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惊梦   汴安, 卢家。
  
  更深人静, 月华清凉, 一枝红杏簌簌簌摇摆于院墙微风中快要吹落。
  
  巷子里的更鼓清脆响亮又打了一次。
  
  这是一个极其安静, 又极其容易惹祸出事的非常之夜。
  
  朦朦胧胧中, 借着纸糊红灯笼的晕弱的微光, 卢家老宅的黑漆大门上, 那副先皇御笔亲题的对联——“忠厚传家,诗书继世”——显得格外凄凉、幽冷、沉着而阴森。
  
  原来,东苑西厢房的灯还晃着。
  
  “嗯, 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再来!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四喜财啊!……嗬!老娘我可告诉你们, 这叫做‘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你们快喝!快陪老娘喝呀!”
  
  随着一个女人的浮声浪语——卢家所有的人——包括西苑正房的卢老太太、年轻漂亮却守着死寡的女人孟静娴、还有一脸不可置信纠紧着丝帕紧蹙着眉的老姑娘卢信贞……她们,全都一个个表情凛然、双目血红愤怒地紧盯着从那女人笑声所发出的方向——东二苑的西厢房, 那个她们此时视为耻辱, 也视为痛心作呕的地方。
  
  女人, 是她们卢家所有人最为崇拜、最为尊敬、也最奉之为圣人骄傲的卢家老二、也就是当今赫赫有名、不到三十便做了内阁宰相的卢信良的新娶二少奶奶——陈国公的掌上明珠、当今皇帝的表姐、那个名声早已烂得不能再烂的妖媚之女叶锦绣, 叶大姑奶奶!
  
  她穿着一件艳俗无比的大红色紧身裹胸长裙。其余雪肤之上, 未着寸缕。
  
  表情豪放, 放荡而不知羞耻,手拿着白玉杯子仰头一口一口狠灌着酒。而至于糜乱不堪的身体四周,却围着多个男人……
  
  不, 不是多个!
  
  而是一、二、三、四、五……一堆!一堆多得数都数不清的、同样衣衫不整的男人。
  
  高的, 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他们就那么和她笑着,调着,甚至亲嘴儿咂舌,相互楼抱。
  
  卢家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们卢氏先祖,可是出现过许代大儒,被先皇赞誉为“名德相望,世家之盛,勋业灿烂,古未有也”的百年诗礼人家,曾出现过“士之楷模,国之桢韩”的海内大儒卢植,有“八相佐唐”“大历十才子”的卢照邻、卢编等人……可以说,就算到了这一代,虽有渐渐衰落腐朽气象,大抵是百家之虫,死而不僵——尤其是,现居的年轻宰相卢信良,也就是这个女人的新婚丈夫,更是撑起整个家业,使得他们优良秉性传统终于得以维持和继承……
  
  总之,卢家的这些人,想找块豆腐碰死的心都有了!
  
  厢房的灯依旧晃着。
  
  那个女人,她还在笑,还在闹,群魔乱舞,嘻嘻哈哈地。
  
  然而,就在同样卢家老宅的另一个方向,一条拥挤的走廊或大街,她们的儿子或叔叔抑或兄长——却面色凄惶,眼神麻木绝望地正站在那儿,木头似地接受着嗑瓜群众的同情与指点:“啊!你们快看看他头上的绿帽子啊!这可是当朝大名鼎鼎的卢相啊!造孽,真是太造孽了!”
  
  正是卢信良。
  
  卢信良头上戴着一顶又一顶绿帽子,人群指点声中,飘飘摇摇,几乎重到了比天还高。
  
  卢信良手里拿着一把雪亮匕首,嘴角沉若冰霜地一绷,“噗嗤”一声,就生生对准自己的胸口心窝,一点一点,稳准狠,干脆利落地刺了下去……
  
  “啊!儿子!不要!不要啊!”
  “大哥!大哥!”
  “二弟!你怎么能这么傻!你怎么能这么傻!——”
  “……”
  
  人声,自杀,喊叫,沸腾,吵嚷,以及再也无法存颜于世的各中耻辱……
  
  豁地一下,卢家所有的人全都惊醒了!
  
  “原来,是梦,是梦啊……”
  
  手擦着汗,大家异口同声。
  
  原来,是梦。
  
  不管是当家的主母卢老太太,或者她大媳妇孟静娴,抑或三小姐卢信贞……她们,居然满头大汗、十分荒唐离奇地,竟在这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古怪不可思议中……做了同样一个令人心惊胆寒毛骨悚然的梦!
  
  卢老太太:“想我卢氏一门向来德高深远,如今却家族不幸,二儿媳妇那人,我先前觉着,若是能够深感劝导,孺子可教,这丧风败德之祸或可免去——但是放眼当下,你看她嫁进咱们卢府这段时日所做所为,哎,想起都令我寝食难安,无比头疼啊——”
  
  卢三姑娘:“哎!这才叫做八抬大轿没底儿,丢人了! 半夜三更的,若不是二嫂那白日荒0淫无耻的不要脸行径,我怎可做这样不要脸的恶梦……说来,真是可怜我二哥,我们卢家现如今的唯一香火,人人敬他,爱他,却一辈子竟栽在这不要脸的女人头上,哎,二哥啊二哥,都是那皇帝造的孽……”
  
  卢家寡妇大少奶奶孟静娴:“哦,乖乖乖——”手里抱着小孩,轻轻拍哄:“岳嬷嬷,你说,咱们府上的这位新弟妹,真的如传言那么荒……荒唐龌龊不堪吗?”不敢说做梦的事儿:“本来原先我瞧着,她人那么美,举止那么坦荡利落率直,或许外头上的传言有偏差也未可知,可是,哎……”仿佛难以启齿,便摇摇头,脸儿羞红,继续拍哄孩子去了。
  
  ※
  
  叶锦绣觉得,这卢家的女人全都个个脑子进水,心里有病。
  
  掐掐指头,她嫁进这卢氏一家也快个把来月了。
  
  昨天,因闲得实在厉害,一时无聊,便打发她的侍女春儿去她枕头底下取几本鬼怪史翻翻。春儿那厮也实在粗心得可以,毛手毛脚也笨得可以,一时大意,看也不看,便把她藏在褥子底下的那本《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拿了过来。
  
  那本书,拿来也就算了。而且,关于《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其实,这书里面也没个啥淫0秽东西可猎奇,不过是写一些高楼月夜,窗帏之旁,夫妻间互相欢好共享云雨之乐的房中秘术和各种心得心法……本也没啥可大惊小怪咋咋呼呼的!然而,这淫/秽之书拿来也就算了,更更可笑,更更可笑的——是叶锦绣有一次不慎留意,多夹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在里面,也就是被这些卢家女人视为简直无法想象,看了要戳眼睛的《春宫图》在里面。
  
  那图册,啧啧,各种画面,各种不堪,工笔细描绘得之大胆豪迈,之无耻下作……卢家的那些贞节烈妇看了,这还了得!
  
  “啊!弟妹,你!你!”
  “二嫂,你,你——”
  “二儿媳妇,你怎么,你怎么——”
  “……”
  
  都要晕了!恨不得直插双目,当场跳河,以示她们从未见过这类污秽肮脏东西的清白与干净。
  
  叶锦绣无所谓耸耸肩膀道:“怎么了——难道,婆婆大嫂还有小姑子,你们都是第一次看这类东西么?脸皮烧呼呼红成这样,是病了么?”
  
  她是故意使的坏。
  
  当时的叶锦绣,就是想好好整整这些所谓的百年诗礼人家的坚贞烈妇。
  
  见众人像逼蛇一样赶紧退开,躲她几百尺来远。锦绣慢悠悠喝着茶,一口一口,越发觉得好笑。
  
  “噫?婆婆,大嫂子----这小姑未嫁,看了这东西反应成这样还算正常-----可是,你们却有点不应该啊!”
  
  然后,毫不害臊地,又说起那图册是出自谁谁的手笔,价值几何,她是花了多少银子才弄来的。
  
  众人听了,更是恨不得掘地三尺,当下把自己给活活埋了。
  
  大概,估计,如果——要是锦绣她得知,就是她的那本什么《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她的那个有着各种令人喷血画面的《春宫册》——竟让卢家这些女人——她们在同一时刻,同一宅子,竟做了同样那种古而怪哉的荒诞淫梦——
  
  没准儿,叶锦绣此刻一口茶水便会喷在她相公卢信良脸上:“哈哈哈!好玩儿!真好玩!卢信良你们全家都很好玩!”
  
   正文 第二章 指婚   锦绣是因为狗皇帝的指婚才和卢信良走在一起的。
  
  传说中的新皇宣德帝十分贪美好色, 他有一个宠妃, 唤做容贵妃。那妃子, 长得温婉娴静, 知书识礼, 新帝每每翻牌召她侍寝, 荣妃不是推三就是阻四, 有一次,容妃还要推绝新帝的床第求欢,容妃说, 她最近实在是太累太累了,正好葵水刚来,周身的不舒服, 便想尽办法转移皇帝的注意, 不是拉着皇帝写诗,就是怂恿他到寝殿外间赏花……皇帝对于这新宠的妃子本就两分怀疑, 不过倒也并未完全在心, 直到那一次, 赏花作诗的过程中, “呼啦”一声, 殿内窗门吹开, 而掩藏在妃子阁中玉案布帛底下的一张男人画像,就那么皇帝跟前赫然显眼暴露出来——
  
  “皇、皇上……”
  
  妃子的脸都白了。
  
  皇帝面色难看之极,嘴上, 仍旧含着笑, 是冷笑。
  
  然而,私底下暗中遣贴身太监秘密一查,最后,太监查了来说——
  
  “回皇上,奴婢确已查清,首相卢信良,正是与容妃娘娘是青梅竹马……”
  
  是的,画像上的男人自是卢信良无疑。
  
  皇帝气得发疯,又是摔碗,又是打骂太监。
  
  最后,一通冲妃子殿内逼着对方含泪忍辱强着受用了一回后,一个春日融融、御花园粉粉白白樱花纷纷坠落的风景旖旎下午——皇帝一边拉着容妃陪他与卢信良下着围棋,一边时不时折扇轻挑着容妃的下颔,对卢信良说:“爱卿啊,朕,现在就给你说合一门亲事如何?你看看你现在,老大不小了,快三十了是吧……”
  
  “啊呸!”叶锦绣常常心骂:这该死天杀的狗皇帝,你争风吃醋,他姥姥的居然波及到我叶锦绣头上来了!
  
  叶锦绣第一次看见卢信良——其实,还没现在的这么讨厌反感。
  
  那是约莫前一年时间,她的脚被扭伤了,需要找个垫子来坐坐。当时,天气闷热,她穿着一身艳红绣牡丹金线摆动湘裙在皇宫里扭过来扭过去,招招摇摇地,就为了恶整一个歹毒妃子,好替姨妈身侧一个受气包小宫女儿出出气。她拿出了一本书,随随手手地。
  
  卢信良:“姑娘,你现在垫来所坐的,正是先贤之圣孔老夫子的《论语》,你这样糟蹋玷辱,会折福折寿的……”
  
  突然出现,就像个先贤圣人,表情正二百八,有板有眼。
  
  “啊呸!你才折福折寿呢!你全家都折福折寿!什么圣人孔老夫子!姑娘我的脚扭伤了,你眼睛瞎了是不是?”
  
  这便是他们的第一次回交锋回合,由一本叫《论语》的书所引起。
  
  叶锦绣后来常常也想:为什么……为什么当时卢信良却是看起来并没现在这般讨厌呢?
  
  是了,当时的卢信良,看起来端静,沉着,冷俊,脱俗,朝服博带,长相斯文,给人一种很是高高在上的禁欲之感,就像一个转世佛陀……
  
  “即便如此,先贤的著作也不能由着你这样来糟蹋玷辱,给,这个拿着,暂时先垫垫用一用。”
  
  他又说,很快救了那书,拿在手上。接着,轻轻地一摸袖,他倒是果真给叶锦绣递了一张帕子过去。脸,在干净清澈的阳光下浅浅投影,恍若冷玉流光。那帕子,自然也是和他人一样,折得整齐,干净,线条分明,隐隐约约,透着股百合梅花冰片似的淡淡冷香。
  
  锦绣爱理不搭地,慵慵懒懒,伸出手,缓缓地,挑了眉,冲他一笑。“谢你了!公子,你人真好!”
  
