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间歇性眼瞎症   封建社会什么的,实在是太容易出现大量女性包子了。
  
  安若墨她娘就是包子之中的班头,丸子里头的领袖。
  
  自打安若墨胎穿以来,她已然用十三年把目前的形势做了个解读:社会大环境一片欣欣向荣,堪称盛世,工商业发达,她爹便是久考不中于是去做起了买卖,结果不巧发了家的。在锦西县城里头,谁提到她爹不尊称一声安三老爷?
  
  再说到她家的小形势,便实在没那么乐观了。
  
  她爹安胜居,上头有俩哥哥,一个还没成亲就没了,一个成了亲没多久也没了。媳妇差点哭瞎了眼,若不是腹中还有个留下的只怕就一根绳子随着爷去了,好容易撑到十个月孩儿落地,结果是个女的。
  
  而安胜居自己家的媳妇,也就是安若墨她娘,生了一个儿子,没满月又没了,她这个次女倒是好运得很,平平安安没病没灾地跟着娘和祖父祖母在乡下老宅里头长到了十三岁。除了得了个“招儿”的小名实在不能细想个中寓意,日子过得倒还不算坏。
  
  但悲剧的要点在于——安胜居的妾裘氏养下了一儿一女。
  
  目前为止,裘氏的儿子还没有追随嫡兄与伯父们见祖宗的趋势,生得倒也白胖。当然,这一切安若墨曾经只是听说——她爹带着裘氏及一对儿女在县城中做生意,她那不识字也能背出女四书的娘与守寡的二伯娘,一起留在乡下的老宅子里伺候祖父祖母。
  
  这是什么破地位?安若墨懂事之后颇为愤慨,然而她娘每每提到公婆待她的不见外都要感动得热泪盈眶。
  
  安若墨很想提醒她——祖父祖母再怎么关怀你,你还是没有儿子啊!
  
  本朝法令,正室年满五十而无子,则庶子可立嫡。安若墨她娘如今四十八岁半,只剩下了一年。这怀孕生子的机会,委实是小得有点儿离谱,但难得到了年关,安胜居必须回来过年,安若墨她娘陈氏的药便喝得更加勤快了些。
  
  倘若怀孕这事儿不需要男人配合,只需要喝药的话,陈氏必已然儿孙满堂了……奈何怀孕这事儿吧,它还真偏要男人配合。
  
  看着包着头发举刀向母鸡的陈氏,再看看一身绫罗绸缎,头发用桂花香油梳得油光水滑的裘姨娘,安若墨实在没有勇气乐观。
  
  最可悲的是,陈氏杀鸡还是为了给号称染了风寒的裘氏炖鸡汤的。这还哪儿有天理在啊!裘氏真要是染了风寒,难道不该病病歪歪地找个破房呆着去么?溜进堂屋和安老爷子与安胜居一道吃酒说笑算怎么一回事儿啊!
  
  方才上菜之后才从堂屋回来的安若墨,牙都快咬碎了。
  
  她娘活得怎么就这么憋屈呢?
  
  这可是封建时代啊,和男人比,女人不是人,可是和正妻比,妾室更加不是人啊!想打就能打,想骂就能骂,如果碰上个手段狠的,不叫人抓着证据弄死了都无妨啊。
  
  而她娘陈氏……秀才的女儿,长得挺好看的,至少比那裘氏耐看,性情也好,明媒正娶的大老婆——怎么就混到这个地步上?倘若要打个比方,陈氏玩的乃是个点满了技能树的亲女儿职业,但能把这职业都玩到如此扑街的地步,她也实在太是个人才了……
  
  上天到底待陈氏不薄,于是给她塞了个外挂安二娘。
  
  安若墨呱呱坠地的时候,陈氏听闻是个女儿,索性便背过了气儿去。而安若墨的祖母周氏,拎着小东西的两只脚,犹豫许久,总算没给她按死在尿罐子里头。彼时心智已然成年的安若墨吓得着实不浅,但长大了些,却也对自己的生活环境有了点儿信心。
  
  陈氏虽然想要儿子,但是只有一个女儿,也还是挺疼爱她的。至于祖母周氏,是个眼里容不得半点儿沙子的地主太太,只要她够听话,大字不识一个但极想表现出“耕读传家”风范的周氏,也很乐意做个慈祥的祖母——虽然安若墨不该吃肉,不该穿绸,不该用长工媳妇服侍……
  
  娘过得包子,祖母又小气之极,直接导致安若墨这嫡女当得比庶妹安若香还悲催——从骡车上下来的安若香,小脸儿擦得白白的,双髻上一边儿别着一朵大珠花儿,耳垂子上明晃晃的金子,身段儿上滑溜溜的绸子,端的是个县城娇小姐的风范。直看得安若墨垂了眼一言不发,周氏却哼一声,道:“快换了去,穿这么好的衣裳,仔细叫钉子挂着了——招儿,给你三妹拿几件你的衣裳,半旧的就得了。”
  
  彼时安若墨偷眼瞥了瞥穿着青布棉袄,手指头上只戴了个银圈儿的周氏,很是微妙的明白了这老太太如此躁郁的原因。
  
  大概是因为安若墨板板正正履行了祖母“找两件半旧衣裳给安若香”的嘱咐,方才她进堂屋端鱼时,一边儿上吃点心的安若香表情很是不善,声音却满满塞着笑意:“哎?怎么是二姐来上菜呢?二姐可真是个勤快人儿。”
  
  若不是安老爷子紧跟着说一句:“你二姐是咱们这十里八乡有名声的好女儿”,安若墨真想把手中的烧鱼倒拎起尾巴来,连汤带水划拉安若香一脸。
  
  这也便罢了,她出门之时,安若香还悠悠叹了口气:“二姐有空,也来县里住住。若二姐这般端茶递水的,今后嫁了人,怕使唤不动丫鬟呢。”
  
  安若墨都快跨出门槛儿了,听得这一句,生生停了脚步,回头看了安若香一脸,似笑非笑道:“三妹会使唤丫鬟?原来姨娘这样早便有心教三妹做个大家夫人了。”
  
  裘姨娘原本正抱了安家那一根独苗哄,此刻一抬头,眉一挑,道:“倒也不是我僭越,实在是县里头有些来往,大姐姐不在,我也不好丢了安家的颜面呀。香儿看得多了,也便学了去。”
  
  “姨娘自然是为了安家好的。”安若墨不好顶她,只能就这么出去了,然而她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这么认输?
  
  会叫的狗不咬人,但太爱叫的狗,总是要挨打的。
  
  安若墨穿过两进院子到了后厨,脸上的几分羞恼早丢在风里头了。进得厨房,便朝着祖母周氏迎了过去。
  
  安家的地不少,长工也不少,平日里那些个长工媳妇在厨下帮忙,安家的妇人们自然不自己做活儿。可眼见到了年节,留着长工媳妇们帮厨,却要给她们做些肉吃,不然岂不是太也苛待了?这规矩是约定俗成的,但放在炒个鸡蛋都能滤出黄儿的周老太眼里头,却如抽她筋扒她皮一般痛苦。
  
  于是,在环顾了两个儿媳妇一个妾外加仨孙女的强大阵容后,周老太宣布,反正自家也不缺闺女媳妇,就不必叫人家牺牲合家团圆的好时景来帮忙了。年夜饭罢了,加上她自己七个女的,怎么也做得出来。
  
  但俗话说得好,三个厨子四个客,忙死厨子饿死客——就算有七个女人在厨下忙碌,要伺候的却也有俩活的爷和一堆死掉的祖宗。鸡鸭鱼肉样样不能落下,怎能不忙?更况目下已然有两个人偷摸逃了。
  
  “祖母!”安若墨甜甜的笑了:“祖母,我来剁这肉馅儿吧。您歇歇,看累出一头汗来!”
  
  周氏手上两把菜刀齐飞:“走一边儿去,你有多么大点儿力气?给你娘那边儿打下手还差不离,剁馅儿?仔细剁了自己爪子!”
  
  “祖母……”安若墨撒了个娇:“我这过了年,就十三了——叫我试试,我要是不行,您再接着来……”
  
  “轮不着你!”周氏乒乒乓乓又剁了几下,突然停手了,狐疑地瞥住安若墨:“你姨娘呢?叫她来剁!”
  
  安若墨微妙地尴尬了,眼珠子转,却不答话,周氏登时皱起眉头:“你说!她人呢?”
  
  “她……她在正屋里头呢。”
  
  “她在正屋里头?!”周氏的声音急促了不少:“她到正屋里头干什么?”
  
  “哄弟弟……”安若墨声若蚊鸣,仿佛告状是一件很违心的事儿似的:“还有三妹也在正屋里头……”
  
  周氏沉默片刻,乓地一刀砸进肉墩子里:“去给我舀一瓢冷水来!”
  
  “祖母!”安若墨忙道:“大冬天的,怎么能喝冰水?!”
  
  “叫你去你就去!”周氏面色狞厉,待接了安若墨小跑着端来的一瓢还带着冰碴子的水时,更是大喝一声:“老二家的!别干了!一屋子嫡妻嫡女,伺候个小的!谁立下的规矩!”
  
  安若墨说话声音小,是而厨房另一边的陈氏与寡居的长媳杜氏都不曾听到这边儿的响动,此刻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倒是周氏风风火火,几步扯了陈氏就冲杀了出去。
  
  杜氏慌得脸色都变了:“讨儿,招儿,你们俩快去——去拦拦你们祖母!”
  
  安若墨抱着一颗哈哈哈好戏马上上演的心,带着一张哎呦妈呀这下糟糕了的脸,拽起小名讨儿的堂姐安若砚,也急慌慌地跟着去了。只是不过慢了两步,她两个到得堂屋前头的时候,里头已然传出了周氏怒意凛然的喝骂。
  
  “谁给你的狗胆子和爷们一起吃宴的?!咱们辛苦伺候祖宗和爷们,谁伺候你个王八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怕是你有心想受没命受哩!”
  
  堂屋的门敞着,两个小姑娘“怯怯”地往里一看,但见裘氏从头到脚叫一瓢冷水泼了个透湿,头发上还挂着冰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而安胜居呆住了,安若香也傻了,端着手里的半块儿莲花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安老爷子淡定之极,举起了面前的一盅烧酒,抿了一口,然后夹了块儿鱼,吃菜。
  
  ——安老爷患有间歇性眼瞎症,触发条件为周老太发疯。
  
  这是安家院子里头连刚下蛋的母鸡都知道的事儿。 正文 跪雪地也是技术活   正屋里头安静得很,安静得裘氏打哆嗦都仿佛能哆嗦出声音来。
  
  于是,安胜居终于是不能看下去了,他开口求情道:“娘,裘姨娘她染了风寒了,您怎的还用冷水泼她?万一病况又重了……”
  
  “风寒?”周老太眼一翻,道:“你叫她打个喷嚏给我听听!装什么装,染了风寒了,不敢做活儿了,怕累着了,偏敢来正屋里坐着?”
  
  “奴……奴家是怕荣哥儿饿着,来喂他几口吃的……”
  
  “你喂他什么了?”
  
  “嚼几口饭食……”裘氏话音未落,便见得周老太勃然大怒:“好个小浪蹄子!贱妇!你染了风寒,还敢嚼东西喂荣哥儿?!可见要么是欺我老瞎了眼,认不出你装出来的风寒,要么是不长心思,一点儿不疼荣哥儿!”
  
  那荣哥儿是裘氏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哪儿有不疼的道理?此时听着老太太骂,便是万分委屈也只能咬牙吞了,磕着头道:“总不好叫旁人来喂他!奴家一时没办法,便是委屈哥儿,那也不好叫他饿着啊!”
  
  周老太张了张口,拧着眉头,道:“这地方有爷们,有祖宗,我不和你个小蹄子多话——到厨房里来!”
  
  裘氏求救般看了一眼安胜居,安胜居朝她使了个眼色,却并不曾放下手里头的酒。
  
  倒是安若香跳了过来,手上取了一件氅衣:“娘……姨娘穿着这个,当心凉!”
  
