁不大,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可看上去却比慕夫人要老,肌肤有些粗糙,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你带小姐下去歇息。”慕夫人有些疲倦,虽有两个丫鬟搀扶,可犹自有些摇摇欲坠。
“母亲……”慕瑛难过得快说不出话来,可还是很乖巧的被王氏牵着慢慢的走去了自己的院子。
“奶娘,我一直以为父亲母亲都喜欢我,可是今日才知道,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慕瑛靠在朱红的抄手游廊边,愣愣的看着庭前栽着的一排木樨树,虽未花满枝头,可却已经有了阵阵清香。
王氏有些紧张,将慕微搂在怀里,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大小姐怎么能这般想,老爷夫人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
“可是……”慕瑛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落了下来:“父亲与母亲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看着我要去宫里那虎狼之地,却没有一个替我说话的,对于弟弟……”慕瑛的语气渐渐低了下来,母亲说慕乾被马惊了,不能进宫,父亲在太后娘娘还没开口前就把这个话头给堵住,在他们两人心里,慕乾才是最重要的罢?
“大小姐,”王氏将慕瑛搂紧了几分,难过得快说不出话来:“大少爷是男孩子。”
不管是高门望族还是贫寒门户,一个家族里掌管重权的,差不多都是男儿,身为女儿家,不得不面临着这种重男轻女的现实。弃卒保帅,女儿家永远只是一枚棋子,家长把她放在哪里,她就要呆在哪里。
一只手抚摸过慕瑛的发丝,王氏的声音越来越轻柔:“大小姐,你别再想得太多,老爷夫人肯定是疼爱你的,只是现在有些事情不得不委屈你。进宫便进宫,指不定还有更好的前程在等着你呢。”
大小姐生得这般美,就像画里头的人一样,谁不爱惜她?自幼与皇上一道长大,肯定情分不一般,指不定还能坐上那母仪天下的凤位。
“阿娘。”从院子外边冲进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手里举着一球淡黄色的花朵:“我刚刚去西边玩耍,找到了一枝开了的木樨花,好香。”
慕瑛从王氏怀里抬起头来,愣愣的看了看那淡淡的黄色,鼻尖下已经有了袅袅芬芳。淡黄颜色的花朵在她面前不断晃动着,恍惚间,慢慢变成了一件明黄色的衣裳。
“你也喜欢木樨花?”他的声音,清脆响亮,仿佛就在耳边。
正文 秋色凉如水(四)
八月的秋夜,乌蓝的天空里有一轮明月,皓白如霜,清亮亮的团在暗色的流云间,投下如水般的月华。浅碧色的窗纱上,有树影摇曳,淡淡的清香从园子里飘了进来,萦绕在鼻尖下,甜到了心里去。
慕瑛守在慕夫人身边,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明日她就要进宫,今晚是她在家里的最后一晚。她担心,她害怕,只希望能就这样靠在母亲身边,一觉醒过来,就已经到了及笄时分。
“母亲,瑛儿不想离开慕府,不想离开母亲。”慕瑛的声音甚是慌乱悲苦,哽咽得好半日才说出一句话来:“母亲,瑛儿还没满七岁,就要去宫里仰人鼻息不成?”
慕夫人的脸色雪白,精致的容颜也黯淡了几分,她皱着眉头,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慕瑛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是她亲手将她养大的,是她的心肝,她又如何舍得弃了自己的长女?
可是,太后娘娘已经下了懿旨,慕家如何能拒绝?慕夫人心中难过,面对女儿的质问,更是觉得惭愧,怎么也开不了口。
慕瑛见着慕夫人那般模样,不由得有几分惶恐,将头伏在慕夫人的膝盖间,嘤嘤哭泣:“母亲,父亲这般狠心,你也这般狠心不成?母亲就舍得再也见不着瑛儿?”
“瑛儿,你别这般说你父亲。”听粗慕瑛言语里的怨怼,慕夫人慌忙安慰她:“你父亲他也有他的难处,现儿你年纪小,还体会不到,等着你年纪大了便知道了。作为慕家的女儿,你该为咱们家族来做些事情,送你进宫,这也是为了咱们慕氏的安稳着想,你便别再想多了,明儿一早便安安心心的进宫去罢。”
慕瑛静静的跪在慕夫人面前,一颗心如在冰窟。
她再怎么哭闹,父母都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她这一辈子,大概就要被困在那皇宫——她的一辈子有多长,全凭那些高贵的皇族中人的施舍,他们让她活,她就能见到第二日的朝霞,若是不高兴了让她死,她便再也见不到一丝亮光。
她恨父亲恨母亲,恨他们为了保全弟弟却将她送进了龙潭虎穴。慕瑛捏紧了拳头,一张脸孔歪曲得不成形状,早就没了那粉雕玉琢的雪花团子模样:“母亲,都说宫里是虎狼之地,你却坐在这里眼睁睁的望着我要往那虎狼之地里去,没有半分想要替我开口求情,只是劝着我去!你喜欢弟弟们,唯独便不喜欢我,现在有了他,你更是不会管我的生死了。”
慕夫人吃了一惊,眼睁睁的看着慕瑛的小拳头打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头,她眉头皱起,痛苦的□□了一声:“瑛儿,你这又是为何?”
一阵剧痛从肚子那里传了过来,慕夫人痛苦的弯下身子,额头上瞬间便是汗津津的一片,看得慕瑛也是一阵心惊胆颤:“母亲,瑛儿不是故意的,瑛儿只是想欺负肚子里头那个宝宝一下,以后瑛儿进宫便欺负不到他了。”
慕夫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咬着牙□□,对身边的丫鬟道:“快去喊稳婆过来瞧瞧,千万别惊动老爷。”她的两只手不住的颤抖了起来,只觉得肚子那里阵阵绞痛,好像那小小婴儿在她腹中拳打脚踢一般。
见母亲这般痛苦,慕瑛也吃了一惊,她咬着牙齿站在角落,惊慌失措,她真的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愤不平而已,可是却让母亲遭了这般罪过。
“瑛儿,你先回去歇息,母亲还撑得住。”慕夫人好半日才缓过神来,冲着王氏怒喝了一声:“还不带着大小姐下去?”
万一她要生孩子了,被瑛儿见着这难堪事儿如何是好?
王氏慌慌张张应了一句,牵了慕瑛的手便往外走,慕瑛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很顺从的跟着王氏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边人来人往,慕瑛有些担心,仰脸望了望王氏,她瘪了瘪嘴:“奶娘,我闯祸了是不是?”
王氏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用帕子擦了擦慕瑛的眼睛:“大小姐,咱们回去罢,夫人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牵着慕瑛的手,两人慢慢的走在抄手游廊里边,朱红的廊柱,浅碧色的窗纱,此时在夜色深深时已经看得不是很分明。王氏望了望那天空中一轮明月,朦胧如水一般,旁边几颗星子却是亮堂得格外耀眼。
猛然,天空里那几颗星子动了起来,摇摇欲坠,中间那颗极大极明亮的星星更是似乎要砸到人的头顶上来一般,王氏带着慕瑛站在走廊的拐角处,惊得一动也不能动,呆呆的望着一线微紫的星光笼住了院子,直扑扑的朝慕瑛所站的地方扑了过来。
“老爷,老爷!”急促的声音从屋子外边传了过来,一个小厮急急忙忙的奔到了门口,扶着门槛喘着气道:“夫人身子有些不适!”
“什么?”慕华寅将手中的案牍放下站了起来:“我这就去瞧瞧!”
