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已修)   程无双缓缓睁开眼睛,司机老徐的脸映入眼帘,他看上去有些焦急,关切的问:“大小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们先去医院?”
  
  她刚从噩梦惊醒,迷迷瞪瞪的看向车外。绿树浓荫如盖,一只小鸟扇扇翅膀,倏地从枝叶间飞向一碧如洗的天空,头顶的黄色羽冠被阳光照得和金子般晃眼,好一派盛夏风光。
  
  “大小姐?”老徐又问了一声。
  
  她回过神,轻轻舒了口气——她在车上,而不是在会议室里,面前的人是关怀她的司机,而不是用温和却噎死人的话讽刺她的公司元老。
  
  她按了按太阳穴,把董事会会议的梦境压到脑海深处,说:“我没事。”
  
  “你刚刚是昏睡,我叫了好一会儿你才醒,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而且,你脸色太差了,我觉得试菜的事可以推迟,去医院看看比较好……”
  
  程无双摆摆手:“真不用,熬夜熬多了就是这样,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徐叔,府南会所到了?”
  
  “到了。”
  
  她下了车,看向不远处的正门,三角梅从会所墙头垂下,浓艳的玫瑰紫花朵前站着某位暗地给自己使绊子的董事的儿子,正和人谈笑风生。
  
  程无双转身寻找其他入口。她回避那人倒不是因为胆怯,只是精神太差,不耐烦假模假式的应酬。
  
  走了一段路,墙边出现了一道虚掩的小门,她推门而入,一片绿意莹然的藤萝映入眼帘。
  
  藤萝架下静静坐着一个穿着雪白衣衫的男人,他低着头,只看得见额头和头顶漆黑的发,一手拿刀,一手拿着黄橙橙的南瓜,修长的手指握紧小刀,娴熟的在南瓜上雕镂,半只凤凰已见雏形,灵动得仿佛即将振翅盘旋,飞上碧空。
  
  听到了开门声,他抬起头露出笑容,洒在院落的阳光仿佛又亮了几分,照得藤萝翡翠似的,绿得晃眼。
  
  程无双恍惚中以为自己闯入了画卷之中,怔了片刻才定下神,仔细看了看眼前雕刻南瓜的清俊男子,这才分辨出,他那一身白得晃眼的衣服是厨师服,上面有红线绣的“府南”二字。
  
  年轻的厨师站了起来,随手将手上的南瓜和小刀放在一旁,说:“程小姐,你好,请跟我去那边暂坐,我马上让李总来接待你。”
  
  他的笑容不谄媚也不敷衍,十分可亲,只是点漆似的双目中隐约有一丝反感之意闪过,又倏的隐去,再仔细一看,那双眸子里只余温和与平静。
  
  程无双不由疑惑,但她没有询问——她眼前忽然金花乱冒,身子就像空麻袋似的倒在了地上。
  
  恍惚中她听到纷乱的说话声,声音一开始嗡嗡隆隆的,听起来分外不真切,片刻之后又越来越清晰。她明白自己晕倒了,但是眼皮沉重身子发软,只能静静的呆着,已经明晰起来的对话一句接一句传入她耳中。
  
  清越的男声语速不疾不徐,平静之下隐隐有一丝压抑的怒气透出:“别让我守着她,行吗?程小姐毕竟是女人,还是请女服务生来照顾比较合适……”
  
  另一人打断他:“顾骁,你知道现在客人多,前面抽调不了人手。再说,你干嘛这么反感她?”
  
  顾骁沉默片刻,道:“上次她躲在衣柜里偷看我换衣服。”
  
  “你是男人,被看了也不会掉块肉,况且她也没动手是不是?程小姐虽然花名在外,但也不至于强迫人。好好呆着,等人醒了你就送红枣桂圆茶进去,她是个大方的人,小费不会少你的。这么大一笔外快,你不想要?”
  
  顾骁的声音低了:“我明白了。”
  
  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室内恢复了静谧。程无双闭着眼睛纳闷了好久,也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躲衣柜偷看过男人换衣服。
  
  晕眩感终于过去,她睁开眼端详了一下环境。房间的装修还算雅致,一切陈设中规中矩,是典型的客房。
  
  她缓缓撑起身子,感觉手上无力,顿时怔了。
  
  怎么会虚成这样?
  
  正心乱如麻,顾骁从门外走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怔忡:“程小姐,你好些了没有?”
  
  程无双回过神,抬眼看过去,他低眉敛目,微微躬身,将一个装着红褐色液体的玻璃杯递到她手边。
  
  原来,声称被她偷窥过的顾骁,就是藤萝架下那位如同画卷里走出的清俊男子。难怪她昏沉中觉得这声音听着耳熟。
  
  他不疾不徐开口,丝毫不见方才的反感之意:“我们会所的医生说你是低血压犯了,喝点这个,补气活血。如果有需要,我们已经备好车,随时可以送你去医院。”
  
  她喝了一口温温的红枣茶,满口醇厚的甜味,香气迅速扩散到鼻端,从食道至胃里缓慢的泛出一股暖意。
  
  浓而不腻,甜而不闷,没想到这种常见的饮料能熬煮出这样美妙的滋味,程无双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才停住,将玻璃杯往床头柜一放,恢复了一些精神便开始算账:“我什么时候偷看过你?我见过你吗?”
  
  她微微仰着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不闪不避,说这样尴尬的话题都丝毫不羞怯,这表情让顾骁的思绪瞬间飞回两月前的那个晚上。
  
  某日,临水市一富豪大办寿宴,他被请去帮厨,入夜之后任务完成,便去了更衣室,想换下汗湿的制服。那夜月光极明亮,他觉得不必开灯,径直脱光了衣服,拉开衣柜门,映入眼帘的不是自己挂好的便服,而是一个女人。
  
  月光照在她脸上,让她面容呈现一种隐约透着蓝的惨白色,她头发又黑又直,长长的披在肩头,他想起刚从井里爬出来的女鬼,抽了口凉气,还未叫出声,她倏地从衣柜冲出来,用力捂住他的嘴。
  
  她的手是温热的,显然是个大活人,他狂跳的心脏渐渐跳得安稳了一些,借着月光仔细一瞧,看清了她的脸。
  
  彼时她和现在表情差不多,张扬肆意,丝毫不羞怯,唯一的区别,便是嘴唇比此时红润了许多。
  
  衣柜门有几处做了镂空雕花装饰,有小小的孔洞,从外面看不清里面,里面却能清晰的看清外面。
  
  他换衣服的场景,想必她看得一清二楚。
  
  被人从衣柜里揪出来,她竟一点也没有露出心虚的样子,从手袋里拿出一叠人民币,数都没数就塞进他手里:“喏,我现金就带了这么多,你拿着吧。不许告诉别人我躲在衣柜的事,知道不?”
  
  程无双风流大小姐的名头,临水市谁人不知?多他这一条绯闻也无伤大雅,因此,这笔钱想必不是封口费,而是调戏费。
  
  “顾骁,你在想什么呢?你还没有回答我,我什么时候偷看过你换衣服?别否认啊,刚刚我只是没劲,耳朵可是很灵的,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程无双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回忆。顾骁回过神,思忖片刻,说:“重复提这件事,怕程小姐会尴尬,既然你记不得了,那我也忘掉此事,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吧。”
  
  程无双眉毛一扬:“你背地里说我的八卦被我听见,已经够尴尬了,再尴尬点儿也无妨,说吧,我实在好奇得很。”
  
  顾骁无奈,低声道:“两个月前,张老七十大寿……”
  
  他提了具体时间她才想起往事,打断了他:“你就是那个一惊一乍的男人啊。”
  
  程无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进衣柜,不过是为了躲一场风波,刚想离去他就进来了,而且一进门就开始脱衣服,她为了避免尴尬只好继续呆着,谁知房间那么多衣柜,他偏偏打开了她藏身的这一个。
  
  她偷窥?简直可笑!
  
  衣柜空气并不好,她焦躁难耐只想立刻出去,哪儿有观看男人脱衣的雅兴?
  
  况且,彼时他背对着窗户站立,屋内本就光线暗淡,他的脸隐匿在阴影之中,更显模糊,她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虽然惊吓他并非出自本意,但她也觉抱歉,便给了点钱以示安抚。
  
  程无双被人误会不是一次两次,解释多了也就疲了。这次她也没有解释,将枕头竖起垫在身后,靠了上去,道:“不谈这个了,我休息会儿就去找你们李总。”
  
  顾骁暗自舒了口气,道:“我明白了,程小姐请安心休息,有什么需要就用桌上的电话,按1就直通总机。厨房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嗯”了一声,待到他走到门口又叫住:“咦,大方的我好像还没给小费呢。”
  
  他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她,当她拿出钱夹的时候目光轻轻一动,又几乎立刻敛去异色,。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和自己年龄相仿,如此沉得住气,当真难得。
  
  程无双略觉无趣,端详他片刻,把钱放回去,再把钱夹收进包里,慢条斯理的说:“上次让你别到处说,可刚刚我亲耳听到你告诉了你同事,说话不算话的人,我才不给小费。”
  
   正文 第二章(已修)   她说完,仔细的端详顾骁的反应,本以为他会羞恼,谁知他神情非常平静,甚至连声音都毫无波动:“我多嘴了,实在抱歉。程小姐好好休息吧。”
  
  他离开了房间,细心的掩上门,程无双坐直了身子,皱起了眉毛。
  
  被她摆了一道,他还能这么镇定?
  
