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阮墨想,自己一定是倒足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遇上这种破事儿。
“阿墨,你可总算醒了,为师还以为你被砸坏脑袋了。”一道柔媚的女声自她的脑后缓缓响起,即便如今深陷困境不得脱身,也不改慵懒惑人的语调。
说话之人正是她的师父,也是当今鼎鼎有名的红鸾门门主大人。
何为红鸾门?
江湖上无人不晓的姻缘局,顾名思义,专门负责促成有情人的姻缘,俗称——做媒。
不过,红鸾门的能耐可不仅限于此。
据传美艳无双的门主大人手段了得,收复过不少风流男子的心,也曾经信誓旦旦地放话,只要是有意成就姻缘的人,无论美丑,她都有法子让来者满意而归。
于是乎,这位盛名在外的门主,就被几个魔教护法秘密绑进了魔教的老窝,丢在这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等候发落。
而阮墨这个在门派最底层跌爬滚打数年,才终于升为门主首席徒弟……最末位的小媒娘,今天第一次面见门主本尊,恰巧撞上门主被绑之时……
然后,她就被凶神恶煞的护法买一赠一打包带走了。
所以,事实证明,话还是不能说得太大,不然迟早是要遭殃的。
“师父。”在第八次尝试着挣开身上的束缚失败后,阮墨终于忍不住扭头,对着跟她绑在一起的师父……的后脑勺,弱弱地喊了一句,“您想好怎么逃跑了吗?”
“啧,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太嫩了。”
这话听起来胸有成足,她眼睛一亮,感觉希望的小火苗儿燃了起来。
然而师父的下一句话,就如一盆冷水般,瞬间把那点儿火苗兜头浇灭了。
“你瞧咱俩,都被绑成这副模样了,能怎么逃?”
阮墨哭丧着脸:“您……您不是手段了得吗?”
“我那是驭男的手段了得,至于武功……可就另当别论了。”
……她怎么会摊上一个如此不靠谱的师父?
“我们会不会死在这儿啊?”
她才刚当上首席弟子,任务都未曾接过,还不想死啊……
“大可不必担心。”门主的语调依旧悠闲自在,全然没有半点儿着急,“乖乖等着吧,他们绑我来必有所图,总不至于把咱们白白饿死在这里不管的。”
……所以,她现在还只能靠着这个连累她被绑的师父,才能活命?
哎,真是天意弄人,造化也弄人。
正在心里唉声叹气之时,头顶上方忽然传来“哐当”一声震天响。
“好像是醒了……趁着教主不在,赶紧拉上来问话吧。”
“嗯,把链子丢下去。”
“你们弄,我先到前厅去把风。”
几道或高或低的粗犷男声从上方的口子传下来,距离有些远,听得不甚真切。
阮墨有些害怕,紧紧贴在师父的背上,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不料脑袋却突然一痛,像是被硬物狠狠砸到。
什么东西?
她偏头看向落在光圈边缘,足有小臂粗的铁链,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喂,把铁链头的扣子扣到绳结上。”
喂……是在喊她吗?
身后的师父毫无反应,优哉游哉等她动手,阮墨只好努力挪了挪屁股,伸着被反绑的其中一只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够着了铁链,使劲按下铁扣子扣上两人腰后的大结。
铁扣“啪”的一声反弹回去,她握了握有些酸软的右手,还没舒口气,整个人突然一轻,腾空而起,头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转。
“啊……”
发生什么事了!
眼前的画面完全翻转,血液一股脑儿往头顶冲,阮墨才刚惊呼了一声,就感觉自己似乎在往上走。
“慌什么,人家是在救我们出去。”倒挂金钟的师父淡定如初。
“哦……”
然后师徒二人就如同两条恹恹的翻肚咸鱼,被吊出了地穴。
“赶紧起来,跟我们走。”
然而被绑着坐得太久,她腿麻得知觉全无,背上被踢了两脚还赖在地上没法动,最后被人粗鲁地提着后衣领,提小鸡似的拎了起来。
等站稳后,看清周围荒石遍地、岩浆滚动的景象,阮墨差点没脚软得又栽下去,忙低下头,一路盯着前头师父的鞋,终于跟护法们来到一个稍微正常些的地方。
高大精致的雕门,柔软厚重的地毯,以及随处可见的华贵摆设,倒是比师父住的花艳阁更为富丽堂皇。
这回他们没再将师徒二人扔在地上,而是搬来两张木椅,让她们好好的坐在厅堂中央。
******
等了一会儿,终于来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刀疤壮汉,褐袍铜甲,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高台,坐上主位,目光在二人间逡巡一番,最后停在那个娇柔美艳的女人身上:“你就是红鸾门的门主?”
师父美眸半掀,若有似无地瞧他,声音柔媚:“正是。”
魔教聚集一众热血狂徒,成日喊打喊杀,鲜少与人坐下谈交易,尤其对方还是个……女人,耿直的北护法立时被她瞧得心头一荡,轻咳两声:“此回请门主前来,是门主帮一个忙。”
“嗯?”尾音上扬,媚人至极。
北护法又是一顿,虎目一横,把旁边隐隐窃笑的东护法和西护法瞪了一轮,才继续道:“教主大人因为形容丑陋,向来性情寡淡,不近女色,且……禁欲多年,令我等甚是忧心。”
这话并非污蔑或不敬,入魔教之人皆知,甚至江湖上亦早有传闻。
“听闻红鸾门擅结姻缘,我等欲请门主为教主大人觅一门亲事。”
阮墨听后,险些惊掉了下巴——
亲、亲事?
看不出魔教教徒对他们教主的……额,身心健康,甚是关心啊。
“这样啊。”师父挑眉,“那你们教主人呢?”
“教主他不知情。”
敢让他知晓他们自作主张操办这种事……小命还要不要了?
虽说今日的冒险之举,貌似也是为了保住他们的小命才干的……
是因教主此人奇矣,对男女之事全无兴趣,一心钻研功法绝学,几乎修成了至巅的十重山。而修炼结束的教主将会多出数倍的时间,督管他们进行没日没夜的修炼。
个中督管的手法他不欲多谈,但凡领教过的人,绝不愿再尝试第二回……为了避免此等惨事再度发生,他与其他三位护法便密谋着,为教主寻些消遣时间的乐子。
比如,女人。
然而教主大人真真是不开窍,他们也不清楚教主喜好,没胆量硬塞姑娘给他,就这般耗着耗着,才想到找红鸾门门主帮忙。
至于为何要用绑的……
既然要秘密行事,自然是低调为妙。
“见不着人,请恕我难以办成。”她也是有职业操守的,要人家与你缔结良缘,却连模样都不可知,岂非对人家的不尊重?
北护法也知此事有些强人所难,故早已想好第二对策:“那,不知门主有无法子,可让教主大人体会一下……男女之事?”
噗……
阮墨感觉自己的认知再次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师父表示了然:“嗯,是想让我提供行房秘药给你们教主?”
“行房?”北护法对这种正儿八经的用词有点儿懵。
东护法暗叹一口气,抱臂上前解释道:“门主误会了,我们指的是……让教主能在情|爱一事上有所体会。”
这回阮墨听明白了。
是因他们教主对感情之事过于木讷,以至于这些护法们想让他开开窍?
“这……”师父有些为难了,只尝甜头却不必负责,这法子还真不好找,“若我说没有法子呢?”
东护法可不如北护法好糊弄,无视她的媚眼,冷笑:“那便在此处等死吧。”
“……”师父神色未变,沉思半晌,心下已有了结果,“办法,是有的。”
谢天谢地,阮墨在心底松了口气。
“如何?”
“我有一方独门秘药,名为红线丹,只要男女双方一同服下,再由我略施小法,便可使两人陷入沉睡,并于梦中相遇。”
要用药?
北护法第一个皱了眉,使眼色询问另二位护法的意见。
西护法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倒是东护法微不可察地点头了,并极快地扫了眼由始至终低着头的小姑娘。
北护法会意,朝下方气定神闲的门主颔首,道:“此法甚妙,但为了保证不会伤及教主,我等希望由门主的弟子入梦。”
“阿墨?”门主轻飘飘瞥了眼表情僵硬的徒儿,心想魔教这些人真是多疑,“好吧。”
什……什么?
阮墨猛地抬起头来,目瞪口呆看着一脸迫不得已的师父,不敢相信竟然就这么……被卖了?
******
“师父……”
阮墨看着盘腿坐在对面,那位被自己属下弄昏下药的玄服男子,忍不住有些发抖。
这、这可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啊……
“阿墨啊,你别怕,这件事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师父转身关上门,慵懒的语调难得多了三分认真,“作为我的弟子,最要紧的,就是学会如何俘获男人的心。为师相信,历经这几场梦,你的修为能更上一层楼。”
阮墨皱着小脸,忍住眼泪:“师父,梦里不会有危险吧?”
师父拍拍她:“难说。不过你无须太担心,因为是梦,即便丧命也不会真死……只是得重来一遍罢了。”
重、重来?
她看了眼男人的脸,被那个诡异的面具晃了神,咽了咽口水:“那……他死呢?”
师父露出一个善良的微笑:“一样。”
“……”天,那她得多久才能出来啊……
师父却不再多言,落座,双手合十,准备施法了。
眼前的景象开始虚实幻变,白光乍现。
阮墨自知已无法回头,抢在陷入迷梦之前,伸手去挑男人脸上的面具。
她得认认脸,梦里才好找人啊。
而后,白光骤亮,瞬息万变。
彻底坠入混沌。
正文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一)
夏风微凉,虫鸣鸟叫,柔和的日光穿过枝桠,落在树下熟睡的人儿脸上。
涣散的意识渐渐回笼,阮墨猛地睁开双眸,一打挺坐起身来。
入目所见是一片陌生的山郊,林木茂密,花草丛生,窄细的石板小路蜿蜒而上,不知通往何处。
一派欣欣向荣。
与她所记得的,荒芜幽深、岩浆滚滚的魔教之地,相距甚远。
所以……这是在梦里了?
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装束,扯了扯盖过鞋头的男袍,忽的脑壳儿一阵剧痛,纷杂的画面便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在这场梦里,她的身份是一位官家小姐,因不愿接受家族安排的婚事而私自逃出府邸,带上几件男装和一些银两,打算先在外游玩一番,待这门婚事宣布取消后,再回去。
那她现在,应该已在出游的路上了。
师父说过,进入梦境的最初,依照原本的发展走便可,教主在该出现时自然会出现。
所以阮墨站了起来,拍拍衣袍上的尘土,背好行装,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
******
走了不远的路,肚子却有些饿了,她解下包袱翻了翻里头的东西,并没有找到充饥用的干粮。
哎,只能先挨着了,看一会儿能否遇上山中人家。
阮墨蹲在地上,把掏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放回去,正要打上结时,头上忽然罩下一片阴影,心下顿时一喜,想着竟这么快便遇上教主,忙抬头看去。
岂料对上来的,是一张肥肉横生的油脸,嘴角扯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眯眼盯着她:“小书生,一个人出门游玩啊?”
不只是他,旁边还有一个瘦得干巴巴的带痣男人跟了上来,目光落在她手边的包袱上,露出贼亮的精光:“哟,看样子,带着不少盘缠?”