刚刚赶及走到内院的月亮门,还没有跨过那道门槛,就见有处院子的屋顶上升起了一道氤氲的紫色,愈来愈浓一般,他抬头望天空一看,便见着了那摇摇欲坠的星子。
“紫微星!”慕华寅心中一惊,瞧着紫微星动,正是对着长女慕瑛居住的院落。
紫微乃是帝王之星,若是男子命宿紫微,便能称王称帝,若是女命紫破,日后容颜定然甚美,且命宫紫微坐守,夫君非富则贵,瞧着这架势,分明是有来历的,指不定到时候能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女子称帝,机会微乎其微,可女子为后,特别是对于慕瑛来说,更是大有机会。慕华寅背着手站在门槛上,看着女儿院子那边一团氤氲的紫气,有些出神。瑛儿现在瞧着就是一个美人坯子,与皇上青梅竹马,说不定还真能生出些情分来。
若是女儿能嫁了皇上,那慕家或许又会地位稳固些,慕华寅定了定心神,快步朝慕夫人屋子走了过去,目前他最最担心的是她的身子,都说女人生孩子是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但愿她平安无事。
紫微星动只持续了短暂的一阵子,不多时天空便恢复了宁静,依旧是皓月当空,群星拱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明亮的月色照在后宫的琉璃瓦上,闪着淡淡的清冷光芒,桌子上两樽金瓯,里边清冽的美酒正在微微晃动。
“娘娘,原来是紫微星动了,东南方向,也不知道哪家要出贵人了。”一位掌事姑姑走了进来回禀:“今晚这紫微星实在太亮,眼前晃晃的一片。”
“东南方向?”高太后皱了皱眉头,沉吟不与,旁边太皇太后却惊恐了起来:“大司马府,大司马府不是在东南方向?明日他那女儿要进宫,今晚就有异象,莫非是落在她的身上?”
“紫薇,帝后之星。”高太后喃喃自语:“难道慕家要出皇后了?”
“母后,皇祖母。”坐在一侧的赫连铖眉头皱得紧紧:“朕害怕。”
高太后望着一脸惊惧的赫连铖,微微叹了一口气,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看到天有异象便这般不安起来。她朝赫连铖招了招手:“皇上,你过来,别害怕,有哀家在呢,你只管放心便是了。”
赫连铖怯怯的走到高太后身边,靠着她那金丝银线织就的衣裳,一脸惊慌:“母后,朕以后一定要娶那慕大小姐为妻?朕讨厌慕家,朕讨厌那个慕华寅,他就会在朕面前趾高气扬,可朕却还得要听他说话!”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巍巍颤颤的爬了过来捂住了赫连铖的嘴:“皇上,你可别乱说,小心被人听见了去告诉大司马,那咱们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赫连铖被捂着嘴说不出话来,一双脚不住的乱踢,只是呜呜哇哇的喊叫着,高太后朝太皇太后行了一礼:“母后,我来劝劝皇上。”
她伸出手将太皇太后的手给掰开,将赫连铖搂在怀里,轻轻的拍打着他的背道:“皇上,以后咱们再想想办法,虽说天意不可违,只要咱们心诚,多在佛祖面前上香,将诚意闻达上天,总会有一日能改掉此番命数。”
赫连铖呼的一声站了起来,眼中有着愤恨不平的光芒:“慕华寅敢将他女儿送进宫来,朕便要让他女儿替他还债!”他的双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恶狠狠的朝空中挥舞了两下,仿佛慕华寅便站在眼前一般:“你等着瞧,等着瞧!”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屋子外边清风渐起,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不住叹息。赫连铖直起身子,大步朝外边走了去。
“皇上,皇上!”宫女们慌慌张张的跟在他身后,谁也不敢大意。
木樨树那边一阵清香,赫连铖奔到那里,停住了脚步。
一张雪白的脸孔慢慢浮现在眼前,点墨般的一双眼睛,楚楚可怜。
是她,就是在这树下遇到了她。
赫连铖一脚踏住地上的一片落叶,脚尖慢慢用力,叶片慢慢的被搓揉成一团,再也没法平平整整的展开。
正文 木樨花开迟(一)
浮光流动,阳光如碎金一般,在青翠的树叶中起起落落,那闪烁的光彩时而在树顶,时而又落在了草地上,就如慕瑛此刻那起伏不定的思绪。
奶娘王氏与她的女儿小筝每人提了个包袱走在慕瑛身后,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第一次进宫,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几乎有些无所适从,两人死命的盯着自己的脚尖,生怕踏错了一步。
唉,大小姐……王氏悄悄抬头看了看前边走着的慕瑛,心中暗自叹气,大小姐此刻虽然高高的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可心里肯定有些不稳妥罢。
“慕大小姐觐见。”守在慈宁宫正殿的小内侍拉长了声音,尖尖细细,就如薄薄的匕首要插到人心里头去,慕瑛身子一颤,眼睛望了过去,就见正殿那阔大的扶手椅上并排坐了两个人,高太后在左侧,中央那个穿明黄色衣裳的,正是赫连铖。
“臣女慕瑛见过皇上、太后娘娘。”
匍匐在地,一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两侧,慕瑛的眼睛盯住了自己的手背,从今天开始她就要过这种低声下气的生活了,她不再是奔跑在慕家园地里的大小姐,不再有父母宠爱,下人关照,她现在的身份,只是皇宫里一个不入品阶的宫女,陪着灵慧公主玩耍的伴读。
虽然太后娘娘准许她带两个下人入宫,可相对于高高在上的皇族们来说,她跟她的下人们没有什么两样,都只不过是为皇族效忠而已。
鲜红色的衣裳拖曳在地上,整整的铺出了一幅孔雀的尾翎,裙袂上绣着缠枝的木樨,再也不是她所喜爱的牡丹。
这衣裳是慕夫人精心为她挑选的,从流光熠熠的绫罗绸缎中,慕夫人颤着双手选出了这一件来:“瑛儿,到了皇宫,需得韬光养晦,一切不可张扬,有灵慧公主在,你便不能再用牡丹,不如就穿这件木樨图案的罢。”
慕瑛咬着牙接了过来,一言不发。
慕夫人靠到了椅子上,一脸疲倦,心跟被撕裂一般,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她心爱的女儿就要离开,要去那暗流激涌的皇宫,以后再也听不到她软绵绵喊‘“母亲”的声音,再也不能日复一日见到那花朵般的脸蛋。
昨晚她被慕瑛捶了下肚子,痛了大半夜,养在府中的稳婆过来检查,叮嘱务必静养,不可再操劳,可今日是慕瑛进宫,母女分别,如何不能过来看她?
然而……慕夫人痛得揪心,女儿却是与自己生分了。
看着慕瑛那冷淡的神色,慕夫人深深知道,自己与女儿的情分,或许从昨晚就已经断了。
“瑛儿,母亲来给你梳头发。”慕夫人颤抖着伸出手来,将慕瑛拉到身边,慕瑛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僵硬笔直,任凭着她的手指抚摸过自己的头发。
曾经,母亲的抚摸是那般温柔,她总喜欢依偎在她的身边,享受着母亲那脉脉的温情,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清香。可是从今日起,慕瑛决定,她不再有父有母,她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去面对将来不可知的一切。
赫连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了慕瑛面前。
乌黑的头发梳成两个抓髻,每个发髻上都簪着一支琉璃发簪,流苏尽头有细如米粒大小的宝石,长长短短的垂到了耳朵边上,被殿外钻进的风吹得微微作响。
她低着头,看不清眉眼,唯见身上穿的衣裳,红色的一团鲜艳似火,仿佛要燃烧起来,将整个慈宁宫照亮。
赫连铖伸出脚,慕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作甚?难道要将她踢翻吗?
鼻尖快要贴到地面,慕瑛死死盯着那双黑色的羊皮靴子,看着上边金丝绣成的水纹一波一波朝她推了过来。
一阵剧痛。
赫连铖踩住了她的手指。
他只踩了她几根手指,这样给她的疼痛便更深了些。羊皮靴子用力从她雪白如葱管的手指尖上碾压过去,慕微痛得快要叫喊出来。
“皇兄!”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你会踩痛瑛姐姐的!”
顷刻间,踩在她手背上的脚提了起来,黑色羊皮靴子离她几寸之远。慕瑛只觉全身猛的一松,几乎要瘫软在地。
脚步声又急又快,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慕瑛略微抬头,就见穿着紫色衣裳的赫连毓站在赫连铖身边,矮了半个头,可气势依然有,一眼望过去,就觉得俊逸非凡。
“皇兄,你离瑛姐姐太近了。”赫连毓伸手拉住了赫连铖:“咱们先让瑛姐姐站起身来再说话,如何?”
