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天牢,江元王   “裴明月,你不得好死!”
  
  潮湿阴冷的天牢深处,精铁牢门被人哐当哐当的摇个不停,夹杂着那些恶毒的咒骂一起涌了出来。
  
  “裴明月,我就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裴氏的江山迟早要断送于你这贱人的手中!”
  
  外头的狱卒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脸色惨白,身子抖做了一团。偌大的牢中,静得有些诡异,只有这好似滔天的怨气一声紧着一声的传出来。“公、公……公主饶命……”这狱卒原本也是强硬的壮汉,现如今却是被生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来,恨不得亲手捂住喊出这大不敬之言那张嘴。
  
  半晌,穿着雪绢云纹缎面薄底锦鞋的天家贵女未有半点声响,狱卒心中咯噔一声,霎时凉到了底。又静了片刻,那贵极之人才衣角轻拂的走了过去。
  
  这狱卒惶惶然惊魂不定,就好像才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回来,听着往牢底深处远去的脚步,心底里头蓦然一松,神情呆滞的瘫软在了地上。
  
  权倾朝野的明月公主裴揽光,竟被那人用这样不堪的言辞毒骂……他浑然一震甩了甩头,手脚并用的爬了出去。
  
  “裴明月,你愧为先帝的胞妹!竟然傀儡小皇帝!冤杀有功之臣!”
  
  揽光微滞了脚步,望着最前方那声源处,极浅极淡的用鼻音嗤笑了一声,继而才又款步而去。
  
  最深处的铁牢里头有一人锦衣男子,蓬头垢面,他双手紧紧的抓着栏杆,眸子中宛如是啐了毒一样,凶狠的瞪着他面前的人。
  
  “贱人!”他面色何其冷,从齿缝中蹦出了这样带着恨意的字眼。
  
  揽光听见了,不怒,反倒是眉眼间的神情越发柔软了起来。“叔父如何不肯如幼时一样唤光儿了?”,心平气和得就好像,方才那一声并不是骂得她一样。明月是她的封号,却非她的名。
  
  牢笼里头的人听了,更加是厌弃,偏头朝着地上啐了一口。他双手从铁栏的间隙中伸了出来挥舞,恨不得能冲破这层桎梏掐死眼前之人。
  
  “叔父何必如此气大,从来都是成王败寇。”揽光的声音细细糯糯的,叫人错觉这哪里会是那个权倾朝野的明月公主,这分明就是软弱可欺的闺房小姐而已。她又往前逼近了一步,好似完全不在意那人的凶恶之象。
  
  “这些……可都是叔父教给光儿的呀。”揽光仿佛是见到了极其可笑的事情,脸上的盈盈笑意一直消退不了。
  
  牢笼里的人猝然僵了动作,直愣愣的盯着揽光后面色大变,就如同是看到了修罗夜叉一样。可是,这光天白日之下,又什么会有这样阴祟的东西?站在他面前的,不过就是一个才年约十□□的少女而已。
  
  揽光一身光鲜,偏那容貌委实是算不得好看,只能借着这通身的天家贵气才勉强的圆和了她这张脸的寻常。
  
  他强压着自己心中的惧意,将她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通透。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双目一瞪,闪过一点光亮,紧接着猖狂的笑了起来。就好像是被逼到了绝处却在陡然间松弛了下来,他笑得几乎弯下了腰去,可那双眼珠子仍是死死咬着揽光不放。
  
  他抬手指着她,“你——根——本——不——是——裴——明——月!”
  
  说着这话时,他中气十足,仿佛是重新找回了身为江远王的气势。
  
  ——眼前这人……根本不是先帝的一母胞妹、小皇帝的姑姑,根本不是昔日的明月公主裴揽光!
  
  揽光听后竟连眉毛都没有动弹一下,抬手捋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动作轻缓。“叔父又和光儿说笑吗?”她抬起茶褐色的眸子瞧着,就好像她眼下是在同自己最亲近的叔父说着闲话。
  
  江远王却是一脸鄙夷不屑,“明月的眉尾有一颗极小的红痣,你不是!”他笃定了这件事情,故意压低了声音,徐徐而道。
  
  此际揽光捋过发,刚好露出了眉尾,但光洁的肌肤上的的确确是什么印记都没有。
  
  凝滞了片刻,没有半点声响,就在江元王几乎是肯定了眼前之人绝非当初的明月公主的时候,她又阴沉沉的嗤笑了一声。
  
  “原来叔父还记得光儿眉梢有颗红痣啊。”她的声调低柔婉转,并无一声矫情作态,笑意吟吟。不过蓦地那道声音又犹如是瓷器相击般的清亮,向着江元王咄咄逼来,“那四年前,临安大道江元王府门口,叔父如何认不出光儿来?”
  
  江元王一愕,踉跄后退数步,四年前……四年前拦了他下朝的软轿、在雪中苦求他施以援手的正是真正的明月公主裴揽光!
  
  “你是谁?”他的声音中现出了几分颤动,四年前的事情,这人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她真是……明月公主裴揽光?
  
  不对,她不是!那颗红痣岂是说没就没有的?
  
  “我若不是裴揽光,难道真是叔父不屑一顾的泼皮乞丐?”这一刻,揽光眼中才真正的聚拢起令人胆颤的冷意来,清冷的声调在这阴冷潮湿的狱中也尤其显得像是催命符。
  
  她这是报旧怨来的!当看见她重新以公主的身份回到皇宫的时候,他就知道她肯定不会忘记报复!
  
  果不其然!
  
  揽光挑起眉,笑着问道:“叔父也会害怕吗?”
  
  “哈哈……哈哈哈……”江元王此刻心中是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是怕还是什么,也只有这笑才能抒发他心中的惧意似的。
  
  “怕?哈哈……本王为什么要怕?就算你今日权倾朝野又如何?”
  
  “裴揽光,你奈何不了本王!哈哈哈……”
  
  这狱中原本空荡,他这笑经过反复回荡,显得更加诡异。是了,纵然他现在身陷牢狱,她也动弹不了他的性命!满朝的文武上折子保他的命,如今都在承德门外跪着,她岂敢妄动?
  
  揽光眉眼柔顺,摇了摇头,“光儿哪里会做要叔父性命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她眸光一转,稍稍打量了一圈这四周。
  
  天牢的最深处,森然恐怖是自不必说的,就连着地上积年散落四处的稻草都是湿透了生了碧藓,虫鼠乱窜。
  
  “此来,光儿是特意给叔父带了几件东西解闷的,叔父年事已高,光儿也不忍看您孤寂终老。”她轻缓的说着,击了两掌后立即有三四人提了七八个黑袋来。
  
  开了牢门后,鱼贯而入,那几人将袋子一个个摆放了下来。
  
  江元王后退了几步,狐疑的打量着那几只黑漆漆的袋子,又看向晏晏而笑的揽光,只觉得这其中绝不会是好物什。她一心都想要他死,又怎么会给他带来什么好东西?
  
  “有这些陪着叔父,叔父以后定然再不会觉得冷清孤寂了。”
  
  她句句话都说得得体乖巧,可江元王却觉得里头分明是藏着恶毒的用意。他看着她,只恼恨自己四年前心慈手软没有叫人去杀了她,也好过今日给这世间留下这么一大祸害。
  
  揽光瞥了他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淡漠的转身就走了出去。她微微扬着下巴,瓷白的两颊现出些许嫣红,眸中带着肆意的笑,仿佛是一件期望已久事情,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
  
  “啊!啊……”
  
  天牢深处传来声嘶力竭的惊呼,凄惨可怖,不知那人是遇到了什么惊惧的事情,才会这样心神俱裂的嘶吼。
  
  大膺开汇朝三年,春寒料峭,冻杀年少。江元王裴穆自缢于天牢。
  
  揽光刚走出天牢,听闻后嘴角上翘,似是带着无尽春意,一霎那,让这张并不出色的脸也平添了不少的艳光。
  
  “二少爷,二少爷!”
  
  外头正骄阳初升,揽光眯着眼看去时,已有侍卫上前露刀拦住了那一前一后相继往前来的人,并大声威吓着道:“大胆!明月公主在此你们怎敢冲撞!”
  
  那当先而来的青年长眉似雪,一身碧清色长衫松松垮垮罩在身上,斯人欣然长立,姿容绝艳,难掩风流韵味。但他偏偏又睡眼惺忪,眸中布满猩红血丝,像是宿醉刚醒。
  
  这样一个世家公子为何要到这等守卫森严之地来? 正文 醉,受辱   
  揽光稍打量了一眼,那人却是紧咬着牙,毫不掩饰怒意,像是此刻被拦住这事实在是触怒了他。
  
  可在这整个大膺,谁人敢遏明月公主的锋芒?即便几句闲言碎语,若是落到了她的耳中,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更他何况是这样明目张胆的冲撞!
  
  那人被侍卫挡得越发恼恨,赤红着眼,当即扬起手反抽了堵在他面前的侍卫一巴掌,“啪”的一声清响。一时风仪不顾,他整个人都扒拉在了眼前那侍卫身上,颇有些无赖样。他或许平日也是张狂怪了,酒后也就越发无法无天了。
  
  “你……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挡住、住本少爷的去路?”他挑着眉提高了声量,醉酒吐出的字都是含糊不清的,似乎全然不把眼前这阵仗放在眼中。
  
  在场之人当即噤言。
  
  然而,揽光近身的这些侍卫也不是好平白受辱的主,不待他这话说完,就已经是将聊撂倒在地。被打的侍卫人前受了他的辱,郁怒在心,仗着揽光的身份哪里可轻饶?他顺势将那年轻公子被反扣在身后,暗中使力,“咔嚓”,像是什么被折断了!
  
  年轻公子疼得脸色煞白,频频抽着凉气,脑子中昏聩,不由放开声破口大骂起来,“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呸!要是落到本少爷爷……啊!”
  
  随着他而来的那小厮见了这阵仗当即腿软扑倒在地了,“公主饶命!公主饶命!我家少爷并非有意冲撞……我家少爷……”他看见躺倒在地上的自家少爷捂着自己一条胳膊脸色雪白,早已经慌了心神,说起话来也语无伦次,“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
  
  “什么公主?哪个公主?”那年轻公子吃痛,原本姿容绝艳的脸都拧在了一处,却偏偏还要在卷着舌头胡言乱语。
  
  揽光瞥了一眼,神情淡漠收回目光,径自走向车马,并未做停歇。
  
  “公主饶命!求公主看在林相爷的面上饶了我家少爷……”那小厮已经吓得声泪俱下,哆哆嗦嗦的哭喊着。“少爷……只是被红绡楼的姑娘灌了酒迷晕了才跑到天牢来的……”
  
  “林相爷林易知?”揽光微侧了头,带了几分诧异的喃道。
  
  “是!”小厮忙不迭的点头,但那年轻人疼得额冒冷汗却咬牙不吭声,听了林易知三个字全无惧意的脸上却突然变得青白不定,似乎酒意都醒了三分。
  
  揽光思虑片刻,仍是没有松口的上了车马。等车轴徐徐转动后,车中才传来一声低响,“放了。”
  
  翌日的京都,日光大好,只是积了几日的春雪,仍没有半分化开的迹象。
  
  明月宫的地龙将偌大的宫殿都烧得暖烘烘的,揽光居于内殿,一身白中带绯的薄衫,拆去满头琳琅朱钗,勉强显得清丽。
  
  “公主,洪武殿前的大人没有一个肯离开。”小太监从外面匆忙跑来,一面查色观颜,一面小心谨慎的回禀道。
  
  这样声势浩大,不过是因为那江元王之死。
  
  揽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蓦然笑起,不以为意的轻哼了一声,“他们想跪,那就跪着好了。”冰雪未融,殿外地砖冰冷刺骨,跪不了多少时候就必然会寒气入侵骨头。
  
  这些世家大族金山银山供养出来的老米虫,为一个死人又能真正撑多久?
  
