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初春刚过, 空气中还残留着几分料峭寒意。
  
  京城威远侯府的桃花开得正盛, 浅粉色的花瓣缀在细长柔软的枝条上, 清风拂过, 枝叶轻颤, 花瓣扑簌簌飘下, 一片片、一层层跌落在青石铺就的空地上, 美的不似人间。
  
  侯府西北角位置,是一座三开间的窄小偏院,名唤紫竹院。紫竹院的东厢房那边, 此时正传出断断续续的稚嫩咳嗽声。
  
  一个身穿豆青色袄裙的丫鬟从院子外进来,手中端着个黑漆描金托盘,快步走到东厢房门口, 一手掀起挡风的厚实暖帘, 脚下急急地进了屋子。
  
  厢房里间靠墙处是一张榆木小床,床边垂着茜红色的纱帐, 纱帐里面躺着沉沉入睡的小女娃, 约莫四五岁的年纪。
  
  “菱儿姑娘, 该喝药了。”丫鬟小竹将手中的描金托盘放在床边案几上, 轻声朝着里头人唤道。
  
  纱帐里的小女娃不安地皱着眉, 像是被梦魇住了, 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然后又沉沉睡去。小竹挪到床边,正犹豫着叫醒床上的小女娃, 门口处忽然传来一个如黄莺般婉转动听的声音, 只是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
  
  ——
  
  “小竹,怎么了?”
  
  小竹转过身去,只见门口处,一只羊脂玉般白皙细腻的手撩开了暗棕色的暖帘。暖帘后面,
  露出一张色若春花皎若秋月的莹润鹅蛋脸,瞧着约莫十五六岁的碧玉年纪,容貌和床上的小女娃有六七分的相似,正是她家大姑娘齐楚楚。
  
  姑娘今日穿着一身海棠色妆花褙子,下面配着月白色挑线裙,衬得苗条的身段似柳枝般柔软。她步履轻快地走进来,衣衫拂动间,带着一种袅袅娜娜的动人风姿。面上一双盈盈杏眼好似夏日清泉般明亮透澈,此时却蓄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绪。
  
  ——
  
  小竹上前向她行了一礼,又扭头望向纱帐中的小女娃,目露担心地回道,“姑娘,菱儿姑娘的病似乎又重了些,这会儿该喝药了,可菱儿姑娘又睡过去了。”
  
  齐楚楚正是听到了阿菱的咳嗽声,心中不安,这才匆匆赶过来的。
  
  听到这话,她黛眉微蹙,朝着小竹点了点头,柔声道,“我来吧。”
  
  她在床边坐下来,素手撩开茜红色的纱帐,纤长如玉的手指轻柔地落在女娃脸上,微微俯下身,在女娃耳边轻声唤道,“阿菱,起来喝药了。”
  
  姜黄色锦被中的小女娃听见声响,细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不舒服地拧着秀气的眉头,细瘦的小手揉了揉眼睛,露出一双睡意惺忪的懵懂眸子。
  
  ——
  
  齐楚楚扶着半睡半醒的阿菱坐起来,塞了个墨绿色迎枕让她靠在背后,然后接过小竹递来的药碗,用白瓷调羹舀了一勺药,送到她嘴边。
  
  脸色苍白的阿菱却皱着鼻子嫌弃地避开了,声音软软的,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姐姐,阿菱今天不喝药可以吗?”
  
  她的脸很小,还不到齐楚楚的巴掌大。小脸衬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愈发突兀了,空荡荡地挂在脸上,唇色惨白气息微弱,像是没有灵魂的布偶娃娃。
  
  厢房对着院子的隔扇上糊了一层窗纱,春日的阳光落下来,素白的窗纱上映出几支花骨朵的模糊影子。
  
  阿菱扭过头,艳羡地看了看那隔扇上的花影,一双黑水晶般漂亮的眸子期盼地望向自家姐姐,“阿菱想出去玩。”
  
  齐楚楚放下手中的白瓷调羹,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柔声道,“阿菱乖,等病好了,姐姐就带你出去玩。”
  
  ——
  
  这话一出,阿菱眼中的光芒一下子褪了下去,惨白的唇紧抿成一条线,细密的睫毛也耷拉下来,暗沉沉地垂着。
  
  这句话,姐姐说过很多次了。可是她的病,一直没好。
  
  自从到京城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她就再也没出去玩了,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每天都要喝很多味道苦苦的药,每天都要睡很久很久。上一次见桃花,似乎还是她们一家人在遥城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她年纪还小,都记不大清了。
  
  “那这样,阿菱现在乖乖喝药,等阿菱不咳嗽了,姐姐陪你去放风筝好不好?”
  
  齐楚楚摸着妹妹沮丧地小脑袋,轻声哄道。
  
  ——
  
  阿菱这小丫头一直都很乖,乖乖吃药乖乖养病,不让自己和母亲操心。但是再怎么乖,她也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几乎从有记忆开始就被圈在这厢房之中养病,怎么可能对外面的世界不好奇。
  
  之前每一次阿菱提起要出去玩,自己都说等她病好,看到阿菱一次又一次失望的眼神,齐楚楚心中也有些难受。等小丫头病情稳定些,也该带她出去走走了。
  
  “啊,真的吗?”阿菱惊喜地抬起头,一双黑眸亮晶晶的,那张病态未退的小脸瞬时间也生动活泼了许多。不咳嗽这个条件可比养好病这个遥远的目标容易多了。
  
  齐楚楚笑着点点头,又端起碗给她喂药。
  
  虽然喝了很久的药,阿菱还是不喜欢这股味道,苦着小脸喝完之后,又含了一块蜜饯,才把嘴里那股药味给压下去。
  
  得知过几天可以出去玩,阿菱的精神难得好了许多,拉着齐楚楚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直到药性上来,她打了个哈欠,终于抵不住困倦睡了过去。
  
  齐楚楚帮她掖好被子,静悄悄地放下纱帐,这才起身出了屋子,缓步走到院子里的那颗桃花树下,怔怔地站着发了会呆。
  
  ——
  
  今年是她进京的第三年。
  
  三年前,遥城突发瘟疫,全城上下人心惶惶,动乱不已,父亲身为遥城的正八品给事郎,职责在身不能擅离遥城。父亲便让母亲带着十四岁的她和刚满两岁的妹妹一路逃回了京城,投靠祖父一家。
  
  谁知等她们母女三人到京之时,才得知祖父早被迁调至千里之外的江州,一个月前已带着全家上下搬离了京城。
  
  屋漏偏逢连夜雨,遥城传来消息,父亲在动乱之中染了瘟疫,不治身亡。母亲得知消息后整日以泪洗面,而那时候年幼的阿菱也因为一路颠簸虚弱不堪,急需找个地方安定下来问诊吃药。母亲百般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她们姐妹两,就近投靠了外祖母娘家,也就是如今大名鼎鼎的威远侯府。
  
  好在威远侯府财势雄厚,虽然早逝的外祖母只是侯府庶女,为人宽厚的老侯爷还是让她们住下了,并将她们安置在现在这座紫竹院中,还请了大夫给阿菱治病。
  
  只是,大约是那时候伤了底子,阿菱的病再也没好起来,如今只能勉强靠着珍稀灵芝和补药维持着性命。
  
  ——
  
  想到阿菱乖巧却虚弱的模样,齐楚楚垂下眼,直直地盯着前方青石地面上的浅红花瓣,远山般的黛眉轻蹙,眸中滑过一抹忧色。
  
  明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她就满十八岁了。
  
  大宁国有律例,女子年满十八岁未出阁者,由官府登记造册后进行婚配。至于婚配之人,则多是鳏寡男子或娶不起妻子的贫穷之户,自然算不得什么好去处。
  
  若是明年的这时候,她还没有定下婚约,那就只能任由官府分配。而阿菱的病全靠着珍贵药材支撑着,凭着娘亲的懦弱性子,一旦自己不在府里了,肯定是没办法照顾好阿菱的。
  
  如今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她必须要在十八岁之前成功地把自己嫁出去,不但要嫁,还要嫁得很好!
  
  只有她成功地嫁入钟鸣鼎食之家,夫家足够财大气粗,她才能把病弱的阿菱带在身边好好照顾。
  
  ——
  
  “大姑娘。”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嗫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齐楚楚回过神来,侧身看去,是阿菱身边的丫鬟小翠。阿菱这个月的药快吃完了,早上她特地让小翠去前院,找管药材的柳婆子取支人参的。
  
  “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齐楚楚打量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和拘束不安的神情,语气带着几分不悦。
  
  “大姑娘,那个柳……柳婆子说……说……”小翠磕磕绊绊了好一会,胆怯地偷瞄一眼齐楚楚,还是没敢说出来。
  
  “说什么了?”齐楚楚缓缓问道,她的嗓音依旧柔和,好似春风拂面,只是这和煦的春风中却夹杂着一丝明显的冷意和强烈的压迫感。
  
  ——
  
  小翠缩了缩身子,脑袋埋得很低,声音细如蚊呐,“说……菱儿姑娘的病……吃了这么些年人参也没见好……别糟蹋那些稀罕的好药了,还不如留着……留着以后给府里的姑娘们补补身子。”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小的听不见了,脑袋恨不能扎到地上去。
  
  她每说一句,齐楚楚的面色就冷一分,待到小翠说完的时候,那张皎洁莹润的脸已经冷若冰霜!
  
  不过是一个小小管药材的婆子罢了,竟也敢这般阳奉阴违!
  
  阿菱这里的人参补药是当初老侯爷亲自吩咐下来的。当年进府的时候,老侯爷怜惜阿菱小小年纪就体弱多病,说是吃完了就尽管再去前院取,这三年都没闹出什么岔子。
  
  现在倒是稀奇,这堂堂侯府的人参去处,何曾轮到一个下人来操心了!
  
  齐楚楚讽刺地冷哼一声,眼神中是透骨的寒意。
  
  ——
  
  “所以,你就这么直接回来了?”齐楚楚斜了她一眼,冷然道。
  
  小翠扑通一下跪在青石地上,战战兢兢地哭诉,“奴婢……奴婢求了很久,那柳婆子却怎么都不肯通融……”
  
  既然那柳婆子是有意刁难,自然是不会因为几句低声下气的哀求,就能通融的。这个小丫鬟,性子还是太软和了些。
  
  有时候态度摆的越低,反倒越发受人轻视。
  
  齐楚楚听着她哀哀的低泣声有些烦,也担心将刚睡下的阿菱给惊醒,摆了摆手。
  
  “好了别哭了,收拾收拾进去伺候阿菱,这事你不用再管。”
  
  “谢谢大姑娘。”小翠赶紧爬起来福了一礼,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她胡乱抹了把脸,脚不停蹄地往东厢房那边去了。这位大姑娘看着最是和善,可是,小翠莫名觉得她有时候比府里的候夫人还让人害怕。
   正文 第2章   齐楚楚冷着一张脸回到屋子时, 一个穿着桃红色袄裙的丫鬟迎上前来, 是在她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玉书。
  
  玉书朝着她轻轻福了一礼, 唇角含笑道, “大姑娘, 方才看守二门的岑婆子前来传话了, 甄掌柜说上个月送过去的桃花香露卖的不错, 让姑娘这些日子多做些,月底派人来拿。这些是甄掌柜付的定金。”
  
  玉书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个巴掌大的粗制荷包递给她。
  
  齐楚楚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荷包里头装的满满当当,还挺趁手的。方才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总算缓和了些,眸光也软化了几分, 杏眼染上微不可见的浅淡笑意, 多了分属于女儿家的柔美,少了几分不可接近的冷漠。
  
  虽然杯水车薪, 但好歹也是一笔银子。如今她们寄人篱下, 吃穿虽然不用钱, 但难免有手头紧的时候, 能有个额外的进项总是好的。
  
  ——
  
  说起来, 这制作香露的方子, 还是当年一家人在遥城的时候,教书的女先生闲暇时候教给她的。当时齐楚楚不过是觉得新鲜好玩,才央着女先生教给了她。
  
  母亲三十岁生辰的时候, 她花了半个月, 亲手做了一瓶玫瑰香露送给母亲,那香味带着一丝丝沁甜,不至于太过浓郁,清新宜人得恰到好处,那时候女先生还连连夸她聪慧有天分。
  
  没想到如今,这天分居然有了用武之地,成为她寄人篱下时赖以为生的手段。只可惜制作香露的步骤繁琐,而且成功的几率并不算高。她好几年没动手,也颇有些生疏了。常常要花费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摸索出成功的方子来。这一次倒是颇为顺利,等做完这批香露,应该能攒下一小笔银子了。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有了银子,也就好办事多了。当下最要紧的是阿菱的病不能耽误,那个柳婆子可以慢慢收拾。
  
