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情   元兴十六年四月,燕京高恩侯夏府。
  
  戌时四刻,众人刚刚入睡,一个十四五岁,穿着桃红色绣花比甲的丫鬟一手掌着一盏罩灯,一手抚着耳边的鬓发,脚步轻快中带着些许慌乱,走过游廊,一次三叩连连拍着上房婆子值夜的耳房。
  
  “什么事那么忙,后头有人赶着似的!”有点年纪的人,总是前半夜入睡快,后半夜不安稳,值夜的老妈妈看着上房熄了灯,正得空打盹呢,就被外头人搅扰了起来,只得披衣开门,见是阮姨娘身边的绣梅,压下烦躁的情绪,重新换了一个缓和的口气道:“什么事瞧你急的?”
  
  事虽大事,在上房绣梅也未敢高声,压着声音道:“祝妈妈,姨娘肚子一阵一阵的疼,快有一个时辰了,想来是到日子了,劳烦妈妈上去请大爷大奶奶的示下。”
  
  阮氏自去年十一月纳入府内,半年来居于东厢,恭俭谦和,年前日日按规矩来上房伺候大奶奶,年后大奶奶免了阮氏的礼,阮氏推辞了两回,依下了,数月来避与东厢养胎,没有一次越矩,想来是真的发动了。祝妈妈让绣梅进耳房来等着,自己匆匆穿好了衣服,前去上房禀告。
  
  大奶奶乔氏才刚歇下,并未睡得深沉,外间大丫鬟碧月和祝妈妈一交头就醒了,也不坐起,阖着眼睛躺着问事。碧月连忙进来,未及卷床帐就回了阮姨娘的事。
  
  幽黑的床帐内,乔氏睁开的眼睛闪过一丝凶光,手紧拽了一下身上的石榴红富贵团花锦被,随即放开,温和的道:“快去给大爷报喜。东厢那边东西可是预备妥当了?铺陈开来吧。让周显家的去接稳婆和医女,先别惊动了老爷太太。”
  
  乔氏身上也有四个月身孕了,自有孕后,大爷夏文衍就和乔氏分房,睡在了前院书房。祝妈妈得了吩咐,先回耳房与等候着的绣梅交代了两声,绣梅回了东厢,先安排能安排的,祝妈妈再去前院报与大爷身边的小厮,最后拿着腰牌出院子找大奶奶的陪房周显家的。
  
  姨娘生子,主母不需要守着。不过乔氏也是不能睡了,索性坐起来由着碧月伺候着穿衣,不过一会儿,夏文衍从前面下来,先入正房来看乔氏。夏文衍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略微清瘦,面庞俊朗,眉眼温厚,气质儒雅,嘴角扬起一丝浅笑,坐在乔氏床边道:“记得你生译哥儿的时候,前头一阵一阵的,整整一天一夜,那边刚开始,想必不会那么快,你先安歇着,一应事务有婆子丫鬟调理。”
  
  乔氏依言靠在褥堆上,轻笑道:“我不过去,只是东厢那样的动静,我也睡不着。大爷不必在我这里应景了,快去阮氏那里看看吧,过会子,产室铺排出来,稳婆和医女接了来,也没你站着的地方了,阮氏头胎,难免有些惧怕,大爷该过去宽慰几句才是。”
  
  夏文衍点头,赞了乔氏两句大度贤良,给乔氏掖了掖被角,起身快步离开了乔氏的视线。乔氏含笑看着夏文衍的眼神,在夏文衍转身的时候,瞬间转为冰冷。
  
  碧月捧了一盏成窑浮纹小盖盅过来,正要递给乔氏,被乔氏一抬手扫到了地下。哐当一声,盖盅摔得粉碎,茶渍溢了一地。
  
  阮氏断断续续的阵痛了一个夜晚,羊水都还未破。夏文衍守着阮氏过了子时,得了稳婆的准话说还得好些时候,在阮氏的一再要求下,后半夜回了书房歇下。高恩侯府的生活一切如常,乔氏早起过来东厢看了一眼阮氏,当着夏文衍,交代了里外伺候的人几句面子话,就与夏文衍一道出来,去嘉熙院给老爷太太请安。
  
  高恩侯府夏家二十五年前,只是江西抚州一个穷举人之家。已逝的老太爷夏外与其妻吴氏育下二子二女,长子夏皋,长女夏婉,次子夏拯,幼女夏嫣。元和十七年,太宗皇帝下旨圈了江西江东两地采选,为几个皇孙慎选正妃侧妃,入选之家皆为正六品以下小官小吏,地方乡绅,或是一般小康的寻常百姓之家,择其祖上三代无恶行者,祖上三代无恶疾者,家中父母俱全者,家中子嗣繁茂者,其本人模样秀丽者,性情敦厚者。夏家之幼女经过层层筛选,屏中入选,为皇长子之次子,赵祁泽之正妃。元和十九年,太宗正式立储,立皇长子为太子,其次子晋爵恭靖郡王,同年与夏氏完婚。夏家当即被授予了正三品的卫指挥使虚衔。次年夏氏一举得男,为皇室添丁。
  
  元和二十四年,太宗崩,仁宗即位,赵祁泽晋为恭王,夏氏为恭王妃。次年一月,仁宗嫡长子,徽文太子薨,仁宗册立嫡次子为太子,夏氏夫贵妻荣,成为太子妃,夏家按制授予伯爵,即高恩伯。
  
  昌庆三年仁宗病逝,太子即位。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大梁皇朝逝去了两个帝王,一个储君。北境的强邻辽国在大梁皇权更迭之际,尊上帝号,举国南侵,新继位的皇帝被迫北上御敌,出征前,应内阁一再呈请,在元兴二年一月立夏氏之子为太子,以固国本,夏氏尊为皇后。夏家按制授予侯爵,即高恩侯。
  
  第一代的高恩侯在夏氏被奉为皇后的三天后,就含笑而逝。如今的高恩侯是夏氏的长兄夏皋,年长幼妹十余年,年过五十,身体发福,挺着一个大肚腩,五官周正硬朗,眼袋有些下垂。从容端坐着受了长子长媳的礼。夏文衍起身,嘴角压抑不住笑意,像父亲禀告了阮氏正在生产之事。
  
  儿子内帷之事,当父亲的不多表态,倒是多看了乔氏一眼,见乔氏未有不悦之色,大感欣慰,赞赏了乔氏一回。夏家仗着外戚之身,骤然显贵,无文武之才,占着侯爵之位是多有惶恐的,怎奈的小妹发达之前,家中姊弟具以有亲,故而联姻以求强援都不能。直到了小辈们长起来,尤其是嫡长子的婚事,夏家是择了又择,最终请了皇后出面说情才定了乔氏。
  
  乔氏娘家是随太|祖立国的一等淇国公爵。当年□□敕封的魏,郑,颖,英,成,淇,荣,七大公爵,至今遗下镇守汴京的魏国公,在京的英国公,淇国公,加上太宗朝戍卫南疆由黔王下降而成的黔国公,元兴三年加封了韩家延云伯为信国公,大梁举朝只有五大公爵。乔氏正是上一代淇国公的嫡幼女,上一代淇国公元兴二年随皇上征伐辽国,被有毒的流箭所伤,失去了右手,在元兴四年的时候,把公爵传给了嫡长子,老国公虽然卸了爵位和军职隐居幕后,十几年来,依然是皇上倚重的肱骨之臣。乔氏的两个嫡兄,一个承接了淇国公爵,掌着天子十二卫之一的虎贲前卫,一个当着正二品湖广都指挥使,比起夏家满门的虚衔,乔家是实实在在的,手掌中央地方军权的百年豪族,顶级勋贵。
  
  乔氏这般的豪门贵女,性情果毅,承夏家宗妇之位是绰绰有余,只略微不如意的地方,便是相貌。夏家的小妹能在数千人之中入太宗之目,自然别有风姿,夏家其余男女亦是长的男俊女俏,尤其是自己的嫡长子,夏文衍,剑眉星目,秀美之中一股淡雅的温润之气,经过二十几年的富贵熏陶,又有了大家之气息。与乔氏并足而立,乔氏五官太过刚硬,俗称女生男相。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自有一套男人的标准,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也有一套评定女人,符合男人审美的标准。男生女相和女生男相,皆不是正统之相,极具视觉挑战。挑战成功,对立的两个性别,气质融合完好,那就是风韵别致,不落流俗;要是中和失败了,就落于下乘,乔氏基本归于后者。当然,身为夏家的长子嫡孙之正妻,模样是后退的,家世才是第一位的,能帮忙夏家撑起门庭才是第一位的。当初皇上不知为了什么,登基一年,迟迟不立夏氏为皇后,也不立仅有的儿子为太子,以固国之根基,要不是乔家领头斡旋,联络当时的内阁首辅数次和皇上痛陈利弊,皇上可能还迟迟不能决断,如此再晚几天,老侯爷就要饮恨而终了。仅此一件,夏家求娶乔氏,与淇国公府联姻就是值得的。
  
  既然乔氏的娘家如此的强硬,乔氏又是那样的性情,难免有些女人家的醋意,且多少付与言行,儿子在内帷之中多少有些委屈,十年来乔氏霸着后院,莫敢染指,好在乔氏能生,十年中生育三子,如今又怀了一个,去年开恩让长子身边跟了五年的通房丫头生下一个女孩,去年十一月,长子在外私纳妾室,乔氏大闹一场,看在阮氏身怀夏家骨血的份上,最后忍耐下来,也算贤良淑德。如今阮氏生产在即,长子长媳互相谦让体贴,内院妻贤妾美,也算家族之幸。
  
   正文 事变   说完了家里,就轮到外头的事。今日是信国公太夫人六十的大寿,高恩侯府得了一张帖子,请侯夫人邵氏过去叙叙,不料昨晚起夜的时候邵氏脚歪了一下,晚上那会儿也没什么,今儿醒来脚脖子却肿了,鞋都穿不进去。
  
  夏文衍是孝子,母亲有恙,忙收敛了脸上的喜色和乔氏一起入内室问候母亲。
  
  夏家三十年前处在寒微,夏皋之妻邵氏门第一般,是抚州一捕快之女,有话说女大三,抱金砖,邵氏比丈夫还大三岁,五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半白了头发,穿了大衣裳坐在炕头,脚边一个医女跪伏着给邵氏揉脚脖子。
  
  夏文衍和乔氏给邵氏问了安,夏文衍即细细的向左右垂问症候,正说着,二爷夏文得携妻史氏,三爷夏文徘携妻石氏也过来探问母亲。邵氏不耐烦,让三个儿子都出去,只留下三个儿媳服侍。
  
  邵氏卧在炕上,自嘲的恼道:“人老了,筋骨就脆,一碰就坏了,我这样也不能出门,今儿外面的事怎么招呼呢?”
  
  邵氏说的‘外面的事’,是指今天信国公太夫人的寿宴,总要有人代表夏家出面。
  
  史氏听了话只是垂着眼目,石氏却活络了些,抚了抚身上簇新的滚粉色锦纱褙子。
  
  乔氏没给石氏一个眼神,端了一盏红枣茶奉与邵氏道:“不要紧的事,我在二门口已经吩咐下了,韩家的礼加厚三成,让循三叔过去说明一声就够了。”
  
  夏家两兄弟夏皋夏拯在老侯爷孝满后就析产了,虽然还住在一个侯府里,两位老爷下的爷们儿是各自排行,夏文循是夏拯的三子,帮着伯父这边打理部分庶务。
  
  石氏急了,坐正了身子笑道:“信国公太夫人的好日子,早半个月前就给我们府上下了帖子,可见看重我们家,我们怎么能那么失礼,说不出席就不去了……”
  
  “难到太太歪了脚,强撑了去就是有礼了吗?”乔氏淡淡的说道。
  
  石氏猝然被截了话,多少尴尬,强笑道:“太太去不得,大嫂也该动一动,真好借了这个大好时机和韩家修和。”
  
  信国公韩家和夏家没有过节,倒是一个多月前,和乔氏的娘家淇国公府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司。一个多月前,恰逢了乔氏父亲的六十大寿,崇安侯府的冯三奶奶在乔府摔了一跤,当即跌出了腹中七个月的胎儿,而这个胎儿也没有养下来,前几天折了。冯三奶奶沈氏和信国公的二儿媳沈氏是亲姐妹,同出忠毅伯府沈家,外传冯三奶奶和乔老国公的宠姬虞氏有所过节,当时冯三奶奶就求上了信国公府的门,拉上了在京兄弟姐妹一票人为自己讨公道,只是之后此事不了了之。
  
  乔氏轻蔑一笑道:“乔家和韩家关系好好的,何来修和?难道是为了拐了又拐的那个冯沈氏,不过是个庶出了,无德无才,谁看在眼里,乔家不在意,韩家也不在意。今儿太太不适,我一则怀有身孕,二则院中姨娘正在生产,实在掰不开两半来。至于别的,那样的场合,没有那个身份,强凑上去也是丢人,冯沈氏自己就是一例。”
  
  石氏顿时脸通红,三爷夏文徘是庶出的,自己也是定襄伯的庶出之女。
  
  邵氏在心里捋了捋权爵之家那些拐来拐去的关系,看着乔氏忧心的道:“冯沈氏的娘家是忠毅伯府吧,听说那位沈氏在娘家时,是养在老太太身边,也颇受伯爷疼爱,现在忠毅伯调入京城,这件事情不会再被翻出来吗?”
  