  揽光忍不住讥笑,继续轻慢的抬手用篦子去梳着满头的青丝。
  
  “姑姑。”一个细弱的声音忽然从殿门处传来。
  
  揽光转过目光去看,来的不过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儿,却是穿了自高无上的明黄色衣裳。他远远见揽光的嘴上噙着笑,便冲淡了那眸中犹豫之色,撒开了腿跑了过来,一下子扑入了她的怀中
  。
  “姑姑。”他埋着头,声音闷闷的唤了一声。
  
  “衾儿怎么了?”揽光见了他时,眸中才有些暖意出来,搁下手中之物揉了揉他头,问道。
  
  裴衾一开始并不肯说话,过了会才低低的说道:“姑姑,他们都说是你杀了江元王。”
  
  ——原来,是为了这事情。
  
  揽光眸中不由暗了几分,可口中话语却还是柔软的,“衾儿相信那些人的话吗?”
  
  明黄色衣裳的孩童直起了身子,乌黑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她,坚定的摇了摇头,“衾儿在这世上只相信姑姑。”
  
  揽光听见了这话,唇角忍不住荡出了笑意来,轻轻将他揽入了怀中。“姑姑没有杀他,是他自己杀了自己罢了。”她轻喟着说道。
  
  裴衾年纪小,也不十分明白这其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只相信揽光,只要她说什么,他都是坚定不移的相信着。停顿了片刻,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样,“那宁邺侯也会相信姑姑的。”
  
  这蓦然冒出的一句话却是叫揽光脸色迅速一变,连着原本那点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未等她将这句话细细盘问裴衾,不见通传从殿外又进来了一人。
  
  揽光余光瞥见那人的衣角,心中沉了几分,虽然还没看清那人面目,她就已经是知道那人是谁了。
  
  她的明月宫,谁能来去自如不必通传?一人是她这唯一的侄子裴衾,另外一人就是他了。
  
  小皇帝扭头见了来人,立即从揽光怀中挣了出去,一溜烟的跑了过去,显然也是平素亲近惯了的。
  
  那人十分熟练的倾下身,单臂抱着裴衾,他一步步逼近揽光,不怒不喜看不出有一点不寻常,但却自有一番迫人的气势在里头。
  
  揽光不知不觉中神色都僵硬了起来,她用着自己的手不自觉撑着后面的梳妆台,笑得有些不自然,故意柔软的唤道:“侯爷。”
  
  那小皇帝却全然不知道现在气氛有异,仍然是欢欢喜喜的环着那男子的脖子,一脸欢喜雀跃:“姑姑!姑姑!你看宁叔叔又给我带了好玩的东西了。”
  
  但是揽光现在如今哪里能听得见这些,她双眸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男子,好似紧绷的弦紧张到了极点,全副心思都凝注在了上面。
  
  那男子起先也并没有理会她,倒是颇有些慈爱长辈风仪的逗弄着裴衾。似乎在他眼中这不是大膺的皇帝,而只是他的家中小辈。过了一会后他才道:“衾儿,你先自己出去玩会,宁叔叔要同你姑姑说上几句话。”
  
  小皇帝裴衾拿着那手中的玩物,看了眼揽光后对他郑重的点了下头,欢欢喜喜的出了内殿。
  
  而这殿中的女官侍从也都自觉着鱼贯而出,偌大的宫殿,一下子便也就是都安静了下来,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二人。
  
  揽光亦是呆滞了片刻,她倏然回神,随即身形微晃的从那软垫子上挪了下来,神态毕恭毕敬的跪在了那人面前。
  
  她原本睥睨众人的气焰也在这的一瞬间偃旗息鼓,缴械投降 。
  
  男子沉眸看着她,上下打量了她数番后好似仍是看不透,俯下身凑近了细看。突然,他毫无征的笑了一声,举起手,毫不手软的扇在了揽光的脸颊上。
  
  “啪”的一声,极为响亮,不知是负了多少力气在里面。
  
  揽光的头当即被甩得偏向了旁边,脸颊上五指红印当即浮现了出来。她只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疼,耳朵中嗡嗡的声响不断。  
   正文 忍   即便如此也只是咬着牙齿,揽光默然承受,低垂着的眉目间有种坚忍之色。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在这一刻变得肃然沉重,她原本拥有的这些、让她成为万众瞩目焦点的身份和权势都似乎在冷嘲着她。
  
  “侯爷……”揽光的声音有些打颤,但却叫人听不出有半分违抗和不甘的意思在里头。
  
  男子抱着臂,眸眼间皆是冷漠,他冷淡且厌恶的开口道:“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那声音如寒铁,沉重的砸向伏在地上之人。“竟敢私自去天牢杀了江元王!”
  
  揽光口中弥漫着一口血腥气,她微微抿了抿,强行咽了下去,“我没有杀他。”她蹙紧了眉头,那一记巴掌的力道极大,让她现在脑子中都有些晃荡发昏。
  
  “没有?”那男子调转视线直直的逼着她,语调上扬着问道,这样明显的怒气之下,她纵然害怕,却也只能一口咬着强硬到底了。
  
  “江元王一正妃一侧妃三儿两女的头颅是谁命人砍下的?又是谁叫人送去天牢的?”男子噙着嘴冷笑着道,眼底却是一点温度都没有的。
  
  事到如今,就算是拒不承认也没有多大的意思,揽光反而是坦然的轻声回道:“不错,正是我送过去给叔父作伴的。”
  
  那人见她态度转变极快,怔愣了一下,再开口时候又带着不遮掩的讥嘲,“果然是够狠毒的心思。本侯不让他死,你就送去了这七颗人头也要将江元王活生生的逼死吗?”
  
  那漆黑的的布袋中盛放的确就是一颗颗自脖颈被砍断了的人头,揽光不禁邪气笑了一笑,为了让这些头颅能长久的保存,她特地是叫人用生石灰处理了。唯有这样,才好长长久久的存放在潮湿的天牢中陪伴着江元王。
  
  揽光吸了一口气,“侯爷,光儿……”
  
  男子指尖在案几上拂过,不待揽光说完,他眸色一变,登时就发作了出来。手指将那滚烫的酒给带到了,正巧一股脑的泼在了揽光的肩上。
  
  她面色顿白,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一再隐忍不知声。
  
  他忽然低下了身子,伸手捏住了揽光的下巴,在眼前似乎是在仔细端量着她。
  
  “别忘了你身份!”他面无表情的从口中吐出了这几个字来。
  
  她是人人惧怕、权倾朝野的明月公主,但到了他的面前却是好像是根本微末得不值一提似的。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的身份是什么?
  
  揽光心中的苦涩一笑,她的身份是什么?在外人面前她是傀儡皇帝、诛杀忠良心思毒辣的大长公主。而在他眼中,怕只是个一文不值的棋子。
  
  人人都惧怕她的心狠毒辣,而她却是惧怕着眼前这样一个貌似温良的男子。谁能想到宁邺侯大膺最清隽儒雅的外姓侯,看似在这朝政的漩涡中最势微且处处被动的侯爷,才是这大膺真正的操盘之人呢?
  
  他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心思却是真正的深不可测。长衫儒卦,雅人深致,心里头却藏着最可怕的谋略。
  
  等他松开手的时候,揽光雪白的脸颊上又多了几分红指印子。那人背对着她,似乎是再也不想去看她一眼似的。“听清楚了没?”
  
  “是……”她口中哆哆嗦嗦的应了一声。对他,揽光早在四年前开始就已经学会屈服了,若有违逆,后果不单单是几个巴掌而已。
  
  在旁人眼中她高高再上,可这一刻,她也不过是被人提线操作的木偶,是被高高挂起的棋子而已!
  
  任谁都不会想到,把持朝政的明月公主也会有这样卑颜屈膝的时刻。
  
  突然转过眸子来,看了地上瑟然发抖之人片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如同是对待猫狗,“你乖些、听话些,就依旧是大膺的大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循循善诱的话却像是冬日里彻骨的寒风,揽光低声应着。她显得无比乖顺,对他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被滚烫的热酒透湿的衣裳早已经和皮肤黏在了一起,不出片刻就凉得钻心,不过这身体上的折磨,她早就受惯了,烫冷都不吭声。
  
  “这么多老家伙在外头……”他想到了来时看见的场景,又清清淡淡的嗤笑了一声,“也好,那就叫他们跪上一跪。”
  
  ……
  
  揽光自他走后才缓缓的抬起头,前一刻还柔柔软软的目光中却陡然是溢满了怨怒。她曲起手指将唇角的一点猩红血迹都给擦了得干净,垂着眸似乎是思量了一番,再抬起头来,所有神情就全都敛了起来。
  
  “公主……”掩在殿深处帘帐里头,走出了一人来。那人身量较一般宫女要稍高挑些,穿了一身粉色的衣裳,满头的青丝都披散着,秀美的面容上一双细长的桃花眼。这一双眼睛,流光四转,里头像是盈着春意,似笑非笑。分明是宫中女侍的衣裳,但甫一开口却叫人觉得这声音如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个女子发出的声音。
  
  她转到揽光面前,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脸上的伤势,不无惋惜的砸吧了两声,遂即又是摇了摇头。
  
  揽光余光瞥了他一眼,竟没有激起半点搭理她的心思来。
  
  “宁邺侯的手力也不算重,”他想了想,继续说道:“若是被漠北的熊瞎子一巴掌拍上去,只怕半个脸都要瘪下去,那些白花花的脑子都要流个满头满脑都是!”
  
  他说得十分入神,脸上的表情都生动了起来,愉悦的笑了几声。原本还稍有些柔软的声调,现如今都低醇了起来。
  
  这根本不是女子的声音!
  
  揽光低着头,正从地上撑起自己身子,听了这话猛然停了停,斜斜的看了他一眼,“你若是再不知收敛,本宫就叫你去做太监!”她没有一丝玩笑的表情,将话说得平淡得毫无起伏,但却能叫人心中发寒。
  
  那装着女装的少年却一点都没有露出怯意,他眨了眨眼睛,无辜着道:“公主,詹春说错话了?”他一介男儿身,却不知为何会着了女装在明月宫的。
  
  揽光收回目光,根本懒得理他,不发一语,她后背被那地方被那滚烫的酒水烫伤了,也全然没有去擦一擦药膏的念头,只是随意的抓了一把矮榻上的外衣披在了身上。
  
  “公主!”
  