赫连铖转头看了赫连毓一眼,见他一双眼睛就如清泉,没有半分杂质,极为认真的看着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好,就听你的。”
对于这个幼弟,赫连铖心里还是十分有好感的,不仅仅因为他的谦让自己才能坐上龙椅,最主要的是赫连毓为人谦和有礼,又纯真如璞玉,让人见了不由得就心里生了几分喜欢。
“慕大小姐,哀家选了你进宫来给灵慧公主做伴读,你千万别有什么旁的想法,你出身高贵,不是来做宫女或者女官的。”高太后笑微微的看着慕微,话里话外透露着亲昵:“哀家觉得灵慧实在有些顽劣,真想有个像慕大小姐这般温柔沉静的女儿,以后你就跟灵慧一道住到慈宁宫,陪伴哀家左右罢。”
刚刚面临着绝望与惊惧,忽然得了这几句贴心贴意的话,慕瑛只觉得心头一热,眼泪珠子滚滚而出:“多谢太后娘娘。”
“传哀家懿旨,以后宫里见了慕大小姐皆称瑛小姐,以公主礼待之,不得有半分轻慢。”高太后朝慕瑛招了招手:“你且到哀家身边来。”
灵慧欢欢喜喜的跑到慕瑛面前,抓住了她的手:“慕瑛,你快跟我去母后那边。”
她的手正好抓住了慕瑛被踩踏到的那两根手指,慕瑛吸了一口凉气,只是忍着没有呼喊出声,一步步的挨着走了过去。
“瞧瞧,这小脸蛋可真是招人爱。”高太后端详着慕瑛,慈眉善目。慕瑛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害羞的低下了头:“全是太后娘娘说得好听,慕瑛哪里及得上灵慧公主。”
“你们各有各的好看之处。”高太后笑着拍了拍慕瑛的手背:“以后便在慈宁宫里长住了,有什么缺了少了的,派你那奶娘跟掌事姑姑说,不要闷着,就把这里当成大司马府,咱们就是一家人。”
慕瑛哽咽了一声,应了下来,灵慧公主笑嘻嘻道:“慕瑛,听说你喜欢木樨花?围墙那边有几棵木樨树今日一早就开花了呢,我带你过去瞧瞧。”
赫连毓也在一旁笑着道:“咱们可以去打些木樨花下来,让御厨拿了去做蒸糕儿吃。”
“对对对!”灵慧公主跳了起来,朝那边站着的一个宫女喊了一句:“香玉,快些去拿竹竿来,我要去打木樨花!”
三个人在宫女内侍们的拥簇下飞快的走了出去,慈宁宫的正殿里只剩下高太后与赫连铖。
“皇上,你这又是为何?”高太后端起镶着金边的琉璃茶盏,轻轻吹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水,上边浮着的一片茶叶慢慢的沉了下去:“你又何必如此对那慕大小姐?她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何尝受过这样的苦?”
赫连铖沉着脸,好半日才开口道:“谁让她有那样一个父亲!”
“慕华寅是慕华寅,咱们将他的女儿召进宫来,只是想做一枚握在手心的棋子,不是要你去虐待她。她只是个孩子,她还那般可爱,皇上又如何忍心去伤害她?”高太后轻轻的啜了一口茶汤,闭上眼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皇上,你那里好像有南燕进贡来的黑玉断续膏?拿了过去给她搽上罢。”
“她那一点点伤口,如何就要用黑玉断续膏了?”赫连铖一扭头:“母后也太好心了。”
“哀家方才仔细看过了,慕大小姐的手指尖黑了一块,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用的力气大了几分,哀家听说慕大小姐年纪虽小,可却已经开始学习弹琴绘画,想来这手指是万分要紧的,千万不能留下什么伤痛。”高太后抬起眼皮看了赫连铖一眼:“皇上,你不会这般忍心罢?”
赫连铖站在大殿中央好一阵子,目光有些迷茫,根本不知道落在哪个方向,侍立在一侧的贴身内侍江六弯着腰偷眼看了看赫连铖,小心翼翼道:“老奴去给皇上取过来?”
“要你多嘴!”赫连铖愤恨的骂了他一句,可却没说究竟是要江六去取还是不要他去取。江六有些困惑,转头看了看高太后,见她容色平和,脸上微有笑意,当下打定了主意,拔腿就往外边走了去。
“这江六真是越来越自作主张了,朕还没说让他去取呢,竟然走得比风还快。”赫连铖很不满意的嘀咕了一句,可也没有出声喊住江六,任凭他飞快的穿过慈宁宫那片大草坪,朝朱红的大门那里走了过去。
大门的一侧,栽着一排木樨,从慈宁宫正殿门口看过去,只能见着一片青翠的叶子,可树下的那几个人拿着竹竿敲着树干,似乎空中落下了一阵浅浅的雨雾,淡淡的黄色,带着馥郁的芬芳,飘飘洒洒的将天地万物笼罩住。
正文 木樨花开迟(二)
青翠的草地上铺着一张很大的水竹席,这是从越州进贡过来的,最细密的水竹经过最精巧的双手编织而成,细密得似乎没有一丝缝隙。水竹被染成不同颜色,几种颜色交错到一处,织出了一幅泼墨山水画。
这般精美的竹席,此刻上边却是落满了木樨花,小小的花朵仿如碧天里的星星,密密匝匝的一层,随着秋风不住微微起落,就如春日里的细雨滴在花瓣上,溅掉了数根花蕊。
灵慧公主匍匐在竹席边上,完全没有一位皇家公主应有的气质,一双手不住的把那落下的桂花扒拉到自己面前,眉开眼笑:“慕瑛,慕瑛,你看,这些花真新鲜,快来捡。”
跟着灵慧公主一道爬在竹席上的,是她的贴身大宫女香玉:“公主,这木樨要早上来打才是最新鲜的,此时已经都快到中午时分,被太阳晒得没了晨露的滋润。”
小筝有些眼馋,看了看慕瑛:“大小姐,我能不能去捡木樨花?”
慕瑛点了点头:“你去罢。”
小筝虽然比她长了三岁,可依旧还是小孩子心性,见着灵慧公主她们捡木樨花捡得正欢,早已按捺不住,听得慕瑛准许,直接扑到了水竹凉席上,开始用手捡起那细小的花朵来:“要做蒸糕吃,将开未开的花朵才是顶顶好的,蜜汁都还在里头呢,花瓣却比花苞要饱满。”
慕瑛凝视着那一席浅黄,轻轻叹气,从今日起她便要开始喜欢木樨花,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灵慧公主也喜欢牡丹。
灵慧公主今日穿的是高腰襦裙,交领,襦裙从胸口开始一直往下拖曳,没过脚尖,水碧色的裙裳上绣着的是团花牡丹,刺绣精美,花瓣上的露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花蕊上边还缀着金珠,不住的晃着人的眼睛。
她是大虞最尊贵的公主,金尊玉贵,而自己,虽然太后娘娘命大家都喊她瑛小姐,以公主之礼待之,可她毕竟不是真公主,她必须学得收敛,不要去与灵慧公主争抢,这样才能保得自己周全。
“瑛姐姐。”赫连毓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你的手指是不是受伤了?”
慕瑛转过脸去,就见赫连毓关切的看着自己的衣袖,眼中有些焦急:“我皇兄……”他有些为难,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皇兄有些暴躁,可是瑛姐姐你也不要怪他,他心里头其实很苦。”
“他有什么苦?”慕瑛的声音清冷了几分,那高高在上的赫连铖,不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吗?偏生自己却不能反抗,只能随他虐待自己。
“我皇兄……”赫连毓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他们、他们都说皇兄是看着他的母亲自缢身亡以后,心里难过才变成这样子的,”
慕瑛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亲眼看着自己母亲自缢?”
“是。”赫连毓声音低沉了几分:“你知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皇兄被立为太子,他母亲就活不成了,太皇太后让皇兄去跟他母亲去告别,可没想到皇兄的母亲已经自尽,皇兄推开门却只见到他母亲吊在横梁上……”
“啊,原来如此!”慕瑛惊得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难怪赫连铖会如此心硬,换作旁人,亲眼目睹母亲自缢离世,只怕是会一辈子都记得这桩事情,心里头都会存着怨气。
“瑛姐姐,让我看看你的手。”赫连毓的声音软软:“我让人去给你取搽伤的药过来。”
“不用了。”慕瑛将手藏在衣袖里,不想让赫连毓看到,虽然那几根手指头依旧有隐隐约约的疼痛,可她却不想将这事情闹大,免得让人觉得她十分娇气。
“瑛姐姐,搽点药比较好。”没想到赫连毓很是固执:“春晴,你去取些治伤药膏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皇上已经命奴才取来了黑玉断续膏。”
“黑玉断续膏?”赫连毓吃了一惊,转过身去:“江六,还用不上这个罢?”