  他说她做偷窥这种没品的事,她忍不下这口气。她从他和同事的对话中推导出,他对金钱相当看重,便拿小费戏弄他。
  
  可是,整人就是为了看到对方羞恼失措的模样,他镇定成这样,她还有什么乐趣?
  
  这个顾骁……
  
  程无双意兴阑珊的往后一靠,把杯中剩下的红枣桂圆茶一饮而尽,闭上眼睛,却根本没法进入休息状态。她下床走了几步,觉得力气恢复了大半,索性离开了客房,信步在会所闲逛了起来。
  
  会所建在城郊一座古老的大宅院里,回廊古色古香,庭院草木葱茏,间或点缀一二太湖石,浮着碗莲的旧瓷缸里时不时传来小鱼摆尾带出的水花声,将盛夏令人烦躁的溽热洗去一大半。
  
  程无双慢悠悠的逛到一架蔷薇之前,此时正是盛花期,粉白黄三色的花朵开得密密匝匝,香气扑鼻,她正欣赏,花架之后忽的传来一声抽泣。
  
  她好奇,透过枝叶看去,几米外的盆景边亭亭站立着一位穿着湖蓝色绉纱旗袍的年轻女子,她垂着头,用手背轻轻的抹眼泪,身边站着一个穿着服务员制服的男子,满面疼惜之色,正低声安慰她。
  
  程无双不想偷听别人的悄悄话,正欲转身,女子哽咽着说了一段话,其中含了“田若瑜”三个字,让她立时停住了脚步。
  
  “她在我放稳茶杯之前就忽然伸手,把杯子推倒,然后说是我烫着了她……”女子委屈得说不下去了。
  
  “她们母女两个也真不像话,是田东来对你起了心思,你又没有任何不得体的举止,再不忿也该找田东来理论,干嘛算计你,给你颜色看?”
  
  女子哽咽道:“干我们这一行的,顾客的错也是我们的错,田夫人是会所不好得罪的人,我是铁定要被炒鱿鱼了……”
  
  程无双已经大概摸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不屑的撇撇嘴,从蔷薇架之后绕了出来,含笑问:“这位小姐是被田若瑜欺负了?”
  
  她容色过人,一笑之下,旁边盛放的蔷薇顿时减了几分颜色,但这位美人突如其来的出现把两人吓得脸色煞白。
  
  程无双随母姓,父亲姓田名东来,在她出生不久就同她母亲程盈离婚,田若瑜正是他再婚之后生的爱女。
  
  她和父亲的新家庭关系有多糟,临水市的人几乎都知道。
  
  虽然大多数时候她把父亲及其新家庭当空气,但偶尔也会找一找茬。
  
  她既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显然就是想找茬,所谓神仙打架,百姓遭殃,万一闹得厉害了,会所岂不是要被牵连?
  
  程大小姐既然发了话,女子无奈,只能一五一十陈述方才发生的事。她一边听,一边仔细端详这个姓崔的茶艺师。她长眉细眼,皮肤白净如瓷,就和古代仕女画里走出的人儿似的,完全符合田东来的审美观。
  
  男服务员早就避到一边,给会所的总经理打了电话,小崔还没说完话,又高又胖的李总就急急赶了过来,额头已经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程小姐,你休息好了?请跟我去雅间坐坐,这么热的天,你身体不舒服,可千万不要中暑了。”
  
  程无双知道自己的晕倒给会所带来多大的惊吓,再三保证自己已经无恙,又感谢了他们的照顾,寒暄一阵后,李总接到手下的电话,说只有凝碧轩一套雅间还空着。
  
  他再次出了身汗——凝碧轩和田东来一家人所在的闻香小筑处在同一进院落里。
  
  来此地消费的人非富即贵,也不能要求别人挪位置。李总只能硬着头皮对程无双如实陈述,她倒是丝毫不恼,微微一笑:“没关系,和爸爸离得近也没什么不好。先让他们收拾吧,麻烦你带我去见一见茶艺师们,小崔走了,总得另外选个人给他们泡茶喝。”
  
  她很快选了一位茶艺师,慢悠悠走向闻香小筑,轻敲房门,听到里面传来田若瑜一声娇软的“请进”,便推门跨进去,迅速环视一周,将室内情形收进眼底。
  
  田东来已经年过五旬,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五官英俊,眉宇之间透出儒雅的意味,一副让不少女孩子迷恋的大叔范儿。这位帅气大叔见到长女,微微一怔,旋即挤出笑容:“无双,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先给爸爸打个电话。快进来坐。”
  
  皮笑肉不笑,程无双看得心烦,随口敷衍着,又把目光移向坐在他身边的叶楚楚,她只比丈夫小几个月,一张脸保养得极好,看上去比田东来还年轻。只是她表情明显发僵,定然是玻尿酸打太多造成的后遗症。
  
  难怪田东来的花花肠子越来越明显,而她越来越慌张。
  
  田若瑜连直视她都不敢,怯怯的抓着母亲的手。这个妹妹每次遇上姐姐,都是一副娇弱胆怯的样,程无双一开始看不惯,还讽刺她两句,谁知被人传开之后,就坐实了自己以势压人欺侮异母妹妹的名声。
  
  吃过几次暗亏之后,她索性真的欺负起田若瑜来,这下田若瑜装模作样的惧怕变成了真怕。
  
  不过今天程无双没心思和这个一碰就流下两行清泪的水人儿计较。她礼貌的问了好,对田东来说:“我来这里有正事要办,就不坐了,只是来问个好,听说刚刚的茶艺师手法不好,我专门请了会所最好的茶艺师来给你们泡茶,希望爸爸,叶阿姨,若瑜玩得开心。”
  
  茶艺师闻声上前,笑吟吟的对他们问好,她面容温婉秀雅,穿着鹅黄色旗袍,纤腰不盈一握,比小崔美了不止一倍。
  
  田东来依然温和儒雅,镇定自若,但目光明显亮了几分,手指也蜷了起来,似在克制着什么,叶楚楚的脸更僵了,像在冰柜里冻过似的,田若瑜垂着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这一家子的表情,简直精彩纷呈。程无双几乎要笑出声来,收回目光,低声对茶艺师说了些“好好表演”之类的场面话,笑吟吟的走了。
  
  叶楚楚母女这次是不敢轻易赶人的——连田东来都避开她的锋芒,何况她们?
  
  李总依然在不停出汗,虽然程无双已经保证,田家人若是发难,她会给会所撑腰,但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他定了定神,说:“程小姐,凝碧轩已经布置好了,请随我来,你先坐着休息会儿,我把菜单拿来,你选好要试的菜品,我好让厨房的人提前准备。”
  
  程无双道:“我可以去厨房看看吗?有些饿了,正好选样现成点心尝尝,顺便瞧一瞧你们的厨师团队。正式的菜品嘛……”她抿嘴笑了笑,说,“晚餐的时候我再点,临时发挥才容易看出真实水平。”
  
  从厨房的状态和厨师的精神气,最容易体现出敬业程度。
  
  晚餐所需干货已经发制完毕,各色菜蔬打理妥当,肉类等物也码好味,等晚餐时间一到就能立刻开工。此时厨师们难得清闲,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者闲聊或者玩手机。
  
  顾骁独自坐在一边,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书,一手执笔来回滑过上面的某段文字,一手撑着额头,静静思索。
  
  他沉思时微微抿着唇,额发被空调出风口的风轻轻吹起,与其他厨师不同的沉静之气,让走进来的程无双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其他人纷纷停住话站起来,正欲开口问好,程无双却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眼睛一直饶有兴趣的盯着依旧思考的顾骁。
  
  他终于察觉到异样的静,回过神,扭头一看,连忙放下笔站起来:“程小姐,李总。”
  
  程无双走到桌前,好奇的瞄了一眼书页,见到长篇大段的财务词汇,有些惊讶:“你看这个?真用功。”
  
  顾骁微笑:“多谢。请问程小姐来厨房,是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她没有回答,看看他,又看看书,刺激他:“字写得不咋地。”
  
  “惭愧。”他微微垂眸,十分平静。
  
  她仔细端详他表情好一会儿,皱起眉毛:“顾骁,你不是微笑就是面无表情,你到底有没有情绪?”
  
  他嘴角弯了弯,弧度恰到好处:“作为服务人员,举止温文有礼是对客人的尊重,个人情绪不应当影响工作。”
  
  程无双有些挫败:“又微笑,你又微笑。”
  
  不想看见他笑?他立刻压下嘴角,平静如雕像,她心里憋着一股气,还没有理由发作,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算了算了,面瘫似的,你还是继续笑吧。”
  
  顾骁应了声是,果然微笑起来。
  
  其他厨师见状拼命忍笑,一个年轻的厨工有些沉不住气,“噗”的笑出声,被李总和厨师长狠狠一瞪,赶紧将嘴唇紧抿成一条线,背上悄悄的沁出汗。
  
  程无双脸涨得发红,李总赶紧上前解围:“程小姐你想尝什么点心?你刚刚晕倒了,想必和血糖低也有一定关系,补充点能量,对身体有好处。”
  
  她深深吸了口气,目光掠过不远处灶台上往外冒热气的蒸笼,心也像被蒸着似的不痛快,立时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窗外便是她无意间走进的那个有藤萝架的小院,虽是后厨的出口,却也打理得不俗,粉墙边的芭蕉绿得仿佛要滴下水来,让她想起《红楼梦》里“怡红快绿”的绿,脑中忽然蹦出红楼中提过的一样糕点:“枣泥馅的山药糕,能做吗?”
  