  眨眨眼睛,其实,这是在挑逗,非常有意地——
  
  锦绣人美,姿容艳丽,名动京城。放眼整个贵族之圈,追求的世家公子贵多不胜数。
  
  锦绣,多多少少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虚荣、傲娇和放荡不羁的。她促狭似地以为,眼前的这男人有板有眼,正儿八经,其实也和那些好色衣冠楚楚之徒不出左右——表面上,看着君子,满嘴的之乎者也,而实际上,装模作样,见了美女过来撩一撩,尤其是借这种机会和场合。
  
  她想逗逗他。看他,是不是人如其表,还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女则》上有云:‘正洁于内,志于四德’……当然,这四德,包括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很快,锦绣她就失败了。卢信良非但没有,却又开始教训起人来了。高高在上的姿态,那副超然忘我,还真把自己当成个手缠念珠、势必要降妖除魔的得道高僧——他要除魔。
  
  除叶锦绣这个妖魔。
  
  卢信良:“姑娘,在下看你眼神不纯,衣衫不正,想必这先贤典籍,更是该拿回去好好仔细阅读阅读了!给,这东西,对你非常有用。”说着,倒还真把那本《论语》还给了她。
  
  “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叶锦绣一愣,笑了。
  
  接了那书,笑得眼眸弯弯,风情万艳。
  
  而兴许,这大抵世间上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他们都有一个通病,但凡境里的花,水中的月,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去看,多半都是美的,琢磨不定的——所谓,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
  
  后来,叶锦绣回到了闺房,一边翻着那本《论语》,一边时不时把男人所给她的那张丝帕拿出来看看,睡得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一双未趿绣鞋的漂亮玉足吊儿郎当,晃晃悠悠。
  
  她想:那男人,还真有意思。算起来,应该是叶锦绣第一次见过如此正儿八经的男人吧?御花园的开满浓郁紫色木槿的闷热花从中,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他站得距自己远远地,就像她叶锦绣是一个沾上了就会被毒伤的毒蛇猛兽?
  
  毒蛇猛兽?
  
  然后,锦绣又翻身坐起,神色慵懒把那帕子拿在手上晃来晃去。
  
  她又想起,就在隔得远远面对面站着的当口,男人见她要脱鞋子,心一慌,急了。“还有!”他深吸了一口气,赶忙背对过身:“女人之重,重在‘贞操有节’这四个字——若姑娘你想要脱鞋,还先请回房!这里是光天化日之下,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
  
  “哦——是吗?”锦绣当时自然看不见他的脸红。挑眉,声音拖得长长。男人越是这样,锦绣越是想促狭心一起,她要整整他——好好、好好地整整他。
  
  仍旧把那双绣鞋慢条斯理悠哉悠哉脱了。
  
  “——公子!”她笑,使坏:“好了,我这就回房去脱,现在,你大可不必背对着我了!诺,不信你瞧——”
  
  说话间,举着绣鞋,那双阳光下缀着盈润珍珠的漂亮女人丝履。
  
  卢信良这才轻轻地,慢慢地回转过身来。
  
  “姑娘……你!”
  
  是的,卢信良上当了!
  
  卢信良这厮,诚然,他长得倒是惊为天人,龙章凤姿的,然而,锦绣而言,即便如此,她也是看他倒尽了胃口,一肚子的窝火。
  
  锦绣不想嫁给这个男人。
  
  一百个,一千个,她是打死不愿把自己的这上好年华青春,糟蹋作贱在这种无趣迂腐又呆板的变态男人手上。
  
  是的,他不想嫁。
  
  隔着帘儿,皇帝对眼前那个看起来玉树临风、清清雅雅的内阁首相卢信良笑着一指:“呵呵,就是他了!——表姐,你看,你对朕给你选的这门亲事,可还满意与否?”锦绣手搓着帕子,帕子抵着下颔:“啧啧!”当时,她就像在品鉴一张画或一件首饰珠宝衣服。实在蠢得无知,蠢得可以。这男人她居然见过,没想到是他?
  
  是他!
  
  是的,当时的叶锦绣,还不知道这厮——也就是珠帘那边,正一板一眼举着本书给皇帝那些朝臣上德育之课的、那个鼎鼎有名、刚劲正直不阿、两袖清风——甚至害得底下一名官员就因这厮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生生把人小妾舌头给血淋淋割下来的死变态、死古董——当今大名鼎鼎的年轻有为的首相大人卢信良。
  
  是的,叶锦绣她不知道!
  
  傻傻乎乎,她不知道! 正文 第三章 卢相的贞洁观   相传卢信良是个大变态。
  
  那天, 锦绣和这个男人第一次洞房, 浮翠流丹, 花烛之夜, 锦绣闷声顶着个大红盖头坐在床畔边嗑瓜子, 她磕着磕着, 一时闷热难受, 身子往后轻轻一仰,锦绣就睡着了。
  
  “娘子——”
  
  有男人叫她。迷迷糊糊中,锦绣翻了个身, 爱理不理,男人的声音淡淡沉沉,冷冷的, 没有一丝可人的温暖与热气。锦绣感到非常不耐烦, 正要叫男人别再叫她了,她要睡, 好好地睡, 这又是拜堂, 又是磕头, 嫁到他们卢家她就像在受活罪, 然而, 还未说什么呢——
  
  “贱妇,本相叫你快起来了,你听见没有?!”
  
  锦绣哗啦一下, 猛地翻身直坐起来。
  
  她额上青筋根根暴跳, 撸起袖管,正要破口大骂:“卢信良!你胆敢再叫我一声贱妇试试,你试试——”
  
  忽然,锦绣瞪大着眼睛,她把那双桃花般水蒙蒙的黑亮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卢信良这个死变态,原来,他坐于自己床边,闷不吭声地,手举着一块铜铁打造的什么玩意物件儿。
  
  好像……好像是专门用来对付那种水性杨花、不守妇道无耻放□□人用的“贞操带”?
  
  是的,那玩意,好像……是叫“贞操带”?!
  
  锦绣气得要发疯。“你,你——”她镬髻尽散,几乎要从床榻上跳踊起来。
  
  锦绣以前名声不太好,“纵马声色”,“浪遍草丛”,有人说她是“淫0娃□□”,见了个男人就开撩;有人说,她是欲壑难天,刚刚入洞房她的第一任相公就被她那无休无尽的欲望给活活“折腾致死”,也就是民间所说的“马上风”……当然,这事说来太长,暂且不提。
  
  就那样,新婚洞房,两对儿新人就那么互相撕扯折腾起来。卢信良逼着锦绣这个传说中的“淫0娃□□”要她穿他给她亲手打造的“女人贞操带”。锦绣不穿,卢信良便死劲儿抓着她的头发往后一扯,“碰碰碰”,对着身后墙壁,一下又一下,就把锦绣的头给碰得咚咚直作响。锦绣满嘴满口都是血,她骂:“卢信良!你是个疯子!你个老腐朽!老古董!你个臭忘八!你是死变态!——不穿!老娘不穿!我叶锦绣就是给你戴一百顶一千顶绿帽子,让你周身绿得像片绿的大草原——我也不穿!不穿!不穿!不穿!”
  
  “贱妇!贱妇!……”
  
  卢信良越发目眦崩裂,把锦绣的头磕碰得更加响了。
  
  是的,那是个梦……锦绣最后吓得醒了。
  
  然而,饶是一个梦,可对于锦绣来说,这样的梦——这样可怕的梦里的死变态卢信良,锦绣饶是胆子再大个性再无拘无束,但一想起这个梦,锦绣每每都忍不住背心冒汗,唏嘘不已了!
  
  卢信良其实前后也说和过三门亲事。
  
  那是在锦绣被皇帝指婚给这个男人之前。
  
  第一个,许尚书府的三姑娘许贵珠小姐,生得柔止端方,貌美娴雅。只是,隐隐约约传来,这三姑娘哪哪都好,既能熟读《女则》、《女训》,又一脸的忠贞操守,处处识得大体,甚至百里挑不出一二,可以说,是卢氏一门未来准儿媳妇的标准之一,若能让她和卢信良配在一起,当真是天造一对,地上一双。
  
  “——不过,她是个大脚!”
  
  说媒的官员摇头连连叹声。那眼神措辞,大概是希望卢相大人莫于这点小事上斤斤计较。是的,当世事,女人裹脚之风甚行,三寸金莲的审美成为当世主流——卢相不吭声,也不出气,手玩着两颗文玩核桃。核桃于他手中咔擦咔擦翻转碰响,终于,响了好一会儿,卢相才淡淡地整整袍子衣襟,端然开口说道:“大脚不大脚倒还其次,这关键是——”
  
  这关键是,从这女人裹不裹脚的态度来看,那女人,就绝没有这官员说得那么完美……
  
  “卢信良,你个大死板!老古董!”
  
  官员心里暗骂。迂腐!太迂腐!
  
  卢信良的第二门亲事,那是兵部侍郎家的一个千金,也是温柔,娴静,漂亮,姓孟,叫孟淑仪。
  
  这个女人,下场不要太惨。后来又是浸猪笼,又是传说骑木驴……很多流言蜚语中,都说这就是和那个大名鼎鼎的死变态死迂腐卢信良有关。
  
  女人在说亲给卢信良之前,她与一位寺庙中邂逅的书生发生了一夜苟且——想书生跳墙,小姐幽会,这在卢信良为官当政时代和风俗世态可算是天大的大事儿!而且,大概是怕卢信良,又深谙这宰相的脾气与性格,加之,又偏偏地,那女人的祖父,又是直属于卢信良的卑职下臣,于是,为了讨好,那名官员决定,将自己府里让他们丢尽脸面出尽风头的亲亲孙女儿给活活浸了猪笼,并且,浸了猪笼还不说,还十分残忍变态非常地让人骑了木驴……
  
  叶锦绣想起就背皮惊悚,正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若非卢信良这个变态死板的一味腐朽迂儒——到处整该什么肮脏淫0浪世下风气,要存什么“天理”,灭什么“人欲”——那么,那位小姐的下场,也就不会如此之凄惨了。
  
  真的,实在是想起就背皮发麻,怎一个“惨”字了得啊!
  
  卢相爷的第三门亲事,那位小姐是上吊自缢的。
  
  不过,这一次,卢相于这件事上,多多少少有点无辜。
  
  除了听闻许家小姐没有裹脚的种种被卢相所嫌弃,除了亲眼目睹那个孟家小姐的凄惨下场——
  
  那位小姐,有一次还听说——
  
  “对了嬷嬷!”那小姐问她的贴身乳母:“就你上次所说的,因为这卢相的一句什么话,有个官员的小妾最后舌头被割了,听起来好可怕好骇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嬷嬷,您能跟我讲一吗?”
  
  原来,卢信良刚刚二十七岁那一年,也就是入主内阁四大辅臣之首没多久——有一次,他阁内朝部的某位下属官吏邀请于府邸作客。他们府上有一个小妾,叫做陈娆娘。那娆娘,生得艳丽娇美,性子热情活泼。出来轮流给众位官员贵胄掺酒说话的时候,娆娘走到了卢信良的位置,也就是宴席首位。
  
  当时的卢信良,就那么绯衣官袍端端静静做着,脸上冷若冰霜,不苟言笑。
  
  娆娘笑:“哟!原来这就是我家老爷时常提起的卢相卢大人啊!恕奴家肤浅,只道是官居那般高位,一般坐到这种位置,都是些年上几十的老人了!再不济也是我家老爷那般岁数,啧啧,没曾想,卢相如此年轻,真是令奴家今日好生开眼——”说着,还把卢信良从头打量到脚,飞起一双直勾勾眼睛。
  
  又约莫,是被那名官员宠溺坏了的,胆子有些大,再加上倒霉,竟就着打量功夫,不小心手一松,雪白的丝帕被风吹落,且堪堪,吹到卢信良卢大相爷的官服袍摆之下,“哎哟!”她又一惊一乍,“瞧瞧,瞧瞧,这才叫做秀色可餐呐!奴家只光顾着去看‘美人’,却忘记这其他大人的酒还没有敬!”其实是想讨好,想衬托这场上的主要贵客是卢信良,又加之笨嘴拙舌不太会说话,一时卖弄了风骚,丢尽了洋相,竟调笑着弯腰去捡卢相爷脚上的丝帕,并且,“哎哟”一声,眼儿一晕,又往卢信良身侧挨了一挨。
  
  而且,那神态动作,三分中,竟有两分,像是装出来的。
  
  卢信良当时的脸,一下就黑了。
  
  事实上,不光是卢信良,其他的在座官吏也个个没敢吱声,都在为这小妾捏冷汗。
  
  小妾其实是真的晕了一晕,女人不慎酒力,也实乃正常。
  
  那官员吓得身子哆哆嗦嗦,脚一软,连滚带爬,从席间就直滚到卢信良跟前儿,跪道:“卑职治家无德!管理府中女眷无方!请首相大人恕罪!请首相大人千万千万恕了卑职这一回!”
  