“皇上说,瑛小姐当得用最好的药膏。”江六恭恭敬敬的将一个小小的玉白色瓷瓶捧到慕瑛面前:“瑛小姐,请收下罢,此乃皇上的赏赐。”
慕瑛一言不发,将瓷瓶接了过来,心中却颇不能平静。
她觉得赫连铖很怪,分明是他踩伤了自己,又假惺惺的拿上好的疗伤药膏过来,他究竟准备做什么!眼角微微扬起,她看到离木樨花不远处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明黄色的衣裳很是显眼。
她的心动了一动,这样子的赫连铖,看上去很孤单,脸上虽然没有半分神色,可她却依旧能体会到那索然的心情。
打开黑玉断续膏的瓶盖,一阵清香扑鼻。
这香味跟木樨花的香味全然不同,带着药香。慕瑛将瓷瓶托在手心里,不住的打量着里边黑色的药膏,有些犹豫,自己到底是用还是不用?
王氏已经伸出了手:“大小姐,我给你搽药。”
慕瑛很顺从的将手露了出来,赫连毓倒吸了一口凉气:“瑛姐姐,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分明是欺霜赛雪的手,此时那葱管的手指却已经肿了起来,带着几道紫色的瘢痕,与雪白的肌肤相映衬,看上去有些狰狞。
王氏看着心疼,可哪里敢抱怨皇上,只能用手挖了一团药膏,轻轻的抹在慕瑛的手指上:“大小姐,忍着些。”
“奶娘,没事。”慕瑛强装笑颜,那钻心的疼痛早就过去,现儿只是一阵余痛罢了,黑玉断续膏不愧是宫中疗伤上品,刚刚搽到肌肤上便觉得凉津津的一片,疼痛感少了许多。
“瑛姐姐。”赫连毓有些难过的碰了碰慕瑛的手指,在他心目中,皇兄赫连铖不是这样残暴的人,为何独独会对慕瑛有这样的成见呢?眨巴眨巴两下眼睛,赫连毓飞快的朝站在一旁的赫连铖跑了过去:“皇兄,皇兄!”
“怎么了?”赫连铖极力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来,可却还是有些发慌,难道自己踩得太重,慕瑛的手指受伤太严重?他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心头一紧,好像有谁扼住了他的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兄,瑛姐姐的手指全肿了。”赫连毓眼神里带着些许不满:“你方才踩得太重了些。”
“是吗?”赫连铖好不容易挤出了两个字,两条腿却已经大步朝慕瑛迈了过去:“我去瞧瞧。”
明黄色的身影越来越近,慕瑛逐渐有些慌乱,她赶忙将衣袖垂了下来,把自己的手臂遮盖住,不让赫连铖看到她受伤的几根手指。
“朕看看你的伤势。”赫连铖昂着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一颗心却跟擂鼓似的砰砰作响,他的眼睛盯住了慕瑛,一张脸孔跟白玉般温润,鲜红的衣裳上淡黄色的木樨花不住的飘落。
“皇上,没什么大事。”慕瑛被赫连铖盯得有些不自在,连忙低下头去:“多谢皇上赠药。”
分明是他踩伤了自己,可自己还得委委屈屈谢过他的药,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慕瑛垂手而立,心中有些许悲伤,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她受的折磨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一只手伸了过来,慕瑛吃了一惊,刚刚想退缩,可那只手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伸出手来。”声音清冷,而且带着绝对的控制。
慕瑛眼眸低垂,默默的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一阵清凉从指尖传到了心里,慕瑛有些惊诧,抬头一看,赫连铖正拿着那黑玉断续膏在往她手指上涂抹,一张脸依旧是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半分别的神色。
木樨树下的人都呆住了,灵慧公主抬起头来,有些纳闷的看着赫连铖,怎么皇兄会亲自给慕微搽药呢?这完全是不可能的呀!以他九五之尊的身份,如何能给这甫才进宫的慕大小姐上药?
慕大小姐自己带着奶娘与贴身丫鬟,上药是她们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赫连铖来做了?
“皇兄!”灵慧公主跳了起来,自己务必要阻止他,皇上的尊严可不能丢!
赫连铖头都没抬,只是继续在细心的给慕瑛上药,恍若未闻。木樨树上飘下了一朵木樨花,落在慕瑛的手指上,他轻轻一按,将那淡黄的花朵抹在了药膏里:“你喜欢木樨花,就让这花留在你手指上。”
他的话语忽然间温和得令人不敢相信,慕瑛呆呆的看着那朵淡黄色的花朵染上了灰黑的颜色——大殿里疾言厉色的赫连铖,怎么就变成了温言款语的谦谦君子?她努力的眨了眨眼睛,眼前确实是赫连铖,穿着明黄色衣裳,眉毛微微皱起,有一种淡淡的忧郁。
“皇兄,以后这事情,都交给那些奴婢们来做便好。”灵慧公主奔到赫连铖身边,一把将他手中的瓷瓶拿了过来,交到王氏手中,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悦:“你怎么就跟木头一样杵在那里?还不知道给你家小姐搽药?难道还真想让皇上全部搽完?”
王氏慌乱的将那瓷瓶接了过来,红着一张脸,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慕瑛冲灵慧公主笑了笑:“公主,我奶娘已经替我搽过药了。”
再怎么样,自己也该护住忠心于自己的下人,慕瑛咬了咬牙,在这深宫,她也就王氏与小筝两个忠心的人了。
正文 木樨花开迟(三)
文英殿。
慕瑛抬头一看,黑色的牌匾上三个烫金的大字,她暂时看不出来是什么体,只觉得那三个字龙飞凤舞,很有气势。
灵慧公主拉了拉她的手:“别看了,咱们快些进去。”
这文英殿是皇上批阅奏折之处,后边院子隔了出来,供皇子公主们念书。大虞先祖乃是胡族,对于这念书之事并不很重视,故此对于皇子们读书的选址也没很上心,随意在文英殿里划了一块地位,敷衍了事,倒是另外建了一座射苍宫专门用作教皇子公主们习武之用,比文英殿气派了不知道多少。
灵慧公主拉着慕瑛的手飞快的踏上了汉白玉的台阶,三步奔做两步的跳了过去,惊得香玉在后边连声喊着:“公主殿下,小心!”
“我还用你提醒?”灵慧公主转过身来,朝香玉吐了下舌头:“你就慢慢走罢,我要快快进去了!”