  殿外,有声音清亮的女官传告道,“刑部侍郎崔道求见。”
  
  揽光沉眸,随即将他召了进来。
  
  “启禀公主,许应邯松口了。”他仓促间赶来禀告,气喘嘘嘘,连着头上都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审了四五个月的刺头终于是肯交代当年的事情了,理当是叫人可以舒了一口气。可刑部侍郎崔道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他偷偷的打量了一眼揽光的神情,遂即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他胆大包天……竟……竟然说要公主到他面去,他才愿意说。”
  
  揽光的从头至尾都微微侧转着头的,这角度正巧是能遮盖住那被打得高高肿起的那面脸颊。
  
  “喔?”她挑了挑的眉梢,然而还不待她再次出口,就早已经是有人替了她回绝道:“公主今日有些不适,恐怕不能随你去刑部。”
  
  那着了绯红色宫裙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是敛着眉眼站到了揽光身后,他压了声音,细细软软开口说道。如今微垂着头,青丝微掩,乍眼看去,他倒也是风华绝代的佳人。
  
  刑部侍郎崔道也是年纪轻轻的儿郎,花了数月的心思的事情终于见到了松动,此时眼见就要有进展,哪里可停滞?他稍微拧了拧眉,“公主……”
  
  不等他这话完完整整的说完,揽光就开口截断了,“去殿外,等着本宫。”
  
  等崔道退了下去,站在她身后的少年这才抬起眸眼来打量揽光,他晓得此行她必然是要去了。少年也不言语,只是从袖中抽出了一块雪白的香巾递了过去。
  
  揽光凝眸看了一样,不经意的噙着笑,缓慢着道:“你这又是存了什么心思?”
  
  那少年面上神情登时变得委屈了起来,“我能存什么心思?”言语口气竟像是在怪责揽光怀疑她的一片好心。
  
  她瞧着,也不犹豫,伸手去接了那汗巾。她心中也牵挂那事,快步朝着外面去。一面走,她一面将将那汗巾放在鼻尖的嗅了一嗅,当即明白了这到底是有什么样的东西在里头,才走出了明月宫她就将那汗巾随意扔掉了。
  
  这上面……撒了辛辣之物。 若是方才她不敢不顾蒙在脸上,沁入肌肤,那滋味必然不好受。詹春对她几时有过好心了?
  
  可分明没有沾到自己脸上,揽光仍旧是觉得方才挨了一巴掌的那处火辣辣的疼,没有一丝消退。
  
  ——好了伤疤忘了疼,詹春那厮只怕要提醒她的是这个。
  
  “走吧。”她睨了一眼守在外头的崔道,声音空灵的说道。
  
  哪里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四年前阖宫上下的一把熊熊大火才是将她逼得退无可退,如今那地方新肉都没有长出来,又哪里会忘了疼?
  
  江元王仅仅还只是第一个……四年前那群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纵然是藏得再深,她都会一个个的揪出来。江元王不死,如何叫那些有恃无恐的人心生惧意?她从来都不信会有人咬定了一个秘密至死都不肯松口。而今,她也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帝女,她非要从那人口中撬出些东西来不可!
  
  揽光吸了一口冰凉的气息,她的车銮缓缓的从洪武殿前驶过,四角悬挂的金铃铛摇摇晃晃,发出了清越的声音。那些在殿前汉白玉板上跪得双腿发麻的老不死见了,越发呼天抢地喊着要求见皇上。
  
  “公主!林相爷带人去了刑部!”还未行了多久,竟是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揽光心中咯噔一下,她捏着拳心下暗骂道,这只老狐狸!
  
  “快些!” 正文 询,刑部   街道上两侧都堆满了白雪,行人寥寥,从平日繁盛的朱定大道驱车疾驰的时候也比往常要更快上许多。驾车的侍卫不断挥动着的马鞭,哈气如雾,烈风将他□□在外的脸颊和双手冻得通红。
  
  然而,没过多久,只听得那侍卫暴喝了一声,立即勒停了马车。
  
  揽光有几分担忧会落在哪只老狐狸的后头去刑部,惊见此时停了马车,她略带了几分焦色,掀开了帘子。“怎么回事?”
  
  那驾车的侍卫急忙禀道:“回公主,前面被挡道了。”
  
  前面正是一高门大户的府前,何聚集了老老少少一圈在指指点点,不知看着什么热闹。揽光透过人群可瞧见人群中间空地上地上跌坐着一个年轻公子,他穿着绫罗绸缎,蹬着一双玄黑描金的薄底软靴,但此时的行为举止却是如同市井流氓。“相府是本少爷的家,你们凭什么赶本少爷的出去?”
  他面前几个家仆打扮的人却不理会他,只将手中捧着的包裹尽数丢到了他的面前,其中一人道:“二少爷,这可都是老爷吩咐的,您可不要为难的小的们。”那仆从一脸横肉,虽然口中说着这样恭谨的话,但神态中却是嚣张跋扈。他身后那几人,更是面上露出着隔岸观火的轻蔑之笑。
  
  那年轻公子虽然是被尊称为二少爷,可在这些下人面前哪里还有身为主子的威仪?
  
  “爹?”地上的年轻人含含糊糊的喃了一声,“你们诓我。”他径自笑了开来,半点都不以为意,“爹以前老是说这些话,可哪有一次是作数的?”
  
  揽光心中微有触动,她当即示意同行众人不要出声,而后她又朝着那府门上的巍峨的门匾看了一眼。
  
  其上三个端正大字——林相府。
  
  这人就是林老狐狸的二子了?她想了一想,当即是想到了这人不就是昨日在天牢前酒醉冲撞之人?揽光咬着牙,忽然叫人不明缘由的邪邪笑了一笑。她招手对着一旁的侍卫耳语了一番,那侍卫得了指示立即退了去。
  
  “你们到底让不让本少爷回去?”那地上年轻公子好说歹说仍不见起色,好似他的耐心都已经是被磨光了。他当即沉下了脸,竟是蛮横的要往里面直冲去,可那几人有备而来,哪里肯让他轻易进去的?
  
  当首那人生得粗壮,不知是失了分寸还是有意为之,他一用力将那年轻公子推倒在了地上。
  
  周遭的人也都是些平头百姓,见到如今情状就更加是议论纷纷了起来,指指点点,也说不上是可怜还是可悲了。
  
  “二少爷,你怎地不明白?”为首的仆从没有半点后怕,还带着几分嘲笑。“是相爷不要您回府,相爷的吩咐小的哪里不遵命啊?”
  
  “呸!”那年轻公子歪头啐了一口,“狗东西!”
  
  那仆从面中隐隐露出了怒气,可当着众人面,他却只是越发谄媚的说道:“二少爷说的不错,小的就是条狗,也只听相爷吩咐。相爷今日说不认您这个儿子,小的……也只能张口就咬了。”
  
  隔得远远,揽光的能见到此人说话时候露出的一口黄牙,她嫌恶似皱了皱眉头,倏然收回目光,低声道了声“走”。
  
  绕过了人群,从宫中出来的玄黑马车并着后头崔道的那辆马车一齐朝着的刑部疾驰而去,而前方正有一辆刻着“林”字姓氏的青布二驾车马,与他们迎面而过。
  
  “公主,林相的马车刚过去。”车外有人压低了声音回禀。
  
  揽光在车中,莞尔笑了笑。
  
  京都刑部。
  
  揽光一下了马车径直入了大堂,而崔道心中更是焦急,到了大堂上还没坐下就已经是娴熟的吩咐道:“将人带上来。”说完后,才发觉自己逾越了,他见大长公主没有在意,才松了一口气。
  
  “林相可有来?”
  
  底下的主事立即回道,“来过,不过相爷刚坐下就有一人行色匆匆的来说了几句话,随后相爷也匆忙跟着走了。”
  
  崔道这才稍稍方下了心,他抬眸见到揽光仍是站着,便也只得毕恭毕敬的从圈椅中站了起来。
  
  不过片刻的功夫,人就已经是被带了上来了。
  
  那人头发已经花白,头发缭乱其中还夹带着几根干草,仅仅一层的薄衫也都是破破烂烂的。他整个人都是枯槁瘦弱的,站在那犹如一根干枯之木。
  
  “许都统。”揽光打量了一番,带了几分感慨的开口。
  
  那人迟疑了片刻才有些颤动,这样的称呼离他太久远了,以至于他都要忘记自己当年是皇宫金吾卫中一名令人艳羡的统领了。“罪民见过……明月公主。”
  
  揽光移动步子到她的面前,压低了声音,“四年了,许都统终于肯承认自己错了?”
  
  那人怔了怔,显得有些恍惚,“公主想要知道什么不防直问。”
  
  “好”,揽光长吸了一口气,眸光逼人的望着他,“四年前长宏宫走水,为何四处角门都下了钥?!”
  
  四年大寒那夜,长宏宫中最先走水,大火绵延竟是烧了大半个皇宫,七天七夜不灭,几乎能让整个大膺都能看到那一片冲天的火光。她的母后、禅位的父皇、初登基不足十日的皇兄以及后宫数不清的太监宫女嫔妃,都被这一场大火烧得干净。说来可笑,恐怕前后几千年,都再不会出现这样的笑话——宫中走水,竟是会将烧死太上皇、太后和新登基的皇上!
  
  揽光想起那夜的惨烈的场面,熊熊大火不断的吞噬一切,各处宫门都落了钥,翻遍整个的宫中就是连一杯水都没有!寒冬腊月,救火的太监宫婢提着木桶却无处取水,就连着御花园中德清池都结了一尺多厚的冰。
  
  那时,她都分不清到底是人为、还是老天要亡她裴氏。
  
  揽光恍如又陷入了那一片火光之中,火舌燎烧着她的肌肤,而她只觉得遍身发寒。“宫门素来酉时下钥,你为何当日会偷偷命人打开衾儿的宫门!”
  
  她内心亟不可待,接连着发问。
  
  许应邯终于抬起头来,他的一双眼睛深深的凹陷了下去,算来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却已如老者的眼睛一样浑浊不清。
  
  “是有人让罪民这么做的,那人对罪民有活命之恩……”他艰难的从喉中挤出了这几字,整个人都颤栗不休,“只怕说了只会平白无辜将他牵扯进来……”
  
  无辜?揽光听了这两字心中一顿翻搅恶心,能知道内情的又岂会是真正的清白身?她此时隐而不发,按捺在了心中。
  
  “不说,只怕是又是辜负了当日皇恩浩荡。”
  
  揽光心中冷笑,可她面上却是肃然冷淡,“许都统肯据说相告,本宫许你平安一世。”
  
  许应邯缓缓抬起那双失去神采眸子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缓了缓,他才带着干涩的苦笑说道:“罪民哪里贪生?”他声音不大,但却是字字都带着倦意。说完,他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纵然带着手链脚链也挣脱了两狱卒的胁制,一头撞向了那朱红石柱! 
  
