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药劫 序章·人血药引   启辉二年,岁末除夕。京师平阳之中,鞭炮齐鸣、歌舞升平,百姓们都忙着辞旧迎新。
  
  长乐无极的朱雀大街上,书着“白府”两字的牌匾在夜色下格外显眼。牌匾的两侧都高高悬着十八个灯笼的串子,红光漫天,当真夺目。然而,真正让这牌匾非比寻常的,倒还数牌匾落款处巴掌大的一方金印。
  
  整个平阳城无人不知,白家的门面,是大慕国的高祖皇帝亲笔所书的御赐之物。不晓得内情的人大概会揣测,这白家必是什么征战沙场的开国股肱。然而,白家的老爷们自高祖时代开始,历经几代,都行事低调,鲜少见于朝堂之上。居社稷之高,蒙圣上恩宠,却能游于每日朝堂之外的,只能是太医院的差事了。
  
  白家,便是京城最大的医药世家。
  
  如今,太医院的长官提点,白家衣钵的继承人,便是白家的老爷白实文。时值岁末,皇帝准许白老爷子回府短休。但为防宫中遭遇大疾,皇帝留下了白实文的长子,现居太医院副提点之位的白璟。
  
  皇宫内的嘉宴正盛,舞女们水袖长挥婀娜生姿,妃嫔们浅酌清酒言笑晏晏,唯有主位的皇帝一直盯着一处空席出神。皇后见皇帝目光迷离,便知其已有几分醉意。借酒浇愁,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是在为何人为何事发愁。
  
  “皇上,靖贵妃的病数日来已有缓和,又有白太医照看,皇上可以宽心些。”皇后拂袖拿起了玲珑精致的酒壶,打算再为皇帝添上一杯。
  
  皇帝显然并不领会皇后的意思,他五指一并,推开了皇后的盛情。在场的嫔妃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大家都噤声不语,每个人的心中却是暗笑不止。皇帝不喜欢中宫皇后,这是阖宫上下都知道的事实。
  
  皇后虽没了面子,却还是端庄大方地放回了酒壶,“皇帝若是实在忧心,可以去凝华殿看望靖贵妃。虽说时值新年,宫内大喜,陛下是不宜见——”后半句的提醒还未出口,皇帝就已经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皇后淡笑着,也没有继续把话说完,她知道靖贵妃重病缠身,太后若是知道皇帝执意去探望定会不悦,她要的就是太后不悦。
  
  皇帝身后的太监管事孙福连把龙纹披风搭在了皇帝的背后,细声慢语地提醒着:“外头天寒,陛下当心冻着。摆驾凝华殿——”
  
  皇后端着手炉,垂眉跟在了皇帝身后,一众妃嫔也都团簇着跟在了皇后的身后。皇宫之中红梅数点,气味幽香,皇帝一心赶路,完全无暇顾及。皇后听着身后嫔妃们带着嫉妒意味的窃窃私语,心中想着,一会儿到了凝华殿,好戏才算开始呢。
  
  凝华殿里,满室生香,靖贵妃虽在重病之中,却还是不停地熏香。她也十分爱美,精致的五官上擦着厚厚的胭脂,以掩盖她消瘦暗黄的肤色。此刻,她半靠在寝榻之上,身上盖着金丝暗络的蜀锦被,一手搭在明黄帕子上,由着跪在寝榻旁边的太医为她把脉。
  
  “白太医,本宫瞧你上次给我开的方子要比之前用的量大了很多。你老实说,本宫这病,是不是好不起来了?”
  
  “娘娘切莫这样说。方子讲究循序渐进,娘娘只消安心养病。”白太医谨慎小心地收起了把脉的手,依旧低着头问道:“娘娘可许下官为您观一观面色?”
  
  靖贵妃许可后,白璟白太医才敢将头抬起。平时给各宫娘娘请脉,依规矩,太医是万万不能直视娘娘们的面容的。
  
  “你看如何?”靖贵妃刚问完这句,就控制不住地咯起血来。
  
  “娘娘可觉夜里虚烦不得眠?”
  
  靖贵妃点了点头,她将沾了血的帕子丢在了地上,“已经数日未有睡过好觉了。”
  
  白璟拿起药箱上的笔纸,开始记录起来。
  
  “娘娘可时常觉得手足虚汗,身体烦热?”
  
  “嗯,近日更频繁了些。”
  
  “那娘娘有没有觉得近日的咯血会让肩项疼痛,喘息不便?”
  
  靖贵妃又点了点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本宫知道这病不好治,民间把这病叫毒痊。得了毒痊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白璟不善言辞,他专心开着方子,为了让靖贵妃安心养病,他只好安慰道:“娘娘或许只是积劳成咳,加之寒气侵体,病拖的久,就显得重了许多。”说完,白璟将手里开好的方子递给了靖贵妃。
  
  靖贵妃掐着薄薄的宣纸,脸色愈加不好,“怎么和上次的方子别无二致?白太医,你究竟会不会给人治病?”
  
  白璟见靖贵妃动了怒,连忙跪伏在地上。
  
  靖贵妃正想继续发落,却听得门外的太监通传着,说是皇帝已经进了凝华殿。
  
  门口打帘的两个太监为皇帝掀开了厚厚的袄帘,一身明黄便出现在凝华殿里。隔着屏风的靖贵妃听到了皇帝的脚步,又欣喜又忐忑,生怕自己病容失仪。皇后跟着皇帝一同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其余的嫔妃都留在了正殿。
  
  白璟起身又对着进屋的皇帝和皇后行了大礼,然后退到一边候着。
  
  靖贵妃的贴身丫鬟为皇后拉来了一个雕花圆凳,皇帝则直接坐在了靖贵妃的床边。
  
  “陛下——”靖贵妃略带哭腔,神情凄楚,加之病中孱弱,更叫皇帝一阵揪心。
  
  皇帝瞥见了床下的几团带着血迹的帕子,一时间双眉紧蹙,“为什么靖贵妃的病还不见好?”
  
  白璟自知皇帝是在发落他,他连忙两步上前,拎起长襟跪了下来,“下官医术欠精,下官请罪。”
  
  “靖贵妃若是有什么差池,朕拿你是问!”皇帝动了怒,白璟惊的浑身一抖。
  
  靖贵妃刚开始咳嗽的时候,太医院的人都觉得靖贵妃的病症像极了毒痊,都怕日后治不好贵妃而掉脑袋,一时间太医们称病的称病,告假的告假。太医院提点白实文已经年过半百,大小病事鲜少再亲力亲为,正当他苦恼之时,他的长子白璟主动请缨,接下了别人都避之不及的差事。彼时白实文提醒过他,“靖贵妃之位仅在皇后之下,她母家又是家世显赫的簪缨士族,你若治不好她,或许会危及自己性命。”白璟当时回答道:“行医之人见到病患,第一要紧的就是为病患医治,哪里还有工夫去想些有的没的。”
  
  白璟自幼就跟随白实文学习医术,二十余年的研习之下,他的医术可谓太医院中的翘楚。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因此他知道靖贵妃的确得了毒痊,而且已然病入膏肓。他上次的药方已经是最大强度的治疗,所以这次他能做的,仅有保持这个方子。
  
  皇室的人最容易受疾病困扰,因为疾病意味着权力和地位的消散,白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对靖贵妃说出实情。在白璟看来,没有什么比让病患保持平静的心情更加重要的了。
  
  然而,正是他这番善意的想法害了他。
  
  靖贵妃未忍住,又在皇帝面前咯起血来,折腾了好久,她才平复了呼吸。
  
  “臣妾久病不治,每日都要咯血数次,这等病态,陛下何故还要来看臣妾。”
  
  “胡说,白太医会治好你的。”皇帝抚上了她的手,安慰着她。
  
  “臣妾的母家前日来了人,跟臣妾提起,说是民间有一个偏方,可治咯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有法子自然要讲。”
  
  “据说,民间都是以人血做药引,不消几日,病就会好。”
  
  白璟听了,甚觉荒唐,他立刻启奏道,“所谓药引,是引药归经,多用生姜、葱白、灯心草、大枣等,起到保护五脏之效。下官习医多年,也听说过人血入药,但并无古法依据啊。”
  
  “本宫依着白太医的方子服了一月有余,未见起色反倒日益加重。你倒是说说,本宫该拿什么入引?”靖贵妃气愤之下摔了身旁药盅,暗黑色的药汁在地上迅速漫延开,少许溅到了皇帝的龙袍之上。
  
  皇帝也为靖贵妃的病发愁了许久,他并不通医理,他知道白璟所言或许属实,但他也想让靖贵妃宽心。左右为难之际,只听得沉默了许久的皇后开口道:“不如就按民间的偏方试试,臣妾常听说,民间的偏方听着荒唐,但往往有奇效呢。”
  
  这句话正中皇帝心窝,皇帝点了点头,“就这么办,白卿,你重新开个方子。”
  
  白璟不想领命,却又不得不领命,他刚去提笔,就听得靖贵妃又道:“白太医,你医术通达,身体调和,就用你的血做引好了。”
  
  皇后顺势吩咐道:“既然如此,孙福连,你带白太医下去,一会儿把汤药和血药都端上来。”
  
  候在门口的孙福连立刻应了,“白太医,咱们走吧。”
  
  白璟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跟在了孙福连的身后。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新煎的汤药被丫鬟端了上来,孙福连手里端着一碗浓稠的血汤,也回到了凝华殿。一时间正殿里飘着一股怵人的甜腥味,候在殿里的嫔妃都掐上了鼻子,怕这种味道。
  
  看着靖贵妃服下血药之后,白璟捂着还在滴血的伤口告退。回到太医院,他给自己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心中觉得十分疲惫,不消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然而四更十分,他被药童从榻上硬拖了下来,“白大人!贵妃娘娘殁了!”
  
  【备注】
  1)毒痊,古称,即结核病。
  
   序章 药劫 序章·边关戊庸   新岁已至,朱雀大街上爆竹震天,白家府邸的高大铜门跟前,立着一位穿戴得体的妇人。妇人有着身孕,她本来牵着一个男孩,现在她松开了男孩的手,正卖力挂着门旁的桃符。木质的桃符上漆了喜庆的大红色,洒着金粉的字迹书写着新年的祝福。
  
  妇人身后的两个丫鬟十分担心,她们扶着有孕的妇人,不断地劝着:“少夫人,天气这么冷,这点事叫我们来做就好了。”
  
  这位少夫人,便是白璟的妻子,孙兰芝。
  
  “不懂事。”孙兰芝嗔道,“跟了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的习惯?”
  
  其中一个丫鬟答道,“奴婢知道,少夫人每年必要亲自贴上桃符,给一年图个好兆头。可今年您正有孕,眼看就要到了临盆之日,若是有什么闪失,奴婢们如何跟大少爷交代呢。”
  
  “放心,这就好了。”孙兰芝也不想让她们一直提心吊胆,便简单挂好了桃符,重新牵起了男孩的手,“敛敛,我们回去。”
  
  小男孩立在原地,脚底下不想挪动,他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指着长街上驶来的一辆马车,高声道:“娘!爹的马车!”
  
  孙兰芝闻声停下脚步,果然看到数十步开外飞速驰来的马车,她有些疑惑,这时候白璟应该在宫里当差才对啊。
  
  马车猛然停在了白府跟前,驾马的周老车夫拖着老身板跳下了马车,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孙兰芝面前。“少夫人!宫里头出事了!”
  
  孙兰芝拳头一紧,她见马车里并没有她夫君的身影,额头不觉渗出了一层细汗。
  
  “靖贵妃娘娘喝了大少爷的血药引子,不出两个时辰,就殁了!”
  
  咔擦,就像晴天霹雳一般,孙兰芝只觉眼前一黑,小腹更是一阵紧缩。“啊!”她疼地喊了出来,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
  
  两个丫鬟连忙扶住了她,“少夫人?少夫人!?”
  
  男孩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家里有了坏事,好大一桩坏事,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娘!我要娘!”
  