“兄弟,这小书生一个人出门不识路,咱收些路费,给他带带路吧?”肥脸男人摸了摸下巴,坏笑着靠近她。
阮墨暗道不妙,以她的小身板横竖是打不过两男人的,暗暗鼓足气,突然冲着他们身后挥手大喊了一声“大哥”,趁他们回头的空隙,立马拽过包袱转身就跑。
“不好!这臭小子跑了!”
好不容易在这无人的山道上逮着一只肥羊,岂能容他轻易逃脱,两人当即提着裤腰子拔腿追赶。
阮墨肚子还饿着,而且本就不及男人力气多,没一会儿,便被紧随的两头饿狼扣上双肩,狠狠按倒在地上。
“唔!”额头磕得生疼,粗粝的沙石磨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火烧火燎地痛。
然而她没有时间顾及这些了。
经他们这么一扑,身上的男袍被撩起了一大截,露出了细白的小腿,束起的长发也披散下来,覆在纤细的肩头上,任哪个男人看了,都不会觉得她是个男人。
“呵,这小娘儿们好生白嫩……真是捡到宝了。”
猥琐的邪笑在耳后传来,阮墨忍痛撑起上身要跑,脚踝却被人猛地一拉,力道大得仿佛要掐碎她的踝骨,再次重重扑倒在地。
肥脸男人不再错过机会,立刻压了上来,她的头被死死按着,看不见身后的人,却感觉到一双脏手贴上她的背,正不规矩地拉扯着她的衣袍:“兄弟,你先数数银子,等我爽上一把,再换你来。”
带痣男人却不干了,这姑娘一看就是个雏|儿,明明他俩一同发现的人,凭什么让他先占便宜,当即也凑上去,边推同伴,边不忘动手动脚。
阮墨心口泛起一阵恶心,被两人压着毫无招架之力,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即便知晓这不过是梦境罢了,可听见衣衫撕裂的那一刻,眼泪仍是蓦地流了满面。
师父,师父……徒儿好怕……
“别怕,待会儿就让你舒……唔!”
发凉的背上突然洒下一片温热,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便听身后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兄弟你……啊!”
耳边接连两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下了,然后便没了动静。
意识到危险似乎暂时远离,阮墨顾不得再害怕,使力挣出被压制的手抹了一把脸,不料竟看见原本压在她身上的男人,皆软趴趴倒在了身侧,颈侧的剑痕深可见骨,几乎将头颅直接割下。
她登时倒抽一口凉气,一手攥紧胸前的衣襟,飞也似的爬离两具尸首瘫倒的地方,这才看到立于他们后头,手执血剑的玄服男人。
绝不会错认。
这般冷寂俊美的面容,与诡异面具下,叫她惊艳得久久不能回神的容颜,如出一辙。
太好了,教主大人终于出现了……
长剑沾染了不少鲜血,单逸尘微皱了眉,极快地朝身侧一挥剑,石板路边立时落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反手入鞘,抬步便走,目光至始至终不曾往惊魂未定的小姑娘移半分。
咦?
等等……直接走了?
阮墨回过神来,可没忘了自己此番入梦的任务,顾不得清理背上的血迹,扯出包袱里的男袍披上,便爬起身要追上去。
“啊……”
脚踝处的剧痛如刀捅了一般,想来是方才挣扎时扭坏了,眼看着那道颀长的背影渐行渐远,阮墨心里直发急,下意识便扬声大喊:“单逸尘!”
男人身形一顿,竟真的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坐在地上的小姑娘,目光冷然:“你为何,知晓我的名字。”
他肯开口,证明对此起了兴趣,阮墨计上心头,扯出一个微笑,朝他招招手:“带上我走,我便告诉你。”
岂料单逸尘根本不吃这一套,眉头都不皱一下,不置一词,转身欲走。
阮墨瞪着男人冷漠无情的背影远去,彻底傻眼了。
若不是因为他,她岂会被迫入梦来,岂会走这么远的山路,岂会……岂会遇上歹人,险些失了清白?
都是为了他……
可如今,他竟忍心将她一个女子丢在荒山野岭,置之不理。
万一……万一她运气不好,再次遭到歹人的侵犯……
那股余波未平的后怕漫上心头,阮墨只觉满心的委屈与不平,然此刻身边却无一人可靠,不禁悲从中来,压抑不住地放声大哭。
已然走出十几步的单逸尘却恍若未闻,目视前方,继续往前走。
“呜呜……”
眉心微皱,继续走。
“呜呜……”
眉心皱得更深……继续走。
“呜呜呜……”
“够了。”
沉闷的低吼突然在头顶炸响,隐隐夹杂着一丝不耐烦,正哭得起劲的阮墨被吼得一惊,哭声戛然而止,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望见去而复返的男人,眉心深锁,垂眸俯视她:“哭什么。”
他的语气极其冷硬,不像疑惑,倒像是警告,阮墨听得心里发憷,吸了吸鼻子,紧咬下唇,不敢再哭,一双泛着泪花的眼眸怯怯地瞅着他,仿佛生怕他一怒之下,如对付那两个歹人一样,对她残忍出手。
“哭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耐更甚。
她缩了缩脖子,终于听出他是在问她,抬手抹了抹眼,老实回答:“你……你丢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害怕……”
单逸尘将小姑娘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在眼里,尤其是那双蒙了水雾的眸子,红得跟兔子似的,不禁有些头疼。
他的本意并非救人,不过是觉得那二人无理挡路,才动手将他们除掉,而她……顶多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他生平最怕麻烦,不喜招惹人,亦懒得理会旁人的招惹,然而眼前的小姑娘哭得惨兮兮的,一身狼狈,真让他调头走人,又似乎有些艰难。
“你想跟我走?”
阮墨瞅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下一瞬,她便身子一轻,天旋地转间,整个人便被单逸尘扛在了肩上,直接带走。
******
照理说,经历一番不堪回首的险遇后,终于成功赖上了教主大人,该是一件十分令人高兴的事才对。
然而,阮墨此刻却难受得不想说半个字。
刚才走的几里路,单逸尘一刻未停,她也就一直挂在他的肩上。腹部被一下接一下地硌着,脑袋因为长时间充血而昏沉欲呕,刚放下她休息的时候,他更是毫不怜香惜玉地往地上一扔,受伤的脚踝狠狠撞到坚硬的树根,疼得如同碎裂一般。
她觉得自己没有疼得直接昏过去,只是咬紧牙关忍着,已经算是够本事的了。
若真是普通的官家小姐,这会儿铁定哭得梨花带雨,哼哼唧唧等着人上来伺候,哪能像她这般坚强,还能挪着身子靠在树干前,忍痛给自己揉脚踝。
嘶……
真的好疼啊……
******
刚从溪边装了满满一牛皮囊水的单逸尘回到原地,席地而坐,仰头闷喝,喝了将近一大半,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一号人物,摇了摇所剩无几的水,目光移向缩在树下的小姑娘。
“喝水吗?”
她没有回应。
“喝水吗?”
垂落的长发遮了半张脸,看不清神情,却依旧没有回应。
单逸尘皱了皱眉,起身走近,半跪在她身前,捏起她的下巴将小脸转过来,却是微微愣住了。
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下唇红嫩,被咬得几欲出血,双眸中尽是隐忍的痛苦,缓缓半掀眼帘看着他。
这是……怎么了?
正文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二)
这是……怎么了?
他眸光一黯,视线落在阮墨用右手圈着的地方,将水囊塞进她的怀里,然后拉开那只碍眼的手,三下五除二褪下她的鞋袜,这才看见她已然高高肿起,红得不像话的脚踝。
只消他伸指轻轻一碰,看她咬住下唇的牙关又紧了几分,眸边几乎要泛出泪来的模样,便知有多严重了。
依他的经验,这伤若是不及时处理,拖久了必定会发炎,只怕到时小姑娘还得发高烧,就更难办了。
“麻烦。”
单逸尘冷哼一声,倏地站起身迈步离开,还未走出半步便被人攥住了袍脚,垂眼一看,恰对上小姑娘迎着光线眯起的双眼:“你……要去哪儿?”
“放手。”
他说放就放,万一人又跑路了怎么办?
吃过一次亏,这回阮墨学聪明了,光凭嘴是不顶用的,没有听话地松手,反而攥得更紧了:“你先不要走,我的脚……我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你要是嫌扛着我重,我自己走也……”
“谁说走了。”单逸尘打断她语无伦次的话,眸色沉沉望着那只固执的小手,“若是不想右脚废了,就放手。”
……啊?
阮墨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要去采药吗?”
他彻底失去耐性,不等她放手了,身形略一动,便将衣袍从她手里解救出来,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了。
当真是捡了一个大|麻烦。
******
“轻、轻点……疼……”隐忍压抑的叫声断断续续,微微带着哭后的沙哑。
单逸尘手下未停,毫不怜惜地沉声回应:“忍着。”
“……”
原本平整的袖角被抓得皱褶层层,阮墨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脚踝那处……以及正低着头为她搓揉伤口的男人,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是个孤儿,从小到大,无论挨苦受伤,都是打碎牙齿和血吞的,哪有什么人来关心她、照顾她,便是进了红鸾门以后,同门顶多就是不欺负她,自然也谈不上待她好不好。
然而,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至少在梦中是素不相识的,一边嫌弃她麻烦,一边采了草药来,磨碎了给她揉脚,即便一直冷着脸,力道也不见得有多温柔,可于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厚待了。
“啊……”可是真的好疼啊喂能稍微轻那么一点点吗!!
可惜单逸尘一个眼风扫过来,她便怕得连痛都不敢再叫出声了,只得默默含泪忍着,等他揉够了为止。
方才追他追得急,阮墨把包袱孤零零落在了后头,手边什么也没有。单逸尘将新的草药磨碎铺平在伤处后,正思索用什么包扎,旁边突然响起一道布帛撕裂的声音,一条卖相不大好看的白布条便递到了面前。
他垂眸扫了一眼,一言不发地接过,一手托住她的脚,另一手牵引着布条往脚踝处绕,一圈又一圈,动作干净利落地缠好,打上了结。
不知是疼得麻木了,还是草药起作用了,阮墨轻动了动脚,已经没有刚才那般剧烈的痛楚了,长舒了口气,朝撑地站起来的男人扬唇笑了笑:“谢谢。”
“……”其实也没什么好谢的,他不过是为了避免,出现更多麻烦罢了,“不谢。”
然后阮墨就眼睁睁看着高大的男人走近,背朝着她,屈膝蹲在了她的面前。
“……”她只是道个谢而已,又没让他蹲……蹲在这儿……
“上来。”
阮墨瞪大了双眼:“你……背我?”
这人……
刚不还各种嫌弃她碍事麻烦吗,现在竟然自愿背她走?
男人懒得再说,丢了一个“你再废话我就立马走人”的不耐眼神过来,吓得她不敢再磨磨唧唧了,扶着树干单脚站起,慢慢趴上他的背。
可他似乎总是处于耐心告罄的状态,还未等她调整好位置,人便一把站了起来,她一个不备便要往下坠……
一双大掌往后一兜,便将下滑的她稳稳托住了……托在了她的屁股上。
还、还往上掂了掂!