  齐楚楚想了想,打开荷包取了一颗碎银,交到玉书手中,仔细交代了一番。玉书跟在她身边好些年了,素来办事稳妥,还是派她过去取药放心些。
  
  谁知玉书依旧是空着手回来了。玉书偷偷问了个收拾药材的小丫鬟才知道,原来柳婆子那儿的人参早就被领空了,只能等下个月药材铺再送过来。府里每个月的药都是有份例的,从没有这么快领空,这次必然是有人多领了,那柳婆子也不知从中收了什么好处,才这样替人瞒着。
  
  齐楚楚失望不已,阿菱这里的药已经支撑不了几天了,而手头的那点碎银子,根本不够去外面买药。
  
  ——
  
  次日清晨时分,窗外鸟鸣啾啾,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偌大的侯府还处于一片安静之中。
  
  沿着内院曲折的回廊一直到东边,便是威远侯府老夫人所居住的锦绣院。锦绣院外的碧清池畔种了一溜垂柳,微风拂过,倒挂的嫩绿柳枝轻轻摆动,像是少女柔韧纤细的腰肢,随风曼舞。
  
  锦绣院正房中央,摆着一架嵌黄杨木雕八仙围屏,围屏后是黑漆梨木雕花嵌螺钿罗汉床,年近古稀的老夫人半靠着青莲色的大迎枕,穿着身暗金宝相如意云纹缎裳,染了银霜的鬓发间插着一支金丝香木嵌蝉玉珠的簪子。
  
  即使她的面容已经不再年轻,眼角也爬上了褶皱,却还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度。
  
  ——
  
  老夫人手中正拿着个丁香色藤蔓纹样的香囊,放到鼻尖轻嗅了一下,目露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这丫头倒是手巧,这气味闻着舒服的很,我这头疼的老毛病都缓解了几分。”
  
  齐楚楚半坐在罗汉床边上,抿着唇腼腆地笑了下,柔声道,“听李大夫说这沉香可以舒缓身心安神定志,您要是觉着合用,楚楚再多做几个给您换着带。”
  
  “好好好,还是咱们楚丫头最有孝心。”老夫人握住她纤细白皙的手,亲昵地笑道。
  
  似乎不好意思被这么夸赞,齐楚楚长睫害羞地垂下,莹白的脸都染上了几许绯红。
  
  两人正说着话儿,大丫鬟冬荷忽然从外头快步走进来,在老夫人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就见老夫人脸上露出喜色,急急吩咐道,“快让他进来。”
  
  ——
  
  齐楚楚心中闪过一抹狐疑,今儿个时辰还早,府里的那几位姑娘和少爷通常要到辰时才来请安,也不知来的人是谁?竟让老夫人这般高兴。
  
  不待齐楚楚多想,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从嵌黄杨木雕八仙围屏后绕了进来。
  
  居然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约莫二十来岁的模样,齐楚楚怔了怔,一时也忘了移开眼。
  
  男人身穿一袭宝蓝色绣孔雀纹长袍,体态修长匀称,腰间束着掌宽的黑色革带,兽首金带钩坠着一块镂空卷云纹羊脂玉环。这身装扮,约莫是刚从朝堂上回来。
  
  这人五官生的极好,剑眉星目,脸部轮廓分明,深邃眸光好似一汪神秘幽静的潭水,叫人一旦陷进去便无法自拔。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男人斜飞入鬓的剑眉上方,有道一寸多长的浅色疤痕,破坏了整体的美感,平添了几分戾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难以接近,散发着一种冷入骨髓的冰凉煞气。
  
  ——
  
  随着男人走近,齐楚楚只觉得原本温暖的屋子顿时冷了些,没忍住寒颤了一下。
  
  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男人微微侧着脸看过来,冰凉的眸子落在她脸上,正好对上齐楚楚忘了移开的视线。
  
  他神色冷漠地瞥了齐楚楚一眼,深潭般的黑眸沉了沉。
  
  齐楚楚颇有些尴尬地垂下头,这般明目张胆地朝着男人看,对于闺阁女子而言,实在是有些失礼的。
  
  ——
  
  “孙儿给祖母请安。”男人拱手朝着老夫人行了一礼,嗓音低沉,声线似金石般凛冽。
  
  这一回齐楚楚学乖了,规规矩矩地握着帕子,垂着头盯着衣服上的绣纹,不再乱打量。
  
  “阿青快过来坐。”老夫人笑眯眯地招了招手,声音中透着掩不住的喜意。
  
  “病可好了?你呀,也不多在家休养几天,这么着急忙慌地上朝做什么!”老夫人一眼就看出他刚从朝堂上回来,关心中难免带了几分埋怨。上个月这孙儿满身是血地被送回家来,老夫人见了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祖母,已经不碍事了。”严青语气放松了些,徐徐答道。其实他上次的伤并不算重,仅仅是腹部中了一刀,还不至于危及性命。那些个血迹,大多都是战场上斩杀敌军时沾上的鲜血。偏偏那样子把老夫人吓坏了,非得拘着他养了一个月的伤,也特地免了他每日的请安。
  
  老夫人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看他气色不错,也不像之前那样面无血色了,这才放下心来。这个最小的孙子都四年没有回家了。
  
  ——
  
  四年前,北蛮多个部落联手,突发战乱,连破天启国边境七座城池,战火一发不可收拾,有直取中原的猖狂之势。圣上收到战报怒不可遏,当即指派战功赫赫的威远候幼子严青为镇北大将军,率铁骑兵出征北漠,收复失地。
  
  当时年仅二十岁的镇北大将军严青领五万骑出雁门关,统帅众将反击北蛮,历二十多场战争,用兵奇诡,歼灭北蛮四万余人,俘获北蛮军近万人,不仅一一收复河山,更击退北蛮军队七百余里,重新划定了天启国北境边界。
  
  两个月前的那场临城之战,正式奠定了最后的胜利。也是在这一战之后,离家四年的严青终于携伤归来。
  
  ——
  
  “楚楚来,这是侯爷的幼子,你该叫他小表叔。”
  
  老夫人握着齐楚楚的手,笑着给她介绍。
  
  要不是老夫人亲口所说,齐楚楚还真不敢相信,这么年轻俊美的男人,居然会是那个于十万大军中取敌将首级的镇北大将军。明明那些个年画上的威猛大将军都是一副魁梧雄壮,满脸胡茬的中年大汉模样。眼前这人却穿着一身宝蓝色绣孔雀纹朝服,长身玉立,出众的容貌比贵族公子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想想也对,他身上确实有种不可忽视的骇人气势,是那些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们所没有的。
  
  ——
  
  “楚楚见过小表叔。”少女莲步轻移,从容地走到他面前,低眉敛目,盈盈俯身行了一礼。动作十分标准,完完全全就是大家闺秀的乖巧守礼模样。
  
  “这个是你兰姑姑的外孙女儿,小名楚楚的。”老夫人在旁边给严青介绍道。
  
  严青神色冷淡地嗯了一声,抬手示意齐楚楚起身。
  
  晨间的清风拂动,丝丝缕缕泄露进来,吹动了少女柔软的衣衫和漆黑的乌发,严青只觉得鼻尖闻到一股幽幽的馨香,不由皱了皱眉。
  
  他素来不喜欢脂粉香味,在军营中待了那么些年,就更不喜欢了。即使这香味不如以往的浓重,带着一丝丝清甜,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正文 第3章   
  老夫人好些年不见这幼孙, 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正拉着严青絮叨着, 门口处忽然传来一道甜美娇俏的声音。
  
  “外曾祖母”
  
  一位身穿鹅黄色软烟罗百合裙的姑娘走了进来, 梳着芙蓉髻的乌发上簪了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步摇, 五官明艳动人, 正是府里的表姑娘周凝霜。
  
  周凝霜笑着给老夫人福了一礼, 择了齐楚楚对面的一张玫瑰椅坐下,嘟着小嘴,朝她娇声嗔道。
  
  “楚姐姐, 人家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居然还是被你抢了第一。”
  
  “那以后我都晚些来,让凝霜妹妹做头一个, 老夫人起早了也不会没人陪。”齐楚楚唇角微翘, 浅笑着温声回道。
  
  “嗳哟这傻丫头,你呀, 就睡饱了再过来, 我还不知道你的习惯, 别坐这儿又打瞌睡。”
  
  刚说完这句话, 就见着玫瑰椅上的周凝霜眯着眼, 用帕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老夫人看到她这应景的模样, 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
  
  “别别,天天这么早起,那我可受不了, 还是楚姐姐来吧。”
  
  周凝霜打完哈欠, 受惊似的连连摆手推拒道。
  
  反正,这位楚姑娘就是天天头一个请安,天天恭敬孝顺又怎么样,说到底也不过是一门远房亲戚罢了。在外曾祖母这里,怎么可能比得过她这嫡亲的外曾孙女儿。
  
  她今儿个特地起个大早,也不过是为了表表心意罢了。这种聊表孝心的事儿,偶尔做做才容易让人记住,傻子才会天天都这么干呢。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连这都不懂。
  
  “小舅舅,你什么时候来的?”
  
  周凝霜这会儿才注意到,祖母矮榻边坐着位身穿宝蓝色朝服的男人,正是那位离家四年的小舅舅严青。
  
  “嗯,下完朝就过来了。”严青应了一句,声音依旧有些冷淡,约莫是本性如此。
  
  周凝霜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态度,一张明艳的小脸笑盈盈的,语气热络地道,“前些天娘得了几枝百年野山参,我正准备这两天给小舅舅送过去呢,没想到今儿个就碰上了。”
  
  周凝霜一边说着,一边招手让身边的小丫鬟上前来,吩咐她这就去院子里取人参。上一辈子是她犯傻,放着这么位手握重权的小舅舅不巴结,也不知错过了多少大好的机会。这一世,她可得学机灵点了。
  
  严青却沉声阻止道,“不用了,替我多谢你母亲,你们留着给绍言吃吧。绍言那孩子最近如何?”
  
  “哥哥这两年身体好多了,不生病的时候就同两位表哥一起去私塾读书,先生夸哥哥很聪明,说他学东西很快呢。”有这么位才学出众的兄长,周凝霜十分引以为荣。
  
  “嗯,我先去那边看看绍言。”
  
  严青似乎天生寡言,就连对着这位亲侄女儿也没什么好说的,简单打了几句招呼,便告辞离开了正房。
  
  他一走,屋子里的气氛顿时都松快了许多,齐楚楚总算不用小心翼翼地憋着气了,长长地舒了口气。
  
  ——
  
  严青走了没多久,就到了辰时,府里的几位姑娘和少爷也陆陆续续过来请安了。
  
  最先进来的是大姑娘严芷萱和三姑娘严芷韵,都跟在世子夫人俞氏的身后。
  
  大姑娘严芷萱今年刚十六岁,容貌端正秀丽,是世子夫人的嫡长女,从小由几位女先生教养着长大,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七岁即能出口成诗,十岁那年一首《水调歌头》名满京城,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广受青年才子追捧。这番盛况,不知有多少名门贵女在背后羡慕嫉妒的红了眼。
  
  这位大姑娘今儿穿着身沉香色绣海棠纹褙子,配着玉色细纹缎裙,梳着灵蛇髻的发间斜插了一支银质鎏金点翠海棠簪,这一身妥帖至极的打扮,将她只算清秀的容貌硬是衬出了九分的高雅端庄来。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种优雅动人的高贵风姿。
  
  跟在她身后的三姑娘严芷韵今年刚八岁,生的玉雪可爱,穿着一袭银红色团花白蝶玲珑缎裙,小脸粉嫩嫩的,笑起来的时候右边有颗尖尖的小虎牙,颇为有趣。
  
  三姑娘其实是琴姨娘的女儿,琴姨娘本是世子夫人俞氏的贴身丫鬟,名唤琴儿,性子娴静温柔,几年之后由世子夫人做主收了房,可惜命不好,生三姑娘的时候难产,就这么去了。
  
  俞氏念着十多年的主仆之情,也怜惜尚在襁褓的三姑娘,就将三姑娘养在了身边,贴身照顾。
  因此打从三姑娘出生起,就是跟在俞氏身边长大的,这些年来,这两人倒也跟亲母女差不离了。
  
  三人向老夫人行完礼,世子夫人俞氏坐到了老夫人身边,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齐楚楚和大姑娘、三姑娘还有表姑娘则是坐在下首的玫瑰椅上,表姑娘热络地拉着大姑娘说话,似乎亲热的很,不过大姑娘的态度有些冷淡。
  
  三姑娘年纪小坐不住,在玫瑰椅上扭啊扭的,好像椅子上有什么东西似的,硌得慌。
  
  齐楚楚无聊中扫了一眼,都还没笑呢,就被三姑娘圆溜溜的眼睛瞪了瞪,活跟只炸毛的小猫似的,一点威胁感都没有,反倒是有些傻乎乎的。齐楚楚这下终于没忍住笑弯了眼,对面的三姑娘眼睛都瞪累了,见她还在笑,小鼻子哼一声别开了脸。
  
  片刻之后,老夫人忽然挥了挥手,长叹道,“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按理来说现在时辰还早,比以往提前了一柱香的时间,而且现在人都还没到齐呢。齐楚楚抬头看去,就见老夫人神色似乎比方才凝重了些,世子夫人也有些愁眉不展,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
  
  不过,这种家事,不是她们这些未出阁的姑娘能插手的。几人乖乖地应了一声,便一同退下了。
  
  只有世子夫人留了下来,估计真的是有要事商量。
  
  ——
  
  几人出了正房,齐楚楚慢腾腾地走在最后,直到走到分岔路口,大姑娘和三姑娘都往自己那边院子去了,她才快步追上前去。
  
  “凝霜妹妹,且留步。”
  
  “怎么了,楚姐姐?”
  