  李总看向厨师长,对方立刻回答:“材料现成,做起来很快。顾骁,你来。”
  
  当场现做,按照惯例,得给出力的厨师小费。程无双目光迅速在其他厨师面上扫过,无人露出丝毫不满的表情,显然众人都愿意把有油水的机会让给他。
  
  这个木头一样无趣的顾骁,人缘竟然这么好?就算长得好看,也不至于得到这样的照顾吧。
  
  程无双默默纳闷的时候,顾骁已经穿好厨师制服,洗净双手,取出了蒸软的山药。
  
  他拿起勺子,悄悄侧过脸瞄了一眼程无双。她坐在桌前和李总说话,并未注意他,也没有过来的趋势。
  
  他把目光移回碗中,抿紧了嘴,用勺子在山药上迅速写下“程无双”三字,牙一咬,拿起勺子对准那三个字把山药剁成了几段,又狠狠的压成了泥。
  
  死丫头,太欺负人了。
  
   正文 第三章(已修)   山药泥里加入糖粉和炼乳搅拌均匀,包上枣泥搓成圆球,再放入五瓣梅花形的模具压制成型,上蒸笼隔水蒸熟即可。
  
  顾骁将蒸好的山药糕放在仿汝窑青瓷盘中,瓷盘釉色清润,似玉非玉,衬得山药糕如刚从枝头摘下的雪梅一般莹白。他把盘子端到程无双面前,斟了茶,递上一双泛着墨光的乌木筷子,说:“程小姐,请慢用。”
  
  她夹起一块糕咬了一口,山药绵软,带着淡淡奶香,掩去食材本身的涩意,枣泥用了少量玫瑰花酱调味,仔细一品,又有一缕陈皮的清芬之气,恰到好处的压住枣泥与玫瑰过于浓醇的滋味,甜而不腻。
  
  程无双本想吹毛求疵挑挑刺,细品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理由,悻悻看了顾骁一眼,对李总说:“不错,他这么年轻,手艺都有这样的水平,我想别的厨师也都有过硬的本事。很期待晚上的试菜。”
  
  她一直皱着眉,李总还以为顾骁把山药糕做砸了,听她这样一说,终于松了口气,复又纳闷不已——糕点好吃,她应该开心才是,怎么一脸怨气?
  
  他对厨师们递了个眼神,众人会意,立刻说了些漂亮话,表示会发挥自己的水平,绝对不让她失望。
  
  程无双心情不愉,不想久待,谢过厨师们就翩然离去,大红的裙摆被风得扬起,仿佛一只翩跹飞舞的红蝴蝶。
  
  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背影看,直到她在走廊尽头拐弯,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他们看得如此认真,一半是因为她确实美丽,而另一半是因为他们惊呆了。
  
  厨师长最先回过神:“程小姐居然没有给顾骁小费!”
  
  众人面面相觑,又齐齐看向顾骁:“你是不是在客房照顾她的时候得罪她了?”
  
  在客房里劝他留下的人是李总,一个口风很紧的男人,他脱口说出隐秘事也不会传出去,但是厨房众人个性不一,他自然不能告知实情,摇了摇头,道:“没有。”
  
  一人说:“是不是从客房出来的时候已经给过一次,所以她觉得这次没必要给了?”
  
  众人深以为然,有人笑着问:“拿了多少?一千?两千?”
  
  “还是没有给。”他编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才晕倒过的人,精神肯定恍惚,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未必想得起。”
  
  厨师长想了想,渐渐皱起眉毛:“我猜,这次程小姐没给小费,不是因为顾骁做得不够好,而是因为她心情太糟了。我听说半年前她过敏入院,耽误了一个重要客户的约见,让公司险些丢了一笔大生意,这场过敏和田若瑜好像有关系。你们说,她见到田家的人,能笑得起来么?只怕再好的心情都被败坏了。”
  
  一个厨师奇道:“田若瑜做出这样的事?不会吧,看上去那么文静秀气的姑娘,风评也好,不像是有心计的人啊。”
  
  李总把田若瑜算计茶艺师的事情说了,长长叹了口气,道:“在本市名流圈子里混的人,有几个是真单纯的?他们怎么勾心斗角都与我们无关,我只是有点担心顾骁。刚刚程小姐耍了点小花招,估计田家人心情也糟了。顾骁等会儿要去做现场烹饪表演,可别触了谁的霉头。”
  
  顾骁思忖片刻,说:“我只顾做菜就是,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装成没听见没看见,应该不会惹火上身。”
  
  一个中年厨师担心的说:“顾骁这么年轻,处世经验不足,要不换老马上阵?”
  
  “换不成,田总指定要顾骁来主厨。”李总愁得眉头拧成一团,“他自从上次在张老寿宴上一展身手,就出了名,对他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我还说这小子有福气,说不定能遇上个贵人,提携他一把,谁知道……”
  
  厨师长安慰他:“好了老李,你也别唉声叹气,顾骁年轻是年轻,但整个会所里比他沉得住气的人有几个?我看他一定行。再说,他是男人,田夫人醋劲再大也不会拿他撒气,他未必会遇上烦心事。哎,你看我们这么愁,他表情还这么淡定,比我们心理素质好多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顾骁都静静的听着,时而宽慰表示忧虑的人,他们悬着的心渐渐放了回去,话题又转向无关的闲聊。
  
  顾骁继续去看书,眼前的字仿佛变得陌生起来,辨不出含义。他背对着同事们,露出一个苦笑。
  
  傍晚时分,亮得发白的阳光已经渐渐转为柔和的金色,透过雕花槅扇照进雅间里,铺在地上,宛如碎金。程无双坐在光影里,缓缓的翻着菜谱,服务员在一旁记下她选定的菜式,待她合上菜谱,便躬了躬身,悄然离去。
  
  她走到窗前,凝视着对面的闻香小筑,她不仅给田东来一家请了一位极其漂亮的茶艺师,还让李总把所有的服务员安排成年轻温婉的女子,除此之外,晚餐时还会有两位美丽的乐师合奏古琴和琵琶。
  
  程无双想象了一下两位佳人演奏时,田东来三人各自的表情,讽刺的笑了笑。
  
  这个看上去夫妻恩爱父慈女孝的家庭正在苦苦维持温情的形象,可惜,一家之主的芯子烂了,再粉饰外表也无济于事。叶楚楚不敢再驱走她请来的美人,一腔怨气只能发泄在田东来身上,恐怕回去之后会有好戏上演。
  
  这一家子掐得越厉害越好,把心思用在内斗上,算计她的精力就会少很多。
  
  她点的几乎都是些家常菜,简单好做,做出水平却难,越寻常的菜式越能看出厨师的真本事。菜上得很快,她一一品尝过,满意的笑了笑,让人请来了李总,说:“贵会所的厨师水平确实名不虚传,下个月明华集团的成立五十年的宴席,就拜托你们了。如果合作愉快,希望我们能长期合作下去。”
  
  李总大喜,说了些场面话,正约定时间商议细节,程无双眼角余光扫到走向闻香小筑的人影,定睛一看,奇道:“那不是顾骁吗?他和他的同事们去我爸那里做什么?”
  
  李总生怕她再起什么事端,但也不得不据实说道:“田总请小顾做现场烹饪表演。”
  
  程无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说道:“我爸真是越来越懂享受了。”
  
  李总不知该怎么接,讪讪一笑,幸好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抬手看看表,说:“我也该回去了,你们这儿的山药糕那么好吃,我想别的点心也不会差。不知道哪些简单好做?我想打包一些回去给家里人吃。”
  
  程无双母亲早逝,外祖父程昌翰身体极差,一直住在医院的高级疗养区,她说的家里人,都是程家的佣人。这位大小姐虽然名声差了点,但待人倒是不错,李总如是想着,笑说:“我让人拿单子来——”
  
  她摆摆手打断他:“不用麻烦,我直接去厨房那里点单吧。徐叔的车就停在你们厨房那边的出口外,可以直接把打包盒送出去,方便,再说,看训练有素的厨师做点心也挺享受的。”
  
  李总把她带到厨房。她正饶有兴趣的观看他们忙碌,厨房门外传来了笑声:“顾骁,程小姐没有给你小费,但田总可给了不少啊。”
  
  “小费算什么,田总请他给田小姐的生日宴主厨,这笔外快恐怕会更丰厚。喂顾骁,到时候你不请客就说不过去了啊。”
  
  程无双猛地回头,正好看见顾骁被两个厨工勾肩搭背着走进来。
  
  他正在笑,眉目舒展,面庞被不远处灶台蹿起的火光映得格外耀眼。发自内心的笑比他客套的微笑动人不知多少,饶是程无双见过许多娱乐圈的俊男,心跳也不由得乱了几拍。
  
  只是,在看见她之后,他迅速变回了那个保持着服务人员标准微笑的顾骁,方才的笑容消失得太快,仿佛一朵花在几秒之内由盛放直接凋零,让人心里分外不甘。
  
  田家给了他丰厚的外快,他就笑成一朵花,她没给小费,他就一副面瘫样,又记仇,又贪财,这人空有一副好皮相,怎么会有这么欠揍的性子?
  
  她瞪了他片刻,忽的想起一事——田若瑜想请他为生日宴主厨?
  