  裘姨娘看着安若香眼眶儿几乎泛红,接了氅衣,却正撞着周氏带刺儿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噤,将氅衣塞回安若香手中:“香姐儿不必管……”
  
  “祖母!”安若香却是不能看着亲娘湿淋淋地出去:“祖母,便是裘姨娘真犯了错,您不能看在荣哥儿的面上,轻些罚她么?她若真染了风寒,可怎么喂养荣哥儿……就让她穿一件……”
  
  “真?”周老太颇有思量地打量了安若香一趟,道:“我倒是没看到你啊……来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只可惜孝顺错了人!这样吧,你把那氅衣给你姨娘披上,你自己去院子里跪上两个时辰,就当给你姨娘撒谎偷懒正规矩了。”
  
  安若香一怔,眼圈儿也红了。她一急,裘姨娘便更急,双膝跪下道:“老太太!香姐儿没什么规矩,您别怨她!若是要罚,奴家去跪着便是。”
  
  “怎么好拂了来儿的孝心呢。”周老太太八风不动。小名与俩姐姐一脉相承的来儿——安若香姑娘,哽咽了两声,便不情不愿地抬了腿往院子里去了。
  
  待得周老太威风凛凛抓着俘虏裘姨娘,领着俩孙女和二儿媳妇陈氏一道得胜还厨房时,安若墨分明远远望到了跪在院子里头,抬着手背擦眼睛的安若香。
  
  这一看便是没在雪地里头跪过院子的娇贵人儿,还哭……安若墨在心中噗嗤一笑——眼泪鼻涕这东西,被冻住了可更难受。倒是她堂姐安若砚扯了扯她:“来儿跪着,可莫要冻病了。大过年的,不吉利……”
  
  “过阵子咱们拿件厚的给她。”安若墨悄声道:“咱们姐三个好好说说,她刚刚回来,不知晓祖母的心劲儿……”
  
  安若砚便点了头。这是个同她娘杜氏一般忠厚的姑娘,想来是真有些同情莫名挨了炸的安若香的:“她不大懂咱们这里的规矩……”
  
  “可不是?我听着她的言语,仿佛爹和姨娘,还有她,在县城里头是有丫头仆妇服侍的。她哪儿知道在祖宗面前规矩大呢……”
  
  安家两个姑娘说话的声音原本很小,可安若墨有心将“有丫头仆妇”这几个字说得大声些,还是吸引了周氏的注意,她一下便顿住脚步:“招儿!你方才说什么?!”
  
  周老太太素来自称耳聋,然而她是不是真聋,谁都清楚得很。这一刻她的耳力何止不聋,简直很有些千里耳的风采……
  
  “啊?祖母……”安若墨怯怯地咬了嘴唇,和个耗子一般看看自己的娘,又看看裘姨娘惊怒且不敢言的神色,“硬着头皮”道:“三妹妹在县城里头……他们仿佛用着丫头仆妇伺候呢。先前,先前我端鱼进去,三妹妹还说我自个儿做事,不像个大家小姐。我猜,三妹妹自己想来是不做事的……这,这是我猜的,可……不一定保准……”
  
  周氏咬了咬牙,叱道:“什么话都拿来嚼舌根子!你又不曾亲见,哪有这样瞎猜的——裘姨娘,你们用没用过丫头仆妇啊?”
  
  裘姨娘穿着湿衣裳出了堂屋,叫腊月的寒风一吹,已然是冻得面色青白。然而受了一句问,面色却红涨起来:“这……”
  
  “你若是再敢骗我,我改日便叫我儿将你发卖出去!”周老太声色俱厉道:“我儿是个孝顺的!他断然不敢瞒我,便是瞒,我也有的是法子查出来!”
  
  裘姨娘只恨自己为何不能双眼一翻就地昏倒,期期艾艾道:“先前……荣哥儿小……奴,奴家忙不过来,便……请了几个……”
  
  “几个?!”
  
  “……五,五个……”
  
  周老太身子晃了晃,安若墨忙一把扶了她:“祖母,祖母,是招儿的不是,不该嚼舌根子,招儿去和三妹一道跪着吧。您老万莫生气……”
  
  周老太不理她,将她一把甩开:“有你什么事儿?!滚开,同你那没本事的娘一起干活去——裘姨娘,你忙得顾不得,请了五个下人我便不说什么了,你方才要嚼着饭食喂荣哥儿,是不是因你自己没奶了?!”
  
  裘姨娘大概不知晓周老太太那跳跃性思维及算总账的特长,点了头道:“是……奴家奶水不旺……”
  
  “你奶水不旺,如何养的荣哥儿白胖!”周老太连珠炮一般道:“你是不是还请了奶妈子?!是不是有了奶妈子便不好生喝汤水,所以现下没了奶水?!”
  
  裘姨娘眼睛一转,扫了一边儿安若墨一眼,立时道:“也不是专门请了奶妈子……恰好,恰好二老爷买的仆妇生养了,有奶水……”
  
  她的话音,正正好好接了一记耳光子。
  
  “好你个贼淫丨妇!买了你这东西,只作个娘娘养着!连喂哥儿奶水都不肯!要你还不若给我儿收几个婢子开枝散叶,好歹身家清白!”周老太这劈头盖脸一通骂,也顾不得在场的谁该听到谁不该听到了——这嗓门大得连院子另一边儿跪着的安若香都看了过来。
  
  “你就在这里跪着!我不叫你起来,你就跪到明年去!”周老太恶狠狠地下了命令,转头又朝着堂屋杀去。这一遭安若墨却是有些傻眼了,她想坑的是裘姨娘和安若香,然而目下看来,发疯的周老太太很有把一大家子人都扔进搅拌机里打成浆冲进下水道的本事……
  
  果不其然,紧跟着堂屋里就传来碗盘着地粉身碎骨的声音,夹杂周老太的哭骂:“贼王八!老娘养了你这许多年,粥饭衣裳哪件不是老娘操持的?!你也不想着给老娘弄几个干净秀气的丫头来伺候,单只服侍你那没规矩的姨娘!”
  
  安若墨听着祖母喝骂,不由有些不祥的预感。果然,从堂屋中出来仍然满面泪痕的周老太看到她们几个之后,依然没有好神气,指着她娘陈氏便骂:“我把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连个带把儿的都养不下来!由得小贼贱丨人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哩!”
  
  这养不出儿子的事儿,素来是陈氏的心病一块。这样的心病,若是放到现代来看,指不定做媳妇的会恼羞成怒,可放在陈氏身上,她只会痛苦又内疚地低下头,红着眼眶又不敢落泪,生怕冲了过年的喜气。
  
  ——摊上这么个娘,安若墨还能有什么指望?
  
  其实,想想陈氏没儿子这件事儿,当真是不能全怪谁的。一来是目前的医疗卫生条件差,不然安若墨的亲哥哥也没有一落地没满月就咽气的道理;二来呢安胜居本来就是个喜新厌旧的渣男,外加陈氏一个四十八岁的妇人,即便月水未绝,可也已然相当苍老难看了;三来……陈氏当真是不大会抓男人的心思。
  
  安若墨永远也忘不掉,当她还是个五岁的萝莉之时,她爹曾经醉醺醺地闯进她娘房中,将她赶出去,用意不言自明。她抱着一种快点成好事儿啊的心态听墙角,却听到了陈氏义正词严的推拒:“二老爷!现下天还没黑,白日里怎能做这苟且事?愧对了朗朗青天!您又饮了酒,酒后行房,何等伤身……”
  
  那一刻,她站在门口,只觉得她娘盼望的弟弟大概真的不太容易降临。按照现代优生优育的看法,不酗酒并且在双方都放松的情况下做事儿自然是好的,可像陈氏这种推拒法,压根便做不成事儿啊!
  
  即便安胜居喝醉了洒下的种子只能种出个傻儿子,那也胜过没儿子啊!更何况谁说这样生出的孩子就一定傻了?!
  
  ……反正,陈氏就是这样以各种让安若墨心内无比疲乏的理由走过了“风韵犹存”的尾巴,走上了“隔壁大娘”号班车——在儿子方面,依然毫无收获。
  
  但大概正是因为陈氏这一份老实,叫周氏对她还很是放心的。此刻陈氏一副任打任骂总之都是妾身不对的模样,明显叫周氏的躁郁情绪平息了不少。
  
  但且别忘了,旁边还有个方才就跪下了的裘姨娘呢。周氏好容易平歇了一点儿的怒气,在看到裘姨娘之后复又燃了起来:“滚远点儿!”
  
  裘姨娘点点头,哽咽得无法出身,站起身便要“滚远点儿”,却是娇躯一晃,倒地。
  
  那一霎,安若香哭叫一声“姨娘”,撒开腿子便要跑过来。可惜跪得久了腿麻,奔出一步便跌倒了。
  
  安家的院子中,顿时有了一种生离死别骨肉分隔的惨烈气氛——当然,如果不提周老太太,陈氏,安若砚安若墨以及刚刚从厨房中赶出来的杜氏五个人都很出戏的事实的话…… 正文 抖M的境界   安若香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搂着地上“昏死”的裘姨娘便哭,然而还没嚎出一嗓子,便被周老太太一白眼瞪住:“大过年的!闭嘴!看冲了喜气,打不断你的狗腿!”
  
  安若香望着祖母,眼中尽是委屈不解。她大概也没想到周老太太是这样严厉的一个人。
  
  “讨儿,招儿,你两个把裘姨娘扶到屋里头躺着去。”周老太老大不欢喜地道:“真是,丁点儿用场没有,还要人照顾。啧……”
  
  安若墨听着,心中只觉欢喜。她讨厌裘姨娘需要理由么?如果需要,理由也很充足——大家都在干活,凭什么你一个人装娇卖俏歇着去呀?
  
  可她和安若砚两个小姑娘,半拖半架着裘姨娘走了不几步,便听得身后一声炸雷一样的厉喝:“你跟去做什么!跪着!谁教你起来了?你姨娘真不教好,这样的妇人,早晚打出去才好!”
  
  这话听着便是呵斥安若香的,可连安若墨都吓了一跳。
  
  “不准哭!”周老太的脾气总算是发了个七七八八,转身离去的时候口中还在嘟哝:“果然是什么样的娘养什么样的崽,这小妇养下的,就是比不得嫡女懂事儿!”
  
  安若墨抬眼瞥了堂姐一眼,安若砚瘪瘪嘴,示意无可奈何。两姊妹便拖着裘姨娘到偏房里,服侍她躺下了。
  
  裘姨娘这时候倒是睁了眼,极虚弱道:“墨姐儿……墨姐儿,姨娘求你一桩事儿,香姐儿不知晓你祖母性子,你做姐姐的,多提点她些……也在你祖母前头说说好话。香姐儿虽然是我养下的,可到底是安家的姐姐,不能这样待她啊。”
  
  “姨娘这么说就不好了。”安若墨“忖度”了一下:“我做姐姐的自然是该提点她,可是,姨娘说苛待……如今大姐姐也在这里,姨娘不妨问问,祖母是不是个极重规矩的人?三妹放着婶娘姐姐还有祖母都在厨房中忙碌,自己溜去堂屋里偷吃,还在大过年的当口上落泪,这……这换了我们两个,怎也不敢做的。”
  
  裘姨娘一怔,望了望安若砚。这实诚的姑娘果然点了点头:“裘姨娘也不是外人,生养荣哥儿之前不也年年回来过年么?怎的连祖母的性子都忘了,平白无故说得仿佛祖母苛待了三妹妹一般——这话若是叫祖母听了,只怕更不好呢。”
  
  裘氏的脸白了白,道:“是我没教好,两位姐儿莫怪便是。我……”
  
  “哪儿能怪姨娘?”安若墨牵了牵安若砚的袖子,道:“三妹妹到底是姨娘身上落下的肉!姨娘若是不放心,我们两个现下便取棉袄给她披上。大过年的,染上风寒多难受啊。”
  
  裘氏眼里露出感激神色,道:“那么便多谢两位姐儿了……”
  
  看着安若墨和安若砚出去,她面上的感激瞬间清空,忍不住怨愤地“哼”了一声。可就在这一声的当口,安若墨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裘姨娘瞬时心惊,她哪儿能不知道老太太为啥杀气腾腾地冲到堂屋里将她们母女打了好一个没脸?那不是安若墨告状,难道是老太婆开了天眼么?叫安若墨那个告状胚子看了去,指不定又要生一场风波。
  
  她被泼了一身冷水,又吹了好一阵子寒风,只觉得骨头缝儿里都结冰了。但目下看着,安若墨和安若砚两个,谁都没想到给她弄一碗热热的姜汤吃吃。她也只好对着安若墨的眼神勉强笑一笑,待她两个出去,才忙脱了湿衣裳,将自己牢牢实实裹在了被子里头。
  
  也不知道是怕老太太再杀进来,还是真觉得冷,她止不住地哆嗦。好容易睡着了过去,却不知晓外头又闹将起来了。
  
  安若墨取了一件自己的旧棉袄要拿去给安若香,却正撞着安若香抹着眼泪。先前落的泪在脸上都冻成冰渣子了,可她还在锲而不舍的掉豆子,这也是蛮拼的。
  
  一同去的安若砚见她这样,不由皱了眉头:“三妹快别哭了!仔细祖母知道!冲了过年的喜气,祖母要讨厌你的!”
  
  “祖母知道?”安若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抬起头,目光之中尽是愤怒,盯着安若墨:“祖母要是知道,可不是我那好二姐告的状么?怎么,欺负我们母女俩之后,还要再来奚落一道?”
  
  安若墨面色一僵,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看着你冷,给你拿件袄子穿穿,叫你一说,却是不怀好意了?”
  
  安若香冷笑一声,向一边儿啐将一口:“用不着黄鼠狼子给鸡拜年!要不是你生了一张碎嘴,老太太今晚能拿我们母女开刀?”
  
  “你……”安若墨就等着她娇蛮,此刻却是一副气着的样子:“真是条狗!见着人就咬——大姐,咱们走,不管她!真是的,自己做了坏事,还当人是故意坏她!不做亏心事,你怕什么鬼敲门啊?”
  