  老周赶紧抱起了孩子,又吩咐着两个丫鬟,“快扶少夫人进屋去!”
  
  几个人艰难地回到正堂里头,白家顿时乱成了一团。很快,白老爷白实文也穿好衣服来到了正堂,“老周,怎么回事,把你知道的细细说给我!”
  
  白实文是个精瘦却挺拔的老人,他一出现,正堂里的白家人这才安静了许多。
  
  老周也并不了解详情,只把刚才跟孙兰芝说过的话又大致重复了一遍,“靖贵妃娘娘今晚本来好好的,但喝了咱们大少爷的血药引子之后,不出两个时辰就殁了!现在宫里正追究大少爷的罪行,估计很快就要发落到咱们白府来了!”
  
  白实文气得猛砸了一下身前的茶案,茶杯被震得叮当作响,“人血怎么能做药引子!白璟他这是惹祸上身!”
  
  白实谨总共有两子一女,次子白瑄,小女白珎。白瑄仅比白璟小四岁,也在太医院当差,现在他就在白府家里。白珎比较小,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她大哥出了事,她闻声后也立刻跑来了正堂。
  
  “爹,您消消气,当务之急是赶紧想个对策,怎么能周全大哥,周全咱们白家。”白瑄十分老练冷静,他试图安抚白实谨的情绪。
  
  白实文心里清楚,白璟已然难保,他一定要确保白家其余人不受牵连。他知道这样想,对白璟太过残忍,可像白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根本顾虑不到每个人的安危。
  
  孙兰芝强撑着靠在墙边,她满脸都是泪水,乞求着白老爷,“爹,您想想办法,救救白璟吧。”她的儿子白敛也靠在墙边,他看着自己母亲哭了,也无法遏制地嚎啕起来。白珎走到孙兰芝跟前,拉住了孙兰芝的手,劝道:“嫂嫂你别担心,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大哥她不会有事的。”
  
  白老爷叹了口气,又让老周备了车,带着白瑄向皇宫赶去。
  
  与此同时,皇宫中也不得消停。靖贵妃骤然薨逝,皇帝龙颜大怒,已经下令叫人去太医院擒拿白璟。
  
  白璟被两个禁卫一左一右押着身子,被逼着一步步向凝华殿走去。他的心情沉重极了,他揣度着,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都说太医院的差事不好当,怎么治病都是罪,稍有差池,脑袋咔嚓一声就掉了地。看来,他离这一刻,也不远了。
  
  正路过太子东宫殿的时候,当朝太子慕安蓦然出现在三人跟前。
  
  “你们两个先退下,我与罪臣白璟有话要说。”慕安伸出带着碧玉扳指的手,为两个近卫指出方向。
  
  两个禁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本太子的话,你们也想违抗?”慕安抬高了声音,两个禁卫立刻退出了数十步开外。
  
  白璟虽在朝中当太医院的差事,但皇帝和太子两个人的身体状况都只有他父亲一人经手,所以他和慕安并不相熟。现在慕安在路上拦下了他,真不知道会是什么事。
  
  慕安带着白璟来到了僻静处,他直接了当地对白璟说道:“父皇面前,小王可以保你一命。只是,你也要为我做件事。”
  
  白璟瞪圆了眼睛,他不知道慕安所谓何事,或许是比掉脑袋更加难过的什么刀山油锅。
  
  慕安察觉到了他的不踏实,他低沉了眸色,直言道:“你很清楚,靖贵妃家世背景显赫,父皇只有把她的死都推到你的头上,才能免于朝廷动荡。你的死期就在眼前了。”
  
  白璟也意识到了这些,他更感兴趣的是慕安还未说出的话。
  
  “你身边的煎药宫女如玉,有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孩子的存在,所以,本王会保你一命,从此,如玉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慕安说的轻松,就好像这个交易中他是高高在上的那个。
  
  白璟略加思索一下,慕安是在两个月前刚刚被册立太子的,他又有两个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皇弟,而且慕安还未册立太子妃,如果叫人知道慕安占有了宫女,那对慕安来说将是非常大的打击。宫女可是皇帝的女人啊。
  
  思虑之后,白璟并未立刻答应,而是要求道:“白璟自身难保,能苟延一命十分万幸,还请太子也要照顾白家不受我的牵连。”
  
  慕安见白璟死到临头还在讨价还价,顿时气得牙根痒痒,但他又发作不得,只得道:“你知道我若是想杀死如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我之所以不那么做,是不想造孽。太医院里,人人称道你的医德,所以,你应该最懂我这么做的原因。”
  
  白璟依旧坚持,“白家不能有难。”
  
  太子甩手而去,离去前留下一句:“凝华殿里,本王会保你。”
  
  偌大的凝华殿已经张罗起了白帐白绸,靖贵妃的遗体就平放在她的寝榻之上,冰冷下去的身体旁依旧是重重的熏香味。
  
  皇帝坐在正堂主位,太子慕安已经先一步赶到了凝华殿。
  
  白璟噗通一声被人按着跪了下来,他伏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罪臣白璟,求陛下赐死。”
  
  “你一个人死,也不够祭奠朕的爱妃。”皇帝的声音冰冷,天威之下,在场的人都不由得打了寒颤。
  
  “父皇,儿臣有话想说。”慕安插了一句。
  
  皇帝默许,慕安继续道:“白家自我朝开国以来,世代就职太医院,医术精湛非旁人可比。如今白家出了一个废物白璟,也并非白家全家之过。”
  
  “太子怎么看?”皇帝见慕安话中有话。
  
  “儿臣认为,处罚白璟及其妻子即可。边关戊庸十分苦寒,戍边将士常常疾病缠身。儿臣以为,不如将他发配戊庸,便于为戍守边关的将士们看病,也算保卫我大慕朝廷,白璟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皇帝赞许地看着慕安,他万万没想到,慕安已经有了为天下考量的悟性。失去爱妃固然心痛,但皇帝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他挪了挪身子,下旨道:“既然太子这么说了,就这么办吧。”
  
  白璟从头至尾都伏在地上,当他听到皇帝松了口,这才放下心来,手心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攥满了汗。
  
  白璟被押出皇宫的时候,煎药宫女如玉就守在皇宫门口。她小跑着跟在白璟和禁卫的身后,一道去了白府。
  
  “罪臣白璟,罪臣之妻孙兰芝,罪臣之妾如玉,罪臣之子白敛,即刻发配戊庸——”悠长的声音响彻了整条朱雀大街,大街上的人家都隔着围墙听着热闹。
  
  孙兰芝双手托着肚子,十分艰难地跨出了白府的大门。白珎扶着她,满脸都是泪水。孙兰芝反倒镇定了许多,最坏的打算都做过了,死亡她也都打算好了,只是她没预料到白璟为何有了小妾。
  
  如玉怯怯的躲在白璟的身后,打量着孙兰芝。孙兰芝控制着情绪,她在安慰自己,白璟没有被赐死就是上天的恩赐了。她的手最后覆到刚刚挂好的桃符之上,自语了一句,“今年竟没了好的兆头。”
  
  押着这一家的囚车扬尘而起,白璟最后对白珎道:“大哥不孝,不能当面拜别父亲,还请小妹代为转达。日后不知何时再见,大家各自珍重。”
  
  白珎哭着点头,目送着囚车远去。
  
  远方,戊庸。
  
  【备注】
  
  1)白珎,珎,zhen,一声
   卷一 药引 白家药堂   启宣五年,边关戊庸的一家药堂里,白璟掐着胡须给人把着脉,看病的队伍排得老长,都挡住了别人家铺子的门面。距离那年靖贵妃的事情,已经有十八个年头了。
  
  他已不复当年的风华正茂,如今岁数四十有六,快到知命之年了。
  
  他娴熟地覆上病患的手腕,双目一闭,脑子里那些医药的知识就都浮现出来了。若是留心观察他,就会发现他的三指尖端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老郎中就是这点好,经验多到闭着眼睛都能下出八|九不离十的方子。
  
  这时候他的药童,名唤“青之”的一个后生从院门外跑了过来。
  
  “师父,慕家的公子来换药了,人在外头排着队呢。”
  
  白璟听了,眼睛也不张开,直截了当地回道:“排着就排着。”
  
  青之见白老爷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敢反驳,只好自己低声嘟囔道,“他们慕家在戊庸也是个大户,我听旁人念叨,这天底下姓慕的人家多少都跟皇室有点宗亲关系,师父你总是不待见人家。”
  
  白璟睁开眼睛,瞪了一眼青之,喝道:“叫你煎药,火候看着呢吗?”青之被唬了一跳,赶紧朝后院溜了开去。
  
  白璟边看着病,心里头边寻思着当年的事。从前在宫里头伺候慕家的人,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错误就丢了太医的名分丢了自身的性命。不管他多么谨慎,还是因为一碗荒唐的血药就贬来了这里。他算是伺候够了慕家的人,姓慕怎么了,该排队候着就要候着,天底下所有的病患都是平等的。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这才轮到青之口中的慕家公子。
  
  白璟也不用抬头,就从来人那淡青色绣着金线暗纹的衣服行头认出他来。他接过旧方子,把了把脉,然后问道:“十日以来可有按时按量服药?”
  
  慕家公子翻折好袖口,动作十分斯文,“完全依着白老爷的方子,每顿都不曾耽误。”
  
  “剑伤在肩口,如今愈合的差不多了,适当加以锻炼,活络筋骨。”白璟拿起毛笔,刷刷刷就开起了方子,思路没有任何的阻滞。
  
  末了,他将新方子递给慕家公子,自己又存了一份放在木头匣子里。
  
  “多谢白老爷。”
  
  “去后头屋子里领药材吧。”白璟十分冷淡,随手一指,就开始给下一位病患看起了病。
  
  慕家公子握着方子,绕进了白家的药铺,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鼻而来。他注意到柜台后头站着一个十分秀气的姑娘,出于尊重,他没有多看,却也点头示意了一下。
  
  “公子把方子给我呀。”姑娘见来人一动不动,只好先开了口。
  
  慕家公子稍有吃惊,将方子递上前去,后又自然攀问道,“我以为是青之兄弟给抓药。”
  
  “青之煎药去了,我代他一会儿。”这姑娘只看了一眼方子,就立刻转身在满目琳琅的药抽屉跟前啪啪啪地抽开了十余个药盒子,动作之迅速和娴熟着实让慕家公子吃了一惊。
  
  “龙骨五钱,冰片八钱,地榆五钱,五倍子三钱,血竭两钱,珍珠两钱。一共十份,每日外敷伤口一次。”
  
  “三七五钱,小蓟五钱,紫珠草三钱,蒲黄三钱,槐花两钱。一共二十份,每日煎煮两份,分两次服用。”这姑娘边说着边把称好分量的药材分别倒入黄纸里面,又利索地包成小份,拿绳一系,串在了一起。
  
  “姑娘,这些药材你都认得?”慕家公子接过药材,终于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子,目光中满是赞许。
  
  “家父行医救人,我便也习得一点皮毛。”这姑娘与他对视起来,根本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反倒落落大方。
  
  慕家公子被她的一双如水华眸吸引了住,一时忘却言语,半晌才道,“原来是白老爷的女儿。在下慕天华,敢问姑娘芳名?”
  
  “白苏。”她转手又去接下一个人的方子,挑药称药的动作依旧娴熟,就好像百余种药材的位置她都了熟于心。
  
  慕天华掂了掂手里的药材,也没有多做停留,心中默念了一下白苏的名字,随即旋开了步子。
  
  称药的间隙,白苏忍不住打量了一眼慕天华的背影。君子淡雅,温润如玉,这八个字蓦然在她的心里头撞了一下。
  
  “二小姐?”青之的声音在白苏的身后突然响起,惊得白苏一跳。
  
  “青之?做什么,药都煎好了?”她收回落在慕天华身上的目光,又低头包起了纸包。
  
  “大小姐去哪里了?一早上就找不见她人影。”青之也绕进了柜台后头,帮着白苏给人抓药。
  
  “这才半天不见,你就想姐姐了?”白苏笑了,脸上晕开浅浅的酒窝。
  
  青之慌了神,手里不安地拨弄着草药,“二小姐,你真会拿青之开玩笑。青之若是惦记上了大小姐,那不得要被师父打断双腿。”
  
  白苏笑容愈甚,她怎么会听不出青之话音中的无奈,她拍了拍他的肩,“我爹又不是什么修罗鬼煞,况且,你被他打的次数还少吗?”
  