  “张大人,你们的家规家风看起来很是不错啊?”
  
  卢信良慢慢啜着酒,一小口一小口,看起来表情并没多少怒意。
  
  气氛越发紧张,众人越发不敢吭声。
  
  终于,待啜得差不多了,卢信良的嘴角这才冷冷翘了一翘,很是轻蔑嘲讽地,并一边掏出袖中的帕子,慢悠悠擦拭着方才那小妾所拉扯过的地方。淡淡瞥了那儿一眼,一边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又说:“区区一个内宅孺妇,这都治理不好,想朝部如今那么多如山大事,你更是治理不好了?”
  
  然后,就走了。倒背着两手,一点面子也不给地,众目睽睽的各官员胆颤心惊中,叫了一声:“来人,起轿!”直出了那官员下属的宅子。
  
  小妾一直愣在那里动也不动。
  
  因为她至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究竟哪句话没有说话,哪个地方得罪了这位年轻内阁首先?
  
  后来,那官员小属,想是讨好,又想是怕卢信良——害怕因这丢了官职,回房之后,闭着眼睛,忍痛割爱,一激之下,就命人生生割了那娇滴宠妾的漂亮舌头,并鲜血淋淋地,用一块托盘盛着,就像要表决心似地,就那么呈现在卢信良跟前……呈现在那个死变态老迂腐眼里……
  
  而卢信良的第三门亲事,就是这样没的。
  
  后来的那位小姐,想是耳闻目睹好些个类似传闻——可能自家的身子也不太干净,又或许早在私底下有了什么人儿,怕自己落个浸猪笼、骑木驴或者舌头被割的下场——
  
  一根绳子,脖子狠狠往里一套,闭眼,脚一蹬,她就死了。
  
  死了……
  
  死了啊!
  
   正文 第四章 家门不幸   “蠢!真蠢!——换了是我, 我就不那么没出没息地给吊死, 凭什么?春儿, 你说是不是?”
  
  炉香袅袅。这天, 锦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侍女春儿给她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光可鉴人的如丝缎瀑布般黑亮头发——这是一个女人集所有上好青春、美好、光鲜以及靓丽的所有令人嫉羡象征。
  
  春儿拿着莹润润玉做的小白嵌螺钿梳子, 她是一个长相甜美, 性格也很温顺乖巧的十六岁小丫头。
  
  春儿边梳边道:“是是是!如果换做是咱们小姐,就是再怎么不是,也不会傻傻地去上吊……因为呀, 该上吊的是咱们姑爷!”
  
  翻着白眼噘着嘴儿,其实,春儿心里所想的是, 小姐, 若我不怎么说,你会喜欢吗?
  
  锦绣竖起了大拇指, 对着铜镜里的春儿、这个不愧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小丫头狠狠赞了一回。
  
  老实说, 春儿以前的性子可不是这样, 她害羞, 她腼腆。刚刚娘家府里的管事老嬷嬷把这小丫头分配到锦绣那会儿, 因为春儿的自卑胆小等缘故, 又加上锦绣的口碑名声不太好,府里都传言,说, 陈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叶锦绣, 她因打一出生便被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宠溺得不像话,是含在金汤匙长大,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对她是要什么给什么,她要星星不给月亮,要月亮不给星星……不免,性子骄纵,难以伺候……
  
  “小心她打你啊,春儿!唉,你这么笨手笨脚的,我看着都替你捏把冷汗…”有人替她操心。
  
  然而,事实上,终于真正接触下来,春儿这才发现,哪里哪里,这国公府的大小姐,哪有传言那么夸张?
  
  骄纵是骄纵,可并非传言的那么难以伺候啊……
  
  锦绣今天这是准备要去京城的戏园子里听戏。
  
  卢府的人说,这叫“靡靡之音”,使人耽于声色,有伤风化,他们府就从没戏子戏台这类玩意儿。
  
  锦绣让人把票买好,又命小厮们早早备了轿,她这是准备光明正大,从卢家那些贞节烈女们眼皮底下、大模大样、大摇大摆走出去。
  
  那天,锦绣让春儿不小心拿来了《春宫图》以及《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正巧不慎被那些卢府的那些女人看见了,想想,这还了得,以她们卢家人脾性,统统将那些书啊册子、也就是她们眼中的淫/秽之物没收焚毁不说,还让锦绣跪在宗祠的祖宗牌位跟前,好好思过忏悔三天三夜——
  
  然而,锦绣跪倒是跪了,歪歪倒倒地,跪不像跪,更别说忏悔,甚至竟干脆摆了个大字打起呼噜来。
  
  “二儿媳妇,你、你——”卢老太太得知,气不可遏,浑身都在发抖,连脸上的双下巴都抖起来了:“不像话!真是太不像话!我们卢氏一门也不知究竟造了什么样的孽,竟然、竟然——”
  
  竟然让你做了我们家的媳妇……后来的话自然没说出,是气火攻心,卢老太太天旋地转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接着,加之旁边的翻着两粒大白眼的老黄花卢三姑娘的咂嘴咂舌填膺言辞:“娘!你看看这二嫂!啧啧,盛名之下,果然是不出其言——”
  
  意思是,这陈国公的叶大姑娘,果然是名不虚传,哪是什么贵族小姐……
  
  啊呸!分明是市井泼妇,女混账,女流氓。
  
  最后,那个死守着寡妇贞洁牌坊、还乐不知疲的卢大少奶奶孟静娴,她也心里替锦绣着急惋惜,是真正的惋惜,却并非装模作样:“弟妹啊——”她叹:“你知道你现在躺着的地方是哪里吗?你、你这样做——真的是、真的是太过分了!”
  
  锦绣冲这些女人们翻了个大白眼儿,头枕着手肘,继续睡她的囫囵大觉。
  
  如此这般,锦绣后来便被卢太太等人,甚至连她的儿子也不告知一声、就这样,当关押十恶不赦的犯人,将锦绣命人严加监视软禁看押起来。
  
  锦绣又描了眉,化了妆,浓妆艳抹一番——
  
  想她,哪里是能被这些女人们所能软禁关押得了的?
  
  后来,不禁不思回过,越发猖狂得紧了,和闺房里从娘家带来的那些下女们唱歌喝酒,猜拳行令,又是掷骰子,又是“白日宣/淫”——把自己打扮成一俊朗书生,穿上男袍,戴上玉冠,腰围玉带,手拿折扇,一边又是风流潇洒倜傥地将那些下女们左搂右抱,又折扇挑着春儿的下巴,狠狠、狠狠调戏了一番。
  
  “来,小妞,让你哥哥我亲上一口,嗯?”
  
  吧唧吧唧,就要对着春儿的那张桃红粉腮轻薄下去。
  
  春儿又羞又急又笑,袖子赶紧掩住脸:“哎呀!小姐,你别再闹了成不成?”
  
  最后——锦绣至今都还洋洋得意,因为,就是那天,卢家所有的人——不管是当家的主母卢老夫人,老黄花卢三姑娘卢信贞,寡妇大少奶奶孟静娴——以及,那个锦绣口里眼里的死变态卢信良——他们,全都隔着窗在外动也不动看着她。
  
  面无表情,像是到了人间末日。
  
  “唉,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卢老太太摇头。
  卢三姑娘:“算了母亲,咱们由着她去闹吧!我看她这种女人究竟能闹到几时?”
  “是啊母亲!”孟静娴说:“您别生气了,唉,弟妹年轻,不懂事,可能过一段时日就改好了!”
  卢老太太拍拍孟静娴的手,唉,幸而还有她大儿媳妇这样的女人,让她心里甚慰,要不然,真是一根绳子去了,也不想再在这卢家苟活下去——因为,无言见地下祖宗十八代。
  卢信良则一直倒背着手不说话,表情麻木,冰冰冷冷,像是见惯不怪。
  
  ……
  
  是的,只要一想到这些,想到卢家人当时的表情,尤其是那瘟神腐儒卢信良,锦绣心里哈哈直乐,每每越发想笑了!
  
  锦绣就这样描了眉,上了妆。
  
  侍女春儿拿了一朵艳红碗口大般的牡丹轻轻别到她鸦鬟鬓边。
  
  锦绣最后罩着一件儿艳丽无比的大红滚金边绣线纱裙,正于厢房的幽黄铜镜前比划来,比划去,拿了手提绣袋正要准备出门——
  
  “春儿,启程,出发——”
  “是,老佛爷,老太后,老祖宗,春儿,就给您开门摆驾是也!”
  
  春儿弯腰福了个身,两主仆就这么嘻嘻哈哈笑闹一回。
  
  忽然,侍女春儿轻轻地走上前,再把房门轻轻地一推。
  
  “啊!姑、姑、姑爷……”
  
  春儿嘴角哆嗦,脸一下就白了!
  
  有时候,锦绣常常会想:强行捆绑的一段婚姻,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对男女,两个人,看彼此的目光直和一堆狗屎牛粪差不多,个性追求完全背道而驰——这样的两个人,他们凑在了一块儿,除了将对方视若空气,视若五睹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打破这相看两厌的局面?
  
  答案是,好像没有,永远没有。
  
  是的,卢信良来了,人就站在她的门外。
  
  走廊窗下,花影斑驳。
  
  卢信良不愧是卢信良,那身常常被他穿得纤尘不染、半新不旧、浆洗了一回又一回的袍子仍旧线条流畅,干净如新,笼在淡淡的桂花香与阳光阴影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梦幻质朴之感——
  
  “俭以修身,杜绝奢逸”……呵,这也是他们老卢家的家传古训。
  
  锦绣从卢信良等人的身侧直走而过,看也不看几个人一眼。
  
  是的,卢家的寡孀大少奶奶孟静娴也和他一起来了。身后跟着个小丫头。孟静娴招呼丫头把她手里的托盘轻轻放下,然后,温婉微笑柔柔亲唤了一声:“弟妹。”
  
  锦绣愣了一愣,依旧迈她的步子。
  
  手提的绣包一甩一甩,甩在锦绣的手上。
  
  走了些许步子远,锦绣这才想起什么,回过头,俏皮地,很是骄傲而不自知地,一笑:“春儿,怎么不走了呢?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术啦?走咯!您小姐我——要摆驾出府啦!”
  
  声音拖得很长很长,甚是吊儿郎当,目中无人。
  
  春儿却尴尬得不能再尴尬,腿脚仍在哆嗦:“小、小姐……这姑、姑爷和、和大少奶奶不是……不是过来了吗?今天、今天咱们能不出去了吗?”
  
  说得极其小声,像是劝导,又像不是。
  
  而事实上,锦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卢信良说上一句话了。
  
  更别说,像今天这样,卢信良会大驾光临,主动到锦绣房里像要找她说些什么了!
  
  卢信良说:“你先别慌着出府,且先站一站,娘子,夫人——我只问一句,吏部右侍郎的大公子张舍,与你究竟有何种牵扯与瓜葛?——能否与本相好好说说?”
  
  锦绣猛地一顿脚步,偏转过身,眼睛将卢信良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谁?你说谁的儿子来着?——谁?”
  