  周凝霜扭过头,眼神疑惑地看向她。
  
  “方才听凝霜妹妹说,你那儿有上好的人参,能不能卖些给我?”
  
  “卖?”周凝霜轻叱一声,眼角微微上挑,语气有些轻慢,“我又不缺银子,卖这个做什么?”
  
  “那凝霜妹妹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找来同你换可好?”
  
  齐楚楚声音很温和,并不在意她的拒绝,只是继续提议道。
  
  “想要的……”周凝霜歪着头看着回廊上的红漆木柱,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
  “啊我想到了!”
  
  “要是你肯拿那盒茗玉斋的胭脂来换,我就答应你。”
  
  那可是茗玉斋的胭脂呢!据说一个月才能制出十盒,通常得提前好几个月甚至是一年预定,而且价格不菲,一盒胭脂比一只金簪的价格还要高几倍!当然贵也是有道理的,不同于一般胭脂的颗粒粗色泽浓艳,这茗玉斋的胭脂手感细腻色泽淡雅柔滑,敷在肌肤上几乎看不出痕迹,而且会让肤色看起来细腻白嫩,简直是女人梦寐以求的极品胭脂。
  
  那个没眼光的大表哥,费劲心思弄来这么盒胭脂,居然送给了这个乡下丫头当作生辰贺礼,真是气死她了,给她的生辰礼都从来没有这么好!
  
  周凝霜话刚说完,就见对面的人眉间微蹙,一副犹豫不定的模样。
  
  呵,她就知道,这乡下丫头肯定没见过世面,好不容易得到这种好东西,怎么可能答应。
  
  她叹了口气,转身便要回院子去。
  
  谁知就在这一刻,那乡下丫头开口了,语气中还带着浓浓的不舍和遗憾,“那好吧,我答应你。”
  
  “真的?那可是大表哥费尽心思搜罗来送你的……那可是茗玉斋的胭脂……”
  
  周凝霜睁大眼,回过头不敢置信地反问。
  
  “嗯,要是凝霜妹妹更愿意要银票就好了……”齐楚楚无奈地苦笑,似乎还有些动摇拿不定主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凝霜当即拍板。废话,再这么犹豫下去,指不定她要反悔了,当然是趁热打铁了。
  
  两人约好了换东西的时间,周凝霜笑盈盈地回了院子。
  
  齐楚楚则选了条僻静的路往回走,周遭安安静静的,一个仆人都没有,路边靠着院墙的地方栽了一丛丛迎春花,浅黄色的花瓣坠在碧绿的枝条上,迎风而动。
  
  “姑娘,那胭脂可是您的生辰礼物,您那么喜欢……”玉书跟在齐楚楚身后,犹豫道。虽然那位花心的表少爷不怎么靠谱,但这毕竟是姑娘今年收到的唯一一份生辰礼物。
  
  “你啊,还真以为我舍不得啊。”齐楚楚伸出纤长食指点了一下玉书的额头,轻笑道。
  
  “方才不那样犹豫一下,怎么显出这胭脂的珍贵呢。若是我立刻答应,这位凝霜妹妹指不定又会有别的要求呢。胭脂这东西再怎么极品,也不能当银子使,现在胭脂换人参,可省了一大笔钱呢。”
  
  齐楚楚随手摘了一朵嫩黄的小花,放在鼻尖轻嗅了下,唇角微翘,“说起来啊,相比那些个没用的小玩意儿,我倒宁愿那位大少爷直接送银票,也免得我这么换来换去了。”
  
  院墙另一边,几步之遥的地方,一身宝蓝色绣孔雀纹朝服的严青停下脚步,听着对面几不可闻的女声,轮廓分明的俊脸上,一双深邃的眸子冷若冰霜。 正文 第4章   严青拧着眉头, 沉沉的目光望向那道阻隔视线的院墙。他刚从侄儿邵言那里回来, 本是为了避嫌, 所以才没有立刻出去, 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段话。
  
  其实她们谈论的声音很小, 又隔了那么远, 若是寻常人自然是听不见的。但严青自幼习武, 又加上行军多年,警惕性极高,早已练得耳目聪颖, 即使院墙外的人压低了声音,那几句话还是轻而易举地钻进了他耳中。
  
  那道轻柔温婉的女音有些耳熟,如果他没记错, 应该正是之前在祖母正房里见过的, 叫他“小表叔”的楚姑娘。
  
  只是这位楚姑娘,似乎并不如她看起来那样娴静文雅……
  
  严青唇边勾起一抹嘲讽弧度, 侧身准备往另一条路走去。
  
  “奴才见过二爷!”
  
  两个青衣小厮正好从夹道处走过来, 乍然见到这位主子, 忙跪在地上行了一礼。
  
  齐刷刷地声音响起, 恭敬又响亮, 穿透厚实的墙壁, 打破了这处僻静角落原有的平静。
  
  ——
  
  院墙另一边,齐楚楚唇角笑意猛地一滞,脚下步子也顿时停住了。
  
  二爷?侯府里除了世子爷这一支以外, 哪里还有位二爷。对了, 难不成是早上刚见过的那位面冷寡言的镇北大将军?
  
  齐楚楚想通这一点,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这位大将军不声不响地在院墙另一边,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方才她可是一点动静都没察觉到,也不知刚才的话有没有被听去。
  
  虽然她的声音比那两个小厮声音小多了,但齐楚楚还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严青本想装作不知,然后绕远路离开,谁知这里会突然冒出两个小厮来。
  
  他眸光沉了沉,轮廓分明的脸庞依旧没什么表情,修长的手往上抬了抬,示意两人起身。
  
  既然如今都已经被发现了,再刻意避开反倒是让人奇怪,严青拂开衣摆上的碎叶,索性直接从院墙旁边的夹道走了出去。
  
  ——
  
  齐楚楚正站在原地心神不宁地思索着,就见前方绕出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来,剑眉入鬓,目似寒星,不是那位大将军是谁。
  
  虽然说这人年纪看着和大少爷差不多,辈分却是比她高了一辈的。
  
  齐楚楚缓步上前,浅笑着俯身行了一礼,状似无意地询问,“小表叔,您怎么也在这儿?”
  
  这后院是女子所居之地,除了世子夫人所生的小少爷和天生体弱的表少爷周绍言之外,男子都是住在外院的,平日里也少往这里走动。
  
  是以发现这位大将军在的时候,齐楚楚着实是有些意外的。
  
  “看完绍言正好经过此处。”严青唇角微勾,眸光落在齐楚楚皎洁莹白的脸上,“没想到楚姑娘也在。”
  
  这位楚姑娘眉目婉约,身段袅娜,款步姗姗间,恰似出水芙蓉,清纯柔美至极。如果没听到方才那番话,严青大约会像其他人一样,认定这只是位天真单纯不知世事的小姑娘。
  
  ——
  
  正好经过?
  
  这话的意思,是听到还是没听到?
  
  齐楚楚微微低下头,细密的长睫轻敛,掩住了眸中疑惑的亮光。
  
  方才她和玉书的声音很小,又隔了那么厚一堵墙,就算贴着墙也不一定能听清吧,而且这位大将军看上去也不像是会听墙角的人。
  
  这位大将军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古怪的,或许真的只是恰好经过吧?
  
  对着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小表叔,齐楚楚其实也不知道能聊些什么,方才出言询问也只是为了试探一番。
  
  还好严青也无意多说,沉声道,“我还有事处理,就先告辞了。”
  
  “嗯,小表叔慢走。”
  
  齐楚楚语调微扬,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紧绷的双肩也放松下来。
  
  而走在前方的严青,回想着那句柔声细语的小表叔,莫名觉得自己又老了好几岁。
  
  ——
  
  几日之后。
  
  “姑娘,这茗玉斋的胭脂果然是名不虚传啊”,丫鬟思晴站在自家姑娘身边,十分惊奇地看来看去,“姑娘你用了这个,脸上简直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又嫩又白。”
  
  “那是!要不然你以为这茗玉斋的胭脂为什么有钱都买不到啊!”
  
  周凝霜嗔了她一眼,坐在圆凳上,倾身向前,对着梳妆台上的那面金漆菱纹铜镜,喜滋滋地照个不停。
  
  只见镜中人肤如凝脂,粉腮红润,肌肤莹润地好似能掐出水来,完美地简直不似真人。
  
  要说周凝霜对于自己的脸唯一不满的,就是肤色了。虽然她五官长得明艳动人,可肤色据说是随了父亲,稍微黑了点。
  
  往那些天生肤色白皙的贵女堆中一站,就越发显得突兀了,简直跟一只灰天鹅落进白天鹅堆里似的,扎眼的很。
  
  可惜肤色这个是天生的,即使重活了一辈子,她也没法子改变。不过现在有了这茗玉斋的胭脂,她总算也能体会一次变白的滋味了。难怪别人都说一白遮百丑呢,她现在这模样,可比原来好看了两倍都不止。
  
  “姑娘,大少爷过来了,说是给咱们公子带了几本书。”思烟从外头撩了帘子进来,轻声禀告道。
  
  “是吗,我去看看。”周凝霜整了整衣服,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这才出了门。
  
  ——
  
  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站着一个身着月白色团花织锦缎袍的男人,身量中长,白净面皮上是一双含情带笑的桃花眼。正是威远候世子的长子,也是威远候府的嫡长孙,大少爷严嘉明。
  
  “大表哥”,周凝霜迎上前,开心地唤了一声。自从十多年前,娘亲拖着大肚子同父亲和离之后,就一直住在娘家威远侯府。她和孪生哥哥周绍言在侯府出生,在侯府长大,同府里的几位表兄妹关系也跟亲兄妹差不多。
  
  严嘉明抬眼看过来,桃花眼中的笑意却凝了一瞬,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凝霜表妹?”
  
  声音有些恍惚,似乎不太能确定。
  
  “怎么,大表哥不认识我啦。”这反应让周凝霜十分惊喜,看来这胭脂的效果确实神奇的很嘛。
  
  直到周凝霜走近了几步,严嘉明才终于回过神,十分潇洒地挥开手中折扇,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展颜笑道,“凝霜表妹今儿跟换了个人似的,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仙子,我都不敢认了。”
  
  听见这话,周凝霜脸颊微红,假意羞恼地轻哧了两声。
  
  虽然知道这位大表哥平日里一向花言巧语的,可女孩子总是喜欢被夸奖的,而且从方才他的反应也可以看出,这句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凝霜表妹莫非是修炼了什么美颜秘术不成?再练几天,别说是我了,怕是连姑姑都要认不出自己女儿了。”严嘉明一手摇着折扇,扬眉调笑道。
  
  “大表哥说什么呢!”周凝霜羞窘地跺了跺脚,红着脸解释,“哪有什么美颜秘术啊。”
  
  “呐,是因为用了茗玉斋的这个胭脂。”周凝霜摊开手,手心躺着个巴掌大的掐丝珐琅雕白莲圆盒。
  
  这胭脂她宝贝着呢,恨不能时时攥在手里,生怕给弄丢了。
  
  ——
  
  看到掐丝珐琅雕白莲圆盒的一刻,严嘉明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许多,桃花眼中的笑意也消失殆尽。
  
  他颇有些失态,猛地收起手中折扇,从周凝霜手中一把抢过那个圆盒,翻来覆去地仔细瞧了一遍,确定了正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一只。
  
  胭脂的盒子是定制的,在他心中楚表妹就像是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于是特地交代人做了只雕白莲的掐丝珐琅盒子,用来装这茗玉斋的胭脂,前些天作为了生辰贺礼送给了她。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今日会在凝霜表妹手中看到这东西。
  
  “这盒子,怎么在你手里?”
  