尽管在红鸾门已见识过不少“世面”,但阮墨表示,她也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啊,被一个男人……好吧,虽然她相信这绝非有意为之,但毕竟是……被摸了屁股……
阮墨整个人都不好了,浑身僵硬,脸红得几欲滴血,梗着脖子一动不动。
单逸尘看不见她的神情,手很快顺着大腿往下,勾住她的膝弯,背着人走。
她的脚踝受伤,若再如刚才般扛着,恐怕容易磕碰而加重伤势,故只好把她背在身上,省力,也能稍微顾着点儿她的脚。
但走了数十步,单逸尘便觉得腰部隐隐疲累,眉角更是止不住一抽一抽——
他都纡尊降贵好好背着她了……这姑娘把腰板子挺那么直,是刻意不配合还是找茬?
怕他占便宜?
笑话,若真怕,那她为何跟着他,求他带她一起走?
这么一想,强压下去的不耐又隐隐有了冒头的迹象,他再次为自己一时不慎的多管闲事后悔,顿了一瞬,两手突然一松,僵在背上的某人立刻极快地往下掉去。
“哇……”阮墨急促地惊呼一声,瞬间回神,下意识便贴上男人的背,紧紧环住他的脖子,生怕他真把自己丢下去。
“怕了?”单逸尘不冷不热地问。
“……”敢情您老是故意吓我的?
可惜她现在身残志坚,要是人家真把她放开了,遭殃的还是她自己,当即识时务地乖乖伏在他结实的背上,不再顾念那些个害羞不害羞的了。
横竖只是一场梦,管它呢。
感觉到小姑娘终于顺服下来了,他又往上提了提,迈开步子继续走。
******
下午未时左右,日头正盛,阮墨伸着腿坐在树荫下,双手捧着半张比脸还大的烙饼,吧唧吧唧啃着。
较上路前又过去半个时辰,她轻轻松松让单逸尘背着,除了有些热外,根本谈不上累,但实在是饿得不得了了,一路上却连一户人家都没见着。最后肚子不买她的账了,响亮高歌起来,声音是相当的……嗯,总之,当时他转过来时,俊脸上寡淡的表情也难得地有了那么点儿……缤纷。
不过阮墨没想到,他还真有私藏的干粮,随手从怀中掏了一张饼,毫不在意丢给她。
至于为何现在剩下半张……当然不是因为她吃得太快!
她虽然有这个肚量,但没好意思把属于人家的口粮独吞,便小心地撕开两半,稍大的给他了,小的留着自己吃。
估摸着他也是饿了,没推辞,叼着半张饼就往溪边去装水,回来时已经吃完了。
“你……”单逸尘将鼓鼓的水囊塞给她,在另一块树荫下席地而坐,说话时皱了皱眉,顿住了话头。
“阮墨,我叫阮墨。”她莫名地看懂了他的眼神,飞快地接了一句。
“阮墨……”他神色淡淡地重复,继续问,“你家住哪儿?”
“红……”糟糕,吃饱喝足太舒爽了,险些说漏了嘴,“我……我不回家。”
“为何?”单逸尘眯眸,探询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放过一丝表情,“离家出走?”
额,虽然这貌似是事实,但阮墨又不傻,若回答是的话,想必这个一点儿都不想管她的人,绝对会想尽办法把她弄回家去,那她还能如何跟他发展后续?
当即摇头否认:“不是离家出走……我是被赶出来的。”
然后她声情并茂地讲了一个可怜的庶女,遭主母所害,被家主逐出家门的凄惨故事。
要说阮墨在红鸾门多年,实战经验不足,编故事的能力却是练得相当不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听者即便不是全信,至少也能信个七八分。
单逸尘显然是后者,但由于剩下的两三分无从考究,也算是全信了,便不再讨论这个问题,转而问她:“去城里的话,翻过前面的山便到了,我送你过去。”
“那你呢?”阮墨问。
他瞥了她一眼,冷然道:“与你何关?”
“……”
当然有关,关系大着呢。
要是他送了她过去就走,那她前面赖了这么久的功夫不就全白费了?
不行,得想法子让他松口。
思及第一回时单逸尘是被她给“哭”回来的,阮墨决定故技重施,悄悄往自己受伤的脚踝掐了一记,眼泪真是说来就来,挡也挡不住:“我一个人无亲无故,流落在外,去城里人生地不熟,活得多艰难……呜呜……”
那双水汪汪的泪眼一瞅着他,他便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做了罪大恶极之事一般……虽说他过去也并非没有做过,可不知怎的,总归心里头有些揪着,愣是无法再横眉冷对,叹了口气:“那你想去哪?”
她心下一喜,等的正是这一句:“你去哪儿,我就去那儿。”
单逸尘挑眉:“你确定?”
“嗯。”她抱着他的牛皮水囊,双眸亮晶晶地望着他,“确定。”
“……那便去吧。”
正文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三)
余下的路依旧是单逸尘背着她,不紧不慢地走,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目的地。
看起来是一个盘踞于山顶的小村落,粗略一数有十来二十户人家,正是生火炊饭的时候,在家门前生起灶火,一口大锅放在上头,袅袅白烟,勾人味蕾的香味随风飘来。
几个小孩蹲在角落堆沙子,眼尖的发现了单逸尘的身影,惊喜地大喊着跑出来:“寨主回来了!”
紧接着每家每户都有人探出头来了,男女老少皆有,脸上都带着喜悦的笑容,迎接他们最崇敬的寨主大人。
阮墨听得有些懵了。
他居然是这里的寨主?
而且,看起来还挺受人尊敬的,看看一路上多少人邀请教主……啊不,寨主进屋里用饭,便可看出了。
不过,这些汉子们看她的眼神……怎么有点可怕?
“寨主怎么坨了个人回来?”
“看着像娘儿们啊……”
“嘿,咱寨子里多久没来过女人了,要是寨主不介意,说不定后面能轮着玩玩呢。”
很快,大家都发现寨主背着个姑娘了,阮墨听见他们自以为小声的窃窃私语,心下一凉,只觉得他们的眼里都冒出了诡异的光,就差没留下口水了……
太、太可怕了!
阮墨下意识地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垂下视线,不敢再跟那些魁梧的糙汉们对上眼。
原本还担心她被这么背进来,村民会不会误会她是什么不检点的女子,可现在,她倒是希望他们尽情想歪,想得越歪越好。
反正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讨得他的欢心,让他喜欢上她,如此,一来不会再有其他姑娘打他的主意,二来她在此地的日子应该也能过得安全一些。
最靠里的屋子规格最大,比其他平房还要高上一层了,应该就是单逸尘住的地方了,阮墨正安安稳稳等着他把自己背进去,结果这人竟然在门口把她放了下来,然后……转身进屋,关门了。
哎,等等……她怎么办?
该不会让她直接睡大街吧?
阮墨僵着脸,回头一瞄,果不其然发现身后好几双正色眯眯偷看她的眼,登时心口一惊,浑身发凉。
怪不得之前他再三问她是否真的想来,她也晓得绝不会是好地方,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个山贼窝子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阮姑娘?”
一道粗犷的声音将她纷飞的思绪扯回,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浓眉大眼的糙汉脸,约莫三十来岁了,笑得憨厚,看着是个老实人。
“我是。”阮墨的声音有几分抖。
“嗯,我是寨主的直属手下,叫陆见。这样的,寨主吩咐我带你去寨子北边的空房子住,阮姑娘,请跟我来。”
……啥?北边?
她顺着大汉的手看向寨子的北边。
“……”也、也太远了吧?从这儿望过去,都跟个巴掌差不多大了。
那个男人!
不收留她便罢了,竟然将她丢到那么远去住……晚上要发生点儿什么事,她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好吗?
阮墨在心里暗暗给他翻了一记白眼,这才勉强笑着问陆见:“那个,我可以住那儿吗?”抬手指了指最高大的屋子。
“寨主那儿?”陆见确实老实,还真的认真思虑了片刻,回道,“寨主家中仅他一人,空房间也不少,只是不知他同意不同意……”
这还用问?
阮墨虽是第一日认识他,但以方才经历的种种来看,就他那怕麻烦的性格,绝对绝对……不会同意。
所以她立刻拦住准备去问人的陆见,朝他跟前跳了几步,跟他站得近一些:“陆大哥,我跟逸尘他……嗯,你就别管了,让我自个儿与他说吧。”
陆见瞧她低垂着头,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将寨主叫得如此亲近,料想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隐情,而姑娘家自然是羞于启齿的,当下便表示理解,那颗大汉子心一热,便直接给她开门送进屋去了。
等大门重新关上,阮墨忙抖了抖被自己那声“逸尘”惹出来的鸡皮疙瘩,才开始打量这间大屋。
屋内十分宽敞,摆设简单,显得更为空旷。
一层是会客的厅堂,她来回看了几遍,半个人影没找着,倒是发现西北角落有一道楼梯,似乎是通往二层的,便卯足了劲,往那边一步步跳过去,边跳边忍不住腹诽,这人没事住那么大的屋子作甚,都跳得快断气了还没到……
好不容易站上了楼梯口,阮墨瞪着那道足有二十五级的楼梯,简直要气得吐血而亡了。
起这么高的楼便罢了,楼梯少造几级会死吗……
阮墨觉得自己拖着一条腿,这么上去不是办法,便站在原地朝楼上喊他名字。
不敢太大声,他若是正在歇觉被吵醒了,冲她发起床气来,直接从上面丢下楼……也并非是不可能。
结果……除了隐隐回音外,毫无回应。
她不愿放弃,又试探着喊了两回。
依旧毫无回应。
哎。
阮墨叹了口气,还吐劳什子血,留着口气,赶紧往上爬吧。
嗯,是真的爬……手脚并用的那种。
不然二十五级逐级跳,等她上到二层,估计明儿另一条腿也废了。
于是阮墨就慢慢趴在楼梯口,像只小王八一样往上爬,还得为了提防伤脚磕碰而勾着右脚,以膝盖着地,姿势是说不出的怪异滑稽。
以至于从房内出来的单逸尘看到这一幕后,禁不住嘴角抽搐,皱着眉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明知故问,当然是上来找你啊。
阮墨懒得回答了,拼着几口气,终于爬上了最后一级楼梯,保持着右脚勾起的姿势挪到二层的平地上,才力竭地瘫坐在地,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的男人:“你……你在啊,我喊你怎么不回应呢?”
单逸尘看了眼她身上刚把楼梯擦了一遍,沾满尘土的男袍,脸上的嫌弃之色尽显:“没听见。”
“什么没听见……”她边喘气边自言自语,“我声音很小?”
其实他是听见了的,只是想着她若得不到回应,自然会去寻落脚处,故而没有搭理,岂料她竟不顾狼狈地爬了上来……
真不知该夸她有毅力好,还是骂她死缠烂打好。
“找我何事?”
男人冰凉的目光缓缓射来,她咽了咽口水,垂首道:“我想住你这儿。”
“我不是让人带你到北面的房子住吗?”
“我害怕……”
单逸尘看不见她的神色,皱眉道:“怕什么?”
“……”额,阮墨说不出口了。
明明是她自己死皮赖脸硬要跟来的,结果人家好心把她带过来了,她反而在这里控诉他的同伴们……形容猥琐、不怀好意?