  忠毅伯沈家虽然位居伯爵,却是不可小觑。忠毅伯沈家的前身是一等武定侯,十五年前,武定侯亦随皇上从征北辽,在征战中丢了重要的城关开平城,致使皇上的御驾被辽国八万铁骑夹在兴和城。而皇上那么不走运差点被辽军端了,是因为定王勾结皇上身边的秉笔太监,把行军路线出卖给了辽国,定王企图仿效前朝周英宗故事兄终弟及。皇上平安回来后的元兴二年末,可是血雨腥风呀,定王自尽在辽东边境,尸体被拉回来挫骨扬灰,定王身后子嗣一个不留,其妻族,母族,和定王沾边的文武大臣,斩了好几千人。当时的沈家在那样的雷霆之怒中,只是丢了爵位,阖族全身而退,十年后又凭着贵州一场私掘金矿案挣了个伯爵,其后与永嘉侯府,信国公府联姻,不到十五年就重返回一流的权贵,在进京的关口,乔家这样打沈家的脸,沈家岂会善罢甘休?
  
  乔氏浑不在意的笑道:“太太放心,我娘家的事,掰开了说绝对是沈家理亏,沈家是聪明人,不会为了一个出嫁多年的庶女和乔家歪缠。”
  
  邵氏看乔氏说得轻松,就略过不提了,让婆子们传早饭来,想着乔氏的身孕,就免了她服侍,顺便把史氏,石氏的礼也免了。饭用了一半,又有二老爷夏拯之妻章氏带着三个儿媳妇,夏文衔之妻包氏,夏文律之妻曾氏,夏文循之妻武氏来问候嫂子。
  
  章氏来的路上已知道夏文衍之妾阮氏正在生产,进门与嫂子寒暄几句,就看向乔氏道:“大奶奶也在,我几日前去看了阮氏,阮氏那肚子呀,大的比我这几个媳妇生产的时候都要大,我估摸着那肚子里不止一个。”
  
  “媳妇,可是请大夫确诊了,阮氏的身上是两个还是一个?”十几年的婆媳,邵氏是多少知道乔氏的拧性,去年长子在外面闹出个妾室来,强压着乔氏点头受了阮氏的茶已经是极限了,要是寻常再越过媳妇关照儿子的屋里人,对谁都不好,所以邵氏一直装着把阮氏丢开,不再插手儿子屋里的事。
  
  乔氏皱着眉头道:“去年十一月进府之前,请了外面几个大夫把脉,有说一个的,有说两个的,不得准信。年前请了瑞仁堂的成大夫瞧了说准了是一个,年后,成大夫推错了说是摸出两条脉来。为了这事,我还发帖子请了林太医过来,林太医当时只摸到一脉,不过,临走留下话来,藏胎也未可知,到底是一个两个的,来来回回的,几个大夫各执一词,媳妇自己也弄糊涂了,好在那边已经发动了,是一个是两个,马上便能知道。”
  
  “要是两个就是大福气了,我们夏家几代也没有遇过这样的好事。要说家里这些爷,衍哥是嫡长,都三十有二岁的人了,膝下的孩子比他几个弟弟都少,要是一下子能添两个,也是大爷大奶奶的福气。”章氏眉眼瞧着乔氏强装镇定的样子,不由生出一丝快慰。
  
  章氏私下里,是很看不惯乔氏,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最主要的过节有三点。一点,夏文衍膝下孩子少,自然是乔氏霸着不让屋里人生出来,夏家门里,除了乔氏,谁膝下没个庶子庶女的,就她公府小姐特别不成!女人呐,能要强十年,未必能强过二十年。二点,十几年前,乔氏刚进门的时候,章氏处处帮衬着这个侄儿媳妇,唯愿着,就是想把自己的长女夏慈说给她兄弟,结果,就是她拦在里头。三点,去年六月,他们乔家兄妹倒是不声不响的,把自己名下的庶女夏念弄到了慈庆宫,封了个太子婕妤,以致屋里那个杨姨娘,尾巴都翘上天了。
  
  邵氏随后也是嬉笑颜开的展望道:“最好是能一儿一女,龙凤呈祥才是最好的兆头!”
  
  乔氏敷衍着笑道:“虽然大夫们定不准是一个还是两个,该预备的,奶妈子,婆子,丫鬟,衣服都是两份预备下的。”
  
  乔氏是掌家大奶奶,有了身孕也没有下放掌家之权,陪着邵氏说了一盏茶的闲话就出了嘉熙居,扶着碧月的手往议事厅去处理家务,出了嘉熙居,走在一个巷道的拐弯口,停住吐出憋着的一口浊气恨恨的道:“一堆粗鄙的愚妇,多子多福也要看是谁肚子里爬出来的,不然,不过是多几个贱种而已!”
  
  高恩侯府前院韵墨厅。
  
  夏皋带着三个儿子,夏文衍,夏文得,夏文徘并几个清客正在谈诗论文。夏文衍明显心不在焉。
  
  夏家的男人,大老爷夏皋身上一个高恩侯爵,夏文衍已经请封了世子,捐了一个同知的虚衔,夏文得推恩在工部谋了一个主事,位置有了还在等缺之中。二老爷夏拯冠了一个正三品的中靖大夫,其嫡长子夏文衔读书读到二十九岁,考中一个秀才,今年被收入国子监读书,其他的人,身上就没有品级和功名了。日日也就是习文习武,看看资质再定哪条路。
  
  大梁朝的外戚按制世袭三代。说白了,就是你们家姑奶奶在皇家做儿媳妇的时候,皇家给自己儿媳妇和外孙面子。这个给面子嘛,真是多凭了上位者的喜恶,所以,严格运作起来,有时候不足三代,有时候会超过三代,像仁宗宠爱定王的生母胡妃,破例封了胡家世袭三代的思恩伯,当然这个爵位在定王通敌叛国之后下给抹了。太宗朝孝惠皇后娘家顾氏,平恩公爵已经世袭三代,因为侍奉着清平大长公主,又延续了一代。总之,姑奶奶当着皇家的儿媳妇,姑奶奶给皇家子嗣立功了,这个爵位的年限要拉长是很容易的。要是拉不上了,外戚享受着朝廷几十年优渥的供养,从文从武,总会孕育出几个好苗子来了嘛。
  
  夏皋握着新出版的《骊梦集》和一个请客在品味其中的一处用词,大管家吴大禄脸色铁青,喘着粗气疾步停在韵墨厅的台阶前,就脚软着跌在了地上,悲呼道:“大老爷,东宫不好了!”
  
  众人都没有听清楚,夏皋捏着诗册上前一步门道:“你说什么?把气喘匀了再说。”
  
  吴大禄再次悲呛着道:“是太子殿下,薨逝了!”
  
  啪的一声,夏皋手上的诗册跌落在地上,人也直挺挺的一头栽了下去。 正文 去母   夏皋骤然听得太子薨逝,只觉得四周的声音无限的远离,奔流的气血一股股的往上涌,冲到头顶,脑袋像砰然一下炸开的疼痛,之后就一片空白。
  
  夏文衍和夏文得一左一右把夏皋架起来,只见夏皋脸上的血脉青筋凸起,牙关要得死紧,两滴血泪从眼角溢出。夏文徘跌足痛哭,指着吴大禄迁怒道:“好个不知轻重的奴才……”
  
  屋里几个清客受夏家供养多年,又有一两分的真才实学,马上定了定神,其中一个提醒道:“事情已然如此了,几位爷稍停哀伤,顾着老爷要紧呐。”
  
  夏文衍醒过神来,知道夏皋是急性中风的征兆,连忙把夏皋仰躺着抬到床榻上,捏住脸腮费劲的掰开牙关,一大口浓痰污秽之物混着血丝流出了,还好口鼻没被堵塞。吴大禄不待吩咐,早就逃命似的出去请太医。韵墨厅是炸开了锅,有悲声痛哭的,有哀哀叹息的,有私下奔走相告的。
  
  高恩侯府各房各屋的主子们接到了噩耗都往嘉熙居赶,夏皋也是抬着进来,安置在内室。二十几口人济坐一堂,满屋的颓废之色和止不住的恹恹哭泣之声。
  
  二老爷夏拯敲着拐杖打破沉默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殿下一向身强体健,几天前还……”夏皋眼睛看着服侍在侧的杨姨娘,隐下半句话,自言自语的念叨着:“好好的,怎么说薨就薨了。”
  
  邵氏双眼红肿,听到太子二字忍不住又流下眼泪来,屋里的女眷紧跟着又是一场此起彼伏的,发自肺腑的哀哭。
  
  这时,吴大禄携了一个眼生的大夫赶到。
  
  邵氏止了眼泪问道:“老爷惯常看的是卢太医,怎么不请了来,这位……是?”
  
  吴大禄跪下回话道:“卢太医昨夜在宫中当值,现在太医院官署已经被金吾卫围禁了,不准出不准进。不当值的太医也是自闭家中,奴才实在请不到往日给侯爷相看的几个太医,又怕误了事,就去瑞仁堂请这位吕大夫来。”
  
  非常时刻没有什么挑练的,夏文得向吕大夫一拱手,引着吕大夫进内室,二房的几个侄子皆尾随在后。中风,大家都是经过生老病死的,吕大夫看了夏皋的样子就有数了,至于中风到什么程度,醒来之后什么个情况,真是说不准了。吕大夫写了方子,人也被再三挽留下来,随时注意夏皋的病情。
  
  夏家众人坐立难安,不断有家里家外的人来往报信,也探听不到宫里的消息,许多门路都走不通了,不过是一些宫外头如何如何,有多少大臣正在进宫的路上之类的明面上的事,至于夏家想知道的,慈庆宫和坤宁宫的情景,一概不得而知。倒是淇国公府的人传话过来让高恩侯赶快进宫,进宫之后别说什么话,也别问什么话。
  
  乔家是不知道高恩侯已经中风了,不过,至少夏家得到了一个明确的指令,众人齐齐看向夏文衍和乔氏。
  
  夏文衍是请封过的世子,能代替侯爷出面,现在乔家知道的□□绝对比夏家多。
  
  “母亲……”进宫是义不容辞的,但是临走之前,夏文衍有几句话想托付邵氏,可是却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邵氏点点头,又痛惜的摇摇头道:“一切以大事为重!多少内阁重臣,皇亲贵戚都站在那里,我们夏家要是没个人出来,外头那些人怎么看,就是皇后娘娘,也不能自处。乔氏,这个家以后还要靠你们撑起来。”
  
  毕竟是公府出身,乔氏脸上有几分憔悴,但比起夏家其他女眷一副天已经榻下来而不能自持的作态要好很多,闻言应诺道:“我和大爷现在回去收拾一下,大爷进宫,我会一趟娘家,有些话,家下人来回是不能传的,我过去直接听父兄说。”
  
  夏文衍没脸再说什么,忧心忡忡的和乔氏回院子,脚刚踏进院门口,就听到一声压抑着的呼痛声,东厢里,阮姨娘生产进入了最后的关头,廊下来往婆子不断。夏文衍顿觉那声音心疼,凄厉,烦躁,抬起脚向东厢迈去,还未跨出半步,看见乔氏捧出了世子朝服出来,又收了回来。
  
  乔氏沉默着,给夏文衍穿上礼服,扣好玉绶,重梳发髻戴上紫玉冠。夏文衍思虑再三,抓住乔氏正给自己戴冠的手,停了停道:“我知道我和阮氏的事,多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她不过是外路来的,你是正妻,我们结缡十余年,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她碍不着你什么。你……今日之后,我终生谢你!”
  