  安若砚看着安若香的神色也全不是同情了。她娘杜氏也是个三从四德的文明主妇,将她也养成了个最守规矩的好闺女。她心地虽然宽厚些,到底讨厌打扮得精精怪怪还特别不守规矩的女孩儿,眼见着安若香便是其中一个典型,她怎么还能有发自内心的关怀给她?安若墨一拽,便把她拽走了,那件半旧的棉袄果然也不曾披在发抖的安若香身上。
  
  “裘姨娘真是把她养坏了!”走出去几步,安若墨便小声抱怨道:“这样没规矩,将来嫁了出去,别人可怎么看咱们家的家教呢——说来,大姐姐还是不知道,我端菜进去她还戏弄我,说我这样今后嫁不到好人家……”
  
  “她能嫁好人家?”安若砚鄙视地扭头瞥了安若香一眼:“一个小妇生的养的!娘就是那副浮浪样子,谁家娶媳妇子不看她娘呀?”
  
  “就是。”安若墨正要再说两句,一个有些沙哑却威严的女声响了起来:“你们两个这是做什么来的?”
  
  安若墨一惊,但见来的正是她娘陈氏:“娘?您怎么出来了……”
  
  “今日你祖母恼火,是不是因为你告了状?你这不孝的丫头!”陈氏手中捧着个碗,嘴上不停:“你也不想想,你祖母年纪大了,若是叫她生了气,气出什么该如何好!宁可叫她骂你两句,也胜过叫她们母女两个气着祖母呀!”
  
  安若墨勾了头,一言不发装死,心中却暗道——仿佛祖母生裘姨娘母女的气是生气,生她的气便不是生气,断然不会气出个好歹一般!
  
  “你两个还说香姐儿的坏话!不过是香姐儿打扮的好了些!她一个小女娃儿,在厨房里也帮不上忙,去歇歇又怎的了?由得你们看不过眼,也像是做姐姐的模样……”陈氏接着数落,可话音一停,安若砚便分辩开了:“二婶娘,须怪不得二妹妹!”
  
  “怎么的?”
  
  “她进屋子送鱼,三妹说她没大家闺秀模样,嫁不到好人家。方才我们扶裘姨娘回去,裘姨娘还说是祖母苛待她们母女——二妹妹想着怕三妹着凉,还取了自己的棉袄,可三妹妹说她黄鼠狼子给鸡拜年……”安若砚仗义执言道:“明明便是她们母女的错……”
  
  “这……”陈氏一滞,叹了口气,道:“讨儿,你先去厨房里帮你娘去。你还小,不懂事……”
  
  安若砚看了安若墨一眼,只好依言走了。独留下陈氏与女儿,此时她方道:“你这孩儿,不知晓她两个咱们得罪不起不是?”
  
  “娘,您是正房!有什么得罪不起?!”安若墨道:“她们……”
  
  “正房又怎么的?娘没有儿啊!”陈氏叹了一口气:“你爹爹来不来娘这儿歇宿,是要裘姨娘说好话的啊。每年过年,你爹爹来了,都是你裘姨娘劝的。她便是偷些懒,又有什么要紧,咱们多干些,也是报她的恩啊。”
  
  安若墨差点儿叫一口老血给活生生呛死。
  
  陈氏这是什么逻辑?!合着裘姨娘抢了她老公,每年就还她一天,还成了恩人了?和裘姨娘这人的行径相比,扇一耳光给个枣简直都是道德模范!而她娘,她娘对这种事都能感恩起来,这是达到了怎样一个抖M的境界啊。
  
  “娘……”她喘了喘气,叫了一句。
  
  “走,和娘一起,给你裘姨娘送姜汤去。”陈氏拽了她:“你好好给她赔个不是!”
  
  “娘你不能去!”安若墨急中生智,反倒拽住了陈氏:“娘,您觉得,裘姨娘喜欢您不喜欢?您在这家中的日子,是仰仗着祖母还是仰仗着裘姨娘?!”
  
  陈氏一怔,道:“自然是……仰仗着你祖母的啊。”
  
  “祖母刚刚因为裘姨娘没规矩发过火儿,您现下去送姜汤,祖母若是知晓了,岂不是要更生气?那对您,对裘姨娘都没好处是不是?”安若墨连珠炮般道:“要送,我去送便是了。”
  
  陈氏想了想,将姜汤碗递到了她手里头:“那你快去!当心凉了。”
  
  安若墨端着姜汤便去了裘姨娘屋里头,可她刚刚把睡着的裘姨娘唤醒,便听得外头脚步声急三火四靠近,心中一颤便带着手中一抖,小半碗姜汤都洒在了自己身上。
  
  于是,在裘姨娘伸手要接她手中姜汤的时刻,周老太进门。
  
  周老太看到的一切,实在是不太和谐——二儿子的妾装娇偷懒,受了惩罚,居然还敢耍小脾气,将好心送姜汤给她的安若墨给泼了!
  
  于是,周老太劈手抢过了姜汤碗,照地上就碎了:“你是嫌你姐姐怎的?!她给你熬了姜汤,你还敢推!真没规矩!我看你是养了荣哥儿,就长出条尾巴来了!”
  
  “祖母!”安若墨忙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此刻哪儿敢不开口啊。要知道,裘姨娘对她,和她对裘姨娘一般,都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对方的。若是她不为裘姨娘分辩吧,裘姨娘一定觉得她是有心再来祸害自己一场,可若是分辩了呢,也难说裘姨娘不觉得她是做了坏事装好人。
  
  虽然,她确实很愿意做了坏事装好人,可这一回,她本来也没想着用姜汤再祸祸裘姨娘一遭啊!
  
  她冤枉啊!
  
  “住口!你个没用的东西!”周老太骂道:“和你娘一样一样,情会作践自己!你多大的姑娘了,没事儿往自个儿身上泼姜汤?”
  
  得,这下算把裘姨娘得罪了个利落。安若墨心底下一摊手,她是不怕裘姨娘的,但她娘怕啊。说不得,陈氏今晚又要抹着眼泪孤灯不眠了。
  
  想也知道,是安若砚去了厨房,心下仍打抱不平,才把安家这一尊老佛爷给搬来的。这事儿是好是坏呢,目下谁都说不清。
   正文 谁都别痛快   周老太太便是再恼恨不教好的狐狸精裘姨娘,也总不能大过年的往外头赶人。只不过始终拉着一张脸……
  
  安若墨母女哪儿敢多话,陈氏的神色几乎是惨得有些怕人了。想来她已然不敢相信这一年丈夫还会给她好脸色看,更不要提让她怀上一个孩子了。
  
  而安若墨心里头也不大舒服。她原本只是想借着祖母打压一下安若香那臭脾气,却也没想到这一通算是把今儿的年也折腾毁了……
  
  “都给我回去。”周老太太阴沉沉地说:“今儿个守岁,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再哭丧着张脸,就去前院儿和来儿一道跪着去!”
  
  她这话落地,陈氏和安若墨连忙挤出笑容来。而走了几步,周老太才停了脚步,看着笑得僵硬的陈氏:“我说你什么好?没用的东西,连个带把儿的都生不下来,怪不得要那小贱胚子都能压你一头!现下我还活着呢,哪天我没了,你不得给自己打扮成个老妈,去上赶着伺候她?!”
  
  陈氏当即便苦了脸,小声道:“她虽然是骄横了点儿,可也不妒忌,也让二爷到我房里头去。就冲这一桩,娘,我不能对不起她啊。”
  
  “……”周氏张了口,点了点头,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好,好贤德的人儿!你且看着,她妒忌不妒忌你!不必太久,明儿个便看出了!”
  
  明儿个?安若墨听得有些诧异。老太太能有什么法子叫裘姨娘妒忌陈氏?这听起来就像是让公主看上乞婆的衣裳一样没什么可能性……
  
  但真到了第二日,她便明白了,这周老太太,果然还能一眼看到她娘能叫裘氏妒忌死也没法子的事儿……一家人大早晨的去给祖宗磕完头,便要去给她与安老爷子磕头了。便是安若香跪了大半夜的雪地,此时正是眼泪鼻涕流个不住,而裘姨娘的状态也相当萎靡,那也不能乱了规矩,总得在正房和嫡女磕完头之后也端端正正地磕头才是。
  
  于是,安若墨跪下磕头的动作便有意做得格外板正,老太太不喊“起”,她就把额头埋在地上不动。如是磕过三个,安若香在后头忍着不敢擦眼泪鼻涕的模样已然相当可观了。
  
  老太太倒是没在磕头上为难这母女两个,至于安老爷,更是个能不说什么便不说什么的主儿,否则也当不上这十里八乡的第一气管炎。安若香母女正经磕完了头,原本便该用早饭了。可周老太太悠悠咳嗽了一声:“讨儿,和你娘先出去布置着。二房的都留下吧,老婆子有几句话,想说上那么一说。”
  
  早先磕了头侍立在一边儿上的安若砚叫她娘杜氏一扯,便都出去了。留着的安胜居忙道:“娘要说什么,只管说便是了。”
  
  “我要说什么呀……我要说,你们二房,如今也是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儿的了。这孩子们眼看着长,不教好,可是不行的。”周老太声音不紧不慢,做足了老佛爷的谱儿:“老二,你想过没有,这裘姨娘生下的哥儿,怎么养啊,谁给养啊?”
  
  安胜居一怔,道:“自然是在我身边养……”
  
  他这话答得还不坏,安若墨心中暗道。祖母这样问,分明是嫌弃裘姨娘教不好孩子,于是暗示安胜居将儿子送回正房身边养。但安胜居这个人呢……这个人吧,他虽然是个没胆子为了爱情得罪他娘的怂货,可也不是怕娘怕到拱手就把爱妾的心肝儿肉送出去的地步。
  
  但谁说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呢,周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慈和得简直不像是昨晚上掀了一整桌席的搅家精:“哦,在当爹的身边养,好。不过,哥儿的衣食住行,你可全得看顾上,忙得过来吗?”
  
  安胜居当机立断地跳了周老太太挖好的坑:“有裘姨娘……”
  
  “不行!”周老太眉一沉,又看看老头子,堆上点儿笑:“老爷,外头老大家的都准备好饭菜了,要不,您先去赏个脸儿,我们娘儿几个马上便去……”
  
  那安老爷子的怕周老太已然怕了多久了,听得太后下令,哪儿有敢还赖在此间的道理,忙不迭起身说了几句便出去了。
  
  而周老太送走了家主,表情登时沉下去:“裘姨娘连给哥儿喂奶都不肯,这也算是当娘的?哪儿有这样娇贵的姨娘,旁人看到只当是正房呢。哦,老二家的当初生了招儿,不也是自己喂的?独你裘姨娘精贵!不是我说,这娃儿不是吃自己的,今后就不亲!”
  
  “娘,县城里但凡是请得起乳母的,谁叫自己的女人去哺喂……”安胜居本来也不想在一群女人面前聊这种问题的,但是话都到这份儿上了,他能不为爱妾争上几句吗?不能啊!
  
  “呵,敢情招儿落地的时候,你请不起乳母?还是说,陈氏在你眼里头,不值得请个乳母?”周老太面色一沉,喝道:“宠妾灭妻!听着难不难听?我安家的名声不白叫这小狐媚子给坏了!”
  
  “她……”
  
  “你看看来儿!”周氏果断不让儿子说话了,手指头直戳安若香的鼻尖:“偷懒!贪馋!撒谎!这是你的种不是?怎的一点儿也不像我们安家的姐姐!一身的小妇脾气!我叫她去跪着,招儿和讨儿好心拿袄子给她,还敢和招儿别嘴!说两个姐姐是看好戏来的!这就是你那好姨娘教养出来的杂碎!”
  
  安胜居昨儿个便是再担心妾室和庶女,也被安老爷子拖在堂屋里喝了一宿的酒,哪儿知晓昨日发生的事儿?听得庶女干下了这么多事儿,不由也是惊奇了。要知道,周老太太那嫉恶如仇啊……
  
  谁要是和她不对付,她能把别人八辈祖宗都给恨活了。眼见着老太太都用“杂碎”来称呼安若香了,安胜居哪儿能不急?
  
  安若墨过了年便是十四岁,安若香过了年也十三了,是差不多要定亲的了。到时候若是女婿家来拜访亲家祖宗,他娘再来这么一通“不贤”“懒惰”“忤逆”“杂碎”……谁敢娶安若香?怕是当妾都难!
  
  “娘!”安胜居忙道:“来儿这……这没受过委屈,心眼儿小……”
  
  “敢情是你娘给了你养下的庶女委屈了?!”周老太益发怒了,安胜居哪儿还敢不闭嘴?他如今说一句错一句,再说下去,只怕周老太要对他的爱妾和闺女恨之入骨,恨不得打出去了。
  
  谁不明白,做娘的和儿子喜欢的人本来便不对付?当初安胜居和陈氏关系不坏的时候,周老太都死活看陈氏不顺眼,至于陈氏的儿子没了,她更是恨不得将陈氏打死,口口声声只说陈氏没德行才养不住儿子……对恭顺的陈氏尚且如此,对裘姨娘和安若香又怎会好得起来了?
  
  “这样低贱的女人,不配养我安家的哥儿!”周老太也懒得与儿子周旋了,索性直说:“你们都把哥儿带回来了,便留在我身边养着。来儿已然养坏了,你们爱怎么的,就怎么的!哥儿留在嫡母身边好好养着!”
  
  此言一出,始终不敢做声的裘氏,登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老太太!”
  