  青之被白苏的话逗笑了,一手去接病人递来的铜板,粗略拨弄一下,发现多了两枚。他刚想把这两枚挑出来,手却被人按住。一个大娘模样的人笑呵呵地对青之道,“我的病多亏了白老爷子,多给点是我的心意,你们白家就收下吧。”
  
  “这不成吧,我们从不多收病患的银子。”青之还是想将钱还回去。
  
  “不行!大娘我没什么可给的,两块铜板就是我的心意,你们不收,我就不拿药了。”说着,这大娘还真死心眼儿地将药包丢回了柜台上。
  
  白苏赶紧扶住药包,她将柜台上的两个铜板捡了起来,“那行,大娘,我们收下了,您好好服药啊。”
  
  大娘点了点头,“我的病根都落了二十年了,现在身子骨都养好了,上哪去找这样的神医去?大娘不骗你,戊庸这地方,从古至今就数你们白家的医术最高超。”
  
  待到大娘拎着药包走出屋子后,青之用手肘碰了碰白苏,“二小姐,你不怕师父收拾你?”
  
  白苏知道他是指那两个铜板的事,她笑道,“她的钱我哪能收呀,都给她塞回药包里了。”
  
  “郎中,抓药!”又一个客人进来抓药。
  
  “来啦!”白苏乐呵呵地应了,又开始忙了起来。
  
  青之对着白苏竖了竖大拇指,“二小姐,我瞧着,师父的衣钵将来都得归你。”
  
  “胡说什么呐?我上有大哥大姐,哪里轮的到我,况且我瞧着爹并不希望我从医。”白苏压低了声音,不想让青之太张扬。
  
  青之心下思忖,他的师父白老爷还确实不喜欢让白苏学医。白家的长子白敛和长女白芷,两个人自小就跟着白璟研习医术。白敛是个十分独立的男子,他不喜欢从医救人,反倒感兴趣于商贾之事,为了这个白老爷没少责骂他。白芷跟白苏这对姐妹,虽同父异母,但感情比那些亲生姐妹还要深厚。小时候,白芷经常带着白苏一起学习医术,只要被白老爷撞见,白老爷就会把白苏赶出屋去,没收她的医书。
  
  如今,白苏长大了,她的医药知识却一点不比白芷少,都是偷偷学来的。青之作为白老爷的正经学徒,都自愧不如,他也就十分佩服这个白家二小姐。
  
  青之知道白苏是白老爷的妾室的女儿,也就是所谓的庶女。他常常琢磨,白老爷是不是因为白苏庶女的身份才不肯让白苏习医,可他看着,白老爷医术超群之余还有着不可多得的仁爱之心,他也疼爱白苏,也不像是嫌弃她。
  
  罢了,青之也懒得想太多他们白家的事儿。他拍了拍衣袖,跟白苏告了辞,又绕去后屋煎药去了。
  
  午后的时光过得很快,药堂里的人也渐渐少了,白苏闲了下来,就对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药匣子学习。
  
  她看着赭色木头上的金色药名,一一对应着说出药材的对症。
  
  “麻黄——平喘,镇咳,祛痰,发汗,利尿,解热。连翘——辛凉解表,清热解毒,镇咳,利尿。贝母——化痰降气,止咳解郁……”白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注意到白璟已经来到了药堂。
  
  白璟故意清了清嗓子,白苏才注意到他,“爹——”
  
  “我不是说过,你不能学医吗?”白璟有些不悦,他将白苏从柜台里拉了出来,“为什么你在这儿,你姐姐呢?”
  
  白苏觉得委屈,她反驳道,“为什么不能?家里所有人都可以学,为什么就我不可以?”
  
  “你命里不该学医,多读读古书诗文,做个规规矩矩的女儿家,将来爹好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白璟背过手去,神情十分严厉,跟刚才的慈医判若两人。
  
  白苏摇摇头,她十分气愤,“嫁嫁嫁!爹你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是不想让我在白家吗?!”
  
  “胡说!”白璟也生气了,他不懂白苏为什么非要曲解他的意思,“你学医,那你给我说说,贝母都有什么功效?”
  
  “化痰降气,止咳解郁,胸膈郁积,乳汁不下。”白苏说的奇快,她记忆力特别好,一应的药材功效,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这些吗?就这些你就觉得自己有习医的本事了?”白璟的话跟针一样,一下下扎到白苏的心里,“贝母,还可治小儿鹅口,目生弩肉,鼻血不止,乳痈。你所知道的那点,不过一半而已!”白璟拂袖离去,只留下白苏一个人在药堂里。
  
  一股挫败感从心底油然而起,白苏咬着牙关,不管白璟已经走出屋子,径自一字一顿地答道,“爹教训的极是。”
  
  【备注】
  1)慕天华的药方中,各味药材皆有止血化瘀,帮助愈合伤口的功效,分为外用和内服两个方子。但药材之间是否有副作用,或是不相容之处,岚也没有考证。
  
  2)白苏背诵的药材功效,诸如麻黄、连翘、贝母等,都摘自中医药辞典,比较可靠。 卷一 药引 姐妹玉簪   起初,戊庸的白家,全靠白璟和孙兰芝两个人艰难撑起。近二十年下来,如今的西北边陲,有过大痛大病的人家无不知晓白家的存在。白府的正门远不如京城的本家气派,牌匾上“白家药堂”四个字,也不过是找的一个穷秀才帮忙题写的。但白璟所求不多,不过是养家救人两不耽误。
  
  是夜,白璟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妾室如玉的住处。
  
  如玉掌灯来接白璟,为他细致地解开衣扣,又为他铺好了被子。她发觉白璟紧锁的双眉不曾展开,便关心着问道,“老爷有心事了?”
  
  白璟沿着床边坐了下来,低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白苏这丫头。”
  
  如玉听闻白璟的心事都是因为自己的女儿,心中大概明白了许多,“苏儿她既然喜欢从医,老爷你就遂了她的心愿罢。”
  
  白璟摇摇头,“别人不知晓就里也就罢了,你我都知道苏儿她是谁的孩子。虽然太子爷几度徘徊于立废之间,但当今皇上毕竟老了,一旦驾崩,太子爷顺利即位,那苏儿就是皇室的公主。太子爷若是追究起来,发现我叫他的女儿吃了苦头,天天和病人纠缠不清,那我这脑袋该往哪搁。”
  
  如玉扶着白璟躺了下来,她剪了烛芯,也躺了下来,和白璟之间却隔了好大的距离。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太子爷早就忘了我,忘了他这个孩子了。”如玉翻了个身,面对着白璟,又道,“老爷,你我虽只有夫妻之名,你来我这儿也只是给旁人做做样子,但我心里头,是真当你是我的老爷。”如玉的声音有点哽咽,她闭上了眼睛。
  
  “老爷,苏儿想做什么就由着她去做吧,不能让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公主身份束缚住她的自由啊。”
  
  夜静静的,白璟未再给如玉什么答话。他不是不知道,他早就知道白苏是三个孩子中天资最足的,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再加上她对从医那非凡的热情,若是稍加雕琢,定会成为不凡的郎中。可是,白苏毕竟是女孩,还是皇室的后裔,身上流着大慕国最显贵的血。白璟总设想着,若是白苏留在皇宫里,太子爷会让她做些什么。估计也就是读读闲书,学学女红,然后挑个好人家嫁掉。
  
  但凡扯上皇家的人,白璟就像着了魔道,他有自己的执念,执念着决不能惹上半点的麻烦。
  
  夜沉如酒,十分沁人,有人怀着心事入睡,有人却依旧醒着。
  已经过了三更,慕府里头慕天华的屋子还通亮着。
  
  侍候他的小厮名唤“平安”的,在门外头守夜,他见慕公子还不入睡,有些担心。平安敲了敲门,提醒屋里的人道,“公子,三更天了,再不睡对肩口的剑伤不好。”
  
  “知道了。”慕天华的声音十分清明,一听便知道他的睡意还没找上门来。
  
  “公子到底在忙活什么?从酉时开始您就在屋里头,一直未出来。”
  
  门突然被慕天华从屋里拉开,平安被吓了一跳。
  
  “几时许你多话了?”慕天华故作一脸严肃,他吩咐道,“快给我准备热水,这就睡了。”
  
  平安笑呵呵地应了,他十分了解他的主子,慕天华真生气的时候,是不会和人说话的。
  
  不消一会儿,热水就被平安端进了屋子。平安见慕天华在书案跟前挥着毛笔,似乎是在作画,他好奇的走上去,想看看热闹。
  
  “平安,你瞧这画儿如何?”慕天华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将画了一晚上的人物像展示给平安看。
  
  平安看着画上水墨的面庞,琢磨了好久的词儿,才有底气夸赞道:“公子,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眉如远山,目若辰星,肌肤胜雪,乌发似檀。”
  
  慕天华愣了一下,揶揄道,“你小子平时脑袋不灵光,原来装的都是这些东西。”
  
  平安挠了挠脑袋,笑嘻嘻地道,“其实这些词儿,我早就为公子备下了,就等着公子哪天看上了某个姑娘,好使出来让公子奖赏我呢。”
  
  “滑头。”慕天华也不由得笑了,轻淡的笑容却藏不住心底的愉悦。
  
  “今儿公子遇到哪家的人间绝色了?要不要小安子我明儿准备些好东西,送上门去?”平安注意到书案底下扔着大大小小的宣纸团子,上面的墨汁痕迹隐约可见,一猜便知道他家公子是用了十分的心才画了这个肖像。
  
  “不过是一面之缘,哪里就是看上了。”慕天华搁了毛笔,又合上了方砚,“许久未作画了,今儿解解手痒。”
  
  平安可聪明着呢,他家主子顾左右而言他,他一听就听得出来。但主子毕竟是主子,平安也不好戳穿自家主子的心,于是便顺迎着慕天华的意思,“自打公子开始为今年冬天的殿试做准备以来,就许久没碰过水墨画这档子事儿了。”
  
  “乡试还未开始,你倒是替我考虑的长远。”慕天华躬下身去,掬起一碰热水扑在了脸上。
  
  “以咱公子的实力,殿试根本不在话下,小安子就等着给公子驾个马车,一起进京去呢。”平安将方巾浣好,展平,递给了慕天华。
  
  主仆两人随意聊了会儿,很快平安就端着水盆退了出来。屋内的烛灯灭了好多盏,慕天华静静躺在床上,心里头是殿试的事情。好多不安和烦恼涌上了心头,慕天华长叹一口气,吹灭了床头最后一盏烛灯。霎时,浓重的夜就如流水一般包裹住了他,他阖上了双眼。
  
  城南的白家药堂里,男女老少都已入睡,唯有白苏的住处里依旧传来轻轻的诵吟之声。
  
  “艾叶——味辛性温,温经止血,散寒止痛,祛湿止痒。可作艾绒,艾炭。干捣筛去青滓,取白,入石硫磺,为硫磺艾……”白苏的思路卡住,一时想不起来药书里面下半句是什么。
  
  “妹妹?”
  
  “妹妹?”白芷的声音透过纸窗从外头传来,白苏愣了一下,连忙靸上鞋,把药书扔到小桌上,前去开门。
  
  “这么晚了,姐姐不睡?”
  
  “你不也没睡吗,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白芷左右看了看,确认院子里再没别人之后,这才放心地进了白苏的屋子。
  
  白苏倒奇了,她玩笑道,“姐姐难不成还怕了半夏?”半夏是白苏贴身丫鬟的名字,半个时辰前,白苏就已经吩咐半夏睡了。
  
  白芷也不回答她,一进屋就欣喜地从袖口里掏出两枚白玉雕花的簪子,一支递到了白苏手里,一支自己留了下。
  
  “这么好看。”白苏细细打量着着簪子末端,镂了花纹的金包裹着雕花的白玉,白玉通体透亮,毫无纹路,做工十分精细,一看便知是上乘首饰。“这么好的簪子,是哪里来的?”
  