  乔氏凄苦而笑,用玉梳拢着夏文衍的鬓角道:“大爷严重了,我也不是一味容不下丈夫娶亲买妾的女人。”
  
  外面车马已备,夏文衍耽误不得,再说了,女人生产男人也不能进去,只在出院门的时候,隔着重重阻隔,把最后回头的一眼留给正在给自己生孩子的女人。
  
  乔氏的脸上挥之不去的阴霾,碧月把一套月柳色暗银刺绣的长绸袄展开,乔氏心不在焉的点头,唤周显家的进屋服侍,其余小丫鬟一概屏退。
  
  周显家的从小伺候乔氏,驾轻就熟的帮着乔氏穿戴着。
  
  “做的周密一点,别把事情办得太难看了,免得大家脸上挂不住。”乔氏平缓的用叙述的语气道。
  
  周显家的给乔氏扣衣扣的手没有丝毫的停顿。
  
  “去年他们怎么说我来着,说我不贤良?不过是去年,太子殿下第一次监国,我就不贤良了。我就得容下那个先奸后娶的贱妇?我能容得下别的女人,就是容不下东厢那个披着良家名号的荡|妇!那小贱人藏在槐花胡同的时候,跟着的家下人一口一口‘二奶奶’,她应的很是得意呀!就凭她也当得起‘二奶奶’。”
  
  “大奶奶,大爷那边……”周显家的最后确定一下。
  
  乔氏冷哼一声道:“不要顾及大爷!我和他十几年了,我还不了解他。就像他说的,我是正妻,为这个家前前后后操劳了十几年,译哥今年十三了,过几年我孙子都要抱着了,东厢那种女人,不过是个玩意儿,既然碍不着我什么,是死是活,不是该全凭我的心情。我可受不了那种假惺惺的女人天天杵在我眼前。”
  
  “稳婆那边来准话了,阮姨娘肚子里绝对是两个!”周显家的道。
  
  乔氏沉默半晌,幽深深的自问自答道:“一尸三命,一下子都死光了,这个动静是不是太大了点?算了,把事情做得太绝了,那根刺在大爷心上就扎的太深了。那就留下一个吧,那样也像那么回事,也给爷留点念想,你看着办吧。”
  
  夏文衍和乔氏前后脚离开不过两刻钟,阮氏在筋疲力尽中生下了一男一女,撑住最后一丝力气听过两个孩子的哭声就昏睡过去了。
  
  乔氏的马车缓缓的驶向淇国公府,一路直入老国公颐养天年的镜梦斋。老国公乔费聚一生从戎,在战场上,在官场上以果决闻名,元兴四年以身残为由把爵位传给了嫡长子,并把庶出的三个儿子都分了出去,女儿也给她们定好亲事,公府中轴线的位置让出来给新公爷乔致,嫡次子乔庸居西侧,自己居东侧。
  
  乔氏下车之后就被领进了书房,乔费聚身材高大,五官深邃,年过六十,两鬓也只是参杂了些许银丝,眉宇间一派老辣之气,比起夏家的如丧考妣,老国公的脸上看不出郁色。
  
  乔氏先说了夏家的情景。乔费聚听到老亲家中风了,没有丝毫关切之意,而是意味深长的说了两个字‘也好!’
  
  乔致从外面进来,见着妹妹来了,与之点头示意,立于乔费聚身侧道:“刚刚接到的消息,皇上传了信国公进宫,并且当即得到了面见。”
  
  乔费聚无不意外的道:“还是公济那小子赌赢了,二十年来一心一意做个纯臣,现在太子倒台,他的确比我堪用。”信国公韩令宗,字公济,不过四十余岁,在老国公面前都是小辈。
  
  “定襄伯府的人想求见父亲,石颓当就在府外候着……”
  
  “不见,石家已经是过眼云烟,以后乔家夏家都不可与石家往来。”
  
  乔家兄妹也不问原由,低头应是。夏皋三子夏文徘之妻,就是这位石颓当的妹妹。不过石颓当是伯府嫡长子,石氏是庶出。
  
  乔致接着道:“太后娘娘的銮驾两个时辰后就要到京了。皇上让赵厚昕出西门十里相迎,还带了半副天子依仗。”
  
  当今皇上极御十六载,年过四十,只有太子一子。本朝太宗膝下三子,仁宗,景王,齐王,景王天生渺了一目,与皇权无缘。齐王,太宗在世时,一度有意齐王继承大统,所以和仁宗一脉的关系可想而知。仁宗膝下亦是三子,徽文太子,当今皇上和定王,徽文太子无嗣而薨,定王谋反被诛。而赵厚昕是景王的嫡长孙。
  
  这一下,乔氏不能淡定了,急道:“父亲,皇上此举是有意让赵厚昕接替太子的位置吗?”
  
  “不要轻下定论,太后在西山疗养半年,骤闻爱孙病去回宫,天子依仗,不过是皇上作为儿子对母亲的孝敬。”乔费聚神色不变的道。
  
  乔致道:“可是,太子尚在世时,皇上就亲近赵厚昕尤甚太子。”
  
  乔费聚轻笑一声道:“喜爱侄儿的喜欢,和喜爱儿子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东宫有一个才人还怀着太子的遗腹子。”
  
  “那个孩子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算是男嗣,太子之前也有一个男嗣,不过活了八十余天,族谱都没排上。”乔氏遗憾道。
  
  一阵缄默。
  
  乔费聚两眼望空缓缓道:“从潜邸时,乔家就更从了皇上,至今二十年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看透过皇上。但一点是明确的,皇上是想做明君的,且十六年来,大梁国力走向强盛,皇上确实是有为之君。而古往今来,从汉武帝到晋献帝,从隋文帝到周宣帝,多少帝王的一世英名都折损在对继位者的选立上,皇上要把他的道走到底,对储君之位绝对是慎之又慎,外人窥探不得。既然窥探不到,我们只能等待着皇上的召唤!”
  
   正文 闷杀   阮氏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其父是过了县试,府试的童生,虽然考了十年也没有过院试成为秀才,在乡下地方也是受人尊敬的读书人,家里良田百亩,房舍七八间,用着两个帮佣,算是富农之家,阮氏身为独女,是在父母掌中疼爱着长大。只是到了七八岁,母亲难产而亡,父亲一年后病故,族里叔伯为了侵占阮父名下的产业,强行为其死后过继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嗣子,阮氏只得依附着嗣兄生活,明着是妹子,实则就是给嗣兄一家子六七口人当免费的使唤丫头,有时还要遭到打骂。族中有人看不过,指点阮氏收拾些细软投奔亲戚去,阮氏当了私藏着的母亲身前最值钱的一根玉簪子作路费,十岁的时候逃入京来投奔了母舅谷朴。
  
  舅舅家就是天下脚下的普通老百姓,一妻一儿一女,家中没有田地,只在运河码头边上有个五间正房的院子,以前在酒楼当厨子为业,舅母日常做些针钱贴补家用,后来用了二十年的积蓄,买下一间小铺子做早食,因为儿子读书,开销大,码头那个院子放出去收租,舅舅一家挤着小铺子后两三间小屋居住。
  
  阮氏跟着舅舅一家过,比看嗣兄一家的脸色是强些,只是舅舅家条件摆着,也只那样。每天丑时末和舅舅舅母起床,剁馅,擀面,熬粥,包包子,蒸包子,擦桌椅,卯时初开铺子卖早食,午后补睡一两个时辰,申时后又做几屉包子馒头舅舅拉到码头去卖于扛包的工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干巴巴的小姑娘也出落成了窈窕娇艳的模样,一日陪着舅母去置办表哥的聘礼,巧遇了夏文衍。
  
  十六岁婷婷袅袅,小家柔顺气质的阮氏一眼就中了夏文衍的意,夏文衍身边小厮一味讨着主子的好,热络的瞒着家中一概长辈从中穿针引线。谷朴正为着儿子娶亲,家中房舍住不开,想先发嫁了外甥女而发愁,因为是唯一妹妹的孩子,几年来谷朴自问没少外甥女的吃穿,亲戚养到这也是到头了,至于出嫁添副像样的嫁妆,谷朴没那么大度,财力也拮据,因此,阮氏就算美貌,也嫁不上多好的人家,夏家的仆从一来碰头,高恩侯府夏家,当今皇后的娘家,这么大的名号,天大的馅饼呐,不用出钱还能大赚一笔,谷朴是又惊又喜,别的也管不着了,忙着说与外甥女。
  
  阮氏幼时丧母丧父,多年寄人篱下,也有些小心思,自负出挑的模样,并不想一辈子活在市井里,如舅母一样,在一日日的操劳和琐碎中,玷污了容颜,知道是侯府的世子中意,想着侯府是自己想都不敢肖想的高门,也是十分动意。两下说通,夏家给了谷娘舅二百两聘礼,又另给了三百两银子打首饰买衣料当嫁妆,不过半月,阮氏就抬进了槐花胡同一处十余间的房子,买了两个丫鬟给阮氏作伴,又配齐了厨房打扫买办上的人,当下近十人,把日子过起来。
  
  夏文衍俊秀儒雅,在床榻上多是温存体贴,阮氏得遇良人,自然也是知冷知热,百般顺从,来回几次,便生出真心实意来,私下商定,等在外头生下孩子来,就抱于府中,再向家中长辈恳请,以过明路,只是不过半年,事情就提早泄露出去。
  
  阮氏一介小民,对豪门之家的各种品评是无从了解,对夏文衍之妻是一无所知,虽然之后日常中和几个仆妇闲谈中得知府中大妇的厉害,想着女子从夫,厉害也是有限,且自己将来入府,谨守着妾室之礼侍奉主母,想来也不能怎样,因此无知无畏,想着自己和腹中孩子早日有个正经的名分,还盼着早日入府。
  
  事情捅出来的那几天,槐花胡同仆从都被抽了回去,只两个单买的丫鬟,是没上夏家仆从名册的留了下来,阮氏当时就有些心惊了,之后有个体面的仆妇过来要自己签卖身契,以奴婢之身进府,阮氏就是心惧了,阮氏既然立意为妾,妾是如何的,自然早弄清楚了,妾也分三六九等,贵妾,良妾,贱妾,虽然都是妾,可是细分了尊卑的,自己是平民,进府至少能挣个良妾,要是签了卖身契,就是妾中最下等的贱妾了,别说自己进门后没有体面,就是孩子将来也抬不起头,因此当即就动了胎气,惊吓了过去。再醒来,签卖身契这件事就滤过去了,阮氏知道是夏文衍从中周旋,也不敢再提,知道自己未进门就违了主母的意,又是忐忑不安,所以,被接到侯府后,是日日依着规矩去主母乔氏身边端茶倒水,伏低做小,与府中上下人等相好,恭俭谦和,不说一个不字,总算得到上下的垂怜,平安诞下了一男一女,终身有靠!
  
  阮氏昏昏沉沉的睡着,感觉到了空瘪下去的肚子,满心的富足,隐约着听见,外面的接耳声,是大奶奶的管事周显家的。
  
  “姨奶奶醒了不曾?哥儿姐儿吃过头奶没有?”
  