  “怎么?不愿意吗?”周老太冷哼一声:“等老二家的满了五十,若还生不下个哥儿来,你的荣哥儿便要扶嫡。早些在嫡母身边养着,你觉得不好么?”
  
  裘氏哪儿还能分辩?扶嫡是好事儿啊,天大的好事儿啊,她做梦都盼着这一天啊。可她想着的扶嫡,是荣哥儿养在她身边,却是个嫡子。这般,等安胜居蹬了腿儿,她这“姨娘”和嫡母相比,只怕还多几分风光呢!
  
  可要是把她的荣哥儿让给陈氏养……陈氏能养出一个笑着脸儿捅人刀子的安若墨来,又能是什么好人了?俗话说,生恩不及养恩重。若是陈氏有心挑唆,如今还不知事的哥儿只怕非但不会认她这个娘的好,反而会嫌弃她的血脉污脏呢!
  
  ——裘氏自己也是很嫌弃自己的出身的,她是安胜居从勾栏里头赎出来的。她当初也算不得红姑娘儿,但一身本事用在安胜居这般土牛身上,倒也抓牢了他的心思。
  
  周氏因为这个很是看不起她,连“娘”都不准她叫。是而她在周氏面前从来也没敢放肆过。如今好容易养下了哥儿,以为能扬眉吐气了,却没想到,气吐了半口噎了半口,哥儿还要因此被带到陈氏身边养,她怎么能接受?!
  
  “老太太……”裘氏慌得跪下了:“奴家知道错了,奴家定会好生教养荣哥儿,求您,别叫……别叫我们母子分离……”
  
  她跪了,安若香也跟着跪,只是膝盖着地忍不住龇牙咧嘴——谁在雪里跪两个时辰膝盖不疼啊?
  
  可她却是不敢说话的,只能眼巴巴望着周氏,仿佛期待周氏能念在她的份儿上别抢走她弟弟一般。
  
  “母子?”周氏面上却是充满厌恶:“什么母子!他是安家的哥儿,他娘是老二家的,是陈娘子,不是你!香姐儿你起来,你是正经的姐姐,不是个姨娘,你跪什么?”
  
  裘氏听了这话,急火攻心,张了张口,却是一头栽倒了过去。
  
  这一回她是真昏了。安若墨瞥了瞥自己的娘,但见陈氏脸上也掩不住几丝不乐意,可又不能违拗老太太的意思……
  
  说起来,这提早把庶子放在嫡母身边养,对陈氏和裘姨娘都算不得好事。周老太干出这事儿来,也实在叫人难以痛快……相比起来,或许裘姨娘更不痛快些,可陈氏就这么被老太太几句话绝了自己养个哥儿的愿望,又怎么能高兴?
  
  要知道,裘姨娘受了不痛快,安胜居就不会给她们母女两个痛快……虽然安若墨看着安胜居也是个脓包软蛋,但脓包软蛋也是要对比出来的。安胜居不敢和老太太别劲儿,还不敢祸祸她那……她那怂得没谱儿的娘么? 正文 两辈子都在斗三的人   安若墨已然全方位地做好了她爹来找她们母女两个麻烦的准备了。她甚至把怎么哭怎么委屈怎么装可怜都想了进去——这世上,装聪明难,装蠢还不容易么?她一个过了年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家,哪儿就能那么多心眼,将裘姨娘母女两个算计得左右支绌?
  
  只要她表现出充裕的“人家不是故意的”,再想个法子向“爹爹”表表忠心,安胜居她还能糊弄不过去?
  
  但安胜居终究是以他的行为,将安若墨的一切准备都统统秒杀了——安若墨打死也想不到,一个古代男人能恶心到他的现代女儿的法子,远远超过她能接受的底线……
  
  是夜,她和难过却不敢哭,生怕冲了过年喜气的陈氏说了好一阵子话,好容易该到了睡觉的时候了,安胜居却推门进来了。他这时候出现,实在是出了母女俩的意料。
  
  而更出人意料的是,安胜居面无表情地同安若墨道:“招儿,你这几日去你伯母堂姐那屋子里歇吧。”
  
  这话安若墨哪能不明白?可正是因了明白,她便更不能明白了。
  
  难道安胜居看到爱妾吃瘪,第一反应不是替她报仇,而是巴结在他娘面前有些颜面的正房,好声东击西地掩护爱妾?
  
  这十年前言情小说惯用的手法,放在现实中是没什么可操作性的啊。
  
  但安若墨愣着,陈氏却不楞。先头的一惊之后,她很快便明白了过来,眼中登时溢上闪闪泪花,颤着声音唤了一声“二爷”。
  
  这一声中饱含的感动,幸福,愉悦……安若墨简直不忍心听了。再加上安胜居一声催促,她果断地从屋子里滚出去了。
  
  但她并不能放心的走。
  
  她是穿越来的,不是重生,她不了解自己这渣爹到底是个什么脾性。万一他把自己打发走不是为了和陈氏那什么,而是为了将陈氏饱以老拳呢?安若墨不敢托大,出去走了一段,便悄悄摸摸潜回窗下,冒着刺骨的寒风,听墙角儿。
  
  果然,里头传来的陈氏的声音充满了委屈:“二爷,您怎能这样说?”
  
  哦,只是言语暴力么?安若墨暗舒了半口气,如果安胜居只打算吵架的话,那么这两口子是肯定打不起来的,陈氏是一个从来都不知道顶嘴俩字怎么写的人。
  
  可让这样的陈氏也会感到不甘的话……安胜居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了?可不就是你撺掇的娘?”安胜居冷哼一声道:“裘姨娘待你哪里不好?是我不愿意来你这里,她还要劝着我,你便这么恩将仇报!撺掇着娘和招儿祸害她们母女!若不是她还养下了荣哥儿,可不就要被你祸害出去了?!”
  
  这话,直听得窗下的安若墨都觉得心寒。
  
  陈氏是什么人,旁人不知晓,与她做了三十年夫妇的安胜居会不知晓么?!陈氏那样一个温柔恭敬得堪称妇德楷模的人,就这样被当做了一个居心叵测的险恶妒妇?
  
  她若不是安胜居的闺女,真想推门进去,冷冷那么一笑,高贵傲娇地说一句——安二爷,称上一称你那姨娘有多沉吧!陈氏真想害她,随便安个罪名打出去,你能怎么的?
  
  但她目前还是个要靠这死渣男养着的未嫁娘,她能做的就是暗戳戳地祸害祸害裘氏,至于给陈氏出气?那还不是她能考虑的业务。
  
  而陈氏自己……算了,她要是会生气,也不会是如此境地了。里头陈氏的声音犹是委屈:“二爷,我当真不是……不是有心要害裘姨娘。夫妻三十载,您不知晓我是怎样的人……”
  
  “你从前断不是这样的人!也不知是和谁……”
  
  和谁?安若墨在窗下气得发抖,心里头却在冷笑,你要说的,可是“和谁学坏了”吗?那你说下去啊,陈氏在这大院子里,能和谁学坏?
  
  怕是你有胆子想,也绝不敢说的那个人吧?!
  
  “总之,不过就是你年纪大了,没有亲出的子嗣,才会扭了心思!”安胜居果断地放过了可能波及他那闻名遐迩的悍妇娘亲的话题,道:“如今你撺掇娘要将荣哥儿留在身边养,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但裘姨娘素来也不是个有心和你争夺的,那荣哥儿,她想养在身边,不过是母子亲情罢了。若是连这个你都容不得,这样的妒妇,留在我安家何益!”
  
  这是要出妻?安若墨在窗下听得几乎惊怔,说不得,若是安胜居再说下去,她便是背牢了听墙根的罪名,也得把周老太太弄过来!
  
  陈氏这样贤德到自虐程度的女人都会被出妻……这世道真他妈值得呵呵!
  
  她虽然不喜欢陈氏的窝囊,但十四年的养育之恩,哪儿是她能置之脑后的?若不是陈氏生了“安若墨”,现在的她……还有她么?
  
  在公司加班到深夜,回到租住的小区不远处一段没有监控的小巷时,她被一辆飞驰的车狠狠碾过身体,意识残混的时候却看着车在不远处停下,一个女人走到她面前……那是她父亲的前三儿,现正房。
  
  现代的她妈是个干脆利落的女人,在知道了三儿持续七八年的“陪伴”之后果断离婚,带着一半儿共同财产和前夫毫不值钱的歉意当她的富婆去了。可当年的安若墨却不能因为她妈释然的态度原谅三儿。纠缠算计四五年,她大学毕业,终于和比她大三岁的后妈吵翻,自己清高的闹着脾气搬了出来……
  
  然后挂了。再然后穿越了。再然后帮着古代的妈接着斗小三。
  
  安若墨不是不恨现代的那个妈太果断,果断得连亲女儿都不在乎的。可当下,她多希望陈氏能拿出哪怕她妈一百分之一的果敢呢。
  
  但陈氏她不能啊!安若墨只听得里头一声重物着地的声音,想来是陈氏跪下了,之后又听得哭声,以及安胜居那让人想掐死他的话语……
  
  是的,他的声音让人想掐死他,他言语的内容让人更想掐死他。
  
  “念在你服侍爹娘多年的份儿上,我也不与你计较这个!方才裘姨娘也劝我了……我这回多住上一段时日——你不是想要生个哥儿么?我给你。你再莫要算计裘姨娘那一点儿骨血!”
  
  这语言中的轻蔑,不知陈氏在里头能不能忍住,安若墨在窗外,只觉得眼泪刹不住地往下流。
  
  裘氏啊,对上周老太太半点儿手段都使不出的裘氏,拿捏自己这渣爹还真是得心应手!她错在先,却能把老太太对他们母子三个的所有惩罚都归结在陈氏不满,陈氏挑拨上!
  
  也亏得安胜居都信了。
  
  目下听得安胜居是并不想将发妻休了的,这就好。有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裘姨娘还敢期待陈氏生个儿子便能放过她的荣哥儿?陈氏放得过,她安若墨放不过!
  
  遥想当年,她那“后妈姐姐”,结果她的时候,仿佛也怀着身孕呢——也不知道那孽种怎么样了!用车撞死她,周旋周旋便是交通肇事,不致死,便是判了故意杀人,有个肚子也是个救命金牌!
  
  安若墨对“小三养的”,可从来都没有过好心!
  
  “二爷……”却是陈氏哭道:“妾身当真是无辜的……”
  
  “好了!大过年的,不嫌哭了晦气!”安胜居的声音却是不耐:“安置了吧。这几日我都留在你这里,你再莫要去寻她晦气……”
  
  陈氏有胆子在这时候表现出被冤枉的烈女的骨气吗?她没有!安若墨只听到她小下去的哭声,然后,没有下文了……
  
  而她从窗下站起来的时候,血都快要被冻住了。她擦擦脸上的泪,向伯母与堂姐住的东院子过去。
  
  裘姨娘……这人在安胜居那里还真能翻手云覆手雨,想对付她,看起来也不是太容易。
  
  安若墨一边走一边想,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安胜居这让正房怀上身孕的主意,是谁出的?是他自己把自个儿当种马使,还是裘姨娘为了保住荣哥儿撺掇的?
  
  她不相信这是安胜居自己的主意。一个这么好糊弄的男人,会在爱妾被正房欺负了之后想到给正房生儿子的机会来改变正房的妒忌这种曲线救国的手段么?这事儿若真是他自己的主意,就不会那样斥责陈氏,否则陈氏岂不更恨裘姨娘?
  
  而若是裘姨娘撺掇的……安若墨裹了裹身上的袄子,她明白——裘姨娘断然不会希望家中真有个“嫡子”的,如此还要撺掇安胜居和陈氏亲近,定是另有原因。
  
  这原因若是肯想,当真好找——第一,陈氏已然四十八岁多了,靠着药没有绝经,但能不能有身孕,却要另说;第二,便是壮年夫妇,也有努力数月乃至数年不得的,凭着安胜居这几天,便是陈氏还能怀,能不能顺利赶上,又要另说;第三,便是陈氏真有了,是生个哥儿还是再养个姐姐,仍要另说。
  
  便是如上三点都符合了……陈氏能不能顺利生下儿子来,生下儿子能不能养活,养活了又能不能继承家业,也都不是定数。
  
  须知安胜居不是个当官的,只是个做生意的。生意做得如何,乡下老宅里的爹娘正房都不清楚。裘氏若是有心思,慢慢转些银两乃至大部分生意到荣哥儿名下而不留给嫡子,那也很有操作空间。
  
  于是,裘氏这大度一把,可能付出的代价其实并不大。而好处么,敷衍了周氏这一回要留下庶长孙的说法,她便能将荣哥儿在自己身边再留至少一年。一年之后再回来,她乖觉些,哄好了周氏,荣哥儿说不定真能留在她身边长大。
  
  或许也不需要长大……长到七八岁记事儿的时候,可不就心向着生母了么?到那时候再让给陈氏养,只怕陈氏掏出心肝儿来荣哥儿都会嫌滴血呢。
  
  裘氏,裘氏……她这一招,可真不好破。看陈氏的态度就知道了——陈氏即便难过自己受了委屈,可若是有希望生个亲儿子,受委屈算什么?陈氏愿意来赌这微小的几率,裘氏就给了她这么一个机会。
  
  于是,她安若墨再如何,也断不了这你情我愿的不平等条约。除非,除非是安胜居,裘姨娘或者陈氏之中的某个人,因为什么不可改变的原因,再也不能履约…… 正文 一切为了儿子   安若墨有两个毛病,第一,认床,第二,心思一重就睡不着。
  
  这两点集合在一起,外加杜氏打呼,她这一晚上几乎又算是干瞪眼瞪了一整个通宵。
  
  只是这一整夜,她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若是不让安胜居接着和陈氏接近,那是断了陈氏的愿望,她不忍心。可若是不这样……还能有什么法子叫裘氏留下儿子来?
  