  严嘉明紧紧地捏着盒子,声音中夹杂着明显的怒气,白净的面皮也胀的发红。
  
  周凝霜自然察觉到了一些,她有些忐忑地往后退了两步,悄悄扫了这位大表哥一眼。
  
  然后,她无辜地眨了眨眼,仰着玉白的小脸,红唇微弯,十分坦诚地回答道,“楚姐姐给我的啊。”
  
   正文 第5章   严嘉明死死地捏着那个胭脂盒子, 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 手指关节都有些泛青。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盛满了愤怒之色, 似乎下一刻便要把手中的东西狠狠砸出去。在青石地面上砸个稀烂, 才能一泄他的心头之愤。
  
  这茗玉斋的胭脂一向是有钱都买不到的。为了博美人一笑, 他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琢磨安排, 又费了许多周折才侥幸弄到手。
  
  他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丫鬟秋荷送完礼物回来,明明回禀的是楚姑娘很喜欢这生辰礼物,还特地回送了一盘七彩冻香糕作为谢礼。
  
  这才几天的时间, 她口口声声说很喜欢的礼物,居然就这么轻易转送给了别人!若非今儿个凝霜表妹碰巧说出来,恐怕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一片心意被人这般糟蹋, 这简直比拒绝了礼物还让他觉得难堪!
  
  这么多年来, 他严嘉明送出去的礼物,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这么对待!
  
  ——
  
  周凝霜站在他身边, 紧张地睁大眼, 提醒吊胆地望着这位大表哥的手, 生怕下一刻, 就听到胭脂盒子砸在地上的心碎声响。
  
  她这会儿后悔死了, 早知道大表哥会这么生气, 她应该先把胭脂盒子要回来再说的。可怜她才用了一次的胭脂啊,可千万不能被摔坏了啊,她还指着这胭脂变漂亮呢。
  
  都怪那个齐楚楚, 要是没有这个乡下丫头, 大表哥肯定就把这胭脂送给自己了!
  
  而且要不是她为了区区几颗人参就糟蹋了大表哥的一番心意,大表哥现在也不会这么生气了!甚至生气到恨不能砸了这胭脂盒!
  
  就在周凝霜满腹怨念忐忑不安的时候,那只熟悉的掐丝珐琅雕白莲圆盒却忽然递到了她眼前。
  
  “凝霜表妹,方才是我失礼了,抱歉。”
  
  严嘉明将那胭脂盒还给她,声音低沉,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中还有着未褪去的浅淡血色。
  
  周凝霜见状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抓起胭脂盒收回手中,紧紧握着,一刻也不敢再松开了。
  
  ——
  
  侯府西北角的紫竹院中,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透过繁密的枝叶落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落下斑驳的阴影。
  
  靠着东厢房的回廊处,穿着樱色双蝶钿花衫的小女孩坐在竹凳上,外头披着一件红色织锦连帽小斗篷,她细瘦的手撑着下巴,正笑盈盈地望着院子里开得正好的桃花树。
  
  齐楚楚坐在树荫底下,微微低着头,乌鸦鸦的青丝简单地梳了个发髻,发间簪了一朵粉白的桃花,衬得肤色雪白如玉,眉眼柔和温婉。她正灵巧地用竹篾编织着风筝骨架,小时候在遥城的时候自己做来玩过,还不算生疏。先把骨架扎好,等会儿再糊上提前裁制好的纸,那纸上绘有栩栩如生的彩蝶,就能制成一只彩蝶风筝了。
  
  齐楚楚扎完风筝骨架,侧过头去,笑着望向乖乖坐在回廊下的阿菱。披着红色斗篷的小女娃脸色白皙,不再是像以前那样面无血色了,小脸也比以前圆润了些,大约是阳光很暖和,她粉=嫩嫩的颊边也染上一层浅浅的绯色。
  
  那百年人参的效果的确是不一般,比平日在府里取的那些次等人参好多了,不过短短几日的时间,阿菱的身体就恢复了许多,偶尔也能出来走走了。
  
  齐楚楚当初答应过等阿菱病情稳定了,就带她去放风筝,自然也会说到做到。
  
  如今三月三风筝节已经过了,现在要放风筝也只能在府里玩一玩。好在这紫竹院位置偏,出了院子往西边就有一片宽敞的空地,是预留着将来扩建宅子的,春日里那空地上绿草茵茵,最适合用来放风筝不过了。
  
  ——
  
  大约是今儿个天气太好,齐楚楚带着阿菱过去的时候,那里居然热闹的很,一只蝴蝶风筝和几只燕子风筝正高高地飘在半空中。
  
  三姑娘严芷韵拉着个黑色的蝴蝶风筝,旁边三四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每人牵着一只燕子风筝,在空地上跑来跑去,玩得正开心。旁边守着两个婆子,时不时跑上前去给三姑娘擦汗。
  
  阿菱牵着自家姐姐的手,羡慕地看了眼正前方,跑的小脸红红的三姑娘。
  
  虽然阿菱身体比之前好了许多,齐楚楚也不敢让她这么跑,出一身汗只怕病情又要加重了。这次出来玩也提前说好了只在旁边看看,不能牵着风筝跑。
  
  阿菱知道姐姐是为了她好,虽然有些遗憾,但也乖乖地答应了,没有闹脾气。
  
  齐楚楚把那只刚做好的彩蝶风筝交给小翠,让小翠在前头慢慢放,然后牵着阿菱走到了一处地势略高的平地上,这里视野开阔,能将空中的几只风筝尽收眼底。
  
  阿菱仰着头,望着天空中越飞越高的彩蝶风筝,水灵灵的杏眼笑得弯弯的,开心极了。
  
  ——
  
  “那是谁的风筝?”
  
  三姑娘严芷韵收紧手中的线轴,目光凝在半空中的一只风筝上,朝身边的小丫鬟问道。
  
  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制作的栩栩如生,远远望去,好像真的是一只凌空飞舞的彩蝶,比她那只黑色的大蝴蝶风筝可漂亮多了。
  
  小丫鬟闻言往周围瞄了瞄,放风筝的是个小丫鬟,平时也见过几次,正是那位楚姑娘院子里的,她又回过头望了望,果然看到楚姑娘牵着个小女孩站在附近,忙笑着答道,“小主子,应该是楚姑娘她们的。”
  
  “怎么是她啊……”三姑娘嘟囔了一句,瘪了瘪嘴,“她的风筝从哪买的,我怎么都没见过这种。”
  
  她挑了许多风筝,好不容易才选出这么一只稍微好看点的蝴蝶风筝来,现在和这个彩蝶风筝放在一起,就跟个黑色的大蛾子似的,丑死了。
  
  小丫鬟歪着头想了想,不确定地回道,“奴婢也是头一次看到这种彩色的风筝,集市上都没见到卖哩,可能是楚姑娘自己做的吧。”
  
  自己做能做那么好看?三姑娘有些不相信。她之前可是尝试过自己做的,连骨架都搭的歪歪扭扭的,飞都飞不起来。这风筝比市面上卖的都要好看许多,而且飞的好高,怎么可能是自己做的。
  
  三姑娘越看越喜欢那只大彩蝶风筝,想了想,索性将手里的风筝线轴塞给了小丫鬟,转身朝着另一边跑去。
  
  ——
  
  “乳娘,给我银子。”
  
  三姑娘颠颠地跑过去,摊开小手伸到方乳娘面前。
  
  “小主子,您要银子做什么?”
  
  方乳娘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这放风筝放的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银子了。而且今儿个是在府里,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她就没有带钱出来,只有荷包里还剩几颗铜板。
  
  “哎呀,待会告诉你,快给我银子。”三姑娘肉乎乎的胳膊又往前伸了伸,小鼻子皱了皱。
  
  方乳娘见她着急,只好解下腰间荷包递给了她。
  
  拿过荷包,三姑娘支愣着小短腿,噔噔噔地又跑远了。
  
  ——
  
  “那个……我想买风筝!”
  
  三姑娘严芷韵一口气跑到齐楚楚身边,声音响亮,吓了阿菱一跳。
  
  “啊?韵妹妹要买什么风筝?”齐楚楚也被她弄蒙了。
  
  “就是你那只彩色的蝴蝶风筝,很好看,我很喜欢。”三姑娘雪白的手指了指半空中的风筝,一双亮晶晶的眼看向齐楚楚,把手里捏着的那个荷包塞给她。
  
  “噢那个啊”,齐楚楚这才明白过来,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那个是不卖的。”
  
  “你……你是不是嫌钱少啊……那我把这个玉佩也给你!”三姑娘着急地取下颈间的玉佩,非要塞给齐楚楚。
  
  齐楚楚忙推了回去,把荷包也还给她,解释道,“那个是我做给阿菱玩的,不是嫌钱少。”
  
  三姑娘呐呐地拿着荷包,小脸有些沮丧,蔫头耷脑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的精神气儿都消失了。
  
  ——
  
  阿菱站在旁边,悄悄扯了扯齐楚楚的衣袖。
  
  齐楚楚低下头,只见阿菱水润润的大眼睛恳求地望着自己,指了指三姑娘,又伸出一只细细的手指示意了一下。
  
  到底是亲姊妹,齐楚楚一下就明白了阿菱的意思。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神色温柔地点了点头。
  
  ——
  
  三姑娘正怏怏不乐地往回走,忽然听到一阵柔和的声音,“韵妹妹等等,这风筝虽然不卖,不过阿菱说可以借给你玩一天。”
  
  这句话简直如同天籁,让三姑娘跌落到谷底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谢谢阿菱妹妹。”她像是恢复了生机一般,蹦蹦跳跳地跑到阿菱旁边,拉着阿菱的手,开心地同她道谢。
  
  以前三姑娘只听说这个阿菱妹妹体弱多病,常年都在屋子里吃药,今儿个还是头一次见到呢,没想到这个阿菱妹妹比她姐姐好说话多了,心地真好。
  
  两个小丫头年龄相仿,三姑娘又是个开朗好动的性子,听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吧啦吧啦地说个不停,逗得阿菱咯咯直笑。
  
  等小翠放完一圈风筝回来,两个小家伙都已经混熟了,手牵着手聊的亲热极了。
  
  “阿菱妹妹,等一下看我放风筝哦,我放的可高了。”三姑娘同阿菱挥了挥手,语气骄傲地说道。
  
  阿菱腼腆地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她很喜欢这个直率可爱的三姑娘,这还是她第一个朋友呢。
  
  ——
  
  半柱香之后。
  
  三姑娘仰头望着被吹到大树上的彩蝶风筝,心里有些悲愤。
  
  简直太丢人啦!前一刻她还在夸自己风筝放得好呢,下一刻风筝就被刮到了树上,肯定要被阿菱妹妹笑死了!
  
  最关键的是,这风筝还是阿菱妹妹借给自己的,可不能被弄坏了啊。
  
  几个小丫鬟支着长杆子挑风筝,可怎么都弄不下来,三姑娘着急地在树下转来转去,头都快转晕了,也没想出什么招。
  
  她焦虑地往外看去,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大哥……大哥”,三姑娘挥着小胳膊,一边跳一边喊道。
  
  喊了好几声,那人才注意到,一脸困惑地往这边走了过来。
  
  ——
  
  “阿韵,怎么了?”一身月白色缎袍的严嘉明走近几步,奇怪地问。
  
  “大哥,你帮我把风筝取下来吧。”三姑娘抱着自家大哥的胳膊,恳求道。
  
  严嘉明望了望那棵树,树梢上确实挂了个风筝,无所谓地笑道,“再换个风筝玩不就好了吗?”
  
  三姑娘苦着小脸摇了摇头,“那是阿菱的姐姐给她做的风筝,我一定要还给她的。”
  
  “楚表妹也来了?”严嘉明声音有些冷,唇边的笑意也凝固了。
  
  不过三姑娘倒没察觉,伸手往小坡指了指,“是啊,就在那边。”
  
  ——
  
  等齐楚楚和阿菱发现这边的状况,赶到的时候,风筝已经被取下来了。
  
  三姑娘把风筝还给阿菱,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差点把你的风筝弄坏了。”
  
  “没事啦,韵姐姐只是不小心。”阿菱拉着她的手走到一边,贴心地安慰道。
  
  ——
  
  “多谢大少爷”,齐楚楚微微弯腰行了一礼。说到底,这风筝也是她们的,既然是大少爷帮忙取了下来,自然该道谢。
  
  “不必,我只是看在阿韵的面子上。”严嘉明冷哼了一声,语气不怎么好。
  
  齐楚楚有些莫名其妙,这位大少爷今儿个怎么了,吃错药不成。又或许是在外头受了什么莺莺燕燕的气,心里头不痛快了?
  