  回话的是从外面买进来的奶妈子,压下声音道:“我刚刚还抱着哥儿姐儿喂来着,只是还没有饿着,不肯吃奶。”
  
  周显家的略微失望,眼睛阴厉的看着奶妈子道:“罢了,没你什么事了,你先下去歇歇,等哥儿姐儿饿了再传你伺候,不必守着了。”
  
  奶妈子大松了一口气,不敢再想什么,连忙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周显家的提着食盒进来,先瞧了并排放在小床上的两个襁褓,眼睛又移向阮氏,看见阮氏睁开了眼,屈膝行礼,把食盒放到阮氏床边的床几上,端出一碗去了油星子的红枣乌鸡汤来道:“姨奶奶醒了,睡了两个时辰,想必是饿醒的,奴婢来伺候姨奶奶。”
  
  阮氏一心生产,尚不知夏家风云已变,随口问道:“大爷呢?大爷什么时候来过?大奶奶……”
  
  周显家的搅着汤勺道:“大爷进宫候见去了,赶巧了在姨奶奶下诞之前不久出门的,还不曾来瞧过姨奶奶并哥儿姐儿,总会来的,大奶奶府里府外多少事情料理,是不管这边的。”
  
  阮氏听了前半句略微失望,听了后半句放下了些许道不明的不安,惶恐道:“不敢劳周姐姐动手,我自己来喝就是了。”周显家的是侯府有头有脸的管事,乔氏的心腹陪房,阮氏知道即使有一儿一女傍身,自己也远不及这样一等管事仆妇的地位。
  
  周显家的已经舀起一勺鸡汤递到阮氏唇边,轻笑道:“我们生来就是服侍人的,我六岁起就跟在大奶奶身边服侍,做惯了的事,姨奶奶别忙,别动,小心碰着下面的伤口,鸡汤要趁热喝。”
  
  周显家的这样和风细雨,加上阮氏下半身的确还不能动弹,就乖顺的由着周显家的一口口喂了鸡汤,生产加上昏睡,阮氏早已觉得饿了,很快就喝光了一碗。又由着周显家的拭了嘴,擦了手,迷迷糊糊的,只觉眼皮越来越沉,知觉越来越迟钝,身体越来越轻飘,像置身在棉花堆一样,忽然,尖锐的啼哭冲入耳膜,随即嘎然而断。
  
  母子连心,阮氏费劲的睁开眼睛,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才看清周显家的伏在小床上,一只手捂着一个襁褓,那个襁褓在奋力的扭曲。
  
  阮氏空档了一下,才知道周显大的在干什么,瞪目欲裂,抬手抓住床帐挣扎着起身,大喊道:“周姐姐,你在干什么?来人,有人吗?来人!大爷……”
  
  阮氏是用了全部的力气在呼救,大张着嘴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只是一些沙沙哑哑,一个字都没吐出来,而身上凉凉的,不是置身在棉花堆之中,是置身在血泊之中。
  
  阮氏拼出所有的力气,空张着嘴巴呼喊,翻身滚下床,手脚并用的爬到周显家的脚下,拽着周显家的身上的宝蓝色刻丝比甲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再整个身子吊在周显家的手臂上,想要撼动压在襁褓上的那只手。
  
  周显家的冷漠的转头,手上加了一份力气道:“姨奶奶,安生些吧,两百两银子配出来的好药,不知不觉的送你上路,我对得住你了,别折腾了,让哥儿也痛痛快快的去吧。就是过了今儿,你以为家里谁能救得了你们母子,是侯爷,侯夫人,还是大爷?他们都救不了!姨奶奶下辈子投胎,眼睛挣亮一点再攀高枝,这辈子眼里劲差了一半,只看见大爷是怜香惜玉的,却不清楚我们大奶奶的脾气手段,夏家没有人能违了大奶奶的意。荣华富贵呀,那确实是迷人眼呐,谁都想来过侯府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单凭了你上下两张嘴,单凭了你心底那些小心思,在夏家是过不下去的。哎,好日子都是拿命在搏呀,你以为就凭着一张好看的皮囊就能吃现成的,也太把我们大奶奶当冤大头了。背着我们大奶奶勾引大爷,这半年已经是你多活的了!”
  
  襁褓里的婴儿渐渐停止了挣扎,阮氏原来没有血色的脸被周显家的说的通红,随即转成青白色,慢慢的滑了下来,倒在周显家的脚边,鲜血还在不断的涌出,一圈一圈扩散着晕开,泡住了整个身子!
  
   正文 反应   乔氏在淇国公府待了两三个时辰,用了饭,歇了觉,才回高恩侯府来,未到自己的院子,车轿在外面就被截去了嘉熙院。
  
  夏家一群人,现在是无头的苍蝇,依然抱团的聚在一起。
  
  乔氏也不拿乔,当着大伙儿的面儿,把能说的,好的,坏的,一股脑儿的都倒了出来。
  
  夏家的天是皇后和太子撑起来的,现在太子没了,皇后还在,夏家还有好大的戏能唱。最好是太子遗下的那位是个儿子且养住了,那是夏家嫡亲的外孙子;退后一步,皇上不过四十出头,后宫多有进幸,再得儿子也未可知呀,皇后占着嫡母的名分呢;再退后一步,就算皇上这里子嗣断绝,要从宗室过继,不管是过继在皇上名下,还是过继在太子名下,皇后都是嗣母或嗣祖母,过继来的,一言一行全天下的人盯着,能不予皇后尊贵而恩泽夏家嘛。夏家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分守礼,别给外人挑出一丁点儿错。
  
  众人点头,红肿着眼泪互相宽慰着,夏拯身边捧茶的杨姨娘突然的跪倒在地上,哀哭着道:“大太太,老爷太太,大奶奶,求你们想想法子,六姑娘还在宫里呢!”
  
  杨姨娘嘴里的六姑娘是夏念,夏家这一辈,爷们儿分开排行,姑娘们是拢在一起的,夏念是二老爷和杨姨娘所出的,去年十一月送入慈庆宫,封了太子婕妤。
  
  大梁后妃,一半出自采选,几年一选没有定规。一半是各地属国藩王进献的,官宦勋贵之家各凭本事往里塞的,还有些是自己在宫外猎艳到的。太子十七岁和太子妃孙氏大婚,五年了只养下一个女儿,也没有耐心等着太子妃的肚子鼓起来了,去年十月至今收了好几个适宜生育的女子,勤于耕耘,夏念就是那一拨进宫的。
  
  夏家原来的打算好呀,早日服侍在太子身边,将来就算新人不绝,夏家送进去的,一个妃位是少不了的,要是肚子争气,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将来都是王爷和公主,要是太子妃不能生,夏家的女人出来占了长,无嫡立长,延绵不绝的尊贵呀。可是好梦刚开始做,一下子泼的透心凉。
  
  现在距太子薨逝已经过了大半天,宫里消息有漏出来的,皇上的明旨也一波波的宣出来。慈庆宫里,凡是被太子用过的女人,无论有名分的,没名分的,在太子入殓后,都要被送入大报恩寺出家,夏念今年才十六岁!
  
  杨姨娘提到了夏念,众人,包括之前愤愤不平的章氏在内,都惋惜不已,却不知多少惋惜是她,像花儿一样的青春,注定要在青灯古佛旁凋谢。
  
  “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儿!”乔氏皱着眉头道:“后宫妃嫔之职就是侍奉殿下,殿下就算去了,难道就不需要侍奉了吗?就是太子妃,也是要入大报恩寺的。能在大报恩寺出家,晨昏为太子殿下祈福,是六姑娘一辈子的福气,夏家岂能有怨怼之言,怨怼之心!”
  
  杨姨娘匍匐在地上呜呜直哭。大梁朝可没有送身后之人出家的先例,也不知内里有什么隐情,让皇上下了这样的旨意,去了大报恩寺,未来几十年,自己的女儿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杨姨娘想都不敢深想。
  
  乔氏听着心烦,眼睛瞄向章氏,示意她拿出主母的款来处置了。
  
  章氏看看身边的丈夫,只垂头默默眼泪,缩了。
  
  乔氏无语叹息,只得越权发作道:“来人,把杨姨娘拉出去,杨姨娘犯了癫病,请大夫好好医治。”
  
  有两个健壮的仆妇过来架起杨姨娘准备拖走,杨姨娘嚎哭着拽着夏拯的袖子摇头,什么癫病,自己不过是为六姑娘真心实意哭了一场,不过是想给六姑娘多挣点娘家的眷顾,就要把自己关起来,夏念无用了,就把她丢在一头,提都不能提。
  
  “皇上什么都知道!”乔氏巡视着屋里的所有人道。才说了夏家要安分守礼,不能出一点儿错,皇上待夏家,雷霆也好,雨露也好,都要欣然受之。什么救?夏念为太子殿下出家,是君恩!
  
  夏拯看看侄儿媳妇,看看宠爱了十几年的女人,痛下决心掰开杨姨娘的手道:“你好好的,安心养病,病好了再出来!”
  
  杨姨娘还要摇头说话,身后的婆子早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抬了出去。这种地方,本来就不是她姨娘能站的,不过生了个略有出息的女儿,就轻狂的没边了。
  
  以杨姨娘立威,大家都该知道了,怎么样管好自己的嘴巴,谨慎小心!屋里一时安静下来,连女人的哽咽都没有了。
  
  正缄默着,周显家的进来,立在门边。
  
  乔氏一眼看着问道:“什么事,说!”
  
  周显家的走上前一步,平静陈述道:“回大太太,大奶奶,阮姨娘产后血崩没了!”
  
  屋里几个惊愕着,纷纷看向乔氏。
  
  乔氏坦然受之,道“怎么回事,今天家里这样的乱,我临出门前还嘱咐了你们尽心伺候,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周显家的低眉道:“阮姨娘孕中就颇有波折,大夫早前就留了话,生产之时会凶险些,奴婢们都是尽心伺候的,一切都听稳婆调度,看着不好就已经忙忙的请大夫去了,只是今日外面都禁着,大夫没赶上,姨娘就不行了。”
  
  这话半真半假,阮姨娘怀孕的时候,的确折腾过很多回,养在外面的时候,四五个月差点流产一回,后来肚子鼓起来,也断不定是一胎还是双胎,今天是赶上了倒霉,侯爷中风了还请不上好大夫呢。
  
  “你们就是这样的办事!”乔氏加了一份不咸不淡的怒气道:“孩子们怎么样?”
  
  周显家的接着低眉道:“一个哥儿,生下来不久就没了气息,还有一个姐儿,奶妈子们在照看着,不是很好。”
  
  “哎,也是阮氏没福气!”一直不语的邵氏先开口,为这事定下了基调:“姐儿你们用心照看着,请大夫去,务必留住了。”
  
  二房夏文循之妻武氏悠悠扬扬的道:“今儿尽是丧气事,都敢一块儿来,也不知谁冲了谁,晦气!”
  
  夏文徘之妻石氏轻蔑一声,不削武氏之为,还在死人头上踩一脚来讨乔氏的好。
  
  “东厢那边,一应人事物都不准动,待大爷回来了再作定夺,阮氏总是服侍了一场的。”就算有什么猫腻,阮氏也禁得住别人的盘问,谁敢为阮氏出头?谁敢!。
  
  周显家的刚退下,前面又来报,慈宁宫内侍邓述将传旨来,唬的众人一下子把阮氏丢开了。婆媳关系是很多家庭最难处理的关系,天家的婆媳关系也是如此,夏氏端坐中宫,十几年来只存下太子一人,太后娘娘可是对次多有不满的,现在太子还没了,也不知太后是什么脾气。
  
  像油锅上的蚂蚁似的熬了半个时辰,邓述传旨而来,面色沉痛,没有多余的闲话,直接传太后口谕宣邵氏,章氏,乔氏明日入宫,安慰皇后丧子之痛,夏氏众人待要问皇后如何,邓述也只说了几句皇后悲伤过度之类的应景之言便去了。
  
  太后这样平平淡淡的,夏家人倒是安心了,又等了一个时辰,夏文衍没有回府的意思,众人散了,余下邵氏,章氏,乔氏商议着,明天见了皇后娘娘,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又散了。
  
  入了戌时,天已做黑,夏文衍才回侯府,也是未回自己的院子,便先请进了嘉熙院。夏皋左半个身子瘫痪了,躺在床上,邵氏歪了脚坐在床沿边。
  
  夏文衍进宫一天就是占个位置,合着一干皇亲贵戚被皇上晾了一天,最后去慈庆宫哭一回灵就出来了,还不及外围受到的消息多。
  
  邵氏说了要紧的几件事,明儿进宫探望皇后,乔家那边的铺排,定襄伯府的危局,夏念的下半生,最后才说道了阮氏。
  
  夏文衍原是如小儿一般,曲坐在床榻脚上一桩桩的听着,忽听得阮氏死了,整个身子软下来靠倒在床壁,接着愤而爬起来,抬腿就要冲出去。
  
  邵氏正防备着,一把将夏文衍拽了回来。
  
  夏文衍回头,双眸血红的问道:“是她吗?是乔氏吗!”
  
  “是阮氏福薄命浅!”邵氏大声道:“人已去了,是她不是她又能怎样!”
  