  程无双暗自咬了咬牙,对李总微微一笑:“李总,我有个不情之请。”
  
  李总道:“程小姐请说。”
  
  “今天的山药糕非常好吃,晚餐我最喜欢的两个菜也是顾骁做的,他做的菜太对我胃口。正好我家的家庭厨师要退休了,我想请顾骁顶上这个位置,不知道李总能否割爱?”
  
  若是顾骁成了程家的私人厨师,田若瑜还怎么请他?不知道四处炫耀请到了风头正劲的俊美厨师的田小姐知道此事,会是什么表情?
  
  李总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顿时怔住,他清理思路的时候忽的想起顾骁说她偷窥自己换衣,心咯噔一沉。
  
  难道,这位有着风流名声的大小姐,看上顾骁了?
  
   正文 第四章(已修)   顾骁被她打量这么久,心里一直毛毛的觉得不大对劲,闻言立时想起往事,脸色唰的一白,又一点一点的涨红。
  
  其他厨师也想到了这一点——有的是年长、经验丰富的厨师,为什么程无双偏偏选中了资历最浅的顾骁?再回想一下今天她来厨房之后的举止,不难看出她对顾骁的格外关注。
  
  热闹的闲聊停止,厨房只余炒菜的声响,空调仿佛停止了工作,炉灶腾腾的热气扩散到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出了一身汗。
  
  半天没有听到回应,程无双扬起眉毛,问:“我提的这个要求过分了吗?李总你看起来这么为难。”
  
  李总当然不能实话实说,整个临水市,敢得罪程无双的人实在不多。他调整了下呼吸,挤出笑来:“程小姐言重了,但是,顾骁毕竟只是我们的雇员,他的去向应该让他来做主。”
  
  程无双看向顾骁:“你愿意来程家工作吗?当我的家庭厨师,你的工作量会小很多——你只用负责我的一日三餐,点心夜宵,有客人的时候会忙碌一些,大型的宴会我会请人来帮你的忙。你会有更多的时间看书学习……”
  
  她的话被顾骁的手机铃声打断,他一看来电显示,严肃的神情情绷不住了,微露惊慌之色,声音有些急切:“不好意思,程小姐,我可以先接个电话吗?”
  
  程无双端详着顾面瘫的新表情,说:“当然可以。”
  
  顾骁走出厨房接电话,虽然离她有一段距离,但是厨房没人开口,她基本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的父亲住院,医院打电话来催缴欠款,看样子他父亲得的病很耗钱,他刚刚得到田东来丰厚小费,也不能保证能立刻筹措到足够的欠款。
  
  难怪他这么贪财,欠款催成这样,能不想方设法的赚钱么?
  
  待他讲完电话回到厨房,程无双笑着说:“我们继续谈待遇问题。你除了工作相对轻松,自由支配的时间也多了不少,在不耽误工作的情况下,你想外出,找管家请假就行,出去玩,或者想照顾家人,都很方便。”
  
  顾骁终于开始直视她,嘴唇越抿越紧,内心似乎在挣扎,额头有一滴亮闪闪的汗珠顺着脸颊慢慢往下滚。
  
  “当然,收入也会比你现在高,你每个月工资加奖金和外快,平均下来有多少?我给你开的工资,在这个基础上翻一倍。”
  
  顾骁心猛烈的一跳,凝视着面前一袭红裙的骄傲大小姐,她偷窥被他抓现行时那毫不羞耻的表情与父亲消瘦憔悴的面容交替在脑海里出现。
  
  半分钟之后,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定定的看着她:“程小姐,我只做厨师。”
  
  这么优厚的条件,他居然想了那么久才松口,程无双十分纳闷,他说出的话更让她莫名其妙:“是啊,难道你还想做什么别的?”
  
  顾骁赶紧说:“没有,程小姐给出的待遇让我喜出望外,我脑子有些乱,说的话没逻辑,请见谅。”
  
  程无双白了他一眼,没见过喜出望外得眼露忧色的人。
  
  她今天精神一直不大好,没什么心情再和他计较,见点心已经打包完毕,便说:“你把该办的手续办了,收拾好东西,明天上午会有车来接你。我先回去了。”
  
  待她离去,厨房立刻炸了锅似的热闹起来,从打下手的厨工到主持整个厨房调度的厨师长,都纷纷议论了起来。
  
  羡慕顾骁的人不在少数,程无双拥有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财势和美貌,顾骁若是真的从了她,不知道能得到多少好处。
  
  了解他的人却忧心忡忡,顾骁的性格他们非常清楚,他虽然温和沉默,极少与人争执,却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绝不会甘心做一个骄奢女子的玩物。
  
  他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程无双的生活方式,但这样的人,他一向敬而远之,免得惹上是非。如果生活不是困窘到捉襟见肘的地步,程无双给出的待遇再好上一倍,他也会断然拒绝。
  
  李总把顾骁带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招待贵客的名茶给他泡了一杯,斟酌片刻,温言道:“顾骁,你也别太担心。程小姐虽然名声不大好,但我看她是个磊落的人,不至于做逼迫人这种丧德的事,这几年传出的花边新闻里,也没有她强迫谁的消息。”
  
  顾骁紧紧握着茶杯,许久才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总安慰道:“听说豪富之家的佣人有专门开辟的住宿区,程家想来也不会例外,程小姐不会没事去那里晃悠,你主要的工作场所是厨房,这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喜欢的地方。你平日里避着她,我想,她对你也会淡下来。追求她的男人毕竟那么多,她忙活不过来的。”
  
  “我记住了。”
  
  李总又叮嘱了他许久,把自己所知的程家事一股脑的告诉他,让他心里有底,免得触了雇主的霉头。他一一记下,回到住处之后辗转了许久才睡了过去。
  
  次日程无双睡到了中午才醒来,只觉得脑中仿佛灌了铅,整个头都沉甸甸的。没精打采的吃完饭,她如往常一样去了书房看书。翻开书页,白纸上的图表和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像虫蚁似的蠕蠕乱爬,看得她眼晕。
  
  恍惚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从纸面上涌出来,像流沙似的吞噬了她,她不停的下沉,想挣扎却动不了哪怕一根手指,直到管家丁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下坠才停止,她终于清醒过来——原来她睡着了。
  
  “丁叔叔,你有什么事吗?坐下说话吧。”她含笑站起来,对于这个看着她长大,悉心照顾她生活起居的管家,她一直当自家长辈一样敬重。
  
  丁毅并没有坐下,他把手上文件夹放在书桌,道:“这是这个月家庭的收支明细,以及下个月的预算报表,你看一看有没有什么纰漏。”
  
  程无双慢慢翻着文件,看完之后签了字,将文件夹交予他的时候习惯性的看向他的脸,他异常严肃的神情让她怔了怔,问:“丁叔叔,你怎么了?”
  
  丁毅凝视着她的眼睛:“无双,你别看书了,我马上让老徐备车,送你去医院看一看。”
  
  程无双惊愕的说:“去医院?我好好的干嘛去医院?”
  
  “你以前六点半准时起床锻炼,今天却睡到中午才起来,”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座钟,说,“现在离你起床不过一个半小时的样子,但你已经又睡了一觉,刚刚看报表的时候,你还不停打呵欠——无双,如此嗜睡,这实在不正常。”
  
  “也许是懒觉睡得太久的缘故?越睡越想睡,这种情况也是有的,我……”
  
  她的话被丁毅打断:“无双,不要讳疾忌医,嗜睡是身体虚弱的表现,身体的问题越早治疗越好,拖久了谁知道会不会变成什么大症候?”
  
  程无双忽的想起昨日在会所晕倒的事,心一沉,便压下了对医院的排斥之意,说:“我听你的。”
  
  她随着丁毅走到花园,贴身照顾她的女佣李秀华把她的包递过去,絮絮说道:“老丁你终于把这牛脾气的孩子说动了,我昨晚就劝她去医院看看,她找了一堆理由搪塞我。你看看她的脸色多差,真是,不知道这几个月她忙成了什么样子,把身体搞成这样。”
  
  丁毅目光掠过她颜色浅淡的唇,回想起曾经她如玫瑰花瓣般鲜艳的唇色,长长叹了口气:“这是集团的大项目,事务繁多,肯定忙得人脚不沾地。再说,无双还要准备毕业论文和答辩,两样事叠在一起,确实吃力得很。”
  
  老徐把车开了过来,拉开车门让程无双坐进去,听到丁毅如是说,道:“大小姐可是拜过师学过咏春的人,身体底子比大多数人都好,累点也受得住。她是这里——”他指了指胸口,“心理压力大,耗了心血,这最伤元气。我天天接送她去公司,也见过董事会那些元老几面……啧,那些人啊,真是……”
  
  李秀华刚想附和着骂那些倚老卖老专给程无双使绊子的家伙几句,丁毅忽的抬起手示意她噤声,目光越过她头顶,扬声道:“小顾,有事就过来说,不要这么拘谨。”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顾骁静静站在十米开外的花圃后。
  
  丁毅方才看到了他疾步前来,却又止步踟蹰的举动,知道他有急事要谈。
  
  顾骁走上前,说:“丁管家,我想请个假,去医院看看我爸,护工打电话说他午饭又全部吐了,状况不大好。我尽力在晚餐前赶回来,但是……”他心下忐忑,刚来新雇主家就有耽搁工作的可能,若是遇上规矩严的家庭,很容易引起反感。
  
  老厨师还没有离开,丁毅并不发愁晚餐的事,温言道:“令尊病了?那你好好的照顾他,不必急着赶回来。”
  
  顾骁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请到了假,甚至连不悦的眼神都没得到一个,不由得微微一怔,连忙道谢,刚说完话,旁边的车窗忽然降下,露出程无双的面容。
  
  她说:“既然要进城,那就上车,一起走吧。”
  
   正文 第五章(已修)   顾骁早已打定主意要尽力避免和她直接接触,闻言微微一怔,找了个理由:“我得去拿点东西,不能让大小姐在这里等着。你们先走吧,我等会儿自己去找公交车就好。”
  
  程无双道:“那你就快去拿东西。这附近好像没什么公交车。”
  
  丁毅点了点头:“这个片区并非交通要道,别墅区居民也不密集,又都有车,因此没有设置公交站点,最近的车站你至少要走半个钟头,太麻烦了。你搭个便车更方便些。”
  
  顾骁心跳加速:“可是我一个厨师,和大小姐坐同一辆车,会不会不合适?”
  