倘若她真这样如实相告了,估计这个男人下一句就是让她直接滚出山寨。
所以理由根本不是重点,她只要一个能留下来的结果。
要是她再恳切地哀求一下,说不定他会心软同意的。
“那边的房子离这里好远好远,而且只有我一个人住,晚上太吓人了……”
小姑娘软声细语地说这话,听着确然是怕极了,单逸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折中道:“那就去陆见那屋住吧,他孤家寡人一个,空房间多得是。”
什么?!
一听这话,阮墨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狠狠敲他脑袋一把。
虽说陆见看起来是老实人,比起那些偷看她的男人好一点,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如何自处?其他人又如何看她?是不是接下来他就顺水推舟将她嫁予那位陆大哥?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她的任务还如何继续?
没办法了,虽说从前很不屑于靠眼泪赚取男人同情的女人,可如今这脑袋缺根筋的教主大人实在太难对付了,装可怜已是她目前所知的唯一管用的招数。
阮墨眨了眨眼,挤出几滴泪花,抬头委屈地望向他:“我不敢跟不认识的男人,同住一屋……”
她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了,单逸尘终于悟出了其中深意,眸光一沉,突然倾身掐住她的下巴,唇边的笑意凛冽刺骨:“你怕他们,却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阮墨被他的阴寒的语气唬住了,但很快便回神,在心里暗骂他真是臭不要脸,脸上却依旧楚楚可怜,泪珠子越掉越多:“你对我有恩,即便要我以身相许,我亦毫无怨言。可他们……”
剩下的话,却被男人突如其来的吻,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强势,粗|暴,肆意侵|占,没有半点儿温柔可言。
下巴被用力捏住,后脑勺狠狠抵上了墙壁,阮墨退无可退,只得微仰着头,被迫承受他如暴风般的亲吻。
令人窒息的深沉。
等他终于停下攻势,微微松开她的唇,她已顾不得多想什么了,一手捂着心口,只知道大口喘气。
单逸尘已然站起身来,垂眸扫了眼靠坐在墙边,气息凌乱,双颊微红的小姑娘,面无表情道:“如何?还想留在我这里吗?”
她并没有回答,一抽一抽地吸气。
呵,应该是怕了吧。
单逸尘收回目光,不再理会她,旋身下楼。
“想。”身后的声音急切地响起,微弱却坚定,“我想留下。”
他脚步一顿,良久,回身望去,神色一片复杂不明。
正文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四)
今儿天晴,盈盈的日光照头打下来,烤得脚下的泥地微微发热。
不过阮墨倒是不觉晒,瞧着天色好,绑起宽大的袖子,抱着一木盆的衣服往村后的溪边走去。
这是她到山寨的第七日了。
当日为了留在单逸尘的屋子里住,她面子里子都不要了,腆着脸纠缠许久,甚至还被他……咳咳,终于如愿以偿没有被他赶出来。
可这个男人,平白无故强亲了她就罢了,竟然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照样与她冷眼相对,看起来完全没有因为这么一个吻,而对她产生任何其他感觉……
哎,木头就是木头,占了姑娘家这么大的便宜,正常男子都会有点反应吧,他竟然丝毫改变也不曾有。亏她还以为自己此番“舍身”的行为,能对她完成任务起到一丁点作用……
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吻,阮墨不自觉伸指抚上自己的唇瓣。被他的唇舌用力吮|弄过的感觉依旧清晰,不带一丝感情,甚至狠烈得令她微微刺痛,与她曾经听同门讲过的风花雪月、柔情缠绵全然不同。
可她事后,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了半天。
毕竟这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回被一个男人……亲了,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仍是令阮墨感到几分难言的羞耻,以至于每每面对他那张倾国倾城却表情匮乏的冷脸,她都有些不敢面对。
不过心里如何想也好,日子还是得过的。
那日单逸尘答应让她住下了,便真的让她住着,管吃管喝,但没有吩咐任何事情让她做,估摸着把她当成猪在养了。
然而,近年官府抓得比较严,这帮山贼捞不着好,瞧这儿虽然有房有地,实际上他们的生活却过得并不富足,食宿条件也不算太好。阮墨自认还是有良心的,不想当条白吃白住却无所事事的米虫,但又不敢与外面的山贼过多接触,便决定主动担起伺候寨主大人的职责。
陆见闻言十分高兴,说寨主不喜吵闹,长年独居,眼看着大伙儿都成家了,寨主他还是孤身一人,过得不咸不淡,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作为寨主最亲近的手下,也很是替他忧心。如今她正巧住进了寨主的屋子,若能跟在寨主身边服侍着,他当然是喜闻乐见的。
阮墨当时有些惊讶,还以为山寨寨主这种身份的人,都喜欢过日日大鱼大肉,美人左拥右抱的奢靡生活,不料单逸尘非但吃食简单朴素,连对美人儿也没有兴趣?
不过他的内在是那个教主大人,虽梦里身份不同了,但性格思想方面应该是所差无几的,这便可以解释他为何不近女色了。
哎,路漫漫其修远兮……
溪边的清流汩汩,带来些微沁人的凉意,阮墨抱着木盆走到一处树荫下,抽出一件墨蓝的袍子扬了扬,浸在清澈的溪水里泡了泡,抹了皂角,然后按在搓衣板上搓。
“阮姑娘,你也来洗衣裳吗?”
阮墨寻声扭头望去,见是前年死了丈夫的寡妇严氏,扬起笑容:“好巧啊,严大娘。”
因着她初到此地便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山寨里的女人大多对她有些冷淡,只看在寨主的份上没有刻意为难她,只有极少数对她怀有善意。
严氏便是极少数的其中之一。
“这么热的天还出来干活,你倒是挺勤快的啊。”
“严大娘不也是吗?”阮墨往旁边让了让,空出一点位置,冲严氏笑笑,“这儿阴凉,您也过来乘乘凉,不然当心中暑了。”
“谢谢啊。”严氏拖着木盆挪过去了,与她并排蹲着,手脚利落开始搓衣裳。
“绾绾呢?怎么几日不见她了?”
苏绾是严氏的独女,比她小一些,十三四的年纪,平时常跟在娘亲身边,最初来洗衣时,总见她跟着严氏一同来,不是干活儿,就是蹲溪边玩玩水。
严氏低着头,神色未变:“那丫头嫌外边热,怕晒黑,便躲屋里不出门了。”说到女儿,语气宠溺,唇边的笑意也温柔了几分。
“嘿嘿,绾绾也知道爱美了,这是好事呀。”
阮墨自幼无亲无故,第一眼瞧着绾绾便觉得亲切,难得跟严大娘的关系颇为不错,不自觉便将她看作了妹妹。
严大娘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提起另一桩事儿来:“昨儿陆见帮咱们娘俩收了地里的玉米,比往年都多了不少,堆在屋后,你一会儿跟我回去带点儿走?”
山寨里大多人家自给自足,除了肉食得下山购置外,邻里之间经常交换些蔬果粮食,阮墨来了以后,也没少受大家的恩惠,不过她晓得,在他们眼里,都是算作送给寨主大人的。
“好,先谢谢您了。”
“有什么好谢的。”严大娘笑了,拧干衣服上的水,“照顾好咱们寨主就行了。”
“会的会的。”阮墨也笑,继续洗这位寨主大人的衣裳去了。
******
从严大娘那儿回来后,阮墨先跑了一趟膳房,把满怀的玉米丢在灶边,又到溪边去取回洗干净的几件衣袍,从后门进了院子里,将衣袍一件件往木架上晾开。
饶是她这么不怕热的人,此刻都不禁汗流浃背了。
晾衣的木架相较于她的身形,有些高过头了,为了能将衣裳搭上去,每件她得使劲跳起来,真不是一般的累人。
刚歇完午觉的单逸尘躺在床榻上,听着楼下哼哼哈哈的声音,揉着眉角起身往窗外一看,果然是预料之中的人儿。
这小姑娘倒是勤劳得很。
他收留她的时候,就做好了养条米虫的准备,并不是抱着找个婢女的念头,可她却自觉包揽了这屋子里的各种家务事,而且做得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比方说他住的这屋子,大是够大了,可打扫起来也着实够麻烦的,加上有很多摆设、家具都用不着,不知蒙了多少灰尘。他在外漂泊流浪惯了,对住处的要求不高,只要有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便可,故而除了他自个儿的房间外,这屋子里外基本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所以阮墨第一晚歇息的时候,还是边跳着伤脚,边拿着湿布擦了几遍床。
第二日一早,楼下一阵磕碰的声响,间或还传来断断续续的哼唱声,把他彻底吵醒了,窝了一肚子火迈出房门。结果看见楼下的小姑娘一拐一瘸地拎着水桶进屋,往地上一方,拧了抹布便开始擦桌椅、擦地板,水桶很快由清转黑,她又出去换了一桶新的来,继续擦。
当时他在想,这姑娘吃饱了撑吗,反正是用不上的地方,脏不脏又有何关系,何必特地辛辛苦苦去打扫。
难道是为了讨他欢心,让他觉得她很能干,专门在这儿做做样子?
于是他就站在楼上,也不出声阻止,静静地看她能坚持多久。
然而最后,他却成了那个坚持不下去的人,在她即将把一楼的地板全擦完之前,脚下生风般走下楼去,在阮墨的身后手一伸,如同拎小鸡一般将人提了起来,皱着眉问她:“谁让你做这些了?”
他出现得突然,而且语气生硬,小姑娘被吓了一跳,怯怯地缩着脖子:“我看这里太脏了,走两步都能扬起灰尘来,就随便打扫一下……是不是吵到你了?”
随便打扫一下?
每张桌椅、每件摆设擦了两遍,整一层的地板全部擦了一遍,若这也能称作“随便”,那么还有谁能做到认真的地步?
一肚子起床气当即泄得一干二净,哪还能说她什么呢,他只好放开她的后衣领,夺了她手里的抹布,俯身提起一桶污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屋子。
不过,虽然他始终认为阮墨的行为纯属没事找事,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自从她打扫过之后,他每回从外面踏进这屋里,都能明显感觉到,曾经那种阴森颓败的气息,似乎不复存在了。
不仅仅是一楼的厅堂,在他出去办事的某日,小姑娘竟然胆大包天地闯进他的房间,不但如那日般“随便”打扫了一番,还添置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床幔、茶具、烛台……好,这些确然有些用处的,他也不多指点什么了。
可……放在墙角那块等人高的铜镜是怎么回事?
他又不是那些姑娘家,摆个梳妆打扮用的铜镜做甚?
还有……那些红得刺眼的窗花又是怎么回事?
他对这种喜庆之物一向无感,即便要贴也得碰上节日才弄吧,这会儿贴了,不是让人笑话吗?
然而,看到阮墨被他沉着脸命令撤走,耷拉下来的眉眼,一副莫名委屈的模样,他准备说出口的那句“快点”,到嘴边时却变成“算了”……
窗上的红纸花鸟图栩栩如生,微微卷起的边角有些突兀,单逸尘忍不住伸指抚平,但移开后,依旧顽固地卷着,嚣张至极。
罢了罢了,反正他的房间也就他能进来……顶多再加一个她,旁人哪里能笑话什么。
随她去吧。
正文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五)
“嗬……怎么老甩不上去……嗬!”
头顶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就剩一件了,阮墨闭着眼往上搭,甩好几回都没有成功,头仰得脖子酸软不已,正伸手去揉后颈,另一只手却忽然一空。
嗯?