  无论如何,断断不能叫荣哥儿在裘氏身边长大!但行险的法子……却又用不得。
  
  别的不说,单说周老太太,便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荣哥儿虽然碍着亲娘是个低贱的人,但到底是安家唯一的子嗣。若是荣哥儿出了事,周老太太死也要扒出后头的真相的。若是那般,她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裘氏么,那是安胜居心尖上的人——男人被猪油糊了眼,那可是擦不干净的。上辈子安若墨便体会过这一点了,这辈子,这渣爹比她亲爹还瞎,更别指望了。
  
  唯一能动的,只有安胜居自己了。这大冬天的,能搞到什么叫男人吃了就不丨举的东西么?
  
  安若墨只能想想,她对这方面从来没有了解……在现代有网络的时候都不曾百度过,现在更找不到地方打探了。
  
  一晚上没睡好,她自然是青着眼圈儿的。眼见着天蒙蒙发亮,索性坐起来,穿好了衣裳去了灶房——陈氏要喝药,她早点儿去熬着也好。还没有想出好法子之前,她不敢给陈氏停了药的。
  
  安若墨走路很轻,她觉得自己几乎是飘着挪动的——困啊,可就是睡不着啊,这种痛苦谁特么理解啊!
  
  但在踏入厨房的时刻,她一下子就清醒了——厨房里,有一个完全不该出现的人。
  
  安若香。
  
  而安若香正站在放着陈氏平素所用药材的柜子前头,手上不知道捧着什么,正在往里头吐口水。
  
  于是,安若墨当机立断,一声惨叫比打鸣公鸡还嘹亮:“啊啊啊啊啊!厨房有鬼啊!”
  
  然后,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跑,没跑出去几步,正撞进周氏怀里头。
  
  安家虽然是地主,但院子也修得不甚阔大,灶房离哪一处都不远。安若墨那把嗓子往劈里喊的叫法,怎能招不来人?
  
  而厨房闹鬼——别闹,你听说谁家闹鬼是在厨房里的?鸡窝里可能闹黄大仙,但厨房里出的能有啥东西招来精怪?难道用鱼干勾搭猫妖么!
  
  周氏和安老爷子年纪都大了,睡的时间也短了。目下这个时辰,周氏应该差不多也起来了,若是比着之前的作息来看,此刻去逛一圈捡捡昨儿晚上下的鸡蛋,才是这老太太的习惯。如今听得“厨房里闹鬼”,小气得要命的周老太太会不过来看?
  
  而安若墨就抖成一团地抓着周老太的袖子,颤声儿道:“祖,祖母!我……我娘放药的柜子前头……站,站着个素衣的女娃儿……我……”
  
  周老太太一怔,一把推开安若墨,便进了厨房,而厨房里柜子前头,正蹲着个被安若墨一声惨叫吓得手抖撒了药,如今正忙着收拾的安若香……
  
  “你一大早来这里出精倒怪!”周老太太原本便不喜欢这个庶出的孙女,先前想着她不过是来偷吃些东西,但见着她打翻的那些药材,心下哪儿有不明白的?面容不由更严厉了些:“你动你娘的药材做什么!”
  
  “我……”安若香到底是没见过场面,脑袋动的再快,面上一霎的无措也暴露了她的真实意图:“我听说,娘早上要喝药……我便想来替她熬……”
  
  “当真?”周氏虽然是个粗疏的悍妇,但再粗疏的人也可能突发细心,而悍妇的作风则给她的对手提供了巨大的压迫感……
  
  “当,当真……祖母,我……我昨儿个惹您不快了,所以想弥补一二……”安若香解释道。
  
  安若墨“惊魂未定”,心中却在冷笑,哟,惹了祖母不快,来弥补嫡母?这什么鬼扯的逻辑?
  
  “真孝顺!”周氏冷笑一声:“招儿,把药收起来,二天请了郎中来看看!你娘这几天便不要用药了!左右也不短这几天!”
  
  “可是……”安若墨仿佛看到了机会一闪而过,抓紧时间道:“祖母!裘姨娘劝爹爹这几日都在娘那里歇宿呢!这药……”
  
  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叫周氏也有点儿吃惊,不由追问一句:“什么?”
  
  “裘姨娘好心,劝爹爹去娘那里歇宿,好叫娘有点儿盼头揣上个弟弟。”安若墨答得机灵:“想必也是裘姨娘安排三妹来为娘熬药的!若是断药几天,不是负了姨娘的好心?”
  
  周氏看看安若墨,又看看安若香,一声冷笑:“去告诉你姨娘!老婆子看上长孙了,无论你娘养不养得出哥儿,荣哥儿老身都要亲自带着!她若是不许,咱们就去族长那里辩个明白,世上有不叫祖母抱孙儿的道理吗?!”
  
  哎呀我的奶奶你太上道了!那一霎安若墨的激动心情无以言表!周老太这人老心不老啊,这脑袋瓜子动的真比安若香还快啊!
  
  但安若香并不明白:“什么?昨日祖母不就说了,要荣哥儿养在这边么?这……”
  
  “你回去同你姨娘这么说便是了!”周老太沉着脸,又向安若墨道:“别成天惊乍的,不像个姐姐。过了年给你堂姐商定了亲事便该你了,哪家的姐姐有你这般疑神疑鬼的!香姐儿穿的明明是桃粉色衣裳,你怎么给看成素色的?还叫唤什么女鬼!叫人笑掉了牙!”
  
  安若墨委委屈屈低了头,嗫嚅道:“那,祖母……药……还收么?”
  
  “收!”
  
  安若墨便走到安若香跟前“帮”着她整理散落于地的药材。安若香捡拾那些药物的手都在抖,安若墨看着,不说,只突然冒出一句:“这药怎么潮了?湿得沾手!”
  
  安若香一激灵,看向她手上的那一根不明小木片状物。而袖手旁观的周氏面上写满厌恶,道:“潮了就把这一包扔掉!看看那几包潮了没有,统统扔了算了!”
  
  药这东西,从来都不便宜。可周氏……这是变了性子突然大方起来呢,还是害怕庶孙女除了口水之外还往儿媳妇的药里头掺杂了什么东西?
  
  说到底,老太太大概还是想要个嫡生的孙子的吧……庶生的再如何好,从血脉上便差了那么一截,陈氏那是识文断字的秀才家的女儿,裘氏是什么?
  
  周氏对她不喜欢的人,向来是很狠得下心的。
  
  但她这一回搅局,却直接将安胜居和他的妻妾三人格局搅回了从前——不能将庶子留在爱妾身边,安胜居才懒得和正房周旋呢,索性又回了裘氏那边住。他大发雷霆离开的时候,陈氏面色郁郁,却什么也没说。
  
  安若墨在一边看着,心里委实有些难受。待安胜居走了,她才到陈氏身边,拉了陈氏的手,道:“娘,祸福在天,老天爷是看得清善恶的。”
  
  陈氏垂着眼眸许久不说话,终于勉强对她笑了笑:“罢了,我认命了……大概我命中便不该有哥儿。招儿,你,你跟着我这样的娘,受委屈了。”
  
  安若墨迟疑了一下,伸开双臂抱住了陈氏。她的个头已然和陈氏差不离了,这一抱,陈氏一怔,整个人竟软了下来,伏在女儿肩头痛哭起来。
  
  “娘,”她小声道:“你有我呢。我不委屈,娘生了我,都没嫌祖母给您的委屈……”
  
  陈氏颤着手,抚摸她的面颊,道:“你若是个哥儿多好,咱们就不必这样受罪……”
  
  安若墨心中叹了口气,她也知道当个男孩子好啊,但她这穿越了穿成男的女的又不是她能控制的……
  
  陈氏正哭着,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是安若砚:“二婶!灶房里头的药快熬过了头了,娘叫我给您端来呢。”
  
  安若墨这便要去开门接药——今日熬的药,是周氏赶紧去抓的。可安胜居已然同陈氏翻了脸了,这药便是喝了,怕也是来不及了。
  
  果然,陈氏低声道:“罢了吧,你去和讨儿说……药不必熬了。没用了。”
  
  让一个人去放弃她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希望,是何等残酷的事儿?安若墨咬着牙才能点下头去——陈氏这么多年从不曾放弃生养一个哥儿的盼望,哪怕一年只有一次机会……
  
  如今,她已然放弃了。命运就是这么无情的东西,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地步,你再如何不甘,也没了用处……
  
  安若墨走到房门前,看着堂姐。安若砚见她一脸泪痕,也惊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二婶呢?”
  
  “大姐姐……”安若墨哑着嗓子道:“这药,我娘说……不用了。”
  
  安若砚怔了怔,眉目也沉了下来。
  
  其实,不说安胜居那一对狗男女,安家还是和睦的。虽然周氏有些霸道,杜氏和陈氏都是棉花性子,家中时不时有人要偷偷摸两滴眼泪,但这一宅子的人,好歹还是把别人都当亲人的。
  
  安若砚看着堂妹这样,大概也知晓了内情。她也不欢喜了,可还要道:“你多安慰二婶几句……荣哥儿养在咱们这里,她多带带,也是一样的……吧?”
  
  一样的……吧?那哪儿能一样呢。别说陈氏未必能觉得一样,便是裘氏,也绝不会觉得一样!她被迫放弃了儿子的监护权,能这么罢休么?也只有安若砚这种天真单纯的古代姑娘会这么想!
  
  而等到安胜居和裘氏要回县城去接着打点生意的时候,安若墨的预料成真了——这两个居然诚挚地邀请周氏一起去县城里头“享福”!
  
  当真是好打算,周氏不是要含饴弄孙么?那么便去县城里头吧,县城里那可是裘氏待了许多年的地界!在那里周氏找不到两个儿媳妇帮她,这霸道的性格也不会讨邻居喜欢,更重要的是,荣哥儿这样还算是在裘氏身边养的!
  
  裘氏这也是蛮拼的,为了留下儿子,宁可弄个恶心人物到自己眼面前晃着……
  
  安若墨心下冷笑,而眼前,她那个渣爹安胜居,还一脸诚挚道:“儿子先前不孝,没有请下人来伺候爹娘。爹娘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单凭着两个姐姐和两个媳妇,只怕伺候不周到,到县城里头享享福,也是应该的。咱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 正文 一出有指使的爬床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安若墨听得这八个字,简直犯恶心——用尾椎骨想也知道,这“一大家子”里,断然不包括她和她娘。
  
  否则,裘姨娘费尽心力保护自己的儿子远离她们母女的努力,还有什么价值呢?
  
  而不能不说,这一招且不说是谁出的吧,总之很是高明。那周氏听得这一句,直欢喜得脸上皱纹儿都笑开了:“我就知晓,我儿孝敬!真不枉为娘的养你一场……”
  
  此言一出,安胜居的眼光便极快地与裘姨娘对了一下,之后又带着一脸笑,道:“儿子先前不曾早想到爹娘孤单,已然是不孝,娘不责备,儿子便是万分欢喜了。哪儿还敢当娘的夸奖啊!”
  
  而周氏欢喜之余,则忙向杜氏道:“快去,帮你妹妹收拾东西!咱们赶早进城——等咱们回来,也给你讨儿带些钗环首饰充嫁妆!”
  
  这一句话出口,连杜氏面上都带了几分欢喜,便忙忙地要出去。安若墨眼看着没法儿了,只能站出来,弱弱地问了一声:“祖母!您和祖父走了,谁来管下头做活儿的?除了您和祖父,还有谁知晓那些个分利钱粮?我和娘,还有伯娘,大姐姐,都是女人家,没用场的。且不说镇不住那些个庄户汉子,万一生了闲话,可如何是好?”
  
  周氏登时便不笑了,眼眉皱起来,一下子便愁了。
  
  去城里享福当然是好事,可若是因为这个,导致明年收租子时受到损失,又或者是碰上什么有坏心的,糟践了媳妇孙女的名声去,大概仿佛,都不甚划得来。
  
  “这……”她思忖了好久,终于将目光移向安老爷子:“这可怎么好?”
  
  安老爷子仿佛没想到自己还有能说话的一天,先愣了一下,方道:“你有主意,听你的便是了。”
  
  周老太登时便撇了嘴:“一天到黑了也只知道吃!旁的一概不知——这么的吧,咱们去县城住三天!若是那些丫头伺候得果然好呢……带回来叫两个媳妇儿也享享福,那也是好的。”
  
  眼看着裘姨娘的脸都白了,安若墨给祖母收拾东西的时候心情便格外好。
  
  然而,周老太太却在两天后便急赤白脸地跑了回来,面色愤怒,一进家落了座,喝了一大碗水,便怒道:“那小贱蹄子!老娘真恨不得扒了她皮!”
  