  程无双皱起眉毛:“厨师又怎么了?有什么不合适的?”
  
  丁毅笑了:“怕什么?程家不是那种讲究等级的旧式家庭,雇主和打工仔都是人,坐一辆车根本没什么。小顾你快去拿东西,别再耽搁了,无双还得赶去看病呢。”
  
  再多说就显得畏手畏脚,令人厌烦,顾骁只能压住心中不安,道了谢,回房拿了些随身物品,折返车边,见李秀华已经坐在了副驾上,他只能吸了口气,拉开车门,坐在了程无双身边。
  
  宅院的雕花铁门徐徐打开,汽车平稳的驶了出去。顾骁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只是别墅区的景色虽然秀美,却无法让他全神贯注。程无双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今天没有用香水,可是松松散散垂在肩头的发丝里一阵一阵透出股清甜的香气,无时不刻的提醒着她的存在。
  
  他触目所及之处满是园艺师精心打理的花草树木,可脑海里却全是她偷窥之后塞给他钱那毫不在乎的模样,还有昨日她紧紧盯着他一举一动,目不转睛的暧昧态度。他一向敏感,虽然脑勺对着她的脸,但他能确定,她正在观察他。
  
  他的手指不知不觉的蜷紧,只盼望这车能开快一点,让他早些脱离她的视线。
  
  “顾骁,令尊得了什么病?”
  
  大小姐对他说话,用后脑勺对着就太失礼,他只能转头看向她,答道:“尿毒症。”
  
  常见,却很磨人的病,对于普通家庭来说,治疗费也是天价。程无双想起昨日和他斗气不给小费的事,心中歉然,声音便柔和了许多:“这病是很严重,但是遇上了好医生,也是能好转的。”
  
  顾骁一直在为钱的事忧心忡忡,虽然尽力挤出了一个笑,感谢她的关心,可强作欢颜,看上去反而更显忧愁。
  
  她不由得想起同样缠绵病榻的外祖父,对他的处境颇有同病相怜之感,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松一点,我想,伯父见到你愁眉不展,心里肯定会很难过。病人的心情低落了,更不利于养病。”
  
  即使是隔着衣服的轻轻一碰,对于顾骁而言,和重锤击打也无甚差别。他本能的往旁边一缩,目光落在她手上。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几乎所有的事都有佣人照顾,一双手比寻常女子更加纤白柔软,指甲呈现玫瑰般的色泽,别有一种妖娆妩媚。他的心突突乱跳了起来,红晕迅速从脸上涌现,转瞬间耳后脖子根都红了一大片。
  
  程无双反而一怔,往他身边挪了挪,伸着脖子盯着他:“你这是怎么了?脸红脖子粗的,不舒服?”
  
  顾骁连忙道:“没什么,没什么,估计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所以……”
  
  程无双盯了一眼液晶屏:“25度,热?”
  
  顾骁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瞧他说的什么蠢话,可惜说出去的话和泼出去的水一样,是收不回来的。他想补救,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词来遮掩。
  
  他极力的维持平静有礼的仪态,但是他毕竟不是老奸巨猾的人,手段有限,身子显得有些僵,而且往车门倾斜得未免厉害了些。董事会的老狐狸们的抗拒和反感她都看得出来,顾骁这点小把戏哪儿逃得过她的眼睛?她略一思忖,便对他的心思大致有了个谱,眼珠子转了转,忽的露出一个妩媚的笑来。
  
  她再次伸出手,这次手指直接按在了他的手臂上:“顾骁,你真的是热吗?”
  
   正文 第六章(已修)   程无双手指的力度很轻,略一触碰就收了回去,顾骁却像被火炭烫了似的,脊背猛然挺直,细细的汗珠争先恐后钻出毛孔,隔了两三秒才知道自己失态,本来脸上就潮红一片,现在更是红得和熟透的番茄似的。
  
  程无双把纸巾盒递了过去,身子顺势往他那边微微倾斜,显得关切异常:“看来真的是热坏了,这可怎么办?空调温度再调低一点?”
  
  李秀华连忙道:“不能调,无双你这段时间身子不好,容易感冒。”
  
  “只是有这个可能而已,又不是肯定感冒。如果不让顾骁凉快凉快,他肯定下车前就中暑了。他还要去医院照顾病人呢,不能生病。”程无双一本正经。
  
  顾骁把被汗濡湿的纸巾攥在手心,定了定神,说:“大小姐言重了。我夏天出汗多,体质如此,不会中暑。谢谢关心。”
  
  “是这样啊。”她坐直了身子,却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就像他身上能开出花儿似的。李秀华从后镜里看到顾骁绷得紧紧的脸,轻咳一声:“无双,你精神不好,要不在车上眯一会儿?”
  
  她摇头:“今天中午才起床,吃了饭又睡了一会儿,如果再睡下去的话,我怕晚上会睡不着,生物钟被打乱了,身体更容易出毛病。”
  
  李秀华讷于言辞,被她这样轻而易举的堵了回来,不知该怎么劝,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后座什么事都没发生。老徐脑子灵活些,赶紧找些零碎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和顾骁聊天,好缓解一下车内奇怪的气氛。
  
  汽车驶入繁华街道,顾骁远远看见街口的地铁站,心头一松,连忙道:“徐师傅,请在前面停车,我赶地铁去医院。”
  
  “再送你一段路吧,最近开博览会,人太多了,你看人都在站外排队,一批一批的进呢。”
  
  “没事,我在这儿下车了,你们也能少走点弯路。大小姐的身体要紧,早点过去比较好。”
  
  他既然坚持,老徐只得停车。程无双看着他步履轻快的走去排队,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去。李秀华不忿,往地铁站方向瞪了一眼:“姓顾的小子是什么意思?我们无双好言好语的对他,他倒作出一副怕被人吃了的样子!”
  
  程无双咬着牙道:“他品行高洁,自然对我这种不检点的女人避之不及。”
  
  “也不知道是谁故意在外面坏你名声,拿些以讹传讹的事情污蔑个不停。”李秀华又是愤怒又是愁,“那些人眼睛都瞎了不成,你是什么人都看不明白?唉,公关手段用了那么多,怎么就不顶用呢?奇了怪了。无双,等张先生来看你的时候,你要不要再和他说说这事?他足智多谋,人脉又广,说不定能想出解决问题的好法子。”
  
  老徐道:“对,张先生肯定有主意。大小姐,你也别生气了,顾骁毕竟才来,不了解你,又那么年轻,沉不住气也正常。你别搭理他,过段时间他自然会明白你是什么人,如果他还是这样一惊一乍的,那就让他走人。程家想找个手艺好的厨师,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说着话,很快车就开到了临水市最好的私立医院。医生替程无双做了检查,说了一大篇注意事项,开了药之后又叮嘱了好一会儿。老医生说话慢,声音绵长,听得她眼皮越来越沉,碍着礼貌强撑精神,一回到车上就像散了架似的,软软的窝在座椅上,半闭着眼睛说:“我睡会儿,徐叔叔你放点轻音乐吧。”
  
  李秀华笑她:“怎么这会儿又要睡了?刚刚不是说怕晚上睡不着吗?”
  
  程无双觉得身子在发飘:“我现在觉得晚上肯定能睡好。”
  
  医生开的药都是安神补气的,回去之后她用了一副药,睡意更加浓烈了,脑袋一沾枕头就开始做梦,连晚饭都不肯起来吃,直到半夜才被饿醒。空荡荡的胃不停的提抗议,她不情不愿的坐起来,想打铃叫人送夜宵,手刚伸出去,目光落在床头柜的闹钟上,凌晨一点半。
  
  这么晚了,她不想吵醒忙碌一天的佣人,洗了个冷水脸让自己清醒一些,走向厨房,想从冰箱里找点吃的。
  
  深夜,宅邸的大灯都已关闭,只留下几盏地灯照明,光线昏暗,走廊尽头厨房传来的灯光便显得格外的醒目,隐约有歌声飘来,走得越近越清晰。声线不错,音准却糟糕,程无双听得直皱眉头,琢磨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里面的人不是为程家工作多年的老厨师,而是避她不及的顾骁。
  
  这么晚了他不睡觉,来厨房做什么?她轻手轻脚走进去,看往炉灶方向。一口亮晶晶的大汤锅里冒着腾腾热气,流理台上整整齐齐的摆了十几样食材,顾骁正拿着小牙刷,一边唱歌一边仔细的剔除干货上附着的杂质。
  
  “你怎么不睡觉?”她移开视线,走向冰箱,随口问了一句。
  
  歌声戛然而止,顾骁手里的干货落到装满水的小盆里,咚的一声,溅起高高的水花。程无双微感诧异,扭头看他:“你怎么了?”
  