  登时,鲜血四溅,许应邯瘫软在了地上。
  
  他竟是存了求死的心!
  
  揽光心口一震,纵然是这几年已经心肠的冷硬了,她也没有料到他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了结自己。她一直以为他也是贪生趋炎之辈,以为是江元王的死才叫他有了惧意才会松口的。
  
  “林相……是林相……”
  
  许应邯目光直直的盯着上空,唇一直在嗫喏着的着什么,可除了这几字,其他的再也听不清了。
  
  “公主?”刑部侍郎崔道见揽光面色奇白的盯着那早已经是死透了的尸体,半响没有动弹,终于是忍不住唤了一声。
  
  揽光这才回过神来,她转身对着崔道嘱咐道:“好好敛了。”不待这话音落下,她人就已经是疾步走了出去。
  
  是林相!是林相!
  
  那么,四年前的事情他知道多少?他是同谋还是主谋?
  
  “崔道。”
  
  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唤着已然垂眸想着不知何事的刑部侍郎,他闻言后遂即快步上前停住在驻步堂前的揽光身前,听候吩咐。
  
  “你可知……林易知的二子是何许人?”她雪白脸上微蹙着如墨一样的秀眉,一边迟疑的问着。
  
  崔道想起方才在林府面前的年轻公子,摇了摇头,就好像那人根本不值得一提。“其人本名林沉衍,是林相正妻所生的嫡子,但却沾染了一身纨绔习气,日散千金,在京都有个散金公子的诨号,而在林府中就是庶出的都比他要更讨得林相欢心。”
  
  揽光沉眸不语,思了一番,只对着他郑重吩咐道:“你去将他仔细查一遍。” 正文 祭,行刺,龙抬头   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日,天子要率领文武百官敬龙祈雨。
  
  京都郊外的皇家寺庙,小皇帝裴衾着了蓝色带十二章纹朝服,在礼官的指引下一步进行祭祀。而随在他身后的百官依照品阶而站,放眼看过去,犹如海潮。
  
  “公主……”
  
  小太监声音瓮声瓮气,垂头道:“闵大人,康卫公,儒西侯和另外几位的大人都抱恙未来。”
  
  揽光坐在一侧架起的纱帐中观礼,她微微眯着眼,望着外面过了半响后才转过头来。“哪几人?”,好似方才她并没有留心听那话。
  
  此时,她挑着眉问道,原本就声音也并没有多冷硬,但积威已在,那小太监双腿一矮,扑通跪了下去。他正要提心吊胆的再复述一遍的时候,被一个高挑的女官笑嘻嘻的早抢断了话。
  
  “公主并未气恼,你怕成这样做什么?”“她”说笑自如,到了那小太监面前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而小太监早已经是吓得闭上了眼睛。“她”扑哧一笑,似乎是被这小太监的模样逗了,抬手捏了捏他白嫩的脸,“姐姐逗你玩呢,下去吧。”
  
  没明月公主的吩咐,他哪里的敢走?
  
  揽光蹙了蹙眉头,淡淡的道了声“退下”,那小太监才惊惶不定的退了下去。
  
  詹春回过头来,挑着嘴角笑,意有所指的道:“公主心又软了吗?”这话刚说完,他口气一凛,转而又道:“怨不得那些人这些日子来越发胆大放肆了。”
  
  揽光并不喜他这样的说话口气,立即断然回道:“我的确心软,不然如何会容你到现在?”说完,她站了起身凝眸看着远处,而小皇帝也刚结束完一切朝着这边来。
  
  “姑姑!”
  
  揽光柔软的笑了起来,眸中戾气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用锦帕擦了擦小皇帝额上的汗。“衾儿累吗?”
  
  裴衾迟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又将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似乎在犹豫着到底是该说什么。他小心翼翼的打量了揽光,小声嘀咕道:“为什么好多大臣都没有来?”
  
  为什么没有来?揽光心底里冷笑了一声,不过是联合起来给她一个下马威而已。
  
  “衾儿不记得那日在洪武殿的事情了?”她语调低柔的说道,神情皆是平静如水,“跪得久了,自然就会湿寒入骨……”
  
  小皇帝这才眉头一松,恍然大悟似的接道:“原来如此,姑姑,既然病着那就让他们多歇几日好吗?”
  
  揽光抿唇笑了笑,越发柔软的回道:“好。”她侧头对着身边贴身伺候的太监说道:“方才皇上说的话你可都听清楚了?”
  
  那老太监长得圆滚滚的很是喜人,心思也活络,垂头应了旨出去了。
  
  又说了两句话,揽光见小皇帝着实累着了,便叫了嬷嬷陪去后面早备下的禅房休息。
  
  揽光一直目送着裴衾离开的背影,长久没有收回,不知是在思量着什么。她那只搁在椅子扶手上手紧紧的攥着,像是在暗中发着劲。
  
  “怨不得外头人都要说……”詹春悠悠然的出声,他那抹声音并不像响亮,倒是低低细细的。
  
  揽光并未看他一眼,詹春不以为意,携着春风笑意低喟道,“大长公主惯做的事情就是鱼肉百姓傀儡皇帝的……”他人如其名,一笑起来当真是□□无边。即便是现在着了一身女儿装,也不叫人觉得娇柔造作,反倒是让人以为美人理当如此,无关乎男女了。
  
  揽光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只对着外面道:“去请林相来。”
  
  此时大礼刚完,各位大臣也都各自寻了去处休息,太监扯了奸细的嗓子在外面找了许多才找到相爷林易知。
  
  那人随着太监入内,微垂着脸躬身见礼,沉稳的说道:“臣林易知参见明月公主。”
  
  揽光摆了摆手,除詹春外的内侍纷纷会意退了出去。“本宫若是没记错,前几日在洪武殿前,林相也跪在那大半日,难为了今日还能依旧参与祭龙神。”
  
  此时,站在揽光面前的林相爷一袭灰葛色的长衫,大约是穿洗的年岁多了而有些泛白。不过四十开头的年纪发间已是夹杂出了银白,远远看去,反倒是像年到中年仍然郁郁不得志的穷酸秀才,哪里像是大膺的相爷?
  
  “公主要折煞臣了,为大膺祈福,臣哪敢有托词?”他这话说得不痛不痒,滴水不露的圆滑。
  
  揽光闲散的落了座,将身子斜斜的倚着圈椅一边的扶手,兀自清淡的开口道:“是了,大膺若是都由这些老骨头撑着,又撑得了几时?”才说完,她话锋又快速一转,“相爷快起身来坐。”就好像她先前那话只是不经意间说的出来的一样。
  
  林易知如何精明,他将揽光的话放在心中反复嚼了数遍,却也只是按捺下去,低道:“臣谢过公主。”他举止不卑不亢,看起来到真有股正直的傲骨。
  
  “林相和本宫之间何需要这个‘谢’字?”揽光突然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叫人琢磨不透。
  
  林相听这话中含着不同的寻常的意思,脸上带了几分惊诧抬头瞧,却见上坐那人脸上又全然不似有鬼怪算计。方才,大约只是自己的错觉吧?他心中暗自摇了摇头否了。
  正此时,一声清啸破空,银白冷光贴着相爷的脸颊擦过。接随着,林易知只听见一道闷哼。
  
  揽光面色吃痛,已微微弯着腰捂住了自己肩胛处。
  
  有刺客!
  
  竟然有刺客!
  
  不过眨眼功夫,外面一齐飞入十几道飞镖暗器,接踵而来。
  
  揽光才受了一记,紧咬牙根抬起头来,秋水似的眸中如燃着一把熊熊烈火。
  
  林易知也立即反应了过来,高呼道:“有刺客!保护公主!”但他一介文官,除了能开口喊两声就已经是自顾无暇了。
  
  外头侍卫早是入帐四五个,一面挡在揽光面前提刀挡开了无眼利器,一面与冲进来的十数个黑衣人械斗。这帘帐原本不大,陡然间涌进这么多人,几乎是挪转不开身,但偏偏又剑光不断。
  
  最后,竟是逼着林易知和揽光到了一处,他为人臣,自然不能萎缩,挡在大长公主的身前,“公主小心。”
  
  揽光除了受了伤疼得有些冒虚汗外,倒没有一丝慌张,带着笑勉强道:“林相好个忠心。”
  
  黑衣刺客中突有一人摆脱那侍卫阻截,纵身而起,提了剑刺过来。气势如虹,竟是要一剑夺去揽光的性命一样。
  
  不对!揽光看那来人眼中杀气凛凛,完全不是……正片刻,詹春也觉察到了似的,他本来事不关己的站在角落,现在才出手。一把揪住的揽光衣袖,将她从林相身后拉到了自己身后,这才堪堪避开了那一剑。惊险万分,若是晚上一刻,落下的就不是揽光鬓边垂下的乌发,而只是她那颗脑袋了。
  
  那黑衣刺客见刺了个空,眸中越发凶戾起来,离他不远处精瘦的林相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他发力挥了出去。林相不偏不依的跌撞到了詹春和揽光身上,詹春更是被他撞倒在了地上,压得严严实。
  
  詹春倒吸了口凉气,觉得自己骨架都快被震碎了。他虽然着了女装,那胸前依然平坦,如此接触恐要被识破,他心思一转,随即媚声媚气的说道:“林相爷若在不起来,奴婢的清白……可就要相爷负责了!”
  
  林易知面色发白,自觉不妥,急忙仓促的爬了起来。
  
  不过是这个功夫,更多的侍卫从外面赶了进来,局势翻转。而那些黑衣刺客见事情难成,竟纷纷引刀自尽了,地上只留下了十数条的冰冷尸身。竟是一个活口都没有留得下来!
  
  “公主,属下等该死!”帐中侍卫见局势已定,各个沉了面色跪下请罪。
  
  揽光站了起来,森然一笑,她目光冷淡瞥过众人,“若非此次有林相在,本宫岂不是要命丧于此?”这语调微微上扬着,说不出气势逼人。她的右手边肩胛处被利刃刺入,前襟都浸透了血,可却不喊一声疼。
  
  那底下的一应人哪里敢回嘴,只是都将头埋得更低了,静待发落了而已。
  
  林相退到一边,经历这番变故,再仔细回头想想,只觉得自己似乎是落入了一个早就设计好的全套中。听了揽光的话,也只能是默默苦笑两声。他侧过头去看那个年岁不大的公主,微有些感慨,没想到他一生都被缜密算计,却被她不动声色的摆了一道。
  
  ——大长公主遇刺,林相舍生相护。
  
  传了出去,只怕朝堂上又会一番动荡。
  
  林易知本处事圆滑,在朝中党派中不偏不倚任何一方,如今却是要被揽光拖入公主党了。
  
  他退了出去,早有一青年迎了上来,一脸担忧的问道:“爹!没事吧?”
  
  林相驻足顿了一顿,侧过头去对着自己长子怅然回道:“没事?怎么会没事?”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好似十分棘手,“只怕要有事情纷至沓来了!”
  