  白芷夺过白苏手里的簪子,不由分说地就为她插到了发髻之上,“你管那么多呢,我送你的就是了。”说完,也给自己戴上了簪子。
  
  白苏不依不饶,白芷消失了一整天,这俩簪子肯定脱不开干系。
  
  “莫不是哪家的公子送给姐姐的?”白苏抬眉打量着白芷的神色,白芷向来藏不住事,闪烁的目光一下就将她的秘密暴露了出来。
  
  “快告诉我,哪家的公子这么有眼光,看上了我的姐姐?”
  
  “哎呀,苏儿你再胡说我便不理你了。”白芷又羞又急,她转过身去,暗暗飞红了脸。
  
  白苏这么一看,更加确定了,她把白芷拉了回来,“你今天是不是去见人家了?”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爹。”白芷扶着白苏坐了下来,“是姓赵人家的公子。”
  
  白苏的脑子立刻转了起来,能送这么贵重礼物的,必是大户人家。可她左想右想,也想不出戊庸这地方有什么姓赵的大户。
  
  “姐姐为何要瞒着爹?咱们都是到了婚嫁的年纪,姐姐若是有了中意的人,也能免于荒唐的媒妁之言。”
  
  白芷急了,她赶忙叮嘱道,“苏儿你不能跟爹提起半个字!赵公子是京城来的,想必不久之后是要回京城的。爹不是说过,咱们家人这辈子到死都不能进京城去吗?”
  
  “爹总是有些莫须有的要求,他还不准我学医呢,我不还是照样学着?”白苏指了指小桌上的药书,又道,“姐姐若与那赵家公子两心相惜,难道还要因为父亲荒唐的要求分开不成?”
  
  白芷沉默下来,她一直佩服她妹妹骨子里的那股劲儿。父亲自小就对她们严厉,父亲一应的要求白芷都完全服从,而白苏却总是与父亲作对。若是和赵家公子的事情,她也能够勇敢地反抗一下,不知道父亲会作何反应。白芷的思绪飘远了些,她轻叹了口气,扯开了话题,“今天铺子里怎么样?爹有没有发现我不见了?”
  
  “老样子呗。倒是青之,我瞧他是真对你动了心。”
  
  青之的示好白芷不是感受不到,她一直把青之当作亲哥哥看待,从未多想。白苏见白芷神色为难,也没有继续提青之的事,而是安慰她道,“我今儿又惹爹生气了,所以他也没注意到你去哪了,放心。”
  
  白芷伸出手,轻轻捏了下白苏的脸蛋,道,“估计某一天,我也要惹爹生气了。”
  
   卷一 药引 蓄意重逢   次日清晨,白苏打着哈欠进了药铺子,正碰着青之站在柜台旁,跟前是一碗莲子粥。莲子粥的清香十分诱人,白苏咽了咽口水,笑对青之,“青之哥哥,我还没进早饭呢。”
  
  “所以呢?”青之警觉起来,立刻护住跟前的碗,就跟护住孩子一样。
  
  “喂,这么小气,我看你也没吃呀,难道等着放凉?”白苏撇了撇嘴,绕到柜台后,开始清点药材。
  
  这会子白芷也进了药铺,她见白苏也在,关心着问道,“你不怕爹看见你又来这儿?”
  
  白苏低着头,手里拨弄着算盘,“怕什么,爹不让我学医,还不许我卖药了?”
  
  白芷被逗笑了,她注意到白苏发上别着的雕花白玉簪,又想着自己头上的那个,深觉姐妹同心,十分温暖。
  
  青之小心翼翼地端着碗,递到了白芷跟前,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大小姐,刚熬的莲子粥,趁热喝了吧。”
  
  白苏暗暗瞥了他一眼,腹语着,果然不出所料,这家伙就知道给姐姐熬粥,也不知道给我带上一碗。
  
  白芷有些不好意思,她不大想接,面对青之热情似火的目光,她又不忍拒绝。正当她两难之际,只听得白苏道,“姐姐你就喝了吧,方才我跟青之都喝过了。”
  
  白芷听闻,原来这粥不是单单只有她的,她放心下来,接过粥,也对青之道了谢。青之心里头咚咚敲着鼓,他心满意足地看着白芷喝着粥,也没忘报给白苏感激的目光。
  
  白苏翻了他一个白眼,趁火打劫道,“这粥好喝的很,不如青之哥哥以后每天早上都给我们煮粥?最好能换换花样,也不至腻了。”
  
  青之正喝着水,差点没呛着,他暗暗给白苏作揖,求她饶了自己。
  
  这时候门口响起了一声提醒意味的咳嗽,白芷离门口最近,她看到来人大约是抓药的,便提醒道,“小店还在清点,客官您得等会儿。”
  
  白苏抬起头,蓦然就与一双熟悉的眸子四目相对。
  
  今日慕天华换了一身白衣,没有了昨日的金贵之气,倒显得干净出尘。清俊的面庞上,他的笑容简单而纯粹,白苏不禁出了神。
  
  “慕公子?”青之认得他,立刻迎了上去,“慕公子昨儿不是来瞧过病了?没抓药吗?”
  
  慕天华握拳在唇前,不好意思地咳了咳,然后道,“来过,也抓药了。”
  
  白苏低下头,将一个木匣子递给白芷,“新到的孔雀草添好了。”
  
  白芷接过匣子,将它放到了它本该的位置,又注意着打量了白苏的神情。她注意到,这个慕公子一进来,目光就一直停留在白苏的身上。而白苏,故作无所谓的样子反倒暴露了她的不安。
  
  “那慕公子又有新的方子了?”相比两个女子的沉默,青之热乎的很。
  
  “不,是旧方子。昨儿的药,掉了。”慕天华似是很不好意思说出这个事情,他耸了耸肩。
  
  “掉了?”白苏吃了一惊,终于加入了谈话。她在白家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病人前脚迈出药堂,后脚就把药包给掉了这种事。细想又觉得此人十分有趣,白苏忍不住笑了出来。
  
  慕天华觉得十分尴尬,“所以,我又来抓药了。”
  
  “那方子呢?”青之问道。
  
  “哎呀,方子!”慕天华猛地一拍脑门,这事儿怎么让他给忘了。他就顾着琢磨方法再来一次白家,也只想出了假装丢药这种蠢笨办法,结果却忽略了方子。他长叹口气,心想着得赶紧出去排队了。白璟虽然还没开始给人看病,可看病的队伍就已经排出去百步开外了。
  
  失策,失策,慕天华苦恼地正要转身离去,只听得白苏叫住了他。
  
  “等等。”待到慕天华看向她,她才道,“你的方子,我记着。”
  
  慕天华愣了一愣,昨儿他听白苏念叨方子跟天书一样,虽说药材种类不多,可每样的份量也都是配好的,难道她连这些细节都记得?
  
  白苏冥想了一下,继而又万分利索地拉开了药材对应的木匣子,不消半柱香的功夫,新的药包又打好了。
  
  她又扯来一张薄宣,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将她抓的药和每份药的量重新写了下来。末了,她将方子递给慕天华,道,“药包掉了,或许方子也丢了。若是再丢药,你再按这方子去抓。”
  
  慕天华展开方子,粗略读着,感觉跟昨日方子确实相差不多。他注视着白苏,打心里感叹她的记忆力。
  
  青之也被震惊住了,他凑上前去,盘问白苏道,“二小姐,所有来抓药的人的方子,你都记得?”
  
  白芷托着下颌,笑看着眼前的场面。如果她没猜错,白苏必是多留意了这个人的方子。虽说白苏过目不忘,可方子若没有走进心里,她一样是记不住的。昨晚白苏还装模作样地为她的事情着急,原来白苏自己早就有了情郎了。
  
  白苏察觉到白芷意味深长的笑容,她一下子明白了这女人心里头想的东西。白苏有点着急,声音不免大了些,“这有什么?很奇怪吗?”
  
  青之来了劲儿,他还真信邪,他就觉得二小姐是旷世奇才,为了证明他的想法,青之立刻追问道,“那昨儿那个多给两个铜板的大娘,你说说她的方子。”
  
  白苏差点没背过气儿去,她心里恨死青之了,这么没有眼力。
  
  “我没空理你,公子,该给钱了。”白苏怕别人看出她的心思,连忙粗野了起来,对着慕天华的态度就像一个讨债的包租婆。
  
  慕天华连忙应了,一手接过药包,一手去递铜板。两个人的两只慌张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彼此,白苏像中了邪一般立刻缩回了手。
  
  这下,连青之这个脑筋拎不清的人都看出了慕天华和白苏之间的不寻常。
  
  慕天华温文尔雅地后退了两步,对着三个人道,“告辞。”
  
  青之一时急了,心想着得为白苏和他创造机会,于是立刻说出,“慕公子,没事常来抓药啊!”
  
  此话一出,不止白苏和白芷大觉不妥,连慕天华的脸上都挂上了黑线。
  
  他低声应着,“嗯,常来,常来。”
  
  慕天华走后,青之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语,三个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白芷边笑边摆手,打发青之去煎药,药铺里就只剩下姐妹两人。
  
  “妹妹?你的秘密也该告诉姐姐了吧?”
  
  “胡说胡说。”白苏把装着新摘的草药的药篮子丢给白芷,嗔道,“还不快干点正事。”
  
  白芷分着新药,也没有放过她,“他姓慕?”
  
  白苏含糊地应了,“恩。”
  
  “皇家姓氏的那个慕?戊庸城西的慕家?”
  
  “姐姐,你不是都知道嘛。”
  
  “你说,他们慕家跟皇室是什么关系?会不会是宗亲?”
  
  “戊庸这里偏僻遥远,他们哪能是皇室宗亲。天底下姓慕的人多着呢。”白苏绕出柜台,走到门前,把门帘子掀了开,又摆好了墙根的椅子。
  
  “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戊庸的人,爹是不会反对你们的。”白芷有点怅然若失,她又想着她心里的那位了。
  
  白苏拗不过姐姐,只好转移话题,“赵家公子是什么来历,姐姐可知道?”
  
  白芷急了,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生怕隔墙有他们老爹的耳朵。
  
  “我只知道,他是随军来的,具体的我还没问。”白芷哑着嗓子,“我倒希望,他能一直在这儿驻扎下去。”
  
  说话间,一个病患进了屋子,白芷和白苏这对儿姐妹立刻忙了起来,男人的事情也都统统抛在了脑后。
  
  这边慕天华攥着墨迹还未干透的药方子,刚走到白家药堂的院子里,迎面就遇上了白老爷。
  
  白璟认得他,两个人便寒暄了起来。
  
  白璟见他手里有个方子,不像是他给开过的那张,于是询问起方子的来历。慕天华一五一十地将刚才抓药的过程都说给了白璟,还不忘赞叹白苏记忆超群的本事。
  
  白璟听闻此事,脸立刻拉的老长,他冷冰冰地从慕天华手里拿过药方,看着上面白苏的字迹,心里顿时窜起一股火气。
  
  慕天华察觉到白老爷不寻常的反应,立刻追问原委,“可是方子不对了?”
  