  这女人是猫变的不成?就像脚下长了肉垫,走路居然悄无声息。他暗自腹诽,瞄了一眼她的脚,映入眼帘的是圆润的后跟和纤细的脚踝,肤色雪白,被绿色的拖鞋映衬得像初夏新鲜的栀子花蕾。他赶紧收回视线,抹去脸上溅的水,镇定的开口:“我没听见你进来,也没想到深更半夜会突然来人,吃了一惊。不好意思,大小姐。”
  
  “哦。你这么晚还忙什么呢?”
  
  “家里高汤没了,张师傅说中午会来重要客人,必须准备高汤。这东西需要熬制十来个小时,临时做来不及。他年纪大了不能熬夜,我来把前序的工作做了。”
  
  “中午……”程无双想了想,说,“来的人是张叔叔,从小看着我长大,又不是外人,不会挑剔这个的。再说出去吃饭也可以,你们没必要熬夜准备什么高汤。收拾了东西去睡吧,别这么辛苦。”
  
  “谢谢大小姐关心。不过我刚来,有点认床,一时睡不着,正好做点事,不辛苦。”他见她打开冰箱,略一琢磨就明白过来,说,“大小姐想吃夜宵?吃什么,请告诉我。”
  
  “不用,喝点牛奶就好……牛奶呢?”
  
  “抱歉,晚上张师傅考察我,让我做了好些点心,鲜奶用光了,早晨六点送货的才会来。”
  
  “有点心?在哪儿?”
  
  “已经被大家吃光了。”
  
  程无双睁大眼,不满的说:“有新做的点心怎么都不给我留一些?”
  
  “李婶去问过你的,你说什么都不要。”
  
  她仔细回忆了一会儿,似乎李秀华的确端了一盘点心来叫她,她实在困得慌,发了一阵起床气,好像还说了些类似“打死也不吃”之类的话。她越想,脸色越差,顾骁心中暗爽,强忍着不表现出来,说:“要不吃点别的?”
  
  她没精打采:“你随意吧,做点简单的,越快越好。”
  
  顾骁给她下了一碗肉丝面,食材简单,但汤清面白肉嫩,滋味上佳。她吃得很满足,须臾就把面全部装进了胃里,心情也好了不少,连带着看顾骁都顺眼了些。
  
  他还在流理台旁忙碌,正在给食材改刀,做得轻巧而迅速,工作的态度和能力无可指摘。他的偏见虽然令人不快,但他接受信息的渠道有限,仔细一想也情有可原。毕竟他进了程家工作,或许还要呆许多年,程无双不想和他闹得太僵,况且在车上她赌气的举动确实令人困扰,道个歉也是应该的。
  
  她沉思着,目光一直落在他背后,他隐隐感觉到了,全身的肌肉渐渐绷紧。夜深人静,被花名在外的风-流大小姐盯着直看,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他努力把精力集中在手里的工作上,但事情很快就做完了,不可避免的闲了下来,她的存在感便益发强烈。
  
  他深深吸了口气,镇定了下来,看向餐桌,过来把碗筷收走。程无双也终于斟酌好了措辞,跟着他走向洗碗池,谁知橱柜前的地面才被他拖过,水迹未干,她脚下打滑,身子往前一扑,本能的抱住前方的顾骁稳住身形。
  
  她的鼻子撞上了他的脊背,脑子不由得一懵,缓过气来时才发现自己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脸上就像燃了一把火,倏地烫了起来,刚想松开胳膊道歉,他却抓住她手腕迫使她松手,转身盯着她的眼睛,强按住怒火,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大小姐,请你自重。”
  
   正文 第七章(已修)   顾骁的眼珠极黑,就像黑色的玻璃,即使和颜悦色时也显出三分凝重的冷意。此时他又惊又怒,眼眸更是寒光慑人。
  
  这样的目光似曾相识,勾出她心中最不愿提及的往事。这段时间她忙得身体险些垮掉,还被公司元老处处挑刺,情绪一直不佳,顾骁的鄙夷彻底击溃了她辛苦维持的平静。她勃然大怒,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刚想狠狠给他点颜色,忽的又转变了念头。
  
  报复一个人,要找准他的痛处才能痛快,顾骁如此骄傲,与其给他皮肉上的苦楚,不如打击他的精神。
  
  她忍住狠狠拧他的冲动,手指力度减轻,转而在他胳膊上摸了一下。他惊愕的睁大眼,一时呆住了,她扬起眉毛,露出妩媚的笑,身子往前倾了倾,柔声道:“我偏不自重,你有意见?”
  
  顾骁退了一步,后背撞上了洗碗池边缘,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夏衣传到肌肤,冰得他立时冷静下来。气势不能弱,否则步步退却,最后更不好收拾。他挺直了腰,凝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大小姐,请不要这样。你能轻而易举找到比我知趣的玩伴,何必在我这里浪费宝贵的时间呢?”
  
  轻而易举找到玩伴?程无双胸腔里就像燃着一把火,焦灼之意一直冲到了喉咙,让她声音微微嘶哑:“说得好,可我对他们没兴趣。怎么,顾先生你瞧不起我?”
  
  顾骁亦是恼怒之极,压抑着怒火,斟酌几秒,说:“程小姐,我明白每个人的生活理念是不同的,也并不喜欢评价和说教,只是不管什么生活方式,总得讲究个你情我愿,不妨碍他人。我只想做好本职工作,而你也答应过我,让我仅仅做个厨师,希望你能遵守诺言。”
  
  他有礼有节,益发显得她卑劣可耻,彬彬有礼的轻蔑比直接的侮辱更让她难受。她抬手抓住他衣领把他拉向自己,他立刻挥开她的手,谁知她巧妙的一翻手腕,又把他给拽住,如此反复几次,他发觉自己根本脱离不了她的控制,不由得发慌,怒意便掩饰不住,涨红了脸喝到:“程无双,你到底想干什么!松手,否则我不客气了!”
  
  程无双笑吟吟的说:“你能怎样不客气?还没发现吗?别问我想干什么——因为不管我想干什么,你都反抗不了。”
  
  顾骁这才记起李总对他说过程无双拜过名师学咏春拳的事,虽然恨不得把她摁进身后洗手池,也只能竭力把骂人的话给憋在心里,难受得胸口剧烈起伏。
  
  她松开他,扬着下巴打量他的脸:“顾先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惹火我的后果……别这样看着我,我是讲道理的人,如果你让我开心的话,我一定不会亏待你。”她停顿片刻,“哧”的笑出声,“你喜欢唱歌是不是?可惜唱得实在不怎样。不过,如果你想当明星,我也有路子的,现在的录音棚功能强大,公鸭嗓都能作出帕瓦罗蒂的效果。怎样,要不要考虑考虑?”
  
  顾骁的脸色隐隐发青。
  
  程无双觑了一眼他额角凸起的青筋,心里痛快了一些,拢了拢头发,抛了个妩媚的眼神:“好了,你慢慢考虑吧,我困了,先去睡了。”说罢慢悠悠转身,柳腰轻摆,摇曳生姿的走了。
  
  走廊光线昏暗,她辨认路径,看得眼睛一阵一阵酸涩,抬手揉了一下,只觉手背一片湿凉,竟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
  
  次日清晨,李秀华打开程无双卧室的门,只见遮光帘幕依旧垂着,房内昏暗如夜,床上的人静静躺着,呼吸声轻柔均匀,显然正睡得香。她本想让人起来吃早餐,见她睡得这样沉,又有些不忍心打扰,正踟蹰,床头闹钟忽然响了起来。程无双动了动,发出一声不耐烦的闷哼。
  
  李秀华赶紧过去关了闹钟,低声道:“无双,该吃早饭了。”
  
  程无双含含糊糊的说:“这么快就天亮了啊……”
  
  李秀华忍不住笑了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先吃点东西,吃完了睡个回笼觉都行,可别像昨天下午那样饿着,小心胃疼。”说着就转身,想去替她取衣服,目光往床上一扫,登时吃了一惊。程无双脸色苍白,一双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李秀华急忙去浴室打湿了毛巾给她敷在眼睛上:“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因为公司那些混蛋欺负你的事儿?别哭,等会儿张先生就来了,和他说说。”
  
  程无双道:“不是,就是做了噩梦。”问她做了什么梦,她却摇头不语,径直去浴室冲澡,李秀华只能叹息两声,替她准备好衣服。
  
  餐桌上摆着精致的早点,瓦罐里盛满热气腾腾的粥,白瓷碟里有青翠的蔬菜,黄橙橙的金糕,粉色的虾饺,色泽鲜亮。老厨师张师傅笑着说:“今天的早餐都是小顾的手笔,大小姐尝尝看喜不喜欢。”
  
  顾骁站在张师傅身侧,离程无双不过一米半的距离,微微低着头,凝视着她耳侧头发。昨夜发生的事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他再也不想看这个轻浮跋扈的女人一眼,但他连目光都不能乱动,若是露出丝毫反感或心虚的神情,谁知道这女人会做出什么事。
  
  程无双接过粥碗,舀了一勺慢慢抿着,目光落在面前的点心上,却不伸筷子,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顾骁的心缓缓下沉,为了避免她故意挑错,早点他做得极为用心,张师傅尝过之后也大加夸赞,她为何一直沉着脸?是口味极其刁钻,还是想无事生非?他依然站得笔直,背上却渐渐的沁出了细汗。她刚刚洗浴过,头发只用毛巾擦得半干,洗发露的香味被湿气熏染得格外浓烈,在空气中交织成了网,紧紧的勒在他身上,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她反常的沉默让其他人也渐渐的不安起来,李秀华看着她依然发肿的眼皮,先开了口:“无双,怎么就只喝粥呢?不合口味?”
  