她睁眼一看,手里湿哒哒的衣袍竟然不翼而飞了……哦不,跑单逸尘手里去了。
单逸尘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手一抬,轻而易举便将衣袍晾上了木架,还顺手拉开了交叠的皱褶……又垂首淡淡看了她一眼。
什、什么眼神?
……嫌她矮?
阮墨立马将到口边的“谢谢”吞了回去,顺带在心里给这个诸事挑剔的男人翻了一记白眼。
“晾完了?”单逸尘自然不知她的那些小九九,扫了眼地上空空如也的木盆,脚尖一勾,它跃起翻了几圈,稳稳落在了他摊开的手里,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然后递给了她,“走吧,该做饭了。”
“哦。”阮墨应了一声,顺从地抱过木盆,小跑跟上男人的脚步。
哎,做久了下人的活儿,都练出奴性来了,现在对这位寨主大人可真随叫随应了。
******
回了大屋,单逸尘便上楼去了,走前还破天荒地让她煮个冬瓜汤喝,解暑。
真……难得啊。
对诸事漠不关心、只会嫌弃她麻烦的寨主大人,竟然会关心她中不中暑?
阮墨边握着小刀削玉米粒,边回想他方才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的模样。
想着想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看来,她近日来努力的种种,他也并非毫无感觉,大概是因感情木讷些,才会疏于表现。
不知怎的,心情忽然就轻松起来了,阮墨哼着歌儿,小手一挥,神速做好了四菜一汤,便乐呵呵地上楼请那位大爷用饭。
大爷很听话,不一会儿就下来了。
不料,他刚负手走到桌边,还未坐下便已黑了脸,瞪着那盘放在桌子中央花花绿绿的菜,声音沉得可怕:“这是什么?”
阮墨正拿着汤勺给自己舀汤,闻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差点没把汤洒了。
糟糕,刚高兴过头了,她竟然用他最讨厌的玉米,做了一盘肉炒三丁……
阮墨还记得,第一回蒸了玉米当早饭那日,都用不着上楼叫人,他就被那股玉米味熏得受不了了,砰地一声拉门出来,一张俊脸黑如锅底,让她立刻把桌上的玉米扔出去。
作为一个爱吃玉米的人,她不大理解玉米的味儿有什么难闻的,更不明白他竟为何如此敏感,隔这般远便能闻到味儿。
不过俗话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他不喜欢,她当然不会勉强,默默记着下回再也不做,岂料今儿得意忘形了,想都没想便撒进了锅里炒……
“没事没事……”阮墨立马将那盘肉炒三丁挪到自己面前,“我有办法!”
她的口味总是奇奇怪怪,真不知那破玉米有何好吃的。
单逸尘并没多在意她所说的办法,见那盘布满玉米粒的东西移得远些了,才缓缓撩袍落座,端起碗开始用饭。
饭桌上他向来不喜言语,因着曾经生活极其穷苦,要饱肚基本靠抢,故而用饭速度也十分快,不多时便放下了饭碗。
然后,他才瞥见对面小姑娘里的米饭,纹丝未动。
不好好用饭,低着头在做甚?
单逸尘皱了皱眉,抬眸望过去,待看清她正在做的事后,突然一顿。
白碗边的小碟上堆出了一个小山丘,全是黄澄澄的玉米粒,阮墨正用一双筷子把那盘杂烩里的玉米逐粒挑出来,专心得丝毫未曾发现他的注视。
这小姑娘真是……
他不知说什么好,静静看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才屈指敲了敲桌面,响声清脆干净:“阮墨。”
额,被点名了?
阮墨停住正想往嘴里放的筷子,张着小嘴的模样有几分滑稽,转过眼珠子望向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什么事?”
“你不吃饭了?”单逸尘皱着眉问。
“吃啊……”阮墨眨了眨眼,嚼着偷放进嘴里的玉米,津津有味,“你不喜欢玉米,可这道菜做太多了,我一个人肯定吃不完,就想着给你挑干净了,你也能尝尝。”
“吃不完便倒掉,有何……”
“不行,倒掉实在太浪费了。”她义正言辞地反驳,顺便将挑好的肉炒三丁……不,是肉炒二丁了,推到他的面前,“这些食材都是山寨的大家辛苦种出来的,你是他们的寨主,忍心拂了他们的一片好意?”
单逸尘看着她的双眼,却不为所动。
他是寨主不错,但那是因他有能力带领他们,成功劫取一笔笔银子,让他们赚得了不少甜头,难道他们不应该反过来报答他吗?大伙儿一同劫得的财物,他从来不去争那一杯羹,而他们只是送些食材,有何大不了?为何他非得为了不浪费,勉强自己吃完?
“不吃。”
阮墨一听,嘴角立马耷拉下去了:“那我大热天的,让灶火熏了半个时辰做的菜,还给你一粒粒挑掉了不喜欢的玉米,就稍微吃几口……有这么难吗?”
她并不是刻意装的委屈。
虽说给他洗衣、做饭、打扫屋子的初衷并不单纯,可能仅仅是为了心安理得留在这儿,可她这人,只要真要做某件事,必然都是用了心的。
也许她做出来的菜色十分普通,也不见得厨艺有多精湛,可毕竟是忍着闷热和烟火味亲手做的,被人如此嫌弃,心里要没有一丁点儿难受,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对面依旧毫无回应。
哼,不吃便不吃,她自己吃,撑死也把它吃完。
阮墨咬着下唇,欲将推出去的盘子拉回自己面前,手还没够着边缘,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便将她挡开了。
挡什么挡,你自个儿不吃也就罢了……还不让别人吃了?
她作势要继续去够那盘子,这回单逸尘直接将它挪到了自己跟前,目光扫过小姑娘鼻头上一抹淡淡的煤灰,面无表情道:“我吃。”
行了大爷,不必再强调你立场坚定绝不会吃半口……
等等,他说什么了?
阮墨突然停住动作,愣愣地看着男人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汤匙,往那盘子舀了一口,从容不迫地送入口中,咀嚼,吞咽,再一口。
虽然脸上无甚表情,看上起跟吃白饭没什么两样,但也没有露出一丝勉强或厌恶,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吃掉了将近半盘。
“吃得完了吗。”单逸尘放下汤匙,抬眸望向一直看着他发怔的小姑娘,目光沉沉,“说话。”
“吃、吃得完了……”阮墨终于点了点头,然后看他如往常用饭后一般,起身离席,不由得喊了一声,“单逸尘!”
男人一手还搭在桌沿,没有回头,但止住了脚步。
额,叫人家做什么,她似乎没有话要说吧……
“那个……你今晚还要搓背吗?”
啊呸……她问的这是什么事儿啊!
单逸尘挑眉,若有似无轻笑一声,不等她后悔便开口道:“也好。”
然后,头也不回地上楼了,独留阮墨在饭桌前,如遭雷劈。
也好……也好个屁!
******
其实阮墨并不是第一回给他当搓背工了,不过那回她才刚打好一大桶水,他便有事出门了,之后彻夜未归,所以最后也没她什么事儿。
可今晚……
阮墨透过窗户望向楼上亮着烛火的房间,看到那个明显会一直待在屋里的人影,幽幽叹了口气。
其实她真不是嘴贱。
以前刚进红鸾门的时候,想着有个前辈能罩着自己的话,就不至于在里面被欺负。还没等她找,一个据说已经混了十数年的师姐,便主动跟她搭话。师姐人成日乐呵呵的,也没使唤她做过什么,唯一就是因为太胖够不着背,所以偶尔她会帮忙搓背。有时犯事了,惹师姐不高兴,也会靠这招给师姐降火。
所以今儿不知戳中哪根筋了,就那么顺口问了出来……还有上回也是……
哎,当真是祸从口出。
等浴桶的水盛得差不多后,阮墨跑回屋去,冲着楼上喊了一声,未几便见他走出来了,身上竟然解了衣袍,只着一条粗布长裤,露出精壮的上身……
啊——
阮墨下意识就别开了视线,毫无意外的,脸上的温度不断飙升,几乎要烧起来了。
他、他怎么不穿衣服!
在一个姑娘家面前这、这样……分明是耍流氓!
单逸尘形容自若地步下楼梯,经过昏暗不明的一层,来到后门,也没看人一眼,直接三两下褪了仅余的衣物,便迈开长腿跨入桶中。
水声清润,似有漫溢。
“杵在那儿做甚?”男人的嗓音如墨夜般沉寂,隐隐不耐,“过来。”
阮墨浑身一僵,不敢忤逆,小步小步慢吞吞挪过去,头都快埋进胸口里了,不留神脚下绊了一下,险些扑到桶里去。
他侧脸望了眼双手扒在桶沿的小姑娘,月色下红透的双颊粉嫩可人,低垂的眼睫毛微微颤动,掩住那双灵动的眸子,不敢瞧他半分。
“慌什么?”
正文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六)
这个男人!
阮墨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口失控的跳动,才弯腰取过搭在一旁的搓澡巾,沾了水,开始给他搓背……眼睛是没敢乱瞄,光顾着看地上了。
这样不睁眼瞎干直接导致的结果便是,“阮墨,我让你搓澡,不是搓皮。”
“……”
阮墨回过眼来,看见男人线条精壮的肩背上,似乎多了一个红块……额,好像就是她方才死命搓的地方……
天,好丢脸。
不就是看个男人的……的裸上身,至于慌成这样吗?
好歹她也是红鸾门的首席弟子,这点儿场面就受不住了,要是师父在,肯定又该骂她没长进了。
嗯,阮墨,深呼吸,淡定。
收拾好心情的阮墨重拾信心……不,搓澡巾,梗着脖子,强迫自己不要别开眼,终于开始认真给寨主大人搓背了。
手起手落,流水潺潺。
男人的肩背宽厚结实,晶莹的水珠滑过流畅的线条,没入水中,她突然回想起,当日被他一路背着走的时候,她抱着他的脖子,也是伏在这般可靠的肩背上,那时心里竟有一种淡淡的安心。
不过,那会儿她刚遭了歹人凌|辱,慌得只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生出些依赖感也属正常,算不得什么特别的。
水面恰恰在桶沿下方一寸左右的位置,随着她的手伸入伸出,不断有水漫出,待她搓完了背,身上的衣衫也已然湿了大半。
不然一会儿这里完事,她也去沐浴好了,换身衣裳……
这厢阮墨还琢磨着事儿,手里的搓澡巾却忽然被人夺了去……额,还能有谁,不正是那个舒舒服服享受她伺候的寨主吗?
“不搓了吗?”
前头似乎溢出一声轻乎其轻的笑意,背对她的单逸尘忽然半转过身,肌理分明的左臂搭上桶沿,眯眸瞥了她一眼,又上下扫视一番,才淡淡道:“你还想搓前面?”
啊呸!她何时说过要……
然后迅速联想起自己的上一句话,顿时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才不是很想“继续”的意思!
“寨主大人误会了……我手艺拙劣,要是再搓掉皮,惹您不高兴就不好了。”
他看着小姑娘假装低眉顺眼的模样,明明耳根还在微微发红,面上却装得不动声色,不禁勾了勾唇角,重新背转过身,缓声道:“嗯。”待她走了几步,又补了一句,“你最好,换身衣裳。”
嗯?为啥?