  卢信良负手而立,眼神中,全是满满的厌恶与嘲弄。
   正文 第五章 绿帽子   是的, 锦绣与卢信良, 两个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
  
  相互看彼此犹如苍蝇蚊虫, 从洞房象征性拜堂喝交杯之后, 他们就难得见面, 更别说什么新婚燕尔、和和美美了!
  
  婚事是皇帝下的旨。锦绣无奈, 卢信良更木然。
  
  而朝堂之事, 向来复杂,卢信良没有办法拒绝这门亲事,当然, 这其中缘由,暂且不述。
  
  卢信良打心眼儿就不认可他这新娶的妻子,叶锦绣。
  
  约莫, 当你真正厌恶一个人的时候, 或是当你连看也不想看一个人时候——就连争吵,拌嘴, 和她斗斗气, 耍耍花招, 也是难得去费精力的, 因为那会觉得劳神, 多余, 吃饱了撑着干的!对方是要堕落也好,放纵也好,给他戴绿帽子戴到天上也好——卢信良也视锦绣为空气。
  
  这是锦绣的悲哀, 卢信良的悲哀, 更是卢家一门这不幸婚姻的悲哀。正所谓:“破罐子也就破摔”了!
  
  锦绣失德,堂而皇之拿出了淫/秽之书于那些卢府女人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卢老太太看着不像话,倒还有心思管一管。
  
  可是,于卢信良呢,却是连青筋起伏的那丁点怒意也没有,丝毫没有,连眼皮子动一下,甚至也懒得瞧上一眼。
  
  这才是真正的放弃与自我幸福的被放弃,因为卢信良看来,就算锦绣拿去经他回炉重造,也没法回造出他理想中贤良淑德妻子模样。
  
  卢家是百年诗礼书香世家大族。
  
  然,锦绣还在娘家做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女娃时,这个仅有八岁的小女娃,她就会舌灿莲花、脱口成章。锦绣说——
  
  “哈哈哈,四岁五经?孔圣人?孔老夫子?——不不不,我娘才不让我看那些书!”
  “我娘说了,那孔老夫子根本就是一百年千古的文化流氓加伪君子!整个一废物傻子!你瞧瞧他的那些弟子们,满嘴‘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成天无所事事,除了对皇帝老儿阿谀谄媚,三跪九叩以外,简直跟一群叽叽喳喳的鹦鹉没两样!”
  “——《女戒》?《女训》?啊呸!我娘说了,要我看那些书,还不如直接把我掐死算了!”
  “哼!夫子,就您才刚讲的什么狗屁《烈女子》《节妇传》,我看啊,那些女人不是脑子进水就是有病!——你说,不就被男人碰了一下吗?她就要死不活地,要跳楼要砍自己胳膊——呵,这种女人,被我看见,还不如让我一把给她掐死,生生好过她丢尽我们做女人的颜面!”
  “——我想过了,要是我今后的丈夫死了呢,我最多给他哭一哭、掉两颗金豆子也就完了,要我死守着他的牌位,说什么从一而终,啊呸!本小姐才不这么干呢!”
  “……”
  
  闺阁私塾,一片雅雀静默,接下来,哈哈哈,一阵哄堂爆笑。
  
  老先生手拿戒尺,戒尺在桌上敲敲点点。
  
  他气得:“我不教了!我不教了!去,告诉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去!这课,我教不了了!老朽教不了了!”
  
  ……
  
  锦绣的童年便是如此招摇另类,不流于世俗。
  
  长到了十六岁,刚过及笄,终于,锦绣该嫁人了。男方是京城同样有名的世家大族,姓袁,也是为皇帝亲自所指婚。锦绣头顶着鸳鸯喜盖儿,丝竹管弦的阵阵声乐中,夜格外的热闹与微熏。锦绣磕着瓜子儿,她的新郎官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外表看起来文质彬彬,模样也是异常书卷俊秀的世家子弟。锦绣主动掀了红盖儿:“天太热,你说,我能先把这个东西给取下来吗?”她的笑容天真而妩媚,望着他,一脸率真而坦诚。
  
  新郎官儿有些愣怔。
  
  是的,他有疾,一个非常严重,不能外道的严重“隐疾”。
  
  在进洞房之前,为了担心日后被锦绣所嘲笑看不起,最重要的,是不能凌驾于这娇媚艳美无比的新娶妻子之上——于是,他吃了药,把十个男人的份量,统统颤着手,背着人,全都一仰脖子一灌喉咙,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当然,那是“猛药”。男人吃了通常生龙活虎,枯木逢春。
  
  锦绣就此便背负着“淫0贱无耻”、“欲壑难填”的罪名。
  
  那个男人,也就是她的第一任新郎官儿,血脉喷张,竟然蒙蒙烛光中,将锦绣一揭红盖儿的天真妩媚看做是对他的挑逗——
  
  下面流血,淋淋漓漓,如壶沙滴漏,流个没完没了。然后,连锦绣的一根手指头还没碰上,人就身子往后一倒,死了!
  
  ……
  
  锦绣的“淫/浪”名声就是这样来的。而且,不光如此,一个洞房第一晚上便\\\"折腾”死了丈夫的新婚妻子——就因为自己的欲壑之难以满足,说什么,锦绣也该为丈夫守节守志,以示忠贞——对,也就是世人口里所述的“从一而终”!
  
  然而,谁曾想,这“淫/贱”女人叶锦绣倒好——不仅穿红配绿,把自己打扮得越发光亮四射,妖妖娇娇,甚至,禀了当朝皇帝,丈着自己皇亲国戚的娘家气势,要求休书一封,让对方将自己休了不说,并且,照样地京城各街坊四处溜达,见了男人也不懂得遮脸避嫌——而且,还甚是恬不知耻,大模大样,当街和众男子“说起话”、“调起情”来——
  
  “啊呸!什么破公侯小姐,分明就是狐狸精!骚货!”
  “......”
  
  甚至,有人站在那破破旧旧的贞节牌坊下。
  
  血红的夕阳映着那牌坊上的冰冷红砖,牌坊显得格外冷清而可笑。
  
  ……
  
  卢信良仿佛多看锦绣两眼,也觉有辱自己的眼睛。
  
  他又说:“吏部右侍郎的长公子,张舍,娘子——需要本相再给你重复一遍吗?”
  
  锦绣微眯着眸子,手绞着丝帕,似在思考。因为,她还是没有想起这个人来。
  
  卢信良深吸了一口气。倒不是说他很在乎此事,毕竟叶锦绣这个女人——也就是他现在所娶的这老婆,她的名声,直臭得犹如牛粪,是以勺子都舀不起来的“烂”女人、“烂烂”女人……
  
  卢信良又道:“你过去究竟干了多少事儿,我不关心!现在,只消回答本相一句,并老老实实地——张舍,也就是吏部右侍郎的那长公子——你过去究竟和他做过什么?允诺了什么?你们是何干系?——因为,他现在竟找到本相府上来了!说,就是因为你的勾引许诺在先——以至于,他现在身败名裂,妻离子散,说什么也要让本相给他一个公道!——叶锦绣!”
  
  他一顿,接着续道:“你知道,朝堂事多,本相的闲暇向来少之又少,也没多少功夫去陪你理那些事情,所以——”
  
  话还没说完了,锦绣早已晕了,面皮涨红,直气得浑身发抖,额上的青筋根根乍现,就差没脚跳三尺,当场冲着卢信良唾出一口痰来:啊呸!我勾引他?说老娘我勾引他——啊呸!那个死王/八!臭不要脸的!死癞/蛤/蟆!我就是勾引一只猪,一头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我也不会去勾引他!——啊呸!我呸!……
  
  不过,那口唾沫还没有冲卢信良吐呢,忽然,却又笑了。
  
  回房慢悠悠坐下来,直翘起个二郎腿,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将手里的绣包向旁边的侍女春儿懒洋洋一扔。
  
  挑着眉,抿着嘴儿。
  
  那神情动作,倒不是动怒,竟是被眼前这个、传言以“绿帽子”快要戴到天上的卢信良——卢大相爷——也就是她的新婚丈夫——有着七分的同情,八分的怜悯。
  
  “哦?是吗?那相爷您可否给本娘子知会知会——这姓张的男人,究竟还给你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说——你娘子我,到底是怎么去勾引他的呢?——嗯?”
  
  声音拖长,卢信良的脸,越发沉得厉害了。 正文 第六章 渣男上门(1)   锦绣这事儿, 对卢家的打击很大、很严重。
  
  同时也很耻辱。
  
  寿安堂里, 卢老太太跪立在卢氏列祖列宗的一块块冷冰冰牌位前。双手合十, 眼眸轻闭。袅袅的烛烟在微风里轻轻回旋。她的女儿卢三姑娘卢信贞一直站在边上, 末了, 她将自己的母亲给搀起来。“母亲啊!”卢三姑娘又开始翻起了大白眼:“依女儿看, 你光是跪在这儿能有什么用?——难道, 咱们的二哥真的不能就此休了那女人吗?即便不休,就是和离,都还不能够吗?——这‘七出’之条该犯的那女人统统犯了, 就差没当街去杀人放火抢劫了!——如此女人,母亲啊,咱们真的就让她呆在卢家一辈子?二哥他好说歹说也是个堂堂相爷, 位列人臣……母亲, 为什么咱们……咱们……难道说,二哥他有什么把柄让皇帝逮着不成?才非得把这婚事进行一辈子!——母亲, 您倒是说句话呀!”
  
  “住嘴!”卢老夫人道。
  
  这是一个极其严苛、又极其贤良婉约的卢氏大族中的典型母亲。
  
  卢氏家教向来严苛, 女人不能干预任何政事, 而作为卢家的女儿, 即便是所谓的“嫡出”——也终是泼出去的水, 这里, 没有任何她卢三说话的余地,更别说讨论朝政家事,议论起兄长的婚姻大事来。
  
  卢氏是从三十四岁开始守的寡。
  
  卢老太爷死后, 卢氏作为一名孀寡, 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孩子,实属不易。本该乌油油头发,却早已白了。她讲礼节,讲面子,性格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总之,她和卢家列祖列宗牌位上贡着的那些先祖女人们的名字无甚区别。人像一尊石雕,却是活的——活的石雕。
  
  锦绣之事,原先,她还天真想着,能不能用一个婆婆的威严和家法去好好教化教化她,改造她——可是,如今看来,怕是徒劳了,不能够了。
  
  卢氏让她的贤惠大儿媳妇孟静娴给锦绣送了一套衣服首饰去。并让她好生给锦绣拾掇拾掇,要拾掇得朴朴素素,体体面面——因为,“对峙公堂”、要“三司会审”——她们卢家这最后一丝颜面,却还是要的。
  
  卢三姑娘瘪瘪嘴,不再说话。“知道了,母亲。”
  
  蔷薇花开满的抄手游廊。锦绣一边手摇着扇子,一边啧啧摇头哀声叹气:“唉!今儿的天气倒好,可惜,还是不能出去了!唉,可惜!真是可惜!”
  
  她把那卢氏让她穿的衣裙还是穿了。
  
  脱下了那身艳美华服,卸下了卢家人向来觉得轻浮奢逸的金灿灿闪亮亮的耳铛钗环首饰,现在的这一身,可谓素雅之极,简洁之极。银灰葱白色泽,配以沉香色腰带,大袖衫襦,和压边防止风儿将裙摆吹起来的琅环玉佩——用锦绣的话,这一身,看上去就像跑谁家专门哭丧吊孝穿的。
  
  或许,他们卢家理想中的儿媳模样,就是边上站着的这个女人吧?
  
  孟静娴微微笑笑,一脸的“贤良淑德”,真是又静又娴,人如其名。即使你唾她两把口水,她还是会装作不动声色,静静悄悄乖乖揩了就是……不吭声,不言气……“唉!活死人呐!活死人!”锦绣叹。
  
  锦绣……总之她还是穿上了那身衣物,也就是她眼中的“吊丧孝服”。
  
  孟静娴说,声音轻轻地,温柔地:“弟妹,你肤色好,样貌好,身形也很不错,怪道不管什么样式色泽的衣物穿在你身上,都很……好看。”
  
  “那你干嘛不穿?”锦绣莫名其妙。“你长得不是也很好看?”
  