  “乔氏那个妒妇!”夏文衍一拳砸在床沿上发泄道。
  
  一直静静躺在床头的夏皋用还有知觉的右手重重的扇了夏文衍一掌,把夏文衍整个头都扇的偏了过去。
  
  “父亲……”夏文衍错愕的把头重新转过来,看着夏皋。
  
  “糊涂东西,不过是一个女人,就让你生出对妻子这样的怨气!”夏皋半张脸的肌肉已经失灵,因此说出来的话,是模模糊糊的,语速还是异常的慢,吃力的一字一字往外吐道:“一个女人而已,宠过了,也就过了,将来再找个更好的就是了。乔氏才是我们夏家求来的,是公门之女,是你老岳父的爱女,是你三媒六聘的发妻。别说阮氏可能不是她害的,就是她害死的又如何……”
  
  夏皋说了一半气接不上,不住的喘着。邵氏一边扶着丈夫的胸口帮他缓气,一边接着话茬劝着儿子道:“女人生孩子就是走鬼门关,阮氏那样娇娇弱弱的,一生双子,就是有个万一也在情理之中。就算中间乔氏做了什么,你要怎样,你还能怎样?从头说起,背妻偷娶,产子于外,是你和阮氏对乔氏不义在先,是你和阮氏,重重的,先扇了乔氏的脸。阮氏本来就无品行,今日故去,也算她自招恶报,与人无忧!”
  
  夏文衍悲伤的哭倒在邵氏怀里道:“她到底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是我……喜欢的呀,是我……自己选的女人,她就那么容不下她吗?”
  
  邵氏叹息着,揉着夏文衍的发顶道:“至少还有个姐儿给你留着了。你和她闹开,能对得住谁,家里这么些人,还有阮氏?”
  
   正文 放逐   碧澄的蓝天,缥缈的白云,悬于头顶,置于以地为床,以天为盖的天地之间,什么都不要思考,多像刚来这时空的那会儿,浑浑噩噩中不知时间与空间。
  
  夏语澹,哎,这还是上辈子的名字。上辈子父亲姓夏,母亲复姓澹台,他们相遇在热情似火的年纪,在爱情最浓烈的时候,生下了自己,取名,夏语澹。
  
  这辈子?来了五六年了,夏语澹看看自己还是肉嘟嘟的手,至今还没有属于这个时空的符号。夏语澹都无从问起,是自己不需要用名字而不被告之,还是根本就没有一个名字,准确的说是根本没有上夏家的户口。
  
  庶出!有的庶出,能像探丫头一样,养在嫡母身边,各种待遇比照嫡出,锦衣玉食堆中长大;有的庶出,就成为了互相对打中的那个牺牲品,在一场场角力之后,搞不清楚那些人的想法,就发落到庄子上,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如杂草一样的能活着,就活着。
  
  夏语澹捂眼感慨,要是公正的,置身事外旁观着一切,自己这身子的父亲,空有一副英俊潇洒的好模样,实则就是银样蜡枪头了。自己的生母,从孕育在她腹中开始,零星听到的片语中体悟出,虽然视为不孝,且是对死者的不敬,阮氏算是一位本色演出,运气不够好的小白花。就算在自己上辈子,婚姻自由的前提下,背着双方父母拿着户口本自行结婚,都是不孝之举,何况是在唯父母之命是从的年代,先斩后奏,停妻纳妾。
  
  在短短一年内,阮氏从起早贪黑,日日劳作的市井孤女,成为一个仆从环伺,珠钗环绕的少妇,深得夫主几分垂涎美色继而生出的几分真爱,家中长辈各怀鬼胎的几分怜惜,和主母相较,待人接物之间恭俭谦和的雅名,最后还生下一儿一女。阮氏在人前人后也自知德行有亏,日日惶恐不安,因此一再立意改过,做一个相夫教子,辅佐中馈的好妾室,可是,就像那位周显家的所说,凭了上下两张嘴,在把好处占尽了之后,空口的改过有何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也要改的其时,也要掏出点什么,来平息这场私相授受中,颜面扫地的,主母的怒火。
  
  这掏出来的,是鲜活的两条生命,一个男人的尊严,和全仰仗于嫡母的心情而前途未卜的一个未来。
  
  夏语澹多次想为自己这个身体名分上的母亲鼓掌了。不愧是将门所出的虎女呀,不依附在丈夫的敬重之上立身,也从来不做一些不痛不痒的小动作,一出手就致人死地的杀伐决断,夏语澹觉得上辈子宅斗文里面那些,被婆母塞通房,被妯娌挤兑,被贤惠的名声所累,被丈夫和小妾的真爱恶心到的主母,简直是弱爆了。
  
  是是非非,终将沉沦。夏语澹不想活在仇恨里,因为这本质上,不符合这个时代的法度,也远超出了自己的能力。
  
  跳出法度和能力,仇恨神马的,也很纠结呀,因为夏语澹被发配在了,乔氏的陪嫁庄子里,一饮一啄,都是这个庄子的出息。也就是说,自己现在是乔氏花钱养着的。
  
  那一年,这个身体的祖父老侯爷,没有熬过冬天就去了,开春后,一大家子沿着一条河扶棺南下,目的地是江西抚州,行至一半,夏语澹不行了,晕船晕到要人命呀,就被弃在了一个叫和庆府的地方。有钱有权的人家,到处置办房产和田产是通病。乔氏那一边,是富贵了好几代的,恰好在和庆府有一个两进的院子和一个庄子,是乔氏的外祖母当年的陪嫁,传到她母亲手里,再传到她名下。本来这个地方就是中间的歇脚处,众人歇了几天再度启程之后,夏语澹没跟着往南走,身边留下一个奶妈,一个丫鬟服侍着。
  
  说到这里,夏语澹就悲催了。
  
  穿越,胎穿,除了脑子里,至今还没有实际用处的二十几年的记忆,一点金手指都没有呀。
  
  夏语澹深刻的领悟到,为什么说,人生是一个圆,开头和结尾方向不同,形式是一样的,人出生的时候,像老年一样的丑陋,人离去的时候,像婴儿一样的脆弱。
  
  夏语澹不确定什么时候开始穿的,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诡异呀,看不见,听不见,没有触觉,思维先于存在而存在,处在混沌迷茫之中,直到某一个时刻,一声哈,听觉渐渐觉醒,如千里之外,一丝丝空灵般的声音,开始被接收。又不知过了多久,迎接了一场痛入骨髓的疼痛而被生了出来,在疼痛中哭泣,在疼痛中昏睡,在疼痛中挣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听了一场蓄意的谋杀。当视觉正常的时候,桂花都开了。当身体能翻身的时候,初雪都下了,当微微颤颤能站起来的时候,脱离了大部队,苦日子来了。
  
  之前夏语澹作为一个婴儿,被照顾的还算周到,恩恩几声,吃喝拉撒的,也能指挥得了那些奶妈丫鬟。之后恩恩几声,不灵了。根据整件事情的前后分析,夏语澹愿意乐观的认为,中间没有夏家主子们的授意,只是单纯的一个奴大欺主事件,毕竟那时候,自己不满一岁,不管别人对自己做了什么,自己都应该不记得,不会表达,所以任人搓揉都没有关系。现代还有保姆私下虐待孩子的。
  
  被留下来的奶娘丫鬟,在抱怨了几天跟了一个不受宠的主子之后,怠工了。管你饿不饿,一天两顿,到点了来喂奶,过了点就没得吃了;管你尿了还是拉了,喂奶的时候来把一回,之后随你排泄在身上;哭随你哭,把你放在小床上,锁在房间里。
  
  夏语澹也抗争过几次,比如来喂奶的时候,狠狠的咬她乳|头发泄;如她们要把自己关在屋子的时候,大声的啼哭不让她们出去,换来的,只是毒打而已,是真的啪一掌把你扇到地上,直接扇懵了你。因此没折腾几次,夏语澹看看自己幼小的身板,乖了,怂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到底不满一岁呀,心理再成熟,生理发育是按照正常的轨迹来走的,话说不出口,手指不灵活,手脚没有力气,各种控制能力也没有,有也控制不了那么长时间呀。夏语澹想想那段日子心里还发毛呀,太脏了,太没有尊严了,要不是自己内心强大,早患上自闭症了吧。
  
  在那恶毒的奶妈丫鬟手里讨生活一年多,有一天,一个挺体面的仆妇另着一群人从天而降,提早为夏家一行人打点落脚处,看到了一个挂着两行鼻涕,一个秋冬没有梳洗,一件浅青色的衣服,不合身的露着手脚,脏的成了灰黑色,头发一缕缕脏的都并在一块,身上脖子都是黑的,一撮一层的泥娃娃。
  
  怠慢自己一年的奶娘和丫鬟,再也没有出现,据说是被打了五十板子,一个当场打死,一个打完发卖了。然后夏家一大票人口又回来了,在和庆府落脚,过去一年,大太太也身故了,父亲母亲当家做主了,晋升为老爷太太,夏家上一代两房正式分家,二房留守老家。
  
  夏家的人来了又走,夏语澹还是被漠视着,遗留下了,送到了乔氏和庆府下的庄子上。
  
  和庆府下五县:三安县,太湖县,蕲松县,巢县,望宿县。
  
  乔氏的庄子在望宿县,望宿县下三乡九镇:十连乡,赵桥乡,白马乡,新建,龙岗,三元,政和,挂车,万石,官林,周巷,石溪。
  
  乔氏的庄子在石溪镇,石溪镇下十村:胡村,麻家头,古宅,屏山,清溪,平铺,芦南,黄村,湖里畈,典岭。
  
  乔氏的庄子在麻家头村和清溪村之间,是一千亩最上等的良田。
  
  过了五六年呀,夏语澹才弄清楚自己的方位,自己身处在大梁朝元兴年间,现居住在和庆府望宿县石溪镇麻家头村。乔氏的庄子行政上,划在麻家头村。夏乔氏在这里是大地主呢,留了一房人打理着一千亩土地,兼顾着和庆府中的那个两进的院子。
  
  夏语澹安静的躺在草地上望天,百无聊赖,身后嬉闹声传来。夏语澹站起来,掸掸衣服,立在土坡上,看着一群来人笑。
  
  来者是七个黑黝黝的佃户娃子,五男二女,大的七八岁,小的五六岁,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也是爱玩爱闹的年纪,看见跑出来的,是个漂亮的小女孩,领头的大男孩拦下往前冲的伙伴们,收了嬉闹声,恭敬的道了一声:“小东家。”接着每个人都喊了一声‘小东家’。
  
  夏语澹早说过,自己不需要用名字。
  
  身契握在乔氏手上的,如庄头刘三桩一家人,叫自己‘姑娘’,注意只是姑娘,前面没有点缀排行。租庄子的田地耕种的佃户,叫自己‘小东家’。另外再遇什么人,叫自己‘小娘子’或‘夏小娘子。’夏语澹三年多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一千亩地的范围,也就是说,除了刘三桩一家和耕种一千亩土地的二十六家佃户,夏语澹没见过什么陌生人。
  
  不是刻意的监|禁,是自给自足的农庄生活,不需要离开这片范围。这个世界,大部分人,固守着几亩土地,一辈子都不会走出村,走出县,走出府。而且作为一个正常的几岁的小孩,在没有人的教导下,也应该不能有这个要求,离开这个范围。夏语澹还是想好好当一个小孩子,不想被人当妖怪的。
  
   正文 伙伴   当生活稳定下来,夏语澹确定自己开启了种田模式的时候,曾经怀着一颗雄心壮志,很想苏一把的,可是经过几年的农庄生活,夏语澹不得不低头自认,百无一用是书生呀!
  
  夏语澹的上辈子,从祖辈开始,就远离了农耕生活,成为在当时还算少数,靠手艺吃饭的工人阶级的一员。到了父母那一代,经济迅速腾飞,周围一圈亲戚,没有哪一家,是依靠土地的收入而维持生活的。夏语澹,不至于没有常识的问出西瓜是挂在树上的,还是埋在地下的,这么白目的问题,但对于土地,和土地上发生的事情,确实不太了解。后世先进的种植技术和便利的运输,模糊了四季的概念,有很多的作物,在它们还是幼苗的时候,夏语澹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播种的,什么时候收获的,更不用论,在它们生长过程中,加以指点。
  
  土地!一代代把土地视为全部生存基础的庄户,在当时当下已经爆发了他们全部的智慧,越不知道多少年而来的,在钢筋水泥土中生活着的自己,是无从指点的。
  
  那些束缚于土地的庄户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压弯了背脊;脸上沟壑丛生,浮满了尘土;手指脚趾上,渗满淤泥,已经嵌入到死皮里,再也洗不干净;过早衰老的面容,已经估摸不准他们的实际年纪。夏语澹一日日的看着这些人在自己面前走过,不住的敬畏和恐惧,敬畏于他们坚韧不拔的辛劳,恐惧于他们一生辛劳的一世。继而很多次差点癫狂了,自己上辈子到底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偏偏要带着记忆来转世,一出世就被剥夺了懵懂无知的权利,一遍遍的用全部的毅力来平衡这中间不知道倒退几百年的落差。
  
  夏语澹看着眼前几个,红扑扑不知忧愁的小脸笑着问道:“你们是要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吗?”
  