阮墨一低头,看见自己那身浸水后呈半透明的白衣……登时半句话都不想再讲,调头走人。
哼……臭不要脸!
******
又过了十来个无风无浪的日子,阮墨才发现,山寨的人似乎准备干一番起风起浪的大事——
劫镖。
她倒是不惊讶,只是平日看着跟普通百姓生活没什么两样的人们,突然变成背弓带箭、左大刀右长枪的山贼伙子,一起出现在她面前,略微有些不习惯罢了。
说到劫镖,虽然这活儿银子来得快,但也十分危险。不说镖局负责护镖的镖师们个个武功不凡,打斗中难免伤亡,而且万一碰上官府巡检的人,得让大伙儿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近年来,他们活动的次数也不如过去频繁了,多是等山寨确然快过不下去时,才会一鼓作气,起来干一票大的。
一般来说,老弱妇孺行动力不强,基本都是留在山寨里,不会参与劫镖,之后发生什么事也能有个后应。
而她阮墨……显然不属于那个“一般”。
于是,大伙儿就给她指派了一个任务——做饵。
说白了,就是使计将镖师们引到另一条更为难行的山道上,他们会在路上埋伏,等人一到就上去劫镖,杀他们一个避无可避、措手不及。
故而此时的阮墨穿着一身粗糙布衣,打扮成一个良家农妇的模样,一个人慢条斯理地走在镖局必经的山道上。
哎,谁让她是个外人呢,被大伙儿指来做饵也是正常,不然有哪家的汉子,会愿意让自己娘子或闺女冒这种险?
至于单逸尘……罢了罢了,想起便觉心糟,这些日子她光顾着讨他欢心,好事做尽,回头一看似乎有些过头,现在他心里估计完全把她当婢女了,哪谈得上喜不喜欢,那种为了她的安危而否决大家一致意见的事更是不可能。
再这么下去,真不知,他何时才能对她产生感情……
但师父似乎说过,她若是不慎丢了性命,这场梦就能重来一回……要不试试,说不准真有用呢……
正想着,寂静的山道前方似是出现了几个人影,接着便有男人的说话声传来,低沉喑哑,无法听得真切。
阮墨也不在意他们说的什么,暗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早已打好的腹稿,又整了整身上略宽的旧袍,便挎着篮子,装作无意经过般低头走了过去。
“哎,几位大哥,可是要过前面的路?”
眼前的少妇虽面黄了些,衣裳脏了些,但笑意温柔和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运镖的镖师们停下脚步,一个看着像是镖头的人上前两步,言简意赅:“正是,不知……”
“天,你们可千万别走。”少妇立刻皱了眉,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奴家刚从那儿回来,许是昨晚风雨大,路都塌了半边儿,这不只能往回走了?”
闻言,镖头也皱了眉,这条路是过山的捷径,而且相对宽敞好走一些,之前走镖都是走的这边,也比较熟悉路况。
“真不能走了?”
若只是塌了半边儿,他们小心一些,应是还可以过的。
少妇摇摇头,语气肯定:“要只有人还能试试,可你们运的这几车,铁定是过不了了。”
见镖头仍是半信半疑,她抿了抿唇,然后幽幽叹了口气:“大哥不信?哎,本还想给你们带个路……奴家方才摔了几回,衣裳蹭了一身泥土,正赶着回家换呢,几位大哥小心,奴家先走了。”说罢便转身离开,与几位镖师擦身而过,头也不回。
如她所料,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镖头的喊声:“请留步!”
少妇停住脚步,回身疑惑道:“何事?”
这趟镖时间紧迫,需得赶在明日之内送到,若派人去那边探路再回来,必然赶不及了,倒不如直接走另一条路,虽不甚熟悉,但这一行人皆经验丰富,没什么应付不来。
镖头抱拳一揖:“耽误一些时间带路,有劳了。”
嘿,上钩了。
少妇似对他的摇摆不定有些不耐,但他态度有礼,又不好拒绝,才轻轻笑了笑,示意他们跟着她走。
******
这路确实难走了些,也比那条路要远,但因着地势险狭,草木丛生,枝叶茂密,倒是阴凉得很,几个大汉走着也不觉吃力,有一搭没一搭,与阮墨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
眼看着快到约定的地点了,她不动声色地缓下步伐,渐渐落到了镖车的后头,准备寻个由头脱身,好让山贼们放开手干活。
咻——咻、咻——
半人高的草丛中倏地飞出十数支箭,靠近那边的三四个镖师立刻被刺中,箭头的烈性麻药使他们一声未吭便直挺挺倒下了,镖头反应极快,抽刀挥去几支飞箭,扬声大喊:“护镖!有山贼!”
紧接着,埋伏两旁的山贼忽然鱼贯而出,一拥而上,与余下的镖师厮杀一片,场面好不混乱。
“嘶……”阮墨趁着众人不留意,慌不择路滚进了最近处的一块大岩石后躲起来,滚得太猛,狠狠磕了额头一下,痛得直抽气。
这帮二楞子,说好的动手前给她个信号呢,怎的毫无预警便开始放箭?
她心有余悸地摸摸险些被射中的屁股,爬起来扒着大岩石,偷瞧外面激烈的战况。
“小心背后!”
“李哥!”
“杀光他们!别留活口!”
第一回面对这种真刀实枪、血溅当场的场面,说不害怕,那定是假话。
看到昨儿还色眯眯对着她流口水的张大汉,今儿就捂着血流如注的胳膊倒在了地上,她才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虽流离失所,贫苦不得志,在红鸾门也混得不如意,可至少活得安安稳稳,比起他们山贼刀口舔血的日子,她着实好太多了。
阮墨一直盯着你来我往的刀剑,紧张得眼都不敢眨,以至于根本不知有人正举着剑靠近她的身后。
“你这个恶妇!看我杀了你!”
阮墨心下一凉,一转头便对上了锃亮锋利的剑身,后面是镖师狰狞凶狠的面孔,已然来不及躲闪……
死、死了也好。
死了,便能让这场梦重来一遍……
预料中的痛苦久久未有落下,脸上却忽而一热,似是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洒下来了,不远处接连响起几声粗吼:“寨主!”
什么?
阮墨伸手抹了把脸,猛地睁眼一看,惊得浑身鸡皮疙瘩……
是血!
说时迟那时快,抬眼便是一道摇摇欲坠的高大人影,她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接,人已经往她身上倒来,一个脚软没站稳,被他直接压倒在地。
镖师被一剑封喉,气绝而亡,死不瞑目。
而原本握在他手里的长剑,深深刺入,倒在她身上的男人肩上。
穿透肩胛,鲜血淋漓。
“单……单逸尘!”
正文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七)
意识昏沉,漆黑无光。
身体莫名发着热,难耐非常,左肩更是如同火烧一般灼热,偏偏眼皮子沉重得犹如胶着,无论如何无法睁开。
他记得,自己是被镖师刺了一剑,而后便失去意识了……?
对,想起来了。
作为山贼头子,劫镖此事他并不直接参与,只在后方某处指挥他们行动,一切进行得顺利妥当,唯独不料平时看着机灵敏捷的小姑娘,竟然忘了提前脱离镖队,更傻乎乎躲在最易被发现的地方,自以为无人得见,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然双方交战的形势不容轻视,他们甚至一度处于劣势,他根本无暇顾及她一人的安危,待再次回头看向她时,已见那个镖师站在她的身后,长剑在握,下一瞬便要刺下。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他飞身朝她的方向略去,连一丝思索都不曾有,身体已挡在了她面前,在抽剑抹上对方颈侧动脉的同时,也生生受了他笔直刺来的一剑。
而后,被牵扯骨血的剧烈痛楚剥离了神思,彻底陷入昏迷。
那……她呢?
可还安然无恙?
……
阮墨伸脚轻踢开门,双手端着一盆清水走进房间,轻手轻脚来到床榻边,放下木盆,继续如之前般,不断地沾湿巾子,拧得半干,叠好搁在男人的额头上,给他降温。
“求你了,快些退烧,快些退烧……”
谁在那儿絮絮叨叨……不烦?
“不然这肩伤一直发炎,治不好了怎么办……”
……
“真吵。”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阮墨话头一顿,目光移向平躺的男人脸上,双目紧闭,面无表情,愣愣地不敢置信道,“你……你醒了?”
男人依旧没有睁眼,却薄唇轻启,声色沉郁:“吵死了。”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手突然被一双柔软的手心包住了,耳畔传来软糯微沙的声音,微微带着哭腔:“你、你终于醒了……我担心了好久好久,还以为,以为你要睡死过去了……”
小姑娘哭了?
单逸尘不由得费力地睁开双眸,垂眼看向那个伏在床沿,把整张小脸都埋进他掌心的人儿,好一会儿才道:“……担心我?”
小姑娘依旧埋着脸,却用力点了点头。
“担心什么?”他疑惑道。
这个词有些新鲜,还是第一回听人对他说。
阮墨吸了吸鼻子,理所当然道:“担心你有事……担心你醒不过来啊……”
毕竟,他也是因为救她才受的伤……而且这么多日的相处下来,就是小猫小狗也会有感情的,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她当然会担心了。
单逸尘是她在这里唯一能依靠的人,他一直不醒过来,了无生气地躺在榻上,她就感觉自己是一个人孤零零待在这山寨里头,心里毛毛的,莫名地害怕,也不怎么敢离开屋子,有需要的东西,都是托陆见送过来。
再说了,要是他真死了,这场梦还得再来一遍……可她现在不想重来了。
照那时在她被镖师偷袭,单逸尘能那么及时扑过来救她,还为她受了这么一剑,她相信,这个男人对她,该是有些别样的感情了,深浅先不论,她却不愿半途而废。
单逸尘眉心微皱,垂眸看着自己被她握住的手。
他不懂这有何值得担心的。
即便当时未及思索便下意识挡了那一剑,他也刻意避开了要害,从未觉得自己会因此丧命,顶多日后养伤的时间稍长些罢了。
但奇怪的是,在听到她说担心他的时候,他的心里竟漾起了微不可察的波澜,仿佛有什么异样的东西悄然而生,又或是原本就潜伏已久,在此刻怦然苏醒过来,如同掌心上微热的泪,缓缓流淌而过,暖意萌生。
这令他不禁抽了抽手,在她抬起小脸时,一把将她的双手反握于掌中,看着她沾染泪花的眼睫轻轻扑闪,竟是觉得心底一抽,忍不住侧身欲抹她的眼泪。
“唔……”可这一侧身,恰好重重压到了受伤的左肩,撕裂般的疼痛令他不受控制地躺了回去,连带着伸出的右手也砰地落回榻上,吓得阮墨一下回过神,抹了抹脸,便紧张兮兮上前察看。
“……是不是很疼?”她倾身过去扯他衣襟,想看白布条上有无渗血,“好不容易有丁点愈合的迹象,再动,又该裂开了……”
小姑娘身上淡淡的清香干净好闻,与几日来梦中萦绕鼻间的气息如出一撤,他眸光一沉,忽然扣住她在胸口上乱扒的手,往自己身前一扯,沉声道:“做什么?”
什、什么……做什么?