  白璟摇摇头,“都对了,就是这方子。”
  
  “白小姐天资不凡,将来定是出类拔萃的郎中。”
  
  “不会的。”白璟斩钉截铁,他把方子还给慕天华,也没再多说,就匆匆跟慕天华告了辞。
  
  慕天华愣在原地,他没想到白老爷子这么奇怪,莫非是白苏不讨老爷子喜欢?他边思忖着,边踱着步子,心里总有一层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这番话怕是要给白苏惹上麻烦了。
  
  果然,白老爷三步并做两步,怒气冲冲地向后屋药铺子走了过去。
  
  “白苏!”这声音就像晴天滚雷一般,惊得药铺子内的白苏和白芷浑身一抖。
  
  白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拦住白璟,“爹你别气,是我叫白苏在这儿帮忙的。”
  
  白苏就站在柜台旁边,她不知所措。多年来,虽然白璟千百般阻挠她学医,他的严厉她也见识多了,可白璟从没有像今天这般——吓人。
  
  “爹——”
  
  “拿戒尺来!”白璟怒在当头,他也不顾药铺内还有抓药的病患,径直走到白苏跟前,劈头盖脸地训斥道,“你是郎中吗?!你看过病吗?!你凭什么给病人开方子?!!”
   卷一 药引 用心良苦   白家药铺里,戒尺拍打手心的声音十分响亮。白苏死死咬住牙关,痛,她却不想叫出声来。
  
  “爹——苏儿也是好心,况且她记着药方子,不然也不会给客人开出来。”白芷看着白苏瞬间红肿起来的手,心疼极了。
  
  “她是侥幸记对了!若是记错了,病人那边如何交代?!”白璟越想越气,他的手上又加大了劲儿,“医术不够就想治病救人,这根本是害人!为父不是没说过,为父一直都在跟你们强调!”
  
  白苏噗通一生跪了下来,“爹,苏儿知错了。”
  
  白苏一跪下,白璟登时就心疼起来,他猛地摔了戒尺,长叹一口气。“以后我不准你再进药铺子一步,回你的房间!”
  
  白苏跪地不起,她低着头,泪珠子已经掉到地上绽开了花。“爹,你打我骂我教训我,我都受着。唯独这个,苏儿不能接受。”
  
  “你要气死我!”白璟的胡须都一颤一颤起来,他赶紧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爹,我替白苏答应了,我这就带她回房去。”白芷怕父亲再度爆发,想先消了父亲的火气,以后的事儿以后再商量。她过去想扶起白苏,白苏却还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白芷也急了,但她也知道白苏就是这个性子,她认准的东西,谁都别想让她放手。白芷常常觉得,他们三个孩子,大哥白敛跟小妹白苏都是犟脾气,两个人像极了父亲。因为白璟心里头也有自己认准的理儿,那就是悬壶济世,救人医人断断不能害人。
  
  “我想不明白,我从五岁开始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姐姐都可以学习医术,唯独我不可以?!爹,我究竟是不是你亲生的?是不是白家的人?!”
  
  白璟气得忍不住扬起右手,然而,他根本下不去手,只是火气一时旺了起来。末了,他无力地垂下手臂,转身走出药铺,落寞的背影留下低沉的一句:“十八年前,我究竟造了什么孽。”
  
  白苏的眼泪决堤出来,她体会不到白璟这句话中深深的痛苦和无奈,她以为白璟是后悔生下了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白家的高墙里,白璟、孙兰芝和如玉一致对当年的事情守口如瓶。白敛当时不过四岁,幼年的记忆也不甚清晰,他只记得他们一家辗转了很久,才来到戊庸这个新家。他们兄妹三人,对十八年前那一碗血药引发的家变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曾经位至正三品,是太医院的副提点。他们也不知道,父亲立誓不要回去的京城,恰是他最魂牵梦萦的故乡。
  
  “苏儿,听姐姐话,咱们先出去好不好?”白芷还是用力将失神的白苏拉了起来,她替白苏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又理了理她的衣襟。
  
  “白苏——”慕天华放不下心,还是回到了药铺,没想到一到门口就看到了这么狼狈的场面。他见白苏独自受着苦,心里莫名一阵揪痛。
  
  “白老爷,方子是我执意让白苏开的,您不要怪罪她。”慕天华拦住了刚离开药铺的白璟。
  
  “这是白家的家事,慕公子你不要管。”白璟摆摆手,他不想听旁人为白苏开脱,也未顾什么礼节,径直走开了。
  
  慕天华叹了口气,他走进药铺,立在白苏跟前,满心都是愧疚,“抱歉——”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非要假装丢了药包,白苏也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慕天华越想越气自己。
  
  白苏的手心已经滴出血来,慕天华忍不住想伸手去牵她的手,却被白苏轻轻一避,躲开了。
  
  “慕公子,就如我爹说的,这是我们家的家事。”白苏冷冷的,不给慕天华留一丝情面。
  
  “苏儿,我带你去清洗一下。慕公子,你还是先回去吧。”白芷说着,就扶着白苏,两个人一道绕出了药铺。
  
  慕天华望着白苏坚忍的背影,心中漾过一丝道不明的情愫。他想起他小的时候,尤其对兵法韬略感兴趣。而他的父亲——慕老爷却见不得他读兵书。那时候,戒尺就是每天的伙伴。但凡他父亲抓到他偷看兵书,都会狠狠抽他的手板,直到抽打出血。他比谁都明白,那戒尺打在手上,疼的却是心。就好像自己的父亲不希望自己优秀,非要自己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
  
  煎药的屋子里有干净的水,白芷跟白苏进去后,青之看到白苏血淋淋的手吓了一大跳。
  
  “二小姐,这是怎么了?”
  
  “青之,药铺子没人看着了,你去瞅瞅。”白芷给白苏拉来一个木椅子,又打发青之去忙了。
  
  青之也不敢继续问下去,他很听白芷的话,这会儿就绕去药铺了。
  
  “妹妹你这是何苦,非要当面跟爹作对。你若是一时顺了他,其余的事情往后也不是不能商量。”白芷拿了干净的方巾,蘸了清水,细致地为白苏擦起伤口。
  
  “姐姐,你说——”白苏的目光直愣愣的,手上痛得厉害却也不叫疼,“爹是不是因为我是庶女,所以处处不想我好——”
  
  “胡说什么!”白芷急了,“爹哪里不疼你?我瞧着咱们兄妹三个,爹最疼你!”
  
  “他为什么只对我这么凶,为什么不让我学习白家的医术……”
  
  “他严苛,说明他是真心为你好。你看他什么时候说过要给我找好人家这种话?还不是从小都对着你和如玉姨娘念叨着?”白芷从众多的药罐子中挑出了跌打药酒,给白苏洒在了手上。
  
  一阵钻心的痛袭击过来,白苏终于浑身一抖,“疼——”
  
  白芷用白布条缠住了白苏的手掌,心里也难受着,“妹妹,你就听姐姐的,这些天别进药铺了。”
  
  白苏理解白芷的用心,她只好点了点头。若说这个家里,白苏这犟脾气能被谁制住,那就只有她姐姐白芷了。两个姐妹非一母所出,小时候却同起同住,就跟两个用胶条黏在一块儿的小人儿一样。别人家嫡庶的斗争如火如荼,到了她俩这儿,万事消停。为了这个,邻里不少人都羡慕白老爷有福气,有贤惠的正房太太,有达礼的漂亮妾室,还有两个贴心贴肺的好闺女。
  
  青之拐到药铺,看到慕天华还在铺子里头,“慕公子还没走呢?”
  
  “我瞧药铺没人看着,就留了一会儿。”慕天华笑笑,有些勉强,他心里头满登登的都是白苏。
  
  青之赶紧谢了,“慕公子真是好人,青之从不看错人。”
  
  “你们二小姐怎么样了?你见到她了吗?”慕天华十分关心,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关心。
  
  青之叹了口气,悠悠道,“方才进屋包扎去了,眼见着都是血。我虽没见着怎么回事,但猜也猜得出。必是师父又发起狠来,训斥二小姐了。”
  
  慕天华点了点头,“白老爷对自己的女儿如此严厉。”
  
  “不止不止。”青之伸出手指摇了摇,“但凡跟医术扯上边的事儿,师父的原则强硬着呢。”
  
  “怪不得人们都说,能把人从阎王殿边上拉回来的,整个戊庸就只有白老爷了。”
  
  青之想起他的药还在炉膛上煮着,立刻着急了起来,“慕公子,能不能劳烦您去帮我看看火候?”
  
  “嗯?”慕天华愣了一愣,他长这么大,一应的起居都有小厮照顾,他还真没烧过柴火。看看火候是什么意思,火候能吃吗?
  
  “拜托了拜托了,而且白苏也在里头呢。”青之的脑筋又飞速转了起来,他笑得意味深长,推着慕天华就让他往里走。
  
  “可——”慕天华想说明情况,转念又一想进去能见到白苏,他又改口答应了下来。为了不让白苏觉得他太粘人,慕天华装作一副被青之勉强的样子,忐忑地踱进了煎药的厨房。
  
  药厨里头飘散着浓郁的药汤味道,就连四面的泥墙都因为常年浸泡在药的味道中呈现出一种暗色。文火慢熬的砂锅里头,咕噜咕噜地响着水声,一股股白气腾升而起,衬得这屋子十分幽幽。
  
  “你又来做什么?”白苏的问话毫不客气,她捂着手伤站了起来。
  
  “青之兄弟叫我来看着火候。”慕天华依旧笑着,笑容温温的,十分和气。他四下打量着药厨,看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自然攀谈道,“这屋子里,草药味虽重,闻起来却十分舒服。”
  
  白芷见他进来了,琢磨着自己再呆下去就成妨碍了,于是叮嘱了白苏两句,她就去帮青之的忙了。
  
  白苏依旧不领情,纵然慕天华怎么自来熟,她都不想多说一句话。
  
  慕天华拉过来一个矮凳,坐在了白苏的旁边,两个人一高一矮,看上去有些滑稽,但若是注意到慕天华真挚的目光,就会觉得这样的场面,十分温馨。
  
  “我爹不喜欢我学习兵法,不喜欢我属文论事,一味的让我学画作诗,让我附庸风雅。”
  
  药厨虽小而闭塞,慕天华的目光却似乎能投向远方,“今年,我偷偷去乡里投了名,准备参加乡试,郡试,如果可以,我想参加天子跟前的殿试。家国天下,我想有自己的作为。这事情,我瞒着家里人,因为一旦被我爹知道了,打断我的腿都是有可能的。他常说,人在仕途,有的只是无奈。他自己或许经受过仕途的腥风血雨,却要来左右我的决定和我的人生。人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想法走,对未来也就毫无任何期待可言了。”
  
  白苏全然未想到慕天华会敞开心扉对她诉说这种事情。
  
  惺惺相惜的感受都是双向的,慕天华迎着白苏深沉的目光,反而笑得明朗,他就像大哥哥一样拍了拍白苏的肩膀,“所以白苏,你不是一个人。”
  
  或许以后,我会陪着你。这样的路上,你还有我。
  
  白苏怔怔看着他的笑,就像看到了雪化云开的背后,那抹灿然不过的阳光。
  
   卷一 药引 家族荣誉   京师平阳,是天下繁华的归宿。
  
  入夜后,围着皇宫禁地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条大街上华灯幢幢,车马人潮久久不散。朱雀大街的白府依旧挂着当年的牌匾,灯笼的红光映在金印上,依稀看得出上面饱经风霜的划痕。
  
  白老太爷已经年近古稀,他拄着精雕细刻的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白府大门跟前。他的儿媳妇、次子白瑄的妻子孟清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照应着他。
  
  “老太爷,这儿是风口,咱们回去吧。”孟清的声音很高,因为白实文的耳朵已经不好使了,不对他喊,他什么都听不见。
  
  白老太爷无动于衷,他的眼窝深陷在密密麻麻的皱纹之中,略有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着西北方的夜空。
  
  “十八年了,璟儿走了十八年了。”人老了,就格外习惯叫一些爱称,像顽童一样。再早几年,白实文提起白璟也不过是直呼他的名字。
  
  靖贵妃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孟清已经嫁进了白家,只是那阵子刚好赶上她回娘家照看老母。等她再回来,家里横生少了一家人,整个白府都似乎空落了许多。
  
  “没有他的消息。”白实文两手交叠扶住拐杖,支撑着自己消瘦的身体,“唉,他这孩子,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肯定是怪我呢。”末了,白老太爷冷不丁又这么来了句。
  