她引着慕瑛从偏门走了进去,步子又急又快,脚底生风一般,那银紫色的裙袂被风微微掀起,露出了一小截羊皮靴子,做成深紫颜色,上边镶着一块硕大的美玉。
慕瑛默默的跟着灵慧公主朝前边走了去,心中有些微微的不是滋味,本来她穿紫色也是很合适的,但是今日灵慧公主穿的是紫色,她势必不能去抢公主的风头。一大早王氏就悄悄的去打听过了,听说公主殿下准备穿银紫的衣裳,就赶紧将一套淡蓝色的裙子找了出来:“大小姐,你穿这套。”
“大小姐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小筝在一旁安慰她。
“是啊,我穿什么都好看。”慕瑛故作轻松,平举了一双手臂:“给我穿上罢。”
虽然大家都说她生得美,可是毕竟人靠衣装,总有更适合自己穿的颜色。慕瑛拉了拉衣襟的下摆,那抹淡淡的蓝色几乎要浅得显不出来,站在灵慧公主身边,完全被夺目的淡紫压了下去。
太傅大人还未到,书房里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见着灵慧公主走进来,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神色。
先皇英年早逝,只留下五位皇子与四位公主,虽说大虞不将男女大防看得很重,也并未将女子束缚在闺阁之中,可灵慧公主竟然主动跑来文英殿念书,却真是一桩奇事。灵慧公主生性活泼,喜习武,厌读书,每次一翻开书,即刻便昏昏欲睡。
“灵慧,你今日怎么来了?”二皇子赫连荃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怎么了?我如何就不能来?”灵慧公主拉着慕瑛走了进去,朝众人扫了一眼:“这是慕大司马家的大小姐,以后你们叫她阿瑛便是了。”
众人的目光都朝慕瑛看了过来,赫连荃站起身,笑着伸手指了指身边那张座位:“阿瑛,你坐到这里罢。”
灵慧公主一昂下巴:“慕瑛自然是要跟我坐一处。”
她雄赳赳的拉着慕瑛的手朝房间一角走了过去,走到最右边,指了下桌子:“香玉,先把这桌椅擦干净。”
坐在一旁的小公子笑了起来:“灵慧,你可真是气势足足。”
“表哥!”灵慧公主噘了噘嘴:“哼,你看到我进来却不与我说话。”
慕瑛看了那人一眼,认出是前几日在慈宁宫见过的高启,今日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看起来颇有读书人的气质,一张脸孔显得成熟了许多,完全不像是才九岁,看着仿佛是十多岁的少年,沉稳安静。
“有这么多人与你说话,还需我这多余的一两句?”高启温和的朝灵慧公主笑了笑:“灵慧,你也太贪心了些。”
灵慧公主撇了撇嘴:“他们跟我,与你同我的关系不一般,有个亲疏远近。”
高启笑着摇头:“灵慧,你这话切勿乱说,若是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她肯定会以为你是太后娘娘素日里故意教偏了你。”
二皇子他们与灵慧公主虽然不是同一个生母,可毕竟共一个父亲,而高启却只是高太后娘家的侄儿,论起亲疏远近,肯定要比二皇子他们远得多,可偏偏灵慧公主却只将他认作是最亲近的人。
香玉将桌子擦干净,灵慧公主挨着高启那个方向坐了下来,小筝将书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边:“大小姐,你坐这里。”
小筝选的位置是房间里最偏僻的地方,慕瑛十分满意,她不希望引起旁人的注视,一个人悄悄的坐在角落就好。
刚刚坐下,赫连毓便来了,一边走一边还揉着眼睛。
“皇姐,你们走的时候怎么也不喊我。”赫连毓走到灵慧公主身边,有些嗔怨的语气:“幸好太傅大人还没到,否则他肯定以为我偷懒不用心了。”
灵慧公主瞅着赫连毓嘻嘻的笑:“皇姐是想要你多睡一阵子哪,居然不领情。”
赫连毓瞥了她一眼,径直走到了慕瑛身边:“皇姐没听说过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我昨晚戌时就睡下了,哪里要睡这么久?哼,皇姐是故意的!我不理你啦,我要跟瑛姐姐坐一块。”
慕瑛朝里边挪了挪身子,站了起来:“太原王安好。”
赫连毓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瑛姐姐,何必拘这些俗礼?”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屋子外头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听得出来那人心里头存着事情,这才会如此匆忙。
众人抬头朝门边看了过去,就见穿着龙袍的赫连铖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眉头拧得紧紧。
“皇上安好!”众人都站起身来,低头行礼,赫连铖没有应答,大步朝角落里站着的慕瑛走了过来。
慕瑛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就被飞过来的一脚踹到了地上,赫连毓吃了一惊,赶忙上前拉住了赫连铖的手:“皇兄,这是怎么了?”
赫连铖怒气未消,赶着追了上去,朝慕瑛小小的身子连续踢了几脚,每一下都用了十分的力气,慕瑛痛苦得蜷缩在一起,就如一只小小虾米。
被惊住的小筝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扑到了慕瑛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她,赫连铖更是怒不可遏,用足了力气,兜头兜脑的朝小筝踢了过来:“滚开,谁叫你护着她的?再敢挡在前边,朕非叫你死不可!”
“皇上,我们家大小姐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惩罚她?”小筝咬着牙,心有不甘的喊了出来,自从慕瑛出生,她便由阿娘带着一起照看慕瑛,两人的情分实在不浅,在小筝心里,慕瑛不仅是她的主子,还是她的亲妹妹一般,看着她受苦,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的。
“小筝,你走开。”听赫连铖说要小筝死,慕瑛吃了一惊,伸手用力去推小筝:“皇上动怒,肯定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别替我挡着,这是我该受的。”
赫连铖愣愣的看着慕瑛,抬起的脚慢慢放了下来。
“皇上!”门口有人威严的喊了一声,赫连毓赶紧飞奔着过去:“太傅大人,你快来劝劝我皇兄,他不该对瑛姐姐下这般狠手。”
当朝的太傅大人复姓上官,也算得上是三朝元老,今年已经六十余岁,须发皆白。他看了看怒气冲冲的赫连铖,暗地里叹了一口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慕大小姐可真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今日早朝,户部上奏,黄河汛期已至,为了不让民众遭殃,请皇上特派一名得力得官员前去监管,以免黄河秋洪泛滥,决堤伤人伤庄稼。
赫连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便是自己的舅舅贺兰敏。
本来贺兰家族也算得上是大族,只是赫连铖的母亲却只是这大族里旁支里的最末一支,进宫十几年,她一直默默无闻,是先皇的司帐宫女。有一日先皇喝醉了酒回到盛乾宫,贺兰氏赶紧铺床叠被,却被醉醺醺的先皇压倒临幸了一番。
也不知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一夕之欢竟然怀上了龙种,可先皇却似乎遗忘了这位被他临幸过的女子,还是太皇太后得知了这件事情以后,才将贺兰氏接到自己宫里来,嘱咐宫人好生照顾。
那时候先皇只有两个公主,还未有皇子,太皇太后自然是关心先皇子嗣,将贺兰氏照顾得无微不至,怀胎十月以后,终于生下了赫连铖,太皇太后大喜,好好嘉奖了贺兰氏一番,亲自替她去讨封赏,可是没想到竟然连个昭仪都没挣上,先皇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第二日下了一道册封诏书,封贺兰氏为中式。
中式是嫔妃里位置比较低的了,美人、中式、椒房、昭仪、皇后,大虞后宫妃嫔的等级倒也不复杂,可生了个皇长子却还只被封为中式,足以说明贺兰氏的不被重视。
因着贺兰氏不被重视,赫连铖也连带不被重视,在先皇面前,他一句多话都不敢说,更没想到过自己会被立为东宫太子。虽然说这里头有赫连毓谦让的因素,可毕竟先皇有五位皇子,怎么会落到他身上,他也有些说不清原因。
或许是太皇太后坚持?作为皇长孙,太皇太后对他疼爱有加,可是无论太皇太后对他有多么疼爱,可却没法弥补赫连铖内心的自卑。
他的母亲贺兰氏出身寒微。
要是贺兰氏出身高门,生了皇长子,不说被立为皇后,至少能挣到昭仪的分位,但她到死都只是一个中式。
赫连铖不喜旁人提及自己的母亲,也不喜旁人说起自己的母系亲戚,可心底里却还是在琢磨着要将自己舅父一系好好的提拔提拔。
这次便是个好机会。
正文 木樨花开迟(四)
“皇上,微臣认为这般安排不妥。”
赫连铖才一开口,马上就有人出列,手捧玉笏,态度谦卑,可说出的话里却有一种不容否定的决断:“贺兰敏这人才疏学浅,且对泄洪疏堵之事一窍不通,如何能担此大任?黄河决堤乃是大事,必须由吏部选拔一位精于水利的官员前往,才能保百姓平安,庄稼收成,定然不能让外行去坐镇指挥。”
深红色的常服,腰间一条玉带,剑眉星目依旧,不是那慕华寅又是谁?
赫连铖暗暗咬牙,慕华寅竟然这般看不起他的舅父!
贺兰敏起先只是一个八品小吏,赫连铖登基以后,直接提拔他越了数级,直至正四品太常寺卿,总算也让母亲的兄长不至被人看轻。
太常寺卿乃是一个闲职,主管礼乐,赫连铖原本是想封贺兰敏六部侍郎,可就连疼爱他的太皇太后也反对了:“皇上,贺兰敏从八品到正四品,越级无数,此事定然会被朝野诟病,若再给他实职,只恐群臣不服,便是那太史令都会来力谏了。”
这刀笔吏,笔下春秋,历代帝王都还是要给几分面子,若是在史书上留下污点,心中自然会不安。赫连铖听着太皇太后于是说,也有些犹豫:“皇祖母,那我该给贺兰敏什么官职?”
“你先给他一个闲职,这样也不会有人太过注意,等过渡一段时间,朝野没有议论,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授实职便是。”太皇太后出身名门,在皇宫里又看过不少争斗之事,自然还是有几分见地。
赫连铖下旨提拔贺兰敏为太常寺卿,朝堂上没有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这官职根本没有人会想着去争,皇上有意提拔下自己的舅父,就让他高兴便是,何必自己去强出头顶撞皇上,让他心里不痛快。
可今日这任命委实关系重大,慕华寅觉得自己必须要挺身而出。
他对贺兰敏没有什么成见,皇上有意想提拔自己母系亲戚也与他无关,但黄河决堤不是小事,皇上如何能这般儿戏?