阮墨快扑到他身上去了,又怕压着他的伤口,只能全靠他抓住她的手支撑,男人炽热深重的呼吸扑面而来,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冷若寒霜,她却觉得自己的脸快热得烧起来了。
“我……我想看看……啊!”他手一松,她毫无防备往下坠,立马便又离得近了几分,只要张口说话,仿佛就要贴上他的唇了,“你……”
单逸尘眯眸,好整以暇地欣赏小姑娘满脸通红的窘迫神色,竟觉得有几分可爱,似笑非笑地提了提唇角,声音沉沉:“继续说。”
“……”阮墨紧抿着唇。
这种姿势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怎么继续说啊!
他无视小姑娘毫无攻击力的瞪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依旧维持两人几乎紧贴的姿势:“嗯?想看什么?”
阮墨被他逼得一动不敢动,生怕碰到什么不能碰或者……不该碰的地方,僵着脖子,双眸不敢看他,只盯着男人白皙干净的下巴:“看……看伤口……”
“是吗?”单逸尘一瞬不瞬凝视她,直到她的耳根都红透了,才松开桎梏她的手,恢复平躺,见她还呆呆地不知反应,才动了动腿,屈膝轻顶了她一下,勾着唇问,“不下去?”
似是碰到了什么,阮墨瞬间浑身一僵,然后连滚带爬地下了地,简直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房间,连门都忘了掩上。
他侧头,看着那道娇小的背影,张皇失措地消失在门后,良久,眸底的暗沉才渐渐褪去。
从来不是滥情之人,亦从来不曾对旁人生起此等念头。故而,在对她产生强烈念想的那一瞬,他便明白了自己所求,没有任何怀疑。
他喜欢这个小姑娘。
他想要她。
******
哗——
一捧水扑到透红的小脸上,冰凉透彻,将火热的温度微微降下去了,却无法令胸口不知停歇的跳动慢下分毫。
“呼……阮墨,你要冷静,要淡定,他这种表现是好事儿,说明他已经对你有那么点儿意思了。可千万别被他的美色勾了魂儿,让他喜欢上你就够了,知道吗?”
阮墨蹲在溪边,望着水面倒映的那个自己告诫道,还嫌记不牢般,往自己的脸上狠拍了几下,边大口深呼吸,边自我安慰道:“亲……也不是没亲过,这,不就是靠得近些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嗯,莫要放心上了。”
正自言自语说着话,肩膀却忽然被人轻拍了拍,她转头,看见一张多日未见的娇俏小脸,自然而然便扬起了笑容:“绾绾?来,让我瞧瞧,怎么几日不见,好像又好看许多了?”
苏绾让她拉着手,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阮姐姐真会笑话人。”
“才不是笑话,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阮墨将她拉到一旁的树荫底下,不经意瞧见她手里还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袋,好奇道,“这是什么?”
“哦,对了,这是我跟娘亲学做的桃片糕。”苏绾像献宝似的递给她,眉眼弯弯,“可能做得不大好,不过还是想让阮姐姐尝一尝。”
严氏的手艺在山寨里出了名的好,她的女儿当然也不可能差,阮墨犯了馋,当即便接了过来:“绾绾做的肯定好吃,等会儿让我拿回去,慢慢品尝。”
“嗯,好。”苏绾点点头,又垂首绞着手指,小声补了一句,“要是可以……也让寨主大人尝尝好吗?”
阮墨虽未经情|事,可到底多活几年,哪里看不出小丫头语气里浅浅的羞涩,暗笑难道在梦里竟也有情敌,但面上依旧笑着答应了,说保证会让他也尝尝。
看着小丫头离开后,她提着那油纸袋回了屋,放在案上,便进膳房准备做饭了。
因着他受伤,食物宜清淡,阮墨只熬了白稀饭,做几个简单小菜,端上楼去……还有一小碟别致的桃片糕。
嗯……说是说情敌吧,才十二三的小丫头,要她真跟人家亮出兵器大动干戈,似乎也有点计较过头了。而且她刚尝了一块,甜而不腻,软滑可口,确实做得不错。
哎,要是她能有这般手艺,还用得着费心思缠着单逸尘不放吗,直接紧紧绑住他的胃,还愁他不拜倒在她的麻布裙下?
不过这等狂妄无耻的话,她也就敢在心里头想想,捧着饭菜上楼后,脸上又是一副微微带笑的温顺模样:“单逸尘……”
这“尘”字还未说出口,便见男人早已坐在饭桌前,没受伤的右手搭在桌沿,表情淡淡,但眼神明显是嫌弃她动作太慢。
考虑到他昏迷数日不曾用饭,整个人瘦了一圈有些可怜,阮墨决定宽恕他嚣张无礼的行为,垂首默默走到桌前上菜,然后也跟着坐在了他的对面。
单逸尘扫了一眼,端起饭碗便开始用饭,速度与平常相差无几,但饭量却大了一倍,甚至那盘吃起来甜得不知所谓的糕点,也多夹了两块。
毕竟她说过不喜欢浪费,只要不是实在难以下咽,他都会尽量吃一些。
******
吃饱喝足,人也有些懒散了,阮墨收拾了碗筷,等沐浴后回来他的房里瞧,陆见已给他擦过身换过药,便安安心心回自己房睡了。
可惜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半夜陆续醒了好几回,她耐不住下楼方便了一回,回房前,顺便走到单逸尘那儿看了一眼。
蜡烛早被吹灭了,所幸她对房间摆设十分熟悉,摸黑来到床沿,也没发出什么声响,只是……怎么听着他的呼吸声有些奇怪,粗重急促,似乎很是痛苦的感觉?
阮墨心下一惊,只觉马虎不得,立刻端了烛台来,点亮。
借着火光,他的俊脸异常潮红,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她伸手一探,那温度更是烫得不得了,受伤的肩膀也是同样的状况……
天,这是怎么回事?
他白天里不是退烧了吗,人看着也挺精神的,才一晚上……就成这样了?
阮墨只觉得,整个人登时凉了个彻底。
正文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八)
寨主的屋子烛火通明,山寨的人们也纷纷从睡梦中醒来,守望着,只为他能平安度过此夜。
屋内的气氛更是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弦一般。
阮墨缩着身子,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看大夫施针用药,看陆见进进出出端水端药,忙得不可开交,而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却像个无事看热闹的路人傻站着,半点儿忙帮不上。
刚才一发现不妥,她便急急忙忙跑陆见那屋去拍门,赶紧找来了大夫给单逸尘看,结果大夫说他是吃了上火之物,引发伤口炎症导致的高烧,由于病况才初有好转,故恶化程度尤深。
上火之物?
她做的菜明明都十分清淡,岂会有什么上火?
“伤口未愈者不宜食桃,其性热,易引发炎症。”大夫粗略解释了一句。
桃?
这对阮墨而言简直是奇闻——水果居然也有令人上火的品种?天,她当时还眼睁睁看着他吃下好几块……
要是事先晓得的话,此事便不会发生了。
都是她的错……
“在下能做的就这么多了,若明早能退烧,便无大碍。”
大夫只留下这么一句,便离开了屋子。
陆见送走了他,折腾得一身狼藉,也没靠得太近,在门边喊了声“阮姑娘”,让她好好照顾寨主大人,便退出了房门。
一室寂静。
唯有床榻上依旧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何时捏紧的拳头,指甲微微嵌入肉里,刺痛感终于迫使她镇定下来,缓步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双目紧闭,包扎完好,平躺于榻上毫无动静,与前两日的他没什么两样。
所以,过了今夜,他也会如之前那般醒过来的,对吧?
嗯。
男人的脸色依旧泛着异样的微红,她侧身轻轻坐在床沿,如同前几晚一样,沾湿巾子,拧得半干,叠成长块儿,仔细搭在男人的额头上,待巾子染上他的体温,又取下沾湿,重新拧成半干叠好,放上去……
彻夜未眠。
******
天蒙蒙亮了,隐约的虫鸣鸟吟渐渐明晰,此起彼伏。
阮墨揉了揉眼,酸涩得有些难受,但仍强撑着,用盆里的清水扑了扑脸醒神,不知第几回取下男人额头的放得有些干掉的巾子,浸入水中。
她一整夜不停地换巾子冷敷,甚至把他衣袍褪了大半,用酒液给他擦了两回身降温……
反正,搓背这事儿都干过了,擦个身又有何大不了的?为了救人,该豁出去的还得豁出去的。这不,他脸色已不如昨夜的红了,额头微烫,但好歹没那么吓人了,证明她的努力还是有成效的,也不枉她整夜不合眼地照顾他。
就是……就是头有些晕,腿有点麻,看东西也有些模糊了……
“阮墨。”
谁在叫她的名字……
“阮墨。”
咦,是太困了,出现幻觉了吗?
他是不是睁开眼了……好像还说话了……
太好了……
“阮墨!”初醒的男人嗓音喑哑破碎得不成声,被喊的人却软绵绵地倒在了床沿,彻底不省人事。
单逸尘眉心紧皱,欲抓她肩将人摇醒,可身前的小姑娘呼吸平稳绵长,分明是困极了昏睡过去的模样。
眼睑下淡淡的青黑在白皙的脸上尤为显眼,未来得及梳起的长发披散肩头,覆去了半张小脸,他垂下眼眸,摸索到那双冰凉发白的手,握在掌中,莫名地心疼。
虽然昏迷一夜,但并非意识全无,他能感觉到有人一直伴在身边,将他从灼烧的热潮中一点一点拉扯出来,不遗余力。
从未远离的熟悉清香,是独属于她的气息。
单逸尘伸臂搂过她纤细的腰身,将她搂得靠近些,也能躺得舒服些,而后,静静地望着她沉静的睡颜,竟也不觉无聊,连陆见要进来看他伤情,都被他阻止了。
就此虚度了一晨的光阴。
******
小姑娘醒来后,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他的怀里,自然又是羞窘得落荒而逃。
不过,这显然只是单逸尘单方面的感觉。
当阮墨看见他安然醒来,第一反应不是自己为何睡在榻上,而是飞奔下楼找大夫来看他。
但刚到大门处,便被候在门边的陆见拦住了,问她何事出去。
“他醒了,我得找大夫来,看看他是否确无大碍。”
“阮姑娘,现在外边有些乱,你暂且莫要出去了,大夫我去叫吧。”
阮墨不明所以:“乱?发生什么事情了?”
陆见却不愿透露,只让她待在屋里等着,便拉门出去了。
“陆大哥……”她心生疑虑,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单逸尘的身体,也无暇多做追究,便依言留在屋里,想着热水似是没有了,便到后院去打水来烧。
“我说啊,那个阮姑娘也不知会不会照顾人,昨儿把寨主折腾成那样,真作孽。”
“可不是嘛,看着娇滴滴的,定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
“照我说,咱寨主就不该让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服侍,万一是心怀不轨……”
后院的墙与小溪只有一墙之隔,几个妇人忽高忽低的议论声一清二楚地传来,站在井边的阮墨想听不见都难,也才明白陆见不让她出去是为何意。
也是,本就是她的错,她们非议她也无可厚非,不过是话有些难听罢了。
莫要放在心上。
等她烧好了水,陆见也领着大夫回来了。
三人一同上了楼,阮墨在一旁冲水泡茶,给陆见和大夫各端了一杯,又另外倒了一杯白水放凉,垂眉顺目,一直未曾说话。
“……无碍了,接下来按时服药敷药,饮食上多加注意便可。”
大夫提着医箱准备离开,阮墨想着陆见得给他换药,便主动跟着下楼送大夫出去。
单逸尘瞥了眼她匆匆消失的身影,才收回视线,声音冷然:“陆见,外面发生何事?”