  安若墨站到她背后给老太太捶背,安若砚跪在老太太腿边儿给她捏腿,杜氏站在下首垂头打算细听婆母教诲——一屋子人中,独独缺了个陈氏。
  
  “祖母消消气。”安若墨细声细气道:“为了那出身不干净的生气,不值当。”
  
  “什么出身不干净?!”周老太太怒道:“你当我说谁?我说那……那香姐儿呢!”
  
  香姐儿?安若墨一怔,最先惹了老太太生气以至于在县城中呆不下去的,居然不是裘姨娘,而是她的庶孙女安若香?
  
  “香姐儿她……她……她怎的了?”她陪着小心问道:“祖母啊,香姐儿原本便是个莽撞爱偷懒的,可人也不见得多坏……便是娇养了冲撞了您,到底还是您的孙女儿,是爹爹的骨肉呢。”
  
  “闭口!那没上没下、不分尊长的!”周老太太怒道:“我是不想说了,你要是想问,问你那老不死的祖父去!”
  
  安若墨听着,便是怎么想也想不出那安若香能干出什么事儿才将周老太太激怒至此——这么说,安老爷子也回来了?可他人呢?
  
  “祖父……在哪儿呀?”她小声问道。
  
  “蠢死你个没用的!那老东西还在县城你爹那地方呢!”周氏全然不讲前后两句话有什么关联:“哼,整日里吃喝,也不怕噎死!”
  
  安若墨心里头翻了一个白眼——这也就是陈氏和杜氏这种土生土长的媳妇儿能忍啊,她做孙女的都快忍不了了!周老太太就有这样的本事啊,她骂你的仇人的时候,你觉得她英明神武,她骂起你来,你都想不到她那脑袋里装着什么,这来一出是一出儿的!
  
  譬如现在,知道县城里发生了什么的,只有周老太太自己。那一句“问你那老不死的祖父去”,从何而来?难道安若墨能插上翅膀飞到县城里头问清楚再飞回来?
  
  老太太心里头火大,抓着个人就发呢!她安若墨也是活该了,既然决定要当马屁精,挨一蹶子,也是该的。谁叫周老太太在这安家就是个天,她说什么连安胜居都不敢违抗的呢?安若墨这种小人物,不抱着老太太大腿,难道还能指望自己那性子柔顺的娘?
  
  “祖母消消气。”她捺着脾气柔声道:“您是家里头主事儿的人呢,您要是气着了,可不上算呐。”
  
  “呸!主什么事儿?!我就是个老不死的!”周氏道:“招儿,你说,这儿子娶妻纳妾的事儿,做娘的能不能说几句?”
  
  安若墨是个脑筋动的快的,此刻自然道:“能呀,祖母。”
  
  “那做姐姐的,该对爹纳妾的事儿指手画脚不该?”
  
  “这……”安若墨道:“按理,是不该的……”
  
  “是哇,你都懂这理儿!那香姐儿,却是叫猪油蒙了心!”周氏愤怒地控诉了半天,安若墨才算是听明白。
  
  ——周氏这人吧,若是放在现代,一定够提供10部《婆婆来了》的素材。她到了县城,吃儿子的,穿儿子的,那在裘氏看来,可不就是糟践他们的“夫妻共同财产”么?裘氏怎么能开心得起来?
  
  周老太太要光是吃吃喝喝享享福,而不闹出点儿什么事儿给左邻右舍看热闹的话,那倒也算是消停了。可到了县城的当天晚上,周老太就把安胜居送来伺候她的那个丫头给看上了——穷苦人卖了的干净女孩儿!老实!听话!长得挺俊俏!顶要紧的是那胯宽,看着便是个能生儿子的。
  
  于是,她直接将裘氏叫了来,一通嘱咐便要将那丫头和安胜居送作堆。说来此事儿安胜居也不吃亏,那丫头要是能养出个哥儿来,也不大吃亏。独独是裘氏倒霉,被抢了老公还很可能面对一个比她的荣哥儿更讨老太太喜欢的庶子……
  
  而裘氏还就不是正房,不是嫡妻,连反对都没资格反对。
  
  可裘氏不反对,不代表没人反对。当天那丫头的脸便叫安若香给抓了个满脸花。丫头在周老太太面前哭得梨花带血,声声只道不敢奢望攀上高枝儿了。周老太怒火攻心,叫来安若香质问,不料安若香铁骨铮铮地表示老太太你没良心呀,我娘陪着我爹吃了那么多苦头好容易赚下了家业,养下了哥儿,你竟然生了坏心要找个年轻女人来分我娘的宠呀……
  
  据说当时安若香口称的确实是“娘”而不是“姨娘”。
  
  据说周老太当时便暴怒了。
  
  然后便没有了“据说”,只有这一尊又砸回乡下老宅的大佛,与她抱回来的那个金贵之极的荣哥儿。
  
  “我想了想,香姐儿没规矩,瞎了眼,也全怪那贱妇教得不好!”周老太太怒火不熄:“香姐儿没得救了,就这么的吧,可我不能让她再带坏了荣哥儿!若荣哥儿也成了不明事理不敬尊长的,以后哪儿还能考上功名,做上官家人呢!”
  
  安家原本是地主,儿子出去做生意,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儿。周老太便是心疼儿子,打心眼里还是瞧不起儿子的作为的——更瞧不起那个帮儿子做生意而不劝儿子一心念书好考功名的裘姨娘!
  
  她当然是要把她的宝贝孙子从裘姨娘这火坑里头拯救出来了……
  
  “您把荣哥儿安置在哪儿了?”
  
  “叫你娘带着呢!去熬些米粥喂他便是,大不了咱们也弄个刚生养的长工媳妇儿,给荣哥儿哺喂!——我说啊,这哥儿,吃什么喝什么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身边不能有那般的‘娘’!”
  
  安若墨含着笑诺诺连声应了,心中却分明。裘姨娘母女在她眼里头虽然是一对儿贱丨人,但在她爹那个“家”里头,却是真真的女主人同大小姐。这讨人嫌的祖母一来,便要塞个小三儿进去,还对那三儿青眼有加,换谁谁能忍啊?
  
  那是安若香直白又大胆,才挠了那丫头一脸花。若是她安若墨,说不准给丫头送点儿什么引发过敏反应的化妆品呢。
  
  也是安若香活该,做事这样不给人留面子,目下是不吃亏了,祸根子埋在以后呢。那丫头也没有被卖掉,那脸蛋儿好看条儿顺的优势还在,万一哪天爬床夺宠成功了,安若香不得气死?
  
  安若墨自嘲地笑了笑,她对安胜居纳一个妾还是纳十个妾全然不在意,就好像他并不是她爹一样。父女之间没什么亲情,她便不会为他的事儿操心。若不是荣哥儿身份特殊,她连看到荣哥儿都不乐意……
  
  但荣哥儿确是在她母女俩的房里头住下了。这小子倒是老实,半夜里哭声不大,起来喂几口温米粥,便又老老实实睡过去了,全然没有他娘同他亲姐姐那般强大的折腾能力。
  
  而陈氏对荣哥儿却是好得没话说,就仿佛这是她亲养的一般。荣哥儿一哭,她便将他抱了颠着哄着,看得安若墨胸口酸堵。
  
  “你祖母这一回做事儿不大像话。”陈氏甚至说:“裘姨娘和香姐儿一定难受得很。”
  
  “娘!裘姨娘夺了爹的心思去时,她可想过你难受不难受?”安若墨最是受不了的便是陈氏的全年无休圣母综合症。
  
  “唉……”陈氏叹了口气:“这不一样。你爹喜欢她,是怪我,是我没本事,养不出哥儿……”
  
  安若墨已然没法说了,陈氏这种好人……这种好人真是叫亲者痛仇者快啊! 正文 吃出来的毛病   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是无辜的……
  
  每当安若墨给荣哥儿喂米粥之时,她都得默默念着这几句话,才能忍住不把这长得奇像裘氏的小东西给丢出去。
  
  人说儿子长得像做娘的,是有福气。安若墨看着这荣哥儿,却也深深觉得此庶子有福气得很。若是投生到别家姨娘肚子里头去,十有□□没有在嫡母身边长大的荣幸。便是另有谁家的嫡母肚子和她娘陈氏一样不争气,也多半不会真和陈氏一样,是个从外软到里的“好人”……
  
  只怕这荣哥儿,还真要当嫡出的来养了!
  
  陈氏自打断了药,已然不再来月水了,安若墨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陈氏也是明白的,她该来月水的那几天,眼睛底下一直淡淡泛着红,看着叫人揪心。
  
  “娘……”安若墨觉得自己还是个挺善良的姑娘,于是她拉着陈氏,道:“您还有我呢。总不能叫您没有个依仗。”
  
  陈氏却叹了口气,道:“我想,世上知恩图报的人,总比狼心狗肺的多些……你是个姐姐,今后要嫁人的,哪儿能为了我劳烦姐夫家里头呢?我好生教养荣哥儿,想来他长大了也会孝敬我……”
  
  把自己一辈子最后的希望安在情敌生下的儿子身上,这日子也够可悲的……安若墨这么想着,却也只能同她娘表示一下但愿如此的美好祝福。
  
  可她心底下到底是不以为然的。那裘姨娘还没咽气呢,能容忍自己拼了命生下的儿子就这么给了正妻养大?谁想都知道,她必是不甘心就此服软的。
  
  果然,过了约莫两个月,安胜居雇佣的一名小厮便赶着骡车来到了安家的宅院外头。开门的正是安若墨,问清了来人,便只好将他往祖母面前带,一边儿带,心头一边儿盘算。这小厮是来做什么的?裘姨娘若是想服软,单是派个小厮来,分量只怕还不够吧?便是真的只遣这么个人来……这一脸忐忑的样子,像是诚心诚意和老太太赔不是的么?
  
  果然,周老太太见得那小厮,眉头便皱了起来:“你来做什么?要赔礼也轮不到……”
  
  那小厮却直挺挺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老夫人!老爷的身体不好了!”
  
  周氏登时便从那把坐得油光水滑的椅子上跳将起来:“什么?!”
  
  “老爷昨儿个晚上正用饭呢,突然便哽住了,昏迷不醒。”那小厮直恨不得将头埋进膝盖中间:“二爷和……和姨娘这才打发小的来给老夫人报讯!健骡子车已然套好了,老夫人……”
  
  “这,这是怎么说!”周氏凶巴巴的面色登时便全然只剩下了慌张:“你们,你们给老爷吃了什么?!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便……”
  
  “这,这小的也不是郎中,小的也不知道……”那小厮忙道:“老夫人您……您去县城里不去?”
  
  “去!”周氏怒道:“老婆子倒是要去看看,哪个贼人敢下药害老爷子!招儿,你拾掇拾掇,你也跟着去!”
  
  “我?”安若墨一怔,她实在没想到自己会被周老太太抓了壮丁。她这样一个“蠢”“弱”“包子”的角色,怎么就入了老太太法眼呢?
  
  “就是你!不是你,难道我还能带你娘去?”周老太太道:“快点儿拾掇你的东西!这一回,老婆子不收拾那些个贱坯子,直当我已然是埋进土里了,好随便欺负呢!”
  
  欺负?安若墨心里头啧啧一声——这安家,谁都可能被欺负,独有您是不可能被欺负的。
  
  这安老爷子突然厥过去,她作为一个有医学常识的人,是很能理解的。人都老了,还天天大鱼大肉,那不吃出点儿毛病来才奇怪呢。可是周老太太只怕不理解,她以为那是有人敢对安老爷下手,不是对她的极大挑衅,又是什么?
  
  是啊,安老爷平素在家里头,一日也就能吃上个鸡蛋。那还活得硬朗得很呢,怎的吃上好的,反而病了?一定是有人在里头下黑手害人,必须是的!
  
  周老太十有□□是这样想的,所以在那飞驰的骡车上,她始终沉着脸。安若墨这下子也不敢多话了,老太太在一众姐妹里头,算是信她的,可是这样的时候,她要是出头,也一样是挨枪子的命!
  
  这一路,周老太始终是压着脸的。而安若墨又有心不去当出气包,于是周老太太的一腔火气便全都撒在了出院子迎接的裘姨娘身上。
  
  “我把你这一肚子坏水的贱种!”周老太的声音响遏行云,生生把左邻右舍的丫头子们都给招了出来:“你个窑子里出来的贱丨人!我安家对你哪一点儿不好,你这样害老爷!你给他吃了什么?啊?他在乡下还好好的,到了县城里,这才几个月?便是我老婆子对你不够恭敬,你倒是来报复我啊,老爷哪点儿苛待你?”
  
  裘姨娘这回还真是遭了无妄之灾了。安若墨在旁边看着,心中颇有点儿幸灾乐祸。
  
  其实想也知道,裘姨娘哪儿会故意坏安老爷子呢?同周氏这战斗力爆表的母老虎比,安老爷子简直就是头温和可亲的老山羊啊。哄安老爷子多讨好啊!裘氏便是真想害谁,那肯定也是害这口无遮拦的周老太太……
  
  这可是一下车就能丢出一句“窑子里出来的贱丨人”,直直将裘氏臊得恨不得拿根绳子将自己吊在房梁上的奇葩婆婆啊!
  