每年到秋洪之际,没有哪条河能比得上黄河让人更关注了,若是派去一个酒囊饭袋,无所作为甚至是胡乱指挥,那后果将无法设想。
“皇上,大司马所言极是。”吏部尚书也手捧玉笏出列:“黄河决堤不是小事,贺兰大人这些年主管礼乐,并不熟悉水利,自然不是合适人选。”
有人微微哂笑,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难道贺兰敏带着编钟鼓乐去黄河边演奏韶乐,这河水就会闻乐受到感化,平静退去?
赫连铖坐在龙椅上,看到众臣脸上的表情,如坐针毡,谁说皇上金口玉言?他想任命自己的舅父都不能自由自在,还说什么金口玉言?
左侧的高太后微微倾斜了身子,低声道:“皇上,还请三思。”
就连太后娘娘都不同意?赫连铖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高太后虽不是他的生母,可自从先皇驾崩以来,这两年他一直陪同自己上殿听政临朝称制,不少事情上都给予了自己大力的支持,可今日也出言反对了。
“皇上,微臣确实才疏学浅,不堪重任,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贺兰敏出列,捧着朝笏的一双手直哆嗦,他也盼望着能飞黄腾达,可大司马的意思很明白,这事情轮不到他来做,自己也不必肖想。得罪了大司马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这朝中多数官员都与他勾结,自己若是要逆风而行,定然会折戟而归。
赫连铖盯住半弯着腰一脸惶恐的贺兰敏,心中的怒火渐渐的蔓延开来,怎么也压制不住。
慕华寅,实在是太狠了!
他都不用朝舅父投以威逼的目光,舅父就心甘情愿自己出列推掉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赫连铖认为,这次是贺兰敏升职的大好时机,就算如那慕华寅所说,舅父不熟悉水利,自己完全可以派一个得力助手去帮他,又不是让舅父一人去面对滔滔黄河,为何大家都如此反对?想来都只是看不起他生母皇太后的出身罢了。
“准。”赫连铖咬着牙齿挤出了一个字,猛的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朝后宫跑了过去。
“皇上!”高太后惊呼了一声,忧愁的看了看那张空荡荡的龙椅:“上官太傅,还请你去劝劝皇上。”
一路上跑得又急又快,赫连铖中间都没歇息一下,怒气将他的眼睛都烧红了,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
总有一天,他要将慕华寅踩在脚下,让他向自己求饶!
当然,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先祖赐了慕家世代相传的免死金牌,先皇又任命慕华寅为顾命大臣,现儿自己拿他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即便受了气,也无计可施。
“皇上,皇上,你要去哪里?等等老奴!”江六气喘吁吁的在后边追着喊,看到赫连铖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实在担心,皇上跑这般快,倘若一不留神在哪里磕着碰着了,自己这层皮可要被太皇太后给揭了。
赫连铖根本没顾得上江六的呼喊,只是飞快的朝文英殿跑,他拿慕华寅没辙,可他却能将气撒在慕华寅的长女身上——父债子还,女儿来偿还也是一样的。
当慕瑛小小的身子被他踢得像一只球,团团的抱在一起,赫连铖瞬间有一种解气的感觉,因着慕瑛长得既像慕华寅又像慕夫人,那双眼睛跟慕华寅尤其相像,又大又亮,赫连铖提脚之际,恍然有一种感觉,就好像他正在教训慕华寅一般。
“皇上,你要做明君,便该有容人之量。”上官太傅走上前来,苦口婆心的劝说着赫连铖,皇上的心事他能猜出几分,可今日慕大司马并没说错,那贺兰敏不是个适合人选,何必勉强?
“容人之量?”赫连铖转过身来,看着须发皆白的上官太傅,嘿然一笑:“我还只有七岁,他们都已成年,为何他们没有容人之量,却要我去容人?”
这真是可笑,为何总是要他来让步!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人,穿着浅绿色衣裳,高高悬挂在横梁上。
那是他的母亲贺兰氏。
当他得知自己被立为太子,欣喜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太皇太后怜悯的叹了一口气:“铖儿,你去看看你母亲罢,和她好好说几句话,让她安心的去。”
安心的去?这句话有如五雷轰顶,让赫连铖从巅峰掉到了低谷。
他忽然记起了大虞旧制,皇子一旦被立为太子,生母必亡,三弟赫连毓就是不忍心看着自己母亲为自己牺牲性命,这才极力推拒了那太子之位。
母亲,他飞快的奔了出去。
到了母亲房间的时候,却还是晚了一步,他亲眼看着带了父皇圣旨过来的内侍们用三尺白绫将母亲缢死——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母亲还在挣扎,那手指还在用力抠着系在脖子上的白绫,那情形,至今还未消弭,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浮现。
“母亲!”他声嘶力竭的喊,可却唤不来母亲的回应,他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的脚踢了几下,最终魅力动静。
淡绿色的衣裳在面前不断晃动,一条素白的丝绢帕子落在他的脚边,内侍尖细的声音格外刺耳:“贺兰中式忠于大虞皇室,已自缢身亡。”
不不不,母亲分明就不是自缢的,她哪里舍得扔下自己才五岁的儿子!赫连铖抱着母亲的尸身哭得死去活来,可再也听不到她温柔的声音。
母亲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死不瞑目!
上官太傅让他容人,可谁来容他,容他温柔善良的母亲!
这一刻,赫连铖有些恍恍惚惚,淡绿色的那个身影在眼前不住的摇晃着,指引着他朝前边走了过去,慕瑛抬头望着赫连铖面无表情的脸,不由得有些萧瑟,朝角落里边缩了缩。小筝不顾一切拦在了她的前边:“大小姐,你别害怕,奴婢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护住你。”
“小筝……”慕瑛颤着声音道:“你护不住的,若是皇上真是要打要杀,只求你别走得太远,去黄泉的路上等等我,来生咱们还在一处。”
慕瑛的声音虽低,可小筝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酸,用力点头:“大小姐,奴婢一定等着你。”
两人说到伤心处,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而下。
“哼,谁叫你是慕华寅的女儿,你进宫,就是为你父亲赎罪的!”赫连铖逼近了几步,高高的抬起脚来:“就连太傅大人都劝朕,要朕容下你父亲,可朕却不想容他!既然他将你送进宫来,就是让你给他来还债的,以后他敢顶撞我一次,我便来责罚你一次!”
原来如此,自己是因着父亲受了连累。
这就是她的命罢?她就像一只被剪去羽翼的鸟儿,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赫连铖宰割,慕瑛闭上了眼睛,心冷到了极点。
“皇上,阿启有话要说。”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慕瑛猛的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一双关切的眼眸牢牢的盯着自己。
正文 莲子心中苦(一)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片,滴水漏刻里的水珠慢慢滴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是细细的呼吸声都能分辩出来,那呼吸急促的,是皇上赫连铖,那气息均匀的,是站在旁边的赫连毓,那微带紧张的,便是冲上前来的高启。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高启身上,颇觉惊诧。
高启竟然在皇上盛怒之际挺身而出,这真让人匪夷所思,就连上官太傅劝阻皇上都不听,如何能听他这九岁孩童的话?
可是赫连铖竟然真的停住了脚。
“阿启,”赫连铖双脚站得微微分开,一双手傲慢的背在身后:“朕做错了?”