  反正不管怎么样,齐楚楚可没打算去主动招惹他。
  
  “楚表妹,上次那盒茗玉斋的胭脂,用的可还好?”严嘉明挥开折扇摇了摇,忽然间出声询问道。
  
  齐楚楚下意识地就要回答挺好,话要出口时,忽然顿了一下。
  
  他怎么突然想到关心起这个了?
  
  齐楚楚眼皮微抬,扫了一眼对面的人,只见那双桃花眼中是藏不住的讽刺笑意。
  
  不,不对。
  
  这位大少爷阴阳怪气的态度,还有他古怪的讥讽笑意,都十分不对劲。
  
  难不成,他知道了……
  
  ——
  
  严嘉明静静地站在树下,缓缓地摇着折扇,他倒想看看,这位楚表妹会怎么回答自己。
  
  出乎他意料的是,对面人并未答话。
  
  身着藕荷色素面挑线长裙的少女螓首微垂,一头乌鸦鸦的青丝好似上好的绸缎,发髻上簪了一支粉白的桃花,衬得玉面如雪,肌肤莹润。
  
  她盈盈的杏眼中染上一抹愁绪,泛着淡淡的雾气,一双秀气的柳眉轻轻蹙起,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贝齿轻轻咬着唇瓣,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红唇微微张开,话音未出,却又倔强而固执地紧紧合上。
  
  那双水光潋滟的眼微微抬起,落在他脸上,似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和数不清的忧伤。可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往旁边看去,柔婉哀伤的目光落在瘦弱的阿菱身上,然后,有些难过地点了点头。
  
  ——
  
  这楚楚动人的模样看的严嘉明心慌不已,恨不能将她抱进怀中好好安慰一番。
  
  他就知道,楚表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的!
  
  只怕这苦衷与那个体弱多病的阿菱妹妹有关吧。
  
  要不是形势所迫,楚表妹怎么会将他精心准备的生辰礼物送人呢!
  
  他怎么可以因为区区一盒胭脂和凝霜妹妹的一面之词,就开始质疑楚表妹的单纯呢!他真是太不应该了!
  
   正文 第6章   
  “表哥送的胭脂很漂亮, 楚楚很喜欢。”
  
  少女的声音轻柔缓慢, 像是柔软的羽毛滑过人的心弦, 带起一阵缠绵的涟漪。
  
  她洁白的贝齿轻轻咬着唇, 眼睛却并不敢看向对面的人, 长长地眼睫低垂, 落在旁边的阿菱身上。紧抿的唇角却泄露了几丝不安, 纤长白皙的手指不安地绞着手中帕子。仿佛因为刚才不得已的说谎而羞愧难当,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严嘉明看到她娇弱可怜的模样,心里酸涩不已, 都是他太鲁莽了,也不提前调查一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问责一番, 差点冤枉了楚表妹。
  
  要不是因为自己, 楚表妹也不会因为撒谎而难过了。
  
  这个傻得可爱的单纯姑娘,甚至连说谎都不懂得掩饰自己的表情, 不知不觉就泄露了许多破绽。
  
  ——
  
  严嘉明合起手中的折扇紧紧握在手中,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忍住想要将表妹拥进怀中的渴望, 片刻之后做出了决定。
  
  既然楚表妹不愿意说, 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就权当作不知道吧!
  
  要是楚表妹知道他已经知道了胭脂的事, 一定会很难堪很尴尬,以后只怕都不敢再面对自己了。他怎么舍得为难楚表妹呢!又怎么舍得拆穿她脆弱不堪的善意谎言!
  
  至于这件事,其中肯定是有什么内情的, 他到时候略施手段, 说不定能够从下人那里套出话来。
  
  “表妹喜欢就好。”严嘉明的声音轻快,像是有什么郁气一扫而空。
  
  “表妹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下次再给你买。”既然那胭脂盒送人了,他就再给表妹补一份生辰礼物好了。
  
  严嘉明目光温柔地低下头,少女姣好的侧脸莹莹如玉,如同清晨枝头还带着露水的白玉兰,有种出尘脱俗的清纯和美丽,仿佛不染一丝尘埃,让他的心软的一塌糊涂。
  
  ——
  
  “大少爷”
  
  少女转过头,含着朦胧水汽的杏眼微微睁大,讶异而又动容地看向他,眸光中流转着愧疚,像是觉得说谎的自己不该值得这样真心的对待。
  
  仿佛下一刻,那双美目中的晶莹泪光就要滚落而出,顺着粉白细腻的脸颊一颗颗滑落。
  
  可是最终,少女只是眨了眨眼睛,努力地眨去了眼中快要掉下的晶莹泪珠,还有细密长睫上的朦胧水汽,小心翼翼地掩藏住眸中的忧郁和伤感。
  
  水润的淡红色樱唇微微弯起,强自摆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然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柔婉动人,带着满满地感动之情,“谢谢大少爷的好意,那胭脂已经很贵重了,楚楚没什么其他想要的。”
  
  ——
  
  听到这话,严嘉明眼中忍不住闪过一抹心疼。
  
  正是花一样年纪的小姑娘,一年到头难得出去几次,大多时间都被困在宅子里,怎么会不喜欢外面的新鲜东西呢。
  
  别说他之前相好过的几个姑娘了,就说差不多年纪的凝霜表妹,哪一次不是央着他帮忙买这买那呢。
  
  楚表妹就是太过懂事了,懂事的让人心疼,连小小的要求都不曾提出。
  
  她永远是一身素净的打扮,连佩戴的簪环头钗都简单的很,就连庶出二妹妹的首饰都比她要华丽多了。
  
  只不过虽然装扮简单,却也掩盖不住她的天生丽质。严嘉明一直觉得,像楚表妹这样的花容月貌,当然只有华丽高贵的珠宝首饰才能配得上。
  
  可惜即使自己主动送各种首饰给她,也总是被她退回来,这次好不容易趁着生辰送了份礼物,偏偏又被凝霜那不懂事的丫头占去了。
  
  严嘉明思及此处,眸光温柔地看向面前的少女,心中打定主意,即使楚表妹不说,他也得补一份礼物给她。
  
  ——
  
  另一边,两个小家伙聊的正欢。
  
  “改天我去找你玩好不好。”得知阿菱住的院子离这儿不远,三姑娘很是开心。
  
  虽然有小丫鬟陪着她,可是大家都拿她当小主子看,态度恭敬地很,生怕惹她生气。她是府里最小的女孩,跟大姐姐也玩不到一块儿,现在终于有阿菱可以跟她一起玩了。
  
  “好呀,到时候我请你吃姐姐做的芙蓉糕,很好吃的”,阿菱小脸笑盈盈的,奶声奶气地说道。
  
  她还会做好吃的芙蓉糕?
  
  她怎么什么都会呀……又会做漂亮的风筝还会做好吃的糕点……
  
  三姑娘压抑着心中生出的羡慕,偷偷瞄了一眼旁边,发现自家大哥正望着那位楚楚动人似弱柳扶风的表妹,一脸心疼的愚蠢模样。
  
  哼。
  
  三姑娘皱着小鼻子,嫌弃地转开脸,移开了目光。
  
  她最不喜欢楚姐姐这种娇弱的样子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看不出来,反正她一看就感觉怪怪的,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就是直觉地不喜欢。
  
  相比之下,她还是更喜欢单纯善良的阿菱。
  
  ——
  
  日头西沉,空气中的暖意也渐渐消散了。
  
  天气还有些凉,齐楚楚担心阿菱在外面呆太久,一吹冷风身体会受不住,便拉着阿菱同三姑娘和大少爷告辞了。
  
  临走前,两个小家伙还依依不舍地牵着手,定好了下一次碰面的时间,这才肯分开。
  
  ——
  
  西次间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窄长的榆木书案。
  
  齐楚楚坐在玫瑰椅上,手里捧着本有些泛黄的书,书页上还密密麻麻地写了笔记。这书是在遥城的时候,教书的女先生送给她的,里面有很多关于制造香露的方子。前些天制作的桃花香露卖的不错,难得小赚了一笔。欣喜之余,她也打算把这桩生意继续做下去,毕竟实实在在的银子握在手里,总是格外让人有安全感的。
  
  如今已是暮春,院子里的桃花都谢的差不多了,她也该换一种花露方子了。
  
  只是,换种什么方子呢?
  
  齐楚楚翻了好几页,都没找到合心意的。
  
  有的花儿是侯府没有的,要做起来太麻烦。有的花又太过珍贵了些,只怕一瓶花露的价钱还比不上那花儿的价格呢,无疑是亏本的生意了。
  
  ——
  
  “姑娘”
  
  齐楚楚正望着窗外发呆呢,就听见玉书在外头唤了一声。
  
  “进来吧。”
  
  “姑娘,老夫人那边差人传话说,让您过去一趟。”
  
  玉书掀了帘子进来,朝她曲膝福了一礼,轻声道。
  
  齐楚楚放下手中的书,转头看向玉书,目光有些困惑,“可知道是什么事?”
  
  “奴婢不知,那丫鬟只说老夫人想请姑娘们过去说说话。”
  
  姑娘们?那就是不止她一个了。
  
  老夫人平日里只让她们早晨去请个安,请完安没什么事的话就各自回院子歇息了。
  
  这会儿都快到晚膳时间了,老夫人怎么会突然想到找她们说话,还特地派人过来请。
  
  齐楚楚思忖了一番,无奈手头消息太少,她也揣测不出什么,索性回屋换了身衣服,快步往锦绣院那边去了。
  
  ——
  
  她住的地方离锦绣院最远,得到消息自然也是最晚的,进到锦绣院正房的时候,大姑娘严芷萱、二姑娘严芷兰、三姑娘严芷韵还有表姑娘周凝霜都已经到了,世子夫人俞氏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着。
  
  齐楚楚曲膝行了一礼,在左手边最末一张玫瑰椅上坐下,正好挨着二姑娘严芷兰。
  
  “兰妹妹,可知道是什么事?”齐楚楚凑近严芷兰,悄声问了一句。
  
  严芷兰目光怯怯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也很不安的样子。
  
  齐楚楚往周围打量了一下,坐在她对面的是表姑娘周凝霜,今儿个穿了身荔枝红掐花对襟外裳,衬得肌肤雪一般莹润,她嘴边噙着一抹笑容,像是知道了什么,眼睛亮亮的,神采飞扬。
  
  大姑娘严芷萱正端着茶慢慢品着,动作优雅端庄得很,目光也很沉静,似乎一点儿也不好奇接下来的事儿。
  
  老夫人穿了身沉香色如意纹褙子,靠在墨绿色大迎枕上,眉目间似乎有些疲惫的模样,她揉了揉额头,正同世子夫人俞氏轻声说着话。
  
  ——
  
  过了一小会儿,就见世子夫人俞氏朝着老夫人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坐在下首的几个小姑娘。
  
  “再过几天,就是咱们静王妃的生辰了,老夫人想让你们几个也跟着一起过去,到时候陪陪王妃,大家在一起热闹热闹。”
  
  “今儿个喊你们过来,主要是同你们说一声,好让你们提前准备准备,礼物不一定要多贵重,心意到了就成。待会儿会有针线房的婆子过来,给你们量身做几件新衣服。”
  
  俞氏声音清脆利落,把事情简单地交代了一遍。
  
  ——
  
  俞氏话音落地,除了表姑娘周凝霜以外,余下几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惊讶。
  
  看来老夫人很重视这一次生辰宴会,不然也不会特地请针线房给她们重新做衣服了。
  
  平时就算要参加宴会,老夫人也只是叮嘱一番,不会关注这么细节的东西。
  
  静王妃是老夫人嫡亲的孙女,七年前嫁给了二皇子静王为正妃。齐楚楚当年投靠侯府的时候,这位静王妃已经嫁出去了,因此也并没有多少交集,只是听说这位王妃为人贤惠温柔,性子低调谦和。
  
  不过前两年,她并没有听说这位静王妃的生辰宴会。
  
  照说以静王妃低调的性子,今年怎么会突然想到大办生辰宴会呢?
  