  “老爷子,别瞎想了,大哥他们肯定过的很好。”孟清怕白实文太伤感,伤了本就不结实的身子。
  
  “不瞎想,不瞎想。”白实文摆摆手,伛偻着身子,转身向院内走了回去。
  
  “白瑄还没回来吗?”老太爷也扯着嗓子,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就以为其他人也听不清。
  
  “他还在太医院。”
  
  “好,好。”白老太爷径直向自己的屋子就去,孟清就唤来伺候他的小厮,自己没再跟进去。
  
  孟清看着白府的雕梁画栋,感叹这十八年的变化。自打白璟走后,白家在太医院的地位也动摇了一阵子,白实文独处高位,孤掌难鸣,直到白瑄做上了副提点,也就是从前白璟的位置,白家的境况才渐渐回到从前。然而那时候,白珎又跟家里决裂了。用白老太爷的话说就是,白珎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嫁给了不该嫁的人。其实这个人并不是什么牛头马面,而是当今皇上的二皇子,慕闻。慕闻自小体弱多病,白珎是在给他送药的时候对这个没什么作为的皇子一见倾心。慕闻当时已经有了正侧两位福晋,白实文不同意白珎委屈自己去做小妾,哪怕是皇室的小妾。白珎性子刚烈,她本就责怪父亲对大哥白璟的遭遇不够用心,这件事情更成了父女关系决裂的最大助力。
  
  现在的白府,虽然光鲜依旧,却挡不住内里子的空洞。
  
  与此同时,白瑄正在太医院的处所里歇息,他单手撑在桌案上,一旁放着提神茶。他是长官提点,本不用值夜,但他今晚留了下来,是为了等一个人来。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等的人终于出现了。黑色的披风融在浓重的夜里,黑色的兜帽掩着此人的面庞,白瑄是在他开口说话后才注意到他来了。
  
  “白太医,连蜡烛都舍不得点上么。”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阴鸷。
  
  白瑄立刻起身,黑暗中对此人行了大礼,“下官叩见三殿下。”
  
  三殿下慕封,为人阴沉,是□□的宿敌。他有韬略,有手腕,身后也有一批追随他的视死之士。
  
  慕封转身走出处所,白瑄识相跟在了他的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僻静处,慕封才停了下来。
  
  “十八年前,靖贵妃喝了你大哥的血之后,一整晚直到死都呕吐咯血不止。这事情后来你们太医院是什么说法?”三皇子向来直截了当,就算他心思千般曲折,嘴上也不会含糊其辞。
  
  纵然白瑄心里十分不解三殿下打听此事的目的,他还是如实相告,“大哥被贬去戊庸之后,太医院就对外宣称白璟与靖贵妃八字相克,血不相受,所以才有了那样的惨剧。”
  
  “白太医你老实说,人血做药引这事情,对劲么?”
  
  “按理说,自古从未有将人血做药引的古方记载,但喝人血也不该出什么问题,靖贵妃之所以骤然薨逝,想必是她的病已经无力回天。其实,下官一直觉得当年靖贵妃的事情有蹊跷,却不便多说。”
  
  “本王有个主意,还要白太医配合一下。”慕封伸手勾了勾,白瑄凑了上去,慕封在他的耳边低语出自己的计划。
  
  慕封说完后,白瑄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这——”
  
  “白太医觉得本王这想法可行吗?”慕封的嘴角斜斜吊起,狭长双目里的阴影愈加猖獗。
  
  白瑄扑通跪了下来,“下官不敢保证,这实在是险招,毕竟有靖贵妃的事情在先,我担心——”
  
  慕封举起右手,示意白瑄不要再说下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慕安的□□又壮大了起来,本王若再不行动,只会更加被动。哦对了,还有桩事,孟洁她想念自家姐姐了,若是孟清没事,叫她多来府上坐坐。”
  
  “是。”
  
  烈烈的风吹起,扬起慕封颀长的衣袍,白瑄依旧跪着,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回到太医院,白瑄的脑子里止不住的混乱。十八年前为挽救白家,他和白老太爷星夜入宫,试图向三皇子慕封寻求帮助。彼时白瑄的夫人孟清的妹妹孟洁刚刚嫁给三皇子不久。就因为这样,两个人和押着白璟的囚车硬生生错过,白瑄连自家大哥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陷入了几近永别的境况。
  
  也正是因为那次求救,野心勃勃的三皇子趁机拉拢了白家,让太医院的首脑也卷入了他的夺嫡争斗之中。
  
  白瑄回想起他刚入职太医院的时候,白璟已经因其高超卓绝的医术位至副提点。白瑄记得很清楚,他进太医院的第一天,接受院训的时候,白璟就对他说过,“太医院是为皇家亲贵诊治的地方,入职太医院是对一个医者最大的肯定。然而,太医院又是天下最危险的医所,因为它离权势靠的太近。身为医者,如果被卷入权势争斗之中,手中救人的药就会变成害人的毒。白瑄,任职太医院是考验也是诱惑,你要谨记行医之人的本分。”
  
  时至今日,白璟这番话依旧在他的脑海中震荡。
  
  这么多年来,白瑄的轨迹早已偏离了白璟当初的忠告。白瑄一直以白家的前途说服自己,如果不为慕封效力,白家就很难保持在太医院的地位。当今的太医院中,副提点薛家的势力已经悄然壮大,如果白瑄再不卖力维护,那么几代盛世的白家将从他这一代走向衰落。
  
  为了家族的荣誉,白瑄知道自己必须割舍很多。
  
  方才,三皇子所说的计划虽可行,却十分凶险。当年白璟不过是给靖贵妃端上了一碗血药,这一次,慕封却要求他给当今圣上端上血药!
  
  虽然事隔十八年之久,但皇帝肯定一直记着当年靖贵妃的惨死。白瑄担心自己的药方子一下,还未来得及实施三殿下的计划,他自个儿的脑袋就会紧跟着掉了下来。
  
  白瑄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起身,走向存放着皇帝病簿的至密间。至密间的钥匙只由白瑄一人看管,平时只有他可以自由出入至密间。此外,太医院的两位副提点可以在他的准许下进入此地。
  
  他点起了一豆烛火,微弱的火光映着泛黄的书简,白瑄轻车熟路地从对应的地方拿下了皇帝今年的病簿。
  
  自入春以来,皇帝偶见咳嗽带血,前些日子骤然冷了,血痰也变得稍有频繁。但依白瑄看来,皇帝的病与当年靖贵妃的大不相同,靖贵妃的病危及性命,而皇帝不过是日夜辛苦,积劳成疾。
  
  白瑄阅读着病簿,认认真真将上面的病症和药方都记在了心里。他再三思索之后,提起毛笔,当即列出了两张差异十分细微的方子。
  
  能不能为三殿下办好事,就看这两个方子了。
  
  白瑄起身,吹熄了烛火,他走到至密间外,又将门锁上了。
  
  “白太医。”一个声音蓦然在耳根后想起,白瑄心里头咯噔一声,着实一惊。
  
  借着月色,白瑄认出这大概是在宫里巡夜的侍卫,便点了点头。
  
  “都这么晚了,白太医怎么还在至密间里面?”这个侍卫打量着白瑄。
  
  白瑄的额上都沁出了细汗,好在夜色浓重,对方也不会看出端倪。他稳了稳心神,安然答道,“陛下久咳未愈,我在这里琢磨对策,不留神就呆久了。”
  
  “白太医有心了,辛苦辛苦。”这个侍卫也放松了下来,没再多问。
  
  白瑄笑道,“身为太医院提点,不办好事情,心里总是不踏实。陛下龙体康健,才是咱们的福气。”
  
  侍卫拱手告辞,白瑄在他走后轻轻用衣袖拭掉了额角的汗水。他抬起手臂,将袖口中藏着的两个方子又向里面塞了塞。
   卷一 药引 赵家公子   天空明亮,金阳半悬,又是一个崭新的清晨。白苏举着包裹纱布的右手走进药铺子,青之已经等在那里,他见白苏出来了,立刻将准备好的花生粥递上前去。
  
  “哟,今天有我的份儿了?”
  
  青之脸上讪讪的,“其实昨天早上就有你的份儿,昨儿你不是没来药铺嘛。”
  
  白苏谢过青之,左手拿起勺子舀了舀浓稠的粥,“爹不是生气了么,我好歹要听听他的话,躲上一天。”
  
  正在白苏喝粥的时候,一个身影掀帘而来。进来的男子是个陌生面孔,长得倒是十分好看,眉宇间还有一股英气。
  
  青之悄声嘀咕了一句,“最近两三天怎么回事,铺子没开门就有人找上来。”
  
  “这位公子,可是来抓药的?”白苏搁下粥,将碗推到了一边。
  
  男子沉默着,他打量了一下白苏,似是思索了一下,然后才道,“二小姐,我想见你姐姐。”
  
  白苏正纳闷,这人怎么会认识自己,忽然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发髻,这才明白。这男子必是看到了自己发上的雕花白玉簪,那这么算来,他就是白芷提到的赵家公子了。
  
  “赵公子,姐姐还未过来,你再等一会儿吧。”白苏也反将了他一下,直接道出了他的姓氏。男子愣了一下,继而浅笑起来,心中想着,白芷所言不虚,她妹妹真是聪明。
  
  青之有点傻了,刚才白苏还不认识这个人,怎么琢磨一下就给人家的姓氏猜了出来。难道说,二小姐真的是天才?一定是了,青之愈加肯定,多少件事情累积起来,如今的白苏在他心中与神女无异了。他收起灼灼的崇拜目光,而后,又打量起这个赵公子,有点暗自不爽。不知道这人跟白芷是什么关系,怎么毫不顾忌就找上门来。
  
  “青之,去帮忙端壶茶来。”白苏对青之使了眼色,青之撇了撇嘴,略带不满地走出了屋子。
  
  支走青之之后,白苏才和坐着的男子攀聊起来。“赵公子,你和姐姐认识多久了?”
  
  “再过几天就有三个月了。”赵公子回答的不假思索,白苏大概看得出他是把姐姐放在心上了。
  
  “赵公子是哪里人呢?”
  
  “二小姐你的问题还挺多嘛。”男子笑了笑。
  
  “这才是第二个问题,赵公子就受不住了吗?”白苏也陪笑着,心里头却自有她的想法。
  
  “怪不得你姐姐说你与她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如今看来,说的一点不假。”
  
  白苏笑意不减,她打量着赵公子,只见他坐的十分端庄,器宇轩昂中尽是坚韧,一看就知道是在军营里头磨练过的人。看来白芷说他是随军过来的,倒也有七八分属实。
  
  “在下来自平阳。”
  
  “京师平阳啊,很遥远啊。”白苏故意拉长了声音,“那赵公子——”
  
  “子懿?”白苏的话音被白芷打断,白芷急急地冲进了药铺,“子懿你怎么来这里了?”白芷边问边拉起他,要将他往外头推去。
  
  “芷儿,我昨天在桥头等了你足足两个时辰,你怎么不来见我?”赵子懿双手扶住了白芷的肩膀,脚下一动不动,白芷根本使不上力气。
  
  “昨天太忙了,药铺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唉,我们先不要在这里说,一会儿爹要来了,你先出去。”白芷边推赵子懿边四处张望,生怕白璟这时候进来撞见他们。
  
  “好好好,我出去,你别急。”眼见着白芷的双眼圈都急红了,赵子懿心疼了,他依着白芷的指示退到了院子里。顶天立地的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往往手足无措,像个孩子,白苏看着两个人的背影,由衷地笑了出来。
  
  药铺后面是一个不甚宽敞的小院子,再往里走就是煎药的地方。这院子较小,白璟也并不常来,是个僻静的地方。刚过春分,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花枝的掩映之下,白芷的面容就如春桃含露,格外动人。赵子懿看得怔怔出神,他按捺不住情动,一把将白芷揽在了怀里。
  
  “芷儿,我要娶你。我决定了,我要娶你,立刻!”
  
  白芷听着他的疯言疯语,立刻捂上了他的嘴,“赵子懿!你怎么了?不是说好,要等我先跟我爹说了,才可以吗?”
  