“皇上,你说负债子还,可慕大小姐是女儿,不是儿子,自然不当为她父亲还还债,更何况慕大司马是慕大司马,慕大小姐是慕大小姐,他们又不是一个人,皇上即便再惩罚慕大小姐,慕华寅也不会觉得痛,那又何苦?”高启并没有直接回答赫连铖的问题,只是从侧面迂回的劝说,上官太傅在后边听着,连连点头。
高家这位小公子真是不错,看来在家已经学了三十六计,策略很是得当。
赫连铖一时间无言以对,就在这刹那沉默间,高启把握住时机,朝前走了一步,朝慕瑛微微颌首:“慕大小姐,快谢过皇上不再责罚之恩。”
慕瑛只能朝赫连铖磕了一个头:“多谢皇上。”
她的声音里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忍隐,就如一只手指拨动了赫连铖的心弦,发出了一阵嗡嗡的响声,让他纤细的那根弦颤动了起来。
他与她,其实在某种层面来说是一样的。
她是被家族遗弃的人,慕华寅把她送进宫里,自然已经不想再管她的死活,要生要死都跟他没了关系,可要是自己真弄死了慕瑛,慕家势必又会拿这事大做文章,以后自己的处境就更为难更被动了。
凝视慕瑛良久,赫连铖这才点了点头:“起来罢。”
慕瑛爬了起来,靠着墙站稳了身子,忽然觉得自己全身疲软,额头上大汗淋漓。她有种感觉,自己好像在鬼门关前打了一转,吊着一口气回来了,可却依旧还很虚弱,虚弱得不能支撑自己的身子。
小筝拿了帕子给慕瑛擦去汗珠,心里难过得想要哭。
大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在大司马府的时候,人人见着大小姐都是笑,尽力讨她欢喜,可到了这皇宫,大小姐便即刻坠入到尘埃里,就如一团面粉,任由旁人搓圆打扁。
“大小姐。”小筝紧紧的握住了慕瑛的手,只希望自己一点点微薄力量能让慕瑛坚强起来。
苍白的脸色,惊惧的眼神,赫连铖盯着慕瑛看得久了,却又内疚起来。他也弄不清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如昨日他忽然想要亲手给慕瑛搽药一般——或许慕瑛的那神色让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她也是这般无奈,在宫廷里战战兢兢的生活着,没有哪一刻能自由自在的表达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感情。
“都坐好听太傅大人上课罢。”赫连铖生硬的挤出了一句话,背着手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边,周围的人纷纷散开,屋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赫连毓与慕瑛并排坐着,他用书遮了脸孔,用低低的声音道:“瑛姐姐,我皇兄真不是一个暴虐的人,你别记恨他。”
慕瑛惨然一笑,这个才五岁的少年,心地纯净得如透明水晶,在他眼里,这世上没有一个坏人,自己也不必去反驳他,只要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好。
她是慕华寅的女儿,而赫连铖最痛恨的人便是慕华寅,她可以预见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有多么艰难。她与赫连铖之间有一道深深的鸿沟,根本没法跨越过去,他们两人犹如隔岸生长的两棵树,无法挪动,那距离始终会横亘在两人之间。
以后只能小心翼翼,尽量不在赫连铖面前晃荡,这样方才能保全自己。慕瑛抓起笔,颤颤抖抖的写下了一个字:慕,最后那一点,她用了十足的力气,上好的松墨仿佛浸透纸背,那浓浓的一滴,就如她沉甸甸的心情。
上官太傅并没有教授太多,毕竟这书房里念书的都只是一群孩子,最大的是高启,也才九岁,他只是简单的教了《孟子》里的一段话,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可能他只侧重赫连铖一个学生,故此先将跟君王治国有关的那些东西提了出来。
齐宣王问孟子德政,看自己是否做到仁君应该做的事情,孟子以举例用来证明齐宣王心地仁善。有一次祭祀时需要杀牛取血来祭钟,齐宣王见那牛觳觫不已,心生怜悯,于是命人将牛放掉,换用羊血来祭之。
“太傅,朕觉得这以羊易牛实在有些荒谬。”赫连铖摇了摇头,话语里充满了鄙夷之情:“本来就是做祭祀用的东西,何来网开一面?那牛本来就是这般命数,岂能逆天而行?这分明是在假装仁心而已。”
上官太傅一怔,看着赫连铖那冰冷的眼眸,心中暗道,皇上的心有些硬。
高启站了起来,朝上官太傅一拱手:“太傅大人,高启却不这般觉得。”
“你说。”上官太傅将身子倚靠到座椅上,眯了眯眼睛,看起来高太后这侄子,胆子还真不小,能跟皇上唱对台戏。
“孟子在最后一段就点明了最终要旨,齐宣王看到牛觳觫便不忍心,这正是仁心的表现,他为何用羊代替牛,是因着他并未见到羊觳觫,我觉得他若是见到了那用于祭祀的羊,也断然不会再用羊代替的,或许还能刺破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的血来涂钟祭祀。”高启站在那里,侃侃而谈:“高启以为,仁君能做到看见值得怜悯之人便生同情之心,那也已经足够。”
“不错,不错。”上官太傅嘉许的点了点头:“故此君子远庖厨,正是仁心之故,不想听到飞禽走兽的哀哀鸣叫。”
赫连毓小声对慕瑛道:“唉,我觉得那些小动物们都很可怜,是不是我们都不该吃他们?”
慕瑛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准备吃素?”
“吃素也不是不可,那些寺庙里的和尚每天都在吃素。”赫连毓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我要与母后去说,以后我要改吃素。”
没想到齐宣王问孟子仁政,竟然带来了这般后果,慕瑛有些瞠目结舌,想来高太后肯定是不会赞同赫连毓吃素的,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唇舌去劝赫连毓呢。
皆说太原王仁善,看起来不假,这小小孩童的心,似乎没有一丝杂质。
上官太傅叮嘱各人写一篇关于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事的小小文章,明日交了给他来过目,今日这堂课就算完了。慕瑛本以为上官太傅该是赶紧回府去歇息,没想到他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自己面前,带着微笑看了看她:“慕瑛,你在家念了哪些书?可能写出短短小文出来阐述你的观点?”
慕瑛一怔,低声道:“只跟着母亲识得几个字,书却是没念几本,这短文一事,慕瑛当尽力为之。”
慕夫人自小便教她诗书,只是侧重点不同,慕夫人教慕瑛学习的第一本书是《诗经》,她觉得那些诗歌学起来要简单,朗朗上口,最适合来教导慕瑛。慕瑛也很聪明,只花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便学完了诗三百,接下来又跟着慕夫人学了些《周易》《礼记》,只是这些比《诗经》学起来要难,慕瑛学得有些吃力,到现在还只学了些皮毛。
上官太傅教授的则偏重政事,他并不用高深偏僻的词来解释,慕瑛听起来觉得并不吃力,现在见着上官太傅如此关心自己,心头一热,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没见过祖父长什么模样,现在想着或许跟上官太傅会差不多,慈眉善目,说话温和,倘若祖父再世,或许会劝阻父亲送她进宫。
“那便极好。”上官太傅朝慕瑛点了点头,说得极为缓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努力,总能做到。”他转过头去瞟了一眼赫连铖,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用极低的声音道:“慕大小姐,你冰雪聪明又纯真可爱,人心都是肉长的,皇上以后总会慢慢转变对你的看法。”
“谢过太傅大人。”慕瑛抬手擦了擦眼角,声音里有着几丝颤抖:“慕瑛不敢对皇上有半分怨恨,这就是慕瑛的命。”
诚如赫连铖所说,那只被用于祭祀的牛觳觫又有何用处?那就是它的命,而自己的命早就注定,她是慕华寅的女儿,哪怕父亲位极人臣,家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她也没有哪条好命去享受。
她必然如一朵花,慢慢的在深宫里凋谢,哪怕是她亲眼看着自己的花瓣一片片萎缩,可她却无能为力。
当花朵被狂风从枝头吹落,坠入尘土中,她终于可以不再担心,她最终寻到了自己的归宿。
正文 莲子心中苦(二)
秋风吹得树枝簌簌乱舞,院墙边的木樨树下一层浅浅的黄色,才迈进慈宁宫的大门,鼻尖下已有甜甜的芳香。
慕瑛站在门口,留神看了看那边的木樨花,忽然想到那日慕夫人与她游园时说的话,才半个月不到的光景,她的处境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名门娇女变成了身险牢笼的棋子。
虽然并没有被真正关进牢笼,可慕瑛却总是有一种时时刻刻被人监视的感觉,她不能放声大笑,也不能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她只能谨小细微的面对一切,尤其是当看到赫连铖的时候,她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尽量将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让他看不到自己。
到皇宫已经十多日了,赫连铖陆陆续续找过她三次碴,每次都是简单粗暴的打她一顿,然后在众人的劝阻声里又一言不发的走掉。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挨打,每次被虐都是突如其来,让她根本来不及做好防备。
赫连毓实在好心,偷偷的去问过赫连铖的贴身内侍总管江六:“我皇兄为什么会忽然想要打瑛姐姐?她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唉……”江六悄悄的看了一眼寝殿的大门,压低了嗓音道:“只要慕大司马在朝堂上得罪了皇上,慕大小姐就会要遭殃。”
她受的苦,全是在还父亲欠下的债。
身体上的伤痛根本比不上心伤,慕瑛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早已是鲜血淋漓。
若是父亲疼爱她,那自己替他还债也是心甘情愿,可他竟然这般狠心,根本就不顾及她的感受,如弃敝履般将她送进皇宫,这才是让慕瑛觉得最最难受的。
她恨父亲,也恨母亲,她多么希望自己不是慕家的大小姐,跟他们毫无关系,可事与愿违,无论她心底里是多么希望,可在赫连铖眼里,她却依旧是慕华寅的长女,要替他受过。
“慕大小姐,太后娘娘宣你进去,大司马府来人了。”一个宫女轻盈的朝慕瑛走了过来,有些怜悯的看了看她,慕大小姐外边看着光鲜,可实际上还比不上自己,自己至少不会被皇上这般嫌弃。
府中来人了?慕瑛一惊,难道是父亲来看望她了?