  “我……”孟静娴不说话了,垂下长长睫毛。“我是个寡妇!”终于,过了半晌,她又才抬起眼,示以锦绣温婉地、很是钦羡的微笑。“所以,有些时候……我还是挺羡慕你的,弟妹。”
  
  锦绣换了衣裙首饰,或许,是心里有愧,某些事上,她拎得清。又或许是,边上这个对她说“有时候,我其实挺羡慕你”的女人,孟静娴。
  
  通往卢家大宅会客花厅的路其实有点远。孟静娴走了——女子不能见外男,更别说是她一个年轻寡妇,别说是锦绣这档子风月花边的旖旎烂事儿。阳光照射过庭院走廊,卢信良一直负手走在锦绣的最前头,穿一件绣山水花纹的青罗官袍,缠枝花卉玉金带,头戴皂纱折上巾……风吹着他的宽袍袂袖,男人的一张脸映着边上的粉色蔷薇,当真是春风几度,玉人画楼。
  
  “小、小姐……您、您怎么还笑得出来?”
  
  走着走着,突然,一边儿的侍女春儿时不时抬头看看锦绣,又看看前面男子,她的姑爷。
  
  春儿轻轻扯了扯锦绣摇着扇子的手和衣袖,“小、小姐……您、您没事儿吧?”
  
  锦绣蓦然地一怔,这才想起什么,忙把扇子往脸上一掩,佯装假哭起来:“春儿……怎么办?你小姐我现在要被拿去浸猪笼骑木驴了……嘤嘤嘤……怎么办?”然后,又是哭,越发装得上头,拿起帕子,甚还擦起脸上挤都挤不出的金豆子来。
  
  春儿越发显得尴尬:“小姐,小姐……”正脸红耳赤,不知说什么好。
  
  突然,走在前面的男子蓦地把脚步一顿。
  
  卢信良似回头,也没回头:“放心吧,即使要受罚要浸猪笼,也该是本相才是,还轮不到你的头上。”
  
  然后,嘴角冷冷一翘,又走。
  
  锦绣挑挑眉,然后,越发装傻充愣起来,故作无知而天真地:“怎么了,相公?——难道说,你也干了那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张生跳墙淫/浪之事啊?”她咧着嘴,笑,很感兴趣。
  
  “哼!”
  
  卢信良冷哼一声,便不再理她。
  
  锦绣是当今皇帝的表亲,其实卢信良的意思,是,即使放眼整个京城,把谁浸了,都没人敢动到你叶大姑娘的头上。不过,那冷哼依旧仔细听才听得见似的,像是觉得非常掉价。便不再吭声,表情漠然而麻木地,越发走得快了。
  
  卢府会客的地方在正院后面的一偌大官厅,两边是东西楼。栽以翠竹,种以绿松。据说来要找锦绣讨个说法的那什么张舍早就来了,和他父亲吏部右侍郎一道。两父子从辰时坐到巳时,足足好几个时辰。有丫鬟为他们上着茶,不失大家礼数地,一一摆出茶具茶瓷,烧了水,最后奉上。而张舍本人倒没什么,但他老父吏部右侍郎的脸却一直是冰着冷着的。
  
  最后,锦绣一边打呵欠,一边摇着纨扇提裙迈过客厅门槛——因风大,卢老太太吩咐的,不管怎么样,要拿个面巾给锦绣罩一罩,身为卢家女人,即便她名声再怎么脏污,这唯一的脸面,也是好要。
  
  而那风吹起了锦绣的白纱面巾,锦绣再次懒洋洋打个大呵欠,正要用手掩一掩。
  
  忽然,就在这时——
  
  “锦、锦、锦绣……你、你来了啊……”
  
  一阵颤颤激动的声音。
  
  锦绣把头轻轻地一抬,然后,她看见了一个人。
  
  就像是一只狗望着垂涎已久的香喷喷肉馍馍,却又害怕那肉馍馍里藏有剧毒……他喊着锦绣,望着锦绣。双腿哆嗦不稳,椅上摇摇站起。
  
  是的,就是张舍!
  
  说锦绣“勾引”了他,害得他如今身败名类、妻离子散后,又被锦绣凄惨抛弃的吏部右侍郎的大公子——
  
  张舍!
  
   正文 第七章 渣男上门(2)   官厅的气氛有些微妙, 也很胶涩尴尬。
  
  卢信良一直站在锦绣身侧——
  
  这个表情始终冰冷没有做声、锦绣的丈夫、堂堂卢大首相。
  
  锦绣愣一愣, 才刚抬起的脚仅有一只迈进门槛, 蓦地, 她把眉向上一挑, 立马就笑了。
  
  “唷!我当什么声音呢!怪道大老远就好像听见一只青蛙在呱呱乱叫——”
  
  然后, 也不看众人, 直走入厅,坐下,气定神闲地, □□儿奉来了茶,优雅懒散,一小口一小口啜着。
  
  张氏父子不消说, 脸被气成了猪肝色。
  
  终于, 锦绣装作才看见他们,尤其是张舍, 故意地, 十分好笑地:“哟!”声音拖得很长:“这不是——不是张侍郎家的张公子吗?张公子, 你可还好啊?怎么多日不见, 越发看上去挫了一些儿, 是遇见什么事了吗?……”还显得非常好心似的。
  
  张氏父子的神情此刻已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一肚子的憋屈与窝火,暗沉着脸。尤其是张舍,眼瞅着面前这个令他爱恨交织、欲罢不能的妖精似的女人——张舍本想二话不说冲上前好好地扇她两掌, 以解多日憋了太久的心头难消的恨意——可是, 偏偏地,自个儿不争气,自打锦绣这个女人一出现,甚至她的一挑眉,一眼神表情动作,都让张舍又在不知不觉中,刚还硬气的骨头悲催地轻了二三两。
  
  卢信良道:“好了,张侍郎,张大公子——”他也拉过椅子,坐下,保持着历来的端稳与沉着。眼观鼻、鼻观心地,谁也不看——又或者是,像要急于处理掉眼前这个令他无比嫌烦的烂事儿——锦绣的那些风流桃花韵事儿。卢信良一边也接了侍女奉来的茶,一边眼皮也不抬地说:“在你们大清早来,口口声声地说本相的夫人——陈国公的长女,叶锦绣,婚前失德,和令郎有不干不净牵扯之事——”他一顿,对着张侍郎,张舍的父亲:“那么好了,现在,本相的夫人——本相也给她叫请出来了!本相想,你们有什么话不妨当面说个清楚,而天理公道自在人心——本相相信,凡是世间之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儿,诸位意下如何,嗯?”
  
  这番话,自有一副霸气十足、不怒自威的口吻在里面。
  
  锦绣哼了一哼。
  
  她的嘴角歪着点笑。若是不留意,谁也无法听出她轻微哼声中的不屑和嘲讽。
  
  张氏父子这才手指着锦绣,义正言辞道:“是这样的,卢相大人——”
  
  然后,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锦绣过去如何如何的对张舍撩拨挑逗以及羞辱捉弄,统统地,仔细地,添油加醋,表情夸张地全盘而出——
  
  他们又说,并跪下来,撩了袍子:“首相大人,古人有云:‘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直道而事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尊夫子以前失格,给下官或是犬子一家带来的严重影响与祸事以及羞辱,这已是非一字两字来形容,所以,”一顿,吏部侍郎张大人、也就是张舍的父亲,抬起了头,望着卢信良,眼神铿锵有力:“所以,在下官一番恳请,万望首相大人给犬子以及下官一家老小做主!首相大人!首相大人!——”
  
  然后,又是哭,又是求,老泪纵横,戏演得十足,越发对着卢信良三跪九叩,行起那泼皮流氓般大礼来。
  
  原来,锦绣还未嫁给卢信良之前,也就是锦绣的第一任丈夫死后,还没过两年。锦绣,便纵横驰骋于整个京师。名声狼藉,沾花惹草。
  
  一天,张侍郎的大公子张舍路过一条长街,见满满当当地,人群围堵之中停放着一顶轿子。众人都在指指点点。而那轿子,自然是锦绣的。金顶华盖,奢丽之极。
  
  张舍气极,人骑在一匹马上。路被挡,正要让小厮去骂:“谁?这是谁家的轿子?——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人情?这么窄的一条街,挡别人的道儿好吗?”噼里啪啦,就是一堆。
  
  可是,小厮还没骂完呢。一只手伸了出来。白玉般的莹润,豆腐般的细嫩。
  
  有人把轿帘一挑,懒懒地,表情眼神,连带整个动作都显着十二万分的狡黠和迷人:“哟!叫什么呢?叫什么?挡道了?挡道了自个儿不会先退退让让吗?木头桩子吗?……啊哟哟,生气了?老实说,今天姑娘我也挺生气的……啊对……就是这个眼神,一个个看我不顺眼,既想干掉我,又干不掉我,却只能瞪着眼……”
  
  是的,正是锦绣。
  
  小厮傻眼了。
  
  张舍更是傻眼了。
  
  那天的锦绣方桃譬李、尽态极妍,穿一件儿玫瑰紫夹纱百蝶穿花大毛斗篷,金箔花钿,脂膏香浓,月花烟描一般。美,当然是美的。而相对于“美”这个第一眼瞧去的初次印象外——分明之中,张舍看着她,却有一种给他的说不出感觉。风情?勾魂?娇媚?霸气?……或许,这都不是。
  
  她也噼里啪啦一堆,如珠链炮,口齿流利。
  
  说完,帘子一放,轿子就走了。
  
  张舍注视着她。
  
  就那么注视着锦绣于人群之中渐行渐远高高抬起的华盖轿子,并晃晃悠悠,一下一下晃出他的视线。
  
  后来,又过了许日。张舍再次见到锦绣。那是京城一家鼎鼎有名的昆腔梨园戏班,又名春台剧院。
  
  画阁红楼,鬢影衣香。锦绣手摇纨扇,人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一处藤萝席位上。人影幢幢,灯影幢幢,台上的青衣在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锦绣像是在合着那台上的唱腔拍子,嘴儿弯着笑,眼眸微眯,指尖于扇柄一敲一点,看起来非常舒适,非常享受。
  
  “嗯咳,叶姑娘——”
  
  是的,张舍又看见了她。
  
  这个吏部侍郎家的长公子,这个有着妻室、也快三十的男人。
  
  “嗯咳,叶姑娘——”他又说:“真是凑巧,咱们不想又在这里碰面了。”声音含笑,故作风流倜傥。
  
  原来,张舍的那妻子吴氏,虽然也是官家之女,但人不美,脸上有雀斑,皮肤微黄,加之行动不便,现怀着身孕,偌大的肚子圆鼓鼓的,也快顶到了天。
  
  张舍看他的这个糟糠之妻早不顺眼——原先,还没什么,最起码还能极其不耐烦关心关心两句,偶尔问问对方最近胃口如何,肚子的孩子可好……可是,自打见了锦绣,金顶华盖轿子里的那个女人把帘子轻轻地、俏皮高傲地一挑……张舍便由此像转了性。那个糟糠之妻吴氏——早已不是什么妻子了,她成了一团牛粪和狗屎,处处碍眼,处处带刺儿。
  
  锦绣笑,依旧摇着扇子,头也不抬地,甚至眼皮也不拿来夹夹对方:“唷!谁呀?叫得这么亲热?好像我认识你似的?”
  
  是的,那时候的她,真的不认识这个男人。搭讪的太多,理不过来。
  
  张舍显得实在尴尬到极点。就这样,两个人中,他一言,而锦绣却连鼻子哼都懒得哼上一声,刚开始,极力搭讪讨好、想要从锦绣那里捞点什么“好处”的张舍——本来只想放弃。因为,从锦绣目前的姿态,以及后来得知对方的陈国公唯一掌上明珠的身份,皇亲国戚的身份——张舍知道,自己,却是再怎么勾搭攀谈也是够不着了。就好比,一根高粱秆子想要去戳天上的星星月亮,这不是想多了是什么?
  