  赵子懿的手臂结实有力,胸膛也宽广厚实,他牢牢地锁住白芷的身体,让她完全挣扎不得。“我等不及,昨天在桥头等你,你迟迟未露面,我焦急万分,生怕遇见你只是一场梦。”他抚摸着白芷柔顺光亮的头发,他压低了声音,在她的耳边呵道,“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明天,明天我就上门向你父亲提亲。”
  
  白芷听了,立刻就想从他的拥抱里抽出身来,“不行!子懿,你一定要听我的。”任凭白芷怎么用力,赵子懿就是不肯松开她。
  
  两个人扭在一起的画面正好被端着茶水的青之尽收眼底,只听啪擦一声,青之手里的茶壶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几片。
  
  “放开她!”
  
  赵子懿和白芷刚听到瓷器摔碎的声音,就循声看了过去,哪知青之的动作很快,这当口他已经顺手从墙边操起了一个铁锹,对着赵子懿就要抡将上去。
  
  “青之!不要胡来!”白芷急了,双手一展就挡在了赵子懿跟前。
  
  “他欺负你!我要教训他!”青之瞪着眼睛,挥着铁锹,脚下又上前了几步。
  
  赵子懿猛地拉住白芷的手腕,眨眼之间就将她护在了身后,“兄弟,有话好好说,不要用蛮力。”
  
  “谁跟你有话说!谁是你兄弟!你欺负大小姐,你是我青之的敌人!”青之是个直心眼,他没听到赵子懿和白芷两个人的对话,只看到赵子懿非要死死搂着白芷不放手。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在白家欺负起大小姐,这样的怒气怎能压得住!
  
  赵子懿见青之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抡着铁锹就要向他的脑袋砸了过来,他立刻也行动起来了。只见赵子懿右手一伸,就精准地握住了铁锹的木柄,然后一个反身,巧妙的力气带着青之,将他甩出几步开外。
  
  青之踉跄了几步,险些没跌到,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两只眼睛里就要喷出火焰。“我功夫不如你,那我也不能让白芷受欺负!”青之边说着,边赤手空拳地冲了上来。
  
  赵子懿一动不动,就用手抵住了青之的拳头,“兄弟,我是想上门提亲的,你莫要误会。”
  
  青之听到这句话,身子猛地一震,他惊愕地望向白芷,“他——他说什么?”
  
  白芷站到两个人的中间,“你们都住手,谁都不要再说什么了。子懿,等我准备好,你再来,好吗?青之,我一直没告诉你,赵子懿他是,他是——”
  
  “我知道了。”青之整个人就像被霜打过一样,有气无力的虚弱。他回想起十年前的一个冬夜,那时候他才十岁,家人在时疫中去世,他无依无靠只能靠着街边冰冷的墙垛入睡。一大一小的脚步声传入耳中,他半睁着眼睛,看到身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小哥哥,你不冷吗?”姑娘的声音软糯糯的,青之听着,不觉整颗心都温暖了起来。他想开口回答,却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上下牙哒哒地撞击着,年少的青之顿觉很没面子。“爹爹,这小哥哥好冷呢。”姑娘说着就将自己手里的手炉递给了青之,“你拿着,我还有。”青之瞪着眼睛看着她,那时候的白芷对他来说就是一团火苗,点燃了他的世界,驱散了他的孤独。
  
  “我明白了。”青之自顾重复了一遍,心里头空荡荡的,他勉强笑道,“抱歉了赵公子,原来是自己人。”
  
  十年来,他一直守护在白芷的身边,无怨无悔地对她好。到现在,他也不怪她,不怪她喜欢上了别人。毕竟是自己懦弱,自己患得患失,对她的感情,他从未表达过。
  
  青之只觉得脚下软如棉絮,使不上力。为了不在白芷面前丢人,他强挺着酸楚,一步一步走回了药厨。他将门紧紧关上,从灶台边拿起盛好的粥,这本是要端给白芷的。庭院中的赵公子高贵倜傥,看来她已经不需要自己这寒碜的温暖了,青之举起手腕,将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粥咸咸的,里面掺上了他的一行泪水。
  
  白苏还在药铺里,她见赵公子走了进来,便招呼道,“要走么?”
  
  赵子懿礼貌地点了点头,拱手道,“日后还会再来的,回见了二小姐。”
  
  白苏对这个赵公子很有好感,觉得他跟白芷很是般配,她也十分和气的摆了摆手,“回见!”
  
  赵子懿走后,白芷才跟着回到药铺,白苏见她脸上万般为难,一时担忧起来,“发生什么了,姐姐?”
  
  “苏儿,其实关于赵公子,我还有事瞒着。”
  
  “嗯?”白苏立刻严肃了起来,她看着白芷的神色,揣度着什么事会比赵公子来自京城更麻烦。
  
  白芷长吸了一口气,道,“他是肃远侯赵策的儿子。”
  
  白苏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当今皇帝的首辅大臣、那个肃远侯赵策?”
  
  这下她算明白了,白芷这么不安,这么惧怕父亲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了。
  
   卷一 药引 桃花浅深   白苏没有在药铺多呆,她拿着一篮草药去了庭院里,倚着桃树坐了下来。她一边挑拣着草药,一边琢磨着白芷刚才的话。
  
  她回忆起很多年前,她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有一个晚上,他们全家在一起吃饭,大哥白敛冷不丁问了句,“爹,为什么我们这么多年都不见爷爷呢?”那时候白芷跟白苏都停下了碗筷,两个女孩子根本不知道爷爷的存在。
  
  白璟摸了一下白敛的头,“胡说什么呢。”白璟的动作看起来更像是不满地推了一下白敛,想让白敛闭上嘴巴。
  
  孙兰芝夹起一个团子塞到了白敛的嘴里,低声嘱咐道,“娘不是说过,不要再提起你记着的那点事情么,当心误了你的妹妹们。”
  
  “我不喜欢这里,这里没有从前的家舒服!”白敛搁了筷子,赌气着跑出了屋子。
  
  “这孩子——”孙兰芝十分无奈,白璟按住了她的手,“算了,孩子说的没错。”
  
  白苏略微回忆了一下,那大概是她八岁的时候,家里的条件还没有现在这么好。父亲每天都起的很早,上山采药,中午最热的时候才回来,下午又要给人看病直到夜里。
  
  她记得白敛跑出去后,本来热闹的屋子顿时冷了下来,许久都没人再开口说话。是她好奇的问了句,“爹,戊庸不是我们的家吗?”
  
  桌子上的三个大人齐刷刷看向了她,她察觉出了父亲脸上的为难,她莫名的害怕起来。
  
  白璟继续吃着饭,半晌后,才搁下空空的碗筷,异常沉重地回答道,“芷儿,苏儿,你们还小,有些事情为父其实不想告诉你们。咱们家在京城停留过一段时日,为父在朝中做着小官,后来因为摊上了肃远侯的家事,遇上点麻烦。你们只要记着,戊庸才是我们的家,京城是个危险的地方,永远都不要去那个地方,永远不要为我们家惹上麻烦,好吗?”
  
  白璟这样说,七分真实,三分谎言,他敷衍而过,是希望日后这两个丫头不要再刨根问底。他因为医治贵妃而获罪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他在戊庸就没法再做郎中了,那他就无法养起这个家了。好在两个女儿都懂事,知道这是他们家的秘密,自此之后就没再提起过。在她们的记忆里,京城是万万不能去的地方,而肃远侯这个人,大约就是他们家的仇人。
  
  白苏晃了晃脑袋,头疼得很,是的,她也为白芷的事情愁肠百结了起来。
  
  如果赵子懿真的是肃远侯赵策的儿子,如果白家跟赵家真有深仇大恨,那白芷与他的未来定是没有任何可能了。哪怕白芷愿意与他私奔,良心上也要倍受煎熬,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白苏想着,这事情一定要她出面才好,她应该去父亲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从前的恩怨。搞不清事实的话,以白芷的性格,她根本不敢去父亲那里提起赵子懿的事情。
  
  唉,低头叹了一口气,白苏抱着膝盖,盯着脚旁来回奔走的蚂蚁出神发呆。
  
  这时候,慕天华绕进了白家药堂的院子,不成想一下就看到了桃花树下的白苏。迎着阳光,他的眼眸半眯起来,女子脊背的线条十分柔和,月白色的衣衫像是笼上了一层金光。
  
  白苏还在出神,并未注意到院子里已经进来了人。忽然,她觉得发上有了轻微的触感,像是什么人的指肚,她猛地一抬头,一下子撞上了慕天华的双眸。
  
  慕天华微笑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细微的弯着,他手指尖捻着一朵绯色桃花,轻道,“桃花落到了你的发上,我就……”
  
  白苏顿时就觉得两靥发热,也不知道有没有泛红,若是被慕天华看去就成了笑话了。
  “是你。”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裾,故作平常地招呼道。
  “白玉簪沉和,我想,桃花簪一定更衬你的性格。”慕天华温柔地将桃花放在了她的手心。
  
  白苏彻底愣住,全然忘了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说辞。
  
  一阵微风拂过,调皮地带起了他的衣角,又转而去拨弄她的衣襟,掌上的桃花也随着这缕清风飞舞起来。
  
  慕天华看着眼前面容姣好,更胜桃花的女子,不由得道,“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断肠,吹落白衣裳。”前些日慕天华方从诗卷中看到这句话,当时觉得意境甚妙,便细心吟诵了下来,想不到今日就有了相映衬的场景。
  
  白苏终于按捺不住羞红了脸,她转过身去,完全不知所措起来。
  
  “白苏,味辛性温,散寒解表,理气宽中。”短暂的寂静过后,慕天华的声音又蓦然从身后响起。白苏只觉得肩颈僵硬了住。
  
  不错,她的名字就是一味草药。想不到慕天华竟然知道了。
  慕天华见白苏不言不语,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话冒犯了她。
  
  “白苏?”为了能跟她有点共通话题,他都翻了两天的医书了。在他看来,医书远没有兵法史册有趣,上面列着的草药、虫药各式各样的药材足足上千种,唯有白苏这一种草药是他的兴趣所在。看来这招又失败了,慕天华顿觉头疼,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更接近她。
  
  “你的乡试,准备的怎么样了,好像就在这个月了罢。”白苏也不是不想理他,她只是被他的热忱羞到了。一想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怕抬头撞上他的目光,白苏就不甘心。
  
  慕天华见白苏主动问话,眼中立刻明亮起来,“就在五日后了。”末了,他斟酌许久,又谨慎加上句,“不如试后,你来贡院等我罢。”
  
  这个人明明文质彬彬,怎么学会趁火打劫了呢,白苏瞥了他一眼,“为什么要等你?”
  
  “若是落了榜,见到你,或许会安慰些。”
  
  “我白天很忙的。”白苏拒绝了他,提起药篮子,送到了药铺里。
  
  慕天华悠然地跟在她身后,笑意岑岑地注视着女子的背影。
  
  “你跟着我干嘛?”白苏加快了脚步,躲着他。
  
  慕天华耸了耸肩,十分无辜,“我本是来抓药的。”
  
  白芷在药铺里忙着,她见慕天华来了,也打了招呼。“慕公子需要什么药?有方子吗?”
  
  “有没有一味,”像是临时起意一般,慕天华玩笑道,“——白苏?”
  
  “嗯?”白苏以为是在叫她,回过头,却看见慕天华微微狡黠的笑容。
  
  白芷愣了住,继而也附和着玩笑道,“原来公子是要白苏。”这当中的意味深长,慕天华立刻听了明白。
  
  “喂!白芷,你还是不是我姐姐!”白苏急了,直接将药篮子不客气地搁在了柜台上。
  
  “好了好了。”白芷转身从刻着“白苏”的药匣子里称出了五钱白苏,包好纸包后递给了慕天华,“反正你也不需服用,这点草药就送你了。”
  
  慕天华立刻接过,捏在了手里,似是很满足的样子,“多谢。”
  
  “姐姐你还纵着他,好像你自己不是草药一样。早晚我要把店里所有白芷都打包,给赵公子缝个绣花枕头送过去!”白苏的嘴巴更是厉害,白芷一听,整张脸顿时烧了起来。
  
  “你这死丫头!”
  