不对,若是父亲来了,那宫女定然会说慕大司马来了,裙裾拖过汉白玉的台阶,慕瑛不紧不慢的朝前边走着,小小的脸蛋上看不出半分悲喜的神色,谁来了与她有何干系?任凭是谁来,她都不会感受到半分亲情。
甫才踏进慈宁宫的正殿,慕瑛一眼就见到了自己的弟弟慕乾,小小的身子坐在宽敞的大靠椅上,后边还放着一个大迎枕,看起来有些不相协调。
“阿姐,阿姐!”慕乾见到慕瑛,扭动着身子想要跳下来,侍立在一旁的的奶娘赶紧一把将他抱住:“大公子仔细些,千万别磕着碰着。”
慕乾挣脱了奶娘,直奔慕瑛这边过来:“阿姐,你在宫里住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家来?阿乾好想你,好想你!”一双小小的手抓紧了慕瑛的手,黑亮亮的大眼睛盯住慕瑛不放,慕乾显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阿姐,阿娘今日生了个妹妹,你回去看看她,好不好?”
母亲生了?慕瑛一喜,可才欢喜一下,慢慢的又心冷下来。
家里都对她不管不问了,她何必还如此记挂他们!母亲生了妹妹又如何,他们又不会将这个刚刚出生的妹妹送到宫里来让她替自己受苦。
心里被什么咬了一块似的,生生的疼了起来,这个新生的妹妹将要取代她,在慕府受尽宠爱,慕瑛的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
是,她嫉妒,她一点也不想再听慕家的事情,一点也不想去看这新生的妹妹,她心里已经够苦的了,为何要让自己去看着他们的欢喜让自己更加痛苦?
“乾弟,我现儿是灵慧公主的伴读,怎么能轻易出宫?你回去禀报父亲母亲,就说我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会在宫里一心一意的陪伴着太后娘娘与公主殿下,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还请父亲母亲大人体谅慕瑛的辛苦。”
既然慕华寅可以不要自己这个女儿,自己也可以不要他,慕瑛站在那里,脸色白得就如殿外的汉白玉阶梯,木然,看不出半分别的神色。
“阿姐!”慕乾惊住了,他瞪眼望着慕瑛,忽然觉得姐姐变得好陌生,根本不是以前那个姐姐了,她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气息,似乎拒人千里之外,让人无法靠近。
“乾弟。”慕瑛伸出手来摩挲了慕乾的头顶,心情十分复杂。
慕乾才五岁不到,如何能体会到她此刻的心情?她也不能将心中的苦闷全部诉说给他听——慕乾不会懂她的苦,他是被家中捧在手心里的珍珠,如何能理解一颗弃子的痛?
“阿姐,你怎么不想回家了?阿娘今日生的小妹可美了,刚刚出生就会对我笑呢,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她?”虽然感觉到了慕瑛眼里的疏离,可慕乾还是靠近了慕瑛,想要劝服她跟自己回府去:“母亲很想念阿姐,这些日子里她一直闷闷不乐,有一次我溜进她的屋子时还看到她在哭呢。阿姐,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挂念母亲?”
母亲?慕瑛有些恍恍惚惚,那个晚上她伏在慕夫人膝盖上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挂念母亲又能如何,母亲一点都不挂念她,相反的推着她往宫里去!
“你父亲他也有他的难处,现儿你年纪小,还体会不到,等着你年纪大了便知道了。作为慕家的女儿,你该为咱们家族来做些事情,送你进宫,这也是为了咱们慕氏的安稳着想,你便别再想多了,明儿一早便安安心心的进宫去罢。”
慕夫人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如同一把尖刀刺入她的胸膛。她只是一个还未满七岁的孩子,为何就要让她负起慕氏的安危?像她这般年纪,不该是依偎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可她却偏偏被送进宫来,替父受过,无穷无尽的苦难折磨落在她幼小的身躯上。
“不了,乾弟,我不回去了,父亲母亲这般希望我进宫,我自然要照他们的吩咐,好好陪伴着灵慧公主,回府探望之事,再也不敢多想。”
护送慕乾进宫的管事目瞪口呆:“大小姐!”
慕瑛神色坚定:“李管事,烦请你回府转告我父亲,慕瑛会如他之愿,好好在宫里呆着,不敢再挂念慕府。”
“阿姐!”慕乾嚎啕大哭起来:“阿姐,你不要父亲母亲,不要阿乾吗?”
似乎有谁揪住她的肠子不断的在晃动,慕瑛只觉得自己的身子痛得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她咬着牙尽力抑制住自己想哭的冲动,可眼中的泪水却依旧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乾弟,你回去好好侍奉父亲母亲大人,就当他们没了我这个女儿。”
她弯腰抱住慕乾,紧紧的搂了他一下,猛然放开手,依依不舍看了他一眼,这才飞奔着朝正殿的偏门跑了过去。
正殿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众人的目光追逐着慕瑛纤细的身子,就见那淡淡蓝色的衣裳就如一道风般闪过,朱红色的木门晃动,顷刻间人影已然不见。
“大公子,你回府别跟老爷夫人这般说,只说大小姐身子不适,不能回府。”王氏叹了一口气,蹲下了身子抱住慕乾:“大小姐现儿心情不好,你要体谅她。”
慕乾眨巴眨巴了眼睛:“王妈妈,我知道了。”
暮色迷离,氤氲的暮霭将慕府团团笼住,那繁枝茂叶随着秋风不住摇摆,不住的有残枝落下打在窗纱上,“扑扑”作响,好像有人在叩击窗棂一般。
“妈妈,快去看看,是不是大小姐回来了?”
慕夫人半靠在床上,脸色苍白,一双眼睛里全是期盼,盯住门,没有半分放松。
“夫人,”那妈妈转身回来,脸上全是失望:“不是,是树枝打到窗棂上头响,外边已经起了西北风,树枝树叶落了一地。”
“哦。”慕夫人有气没力应了一句,怏怏闭上了眼睛。
她今日卯时生下了女儿,迷迷糊糊睡了好几个时辰,到午时才醒过来,奶娘抱着小女儿到她面前来看,笑得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夫人,看这肌肤,真真跟粉团子一样,长大了定然又是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
慕夫人淡然一笑,心中虽然欢喜,可却还是有些惆怅,这是她的次女,她的长女呢?她摸了摸盖在身上的红绫薄被,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从心底浮起,渐渐往上升着,一直到了喉咙口,忽然的一阵甜,张开口,一朵殷红从朱唇里喷出,落在地面上,恰似一朵娇艳的梅花。
“夫人!”旁边的丫鬟婆子大惊失色,纷纷涌了过来:“夫人,你怎么了?”
“去,让人去宫里送信,让大小姐回府一趟,我想让她见见新添的妹妹。”慕夫人捂着胸口,只觉得阵阵绞痛,无论如何,自己也得要找借口让瑛儿回府一趟,这么多日未见她,实在是日子难熬。
慕华寅知道慕夫人心中挂念慕瑛,沉吟一声,决定让管事带着慕乾进宫一趟,赫连铖的伴读一句选定,乃是高太后娘家侄子高启,慕乾进宫的危机暂时已经解决,今日便让慕乾进宫去喊慕瑛回府,一来可以安抚慕夫人的心绪,再来也能看看皇上与高太后的反应。
“乾儿怎么还不回来?”慕夫人喃喃了一声,睁开眼睛,失神的看着隔在床前的一扇屏风,上边用浅碧色的纱绷紧,绣着四时行乐图,透过那薄如蝉翼的绿纱,能看到外边走动的人影。
“母亲,母亲!”
“乾儿!”慕夫人来了精神,眼睛发亮:“乾儿你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