  还有候老夫人重视的态度,还有眉宇间的疲倦之色,都让齐楚楚困惑不已。
  
  她心中隐约浮上一种感觉,这一次,可能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生辰宴会。 正文 第7章   在屋子里坐了一小会儿, 便有针线房的婆子过来了。俞氏引着几个小姑娘到东次间量了尺寸, 又同婆子们细细交代了一番, 把衣服的纹样和布料样式都定下来了。
  
  这么忙活了一通, 等婆子们走的时候, 也差不多到了老夫人用晚膳的时间了。
  
  俞氏这边还要伺候老夫人用膳, 便笑着让她们先回去了。
  
  几人行完礼, 依次退了下去。
  
  ——
  
  走到回廊拐角处的时候,表姑娘和大姑娘三姑娘各自往自己院子回去了。
  
  二姑娘严芷兰跟齐楚楚并肩走着,思量了一会儿, 这才声音细细地开口,“楚姐姐,你想好要给王妃送什么生辰礼物了吗?”
  
  齐楚楚一心只琢磨着这件事的奇怪之处, 倒是差点儿忽略了这一点。
  
  现在被二姑娘一提醒, 才反应过来,眉头微微皱起, 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
  
  虽然世子夫人说心意到了就成, 可毕竟是王妃的生辰, 礼物总要拿得出手才行, 随随便便绣个香囊绣个帕子什么的, 只怕是不行的。但是拿得出手的礼物必然要花不少银子, 她又哪里有多余的银钱来置办这个。
  
  二姑娘只怕也是同她一样,所以才会特地来询问她。
  
  府里的几个姑娘之中,大约只有她们两个才会有这样的困扰, 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
  
  大姑娘是世子爷唯一的嫡女, 平日里收到的的珍奇异玩多不胜数,随随便便选一样送出去就能闪花了眼。
  
  至于三姑娘,她虽然和二姑娘一样都是姨娘生的,但是待遇却大不相同。三姑娘自小养在世子夫人身边,同大姑娘这个嫡女也没有什么差别了。而二姑娘却是在曾姨娘房里长大的,在府里的身份还比不上那位表姑娘。
  
  表姑娘周凝霜的母亲,当初没嫁出去的时候,就是侯夫人的心头宝,千挑万选才选中了一桩好婚事。结果谁知道出嫁两年后,她就同夫家和离了,还大着肚子回了侯府,侯夫人就更加心疼这个婚姻不顺的女儿了,对于女儿的两个孩子,也是疼爱的很。
  
  后来侯夫人出了意外早逝,临走前还放心不下这个婚姻坎坷的长女,拉着世子夫人的手含泪交代了一番。这么些年下来,即使侯夫人不在了,世子夫人也是尽心尽责。表少爷和表姑娘的衣食住行,都是比照着府里的大少爷和大姑娘来的,同侯府的嫡子嫡女也差不离了。
  
  这位颇受宠爱的表姑娘,自然也是不必操心这礼物的事儿。
  
  ——
  
  “兰妹妹有什么好的想法吗?”齐楚楚侧过头去,轻声询问道。
  
  “我……我跟着楚姐姐吧。”严芷兰声音怯怯地,目光期待地看着她。
  
  齐楚楚倒也不意外,大约是受那位姨娘的影响,这个兰妹妹的性子很是柔弱胆小,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居多。
  
  “那我先回去想想,要是想到了,明天差人给你递话过去。”
  
  听到她这么说,严芷兰眼睛亮了亮,一脸感激地看着她,唇角微微翘起,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笑容干净单纯,让齐楚楚忍不住想到了阿菱那丫头。
  
  其实这位兰妹妹样貌不错,就是平日里行动有些束手束脚的,而且总是怯怯地垂着头,让人一眼只注意到了她的胆怯和柔弱,就忽略了其他的了。
  
  “兰妹妹,你平时该多笑笑才是,这样多好,别总是低着头啊。”齐楚楚看到她明亮的笑容,心情也好了许多,忍不住说道。
  
  “可是,姨娘说……”二姑娘抿了抿唇角,唇边笑意褪去几分,略显稚嫩的脸上有些困惑。
  
  姨娘经常在她耳边念叨,她只是身份低微的庶女,见到几位姑娘都要恭敬小心些,千万不能得罪人,万一惹祸了可没人会护着她。念叨的多了,她自然也就养成了这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敢多说一句,也不敢多行一步,生怕多说一句就是错,会不小心遭来什么灾祸。
  
  这么些年下来,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都不敢和府里的几位姑娘亲近。直到这位楚姐姐进了府里,她才终于有了个可以说话的人。她其实挺羡慕这位楚姐姐的,长得好看不说,还很会讨人喜欢。不像她,在府里待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怎么讨老夫人欢心。
  
  因此听到这位楚姐姐这么说,她忍不住有些动摇,难道不该按姨娘的教导那样做么。
  
  ——
  
  见她脸上露出困惑不解之色,齐楚楚笑了笑,还是解释了一下,“兰妹妹别太放在心上,我只是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看。”
  
  齐楚楚也明白,一个人长年累月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这位兰妹妹就突然醒悟,甚至是彻底改头换面成为一个开朗活泼的人。
  
  与其造成她无谓的困扰,还不如让她活的舒心点。稍微提一下就行,没必要太过强求。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静王妃呢,也不清楚王妃有什么喜好,兰妹妹可知道?”齐楚楚见二姑娘还在发呆,索性岔开了话题。
  
  “喜好……”
  
  二姑娘总算是回过神来,拧着秀气的眉头,仔细琢磨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滑过一丝忧虑。
  
  然后她悄悄看了看周围,见没有旁人,这才凑近齐楚楚耳边,犹犹豫豫地小声道,“喜好我也不清楚,不过……楚姐姐记得,别送跟小孩子有关的东西。”
  
  “这是为何?”齐楚楚本来只是随便找个话题,却没料到,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二姑娘纠结地咬着唇,拉着齐楚楚进了一处隐蔽的角落,这才开口小心地解释道,“楚姐姐在京城时间短,只怕还不知道这位王妃的事儿。这些事,我也是听姨娘说的。王妃嫁给静王之后,进门第二年就怀了身孕,老夫人听说了这个消息很是高兴,还特地带着府里的女眷去寺庙拜了菩萨,姨娘那时候也跟着去了。听有经验的老人说,那一胎必定是个健康的小男孩。谁料到离生产还差两个月的时候,王妃却出了意外,在府里的石阶上摔了一跤,早产了。那孩子生出来了,的确是个小男孩,却因为生出来太早太过虚弱,生下来不到一天就没了。”
  
  ——
  
  齐楚楚心里一下子拧紧了,即使第一个孩子没了,也不至于成为王妃的忌讳,除非是因为……
  
  二姑娘对上她讶然惊诧的目光,明白她应该已经猜到了,轻轻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继续说道,“自从那件事之后,王妃就……就再也没有怀上过了。老夫人还有世子夫人找了很多名医,可是都没有什么起色。”
  
  成婚七年,膝下犹虚,即便是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也算一件不小的事了,更何况是堂堂静王府。
  
  不过不同于寻常的百姓家,王室血脉的延续,自然不会仅仅依靠王妃一人。即使王妃不能诞下子嗣,想必也会有侧妃和侍妾。
  
  “那静王府现在……有几位公子?”
  
  “如今还只有一位大公子,是许侧妃所出。那位大公子今年四岁了,听说相貌生的很好,也很是聪敏机灵,前些时候开始跟着先生念《幼学》了。”
  
  聪敏机灵的大公子,又是侧妃所出,身份不算太低。如果王妃真的再也无法生下嫡子,那就意味着,将来只能由庶子来承袭爵位。
  
  那到时候,这位大公子成为世子的可能性只怕会很大。
  
  除非,除非王妃能够成功地生下儿子,或者选一个妾室的儿子养在名下。
  
  可第一种无疑是希望渺茫了。至于第二种,到底不是真正的血亲,心中难免会存有芥蒂。而且如今,静王府之中,就连个可以收养的妾室之子也没有。
  
  齐楚楚垂眸看向角落处的蚂蚁,神色慢慢沉静了下来。
  
  方才一团乱麻的猜测,这一刻才忽然理清了一些头绪。
  
  这一次精心准备的生辰宴会,只怕与这件事脱不开关系。
  
  只是她猜不出来,老夫人还有世子夫人,真正想要送出去的那个人,会是谁……
  
  ——
  
  严嘉明靠在太师椅上,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闲闲地看着面前跪着的人。
  
  这丫鬟跟在楚表妹身边,肯定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胭脂送给凝霜。只不过,这小丫鬟还真是嘴硬,这都耗了一柱香时间了,还是不肯吐露半点实情。
  
  “大少爷,我真的不能说。”玉书跪在青石地砖上,固执地连连摆头。
  
  耽搁了这么久,严嘉明的耐心也差不多耗尽了。
  
  “你不说也行,那我直接去问楚表妹。”严嘉明将玉扳指收入怀中,伸手拂了拂衣摆,站直了身子便要往外走。
  
  “别……您别去……我说……”玉书听他说要去问自家姑娘,急得头上都冒汗了,忙不迭地开口应承道。
  
  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严嘉明十分满意地收回了脚,悠闲地坐回椅子上,“好,那就说吧。”
  
  “……”
  
  “大少爷,整件事就是这样。我们家姑娘真的不是故意要把胭脂送出去的,实在是因为阿菱姑娘的病,所以才……”玉书煞白着脸,急急忙忙地解释道。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去吧。还有,今天我找你问话的事,绝对不许让楚表妹知道!”严嘉明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道。
  
  “是,是,奴婢一定不会说的,多谢大少爷。”玉书神色感激地福了一礼,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
  
  屋子里,严嘉明靠在椅子上,伸手摸了摸下巴,唇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原来楚妹妹是为了给阿菱换人参,才不得已将他送的胭脂盒送掉的。
  
  真是的,凝霜那丫头当时也不说清楚,明明就是用百年人参换回来的胭脂,她却只说是楚表妹给的,害得自己差点儿就误会了!
  
  当然,最可恨的就是那个刁奴了!要不是因为那个管药材的柳婆子不肯给人参,楚表妹又怎么会需要去找凝霜换人参呢!
  
  “来福”,严嘉明朝侧立在旁边的小厮招了招手。
  
  “奴才在”
  
  “去趟药材房,把那个管药材的柳婆子带过来。”
  
  ——
  
  严青走到清风院门口的时候,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的嘈杂喧哗声。
  
  “嗳哟,大少爷,求求您开恩呐。”略显尖利的嗓音有些刺耳。“老奴下次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严青脚步停住,眼中闪过一丝不喜,沉着脸看向院子里的一个青衣小厮,“大少爷在里头做什么。”
  
  “回二爷,是在教训一个婆子。”小厮话音刚落,就见那婆子被人架着胳膊拖了出来,眼泪糊了满脸,口中还不断念叨着,“嗳哟,老奴再也不敢克扣楚姑娘的人参了,大少爷就饶了……唔唔……”没等她说完,就有小厮塞了一团东西,堵住了她闹闹嚷嚷的声音,强行将人拖出了院子。
  
  楚姑娘的人参……嘉明是因为这个才要惩治下人?看样子,他倒是小瞧了这位楚姑娘的手段,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借刀杀人。
  
  ——
  
  “二叔,您怎么来了。”严嘉明笑嘻嘻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严青迈开长腿,上前几步,把手里的黑漆楠木盒子递给他。“方才在外面碰到子炎了,他说这里头是帮你做的东西。”
  
  “多谢二叔。”严嘉明拱手行了一礼,伸手接过盒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一眼,失口感叹了一句,“哇,这小兔子好漂亮,楚妹妹肯定会喜欢。”
  
  “什么?”严青像是没有听清,反问了一句。
  
  “哦,没什么没什么。”严嘉明赶紧摆了摆手,掩饰道,“我是说子炎兄的雕工果真精致,这兔子雕的和真的一样。”
  
  严青看了他满脸止不住的笑容,不悦地皱了皱眉。
  
  上次送了茗玉斋的胭脂,就被那位楚姑娘用来换人参了。
  
  这一次送兔子,不知道那位楚姑娘又会拿去换什么。
  
   正文 第8章   严青这次却是想错了。
  
  那只木雕的小兔子齐楚楚没有拿去换什么东西。
  
  换东西这种事儿, 有一次就够了, 次数多了, 总免不了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上次亏得是她反应快, 才能勉强遮掩过去。
  
  要不然, 这几年来她用尽心思维护的良好形象可就全白费了。
  
  ——
  
  不过, 这次齐楚楚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东西还回去, 而是亲手编了一条络子,将那小兔子挂在了阿菱的脖子上。
  
  当时严嘉明派人送盒子过来的时候,她正好和阿菱呆在一起。
  
  那盒子打开来, 阿菱看到里头栩栩如生的小兔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都舍不得移开了。阿菱比她小了十二岁, 正好是一轮, 她们姐妹两都是属兔子的。
  
  她看得出阿菱很喜欢这东西,不过大约知道这是别人送给姐姐的礼物, 阿菱即使喜欢, 也没有开口同她要。
  
  齐楚楚正准备像以前一样, 将东西还回去的时候, 到底还是忍不住犹豫了下, 在那小丫鬟惊讶的眼神之中, 把那个黑漆楠木盒子留了下来。
  
  还好这次只是个小小的木雕兔子,不像以前那些贵重的珠宝首饰,偶尔留下一次, 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看到阿菱捧着那个小兔子笑得眉眼弯弯的时候, 齐楚楚愈发觉得这回破例一次是对的。
  
  ——
  
  清风院中。
  
  “楚表妹收下了?”严嘉明听着小丫鬟的回禀,扬了扬眉,显然有些意外。
  
  以前送了那么些珍奇异玩,楚表妹都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这次居然这么爽快地就收下了。
  
  看来果真是被经验丰富的陈兄说中了,对于楚表妹这样清纯善良又不爱慕虚荣的小姑娘,送礼物千万不能选那些个贵重的珠宝首饰,那些金银之物俗气的很,只有那些个贪慕虚荣的女子才会开心地收下。
  
  难怪之前楚表妹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陈兄还说,若是真的要送礼物,就得送些罕见而且又能代表诚意的小礼物。
  
  他琢磨了许久,想着楚表妹既然是属兔子的,他又认识子炎兄这样雕工出众之人,何不干脆送她一个木雕的小兔子呢。
  
  没想到,这次楚表妹竟然真的收下了!
  