  领头的大男孩先点头,其他人就像小鸡嘬米一样都点了点。
  
  “哦,走喽,一起走吧!”夏语澹转身,手招呼着他们同行。
  
  没听见脚步声跟来,夏语澹停下来,挣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无辜的道:“一起走呀,不能带我一起玩吗?”
  
  为首的大男孩马上脸红了,眼睛转过身边一圈人,道:“那就……带着一起玩吧。”随后一马当先,炮弹一样的冲上来,领了路。
  
  夏语澹跟着那个叫王铜锁的大男孩,一路掐花折柳,头上戴起了一个杂草枝条编的帽子,中间插着各色野花,嘴巴叼着一朵喇叭花,嘟嘟嘟的边吹边走,沿着田埂玩耍。大家看见一块渗水的石壁上,长着一坨坨墨绿色的东西停了下来。
  
  一群孩子哦的一声,纷纷去捡。
  
  王铜锁晚一步对夏语澹道:“这个叫地皮菜,可以吃的。”
  
  夏语澹决定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也很兴奋的跟着大家一起捡,捡,捡,捡……突然手撑到一个冰冰滑滑会蠕动的东西,“啊!”的一声,吓的尖叫起来。
  
  被吸引来的男孩子们,非常镇定,迅捷的围扑过来,随手抄起石头,碰碰碰的一通追着狂砸。然后王铜锁捡起那条东西,狂呼的道:“哦,我们有肉吃了!”
  
  原来是一条小一米长的水蛇。
  
  其余的小孩没有怕的,都高兴的看着那条砸烂了脑袋的死蛇眼睛放光。
  
  王铜锁是孩子王,当即发令,指挥着每个人,洗菜的洗菜,垒火坑的垒火坑,捡柴的捡柴,对着一个稍小一点男孩子的问道:“洪竹青,你带盐了吗?”
  
  洪竹青没有了笑容,小小声的道:“没,没……,想带的,只是……我娘把盐藏起来了,我没有找到。”
  
  “狗屁!你娘每回都把盐藏起来了,你每回都找不到!”王铜锁骂的洪竹青都后退了一步。
  
  夏语澹看着两个小男孩要为一块盐吵起来了,连忙劝架道:“我有,我这里有!”
  
  庄户人家,晨起而出,日落而归,有时候在地里就是一天,出门的时候把做饭的简易工具都背上,带盐是习惯。夏语澹身上有个荷包,里面就有盐和糖,是刘三桩给她挂着玩的。夏语澹忙把荷包交出来,打死的蛇自己没有出力,刚才王铜锁也没有指挥自己做事,把盐拿出来,也不算吃白食了。
  
  夏语澹的盐块有一个拇指大,王铜锁接了哼哼对着王竹青道:“没有次次都便宜你的,下次怎么也是轮到你家出盐了。”说完就掏出一把用布缠着刀柄的刀片,转到溪边处理蛇去了,蛇胆挖出来收好,很自然的用草包好藏在自己身上。
  
  夏语澹蹲在地上看他动作。王铜锁解释道:“这条蛇最后是我砸中的,这颗蛇胆本来就该归我的。”
  
  夏语澹知道每一家人都有备点草药的习惯,蛇胆是一味药,不仅蛇胆是药,地上长的每一样东西,相生相克,都能成为药,庄户人家生点小病小痛的,都根据经验和阅历自己找点草药解决的,再不行才看大夫的。夏语澹知道规矩,只点头看着死蛇问道:“怎么做?”
  
  “先蛇肉烤熟了,再用蛇骨头熬地衣菜汤喝。放心吧,我烤过很多次了,有盐就好了,很好吃的。”王铜锁拍着小胸脯打包票。
  
  蛇剥皮把盐抹上处理好,火生起来,树枝架插着,吱吱烤着飘起肉香。熟了之后把蛇肉剔出来,拌上野葱,蛇皮和骨头架熬出油脂和地衣菜炖着,真的只放盐就很鲜美了。
  
  没有像样的容器,盛着蛇肉的,就是带出来的陶罐的盖子;筷子就是随处可见的树枝,你不讲究用手抓也可以。菜汤就是一个陶罐没有分装了。八个孩子围成一个圈,把盖子上的肉分成八等,自己夹眼前的部分,陶罐就直接抱着,依次喝一口传下去,直到喝光了为止。
  
  生命既然换了一个载体重新延续,夏语澹想,总不能辜负了老天爷这样的深情厚谊。
  
  吃完了不饱不饿的一顿,大家又顺着田埂往回走。有佃户远远看见了这群孩子,扯着嗓门子对一个方向大喊:“刘头儿……刘头儿,小东家看见了,小东家找到了!”
  
  听到这个声音的人,就接着往后传话,很快,一张红黑脸的刘三桩和好几个佃户都跑了过来。
  
  夏语澹看着几个玩伴见到刘三桩都怯怯的样子,先开口道:“刘大叔,是我跟着他们出去玩的……”
  
  有家里的大人看见自己的孩子正要拧着他们的耳朵教训带坏了小东家,夏语澹一格挡在前面,仗义的道:“不准打他们,是我要和他们一起玩的。”
  
  小小的年纪,坚定的像老鹰护小鸡般的,把玩伴们护在后面。到底是东家在说话,大人们就不敢上去,眼看着刘三桩。
  
  刘三桩摆摆手,这事就过了。夏语澹跟在刘三桩的后面回家,回头摇手一脸快乐的大声和伙伴们道:“以后再一起玩呀。我以后要他们一起玩。”
  
  后半句话,放轻的音量,是陈述的语气和刘三桩说的。
  
  比起很多佃户,贫穷的庄户住着用泥和石子混合搭建的茅屋草舍,夏语澹现在的住所是这一带最好的,比周围几个村长里长家的都好。外观白墙黛瓦五大间正屋,高扩宽广,里面再是一层木结构,地面铺着青石板,围着一个半亩大的院子,最难得的事,院中还有一口水井。
  
  刘三桩原是乔家的家生子,本来就专司田庄,配的是乔家的灶上丫鬟,生有三子一女。大儿子年十五,一直跟着老爹伺弄庄稼,二儿子十二岁,缺嘴,就是有点兔唇,不是特别的严重,但到底仪容有损,主子跟前是没多大前途了,也只能养在身边。小儿子十岁,八岁的时候就选入了府里伺候,现在跟着乔氏的三子夏诀,小女儿欢姐儿八岁。
  
  刘婶儿看着丈夫和姑娘回来了,连忙问事。
  
  刘三桩简要的说道:“跟着几个娃子到那头山后面去了,赶快摆饭吧,不用等老大老二了,姑娘走了一路,也玩累了,一定饿坏了。”为了找夏语澹,大家也是到现在都没有吃饭。
  
  刘婶儿看着夏语澹,不知道她会不会明白的劝诫道:“姑娘是姑娘,怎么可以和佃户的孩子们厮混在一起。”
  
  夏语澹没有表情,自己的‘姑娘’有什么尊贵的,周围不和佃户的孩子玩,还能和谁玩呢,天天发呆无所适从吗,总要慢慢玩乐中正常的长大呀。
  
  刘三桩想想道:“姑娘这样的年纪,本来就是爱跟着大孩子玩的时候,反正这里大家都知道姑娘,没有不相让的。”
  
  刘三桩是一个心底实诚的人,伺候着夏语澹这么多年,说句不恭敬的话,有点养女儿的意思。可是奴才权利再大也是奴才,上面的人没有更多的安排,主子年纪再小也是主子,随着夏语澹一天天大了,刘三桩守着夏语澹也发愁呢,不是像之前给吃给喝就算了,人大了就要懂事,即使没有正经的侯府小姐的教导,基本为人处事的教导还是要有的,可是,让奴才来教导主子,没有这样的规矩。所以,夏语澹这样,能出去接触一下人和事,然后自己从旁点播着,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给什么样的生长顺序,刘三桩觉得这样挺好的,不然,好好一个孩子,只是供吃供喝的养着,不是废了吗。
  
  对着刘大叔看向自己忧思的眼神,夏语澹不知愁之味的憨憨而笑。要说这一世,最纯粹的关怀,是刘大叔第一个给予的。
  
   正文 崇书   刘三桩作为庄头,在夏家仆从名册上,领的是一等管事的例,夏语澹虽然放在庄子上,但乔氏无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折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所以夏语澹有作为姑娘的分例,一年多少米,多少面,多少肉,多少衣裳,虽然这个分例和身在侯府的姑娘们是没有比场,但是这些在农庄生活里,已经是优渥的了。而且,刘三桩一家也没有大的贪昧,计划着用在夏语澹身上,所以,比起周围辛劳的人,在基本的物质享用上,夏语澹还是要高出一大截,米面瓜果,鸡鸭鱼肉,倒是不缺。
  
  刘婶儿是乔家的家生子,且几代人都在灶上伺候,世代的厨子,刘婶儿没配人前,就是在二灶上,随候吩咐的。国家顶级干部私人厨房蓄养的二厨,那灶上的手艺,要不是刘家已有根基,又是一家子奴才不得自由,靠灶上手艺另谋一条生路都完全没有问题,家常小炒是小意思。
  
  丈夫拿定了主意,说了摆饭,刘婶儿只有听的,就去灶间忙起来,材料早备好了,一会儿,就整治出来。卤猪皮烧干茄子,红烧肉末豆腐,韭菜炒蛋,凉拌香椿芽,和十几张糊烤好的薄面。
  
  夏语澹坐在面门最高的位置,刘三桩坐左侧,两个儿子居右侧,刘婶儿和欢姐儿坐背门的下角。
  
  刘三桩拿起薄面,铺上菜,卷好放在夏语澹面前。每次都是夏语澹先吃,大家才开动,以示主仆之别。
  
  那琏二爷的奶嬷嬷和主子同食是怎么个情景,夏语澹也读到过。三年多来,在没有有效的管束下,刘三桩领头自觉的在日常起居上,谨守了主尊仆卑,夏语澹一直把这份尊重感念在心。
  
  ……
  
  晴空万里,麦穗甸甸,庄子进入了最忙碌的时节。
  
  乔氏的这个陪嫁庄子,能称得上是最上等的良田,标准就是这片地的肥力,一年能支撑起两季粮食。一季小麦,一季水稻,两季作物一年每亩能收近四石的粮食,这样的收成已经是这一地区最高的亩产了。同一地区,有些田地条件不够的,直接放弃小麦,种再生稻,就是水稻成熟后割掉第一茬稻穗,在原来的稻杆上,再长一次稻穗,这样的土地一年亩产是三石多。小麦收割和水稻的种植,紧接着连在一块儿,为了多打半石粮食,只要老天爷愿意赏脸,只要有条件,庄户人家是不怕吃苦的,收割小麦,翻整土地,蓄水添肥,育秧插秧,忙得和打仗似的,因为小麦收获的时候,刚好追上水稻栽种的最后节气。
  
  所有能做事的劳动力,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扑到了土地上,包括刘三桩一家。
  
  刘三桩一家不包括夏语澹有五口子,全部在地里忙,刘三桩刘婶儿刘大哥割麦子,刘二哥还小,主要是捆麦子,搬麦子,欢姐更小,就在已经收割的田地里,捡遗落的麦穗,捡起来的都是粮食呀。夏语澹自觉已经六岁了,也跟着欢姐一起捡麦穗。
  
  亮金色的阳光洒在土地上,蒸发出阵阵麦香和每个人淳朴的活力。
  
  麦子已经高高的堆成了一垛,刘三桩捆好一车往家运。刘家用的是单轮的手推车,两边麦杆绑的有半人高,夏语澹就被放在中间车头的横辕上,夹在两捆麦秆之间,坐着车回家。
  
  刘三桩一张黑黝的脸被晒得发红,看着脸色如六月粉荷的夏语澹道:“姑娘后半天别在日头下晒了,没干过这样的活儿,一起子晒猛了是要中暑的,再说了,姑娘把脸晒红了,晒黑了,就不好看了,倒像真正庄稼人的样子。”
  