  程无双如梦初醒,夹了块黄金糕咬了一口,说:“没有,很好,就是没胃口,也许是中药的副作用。”
  
  张师傅笑着说:“不是饭菜有问题就好,你一直不说话,看把小顾吓得,背上的衣服都湿了。”
  
  程无双眼角余光扫过顾骁,更觉食不下咽,三下五除二把碗里剩下的粥喝光,擦了擦嘴唇,说了句“吃好了”,便起身离开了餐厅,留下其余的人面面相觑。
  
  顾骁沉默的收拾餐碟,可是神思恍惚,险些把盘子跌在地上。他想起凌晨那段公案就觉得头皮发紧,被她触碰过的地方隐隐发痒,就像她的指尖依然在上面游移。他实在想甩手不干了,但惹怒这个有财有势的女人,他还能找到工作吗?父亲的医药费又怎么办?可难道就白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
  
  张师傅见他怔忡,安慰道:“小顾,别这样战战兢兢的,大小姐这段时间太忙,心情不好,不是给你脸色看。她其实是个挺随和的人,即使饭菜出了小岔子也不会苛责,何况你做得那么好。”
  
  李秀华道:“张师傅,你得把无双喜欢吃的东西详细列个单子给小顾。你看她身体越来越差,再不好好吃东西怎么行?刚刚就喝了一碗粥,可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顾骁心又是一紧,难不成是因为他没有如她所愿去卧室找她,她觉得颜面尽失,怒不可遏,正在想折腾他的方法?
  
  他正忐忑,李秀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刚刚还情绪低落,现在却欣喜之极:“哎,张先生这么早就来了!他来了就好,无双最听他的劝。”
  
  顾骁循着她的目光往窗外一看,只见一辆漆黑的车缓缓驶入花园,停在宅邸正门之前。佣人疾步上前拉开车门,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人身材颀长,举止优雅,一看便觉不凡。
  
  “我去招呼他,先走了。”李秀华急急离去。顾骁端着碗碟随张师傅一同回厨房,随口问:“张先生是大小姐的亲戚吗?大家那么重视他。”
  
  张师傅道:“不是,但比亲戚还亲。程董自从病了后就把大小姐托付给他照顾,这些年多亏有他帮忙,要不然董事会早就把大小姐算计得骨头都不剩。”
  
  顾骁道:“看来张先生是个既忠诚又能干的人,能得到程董这样的信任。”
  
  张师傅点头:“确实能干。而且他没结婚也无子女,遗嘱上已经写了大小姐为所有财产的继承人。”
  
  顾骁惊讶道:“亲生父女也不过如此了吧,难怪程董放心托孤。”
  
  “厨房你就不用收拾了。去把早晨送来的新鲜水果切了,给大小姐和张先生送去,然后就去休息吧,等会儿该做饭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又要去见程无双?顾骁微微一怔,旋即说道:“我不用休息,洗碗这些杂活还是让我来做吧,毕竟我年轻些。”
  
  “你昨天煲高汤熬到那么晚,还是休息下的好,看看,眼睛里全是血丝。”张师傅摆摆手,“快去吧,别因为精神不好,影响等会儿的午餐。张先生是个精致人,对饮食要求很高。”
  
   正文 第八章(已修)   程无双回到卧室,又重新躺回了床上,可虽然眼皮酸胀沉重,却再也无法入睡。怔怔的躺了不知多久,李秀华敲门进来,说:“张先生来了,无双你是不是没精神?要不要我去说一声,请他先喝茶休息一会儿……”
  
  程无双立刻坐了起来,打断她道:“我不睡了,这就过去。”说着就急急忙忙的下床整衣,走向门口,路过梳妆台时从镜中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色,皱起眉毛,说,“惨了,张叔叔看见我这副模样,肯定又要说我。李阿姨,麻烦你去和张叔叔说一声,请他再等一小会儿,我化个妆就来,很快的。”
  
  李秀华依言而去,她刚刚上了一层化妆水,门就被打开了,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你在家里见我,还需要化什么妆?”
  
  程无双愣了下,放下手里的海绵,扭头看向他:“张叔叔……”
  
  张君逸走过来,微微弯腰,仔细端详片刻她的面容,问:“怎么回事?脸色这么难看。昨晚一定没好好睡觉,做什么去了?是不是又在琢磨那些文件?跟你说过,你最近身体状况有所下降,一定要注意休息,做不完的事情交给我就是,你自己心急什么?”
  
  “我没有熬夜工作……”
  
  “那你做什么去了?如果是熬夜玩,那就更不像话。”
  
  李秀华看着垂头听训的程无双的乖巧样,忍不住笑了:“张先生,你错怪她了。无双昨晚做噩梦了,没睡安稳。她身体确实不大好,昨天才去过医院。”
  
  “去了医院?你们也不早点和我说一声。”张君逸微带责备之色,看了李秀华一眼,又问了问医嘱,伸手轻轻抚了抚程无双的额头,柔声问,“做什么噩梦了?”
  
  程无双抿起嘴,李秀华见状,道:“张先生,你好好开导下无双吧。我去让他们安排茶水点心,有事叫我。”说罢便离开了卧室。
  
  “好了,现在没别人了,说吧。”
  
  程无双昨夜发的邪火来得莫名,睡一觉之后也消散了,回忆起来只觉得心情索然,说道:“真没什么事。”
  
  张君逸道:“你一向胆大包天,什么噩梦能让你睡不安稳?别吞吞吐吐的,在我面前,有什么话是不好说的?”
  
  他一向待人谦和,说话时总带着几分笑意,程无双却被他那双温和的目光看得心轻轻一抖,心眼立刻少了一半,低声说:“我梦见王廷安了。”
  
  张君逸闻言,眉头一皱。王廷安比她大十来岁,出身世家,各方面条件都极其优越,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不知让多少女孩子脸红心跳,包括数年前刚刚情窦初开的程无双。
  
  年轻女孩们为了王廷安明争暗斗不休,即使当时程无双不过十五岁,却因为家世容貌出众,也被某些人视为劲敌。十五岁少女对诡计所知有限,一不小心便被人算计,进错了更衣室,和正在换衣服的王廷安撞个正着。
  
  王廷安不知为何对她极为反感,见她闯入,勃然大怒,披上衣服,冷冰冰的让她自重,讲了不少道理,一个脏字不用,却将她羞辱了个彻底。自此之后程大小姐举止轻浮的名声就渐渐的传遍整个临水市。
  
  恋慕的翩翩公子忽然化身为毁了她名声的恶人,程无双花了许多时间才缓过气。
  
  张君逸见她眼含屈辱之色,知道她也想起往事,轻轻一叹,打断她的思绪:“好好的,怎么又想起他了?”
  
  程无双自然不会据实交代昨夜那场风波,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莫名其妙梦见他了。”
  
  张君逸问:“是不是还放不下他?”
  
  程无双皱起眉毛:“怎么可能,那件事过去多少年了。我又不是情圣,会对一个讨厌我的人念念不忘。”
  
  张君逸点头:“没有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费精神就好。”
  
  程无双不欲再谈此事,思忖片刻,问:“张叔叔,昨天董事会他们说了很多话,看字面上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我知道他们意有所指,只是我见识还是太少,不是很明白他们的真正目的。我做了笔记,拿给你看看,你给我分析一下,好不好?”
  
  她正欲起身去拿记事本,却被张君逸按在了椅子上:“你已经过度劳累,再劳神的话恐怕过两天又要进医院,年纪轻轻伤了根本怎么办?这个星期你别管公司的事了,我会替你处理妥当,养好身体比什么都要紧。”
  
  她有些焦躁,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可是我这么年轻,他们本来就不服气,再不抓紧时间熟悉公司运作,拿出点成绩让他们闭嘴,今后就更难立足了。外公外婆付出那么大心血创立的公司,不能被我给败了呀!”
  