   正文 寻,花魁   明月宫。
  
  入了夜,揽光的寝殿中只在一角点了一盏灯,看起来昏昏暗暗。她躺在床上,闭合着双眼,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詹春望了她一眼,“原本安排行刺的那批人果真是被灭了口了。”他声音有些沉,清冽如泉。
  
  果真是应了她心中所猜想,揽光用尖尖指尖抵自己的掌心。在白日那当口,她便是察觉到了此刻不对劲,招招想要取她的性命,哪里像是她安排了来做戏的?
  
  “查到是何人所为的了吗?”揽光口气犹如刀锋,纤薄却带着的尖利。
  
  詹春顿了顿,摇头道:“还没有。”想了想,他又继续道:“倒是林易知二子有消息了。”
  
  这几日事情繁多,到了今日才有空去理会,“他现在人在哪了?”
  
  外头崔道查了的东西经他的手,“不过一个纨绔子弟罢了,原本常住在红绡楼常住,如今老鸨看林相是铁了心要断了和林沉衍的父子关系,几日没出银子就将他赶了出来。”他说着,轻嘲着道:“现如今正被一个清倌养着呢。”
  
  揽光不做声,停了会才开口道:“继续去盯住了。”
  
  詹春点头,转身出来去。
  
  这一日惊险,揽光闭上眼都觉得眼前似乎一片光怪陆离的。忽然,感觉襟口一开,一双冰冰凉凉的手在她心口轻轻的划过。她紧闭眼帘一颤,秉着呼吸,无端不敢发出声音来。
  
  那手的主人此时正站在揽光的床前,微屈身前去,不过是用了一指挑开了她胸口掩着的衣裳。他见床上之人明显是转醒了的迹象,指尖微微停顿了下来。
  
  那男的生得儒雅,看来如芝如兰,隽永温润,眉眼间都带着一股谦谦君子的宽厚。
  
  “不敢睁开眼 ?”
  
  他骤然出声,却是叫揽光震了一震,这才慢腾腾的睁开了双眼。她也不敢直视着他,像是半垂着眼帘是为了回避那一双锐利的眼眸。
  
  “侯爷。”揽光低软的唤了一声,她的声音中再没有高高在上的尊贵,仿佛早已经是在那人面前早已经是屈服了。
  
  男子没有应声,他的目光全然集中在她那肩胛上。
  
  那处地方正是揽光今日被此刻所伤的地方,如今施了药,被包裹得好好的。她虽然容貌算不上绝佳,但这一身肌肤却尤似白雪。眼下毫无遮掩的露出于一男子面前,如凝脂一样的肌肤中又透出了绯红。
  
  她应当是害怕的,宁祜南的指尖能觉察到那具温软的身躯在一点点的变僵硬。
  
  “害怕?”
  
  揽光有些茫然,分不清他这话是在问今日遇刺之事还是现在。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而宁祜南却似乎被她这样的神情触动了些什么,他顺势在她的床沿坐了下来。倏然收回了手,想了想,他又忍不住去摸了摸她披散下来的头发,似乎一个奖赏和夸赞一样姿态。
  
  “做得好。”
  
  揽光低垂着眼,心知他深夜来此绝非是夸赞自己这样简单。
  
  她越发低垂着头不语,居高看下去,怯弱纤柔,绝对叫人想不到是那手段强硬的大长公主。
  
  宁祜南看着的,抿了唇角,那双按在了揽光头上的手动作更是轻柔了几分。“阿樾……”他突然的声音低柔的唤了一声。
  
  他唤她做阿樾。
  
  揽光心头的猛跳,抬起的双眼无错的望着的身前不远处的男子。
  
  他无端的唤出这名字……他为何突然喊这样的名字?
  
  宁祜南见了她惊愕的表情,却早已经是将自己脸上的多余的神情都收敛了起来。“好孩子。”他倏然收回了自己的手,目光一分不转的盯着眼前之人那双茶色的眼底。
  
  “你将这个明月公主做得极好。”
  
  揽光亦是回望着他,但实在是有些不明白,到底要如何回他这话才好。
  
  “……阿樾多谢侯爷。”
  
  而她这几字还没有说完,却被宁邺侯宁祜南一手堵住了双唇,“从今往后,你就是真正的明月公主裴揽光了。”
  
  “四年前死了的那个才是侍女阿樾。”
  
  揽光望着他,一时间思绪翻涌,如鲠在喉的模样。
  
  可她心中却是冷淡淡的,心底里头的波澜一丝一毫都没有被这话激起。但若是这话传扬出去,只怕是整个大膺都要翻天了。正如当日江元王所指责的那样,在宁祜南的眼中,她也从来都不是那个真正的明月公主,而只以为她是当年公主身边的侍婢阿樾!
  
  他以为当年的明月公主死于四年前宫闱的那一场熊熊大火,而如今她顶着明月公主的身份,实则不过是个低贱的侍婢。
  
  “可是还不够!”
  
  宁祜南站起了身子,负手背对她。
  
  今日一回宫中,揽光就立即以小皇帝裴衾的名义连下了两道圣旨,大意就是褒奖林相奋勇护主。对比先前那一道贬斥数位大臣的圣旨,后头两道已然是将林易知推到风口浪尖。
  
  不知内情的人,都是以为林相此后定要受到公主的重用了。
  
  “林易知这只老狐狸,你的这点小手段他难道化解不开?”宁祜南与他同朝十数年,深知此人的手段计策的厉害。今日之事,揽光也带了几分侥幸在里头,如果不一击拿下,只怕日后再要打他的主意那便难了。
  
  “请侯爷赐教。”
  
  宁祜南并未立即开口,他偏转过头来,只有半张脸上被烛光照的暖融融的,另外一张脸背着光,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样神情。 
  
  “让林家的子孙尚公主!”
  
  只有让林家尚了公主,其他那些世家门阀才会真正的相信林易知是归顺公主党了。
  
  揽光心头一跳,是让……让她下嫁林府?
  
  宁祜南回转过身,瞥了一眼床上的的受伤的少女,她听了这样话,怔愣在那。“你……?”
  
  揽光回转过神来,讷讷的说道:“光儿并非不愿。”
  
  宁祜南听了这话,才点了点头,“这事拖不得,需尽快。”
  
  揽光乖顺的点了点头,长睫低垂,也不知道在思付着什么。他没有指定到底是何人要的林家第几子娶她这位声名狼藉的大长公主,宁祜南在乎的不过就是林家这个名号罢了。
  
  “这是药你收好。”宁祜南将一个描金瓷瓶搁到了她的枕边。
  
  两日后,一驾马车从明月宫径直使出宫闱,兜兜转转竟是到了去往京都最有名的烟花之地。
  
  此时,天色并未完全暗下,但也巷子中也有不少穿着富贵之人醉酒穿梭,每户门前都早已经是点上了红通通的灯笼。放眼望过去,十里红艳,连着空气中都似乎带着香粉气味。
  
  车上有人挑开了帘子,看了一眼,“公主,到了。”
  
  揽光睁开眼,“你确定那人就在此处?”
  
  詹春牵扯起一边唇,挑着眉毛反诘道:“公主若是不信我,以后这事情也都不叫我接手过问就是了。”他不好好回话,却只是用这样的话来堵揽光的口。
  
  他秉性如此,多与之计较也是自讨苦吃,揽光不理会,反倒是掀开了帘子顾自下了马车。她一身寻常世家小姐的装扮,脸上罩了层白纱,穿着打扮也都显得矜贵,即便是到了这烟花之地也仅仅是褪了公主的行头,但却丝毫没有遮掩自己的女儿身。另有几贴身侍卫也只做小厮的打扮,一应跟在了揽光身后。
  
  正巧站在门口迎来送往的老鸨看见了,京都的青楼什么人都见识过,她打量了数眼,笑颜迎了上来,“小姐驾临是为了什么事情?”
  
  不待揽光开口,身旁早已经有人递上了一沓银票,“我家小姐今日包了花魁姑娘一宿。”
  
  老鸨见了那银票一溜烟都是面额极大的,不住赔笑,又为难着道:“可是今夜花魁姑娘说不接客,小姐你看……”
  
  贴身的侍卫不让那叽咕的老鸨近身,径直开了道引着揽光来到了三楼的一间房。
  
  “小姐,这可的不成,您可别难为我这……”
  
  一路都如此喋喋不休,揽光在门口处终于是驻足瞥过头去睨了她一眼,那眼神叫老鸨心中一颤,讪讪不敢再开口了。
  
  推门入内,果真有一人在内。
  
  那人为一娉婷女子,比揽光要长上一二岁,但却生得明艳不可方物。她见有人破门,只是柔声道:“小姐请进。”行为举止倒也是落落大方。
  
  揽光坐定后也不寒暄,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禾姑娘,此来是想求姑娘帮一忙。”
  
  乔姓女子正在斟茶,听了此言弯眉一笑,“小女子只是一介风尘颠簸之人,如何能帮得了小姐。”
  
  揽光见她虽然淡淡的,但是的言语间早疏漠之意。她此行是来求药,十分隐秘,况且这世上也只有那人会解此药。“这天底下的的确确也只有乔谷娘一人能帮得了我。”
  
  她言辞恳切,并未摆出大家小姐的架子,那乔姓女子见了她如此,便也不似先前一样刻意冷淡。“不知是什么事情?”
  
  她肯松口,揽光也立即开诚布公的说道:“我家中有人患了奇病,想求见葛大夫。”
  
  那人脸色当即变了,“葛大夫?哪里有什么葛大夫?”
  
  她不肯承认,揽光也不发狠,只是目光平静的落在了那俏丽女子的脸上。“不认识?不认识的话……乔姑娘的这张脸又是从哪里来的?”
  
  乔姓女子大吃一惊,全然没有想到这样的隐秘的事情眼前之人是如何得知的?她目光闪烁不定,好似被人戳中了心虚之处。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揽光语调依旧是软软的,从头至尾都没有半分变化,“我与葛大夫也有旧渊源在,只是经年不见才会失了联系。”
  
  这屋中只有这二人坐在此处,而这乔姓女子却好像有些坐立难安,好像自己辛苦隐藏的秘密今日都被人揭穿了去。“我……我……”她那分不近人情的架子完全被打散了,打量着揽光,不确定的问道:“难道你的脸……你的脸也是葛大夫给换的?”
   正文 病   揽光抬手轻轻抚在自己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那花魁狐疑的打量了两眼,觉得不大可能,身为女子若真是换了脸,又如何只会是这样换取这样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呢?可……这神情却叫她越发坐不安稳,只觉得自己眼前之人说不出的神通,她心思在这人面根本是无处可藏。
  
  思量了一番,乔姓的花魁终于是吞吐着开口道:“葛大夫……葛大夫已经死了。”
  
  死了?
  
  揽光的心霎时沉了下去,她面色也紧张了起来,立即起了身,双手撑着桌面起来,“什么?”这二字说得尤其响亮,突然拔高了的声量,叫眼前原本就心慌的女子越加惊了一惊。“是……是的……葛大夫他真的死了!”
  
  死了?怎么能死了?
  