  一时间,药铺中笑意弥深,慕天华看着这对儿姐妹,也感受到了两人间浓浓的温暖。
  
  与此同时,幕府慕天华的住处里,平安正在院子里歇息,他刚劈完柴,有些累了。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平安回过头,看见来人之后,立刻站了起来,“二公子,你来了?”
  
  二公子点了点头,十分平淡地答道,“大哥叫我今天来取他新买的字画。”
  
  “对对,大公子出去前是这么叮嘱过我。”平安引着二公子进了慕天华的书房,“前几天大公子从一个熟人那儿得来了两幅古字画,好像出自一个叫钟什么的手笔,唉,咱也记不住名字。大公子那天一回来,就说一定要给二公子一幅呢。”
  
  纵然平安说了这么多,跟在后头的二公子一声未应。
  
  平安也没什么不满,他一直知道家里的二公子性格冷僻,是个鲜少说话的主儿。
  
  慕天华的书房十分整洁,高高的檀木书架散着细微的香气,两三个胖瘦不一的青玉花瓶立在格子架上,在深色的书卷中格外有韵味。
  
  “就搁在书案上呢。”平安给二公子指了地方,自己则过去打开了纸窗。屋子里的书卷味道一加重,慕天华就会让他开窗通风。
  
  二公子从书案上拿起精装好的卷轴,不留神瞥到了书案一侧静静搁着的水墨画。水墨画上的女子娉婷而立,身后是排排的药匣子。二公子收了目光,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就在这时候,窗外刮来的风骤然大了,将这张薄宣吹落到地上。
  
  二公子停下脚步,险些踩到了画上的女子。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蹲下去拾起了画,将它放回了桌案上,又找来一方镇纸压住了它。
  
  平安看到画掉了,连忙走上来,“我来捡就好了,真是劳烦二公子了。”
  
  “无碍。”一直没说话的二公子到底还是吐出了两个字。
  
  平安仔细检查着画,生怕上面沾了灰尘,低低嘀咕了句,“还好风不大,要是大公子知道我让他的心上人躺在了地上,那可真糟了。”
  
  这句话声音虽小,却偏偏被已经踏出书房的二公子听见了。狭目微眯,他的嘴角不觉勾了起来,心中暗忖,原来是大哥的心上人啊。
  
  【备注】
  1、“桃花浅深处……”诗句来自元稹。
  2、白苏,味辛性温,散寒解表,理气宽中。不错~这一家子,白敛,白芷,白苏都为药名。
   卷一 药引 皇子交锋   白瑄拎着药箱出现在嘉和殿门前的时候,三皇子慕封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嘉和殿是皇帝的寝宫,数十根笔直的柱子高高撑起殿宇,每根柱子上都精细雕刻着九龙夺珠,活脱脱就像随时会腾云而起。两个小太监打起明黄色的帘子,慕封递给白瑄一个眼色后率先走进了殿里。白瑄半躬着身子,一手提起衣袍,脚下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忐忑着跟了上去。
  
  屋子里原本候着的太监宫女纷纷搁下了手里的活计,退出了屋子。白瑄行了大礼后就一直低着头,目光不敢乱放,因为这殿里只剩下五个人。除却卧在床榻上的老皇帝、慕封以及他自己之外,还有太子慕安、二皇子慕闻。准确地说,除却他自己之外,剩下四个人就是天下最有权力的四个人。而卑微的他,就要在这四个人面前使用见不得光的伎俩。
  
  “别光站着,快给父皇把脉。”说话的是太子慕安,现在但凡皇帝不吱声的时候,就要他主动来拿主意。
  
  白瑄搁下专属皇帝使用的紫檀夔龙纹药箱,又拿出皇帝使用的明黄腕枕,恭敬地搁到了小桌上。
  
  待到皇帝坐直了,将手搭在了腕枕上,白瑄又拿出明黄的绢帕,覆到了皇帝的腕上。整个过程里,白瑄都跪在皇帝龙榻跟前,万分谨慎。
  
  号脉结束后,白瑄没有即刻开方子,而是后退了两步,跪在了地上,而且长伏不起。
  
  慕安不知白瑄为何跪下,心中不安起来,“有什么话白太医尽管说。”
  
  皇帝也睁开了原本闭着的眼睛,他打量着白瑄的样子,动了动胡须,“这是怎么了?”
  
  白瑄只觉得自己的鬓角处缓缓滑下一滴汗,他酝酿了好久后才开口道,“陛下的血咳虽成了痼疾,但是病症较轻微,平日里是不妨事的,只要多服用补气益血的汤药,再注意劳逸得当即可。”
  
  皇帝何其精明,他立刻问道,“那不平常的日子呢?”
  
  “若是遇了风寒风热这类疾病,会咳得很格外厉害。就像近几日,陛下龙体微恙,咳嗽也加重许多。”白瑄伏得更深了,“陛下请容臣斗胆一言。”
  
  “你说罢。”皇帝听他这些啰嗦的话听得腻烦了,早就在等他的斗胆进言。
  
  站在一边的慕封盯着太子慕安,嘴角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得意。
  
  “陛下的痼疾,臣在民间也遇到过。民间的郎中会在咳疾加重时,在药方里掺上少许人血,晾干后揉成药丸,每顿服用两颗,补气益血效果远胜普通的方子。”他鬓间的那滴汗已经悄然滑落至地上,白瑄整颗心都高高悬了起来,是死是活就看皇帝对此的反应了。
  
  果不其然,皇帝根本没忘记十八年前他的爱妃殒逝的原因。
  
  “白瑄,你是想让朕死吗?”皇帝猛拍了一下小桌,上面的茶杯被震得叮当作响。
  
  “臣万万不敢!”
  
  “父皇,儿臣也随白太医到民间走过,儿臣可以证实白太医所言非虚。”慕封乔做恳切,与白瑄并排跪了下来。
  
  “三弟,当年靖贵妃的事情难道你忘了吗?白太医糊涂,难道你也糊涂了?”
  
  慕封心里冷笑一声,他深知慕安的性子,慕安表面上为他的莽撞担忧,实则戳破了父皇最忌讳的这张纸。慕封敛起瞳仁,心道,慕安啊慕安,这步棋我若是赢了,你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
  
  “陛下,当年之事因臣的长兄而起,臣一直铭记在心,片刻不敢忘怀。只是陛下咳血之症与靖贵妃完全不同,所谓对症下药,医治陛下的方子与靖贵妃的也是截然不同。而且,自古就有说法,血不融者命不同,命不同者不相宜。臣的长兄与臣皆卑微贫贱,靖贵妃高高在上,所以以长兄的血入靖贵妃的方子不见功效反误其命。”白瑄停了下来,因为接下来的话要慕封亲自说。
  
  “父皇,儿臣与白太医商量后,私自用儿臣的血为父皇制了药丸。儿臣可以当即服用,以证药丸安妥。父皇日理万机却还要遭受痼疾折磨,儿臣实在不忍心,儿臣无能,不能为父皇排忧解难,只有去民间访了方子回来,以解父皇病痛烦扰。”慕封诉说的过程中几欲声泪俱下。
  
  三个皇子中的慕闻许久未有说话,他一直是这样,在大哥和三弟中间保持沉默,在父皇面前也保持沉默。
  
  皇帝闭上双眼深思了一会儿,道,“拿上来吧。”
  
  白瑄立刻暗暗舒了一口气,只要皇帝接受服药,他们的计划就可以顺利进行。
  
  白瑄取了木质锦盒出来,打开之后里面是四颗暗红色的药丸。慕封当即拿出两颗,用水送下。
  
  皇帝虽不通医理,但他多少也知道吃下人血其实是没问题的。只是当年靖贵妃的死如鲠在喉,他心里难以放下罢了。既然白太医说了方子有效,那就暂且听他一言,若是再有不适或是没有好转,再办了白瑄也不迟。况且三皇子慕封已经服了药丸,也未见什么不适,他的孝心实在难得,皇帝这样想着也服下了药丸。
  
  慕安冷眼看着白瑄和慕封一唱一和打孝心牌,心里头琢磨着他们是在搞什么鬼。皇帝服下药后,就让白瑄先退了下去,皇宫里就只余他们皇家父子四人。
  
  “老三,你也算有孝心,原本白太医的方子也算抑得住咳嗽,你还亲自去民间调查了一番。若是朕的病大有改观,朕会好好赏你。”算起来,皇帝已经年近六旬,因多年烦忧国事,他的鬓发都已苍白,说起话来也是慢声慢语。
  
  “儿臣不敢居功,若非白太医经验丰富,事必躬亲,儿臣也不会想到这个办法。儿臣流血没什么,哪怕丢命也要父皇安康。”慕封不愧是老油条,趁着白瑄不在,他把血药丸的责任统统推到了白瑄身上。等到皇帝的病好了,一应的奖赏他在坐享其成便好。慕封之所以敢提出血药丸这个办法,是事先都跟白瑄策划好了一切的。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他把计划说与了白瑄,白瑄第二日便在皇帝的方子中偷偷加了一味加重病情的药,所以这两天皇帝咳的严重了许多。方才的血药丸里,多余的药撤了去,又加了几味功效十足的药,因此这几日皇帝的病必会有所好转。而皇帝所知道的,不过是药丸里比平日多加了慕封的血,那这功劳会算在谁的头上?必然是慕封了。
  
  慕封正得意的时候,只听得皇帝道,“好了,老二老三你们先下去,朕与太子还有话要说。”
  
  慕安即刻躬了躬身子,“是,父皇。”
  
  慕封迎上慕安得意的目光,心里悄悄记上了一笔,他面上陪笑道,“大哥,告辞。”
  
  外头的太监又打了帘子,慕封跟慕闻退出了嘉和殿。殿外的长阶上,慕封一眼就瞧见了前头白瑄的身影。白瑄走的很慢,是有意在等慕封跟上来。慕封匆匆向二哥慕闻告了辞,慕闻也不与他多话,两个兄弟就此分道。
  
  空旷而高大的长阶通体由汉白玉雕成,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亮。白瑄见慕封跟了上来,立刻行了礼,“三殿下。”
  
  慕封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幽幽问道,“药丸没问题罢?”
  
  “依三殿下的意思,下官星夜合计好了方子。可以保证不会有问题。”
  
  “本王相信你,毕竟你是太医院的长官,这件事一定要不露声色的圆满结束。”
  
  “是,下官明白。”白瑄方才在嘉和殿里攥着的冷汗也都渐渐散了,他宽心下来。这件事若是成功了,白家在太医院的地位会愈加巩固,若是将来慕封真能当上皇帝,他跟皇帝也算是亲戚了。一人当官,鸡犬升天,何况是追随着意指皇位的人。
  
  想到这里,白瑄不禁想到了白珎,他的妹妹虽然是二皇子的妾室,但她离家多年,从未关照过白家什么。而且,二皇子慕闻就跟他的名字差不多,默默无闻,白珎这里根本就没有振兴白家的路子。想当年,他曾祖父那辈的时候,白家枝繁叶茂,争抢白家衣钵的人不计其数。最后还是他父亲,也就是白实文,凭着长官提点的位子以及精湛卓绝的医术将白家衣钵继承了下来。其余人都成了旁族,只有他这一脉是白家的宗家。在白璟流配、白珎离开后,白瑄按下誓言,决不能让老爹的心血断送在他的手上。
  
  两个男人沉默地走在长阶上,各自有各自的心事。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心事相辅相成,两个人才结成了同党。
  
  慕封的目光放到远方,盯着楼阁殿宇的飞檐屋角,阴沉道,“这才是第一步棋,算不上什么,这第二步,还是要看慕安给不给面子。”
  
  白瑄点了点头,算作应答,他也知道慕封的第二步是什么。
  
  引慕封的血做成药丸为皇帝医治只是开头,就算成功也不过是让皇帝多赞许慕封几分。
  
  第二步才是整个计划的重点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