  张舍终是决定放弃。
  
  然而,又过了三五日,人影幢幢、灯影幢幢,依旧是这家鼎鼎有名的京城梨园戏班子,春台剧院。
  
  一日,两个人再次不慎在这里碰了面。
  
  这一次,锦绣的美,还是那么美,艳丽光鲜,还是那么艳丽光鲜。穿一件玉色纻罗缦衫,淡黄色飘逸如轻云明月的绣花裙子,神色依旧傲傲娇娇,不冷不淡地。张舍见了她,思及先前丑陋狼狈之态,刚要回避,可不想,一阵笑声如风,爽爽朗朗,泉水银铃般飘然而过——
  
  “唷!张公子,张大郎,怎么见了面,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要走呢?嗯?”
  
  那天的锦绣实在奇怪。
  
  挑逗,当然这是非常明显地勾搭挑逗了!
  
  张舍喜不自胜,连腿儿都站不直了。
  
  张舍的嘴角哆哆哆嗦,一时激动万分,连话都抖不利索:“额……原、原来是叶、叶姑娘你啊……”
  
  就这样,两个人开始“交往”起来。
  
  事情演变的后来,张舍想方设法要休自己的妻子吴氏。
  
  就因锦绣一次有意无意的轻笑冷哼。“嗬!”她说,依旧边看戏,边清清闲闲啜着她的碧螺春:“我可听说——”那声音慢慢悠悠,充满嫌恶:“我可听说你张相公可是快要当爹的人了不是?张相公,我说你这人也是——放着一个好好的媳妇不去守着哄着陪着,何况人家现在还挺着那么大个肚子,很不容易的……”如此这般,懒洋洋十二万分不耐烦打了个大呵欠,像要甩苍蝇臭虫似的急于甩掉这个男人——当然,那时的张舍还痴痴傻傻不懂锦绣那目光姿态的另番含义——他,不过就是对方眼里的一只苍蝇或臭虫……当然,那时的张舍并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总之,说什么,听了这番话回了府后的张舍,也要休掉——他现在已经怀胎八月的妻子,吴氏。并且,还以为这竟是锦绣的意思——因为,锦绣拒绝他的原因之根本,就在于,在于他张舍哪里都好,偏偏有妻有室,有室有妻……
  
  锦绣不说话。
  
  挑挑眉,笑,表情依旧闲闲适适,淡淡的,懒懒的。
  
  这两父子的一唱一和、填膺叙述——她有一直在听。
  
  是的,张舍后来要休妻。整个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知道的,这是为着她锦绣——为着她锦绣的那一番“挑逗”和“勾引”。不知道的,都骂张舍无情无义,是“黑了心“、乌龟钻了煤炭的“狼心狗肺”——张舍的妻子吴氏后来哭得不行,她对自己的丈夫又是跪又是求又是磕头——这个可怜老实质朴而一直视夫君为天的女人,她至始至终,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究竟《七出》中的七出,她是犯了哪一条?她孝敬公婆,持家有理,治家有道,对下人也好,丈夫也好,小姑子等等也好,从来就挑不出一个半个错字,除了自身相貌过于平凡了些。后来,张舍实在找不到休妻的理由,干脆又是摔碗,又是砸砚绝食,冲着他的两老一通气乱发:“哼!不管怎么样!我要休了那贱妇!你们要儿子还是要那女人,你们自己选吧!”……而两老,就这样终究选择了“要儿子”。
  
  张舍休了他的妻子吴氏。
  
  锦绣啜着茶,仿佛和这对父子多说一句都觉恶心。
  
  她说:“你把你老婆——就这么鸡毛蘸水作画似的,轻描淡写的就给休了啊?——我说,张舍啊张舍,你还真不愧是个爷们!大大的爷们! ”明着夸,暗着贬。
  
  是的,锦绣,其实真的确实“勾引”过这男人。
  
  并故意的,像看跳梁小丑做戏似的。
  
  那是春台剧院锦绣的一个“老相好”,当然,是个女的。锦绣爱听她的戏,爱看她的戏。是个闺门旦,最爱扮杜丽娘。人人称她“花魁杜二姐。”,而张舍以前就对这个“花魁杜二姐”动过心,并承诺过,有朝一日只要把当下朝事忙完就会娶她到府上做“妾”——同时,他也是这二姐的一个“戏迷”。二姐痴心一片,相信了此人的承诺,然而,左等,右等,可这张舍,到底是个薄情寡义的猪狗之辈,骗过二姐的身体和感情之后,便嫌恶似地对之爱理不理,还说:“哼!你一个戏子,身份不过一娼/妇粉头,要我把你娶进门,先不说其他,就我父母的那一棍,我便躲不过去!”二姐气得不行,好几次想上吊一抹脖子去了,好几次被锦绣得知将她拉住。
  
  锦绣骂:“_呸!他算个什么东西?你为这种腌臜畜生王八上吊,还有没有出息?别气了!别要死要活了!且看我帮你收拾收拾一回!”
  
  就这样,锦绣倒还真把这男人好好地、耍猴子似的收拾一回……
  
  张舍道:“你,你——卢夫人,人在做,天在看,你、你说话可要有良心啊!”
  
  卢府花厅还在对峙。
  
  张舍早已是又羞又怒,当着卢信良的面,又挨着锦绣的身份,他不敢怎么。
  
  只是深吸了口气。
  
  现在,也终于从原先的“骨头轻二三两”,彻底幡然醒悟过来。
  
  啧啧,这女人……这个女人呐……这才是真正的妲己投胎,狐媚子转世,白骨精附身……
  
  是的,张舍把妻子吴氏休了之后——无论对方如何恳求流泪,然而,大抵猫被老虎撵上了树,好说歹说,多亏吴氏娘家还留有一手。原来,吴氏的娘家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一番阴谋阳谋的算计,如今,张侍郎一家被告到御前,就为着他要抛弃糟糠之妻一事。吴氏一家指责张家人作风不正,各种品行败坏,现如今,张侍郎一家面临着贬官下放,各种身败名裂的凄惨地步。
  
  张舍觉得自己像极了被狐狸精搞垮的商纣王。
  
  良久良久,才努力维持着面上的情绪,又说:“卢夫人,不管怎么说,就着此事,就因着你——现在,张某已然是被推倒风口浪尖外加身败名裂外离子散……如此不堪下场……所以,若夫人眼里还有这人情世道王法,不妨今日当着首相大人的面,当着你相公的面——张某在这儿恳请你,能不能,亲自公开发一份邸报,公诸世人,并主动承认说,张某休妻一事,完全‘仰仗’卢夫人您的挑拨与勾引,否则——”
  
  这是要让锦绣道歉。
  
  要锦绣公开发一份官报道歉。
  
  并承认是锦绣引诱的她,才招来如此下场。
  
  “好!”
  
  厅内的气氛依然被推倒高/潮上峰。然,他的话音才刚一落,厅里的众人愣怔不已。包括卢信良在内。
  
  “要我公开道歉呢,也不是不可以——”锦绣笑笑。
  
  然后,椅子上站起,慢悠悠,手拨着茶盖的瓷碗。一步一步,眉眼儿含笑,吹气如兰地,走到张舍以及他父亲张侍郎面前。
  
  “可是,在这之前呢,你张大公子可不可以也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什么事儿……”底气,又明显矮了三分两分。
  
  “从这里走着来,爬着出去……”一字一顿,“听清楚了吗?是走着来,爬着出去?嗯——?” 正文 第八章 被吃豆腐   卢信良觉得, 就她现在所娶的这媳妇锦绣——
  
  “吁……”
  
  深吸了口气, 卢信良竟不知道该作何形容?
  
  厅内的气氛尤为滑稽, 静若雅雀, 落针可闻。锦绣那个长长的“嗯”还拖着, 赖皮十足, 温和十足。她还在看着他们笑, 眉眼儿弯弯地。张家的父子已然是气得恨不得跳将起来,直扇这女人两耳刮子。偏偏地,在她这个做首相的丈夫面前, 又思及其陈国公的长女身份,不能拿锦绣如何,只得粗喘着气, 面红耳赤, 异口同声地说:“首相大人,你看, 你看, 你看尊夫人她, 你、你看——”
  
  是的, 要气晕了!气死了!气炸了!
  
  卢信良不说话, 还边上静静观着, 不露声色,一点山水也不显地,手也夹着个天青色碧玉盖碗一下一下刮着茶汤上浮沫。
  
  忽然, 就在这短短一刹, 卢信良觉得事情有点好笑。
  
  是为锦绣的那句“走着来,爬着出去”——感觉好笑。
  
  是的,听了半天,张家父子的来历意图,其实,他已经听得清清楚楚彻彻底底了!
  
  两个人就是故意就着锦绣这桩茬儿来做“要挟”的。
  
  是要挟他卢信良。
  
  “打蛇要打七寸”——而现在的卢信良,内阁的处境可说是非常非常之凶险。
  
  当下的社会朝纲,黄老之学为正统之学。世人理想的丧失,精神的空虚,贪官的横行,道德的堕落,以及浮华腐朽为当下时尚的风气……卢信良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重振儒术,惩治贪官,势必要把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推行为主要的朝政核心治理纲要——当然,为此,他自是得罪了不少小人,甚至连这皇帝也得罪了!而且,想卢信良年纪轻轻三十不到,坐到这首相之位已被多人眼红,现在,众叛亲离,如果这张氏父子再借着锦绣一事闹两出,那么……当然,这又涉及朝堂争斗之事,暂且不提。
  
  卢信良终于把那茶碗放下,轻嗽一声,觉得自己也该说说什么了。丫鬟春儿过了来,卢信良把那白瓷茶盅往春儿的托盘里一放。轻轻地,慢慢地,又掏出袖中的帕子,鼻子上按了按——这是锦绣今天用玫瑰花洗的澡沐的浴,卢信良对这花的味道很是敏感。
  
  他笑。是的,卢信良也鲜少笑。
  
  “其实,本相倒是觉得,内子这提议见解,也不失为一种解决的办法——”
  
  他依旧不动声色地,像是突然给人一个大转弯儿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一个个表情错愕,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快要塞进一只大大的青蛙。
  
  “首相大人,您、您是在开玩笑吧?”
  
  张氏父子颤颤摇摇,直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是,正如卢信良把他的老底摸得清清楚楚一般。此番前来,两父子就是要借以“锦绣”之事对其发难——想要以此为要挟,让卢信良于官中做辩解挽回,并为其官复原职,最好再升两品,毕竟,这是一个将道德操守和各种礼仪规矩都看得比什么还重的年轻首相。锦绣,给他戴了这么又大又闪亮的绿帽子,思及各种尊严问题,若是锦绣不道歉,那么,呵呵……
  
  锦绣更是呆得像一只木鸡。“我……我这耳朵没问题?”她有些纳闷。
  
  偏过头,也把目光从张氏父子的脸移开,慢慢地,并一点一点,移到她相公卢信良的身上。
  
  从脚到头,又从头到脚,像看妖孽似的,把卢信良好好、好好打量一回。
  
  “玩笑?不,当然不是!”卢信良又说。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整整袖子,倒背着两手,表情正经,目色严肃。“方才,张侍郎不是亲口也对本相说了么?古人曾有云: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直道而事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何妨,张侍郎如此,其实,同样地,本相也是如此——”
  
  张氏父子脑袋轰地一下,冷汗直冒,正要开口:“不不不,大人,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不是——”。
  
  卢信良看也不看这两人一眼,只下颔微微地一抬,忽然,动作极其自然,他把锦绣往自个儿身前一扯。
  
  扯到了自己身边。
  
  锦绣“啊”地一声,错愕不及,眼也晕了,背也直了,还来不及反应。“你干什么,干——”正要恼。
  
  然而,又听一阵淡淡冷笑,卢信良接着说道:“那么同样地,我卢信良、堂堂一个内阁的宰铺首相——两位大人是觉得,让内子道歉,并亲自发一份官报公文承认你们先前所述之事——你们是觉得,这个脸面,本相就丢得起是吗?嗯?”
  