  揽光面色血色顿失,煞白煞白,好似这一消息对她而言是当心重击,叫她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你……你怎么了?”乔姓女子见她神情不对,试探性的问了着。
  
  揽光低沉着头,她紧咬着自己唇,像是在拼命压抑忍耐着什么。她原本是抱了极大的希望来,却被人深深掐断了。如今胸口气血翻涌,而她脑子中也蓦然涌起一阵天旋地转的昏晕。揽光握紧了拳头,艰难的开口吐道:“出去!”
  
  这声音低低沉沉,带着腾腾杀气。
  
  乔姓女子心颤,原本口中所有的疑问都被堵住了,她的身子也都几乎是屈软在这声音下面了。不多想,她就提裙出去。
  
  “公主!”门外的侍卫见只有揽光一人在内,免不了要出声询问。
  
  “你们……退远些守着!”里面传来的声音不像以往一样低软,气息不稳,紧随着的是一阵瓷器碎落在地的声音。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然而公主命令已下,有谁敢违命顶撞?纷纷散开了受在门口。
  
  屋内,揽光身形晃动一个不稳,跌回了椅子上,不过片刻,额上已经是额冒出了豆大的冷汗。她捂着自己的头,那神情实在是十分痛苦,就好像有千百只虫蚁在啃食着她的脑髓。
  
  她明明很痛,整张脸都几乎是皱在一起,可依然是死死的咬着自己的牙齿,不让半点声音从自己的牙齿间泄露出去。
  
  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
  
  绝对不能!
  
  揽光挣扎着去到雕花大床边,顾不上这许多,竟是抽下了自己腰间的绦带在自己双手和床柱上缠了几道,最后又用牙齿咬着一端将之捆绑紧紧了。等做完这一番的时候,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栗着,牙齿都在咯咯咯的响着。
  
  这病一年也不过就发三四次,她怎么会料到偏偏在今日会发作?
  
  揽光此时手脚都不受控制的抽搐着,此时她又好像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双眸瞪大,惊恐万分。她在极力挣扎着想要离开,但她的双手已在前一刻就被自己动手绑住了。
  
  她根本就没有办法逃脱,只能用双腿在地上不安的乱蹬着。
  
  可这间屋子中,根本是什么都没有!
  
  空空荡荡的,除了她一人外,真的是什么人都没有!
  
  揽光好似恐惧到了极点,她那一张脸上早已经是清泪纵横,而那张床也被她摇晃得吱呀作响。这声响极大,连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些侍卫虽然惊疑,但却不敢再上去询问。
  
  倒是屋中橱柜裂开一条缝隙……
  
  从里面探出了一道的目光,那目光在这屋中扫了一圈,终于是落在了坐在床前地上的揽光身上。
  
  揽光喉中发出细碎的呜呜咽咽的声音,目光仍是惊惶不安的防备着空荡荡的四周。
  
  柜中之人迟疑的循着她的目光看,可并未看见有任何一人,他越发惊疑。想了想,他还是从其中跳了出来,三两步蹲在揽光身边细细,打量着她。这人也是个才二十三四的年轻人,虽然藏身柜中觉难是君子所为,但他看起来却是端方得很,仪表堂堂,面如冠玉,目光也未见有半点淫邪。
  
  揽光脸上带着面纱,此刻也只露出一双眼眸,那茶褐色的眼眸中聚着水雾,盈盈泛着波光。若是此时能清醒过来,她必然会认出眼前之人是谁。可偏偏她现如今正在发病中,眼前所见都是凭空所化出的幻象。
  
  “喂?”那年轻公子伸出手推了推揽光,她却好似六觉被封,浑然不觉身外之事。
  
  这人正是当日在天牢醉酒冲撞的林相二子林沉衍。
  
  他见她脸色惨淡得几乎没有血色,拼命压抑□□,下一瞬几乎要痛苦得昏死过去的模样,思付着应当是犯了什么病。可转念,他又想着倒还不如昏死过去了呢,要真是昏死过去,大概也能免受这样的苦楚。
  
  就这时候,揽光的挣扎越发剧烈了起来,那双手因为挣扎而勒出了深深的红印。她猛然回头,似乎是看见了身旁有人,但她竟是想也未想的扑了上去,一口咬上了林沉衍的脖颈。
  
  林沉衍哪里想到身旁之人会突然将怒气都发作到自己身上,没来得急防备,失了先机就被生生的咬上了一口。
  
  揽光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去咬的,疼得他倒吸了口凉气,双手去挟住她的下颚,才勉强叫她松了口。
  
  面纱也在这时被扯落了下来……
  
  林沉衍眼前正对着这张脸,顾不得疼痛怔愣了起来……这人……是……
  
  是明月公主!
  
  他惊觉,朝着后面退了些许,面色复杂怪异的盯着几步之遥的那人。
  
  权倾朝野的明月公主竟然会在红绡楼花魁的房中!
  
  林沉衍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各处都疼,特别是胳膊,那日被那群狗腿折了错位并未养好。他看着她,心中暗暗念叨了数遍她的封号——明月公主、明月公主!若不是那日撞见这个什么大长公主,他恐怕也不至于会被林父赶出家门!
  
  一想到这,林沉衍脸色沉了下来。
  
  揽光意识混乱,她仍旧是沉浸在自己眼前的恐怖幻象中不得解脱。她不住的扭动身体,倒是将怀中的一个东西掉落了下来。
  
  咕噜噜的正好滚到了林沉衍的手边上,是一个描金的精巧瓷瓶。
  
  这样随身携带的东西……会不会是药?
  
  林沉衍伸手将那东西捞了过来,晃了晃,侧耳听见声响,这里头果然是有东西,恐怕就是药了。可他心中仍记恨那日在天牢门口,她叫自己受了好大一番屈辱,但转眼……他又见她神情怯弱,泪光闪烁,有种动人心神的娇柔,委实叫人狠不下心去不管她。
  
  撇去天家贵极的身份,说到底她此时也不过就是个年岁尚轻的小姑娘而已。
  
  林沉衍抖了抖眉,扑哧自嘲似的一笑,终究是倒出那乌黑的丸子于掌心上,然后去掰开揽光的嘴。可她此时偏偏死死地咬着双唇,迷散的眼中又突然一紧,宛如在着这一瞬间毫无征兆的就恢复了清醒。
  
  当她看见林沉衍手中之物的时候,呆滞的神情又陡然间激烈了起来,她倾尽全力用身子撞开了他。
  
  也不知为何生出了这样大的力气,几乎是将林沉衍撞倒在了地上,那药丸子也一应滚了出去。
  
  他一番好心,却被人如此对待,连同旧怨,他这口气无论如何都是咽不下去了。林沉衍转过眸去,见揽光目中凶狠,那神情如同自己方才要喂她吃的还是□□一样!
  
  □□?
  
  林沉衍一怔,略有些不确定,方才……那会不会真的是□□?他将视线落向那不远处的药丸上,心中又不由生出鄙夷,竟然将□□随身带着,这公主果真是手段狠毒。
  
  他一口气难平,又想去毁了这药丸!可想了想,却是不敢在这位公主面前放肆,反正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林沉衍往后退了几步,心思几转,心知这等人必然是不愿自己被人瞥见这情状的,还是装作不认识的好。“小姐若是没有什么吩咐,在下先告退了。”他脸上此刻笑得有些轻浮,恍似他们才初见,脸上也早已将方才的不快消得干净。
  
  揽光目光肆意的盯着他,此刻她神智已经清醒了许多,只是脑中仍是如同被一只手翻搅一样的疼。见他要离开,她吸了一口气,沙哑着说道:“站住!”
  
  林沉衍听了这一道声音,已是晓得自己走不开了,他亦是坦然的回转过头,声调诱人暧昧的问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这神情,倒是符合了他素来的秉性。
  
  揽光虚弱的一笑,倒也平静,“帮我把手上东西解开。”她的声音柔柔软软的,倾尽了力气才说出来的。
  
  “这个……”林沉衍拨了拨自己凌乱的头发,似乎很是为难,“男女授受不亲,恐怖不妥吧。”
  
  “林二少爷出入烟花之地,难道还顾及这些?”揽光微微眯起眼,好心点拨似的开口道,“何况门外都是我的侍卫……”
  
  言下之意,就必然是要他过来了。
  
  话到了这份上,林沉衍也不多加托词,上前去给她解开手腕上的绑带。明明是一双纤细皓白的手腕,如今却被勒得又红又肿。突然觉察到后颈有冰凉的触感,他那手还未缩回就猝然僵住了。
  
  “林二少爷……”揽光的声音邪邪的低低的,“你总不会不记得本宫了吧?”
  
  林沉衍头皮发麻,静默了半响才笑道:“在下实在不知……”
  
  “那现在总知道了吧?”揽光声调柔软,她向来说话都是这样软软糯糯的,即便是存了杀意,也是这样纤柔的模样。“林沉衍,本宫是大膺的大长公主裴揽光。”
  
  林沉衍挑了挑眉,带着三分笑意,七分严肃一字一字道:“公主是想杀死草民吗?”
  
  抵在他后颈的,是一根金簪。 正文 泄,杀意   那簪子可不似揽光那只搭在他肩头的手这样绵软,只消稍稍一用力,要的就是林沉衍的性命了。
  
  可林沉衍如今脸上的这幅表情半分都没有即将要被灭口的自觉,他反倒是眼尾上翘,似乎以为这只是玩笑。
  
  可是这……又如何会是玩笑?
  
  揽光手腕一沉,那簪子最顶尖的地方已然刺入了他的肌肤中,“本宫想要取一人性命,难道还要事先争得一人的同意吗?”她的声调冰冰凉凉的,从口中滑出带着睥睨天下的自信。
  
  此时他们二人挨得极近,各自的鼻息都能喷到对方的脸上。
  
  林沉衍听了这话,脸上也并未露出过分畏惧的神情,而是懒洋洋的眯起眼睛。他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索性不管不顾的坐在了地上。
  
  如此无赖模样!
  
  揽光扯起常唇角,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林相爷做事情最是顾及个礼数周全,怎么教养出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儿子来?”
  
  林沉衍听了这话转过投来,神情倒是不如先前一样轻浮,弯起唇角显得涩然又自厌,他张开唇接口说道:“公主就算是知道草民是个什么品行,难道当日还没看见林府前的草民被扫地出门了?”
  
  他……
  
  揽光略吃了一惊,才低喟着道:“原来那日你看见了……”
  
  原来那日在林相府门前,不但是她注意到了他,他也注意到了自己的马车。此番之下,揽光的心思又有了些微转动。她更加是目光如炬的盯着他看了几眼,“人人都说林二少爷全然不像是林相的二子,如今看来,当真是错得离谱了。”
  
  而那被说的人,却依旧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眼下去细看他,才发现他身上不过是穿了一件宽大的袍子,那袍子的也没理好,斜斜的罩着,穿得十分随意。
  
  揽光抿了抿苍白的唇,她的双眸有些轻蹙,似乎有些什么事情在迟疑为难。
  
  这人……全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这样纨绔无赖,何况他又发现了自己这样大的秘密!
  
  到底留不留得?
  