  最后十个字,情绪复杂,不知道该高兴于她不知道身为夏氏的尊贵,还是难过于身为夏氏却被剥夺了尊贵。
  
  夏语澹摘了一节麦秆,一路上鼓着脸噗噗的吹着玩,笑着露出两个小梨涡:“你们都去地里了,我不要一个人在屋子里。”
  
  刘三桩笑道:“姑娘要睡晌午觉了,回头大叔给你带上簟席,铺在那棵榕树下,又凉快又干净,又能看见咱们。”
  
  夏语澹点头道:“我给你们看水壶。”
  
  田间的小路,是曲曲折折,高高陂陂的。一块块依着地势整平的麦田,有沟渠连通,田坎上插种着果蔬,黄橙橙中一线绿色。再瞭望去,能看到稀疏的房屋,没有多少人家,就近的守着土地,沐浴在明媚阳光下。
  
  夏语澹沉思在一片安详的景色中,不知道这样的一辈子,心中是甘或不甘。
  
  刘三桩推上了一个小高坡,过了这个小坡,便能看见自家的小院子,正迈出左腿,忽然的像抽掉了筋一样,脚没有知觉,直接跪了下去,车头就随势往左一偏,因为捆的麦子太多了,左手没有撑住,车头就失去了控制向左偏,最后就翻滚下了小坡。夏语澹的身子也随着车歇歇的栽了下去。
  
  “姑娘!”看见夏语澹头栽下去,一车砸下去,刘三桩吓得一身冷汗,顾不得一条还没有回过知觉来的腿,直接滚下陂去,撑起手推车,一声声的喊着‘姑娘’。
  
  夏语澹一点预备都没有,就被栽倒在土地上,身下压上一捆蓬松的麦杆,身上又压了一捆,护着了身体,车也没有直接砸在身上,所以一点疼痛都没有感受道,忙忙的剥开身上的麦杆,爬出来道:“我没事,我没事!”
  
  看见满头满身麦须的夏语澹果真没事的样子,刘三桩放下了车把子跌坐在地上喘气。
  
  夏语澹着急的问道:“刘大叔,刚才怎么了?”
  
  刘三桩未过脑子,只恼道:“撞鬼了!”这是庄稼人遇到不顺随口发泄的话,接着才道:“刚才脚抽了一下,没站住。”然后不住的念叨:“没事就好,没事万幸,神佛庇佑,万幸,万幸……”
  
  夏语澹直接坐在泥地里,摘粘在脸上,脖子上的麦须,刘三桩帮着捡道:“行了,我们爬上去。”
  
  夏语澹还记挂着一地的粮食和车,看着道:“这些呢?”
  
  刘三桩把夏语澹背在背上,不拘笑道:“姑娘没事就是万幸了,这些东西丢着让老大他们来收拾,咱回家,大难不伤的,得快点离开才好。”
  
  夏语澹想来也觉得如此,这样四米多高一翻摔下来,竟然安然无恙,已经万幸了,劫后兴奋,管他的!
  
  没有负重,两人一派轻松就回了家。
  
  刘三桩一到家就翻了崇书,一拍大腿道:“我说今天咱咋这么玄呢,原来应在这里。”
  
  崇书是有关一年吉凶占卜的书,说是迷信也好,说是玄乎其神的智慧也好,反正很多人信这种书,常常和黄历并着一块用,作为生产和生活指南。刘三桩看到崇书今天的批注,认得‘忌出门’三个字。
  
  刘三桩合上崇书决定道:“今天咱不能出门了,刚才已经是万幸,再来怕不能‘万幸’了。”
  
  夏语澹无所谓这些迷信也好,玄乎也好的东西,但是避在家里换个安心也是值得的。
  
  “姑娘,咱现在做馄饨,吃碗馄饨压压惊。”刘三桩想着一起是一起了,把外面的事暂丢开半天。
  
  刘三桩最喜欢吃馄饨,但是,农忙时节,谁有闲工夫包着吃,现在好了,忌出门,不就得空了。
  
  拿面粉加水和面,醒面;拿出一块鲜肉和一碟猪油渣,按五比一的比例剁碎,加一点点盐,姜,蒜,酒,酱油,备用;再翻出一个直径一米大的面板擀面皮,一团面不断的揉开,揉圆,揉薄,最后折叠着铺开,用一个四方形的杯盖,扣出一张张馄饨皮。
  
  夏语澹也没闲着,拔葱,洗葱,然后才看着刘大叔擀面皮,扣出了馄饨皮。夏语澹看会了,也拿起来包着,中间加一点肉馅,对角卷起,再对角反扣沾一点水黏住,像帽子一样可爱的馄饨就做好了。
  
  一个个馄饨从指间出来,整整齐齐的码在面板上,刘三桩也没有急着煮。饶有兴致的一个个数着,让夏语澹跟着数。
  
  夏语澹知道刘大叔是在教自己数字,也很捧场的跟着一个个馄饨的点过来,一二三……往一百数。
  
  一大一小正数着高兴,还在分配着,给谁吃几个,刘大哥满头汗的赶回家,看见两人才松了一口气道:“爹呀,你在家呢!左等右等,没等到你的车推回来,怎么车在那里?”
  
  刘三桩淡定的道:“看见了,姑娘和我在那里跌了个跟头。我回来看了崇书本子,今天姑娘和我犯凶,不能出门了。”
  
  刘大哥紧张的转着看人道:“姑娘没磕着吧?爹你没有摔着吧?”
  
  夏语澹随口道:“没事,我们很万幸!”
  
  刘三桩笑道:“咱都好,告诉你娘去,把车拾到上来,地里的事不着急,我这里费半天功夫不耽误事,明天养好了力气再干活。”
  
  “诶!我回儿说去。”人最重要,刘大哥也不会把半天功夫放心上,崇书上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刘大哥风一般的来,风一般的跑了,省的地上再等信的人着急。
  
   正文 买香   西半天橙红的晚霞渐渐黯淡,被烟青色的暮光吞噬。
  
  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麦茬翻起,铲碎,深埋回土地,一排排的桑树点缀在田块之间,一个个黑点游走在田间小路上,三三两两的结伴向白墙黛瓦走来。或坐或站或蹲,二十六家佃户的户主,围绕在刘三桩周围。
  
  刘三桩坐在椅子上,前面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竹筒,一个陶罐,一张白纸,一块寸大的砚台,架着一支须眉笔。刘三桩点了人数,二十六家,没少一个,开话道:“你们都知道的,没有好香种不出好庄稼,我也不多说废话了,价还是去年的价,往年怎么着,今年还怎么着,你们挨个的报上来,定个总数,彼此商量着兼顾些,明儿就要预备了车辆人手出发。”
  
  佃户们都懂的,在家里已经商量定了,挨个的把几根麦秆放进竹筒里,再把一串钱放到陶罐里。因为涉及了钱的出入,刘三桩抓着笔,还要白纸黑字的做个记录。夏语澹透过竹帘子往外看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疲惫收割后的欣喜。
  
  一个壮实的佃户憨憨的向着刘三桩笑得很是忐忑,正要放十二根麦秆到竹筒里。
  
  刘三桩搁下笔道:“王初八呀,你家今年又没有多佃几亩地,要买十二桶香?你就不怕十二桶泼出去,把地给泼焦了。别和我弄鬼,我还记得,你家去年就买了八桶。怎么多冒出了四桶?”
  
  大伙儿今日商量着买香,不是求神拜佛用的香,是夜香,是秽物。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就能交换,就能买卖。因为那东西味道不好闻,大家图个雅趣儿,都反着说‘香’。
  
  这些香对庄户人家还是宝贝,基本家家户户都是自留自用,尚还不够用的。不过,往上走,在县城州府,人一样的吃喝拉撒,总有些人已经脱离了在土地里刨食的生活,这些东西就无用了,因此就生出了一项倒卖夜香的生意。倒卖夜香虽然累点,臭点,脏点,但这生意风险小,干的好是两头收钱的好买卖。
  
  刘三桩管理的这个小庄子,种着两季的庄稼,都没有给土地蓄力的时间,所以,一年在种水稻之前,要买几桶香给地增增肥。地力不够种不出好庄稼,再想只进不出,自给自足的庄户们都愿意在这一块儿花钱,所以,回回二十几家佃户都要买几桶。
  
  王初八舔着笑脸道:“呵呵,去年的事,头儿还记得那么清楚。”
  
  刘三桩悠闲的道:“没这点记性,咱也当不了你们的庄头,上面主子们也不放心呐。”
  
  王初八道:“不敢欺瞒头儿,我们家今年还是买八桶,另外四桶……,这不,锁儿姑给了林家后,这还是头一次回来。”王初八是王铜锁他爹。锁儿姑嫁给了隔壁清溪村一个有十五亩地,二十棵桃树,两间半土瓦房,两头猪,一只羊的人家,清溪村十有九户姓林。夏语澹还记得,那些天王婶儿一再邀请刘婶儿过去给她妹子开脸,刘家还送了六斤米,八个蛋做礼。
  
  “他姑出去也才不到一个月,年前不来抬人,农忙前赶着做亲,咱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刘三桩没好气。
  
  王初八当然知道林家打的主意,年前不来抬人,是想节约成亲的排场;农忙前赶着做亲,是干农活要用到了这个人。自己家里,没田没房,妹子也没有什么嫁妆,能找个有田有房的嫁了,已经是好人家的,王初八能计较什么,道:“头儿容容情,锁儿姑在婆家还不到一个月,都不容易,正是要立住的时候,她男人说话,她婆婆也说话,她头回儿往娘家说事。去年他们那几亩地买了两桶香,一桶二十文,还参了一成的水,小家小户的,哪有咱们庄子上的体面,哪有你老儿的体面,一样大的桶,咱这儿才十八文,还结结实实的,都是好货。”
  
  刘三桩无所谓的笑道:“咱年年和那边打交代,咱这块地上面主子是谁,当然和小家小户的不一样。你妹子家也计较的太清了,一来一回,不过二十几,三十个大钱的事,还弯到我这里来。”
  
  王初八凑近身笑着道:“钱是小钱,可是这么点小钱,也够我妹子他们多吃一顿肉了,我想着能省了就帮着省省。我妹子能帮成了这事,也是她在婆家的脸面。这点小事在我们看来是多大的事,在头儿眼里,不过是个小星子。头儿的手这么一抬,就成了。”
  
  刘三桩听完了奉承道:“这事倒不大,只是你妹子已经出去了,不再是我们庄子上的人了,要是出去的,都拐来拐去的把事情归到我这里来,我管的也太宽了,这是一。二嘛,庄子上的人手,车辆是有定数的,没得你们那里省钱又省力的,我这里没一丁点好也罢了,我答应,别人也不答应……算了,你家能外嫁出去一个也不容易,告诉你妹子家,让你妹子家出人出车,明儿跟着我们后头走就是了。”
  
  刘三桩说了一堆,王初八还以为没戏,没想最后应下了,连忙喜色道:“诶!原不敢再占大伙儿的便宜,只是搭个路而已,车和人当然是我妹子家出,再碍不着别人什么。”
  
  刘三桩又顺口问了一下别的佃户意见。别的佃户当然没有意见。锁儿他姑,站得了灶,下得了地,干活的好把手,一担百斤的东西,说挑起就挑起,犁地的时候,男人站一边去,把绳儿扛在肩上,拴在腰上,一口气能犁两分地,那完全是能当牛用的架势了,没田没地的佃户,多是佃户和佃户配对,一辈子给地主种地,能让有田有地的人家看得上多不容易,锁儿他姑,是自己拼出来的好名声。一个庄子的,谁都想越过越好,前面过好的就是指望,现在刘三桩开了先例,以后自己家有人能出去了,说不定也好回来占占便宜,正好借了这个例搭一搭。
  
  王初八的事就通过了,余下的佃户接着向刘三桩报备,最后得一个总数,再细细的筹划一番,这么多桶香,要用多少车,多少人,分多少趟的运回来,左右亲近的相互帮把手,议定了大概就散去了。
  