  声音淡静却沉稳有力。
  
  其实,卢信良话语表情的那味道,还有这一层。锦绣于他——虽然,夫妻之间确实貌合神离,十二万分不睦。但是,再怎么不堪,那也是他妻子。他可以信守着这门婚事对锦绣不闻不管,然而,这一走到人前,到底是他卢信良正妻。面对外人,可以荣辱与共,同仇敌忾,这是他卢信良做人做官的气节,也是他卢氏一门厉来的秉性与传统。更何况,锦绣这事有待他细查,他身为一个宰相,还不至于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蠢到别人说什么,就当真的地步……
  
  当然,这里面所表达的,或许也不仅仅这个意思?卢相的心思难懂。就连他自己都琢磨不透。
  
  有风吹过了官厅门廊,卢信良绯色的官袍在微风中鼓鼓飘举。
  
  那天的锦绣,却真的是傻了,呆了。丈二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以至,后来,卢信良又说了什么,给张氏父子还警告了何种之事,锦绣已经统统、统统记不得了。
  
  冥冥之中,她好像听见卢信良后来又说:“呵,大姑娘当媒人,先人而后已,有嘴讲别人,没嘴讲自己,尔等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当然,也是对那张家父子说的。
  
  锦绣感觉自己的背皮微微地,莫名地,有那么麻了一下两个。
  
  这个男人,在吃她的“豆腐”呵!
  
  真是岂有此理。
  
  不错,以前的锦绣,横竖看身边的这个男人是二十四万个不顺眼!因他教条,迂腐,古板,顽固不化,老气横秋,像个坐定老道,没有一丝鲜的活气儿,尤其和她锦绣相比。两个人从洞房象征性拜过堂喝完交杯酒之后,锦绣与他,就再难再难说上一句话了!更别说,如今,那只男人带有笔茧的宽厚有力的温热大掌,将锦绣的柔荑给重重地一裹,就像包裹一颗粽子似的……锦绣呼地一下,心惊肉跳间,她可不是一个雷打不动、坐怀不乱的高洁圣女!是的,她的心一跳,就那么狠狠而莫名地一跳——当然,这仅仅是为那肌肤相碰的身体之本能感觉。
  
  锦绣讨厌这种感觉。
  
  要“调戏”,要借机“占便宜”,也该是她占上风才对。
  
  一懊恼,促狭心起,干脆就着男人卢信良的手一拉,越发亲亲昵昵将男人的胳膊一挽,越发拉扯到自己最近的位置,再一扬眉。
  
  当然,这一挽一扯间,卢信良却是一怔,连自己也没意识刚才那一刹、同样的、短暂的心跳。
  
  然后,锦绣就笑:“这你们可都听见了啊——”
  
  她冲那对张氏父子摇头,又加大力度挽了挽男人胳膊,露一个十分欠揍讨人嫌的表情,耸耸肩,很是无奈的样子。
  
  “这你们可都听见了啊!我本想是道歉来着,可是……可是我家相公不允,你们卢相爷不允,那你们可就别怪我了,啊——”
  
  还十分好心地,露出一个安慰,像是在劝导对方,不要太生气,以后大不了再想想其他办法就是。
  
  “卢夫人,你!你——”
  
  张氏父子气得,当然是言语笔墨难形容。“卢夫人!”他们干瞪着眼,就差没说,叶锦绣!你给我记着!这笔账!好好地给我记着!叶锦绣!……当然,这些话,自然是没敢说,也不能说,又或者是气得已经说不出来了……
  
  卢信良就这样打发了来找锦绣茬儿、并以此要挟的张氏两父子。
  
  且四两拨千金地。
  
  后来,锦绣也时不时会想,于这件事情上,说到底,颜面无存的,倒不是她叶锦绣——因为,锦绣她压根儿就不在乎。倒是卢信良——站在卢信良的角度,他的颜面又置放于何地呢?
  
  侍女春儿说:“我看,也亏得是姑爷能忍!——要是换做其他男子,不说早把小姐您拿去浸猪笼骑木驴,就是家暴一番,小姐您也不能丝毫喊冤的!——谁叫,谁叫小姐您、您以前那些烂桃花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太多太多。 正文 第九章 卢相爷的威风   卢府的三姑信贞觉得她二嫂是就个大写的“不要脸”。
  
  狐狸精!贱人!
  
  这天, 锦绣在花园里摘柿子。
  
  “对!就是那一颗!春儿, 看仔细没有?……啊呀不对不对!说了是那一颗!那一颗……”
  “小姐, 请问……是、是这颗吗?”
  
  适缝, 一番雨后, 天气晚秋。卢信贞和她嫂子孟静娴走着走着, 刚好路过锦绣的那处, 但听,一阵嘻嘻哈哈张张扬扬、欢畅不知礼数为何物的轻狂笑声。两个人同时侧了身把目光往方向一瞧。卢信贞当即又是两个大白眼:“哼!我当是谁呢?这青天白日的——我说我们府上哪个女子家家的可以笑得如此骚气骚气、轻浮放荡的——走二嫂!咱们快点走!小心给这狐狸精染上骚气,那可是一大盆的水都冲洗不掉!——走啊!快走啊!”然后, 便阴阳怪气,要死拉活拽拖她的大嫂孟静娴走。
  
  而那天的锦绣,穿的, 还是素日常见的一身靓色长裙。瑰紫灰鼠貂袄, 加一条桃红绣折枝花绫多褶裙子。眉心花钿,若桃色漫尽无限春华, 行动间, 便是占尽人间美色——而与之同时, 两个人, 一个是黄花未嫁的老姑娘卢信贞;一个, 是守着寡的年轻寡妇孟静娴——这相形见绌, 被锦绣不经意的一比,三个女人中,她俩端庄倒是显得端庄——却当真是陋陋简简, 寒碜了不少。
  
  这孟静娴还好, 走上前,倒不理她小姑的一番横眉怒目。笑着温婉有礼打了个招呼:“——弟妹,这是在做什么呢?”
  
  “——大嫂!大嫂!”卢信贞忙扯她的袖子。意思是,你怎么和她说起话来了?!
  
  锦绣就笑:“摘柿子啊!”
  
  秋风微起,三个人的裙袖轻轻摆动。
  
  锦绣回转过身,无奈耸耸肩膀挑挑眉头:“你们这府里实在又闷又闲,这也不能做,那也是个讲究规矩的——你看,我这不是当打发闲暇找点乐子做吗?”
  
  或许,在当时锦绣的眼中,卢家的这些女人里头——孟静娴虽说各种不对她的胃口,却反而是锦绣看得最为顺眼的一个。她愿意和这女人搭上几句,偶尔有礼有貌打几声招呼也不显傲气。但至于卢信贞呢,锦绣依旧挑挑眉——那就洗碗不用洗碗布,算(涮)了。
  
  想这嫁不出的老黄花,整天板着颗大门牙,人又黄,嘴皮子又缺损又刻薄。仿佛整个世界都了欠她,府里就没几个人是她卢信贞能看得顺眼的——尤其是男人。
  
  当然,除了她二哥。
  
  孟静娴抿嘴微笑,摇摇头,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卢信贞又开始阴阳怪气起来:“嗬!那是当然了!——”不理旁边的孟静娴赶紧朝她使眼色,瘪瘪嘴,扯歪起嗓子,又拿起她的专长尖酸刻薄之能事。说:“咱们这府里,好说歹说也是百年诗礼的大家,凡事讲规矩,要体面——哪像某些人呐!——干了那么多不要脸出尽风头的淫/贱龌龊烂事儿,把绿帽子都亲自送我二哥头上来了——哼!这么不要脸的事儿,亏得某些人还笑得出来——光天化日,嘻嘻哈哈,一派轻浮之样,成何体统!——呵,换做是我,早刨了一个大大的坑儿把自己活活埋了,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边说,边帕子掩嘴,一脸嫌恶。
  
  锦绣愣了一愣。
  
  恰逢此时,阳光自树叶的缝隙一点一点浅浅漏过,眼看着她的侍女春儿已经又摘了一颗柿子放于篮中,锦绣笑着正要说“不错不错,这个看起很大很好吃的样子”——突然,把身子微微地一转,偏扭过脸。不着恼,也不生气。眉眼儿含笑,就像快马拉空车似的,把卢信贞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哦?是吗?”锦绣笑,笑得颇有些沾沾得意和无赖 :“你要挖个坑儿把自己埋了?——我说小姑子啊,别怪我这个做二嫂的嘴损刻薄不留情面呐!”啧啧两声三声,她又说:“就你目前这长相、这容貌、这气质——对了!再看看,看看你那焦黄的面皮儿,猴子似的两尖嘴腮子——啧,我说小姑子啊,你可别怪你二嫂嘴太损,你怕是想给自个儿挖个坑埋了,都没那资本和资格咯!”
  
  卢信贞气得是早已非言语笔墨来形容。
  
  并且她还一顿,怕对方没能听清楚,伸出手指,“嘘”地一声,弯弯轻摇,又重复:“——听清楚了吗?不够本儿!小姑子,卢三小姐,你——还不够本儿!”
  
  “你!你!你!——”
  
  两眼直翻,卢三已经晕了。
  
  好你个叶锦绣!好你个不要脸的大婊/子狐狸精烂骚货!一时抖抖搜搜,就差没脚跳起来,当场抓花对面女人锦绣那张既令她忌羡、又让她无比痛恨嚣张的脸。她气得快要发疯。气得手中的纱绢帕子快要生生被她长长的指甲戳了个大窟窿。“吁……”这口气实在是不出不行!偏偏地,又拿不出办法!——这个叶锦绣!这个不要脸的婊/子烂货!她,她对她卢信贞戳哪儿哪儿都好——偏偏,戳到她平日里最害怕别人戳的脊梁骨——
  
  卢信贞脸黄。
  
  正如卢信贞所说,她们老卢家,那可是百年出了好几代大儒的诗礼大家。女儿家打一出生,这卢信贞就不能像其他府里的那些女孩子们一样,穿想穿的衣服,戴想佩戴的钗环首饰——因为他们崇尚天然简朴,视女儿为备贱之物。女人的身体与美貌,甭说是欣赏,连提,甚至都不能提……所以,打小就面皮焦的卢信贞,别说涂脂抹粉遮遮丑了——就是平日里稍稍地刻意打扮那么一下,众丫鬟老嬷嬷一个眼色,立即告到她母亲卢老太太眼里。然后,卢老夫人也不生气,只有意无意说那么一句,像是提醒:“老三啊,我看你们这些女孩子家家的如今也大了,怕是心眼子也多了——是不是?”卢信贞羞得立马面皮绯红无地自容,因为,她母亲的意思——是说她在“思春”。
  
  卢信贞直气得哽在那里说不出三言两句。
  
  孟静娴赶紧拉劝:“好了好了!三妹妹别生气了,你二嫂也是和你开个玩笑……好了走了走了!你不是说我房里的那个鞋样子好看,你想照着样子也做一双吗?”
  
  锦绣连哼都懒得哼上一哼。
  
  就这样,空气浮躁,剑拔弩张……
  
  三个女人,劝的劝,气的气,还有那“连哼都懒得哼上一哼”的叶锦绣……
  
  总之,这三个女人也不知站在那儿僵持了多久多久……
  
  终于,一道声音传来:“还没有吵够么?——要吵,何妨关了院门回你们屋里好好去吵?嗯?”
  
  是的,是卢信良。
  
  卢信良和他的恩师叶子安一道儿。话说这叶子安,他的身份还不仅是卢信良的老师,还是前任内阁的宰相,先皇的太子太师——当代鸿儒,德高而望重,是卢信良一生都为尊敬崇拜的六十老人,当然,卢信良之所以能年轻三十不到上任首相,这背后的政治后台,也是叶子安无疑了!
  
  卢信良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个他此生最为崇敬尊重的恩师面前——卢府的两个女人,一个妹妹卢信贞,一个娘子媳妇叶锦绣——却张口“绿帽”、闭口“挖个坑儿把自己埋了”——污言秽语,出怪丢丑,当真是扫尽他卢信良的这张颜面。
  
  其实,在这之前,他的恩师叶子安还问他:“汝贤,你这是真的决定放弃了吗?”汝贤,是卢信良的别字。
  
  恩师的话,卢信良还没明白过来。其实,叶子安是在问他:汝贤,你的这婚事——也就是和那个叫叶锦绣女人的婚姻之事,真的要打算破罐子破摔、彻底放弃、不报任何希望了吗?
  