  他偏又是林相的儿子,虽说的是赶出了家门,可若是真在他手中出了事情,只怕将来这会是一个变故。
  
  揽光左右掂量了许久,终究是做了决定,也就在此时,她遂将那一只抵在他后颈的金簪反手收入了袖中。“二少爷才是真正将林相的处变不惊的性情学得一分不差。”
  
  林沉衍察觉到她收了杀心,这才转过眸眼来看,漆黑幽深的眸子中好像透出些许不以为意的低嘲,但那神情也不过就是片刻就闪了过去了。
  
  揽光去将滚落在不远处的药丸重新转入了描金的瓷瓶,又小心搁回了怀中。
  
  他不知道这药丸到底是何等珍重的东西,竟然劳烦大长公主这样细致对待,不免多看了两眼。正是这两眼被揽光正好撞见了,又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心里头转着的是什么东西。
  
  “啪”的一巴掌,干脆利落的打在了林沉衍的脸上。
  
  揽光先前发病耗尽了极大的力气,如今就是含怒扇了过去,也都没有多大的力气。
  
  林沉衍略低沉着头,等他再抬起来的时候,撇了撇嘴倒是没有怨气。“公主倒不如方才一簪子插死草民。”
  
  哪里有人是虎口才刚逃了身,这就又自己来求死的?
  
  “……也好过草民捏着这秘密让公主日夜睡不安稳。”他将这一番话说完,但也会叫人觉得脑子清楚,不是个酒囊饭袋之徒,
  
  这话,倒是真应了揽光此刻的心中纷杂所想,她这样的大秘密居然被他撞见了。先前和那花魁的说话被他听进去了几分她不清楚,但是她发病时候,却是被他清清楚楚的看见。
  若是……这一切都被宣扬出去……又或者,是被宁邺侯听到了半点风声……
  
  一念至此,揽光的心中顿时紧了紧,她紧紧的盯着眼前之人,立即开口:“来人。”
  
  她绝不可将这些秘密曝晒于阳光下,不行!
  
  林沉衍倒真是沉得住气,即便是知道了揽光要处置他,也不似寻常人一样怕得失了身份。
  
  两个应声而入随身侍卫恭恭敬敬的立在入门处,揽光又低沉了声音,“将他投入天牢!”顿了顿后,她又一字一字吩咐道:“单独僻出个牢房。”
  
  她将这些说完,侍卫也都一左一右将年轻的公子架着往外面拖着去,与他擦身而过时,她又轻轻曼曼的低吟道:“林二少爷不是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天牢吗,如今进去了好好看那个仔细。”
  
  林沉衍也不着急,他抬手掸了掸自己的长袍,倒也恢复了些许风流姿态。“不过公主提点。”
  
  揽光以为他会破口大骂会是开口讨饶,可他现在脸上的神情却是再轻松不过,就好像他即将要去的绝对不是腌臜之地,而仅仅是去一处的风景秀美的地方闲坐。
  
  这等神态自若,倒真让她多看了几眼。
  
  揽光回想日前,自己也曾派人去打探了此人的过往,但是所言种种,今日觉得只怕都是谣言作祟了。
  
  “公主……”这屋中只剩下揽光一人时候,一个近身的侍卫凑到了她的身边,垂首禀告,“崔大人有要事要禀告。”
  
  揽光回转了身驻足,她分开五指拢了拢稍有些凌乱的头发,片刻功夫就随着出去了。走了几步,她又低侧着头道:“将那花魁买下,重新安排个的地方给她。”此女子仍旧是找那个葛大夫的关键,怎么能这样轻易放了?
  
  揽光脚步飞快的离开红绡楼,面色铁青,叫堂中原本喧哗的场面一下子有些沉静下来。
  
  而当到了车中,她背靠着厚实的车木,心中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肩头作痛,揽光的肩胛的处的伤的养了不过三天,还未长好,现如今又被撕裂了开来,殷红的血迹一层层透了出来。
  
  她的手却是不自觉捂住了那只小巧的描金瓷瓶,不断摩挲着光洁的瓶腹。
  
  这里头东西……正是前几日宁邺侯给小皇帝裴衾的——里头统共也只有一颗药丸。
  
  但若是没有这样的药,只怕衾儿发病时未必能吃得尽这样刻骨的痛苦。
  
  然而却只有一颗,唯有这样一颗!
  
  她四年来为何会这样的心悦诚服的屈服宁邺侯?一部分的原因也正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药。
  
  有了这东西,几乎也就是捏着小皇帝的性命了。
  
  揽光此次来,原本是打探到了一线生机,却不想事情的关键人物被人说已经死!她原本是带着极大的期望,却顷刻间化成了灰烬,大概才会发病发得这样突然来。揽光眸光中随着思绪翻滚,又流露出一丝失落来,她以前从没有想过那个老家伙会死。
  
  如果他死了……正如那乔姓的花魁所言葛大夫已经死了的话……
  
  她猛然醒悟过来,脸色奇白的摇了摇自己的脑子,逼着自己将脑子中这些荒诞的想法都丢掉。
  
  一瞬间的软弱彷徨之后,揽光的眼眸中又出现锐利的光亮。就算是死……她也要把他从坟冢里挖出来!她要好好的问问,为什么自己和衾儿都会有这种病?宁邺侯给出药丸是不是能被调出成分相同的解药来?
  
  揽光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觉马车突然被重重的撞了一下!绝不对寻常的晃动,是被人故意为之的。
  
  公主的车马,谁敢不避让? 正文 归,萧淮,现转机   良久都没有声响,只是车轱辘“吱呀”的扭动了一声。
  
  揽光手扶着车中的柜子,凝起心神,为何外面侍卫都一点声响都没?
  
  ……难道是上回那些刺杀她的人没有成功,如今又得了消息来了?
  
  车帘子被哗啦啦的掀了起来,此刻正直午时,烈日当空,光亮一下子都倒了进来。陡然间的刺眼,逼得揽光抬手在眼前挡了挡,从指缝间,她只看见那人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
  
  “明月姐姐!”
  
  揽光觉得这道声音极其熟悉,而脑中也顿时就冒出了一人来。
  
  那人又声音清越的娇笑了两声,钻进了车子里面轻轻热热的挽住了揽光的手臂,“明月姐姐!”
  
  帘子重新被放了下来,揽光却觉得眼前仍旧一片昏晕,她心底里头苦笑不已,极力想要推开那搂着她胳膊的那人。然而,揽光口中却是极其亲昵的惊讶道:“松儿,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那人不满似的娇哼了一声, “明月姐姐都不想松儿吗?”她将头枕在揽光的肩头上,声调又一下子哀伤了起来,“这几年,松儿一直想念着姐姐。”
  
  揽光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又转口问道:“荀夫人也回来了吗?”
  
  “嘻……”那女声蓦然甜甜一笑,探身去将帘子拉了起来,“你瞧瞧都有谁回来了!”说着她弯腰出去,跳了出去。
  
  而这时候,揽光的才真正看清楚外面都有何人。
  
  她身在车中,也幸好是身在车中,否则她又如何能保证自己面上的神情不会叫人瞧不出丝毫异常的端倪来。
  
  他……竟然是回来了。
  
  揽光按捺住心中的一丝意乱,目沉如水的将站在那的男子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眼。
  
  那人一袭天青色的衣裳,用白玉将漆黑的头发绾在脑后,清俊瘦峭。他站在那也是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如同水墨画般清俊的眉目中好像有说不出的寥落和踌躇。
  
  --萧淮,你终于肯回来了。
  
  揽光在心中喃喃了一句,看着他一步步到她的面前,曲下身子跪去,“臣萧淮,参见公主千岁。”
  
  听了这一言,她心中越发像是冒出了一股无名火,那火几乎要将她整个身躯都点燃了。
  
  千岁?
  
  她哪里有这样的福泽能千岁?
  
  若是她软弱些,四年前就算是不死在皇宫的那一把火中,也早死在了宫外颠沛的那几日中。
  
  四年前,他不见踪影,四年后,他竟敢提“千岁”!
  
  当真可笑!
  
  揽光心中含着怨恨,就连着开口喊平身都不愿意,只是面色清冷的看着他。那神情,如同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交情,可是他们之间又岂会真是没有交情陌生人?
  
  车下的男子也不起身,维持着那见礼的姿势。
  
  “咳咳咳……”不远处的另外一架马车中忽传出了几声孱弱的咳嗽声,有人从里面掀开了帘子。远远看去,车里头侧倚着个面色苍白的夫人,身上还盖了一条厚厚的皮裘。
  
  她捂着唇咳了一通,才抬起头歉然的笑了笑,“公主,请恕妾身……”
  
  “荀夫人不必见外,”揽光将她那话截断了,“多年未见,夫人的身子好些了吗?”
  
  那病痛缠身的女子兀自一笑,说不出颓然,“只赶着回来见侯爷最后一面罢了。”这话刚说完,她又剧烈的咳了一通。
  
  而原先上的揽光马车的小姑娘已经是凑了上前,从袖中掏出香囊递了上前。那荀夫人将之凑在鼻尖深吸了几口气才些微有所好转。
  
  揽光蹙了蹙眉,“荀夫人和侯爷多年未见,何苦说这些话?”她抿了抿唇,又宽慰着道:“夫人先回府去,本宫回宫后立即派太医去侯府。”
  
  “多谢公主。”那夫人虽然此刻行动不便,但也叫人觉得是个礼数得体的人。
  
  公主的马车缓缓驶离,而揽光收回目光搁下车帘子,再未看萧淮一眼,也更是没有喊跪在地上之人起身。现如今的她,锱铢必报,虽然极力隐忍,但也是将自己的不满和怨恨一齐倒了出来。
  
  四年不见,再见面已没有当年一同在流风台观明月的少时心态了。
  
  萧淮,萧淮。
  
  揽光心中默念着这两字,说不清的感觉。
  
  四年前他是她皇兄的侍读,四年后,她只知道……他是宁邺侯的义子,她是让人谈及色变的大长公主,而她的兄长早已经在大火中化成了灰烬,尸骨不存。
  
  他们也再无可能如少时一样了。
  
  ——四年前离开京都的宁邺侯夫人荀氏,义子萧淮和千金宁松竟又都重新回京了。
  
  难道真如荀氏所言是纠缠病榻回来见最后一面?
  
  揽光思付了片刻,轻轻吐道:“来人……去查一查。”
  
  马车并未直接回皇宫,而只是直接去到了刑部崔道的府上。
  
  崔道早就是在府门亲自恭候了许久,见了宫中标记的马车来就快步迎了上去。
  
  “公主。”
  
  “上来说话。”
  
  揽光声音低低的吩咐了一句,那崔道也不矜持推托,径直上了马车。
  
  “公主,祭龙神那一日的刺客,臣追查到消息了。”
  
  揽光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崔道于这一事上也有几分得意,平日里绷得紧紧的面容上也多了一分轻松,“那日臣查看尸首, 发现其中还有一个没有断气。为防再生变故,就将其偷偷带,如今他倒是醒过来了。”
  
  揽光点了点头,转眸去看着他说道:“可有交代些什么?”
  