  点着煤油灯,刘三桩把竹筒里的麦秆全倒出来,让夏语澹数着玩,自己也把纸上的数字加一遍,两边数一样。刘婶儿把一串串铜钱倒出来,哗啦哗啦的,也数一遍,之前佃户们往陶罐投钱,刘三桩都没有数过,没有人敢在钱上面糊弄庄头,这是庄户人家起码的淳朴,现在数钱也是把这些钱统一串成一百文的,点出总数,方便拿用。刘三桩这边,把花费的数字算出来,和铜钱数一对,两个数字一致。然后把大儿子叫来,让大儿子把这些帐再算一遍。怎么管理庄子,这些事情就是这样口耳相传的。刘三桩没正经读过书,所有的算筹和认得的字,都是在实用中,用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所以,仅会的几个字,都是你认识我,我认识你,至于不会的,是没必要认识的。刘三桩也以这种方式,教导儿子们,顺便让夏语澹也听一听。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佃户们推着空车,有单轮的独轮车,两轮平板的驴车,七七八八的排在刘家门前。都是空车,装香用的桶是卖家统一装的,买香的时候,放下香钱和桶的押金,还桶的时候再退还押金。人到齐了,刘三桩拿着钱,骑着毛驴领头,从麻家头村出发,一路过乡越镇,到达望宿县郊外,去一个半个时辰,来两个时辰,中间歇一歇,一来一回就是一天的功夫,用了三天时间,把香都买齐了。上百桶的夜香,空气里都是溺物特有的味道,不过这种味道庄户人家已经闻惯了,一点都不讲究,就着味道,该吃吃,该喝喝,在奔走一天之后还吃喝的特别香。
  
  夏语澹看到了王铜锁她姑,第一天和她还算新婚的丈夫,推着两辆车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和许多的男人们一起运香,第二天就只有她男人来了,跟着队伍还空桶去。王铜锁她姑十七岁,极普通标准农妇的相貌,胜在手长脚长,按刘婶儿的眼光,还要加一点,屁股大,胯骨宽,是个好生养的体格。
  
  女人呐,在最下层的清贫之家,就是要实用,要耐用。男耕女织,没有那么明确的分工,最好做到能耕能织,这样才是能让人竖起大拇指一夸的好女子。
  
  香买回来了,都泼到地上腐化。田间的渠沟全部沟通,往年该下的那场雨没有下,刘三桩骑着毛驴去了趟县里,得了县里主簿老爷的准许,又和前后麻家头和清溪村的村长打好招呼,全庄的人又集体出动,蜿蜒流淌过庄子的河尾上,扎下一排排数丈高宽的竹筏截水,河水上升一丈,通过清理好的渠沟涌入一片片田地。
  
  听说多年前有一场小旱,巢县那边有两个村子争水,引至全村殴斗,上百人的死伤,当时的巢县县令直接免官,知府受到上官申敕。以后超过千亩的截水灌田,都要事先向县府打个招呼。
  
  大事小情皆有成规,夏语澹立在一株株迎着微风徐徐摇摆的秧苗之中感叹,哎,生活多么真实!
  
   正文 赶集   初夏的早晨,东边的天空还是一片沉碧色,瓦砾上,好几只鸟雀摇晃着脑袋吱吱的叫着走来走去,晨风吹拂,夏语澹舒畅的打了一个哈欠。
  
  远处好几个伙伴背着大背篓走来。这片千亩的小庄子处在山间平地,像一个长麻袋,而刘家的院子立在麻袋口,所以庄子上的人进出都要从刘家门前走过。
  
  夏语澹对直接坐在地上用麦秆编盒子的刘三桩道:“大叔,今天初九,是典岭赶集的日子吧?”
  
  刘三桩手不停的道:“是呀,姑娘想赶集去?”
  
  乡村是没有商铺的,只有彼此约定成俗,形成一个定地定点的临时购物场所,到时周围的人都往那个地方赶,称为赶集。石溪镇下十村:胡村,麻家头,古宅,屏山,清溪,平铺,芦南,黄村,湖里畈,典岭,每三天是一个村的集市,刚好一个月轮一次。周围村民,镇上伙计,游走在乡镇间的货郎们,都把东西能卖的东西摆出来,一手卖,一手买。
  
  夏语澹点点头。这算是上辈子二十几年的生活习惯吧,想逛街,想购物,习惯了每天发生无数场交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天做一只貔貅。而且乡村生活也无聊呀,去集市上看看热闹也好。
  
  刘三桩笑着道:“问问你婶儿去,看看家里缺什么?”
  
  夏语澹蹬蹬跑去灶间,传话道:“婶儿,叔问家里缺什么?”
  
  刘三桩每个月都要去好几次镇里,县里,缺什么顺道就捎回来,不会刻意的守着赶集的日子买东西,想了一遍家里的东西,朝着窗口对刘三桩说话道:“典岭有点远呀,家里没缺紧要的东西。”要是没有紧缺的东西买,走一趟典岭多费劲。
  
  “不买什么也让姑娘出去走走嘛,我看到那几个娃子过来了,跟着他们去就是了。”
  
  刘婶儿自己不想出门,又不会违背丈夫的意思,给夏语澹找了一个小小的竹篮子,篮子里放了三个刘三桩现在编织着的那种麦秆盒子,一个盒子里放了十文钱,一个盒子抓了三把大豆,一个是空盒子,对夏语澹细细说道:“姑娘到了那边,肥肉应该卖光了,若还剩五花肉买五花肉,若五花肉也卖完了,就随便卖一块十文钱的瘦肉就是了,放在这个装钱的盒子里;这些豆子和人换几块香干,咱晚饭吃香干炒肉丝。空盒子姑娘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古代装东西不方便,很多人家都是一个篮子,买了什么都往里放。刘家豪奴出身,在乡间也算富裕,比一般人家讲究又有闲情,能分装的就会分装。麦秆编织的盒子方便干净,装东西正好。
  
  这时刘三桩在窗外又道:“多给姑娘拿些钱,现在典岭好吃的东西多了。”
  
  刘婶儿正拿过夏语澹的荷包,本来是要放五文的,听了丈夫的话,就放了十文。
  
  夏语澹又过去约欢姐赶集。欢姐自觉是庄头的女儿,不喜欢和佃户的孩子们混在一起玩,而且欢姐已近八岁了,有很多事情要学。
  
  夏家规矩,家生子满六岁,满九岁要上报一次家生院,上仆从名册以备主子们遴选,就算刘家远在千里之外也要谨守着这个规矩。刘家两口子私下当然不想让小女儿远离自己的视线,可是家生子的本分就是世世代代伺候主子,家生子一代代的前程也全凭主子们的恩典,刘家人没得选,三儿子不就是这么去的吗。刘家两口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提早教会女儿一些在侯府怎么做奴婢的规矩,万一选进府里,做一个让主子满意的好奴婢。
  
  所以,欢姐最近挺忙的,怎么说,怎么坐,怎么站,怎么叠被子,放碗筷,吹汤盛饭……侯府的一言一行,都是有规矩的。
  
  佃户们的孩子已经站在院门口,为首的是王铜锁的姐姐,十四岁的王桃花,领着四个孩子,自己的弟弟九岁的王铜锁,八岁的洪竹青和她妹妹七岁的洪春英,十岁的王万林。刘三桩让几个孩子在外面站着等一等夏语澹,又嘱咐了王桃花一路上多照看夏语澹,在集市里不要走眼。
  
  夏语澹在里屋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早饭,就跟在他们后面出去了。
  
  除了夏语澹提着一个小小的篮子,其他人都是满满的背篓。王桃花是一筐满满当当的蚕茧。和平府是丝绸之府,五分平地,四分丘陵,一分水域,能种粮食的种粮食,不能种粮食的种桑树,桑树全身是宝,桑叶养蚕,桑果酿酒,桑树皮是驰名全国雪涛纸的原料。夏家的庄子全部种粮食,但也见缝插针的,种了许多桑树,每家佃户都会饲养一些蚕来贴补家用。王桃花背上的一筐,应该是好几家集在一起合卖的。典岭村是山丘的地形,种桑养蚕是主要收入来源,每回赶集,和平府最出名的锦绣坊都要下来人收购蚕茧。王铜锁背了一袋米和秤杆,洪竹青和洪春英背了很多蔬菜瓜果,王万林背了一些鸡蛋和几个坛坛罐罐。
  
  紧赶慢赶到了典岭村头,集市已经很热闹了。王桃花占了一个比较偏,但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好的位置把东西放下,嘱咐王铜锁摆好摊,就牵着夏语澹的手去买肉和香干。肉摊里,肥肉和五花肉已经卖光了,只剩下骨头和瘦肉,夏语澹要了最柴的里脊肉,卖香干的有好几家,香干的做法也有很多种,夏语澹选了自己最爱吃的那种,用豆子换。接着王桃花把夏语澹领回来,让王铜锁看着,才背起蚕茧去收购那儿排队。
  
  夏语澹想一个人先走走,但知道大家是不会允许的,就不给大家添麻烦了,安静的坐在摊位上看大家买卖。王铜锁是机灵又聪明,九岁的年纪,已经很会用秤杆,又有洪竹青帮忙,两人没算错过账,其实,时下民风很淳朴的,大家种点东西换点钱不容易,就是算错了,不管是买家还是旁边听到了,都会提醒你,大家讲究的是公平的买卖。
  
  王桃花去了大半个时辰,一筐蚕茧十四斤,每斤八文,买了一百一十二文。王铜锁这里,米卖完了,菜还有一半,鸡蛋二十几个。王桃花留下洪家兄妹看摊,先把东西买齐。那些坛坛罐罐,基本是买油盐酱醋,有自家买的,有帮人捎带的,一样样,哪个罐是谁家的,买什么,买多少,几个人都记得很清楚。
  
  夏语澹的十文钱也花光了,八文钱买了半斤小鱼干,两文钱换了两斤青杏,小篮子提在手里。
  
  大家买好了东西就回去,却见洪家兄妹站的那地围了好些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王桃花带头跑过去,出事的就是洪家兄妹。
  
  立在人中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穿着青绸衫子,小厮打扮的伙计,旁边放着两担蚕茧,散落了一些在地上,应该是锦绣坊的人,看见来的算是个大人,反正他们是一起的,就先指着洪家兄妹向王桃花厉声道:“我挑着担子这道儿上走着,你的妹妹就横着撞过来,砸了我一身的鸡蛋,你看看我这衣服,我今天第一次上工,穿身上的,还有你看地上,这么些被污的茧子,你说怎么着吧?”
  
  夏语澹后到一步,也是低声问洪家兄妹情况,洪春英只一味的小声哭,说不出话来,洪竹青冒着汗说道:“这边太阳太晒了,我和妹妹想把东西搬到斜对面那颗榕树下,然后他挑了这么高,这么大的担子急走过来,没看见我妹妹,我妹妹来不及躲开,就和他撞在一起了。”
  
  那伙计听了,立刻高声道:“是你妹走路不看路撞到了我!”
  
  洪竹青壮着胆子,又有些气弱争辩道:“是你没有看着路走,走的太快了,你没有看到我妹妹。”
  
  伙计指着洪春英向洪青竹轰道:“是她不看路,硬是撞上来!”
  
  王桃花蹲着捡着地上的蚕茧,软着声音带着一丝恳求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把你的东西捡起来,不小心碰了一下,你没伤着,我妹妹也没事,大家就怎么过去了吧。”
  
  伙计一脸傲气,道:“谁没伤着?没伤着就完了吗?你看这一片被鸡蛋污了的茧子,还能用吗?八文钱一斤呐!还有我这身衣裳,新做的,这布料加做工,怎么也值一百五十大钱吧。”
  
  伙计抖着青绸衫子的下摆,让大家看清楚,从大腿往下,一片的蛋渍。青绸的料子,加上他们锦绣坊标准的做工,一身一百五十文,确实没有往多了报。
  
  王桃花不敢接话,谁也不敢接话。光地上污了的两三斤蚕茧,就要二十文。
  
  伙计傲慢的看着一群蔫了人道:“地上的茧子加上这身衣服,你们赔出一百个大钱来,这事我就揭过了!”
  
  周围的人一阵哗然,互相议论着孰是孰非。
  
  洪春英听到一百个大钱吓得大声哭了出来,洪青竹也是红了眼睛,差点滚下泪来。
  
  王家姐弟和王万林,没有当机立断的应变,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着急的想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