陆见手下未停,对寨主的问话毫不意外,他深知寨主此人,有着何等敏锐的洞察力,方才小姑娘的情绪都写满脸上了,他怎可能看不出来。
“昨夜之后,他们便开始传,说寨主的受伤,是因阮姑娘不小心,病情恶化,是因阮姑娘照顾不力,还有说她来路不明、居心叵测的……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我的事,何时轮到他们议论了。”单逸尘皱了眉,忍着肩上的疼痛坐起来,冷声吩咐,“把多嘴的几个给我带来。”
“寨主……”陆见有些犹豫,“若是女的怎办?”
“那便让她们男人过来。”
“……是。”
那日午后,寨子里好几个汉子被叫进了寨主屋里,出来时一人一个巴掌印,全是自己往脸上招呼的,丢人得不行,回家立马把自家婆娘狠狠训了一顿。
然后大伙儿便都明白了——阮姑娘是寨主要护的人,他们谁敢欺负人家,准第一个倒霉。
而关在房里一连睡了好几时辰的阮墨,对此一无所知,只道大家对她的态度怎么一天一个样儿,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也算是雨过天晴了,继续伺候着某位大爷。
******
然而有的人心情却是阴雨沉沉。
严氏沐浴更衣后,回了房却不见女儿的身影,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才找到蹲在后门边,不知做甚的小丫头。
“绾绾,怎的还不睡?”她探头轻唤了一声。
苏绾转头乖巧地笑了笑:“很快很快,娘亲先躺下歇吧。”
严氏无奈地摇摇头,叮嘱她:“早点儿啊,不然一会儿娘灭灯了,可别喊怕黑。”
“知道啦。”
后门轻轻关上。
苏绾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垂在脚边的手一松,被捏碎的红色花屑便轻飘飘落下来,洒了一地。
“哼,还以为这样就能把你逼走,没想到,连寨主大人的心都被你迷了去……哼,一回不成便再来一回,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谁也不会想到,小丫头天真可爱,心里却藏着坏诡计。
正文 山寨寨主与官家小姐(九)
又过了几日,单逸尘的肩伤彻底痊愈了,在后院练了一时辰功,阮墨就从窗户探出同头来,让他回屋用饭。
他收起长剑,进门后先上楼换了身干净衣袍,才重新回到饭桌前。
甫一落座,端上最后一道菜的小姑娘便手一伸,往他桌面“啪”地丢下一个长璎珞,语气不平不淡道:“秋姑娘托我捎带的礼物。人家说,是亲手编给你的。”
单逸尘随意扫了一眼,抬眸望向那个半个眼神没留下就往膳房去的娇小背影,直到人拿着碗筷过来了,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眸色染上丝丝笑意:“吃醋了?”
近几日老有姑娘托她给他送礼物,那憋屈都写在了脸上,他要是再看不出来,当真是睁眼瞎了。
阮墨挣扎了两下,没挣出来,反而被抱得更紧,佯怒瞪了他一眼,撇撇嘴道:“不要脸,谁吃醋了……”
单逸尘垂眸,见她乖乖任他搂在怀里,却视线落在那条彩带子上,还忍不住哼了一声,赌气的小眼神看得人心生怜爱,只当她是嘴硬不承认,寻了她的手捏了捏,低低道:“以后你若是不喜,便不送,无需理会她们。”
“哼,她们要是硬塞给我,难不成我还能扔了?”
“那便扔了。”他勾了勾唇,掌心的小手白白嫩嫩,捏起来软软的,“莫要为无关紧要的人坏了心情。”
阮墨低着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轻轻地“哦”了一声。
看来她想得不错,那日单逸尘舍身救她,的确是他已然动心的表现。不知是否终于情窦初开……啊呸,是脑壳儿开窍了,自桃片糕那事儿之后,他待她的态度便起了变化,虽然依旧成日冷着脸,但偶尔心情好了,或是逗她逗得过瘾了,也会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至于什么叫逗她……看他现在这样动手动脚,摸摸抱抱的,不就跟逗猫儿一样逗着她玩儿吗?
由着男人抱着哄了一会儿,阮墨才推了推他,嗔怪道:“别闹了,饭都要凉了。”
单逸尘也饿了,放她回了自己的位置,随手将那条璎珞丢到一边去,便开始用饭。
然而饭还未吃两口,大门便被人用力敲了两下,未等他出声,人便推门闯了进来,是陆见,满头大汗地喘着气,神色十分急切:“寨主……大事不好了!”
阮墨眼皮子一跳,放下饭碗望过去,对面的男人也放下了饭碗,面无表情看着陆见:“何事?”
那眼神,仿佛陆见说不出一件十万火急之事,他便能立刻将人踢出门去。
陆见当然是有急事,才冒着打扰寨主大人与阮姑娘打情骂俏……的风险赶来的,几乎稳不住跪在了地上:“寨主,官府派了捕差们上来拿人,现在已经快到半山了!”
单逸尘立时拍案而起,眉心深皱地盯着他:“拿什么人?”
陆见握紧拳头,勉强镇定下来,回答道:“还不知……三狗子只听到要来,就奔回山寨报信了……寨主,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要说有事,那便只能是半月前劫的那一趟镖了,不过他们一向把镖银藏在山寨外的地方,藏匿的地点也只有少数几人知晓,即便官兵是来搜查镖银的,只要他们一口咬定没有,估摸着那些官兵也没有办法。
“莫慌。陆见,你去安抚山寨的人,让他们闭紧嘴巴,我先下山探探那些官兵。”
“是,我立刻去。”见寨主冷静自持地吩咐事情,陆见也稳下心神,步伐匆匆地领命退出去了。
单逸尘取过一旁的长剑别在腰上,正欲抬步出门,衣袖却忽而被人拽住了。
“单逸尘……”阮墨在旁都听见了,直觉这不会是容易解决的事,拉着他又不知说些什么,憋了很久才说了两个字,“小心。”
他勾唇一笑,拉下她的手握了握:“会的,等我回来。”
“嗯。”她也扯着嘴角笑,看着他高大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心中却莫名不安起来。
******
官兵来得极快,好像知晓如何走最为便捷似的,未等单逸尘探出什么,便来势汹汹踏入了山寨。
大部分人都回自家屋里待着了,三五个魁梧大汉挡在山寨道口,领头的陆见上前沉声道:“大人,敢问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对方尚算客气,虽脸上明显露出不耐烦,但仍说明了来意:“有人举报,称这寨子私藏强抢来的人不放,我们上来缉拿主犯,并解救人质。”
陆见心里咯噔一跳,他们行事向来做绝,不会留下活口,谈何人质,还欲再问此人是谁,对方已将他一把推开,直接闯进了山寨:“给我逐户搜!”
“是!”
几个大汉想拦,陆见却使眼色示意他们莫要轻举妄动,要搜便搜,搜不出自然就走了,免得到时这些官兵气不过,拿“打伤官吏”来入他们罪。
官兵鱼贯而入,装着糟糠的筛子被掀翻,菜架子被一脚踢倒,晾晒的咸鱼横七竖八掉了一地,被强行闯入的屋子响起尖叫和粗吼……
原本好好的山寨,不出一刻便乱成了一锅粥。
陆见让那几个大汉回家护娘子去了,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忽然想到了什么,飞快朝寨主那屋看去,暗道糟糕。
******
阮墨原本正在屋里坐立不安,隐隐担忧着外头的状况,岂料那个刚出去不久的男人从后门回来了,二话不说便将她拦腰抱起,使轻功迅速离开了屋子,往山下奔去,待她回过神来,已经被扔进一间昏暗破旧的小屋里了。
“啊……”毫不温柔的力道令她痛呼出声,单逸尘眼中有一瞬的心软,可思及山寨里正被践踏欺凌的同伴们,又强迫自己收回想去扶她的手,直立于她面前,冷冷看着她:“你是何人?”
阮墨揉着酸疼的后腰坐起来,既委屈又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郁南城西最富有的阮府与城北的员外府联姻,阮府二小姐于成婚前突然不见踪影,至今行踪不明,阮府寻人未果,上报官府,在员外府的支持下,全城搜查。”
他轻轻地笑了,极冷,却冷不过眸里的光:“你,便是那个阮府二小姐?”
那一声笑,不知是笑她装傻充愣,还是笑自己被她迷了心魂,当初救她回来以后,竟忘了追查她的身份。
阮墨一愣,回想起入梦之初的记忆……似乎确实是的。
可那又如何?
为何,仅仅因为她的身份,前一刻还在耳边温柔低语的男人,下一刻却可以对她如此粗暴?
“是。”她在他冷然的目光下,逼自己压下心头的一丝难过,字句清晰道,“我就是那阮府二小姐。”
男人的双眸紧紧锁着她,沉默良久。
在阮墨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忽然一拳狠狠击中她身后的墙壁,她下意识紧闭双目,“砰”的一声重重响在耳畔,震得她头直昏。
天,手很痛吧……
他、他怎么了?
该不会气得要打她吧……
单逸尘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小脸吓得发白,眼睫轻颤,仿佛他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将她欺负了似的。
可明明,她才是那个瞒他欺他的人。
对,他气疯了。
他气她连累山寨安宁不再,他气她相处多日从未透露半句,他气她至今不肯全然信他。
然而,统统比不过他对自己的怒气——
这个直到此刻,仍想着要将她护在怀里,不愿交出去的自己。
多么……可笑。
阮墨一直听不见动静,试探着微微睁开眼,却见男人一脸漠然地退开,不再看她,转身,留下一个略显颓丧的背影,朝门外走。
“单逸尘!”她顾不得害怕地追上去,他的神情太过冷淡,让她有种会被丢在这里的感觉,“你……你去哪儿?”
“回山寨,应付那些官兵。”
“官兵?他们去山寨了?”她以为他将他们挡在半路了,此时才终于明了他的种种异常,“他们说你抓了我?”
单逸尘不语。
但他方才的失控举动,早已然说明了一切。
阮墨晓得,他们虽是一群凶悍的山贼,却不可能与拥有军队的官府对抗,想必,是山寨遭到官兵强行搜查,大伙儿受尽折磨却无法反抗,他才会如此不甘和……气她。
“单逸尘。”她走到男人面前,微仰头望着他的双眼,静静地说,“我跟他们走吧。”
“不行。”单逸尘一口回绝,毫无回转的余地,“你留在此处,哪里也不许去。”
“然后呢?任他们隔几日便上来捣乱一回?”阮墨慢慢摇了摇头,“你是他们的寨主,而我,只是一个无所谓的外人……”
“不,你不是外人。”他双手扣住她的肩,指尖发白,“你是我的……我的……”
“你的……什么?”她看着他问。
是啊,他的什么呢?
他承认了自己的感情,却从未对她说过一句喜欢,更没有给她任何名分。
她是家境殷实的官家小姐。
而他,只是臭名昭著的山贼。
凭什么……要她心甘情愿跟在他身边?
阮墨忍着肩上的刺痛,抬手覆在他炽热的大掌上,冰冰凉凉:“单逸尘,大伙儿都需要你……让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