  想必楚表妹这次一定是看到他的诚意了吧!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地收下礼物!
  
  严嘉明漂亮的桃花眼眯了眯,十分得意地扬起唇角。照这么下去,肯定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成功地赢得美人心了!
  
  ——
  
  两日后,紫竹院。
  
  “姑娘,药材房新上任的岑婆子派人送了人参过来。”小翠一路小跑进屋子,气都没喘匀,就迫不及待地禀告道。
  
  她怀中紧紧地抱着一个长条形的黑漆木纹锦盒,瘦瘦的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开心。之前她在柳婆子面前苦苦恳求也没有拿到人参,反而被那婆子狠狠地嘲弄讽刺了一番。这会儿人参却被主动地送上门来了,而且还是两支五十年的人参,比以往领到的药材好多了,这怎么能不让她喜出望外。
  
  今儿个她可听隔壁院子的小青说了,那个嘴尖舌利的柳婆子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大少爷叫进院子里狠狠地收拾了一番,立刻就给赶出了药材房,直接从一等的管事婆子降为了三等的粗使婆子,可真是大快人心。
  
  现在这药材房由原来当二把手的岑婆子接管了。
  
  这岑婆子倒是个不错的,才刚刚一上任,就赶紧把人参给送过来了,比之前那个刁难人的柳婆子通情达理多了。小翠这么想着,不免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岑婆子生出几分好感来。
  
  ——
  
  齐楚楚倚在靠窗的迎枕上,听到她的话,手中捏着的绣花针都没有停顿一下,继续地绣着一朵嫩黄色的小花,淡淡地应了一声。
  
  怎么她们家姑娘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呢,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似的。
  
  小翠把手里的盒子放在屋子里的榆木桌子上,心中忍不住有些奇怪。
  
  ——
  
  虽然齐楚楚手下的东西没有停,唇边还是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容,眼中也露出些许满意神色。
  
  小丫鬟们或许不知道那柳婆子犯了什么错,可这些人精似的婆子又怎么会不知道。
  
  这一番杀鸡儆猴,看来还是有些成效的。至少阿菱以后的药材,应该不用愁了。
  
  齐楚楚目光落在手中的针线上,距离王妃的生辰没几天了,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先把这礼物赶完了。
  
  ——
  
  次日,齐楚楚依旧早早地起身,去锦绣院给老夫人请安。
  
  刚来的那时候,因为住的这处紫竹院离老夫人住的地方太远了,她们又是寄人篱下,总不好请安的时候老是最后一个到,难免让人不喜。
  
  自从那时候起,她就特地提早了半个时辰起床,最开始有些不适应,这么两年下来,倒也习惯了。
  
  现在就是早上让她多睡会,也睡不着了。倒不像周凝霜以为的那样,是特地赶在第一个,好讨老夫人欢心。
  
  不过大约是老人家醒得早,她去的时候老夫人一般也起了,请安的时辰还没到,她就经常陪着老夫人聊聊天解解闷,老夫人也逐渐待她比旁人亲近了些。
  
  ——
  
  屋子里的黑漆梨木雕花嵌螺钿罗汉床上,老夫人靠在墨绿色大迎枕上,拉过坐在身边的齐楚楚,眼神带了几分慈祥的笑意。
  
  “这日子可过得真快,我还记得你当时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这一眨眼,咱们楚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也不知将来谁能有福气娶回去……”
  
  “老夫人”,齐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脸畔,抿了抿唇角,“楚楚就在这府里陪着您,哪儿也不去。”
  
  虽然嘴上这么回应着,但齐楚楚心中却是咯噔了一下,这还是老夫人头一次说起她嫁人的事。
  
  “这傻丫头,说什么呢。女孩子家哪有不嫁人的。”老夫人嗔了她一句,不过语气中还是带着笑。又打量了她一眼,少女穿了一身石青色素面褙子,配着葱白色挑线长裙,乌鸦鸦的青丝挽了发髻,发髻上简单簪了两朵珠花,衬得她肤色白净细腻,清丽脱俗。虽然看着干干净净,瞧着却也太过素净了些,比她这老人家打扮的还要素,哪里像是正当芳华的小姑娘。
  
  老夫人不免又念叨了两句,“你这丫头啊,也不知道好好打扮……”
  
  ——
  
  话说了一半,才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忙打住了话题。哪是这丫头不愿意打扮,怕是没那个条件打扮。她们一家住在府里,虽然说衣食不缺,但珠宝首饰这些个,府里平日分发下去的也只有些简单的珠花银簪一类。那些个贵重点的首饰,都是要花钱去外面的店铺里定做。以楚丫头的性子,又怎么会主动找管首饰的婆子提这个。
  
  老夫人眼中闪过几分怜惜之意,琢磨了一下,向侍立在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吩咐道,“冬荷,去把我柜子里那个黑漆缠枝纹的匣子拿过来。”
  
  那丫鬟应声去了,不多时便抱了个黑漆缠枝纹匣子过来,放在了罗汉床中间的梨木矮几之上。
  
  老夫人打开匣子,往齐楚楚这边推了推,齐楚楚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只见匣底铺了一层暗红色的光滑锦绸,锦绸上赫然摆着一套赤金嵌红宝石莲花头面,匣子中的红宝石焕发着漂亮的光芒,整套头面都十分的雅致。
  
  “这还是我当年未出嫁时候戴过的,今儿个就送给你了。”
  
  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匣子合上,递到了齐楚楚手边。
  
  ——
  
  齐楚楚怎么都没想到会突然收到这么一份贵重的礼物,这套赤金红宝石莲花头面,怕是比大姑娘最好的首饰都还要珍贵多了。老夫人怎么突然想到要送这个给她了……
  
  想到这里,齐楚楚颇有些紧张地挪开手,然后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老夫人,这……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老夫人却由不得她拒绝,将那匣子塞到她怀中,“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王妃的生辰,你就用这套头面好好装扮装扮,可不能丢了咱们威远侯府的脸。”
  
  ——
  
  齐楚楚抿了抿唇,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心中纠结不已。
  
  老夫人送这套头面给她,难道真的只是怕她打扮的太朴素,丢了威远侯府的面子?
  
  可是既然老夫人这么说了,她如果继续固执地拒绝,岂不是相当于忤逆老夫人的意思,打了威远侯府的脸。
  
  “好了好了,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再给我做几个沉香的香囊,那香囊倒是闻着舒服的很。”老夫人见她依旧有些犹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
  
  怕是她做几百个几千个香囊,也比不上这套珍贵的首饰的十分之一。这句话明显只是为了宽慰她。
  
  但老夫人都说到这个程度了,齐楚楚也只好福了一礼,有些无措地朝老夫人道了声谢。
  
  到时候王妃的生辰宴会应该会有不少世家贵族的女眷参加,确实不能打扮地太寒酸了。
  
  只不过这套头面,是不是也太过华丽了?齐楚楚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正文 第9章   
  “什么!老夫人居然送那么贵重的首饰给她!”
  
  听到身边小丫鬟的话, 周凝霜猛地一拍桌子, 恨恨地从红木圆凳上站了起来, 漂亮的眼中盛满了愤怒之色。
  
  那个什么楚姑娘, 分明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 她那外祖母不过是个侯府庶女, 而且早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也不知这一家人怎么就能厚着脸皮,竟然就这么赖在侯府不走了!
  
  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丫头而已,曾外祖母怎么能这么偏心, 还单独送首饰给那丫头!连她都没收到过那么好的首饰!
  
  “姑娘消消气”,大丫鬟思烟走过来,一边扶着自家姑娘, 一边低声劝道, “姑娘别气,依奴婢看呐, 老夫人这也是为了咱们侯府的面子, 才不得不送的。”
  
  周凝霜深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依旧气愤难平, 却还是习惯性地接了一句。“怎么说?”
  
  她这个大丫鬟为人一向机灵, 最会揣度人心, 凭着这点可帮她解决了不少难题。
  
  思烟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是有什么道理的。
  
  “您想啊,这次生辰宴会, 几位姑娘都是代表着威远侯府出去的。要是楚姑娘还像以往一样素净的装扮, 岂不是让外人笑话咱们侯府,连套齐整的首饰都拿不出来。因为这个失了侯府的面子,多不值得。”
  
  思烟慢条斯理地解释着,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屑。
  
  “那……倒也是”,周凝霜歪着头仔细想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确实说的有点道理。
  
  “可是,外曾祖母也不能送那么贵重的首饰啊。”尽管心里明白,周凝霜依旧有些意难平。那套赤金嵌红宝石的头面,她小时候无意中见过一次,当时就喜欢的不得了。
  
  “老夫人身份尊贵,既然是要送首饰,自然要选些拿得出手的”,思烟看了眼自家小姐,见她依旧有些闷闷不乐,继续劝道,“凭着姑娘的样貌和身份,就算那楚姑娘得了再好的首饰,又哪里比得上您呢。”
  
  听到这句话,周凝霜的脸色才稍微好转了些。对啊,以那丫头的低微身份,就算用了上好的首饰又怎样,也根本不可能吸引到那个人的目光!
  