  卢信良深吁了口气。
  
  楼台闲阁,红叶青苔。蝉吟秋色树,鸦噪夕阳沙。浓浓秋意,随风而至。
  
  卢信良把目光重又定格在锦绣的身上脸上。
  
  锦绣,在和她那几个下女丫鬟于距离不远的地方摘柿子玩。柿子太高,那锦绣脾性起来,一时玩得高兴,当众也不顾什么礼仪羞耻和教养,把足下的鞋儿脱了,就往那柿子密密层层的叶子里一扔,嘴里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哈哈!看我,打着没?——打着没?”接着,“咚地”一声,一颗柿子“啪”地一下应声而落。
  
  卢信良再深吁了口气。
  
  目光终于又从锦绣的脸上身上移开。
  
  叶子安笑道:“呵呵,可惜了,那么好的一颗大柿子,就这么掉在地上,想必已经是摔烂了……”
  
  卢信良怔了怔。
  
  因他这恩师叶子安并不像随口玩笑为老不尊之辈。一时诧异,未等反应,便见叶子安负手上前,弯身,轻轻地捡起那颗锦绣用绣鞋一抛打下来的柿子,并拿在手上,掏出袖中的绢子开始擦拭起来——当然,这时的锦绣只顾着背转过身和卢信贞等耍嘴皮子,卢信良两人何时到来都没察觉——就这样,三个女人只顾着吵。卢信良忙说:“——老师,这柿子摔烂了,吃不得!”便要招呼身侧丫鬟重新去取。
  
  “呵呵……”
  
  叶子安笑了笑,便不理他。依旧手垫着张帕子轻轻端详。“汝贤啊,让老朽来问你一个问题。”
  
  “老师请……请讲。”卢信良说,恭恭敬敬鞠了个身。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是了,汝贤,老朽所要问你的是——为何这《大学》里面,要把‘齐家’二字放在‘治国’的最前面,嗯?”
  
  “这……”
  
  卢信良忽然有些回答不上了。
  
  老师的话,终于幡然醒悟明白。
  
  卢信良又把目光调回前方正和卢信贞嚣张对嘴讥讽着——“你要挖个坑儿也没资本”的叶锦绣。
  
  卢信良猛地身子剧烈一震。
  
  转身,对着他的恩师叶子安又鞠了一鞠:“是!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老师,若一个女人学生都治不了,那么以上——也是徒劳!不必谈了!”
  
  说着,往那三个叽叽喳喳的女人跟前儿一站,暗沉着张脸,表情严肃:“要吵,何妨你们关了院门回屋好好去吵?——嗯?”
  
  锦绣感觉自己的耳朵那么抖落了一下。
  
  如孙悟空到了南天门似的。
  
  没脸没皮,咧着嘴,挑着眉,偏着头,正要调戏——调戏调戏眼前的卢信良。
  
  忽然,“你干什么,干什么”,一阵慌里慌张和大惊失色,身子一腾空,被人拦腰一抱——
  
  “鞋,你给我好好穿上!言辞信,动作庄,衣冠正——这,才是一个妇道人家该有的本分和礼仪!你看看你现在的这样子,哼,成和体统?!”
  
  是卢信良。
  
  卢信良将锦绣给抱了起来。
  
  众目睽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柿子树底下,圆木矮凳之上,什么“男女授受狗屁玩意”全统统忘了。
  
  竟面红耳赤,把锦绣放了那儿一坐,强按着给眼前这个衣衫不正的锦绣穿鞋。
  
  而不管是卢老三也好,孟静娴也好,乃至他的恩师叶子安也罢——
  
  一个个,目瞪口呆,眼瞪得比两枚铜钱还圆。
  
  锦绣气得浑身都在打摆子。心痒难搔、栉垢爬痒,一只泼猫似地,恨不能当场扯了这男人的衣袍,抓破他的俊脸。
  
  “卢信良,你疯了,你……你简直是疯了,疯了……”
  
  其实,最近的卢信良也想了很多很多。那天,卢信良做了一个梦。他梦见锦绣和他在一间屋子里喝酒,当时的锦绣……
  
   正文 第十章 卢相的贤妻养成计划   其实, 最近的卢信良也想了很多很多。那天, 卢信良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他和锦绣在一间厢房里喝酒。晶莹的灯火, 摇曳的红烛——当时的锦绣, 半露着肩膀, 金钗步摇, 云鬓鸦鬟, 穿得轻轻薄薄,媚态横生——是的,她在引诱他, 故意地,使坏地。“来!相公,来啊!——你不是发誓要做什么哲慧圣人吗?你不是孔孟夫子的门下弟子吗?你不是要灭什么人欲物欲吗?——来, 相公, 到我这儿来,这儿来呀……”细细的腰肢绵软若柳, 斜斜歪歪往这儿一靠, 幽幽一脉女儿香气, 中人欲罪。微启着红唇小口, 接着, 轻吐香舌, 又要往自己耳廓一勾——
  
  卢信良“哗”地一声,冷汗直冒。
  
  忙掀了红绫锦被翻身坐起,一看, 居然……居然他的身体有了反应?
  
  卢信良闭眼长长、长长深吁了一气。
  
  梦中的他, 如坐定老僧,面对美人的勾引诱惑始终坚如磐石,稳然不动。可是,当梦里的锦绣于他多次数番的挑逗引诱,花招百出——如,先斜靠在他的怀里肩侧,不断舔舐他的耳廓,又“嗯唔”的一两声,如黄鹂沥沥的娇媚婉转之吟,或是拿酒灌他——如自己先端了杯子轻轻地喝抿上两口,然后,再俯在卢信良身上,一点一点将那檀口里的酒水渡入他的口中——卢信良终是额上青筋绷起,将锦绣往软塌上使劲儿、拼命地、泻火似地一压——狠狠地一压——
  
  “碰”地一声!
  
  卢信良怒火中烧,一伸手,将搁置在床头的水杯一摔——
  
  当然,这时的卢信良也是已经醒了。
  
  梦中的丑态,锦绣让他所展现出来的丑态——让卢信良感觉无比的愤怒和暴躁。
  
  “来人!”他喊了一声。“相爷——”小厮进来。卢信良吩咐说道:“去!帮我兑一桶冷水过来,水要越凉越好,越冰越好,本相要沐浴……”“冷、冷水?沐浴?——现、现在吗?”小厮感到莫名其妙。最后,终是去了。
  
  卢信良将自己的身体浸泡在那冰如寒窖的浴桶里。轻“呲”地一声,皮肤在漫入浴桶冷水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逐渐地收缩以及冷静起来。
  
  最开始,卢信良将自己与锦绣的那番梦境丑态完全归咎于锦绣本人——他娘子的本人。
  
  若非锦绣声名风流浮浪,若非她素日里那些我行我素、极为张扬、不受一丝规矩礼教的言行举止,那么,想卢信良他自己——又何曾做过这种令他无比窝火羞耻的淫/浪春梦。
  
  是的,梦里的丑态,真是难看极了。
  
  他把那个女人压着——也就是锦绣——他让她在自己身下说什么就说什么,比如,“相公你真棒”,“相公好厉害”、“相公你能不能别在这样折腾奴家了”……
  
  卢信良“呼”地一声。
  
  终于终于,他这才发现,其实,于这梦里的无耻淫/秽来说,真正身心操守品行有问题的何止是她锦绣?
  
  不,不是。
  
  是他自己。
  
  是卢信良到底心有杂念,或许是对锦绣有什么杂念也未可知。张氏父子来找的时候,那天,两个人一场夫唱妇随之后,锦绣亲亲热热挽着卢信良的胳膊肘,说:“这,你们可都瞧见了,我本来是想道歉来着,可我相公不允啊……”当时,一阵香气猛烈眩晕扑鼻而来,当然,这是锦绣的香。卢信良就那么流星般划过短短的一刹那间,他的心,很是轻微,很是细润,很是不知所觉、犹如一颗沙漏似地跳了那么一下。卢信良当时并没有察觉。
  
  终于,泡完了澡,卢信良整冠着带,表情严肃且一丝不苟地,又在孔老圣人的画像跟前儿拜了两拜。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若要修身,必须摒弃杂念,若要摒弃杂念,必须先正式杂念……”
  
  卢信良决定要“格物”。
  
  从这一刻起,卢信良决定,若要穷极天理灭尽人欲,首先,就要正式这“欲念”两字。
  
  锦绣,自然是那“邪恶的欲”。
  
  女人越“烂”,他越是不能放弃。
  
  朝堂之事,一乱涂地。错综复杂,雨零星乱。卢信良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赌。这女人,犹如治国治乱。若是连区区一个女子也无法亏正治好,那他的那些家国大事,更无法谈起。
  
  当然,而卢信良首先所要“格”的这物——就是那个于梦中频频引诱他、让他丑态毕露、欲念邪生的京城大美人儿,他的老婆,叶锦绣。
  
  ……
  
  锦绣笑:“我说我的相公,官人,郎君,卢大相爷——你口里所说的什么‘言辞信,动作庄,衣冠正’,到底你是看不惯我这着装形貌呢?还是想借机轻薄调戏调戏我这良家妇女一番,嗯?”
  
  决定不再泼猫似地和他挣扎抗拒下去。
  
  锦绣眯着眼,头和身子微微后仰。两手向后撑着腰际两边矮凳,舒舒服服,干脆以一种享受姿态,享受着这男人表情严肃一丝不苟地所谓地要给她“整衣冠”——也就是穿鞋。
  
  男人手刚刚套好绣鞋后跟儿。
  
  卢信良动作一顿。
  
  与此同时,其他的那几个人——他的恩师叶子安,年轻寡妇孟静娴,还有早气得牙根痒痒的卢三姑娘……他们,全都表情各异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叶子安笑笑说:“唉!如今老朽是老了,多走两步也就不行了,腿酸得很,还是早点回屋里喝喝茶就好……”向孟静娴和卢三点点头,走了。因叶子安是这里常客,又是卢信良的老师,所以,无所谓女子避不避嫌的问题。卢三姑娘卢信贞刚要说:“老师,你先不慌着走啊?”蓦然地偏头一看,正好看见的——就是锦绣那副眯着眼舒舒服服让男人——也就是他二哥给她穿鞋的姿态。那副画面,简直让卢三的肺都快气炸了。“二、二——”正要嚷,忙被边上的孟静娴递了个眼色。孟静娴扯扯她的衣袖,然后又扭头看了看就像一个跪惯了搓衣板的男人、正给他娘子下跪道歉一般,嘴里忍不住微微有点好笑,又道:“走了!走了!咱们快走吧!”意思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儿,咱们在这里瞎搅和什么……就这样,人都走了,连丫鬟、甚至连春儿也不声不吭地退开了。
  
  锦绣还不罢休,扬扬眉,又冷哼:“这吃‘豆腐’已经吃了两回吧,相爷?——我说,明人不做暗事儿,卢大相爷,你就不能明着来吗?——嗯?”
  
  更为过分的,甚还拖长了语调,微微俯下脸来,像是调戏一般,仿佛要在卢大相爷脑门盯了个大窟窿。
  
  卢信良一下子怒火中烧起来。
  
  没有理会锦绣的这般讥讽挖苦与嘲笑。
  
  冷哼了一声两声,目光藐然,像是不屑与女人计较——不屑于她锦绣计较。
  
  整整袖子,竖竖衣领。这才缓缓优雅且又从容站起了身。
  
  倒背着两手。“从今儿晚上起——”他说,一字一顿:“我会搬来与你一起同住。”
  
  “为什么?”锦绣板着个脸,嘴角,却仍旧勾笑。
  
  “不为什么——”卢信良转过身来。
  
  他看着她,看着叶锦绣:“因为这‘工容淑女’、这‘为妻之道”、这‘三从四德贞洁廉耻礼仪规矩三纲六常’……我想,非得我卢信良亲自把你教了——并手把手教全了,教齐了,那么——”
  
  后面的话没有说。锦绣,却是左三圈,右三圈,站起来手摇着帕子把对方啧啧打量个遍,并像看个怪物似地:“——卢信良,我说你这脑子没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