  “他说是替汪阁老报仇……”
  
  “噗……”揽光忍不住笑了一声,挑着眉道:“树倒猢狲散,哪有这么多正义的卫道之士?”
  
  崔道沉了头,也没了声响。
  
  她瞥过头,拧眉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也在怪我?”这一刻,揽光同他说话时候卸去了身份,就好像是在同多年一道并肩的好友在交心面谈。
  
  崔道听她这样说话,抬起眉眼,却是摇了摇头,“大约汪阁老素来美名在外,朝中受过他恩惠的人颇多,这才会存了心软的心思吧。”
  
  “朝中就是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人,一日日积攒,大膺才被掏空到了如今这模样。 ”揽光一面说着,眉间也存了厌恶,“闵,卫,萧,宁四大氏族盘踞朝堂百年,压制寒门子弟……”她的说到此处,口气微微颤抖,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着继续道:“这其中利弊……”
  
  “臣都知道。”崔道快速接口,他不过是家道中落,于仕途上已经是万分艰难,若真正是寒门子弟……更何况,当年皇宫大火到了今日仍是没有找到当初的主事之人,又岂知不是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所为?
  
  这几年,他们所做的,也不过就是循着些蛛丝马迹知晓当年的真相而已。
  
  揽光眸光微转,“崔道,你可记得当日你在我面前所说的话?”
  
  怎么会不记得?这话日日夜夜都回响在他的心中,不用细想,就已经脱口而出,“臣说……要叫这大膺任人唯贤,不论出身。”
  
  可真要做到这点,何其之难!
  
  揽光看了他一眼,见他的说话时,眼眸中又迸发出了闪耀的光芒。
  
  若是不将这些毒瘤去除,这大膺早已是被四大世家霸占了左右了,皇权二字不过是一句空话。
  
  宁邺侯也深知这根本,否则……他又怎么会将自己捧得高高的,受他指示一步步踢除那些朝中大员呢?
  
  她这万人之上的大长公主的身份,不过是把利器,用途便是剜去大膺这些积存已久的毒瘤。
  
  “那人怎么会逃脱一死的?”揽光想到了便开口问道。
  
  “他本是自刎,所幸颈部的血脉没完全割裂了。 ”崔道想到了那日检查那十几具尸体时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战。那些下手狠的此刻几乎割断了自己半个脖子,也只有这个一息尚存。
  
  揽光将自己身子依靠在车向上,闲散了下来的模样,她语调轻轻软软的说道:“ 他怕死。”
  
  怕死?崔道摇了摇头,这些都是死士,明明都是对自己做了了断的……
  
  “你只管用大刑伺候,这人是个真怕死的。”揽光再次开口,言辞凿凿且异常坚定,她是不相信那人已交代的事情。
  
  崔道点了点头,“是。”
  
  车子在巷子中兜绕,前后都有侍卫跟着,纵然是一只苍蝇,都未必能听得见他们的谈话。最后,车马仍旧是绕到了崔道的府后的小门房停了下来,正当崔道要起身下车的时候,揽光又声音低软的开口说话。 
  
  “一个死了的人没有任何作用。”
  
  崔道一时只以为是揽光嘱咐他要小心将那刺客审得断了气,但等到下一句,他就完全明白了过来,是自己的理解有偏差了。
  
  “若真是他们那群人做的,便也罢了,若不是……”揽光眸中蕴藏着许多东西在里头,灼灼动人心魄,她低柔的开口说道:“卢似念近来似乎很不安分……”
  
  她是要用这个刺客拽下一块腐肉啊!即便是查不到是谁人指使,最不济也要拖闵家的新婿卢似念下水。这是要向闵家动手了吗? 正文 探,夜会   回宫的路上,揽光都有些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模样,等到了明月宫,车马都停得稳妥了,她才微微恍过神来。
  
  不过出去短短半日的时光,就好像是发生了许多不得了的事情。她吸了口气,仍然有些不可置信。萧淮他怎么回来了……
  
  他怎么舍得回京都了?
  
  揽光咬了咬牙逼着自己不可露出分毫软意来,沉寂了片刻,她抬起眼眸时,脸上又恢复了高不可攀的冷峭,“今日随我出宫的谁是统领?”
  
  立即有人下马跪在了揽光的面前。
  
  揽光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是素日来跟着她的老人了了,并无出过什么大岔子。可是方才的事情却一直像文火一样煨炖着她的心,时时扎心。“吴皓,可是这月没有播给你月俸银?”
  
  那侍卫心头一沉,紧忙伏低了身子,“公主……”
  
  “呵”揽光鼻音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她挪开视线,好像对她们失忘至,“带着你的人各自去领罚。”
  
  将郁结在心中的这口气出完,揽光才在女侍的簇拥下回了明月宫。詹春正站在宫门口,晏晏而笑,似乎心情很不错。
  
  他见揽光入了殿才迎了上去,“怎么又罚人了?”
  
  揽光微促脚步停了下来,眯着烟道:“你知道我罚人,就不知道我为何罚人?”
  
  她撂下脸色来,詹春缺反倒是心情越佳,“难道就因为宫外那事?”
  
  揽光无意跟他再纠缠这事,“来人不报,就是他们当值的态度?”她说着,去向内殿。
  
  “是萧淮回来了?”詹春抱着臂,停在原地懒洋洋的说。
  
  她身形一震却还是一刻不停,下一瞬就转入内殿,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帷幕中。
  
  萧淮……怎么就回来了呢?他在外四年,怎么就肯回来了呢?
  
  四年来未有任何消息,她一度以为他死了。可是,他现在好好的回来了,这也证明……自己于他,根本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罢了,大概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痴想,有或者只是幻想,他对她从来没有这么多君臣之外的心思,是她将一个人看得太重了。对她,他却未必上心。
  
  到了深夜,揽光仍是辗转难眠,摒退左右一人在同花台转了转。
  
  录池的池边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她做到那伸手去捏了一块在掌心。凉凉的尖锐刺着她细嫩的皮肤,那感觉……就好似她现在的心情。
  
  这几日倒了春寒,夜里更是冷得几乎要将人冻僵。
  
  揽光不知坐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也没什么温度了。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公主。”一道低醇的男声响起。
  
  揽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这道声音是穿过四年的时光而来。她愣了愣才明白四年前那声音的主人如何会喊她这个称呼?
  
  等回转过头来,果然是见到她身后不远处欣然长立着一个男子。
  
  黑衣黑发,竟是要融化在这凄冷的夜中。
  
  “揽光。”
  
  缄默了一会,那脑子又开口低喟了句。
  
  揽光有些讶异,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脸上,隔了会,她的脸上腾起怒气。揽光捏着拳头,声音更是清冷,“后宫之地,你一个外臣深夜潜入到底是意欲何为!”
  
  这话哆哆鄙人,根本就是有些尖锐!
  
  萧淮双唇嗫喏,眸中好像有些悲怆。他浑然没有将这番话放在心上,几翻犹豫,他还是轻唤了一声,“揽光……”似诉似诉,如鲠在喉!
  
  他……又有什么可委屈的?
  
  揽光越发觉得堵在喉中,一口怨气不了消去!她咬了咬牙,恶意的冷笑起来,“萧公子难道还有什么委屈不成?”
  
  萧淮面带痛色,见她如此对待,好似自己的心都被狠狠的刺痛了。他几乎是低声恳求,“揽光……你别……”
  
  “住口!”
  
  揽光声音清亮的斥训了一声。
  
  可甫一开口,她蓦然禁闭了双唇。她唇色泛着白,带着颤,停顿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本宫是大膺的大长公主!”
  
  “萧淮!你凭什么直呼本宫的名讳?”
  
  黑衣男子乘夜而来,霜寒露重却抵不上这句话叫人心寒似的!天上的孤月将他的脸色照得青白,将原本那双如星辰一样的眸子映得黯淡了许多。
  
  他往后退了一步,在抬起眸眼来,已经是隐忍克制了许多。“我只是想来问问……公主的四年来可好……”
  
  ——好!如何不好!
  
  揽光牵扯起唇角,“怎么不好?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本宫过得更好的人吗?”
  
  她虽然是在反诘,可调子又恢复成了一惯的柔软,仿佛她还是那个处变不惊,万事都了然于心的明月公主,她这一生都荣华富贵,哪有用得旁人来问一个好?
  
  萧淮站在那,第一次在她面前显得无话。
  
  “那就好。”
  
  他像是自顾自的喃喃,卸下了许多担忧,就好像他深夜前来,只为了问她这样一句话。
  
  揽光听了,心中微有酸涩,如今再问这话又有什么意思?她当然好,她必须好!
  
  她甚至是想,如果是谁叫她不好过,那她就叫那人去死!
  
  默了半晌,萧淮垂头转身消失在了浓重的墨色中。来时没有半点声息,走的时候更是没有。揽光望他背影消失,竟然又有些不甘。
  
  她胡乱的抓了一把手边上能够着的花草,狠狠的拽了下来!
  
  无数复杂的心思搅缠起来。
  
  等她再次醒过来,就是两日后的床塌上了。
  
  詹春坐在她身边,见她醒来,只是阴阳怪气的恶语相向,“见老情人去了?”
  
  揽光来睁开眼,静了静才反应过来,她平静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想搭理他。
  
  “哼。”见了她这模样,詹春管不住自己的嘴,只觉得必须要借此机会好好的奚落她一番才好。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萧淮此刻回来目的不简单。”
  
  “嗯。”揽光应了一声,蹙眉想了想,她又说道:“查到是为了什么了?”
  
  詹春没有理会她,只是去倒了一碗碗,又用勺子搅了搅,才递到揽光面前,“自己起来喝。”
  
  他如今隐匿在宫中的身份就是明月公主的贴身女官,但实际上,她甚少动手。
  
  眼下他虽然恶声恶气,但揽光哪里会不知道他面冷心热?
  
  “谢谢……”她捧着碗药,口气微哽。
  
  “嘁!”詹春斜了她一眼。
  
  揽光也不做声,等喝了一口药,才慢吞吞的说道:“多谢你四年前肯帮我。”
  
  “我也只是为了我自己。”詹春说这话时候,神情已经漠然得近乎妖异了。他绯衫墨发,色艳如春。“如果有一日,你挡着我的路了,我照样会想尽一切办法才杀你。”
  
  她绵软的笑了一声,并不在乎这些似的。
  
  不过转瞬,詹春又想到了一件紧急的事情来。
  
  “你是不是将林易知的二子投入了天牢?”
  
  揽光慢慢抬起眼,将还没喝完的碗放了下来,咚的一声。声响不大,却叫人无端有些心惊。她沉沉的点了点头。
  
  “那我在这边可要恭喜公主了……”他那笑有些叫人觉得讽刺,带着森然的血腥味道。
  
  ——大约事情坏了。
  
  揽光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个。
  
  “那个什么散财公子,这次就只能到阴间去散财了!”
  
  詹春悠悠哉哉的说着,语气中还透着一股轻快,可揽光的脸色却变了数番,凝重了起来。
  
  ——竟然在这事情上被钻了空子!
  
  揽光猛然抓住绯色女装的詹春,用力抓着问道:“天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