  而周围宅子半开的门缝儿里头,那些个丫头小厮还在眼巴巴往这边儿看。
  
  这下子,裘氏的面子算是叫周老太太给栽到姥姥家去了……
  
  安若墨下骡车的时候便将这周围一圈儿看了一遍,此处离她们进城时路过的几条还算繁华的街道不远,想来是商人们聚居的地方。而商人这个群体么,多半都是有妻有妾的,但能像她那渣爹一样,将妻子丢在乡下老宅,用妾主持家事的却未必多见……
  
  周围这一圈宅子的主妇们,也未必喜欢她家这位裘姨娘呢。安家的老太太在门口撒泼,却也不知有几位娘子躲在家里头等着听笑话……窑子出身,那可真是个好把柄……
  
  可她们笑的,未必只是这裘姨娘啊,很可能连着整个安家也一同嘲讽了!安若墨想了想,忙上前,搀住了老太太,道:“祖母,咱们进去说……这外头,您看,别人家都等着看笑话儿呢。说不定就要嘲笑爹爹治家不严了……”
  
  周老太太恨不能扒了裘氏的皮,然而想到儿子的名声,却突然就冷静下来了。冷笑一声:“好,听招儿的!叫你姨娘起来!咱们先去看看老爷——郎中请了没有?是最好的郎中不是?”
  
  裘氏总算是不用在门口挨老太太的唾沫洗礼了,匆忙站起来,面色却也不大好,犹豫道:“昨儿个二爷不在家里头,遣小厮去找他,还没回来呢……奴不好做主,就差遣人去请了一位李郎中,也是县里头很有名的……”
  
  “也?”周老太横乜她一眼:“不是最好的,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这一肚子脓的坏胚子,一点儿不孝敬!我儿赚下的金银,不是给我老两口儿吃用享福的,不是为了叫我们安度晚年的,难道是为了让你这小娼丨妇打首饰做妆奁?去,给我请最好的郎中来!”
  
  裘氏一双眼红红的,却是辩无可辩,只能勉强道:“城中最好的郎中,只给县衙里头的老爷瞧病呢。咱们想请也请不来……老夫人先去看看老爷吧,先前请的郎中用了针,人已然醒了,只是动弹不得……”
  
  动弹不得?安若墨跟着周老太太进了房,见得瘫在床上的安老爷子,不由暗叹一口气——这不就是暴饮暴食引起的中风么?但安老爷子脸上手上都扎着针,看着真有些险恶……
  
  那郎中还在屋子里头,周老太太便问道:“我家老爷的病况如何?”
  
  “肥甘厚味吃用过多,脾失其运,引动肝风……”那郎中捻了胡须,慢条斯理道。
  
  “你是说……老爷这病情,是因为吃多了肉?”周氏虽然不识字,但好歹也能听懂人话。
  
  “正是。府上老爷想必还饮了酒,那也是极不利于身的……”
  
  周老太盯着裘姨娘的眼神,愤怒得像是洒满了钉子,而转头对着郎中,却是勉强扯开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招儿,送郎中回去,再叫小厮将你爹弄回来!”周老太太下令了。
  
  安若墨只好送郎中出门,其实在这一处宅子里,丫头们多了去了,哪里要她做姐姐的去送人?可祖母习惯了,她也便表示一下对郎中的尊敬,跟着往门口走。
  
  那半老的郎中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看了看心不在焉的她,道:“这位姐姐,我也来了这安二老爷府上几次了,怎么不曾见过您?该当如何称呼?”
  
  “我……我是爹爹的长女,素日同娘亲在乡下祖宅里服侍祖父祖母的。”安若墨道。
  
  “哦?这么说,您才是……才是安二爷的嫡女?”郎中面上掠过一丝惊诧,方道:“怎的……看着比府上的另一位姐姐还年幼些呢?穿着打扮也……”
  
  安若墨笑了笑,她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暗地里阴裘氏一把的机会的:“我家里头原本也是耕读传家的,这吃穿用度上,当真不甚讲究。裘姨娘年轻爱俏,这才将我那妹妹打扮得花蝴蝶一般。”
  
  郎中微微怔了怔,点点头道:“这吃用节俭,倒是传家的好话——小老儿告辞了,姐姐一定盯紧了,再莫容老爷吃什么油腻荤腥!”
  
  安若墨应了——安老爷子哪儿还能吃上油腻荤腥啊,主动给他提供吃喝机会的裘氏,已然叫周氏骂得只差没戴个“故意杀人”的高帽子的去游街了……
  
  偏巧此时安胜居喝得醉醺醺地被小厮弄了回来。他一进门,见得老爷子睁着眼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登时便清醒了。听得母亲在一边儿斥骂爱妾故意叫老爷子吃多了荤腥好犯病,那表情就和被人迎面拍了一板砖似的。 正文 抢地盘   安胜居吞了一口带着酒味儿的口水,道:“娘!”
  
  想来他是要从周老太太的唾沫攻势下拯救爱妾的,却想不到这一声娘非但救不了裘氏,还把自己给拖下水了。
  
  周老太太的满腔怨愤,这一刻全都化作了倾盆的泪水:“你这不孝子呀!你就这样对你爹娘呀!你爹爹昨儿便倒了,你如今才回来,比我从乡下赶来还晚呀!你叫这狐狸精迷了心窍吗?她用那大鱼大肉灌你爹,把老爷子弄病了,你也……”
  
  “娘!”安胜居立马道:“我们哪儿会有心叫爹身子不爽利呢?我这出去应酬着,也没听到家里的消息……这不刚一听说就赶了回来么?”
  
  “你不知道?”周氏指着裘氏道:“她都不去同你说,难道是盼着老爷……你们,你们就那么惦记那点儿家产么?!”
  
  “娘,您说什么!”安胜居是真急了眼了:“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手头上也不缺银钱,哪会为了家产做这般天打雷劈的勾当!裘姨娘也只想着爹喜欢酒肉,这才用心伺候,谁听说过这吃肉也能吃病了人的事儿?!”
  
  “我是个乡下老婆子,我没听说过,那是寻常。可这小狐狸伺候过多少人了,她能不知道?”周氏耍起蛮来,根本就没打算认同裘姨娘的“善意无知”:“你是我儿,我和你爹爹亲手养大的,你不指着害我们。这贱人,对我是怀恨在心,难说她有心使坏!”
  
  屋子里,当着睁着眼却动弹不得的安老爷子,嘴仗打了整整小半个时辰。周老太任凭儿子好说歹说也绝不松口,认定了裘氏就是故意坏她老伴儿好抢夺家产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安胜居怎么可能因为亲娘几句话就疏远了心爱的妾?这一回也不知是不是酒壮怂人胆,连言语上都不让步了。
  
  两边儿口沫横飞,听得安若墨都厌了。来来去去就那几句,吵的人是来劲儿的,可安老爷子还醒着呢,他听到这些话是什么感受,却是没人顾忌。
  
  安若墨想到这个,便轻轻悄悄走到了安老爷床边,伸手握了老头子的手,小声道:“祖父,他们都担心您呢。这才吵起来……您别难受,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安老爷子目下连话都说不出,然而眼神闪动,分明是听进去了安若墨的话。
  
  “祖父口渴不渴?”安若墨道:“我端些温水来,可好?您要是想水喝,眨一下眼,若是不想,眨两下……”
  
  万幸安老爷子还能眨眨眼睛,安若墨这才偷偷绕过仍在激战的数人,亲自去厨下端了一碗水来。进了房一勺勺喂给了老爷子,直到碗底见天,安老爷分明还是想再喝些水的。
  
  安若墨便要再起身,这一回却是被周氏看到了:“招儿!你做什么呢!”
  
  “我……”安若墨被这天外霹雷一般的吼声吓了一跳,忙道:“祖父想来好一阵子没有喝水了……我端些温水喂他……”
  
  周氏听闻,恶狠狠盯了安胜居一眼,对安若墨的口声却缓和了不少:“你再去端些来吧。他昨儿个昏过去,一碗水哪儿够。”
  
  安若墨应了声便出去,她也没想到这喂水能喂出拍马屁的效果,但既然有效,那自然更好。
  
  可并不是谁都愿意看到她拍马成功的,譬如裘氏,看着她的目光便再也无法维持先前对嫡女虚假的尊重,而满满都是厌憎了。
  
  可裘氏到底是有点儿智商或者阅历的,她便是觉得安若墨这马屁拍得很有拿她做“不孝”的参照物之虞,也不会在周老太太面前再捅娄子——没智商也没阅历的另有其人,正是安若香。
  
  安若墨走到灶房跟前,正遇着沉着脸抱臂于此,仿佛正在等她的安若香。于是她停下脚步,对安若香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做什么?!”这一句大抵是激怒了安若香了,她几乎跳起来:“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是我和爹,还有姨娘的地方!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回你乡下宅子做你的好姐姐去啊,你来这里……”
  
  “这是我爹购置的宅院,我怎么就不能来?弄清楚些,这地方,便是我一辈子不来,也比你更是正经主子!”安若墨抬起头,冷笑一声:“还姨娘……你以为你姨娘算个什么玩意儿?更别说你了,小妇养的,谁给你本事对着我汪汪?给你们个破筐,就能趴进去下蛋了是不是?”
  
  “你……”安若香气势一滞:“我还以为,你真个有教养呢,原来也不过是个泼妇!”
  
  “是啊,我也是个泼妇——这‘也’字用得真精妙!三妹原来不是个蠢货,这自知之明,倒还真不缺呐。”安若墨向前踏了一步,道:“让让吧,祖父那里等着喝水,我没空和害祖父生病之人养下的东西闲扯。”
  
  “你说我是东西?安若墨!”
  
  “你不是东西?那就不是好了,我才不在乎你是东西不是——你到底让不让开啊?!”
  
  “不让!”安若香气得一张脸蛋儿通红,连敷上的粉都盖不住:“你就这么欺负我……你当我会让你欺负?”
  
  “那你要怎么样?”安若墨皱着眉看她:“你吵又吵不过我,打也不敢动手,拦着我一个劲儿鬼叫什么?要折腾,过会儿我给祖父送了水,出来陪你折腾!你姨娘就只是个狐媚子,好歹也有几分狐媚的本事,你呢?除了骄横还会什么?真不知晓你是像了谁……”
  
  “你不许说我姨娘!”安若香扑上来就抢了安若墨手上的水碗:“你才……”
  
  “你想替我送水?”安若墨却毫不反抗,由得她将水碗夺走。
  
  “我……我去就我去!你想做好人,没那么容易!”安若香道。
  
  安若墨点点头,突然伸手便抽了安若香一耳光:“不让我做好人啊?那我做坏人就是了。”
  
  安若香一怔,用尽了全身力气回了安若墨一耳光子,这却比方才安若墨打她的沉多了。是而一巴掌过后她便忙忙退了几步,仿佛是怕安若墨发起蛮横打她。
  
  但安若墨却被她打傻了一般,盯着她,张口半晌方道:“好,裘姨娘果然养的好姐姐。连嫡女都敢打!”
  
  “我打你怎么的?你看看这里是谁的地方!你是嫡女,便了不起么?”安若香也硬起来了:“你去问问那些婢仆,谁看到我打你了呀?”
  
  “你……”安若墨转头便走,由得安若香在背后冷笑,她却径直回了放着她与周氏行李的小屋。
  
  安若香……应该是捧了水去做孝女了吧?安若墨想着,心中默默祈祷——这蠢货千万不要想明白为什么自己先前还那般强势,突然便被她气得顿足而去了才好。
  
  万幸房中还有镜子,她对着镜,比着安若香的掌痕,又“巩固”了几下伤势——手碰着红肿,那可真是热辣辣的疼啊。
  
  但这一点儿疼痛,在触到回房的周氏那惊愕的眼神之时,简直都不值一提!
  
  周氏惊道:“招儿,你的脸怎么啦?”
  
  安若墨抬眼看了她一会儿,只是哽咽,半晌才哭道:“祖母,我要回家。这地方我待不得了……我……”
  
  “你怎么了?”周氏道:“谁打的?”
  
  “我去给祖父取水,在灶房门口遇到了香姐儿……”安若墨抽抽搭搭地把事儿说了一遍:“我心中恼恨她将我孝敬祖父的心思说成是讨好,抽了她一耳光。她就……”
  
  “她敢打你?!”
  
  “香姐儿说,让我撒泼也看看这是谁的地方……说那灶房之中,那些个丫头谁都不会为我作证……”安若墨哭了:“祖母,这地方……这里真没人当我是嫡女。我想回去,便是自己做活也好,今后只能嫁个庄稼汉也好,怎样也没人这样欺负我……”
  
  周氏只气得一张脸通红,一把将安若墨拖了起来:“婊丨子养的贱人!不拾掇了她,当我好欺负!”
  