  想到那个俊朗潇洒风度翩翩地位高贵之人,她眼中的厉色逐渐消散,转而生出一种朦胧期待的神态,唇角微微翘起,脸上也露出几丝小女儿家的羞怯之意。
  
  ——
  
  天色才蒙蒙亮,威远侯府里已经是人头攒动,大大小小的院子里都亮起了灯笼,照的整个府邸灯火通明。
  
  齐楚楚坐在屋子里的梳妆台前,桌角处布置了一盏纱灯,摇摇晃晃的灯光照在菱纹铜镜上,镜中映出一双潋滟如波的杏眼,形状姣好的浅红唇瓣,还有莹莹如玉的白皙肌肤。乌鸦鸦的青丝好似柔顺的缎子垂在身后,在灯光的照射下透出乌黑柔滑的光泽,衬得那张白净的脸庞愈发雪白了些。
  
  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的那只黑漆缠枝纹匣子上,安静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吩咐道。
  
  “替我梳头吧。”
  
  侍候在旁的玉书应了一声,拿起桌上的黄杨木梳子。
  
  ——
  
  虽说今儿个要去参加王妃的生辰宴会,齐楚楚还是如往常一样,去了锦绣院里请安。
  
  齐楚楚进门的时候,老夫人眼睛不由得一亮。
  
  她今儿梳了个朝云近香髻,一缕青丝垂在颊边,更添了几分女儿家的柔婉动人。发髻上简简单单地簪了支赤金嵌红宝石莲花簪,莹润细腻地耳垂上,坠着成套的红宝石耳坠,衬得整个人清丽中又添了一丝妩媚娇俏。
  
  她穿的是针线房量身定做的玫瑰红绣海棠纹春衫,用的是上好的杭绸料子。春日的衣衫柔软轻盈,晨风拂过,勾勒出盈盈不堪一握的细瘦腰肢,好似风一吹就能折断了。
  
  老夫人很是满意,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瞧了一番,连连笑着说好。
  
  “早该这么打扮打扮了……”
  
  虽然送过去的那套首饰没有完全用上,只是选了支莲花簪子和一对红宝石耳坠,但架不住这丫头底子好,这么稍微打扮一下,就已经有种娇美动人的娴静风姿了。
  
  这样容貌出众的小姑娘,只怕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想来计划的那件事,应该八九不离十能成了。
  
  老夫人心中暗暗盘算着,满意之余却又不免有些叹息,脸上的笑容也褪去了几分。
  
  要不是王妃那里实在没法子了,她又怎么会想到这个方法。
  
  这几年来,楚丫头总是早早地过来请安,陪她这老人家解闷聊天,即使风霜雨雪,也从没耽误过一次。
  
  这丫头性子柔和又孝顺,老夫人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日子久了,多多少少也生出了几分感情。
  
  一想到要将这么好的丫头送出去,她心里实在是有些舍不得。可是再舍不得,为了王妃的后半辈子,她也只能狠狠心了。
  
  大姑娘是侯府唯一的嫡长女,自然是不行的。二姑娘性子又太过胆小了些,到时候只怕不帮倒忙就不错了。三姑娘年纪又太小了。
  
  至于表姑娘,当年侯夫人临去的时候,心心念念地就是婚姻不顺的女儿和这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侯府既然答应了要好好照顾她们,自然不能做出这种事来。
  
  数来数去,如今也就只剩下这丫头了。好在这丫头性子好,又会讨人喜欢,想来能成为王妃的帮手,而不是拖累。就是这件事,实在有些委屈这丫头了。
  
  ——
  
  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心中愧疚,忍不住拉着小姑娘的手,絮絮叨叨着说了许多。诸如到了王府那边怎么行礼,见到那些个世家夫人该怎么说话,宴席之上又该怎么做……
  
  齐楚楚唇边噙着笑,轻声地一一回应着。
  
  大约是她温柔和煦的声音感染了老夫人,两人说了会儿话,老夫人感伤的情绪也渐渐消退了,恢复了从容镇定。
  
  ——
  
  “楚姐姐打扮的好漂亮。”周凝霜笑盈盈地走进来,一开口就是夸赞之词。
  
  “凝霜妹妹别取笑我了,凝霜妹妹穿着这身百蝶裙才是真好看呢。”确实不是齐楚楚恭维,那身银纹绣百蝶挑线裙穿在周凝霜身上,行走之间蝴蝶栩栩如生,仿佛是真正的蝴蝶栖息在裙摆上一样,很是惊艳。周凝霜五官本来就明艳动人,穿着这身百蝶裙透出一种别样的灵气活泼来。
  
  “都好看都好看。”老夫人被她们俩这一来一去的逗笑了,开口打和道。
  
  今儿个王妃的生辰,虽然老夫人作为长辈不会过去,但是府里的小辈们都是会去的。不多时,世子夫人领着府里几位姑娘和少爷也都过来了。
  
  严嘉明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老夫人身边的齐楚楚,眼睛都直了,险些走不动路。还好三姑娘悄悄掐了他一把,他才吃痛回过神来。等行完礼坐到椅子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依旧直往齐楚楚那边飘。
  
  严青是最后一个到的,等他行完礼,老夫人忙催促着他们赶紧出门,别耽误了时辰。
  
  ——
  
  临走前,老夫人拉着齐楚楚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似乎有些舍不得。
  
  齐楚楚心中愈发忐忑了,脚下步子也愈发缓慢,难道真的像自己猜的那样……
  
  随着众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一心想着这件事,竟是没注意脚下的门槛,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她下意识慌张地往旁边抓了一把,却只听到了衣襟碎裂的轻微声响,忍不住绝望地闭上了眼。
  
  下一刻,一只长而有力的胳膊紧紧勾住她的腰,将正要以脸撞地的她整个儿捞了回来。
  
  齐楚楚本以为要撞得鼻青脸肿,脚也有些发软,这会儿虽然被捞回来了,却也一下子站不起来,只能无力地靠在男人身上。
  
  她脑袋空空地缓了缓,猛然察觉到什么,脸一下子涨的通红,手足无措地用力推开了那个怀抱。她长长地眼睫低垂着,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谢谢小表叔。”
  
  严青身量比她高了一截,方才胳膊紧紧挨着的位置,竟然正好抵着她那里!她当时也是吓傻了,居然没有及时反应过来,还就着那个姿势让他抱了那么久,简直是太丢人了!
  
  “我回去换身衣服,你们先走,不必等我。”耳边有清冷的男声传来,依旧冷漠地不带一丝情绪。
  
  对了,她方才好像是扯破了谁的衣服……
  
  齐楚楚抬眼看去,就见严大将军绣着云纹的宽袖,缺了一小块布料。而那块布料,好像现在正在她手里……
  
  ——
  
  严嘉明这会儿后悔不迭,他怎么偏偏早一步出来了呢!
  
  他万分怨念地瞄了一眼冰山脸的二叔,要是走慢点,方才抱着楚妹妹的人,岂不是就是自己了!
  
  反正对于这位二叔而言,抱女人跟抱木头桩子对他来说应该也没什么差别,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在二叔身上了,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而另一边,目不斜视的严青摩挲了一下手指,仿佛还在留恋片刻之前的柔软触感,这丫头身上的香味,好像还挺好闻的。 正文 第10章   “楚表妹, 你没事吧。”严嘉明匆匆走过来, 伸手就要扶她, 关切神色中带着几分懊恼。
  
  齐楚楚轻轻摇了摇头, 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避开了他的手。世子夫人还在前面呢, 她可不想落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小表叔他, 是不是生气了?”齐楚楚瞧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清澈明亮的杏眸中透出几分担忧。
  
  方才她猛地用力推开那个怀抱时,分明看到那位大将军飞入鬓间的剑眉皱了皱, 冷淡的眸子也暗沉沉地,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
  
  也是,要不是自己扯破了他的袖子求救, 他又怎么会破天荒地来救自己。
  
  人家大将军难得大发善心救了她, 她却不仅不领情,还“恩将仇报”, 狠狠推开了他。大清早地被扯破了衣裳, 又莫名其妙被推了一把, 也难怪他没什么好脸色了。
  
  只不过方才那种情况, 实在是……就算知道他的手不是故意碰到的, 她还是窘迫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还好其他人没注意到。
  
  “二叔他就是这个性子啦, 楚楚你千万别在意。”严嘉明大大咧咧地宽慰道。
  
  严嘉明见她耳垂都红了,还以为她是怕被二叔责怪,压低了声音悄悄道, “以前曾祖母还戏言, 二叔将来娶媳妇可不许板着张脸,免得把人家新娘子吓跑了。”
  
  听到这话,齐楚楚险些笑出声,想想那位大将军的冷肃模样,要是遇到个胆子小的新娘子,别说,还真有可能!
  
  ——
  
  一行人跟着世子夫人出了垂花门,侯府外面,两辆四轮马车正安静地停在平地上,车厢用的是坚硬厚实的铁力木,车帘处青色绢质的帷幔上坠着秋香色流苏,雅致中透出一种低调的华丽。
  
  世子夫人领着大姑娘、三姑娘上了第一辆车,齐楚楚、二姑娘和周凝霜则是乘坐第二辆马车。
  
  车马辚辚,不过两柱香的时间,马车就稳稳地停在了静王府门前。
  
  齐楚楚踩着小凳子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就见严青站在一匹毛色鲜亮的黑马旁边,顺了顺那马的鬃毛,把缰绳递给了一边小厮。他换了身湖青色银线勾边绣竹纹宽袍,衬得身量修长,多了分世家子弟独有的矜贵气质,隔得远了,倒是感觉不到那股寒意。清晨阳光穿透树叶落在他俊朗的面容上,那双黑漆似的幽深瞳仁好像也染上了一丝暖色,不那么叫人畏惧了。
  
  有管事的婆子早早守在了门外,笑着迎了上来,躬身带着一行女眷往里头走去。
  
  众人沿着曲折的抄手游廊一路行来,只见一进进院落极为富丽堂皇,目之所及皆是雕梁画栋飞檐翘脚,回廊边的红漆木柱上甚至还刻着不少名人法帖,典雅华贵的很。
  
  那管事婆子领着她们走过两处穿堂,又绕过一池清波,顺着蜿蜒的青石小路走来,便到了今日正式宴客的碧水阁。
  
  ——
  
  早有机敏的小丫鬟前去通禀,因此她们才刚到碧水阁外,便有徐徐的脚步声走来。
  
  齐楚楚跟着众人瞧去,只见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穿着大红色金线绣牡丹妆花长裙,梳着高髻,发髻上斜插一支赤金累丝镶玛瑙如意钗,白净的脸庞,唇角含着一抹浅笑,让人只瞧一眼就觉得有种如沐春风的温柔。
  
  “参见王妃!”世子夫人俞氏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跟在她身后的一众女眷也纷纷曲膝行礼。
  
  “嫂嫂快请起,怎么还同我客气起来了。”静王妃上前几步,双手亲热地拉起俞氏,语气十分亲昵。
  
  “许久不见,咱们芷萱都长这么好看了。”静王妃挽着俞氏的手,笑着朝俞氏身边的大姑娘说道。
  
  “姑姑”,饶是大姑娘平日里端庄自持,被这位王妃姑姑这么夸,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着脸唤了一声。
  
  “这是芷兰和芷韵吧,也都长这么大了。”
  
  二姑娘怯怯地低着头唤了一声王妃,三姑娘则是仰着玉雪可爱的小脸,甜甜地唤了声姑姑好。静王妃见着三姑娘雪团一样的明媚笑脸,唇角的笑意又添了几分,十分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静王妃才刚刚看向周凝霜,她已经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挽着王妃的胳膊撒娇道,“姨母,您都好久不回侯府看我们了,凝霜好想您啊”。
  
  “霜丫头嘴还是这么甜”,王妃笑着嗔道,亲昵地拍了拍外甥女的手。
  
  ——
  
  下一刻,齐楚楚敏感地察觉到,静王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下。那黏在身上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什么精美的物件一般,齐楚楚微微垂着头,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这位,莫不就是祖母经常挂在嘴边的楚姑娘?”
  
  “回王妃,正是。”世子夫人在一边笑着点了点头。
  
  “楚楚见过王妃。”
  
  “总是听祖母提起你这丫头,说是个孝顺乖巧的好孩子,我老早就想见一面了,可惜一直没找着机会,今儿个可算是见着了。”静王妃看了看少女莹润白皙的脸和乖顺柔婉的眉宇,忍不住赞道,“果然如祖母所说,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
  
  “王妃过奖了。”齐楚楚有些羞涩地垂下眼睫,嗓音柔和清丽,好似黄莺初啼,听着十分悦耳。
  
  静王妃拉着齐楚楚说了些家常话,诸如今年几岁了,是哪里人,平日里都爱在家做些什么,语气亲切的很,似乎十分喜欢这个刚认识的小姑娘。
  
  周凝霜站在姨母身边,看着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很是忿忿地咬着唇,不满地瞪了齐楚楚一眼。外曾祖母喜欢她也就罢了,怎么连贵为王妃的姨母,也对这乡下丫头另眼相待!
  
  ——
  
  一行人说说笑笑间,簇拥着往碧水阁里去了。
  
  这座精巧的木制阁楼有两层高,一楼用于宴饮招待宾客,二楼则是用于休息接待。
  
  如今时辰还早,各府的夫人姑娘们都还没到齐,宴饮的时间也还早着,静王妃便直接领着她们一行人去了二楼。
  
  二楼靠窗的位置布置了一溜坐席,南面的花格窗都支开了,正好可以自上而下俯瞰湖景。
  
  这时节正是春光明媚,湖岸边杨柳依依,绿意葱茏,湖面倒映着粼粼波光,时有微风顺着大开的窗飘进来,隐约带着柳枝的清香和不知名的花香,整座阁楼都像是被吹进了那怡人的花香里,暖熏熏的舒适极了。
  
  众人坐着吃了会儿瓜果点心,聊着京里的新鲜事儿,好不悠闲自在。
  
  正说的热闹,忽听得屏风后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子声音,还有一阵渐渐趋近的齐整脚步声。
  
  周凝霜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攥紧手中的帕子,紧紧盯着楼梯口那座花梨木绣山水画屏风,眼睛亮的像是黑夜中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