  须臾她们两个便都站在了安胜居和裘姨娘面前——进门之前,安若香方得意洋洋地向爹娘炫耀自己成功还击嚣张嫡女的事儿,可话音未落地,房门便叫周氏一脚踹开了。
  
  “安胜居!你要是眼里头只有这丫头片子和她那当婊丨子的娘,我今日便带着招儿和老头子回去!我们安家没你这样忤逆不孝的儿子!”周氏道:“我是你亲娘,是把你养大的亲娘!上官府告你,我做不出,但我安家从此再不许你们两个进门!”
  
  安胜居怔住了,裘姨娘也怔住了,安若香反应倒是快:“祖母,是她先打我的!”
  
  “她打你怎么了?!她怎么没打死你?!”周氏话音未落地,已然从门后头抽下了门闩,劈头盖脸朝着安若香打了过去。
  
  安若香急忙躲闪,她到底年轻,而周氏老了,哪儿真能举着门闩打死她呢?这一身力气没个着落,反而将自己的腰扭了,登时便摔在了地上。
  
  安胜居若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娘狼狈,那便太不是人了。而他抢上一步刚扶住周老太太,周氏便将他一把推开:“我把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打不打她?你不打她,不罚她,便是眼里头没我这个娘!我死就死了,死也不要你碰!”
  
  庶女和亲娘,选哪个?这问题换了问谁都一样——安胜居一咬牙,一把扯过了躲在裘姨娘背后的安若香便打。
  
  安若香可是从小没捱过一指头的,安胜居这一急之下的一耳光,生生将她抽得跌在了地上。于是安若香也扯开嗓子哭了:“爹,你不要我和姨娘了,这不是我的错,你为什么打我呀!”
  
  安若墨也上前,扯住了安胜居的袖子,抽噎道:“爹,不要打香姐儿了……这地方,是你们的家,我再不来就是了。我和我娘,反正也没什么用处了,死在老宅里,也不碍爹什么,你们一家人,热热闹闹过日子吧!”
  
  安胜居一怔,他对长女虽然没什么感情,但到底是做父亲的,又当着自家娘的面,哪儿能让安若墨这么伤心?忙道:“招儿你别哭,是来儿的错,爹罚她,让她和你赔不是——这是爹购置的宅院,你在这儿,便是堂堂正正的嫡生的姐姐,谁能赶你走?别哭,再哭叫人看了去,当爹是宠妾灭妻呢……”
  
  你不是宠妾灭妻吗?安若墨心里想着,面上却是白莲花至极的惨笑:“不必了,爹。招儿天生就不是个命好的,享不起福……”
  
  “安若墨,你这个贱丨人!”却是安若香挣扎起来,怒道:“你敢把眼泪擦了说话么?!颠倒黑白,猪狗不如!”
  
  安若墨睁着泪眼,颤声道:“我落泪也脏了宅子的地,是吗?”
  
  这一回安若香却是没法回嘴了——安胜居飞起一脚,将她踹倒。这一脚虽然是踢在了屁股上,可安若香已然委屈得说不出话只顾着哭了。
  
  “哭?你好意思哭!你打嫡姐的时候不想着她也委屈,她也会哭?!”周氏捂着腰,在安若墨搀扶下好容易站了起来:“天生就烂了心肝的玩意儿!” 正文 我才是嫡女   这一仗,周老太太和安若墨大获全胜。
  
  安若墨细细想来,自己便是不去做那朵白莲花,她们也是绝不会败的。先前周老太太和安胜居之所以还能打起嘴仗来,那完全是因为老太太还没有抓到对敌重点。她去和安胜居争辩裘氏是不是个好人,那哪儿能辩出子丑寅卯来?安胜居怎的也不会觉得自己亲眼看上的女人不好啊。
  
  但这一回,周老太太索性不去说裘氏和安若香是好人不是了,“要媳妇还是要你娘”这般千古无解的杀手锏一出,除非安胜居是真打算自绝于天下,否则绝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而裘氏看着安胜居揍女儿,却一句话都不敢说。安若香是因为她才强出头惹翻了嫡女的,她再上去劝架,那不是火上浇油么?只是她已然叫周氏恨上了,于是做什么都是错的——去劝架吧,是不知悔改,不劝架吧,连自己的闺女都不心疼了,这裘氏当真就不是人。
  
  爹要扮孝子,娘怕惹是非,安若香这一通拳脚,可算是挨得极其无助。
  
  安若香当时,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被迫和嫡姐道歉时,又是怎样的一种不甘与愤怒?
  
  安若墨想得到,也能理解,却并不可怜她。
  
  在这一家子人里头,安若香算不上什么罪大恶极的人物。她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这一身的毛病,说到头也不过是欠管教。相比安胜居的极端自私愚蠢,裘姨娘的巧舌如簧,安若香几乎蠢得叫人不忍心折腾她——但安若墨可能因此对她手下留情么?并不能呀。
  
  她是庶女,是不甘于老实做个庶女的庶女。那么就不必再提什么姊妹亲情了——安若香的母亲已然无耻地盗窃了陈氏作为嫡妻的所有权利,她怎么也不会容忍安若香也这样爬到自己头上来的。
  
  安若香无辜么?或许她自个儿觉得是,可一宅子互相争斗的女人里,哪有谁是真正无辜的?所谓的无辜者,可怜人,都只不过是没有本事保护自己的蠢货……
  
  安若香若是有那股子心劲,今日被她踩了一脚,日后自然是要想法子踩回来的。真到了那个时候,家里头才有戏好看呢——斗吧,不斗,怎么能显出嫡庶之差,不斗,怎么能镇住裘氏母女?
  
  如今在这县城里头,她是人生地不熟,可也没有她娘那废物点心当拖累。不必顾及什么,她总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嫡小姐才是。
  
  于是,第二日早上,当安胜居打着呵欠去老爷子那边儿探看的时候,一推门,便看着安若墨的身影在他那中风的爹跟前忙碌着。
  
  “招儿?”安胜居虽然很怀疑陈氏是个坏人,但对自己那真是个坏人的女儿,还是有些血骨之亲的:“你这一大早……”
  
  安若墨回头,二月天气,她额上竟然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爹……”
  
  她神色想微笑,却又有些怯懦。一双与安胜居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黑眼睛却是盯着他,叫安胜居心里头猛地软了一下。
  
  这二姐,到底是自己生的。
  
  “给你祖父擦面?”安胜居看到了她手中的细布巾帕:“几时来的?”
  
  安若墨垂下头,小声道:“也没多久,昨儿个已经来嘱咐过丫头们烧温水了,早上过来,正好给祖父用。”
  
  “倒是个细心孩子。”安胜居仔细打量了一下长女的面容——她长得很像他,但仔细看,又更像陈氏,是个美人胚子。
  
  而长女身上,还有次女所没有的温婉娴静。这想来是她娘教的——陈氏是当家主母,只可惜,心思坏了些。
  
  “爹。”安若墨还是不抬头,但安胜居能看到这小姑娘面上浮现出的激动欢喜却又害羞的微笑。
  
  真是自己的孩子,便是从小没在他身边长大,对他这做父亲的,还是有孺慕之情的……听他一句夸奖,便高兴得什么似的。
  
  他索性走上前去,拉起了安若墨的手。安若墨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想把手从这渣男手里头抽走,可微微一动,随即便醒悟出不对来。
  
  她就把手停在这位生父的掌心里,抬起眼,泪水已然沾染了浓浓的眼睫:“爹……”
  
  “你怕爹?”安胜居哪儿能察觉不到她先前的畏惧和疏离,不禁益发心疼——不管她娘怎么样,安若墨是他的亲女儿啊,他这父亲,对她不大公平。
  
  安若墨却不回答了,用左手擦了擦眼睛,道:“不是的……爹,我……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安胜居叫女儿的示弱给戳中了心尖子,长叹一声道:“你娘不肯我带你来县城里头,委屈你了。罢罢罢,今日跟爹去铺子里,挑上几匹好缎子,给你做些新衣裳,再买些小女娃儿戴的首饰……”
  
  安若墨就这么哽咽了:“爹,女儿不要。只要爹不讨厌我,我就欢喜得很了。钗环衣裳,有也好,没有也不差什么的。”
  
  “你是嫡生的姐姐,穿衣裳带首饰,也要有气度。”安胜居却道。
  
  安若墨眨眨还带着潮意的眼睛,道:“那……爹,我能给祖母也挑几匹绸缎么?祖母也……”
  
  安胜居一怔,心中不禁有些羞愧,道:“那自然可以。招儿……真是个孝顺孩子。”
  
  “祖母对我好,我自然要百倍对她好。”安若墨道:“其实,爹,您捡您看上的绸缎,随便给我挑些就好……我也不知道什么花色好看,再说,祖父身边,总得留个亲人看着。丫头再仔细,究竟不是自己人……”
  
  “你很是敬爱祖父祖母吗?”安胜居问了一句。
  
  “是啊……娘教过很多次,百善孝为先。”安若墨终于“敢”在父亲面前笑了:“《女孝经》我也背过了呢!爹!”
  
  “你娘……”安胜居欲言又止,却终于是摸了摸安若墨的头:“你留下陪祖父吧。爹给你挑缎子去——想吃点心不想?城里头禾香斋的点心,你三妹妹说好吃得很。”
  
  安若墨眼睛一亮,却又摇了摇头:“爹,吃穿要有度的。祖母说过,年纪小的,吃穿太好了,会折了福报。”
  
  以退为进装傻卖萌,这几招对于长辈来说简直不能更好用了。安胜居这一日从外头回来时,小厮背了不少东西——给老太太的锦缎首饰,硬是将还生着闷气的周氏哄得眉花眼笑,而给安若墨的衣料看着虽少,质量却好得很。更有几大盒禾香斋的点心,安若墨估摸着自己要是想将这些点心在变质前都吃完,那非得先变成一头猪不可。
  
  她想了想,等安胜居走了,便挑了几样看着酥软甜美的,放在小盘里端出去献给周氏:“祖母!爹说禾香斋的点心好吃,三妹都喜欢得很的。我看着也着实不坏呢,您尝尝?这几样软,不伤牙的……”
  
  周氏听得“三妹妹”时,眉宇间便掠过一丝不快。之后方伸手取了点心一块放到口中,眉梢登时便扬了起来。
  
  “小蹄子,真会享福。”
  
  “祖母,您再尝尝这个……”安若墨道。
  
  周氏将几样点心都吃了一遍,方很大量地道:“罢了,我是个老婆子了,吃多了甜的也不大好。招儿你自个儿吃吧!”
  
  安若墨点点头,又道:“爹买的点心实在是挺多的,招儿一个人也吃不掉……要不,给裘姨娘和三妹也送些去?”
  
  “你……”周氏登时怒了:“给她们送什么?要送,也送□□拌巴豆!她们怎么待你的?!”
  
  “……可我是嫡女呀。”安若墨道:“嫡女不该拿出样子来么……”
  
  “不在乎这一时一地的!”周氏道:“你若是现下服软,她们只当你好欺负呢!也是来得急,若是你娘和伯母,还有讨儿都在,这些个点心禁不住吃的!”
  
  安若墨眨眨眼:“反正也算不得远……要不,叫个小厮给送些回去,也让娘、伯娘和大姐姐尝尝?”
  
  周氏这才算点了头,安若墨便去叫丫头找小厮的,折腾了半晌才回来。屁股还没坐稳,安若香便风风火火杀了进来。
  
  她斜睨着安若墨:“听说,今儿个爹给二姐买了许多好东西?”
  
  安若墨无辜无害地那么一笑:“爹给我买了新衣料,买了银镯子同金耳坠子,还有禾香斋的点心,是不少呢。”
  
  “我看看如何?”安若香道。
  
  “好啊。”安若墨仿佛一点儿不长心,将安若香让进门里头,又叫拨给她们的丫头给安若香沏了一盏茶。
  
  安若香就捧着茶盏在她的新衣料前头逛着看。不能不说,安胜居挑女孩儿用的衣裳料子还是极在行的,这些衣料尚未裁剪缝纫,单是挂在一起便流光溢彩,相得益彰,看着还真好看。
  
  也难怪安胜居的绸缎生意做得大,只怕除了卖绸缎之外,他还干着些“时尚顾问”的活儿吧?
  
  只是,安若香的眼神,却越来越阴暗了。
  
  “爹说这一匹是笼云纱,挺贵的,做成夏天的罩衫却是好看。”安若墨故意掀起一层红纱料子给她看。
  
  安若香哪儿能不知道什么料子贵?听得这一句,登时皮笑肉不笑:“是啊,贵得很,旁的锦缎三匹也不如这一匹贵……”
  
  贵,不是问题,问题是依着当朝律令,这种红色料子,她作为庶女是一辈子都不能穿的。
  
  除非她有本事当什么人的正妻。
  
  可她爹,从小看着她长大的爹,昨儿被这安若墨一挑拨便打了她一顿,今日还给安若墨选了这样颜色的衣料。难道,他真的嫌弃她,不再在乎曾也是他掌上明珠的她了么?
  
  安若香从前并不曾感受到嫡庶的差别,她的吃用,比旁人家的嫡生姐姐还好些。可安若墨这一来,时时刻刻都要往她心上扎针了。
  
  她捧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
  
  安若墨看在眼中,于是在安若香左脚绊右脚将自己绊倒的时刻,她“恰好”让开了。那一盏泼谁谁烫伤的茶水,毫无保留地浇在了昂贵的笼云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