  张君逸凝视着她涨红的脸,一声不发,直到她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你也知道你年轻。年轻人要在一群老狐狸面前树立威信,遇事沉稳是必须具备的素质。你看看你,刚刚急躁得声音都有些尖了,和那些咋咋呼呼的小姑娘有多大区别?又怎样让别人服你气?你这样的状态,又怎样保持冷静的思考?一不小心就跳进别人给你挖的坑了。”
  
  程无双咬住嘴唇。
  
  “程老先生是我的大恩人,我怎么会辜负他的托付?该怎样培养你,我心里有数,你接管公司要慢慢来,不要想着一进去就能说一不二。我会替你撑起公司,直到你能真正独当一面。你先好好的养病,顺便磨一磨性子,把你这一点就炸的大小姐脾气改了。”他顿了顿,又道,“都被你吵得糊涂了,差点忘事。你马上毕业答辩,这才是你现在该忙的重头戏——别插嘴,听我说完。我知道你论文早就搞定了,但你必须表现优秀。你做得好没几个人夸奖你,但你如果出一点错,就会有很多人借机质疑你的能力。除此之外,你接下来要继续深造,那几个知名教授你得提前拜访,礼数做足。一是尊师重道,二是他们人脉广,见识多,关键的时候有专家帮你说话,也许会成为非常重要的筹码。”
  
  程无双低声道:“我明白,我明天就去亲自挑选礼物。”
  
  张君逸见她垂着头,一副恹恹的模样,放柔了声音道:“生气了?怪我教训你?我如果不是真正关心你,怎么会和你讲这么久?好了,听话,养好身体,才有精神去斗董事会那群乱蹦跶的老狐狸是不是?”他伸手,撩起她一束长发,用发梢轻轻的扫她的鼻尖,“看看,思虑过重,营养都被折腾没了,头发都没有以前那么顺滑了。再这样下去,本市第一美人的宝座只能让给别人坐了。”
  
  程无双虽然仍撇着嘴,但紧皱的眉头已经松了好多:“我什么时候变成本市第一美人了?”
  
  张君逸笑道:“真不是?那我怎么没见过比你漂亮的姑娘?”
  
  程无双也笑了:“又哄我玩。张叔叔这样的精英人物,这些年美人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比我漂亮的多了去了。”她顺手拿起梳子慢慢的梳头,说,“张叔叔快点找个大美女结婚吧。”
  
  张君逸扬了扬眉毛:“为什么这么说?”
  
  “结了婚赶紧生个孩子,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到时候就没精神教训我了。”
  
  他抬手就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程无双摸着额头正欲说话,门被轻轻敲响,便问:“哪位?”
  
  “大小姐,我是顾骁,茶点已经备好,请问现在送进来可以吗?”
  
  她敛去笑容,道:“请进。”
  
  顾骁轻轻打开门,把推车慢慢推进去,对她和张君逸微微躬身致意,便轻快而熟练的将茶具和点心布置在桌上。长期从事服务业练出的敏感让他迅速察觉到了一道专注而陌生的目光,警戒之中带着探究,有些尖锐,让他觉得不大舒服。
  
  他暗自吸了口气,把点心放置妥当,缓缓抬头,往那道视线的来源看去,一张温和的笑脸映入他的眼帘。
  
  笑脸的拥有者相貌英俊,看上去不过三十四五岁,成熟,却又与衰老扯不上关系,和他脑海中“叔叔”的形象差别不小。
  
  见他看过来,张君逸略一颔首,说:“初次见面,听说你前天才到程家上班,一切都习惯吧?”
  
  语气一点不像客人。顾骁目光扫过他的衣服,面料剪裁极其考究的正装衬衫,领带却没有系上,扣子也松了两颗,显得很随意,而且坐姿放松,显然这样随意惯了。这人在程家地位比他预估的还要高,他迅速在脑海里得出“至少大半个主人”的结论,答道:“谢谢张先生关心。我在程家工作很愉快。”
  
  张君逸道:“好好照顾无双的饮食。”
  
  顾骁连忙应声,见程无双和他都没有再问话的意思,便告了退,离开了房间。
  
  张君逸看着程无双,微微一笑:“无双,他一进来你就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是不是对他有意见?”
  
  程无双最怕他这种笑容,心一咯噔,立刻否认:“哪儿有啊,我自己点名要的厨师,我能有什么意见。”
  
  “你再修炼十年也许可以瞒过我,但现在你最好别对我说谎。”他顿了顿,说,“这人给我一种不可信的感觉,我建议,你还是换一个厨师比较好。”
  
   正文 第九章(已修)   “你怎么——要换掉顾骁?”程无双那句“你怎么看出来我不爽他”险些脱口而出,好在改口及时,否则张君逸顺着她的话头追问下去,昨晚那场风波铁定瞒不住,带来的后果,是更长时间的训诫和更多的限制,张君逸的严格,她领教了太多。
  
  张君逸淡淡一笑:“在家里,最重要的是舒心,为什么要弄个你有意见的厨师碍眼?你半个月前告诉我老厨师要退休,我就开始着手找新的厨师。现在已经联系了两位,都是厨艺精湛的大厨,更重要的是本分,不多嘴,不会对程家不利。把刚刚那个年轻人打发了,再说个时间,我让他们过来面试,你选一个你觉得顺眼的,怎样?”
  
  程无双低声道:“你已经安排好了啊……”
  
  程昌瀚自从身体垮掉,不得不长期住在疗养院之后,便把程无双托付给张君逸照顾。张君逸也的确尽职尽责,学业,生活,工作,方方面面都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感激之余,又觉得自己仿佛被绳索牢牢绑住手脚,一举一动不得自由。
  
  被束缚的感觉又回到心头,让她觉得呼吸有些发紧。她把视线从张君逸脸上移开,看向窗外的花园,初夏时节,草木葱茏,春日娇嫩的绿尚未完全转成浓郁的深绿,一眼望去,十分清新,让她觉得好受了一些。她忍不住往花木深处望去,目光不由得一顿——顾骁站在七里香花架之下,正替修剪花木的园丁扶着梯子。
  
  园丁的剪刀动得很快,时不时有碎叶落下,飘到他身上,他随手拂去,显得很有耐性。须臾园丁修剪完毕,从梯子上下来,从立在一旁的各种工具里取东西,谁知花锄等物被撞到,稀里哗啦全部倒下,正好撞到顾骁背上,他立刻弯下腰,看不清脸,但园丁表情惊慌,可见他吃了不小的苦头。
  
  程无双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推窗扬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很严重?”
  
  顾骁缓缓直起身子,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看见他伸出手,做了个没事的动作。园丁一边扶着他,一边说:“惊扰到大小姐了,对不住。应该只是皮肉伤,我送他去休息下。”
  
  两人的身影隐没在花架之后,程无双微微有些失神。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张君逸把手放在她肩上,掌心的温度让她回过神来。她摇摇头,回到桌前坐下说:“但愿他受伤不重。”
  
  “走得还算稳当,不会有大问题。”张君逸也坐了下来,执壶给两人倒了红茶,“说正事吧,你觉得什么时候面试新厨师比较好?”
  
  程无双用力的握住杯子,她很想对这种被安排得过分细致的生活讽刺几句,可他这些年为她付出的精力和时间又让她说不出口。她拉长声音说了句“我想想”,顺手从点心架上拿了块曲奇咬了一口,浓郁的香气瞬间从味蕾蔓延开来,她本来没什么胃口,也忍不住三口两口把饼干吃光,只觉得唇齿间的甜蜜依然缭绕不去。
  
  她心中打定了主意,饮了口红茶,抬眼看向张君逸,说:“张叔叔,你看看这个,”她指向点心架,各色精致可爱的小点在银质托盘上罗列,让人食指大动,“他厨艺真没的说,又的确做得非常认真,我实在找不到合理的借口辞退他。”
  
  张君逸盯着点心,脸色微沉:“理由总是能找到的,人不可能不犯错。厨艺好的人不止他一个,你没必要因为这个而舍不得。”
  
  “好奇怪,张叔叔,你还说我对他有意见,其实你对他更有意见吧。你为什么这么执着的让我辞退他?”
  
  张君逸抿起嘴,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顶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硬着头皮道:“你应该也打听过他的来历了。他是我从会所要来的人,才把人叫来又赶走,未免太儿戏,毕竟他是一个人,不是货物,没有无理由退货的说法。你经常说我任性,耍小姐脾气,我如果找理由赶走他了,不是典型的耍大小姐脾气吗?况且他和我们不一样,辞退他我们没什么损失,但他莫名其妙丢了工作,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他?他的前途会不会受影响?”他有一个卧病在床,急需用钱且长期需要供养的父亲,明明担心被名声极差的她欺侮,也不得不在金钱的压力下低头,刚刚受了不轻的伤却不发脾气,想必是不想和程家人起任何冲突,这份工作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张君逸静静等她说完,端详她片刻,微笑:“不错,会为别人着想是好事。”
  
  程无双总觉得他的笑意仅仅浮在面上,心下惴惴,喝了两口茶稳定情绪,继续说道:“张叔叔,刚刚你说他不可信,他哪里不可信?”
  
  “他太沉得住气,年纪轻轻,又初来乍到,在我面前却一点没有露怯,举止稳重得过了头,可见他心思极深。按照常理,他这个年纪,又长得很好,带几分骄矜和傲气才正常。”
  
  傲气?顾骁有的是,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程无双想起昨夜他的言行,忍住撇嘴的冲动,想了想,说:“每个人的天性不同,他天生沉稳也没什么奇怪。而且他以前在高档会所工作,那种地方来的都是人精,他的性子已经被打磨了吧。年轻不浮躁不是很优秀吗?真和你说的那些正常年轻男人那样咋咋呼呼的,我还不敢随便用呢。”
  
  张君逸收起笑容:“无双,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和我装傻?”
  
  程无双怔住:“什么?”
  
  “问题就出在他的优秀上。你看,他非常年轻,举止却非常沉稳大度,显得非常出挑,在会所里的评价就非常高,更重要的是,他相貌实在惹眼——这么优秀,多容易让人动念头!”
  
  程无双脸色倏地涨红:“张叔叔,我没有!”
  
  张君逸手掌用力一摆,像刀锋划过似的切断了她的话:“你的想法是一回事,但别人的想法就是——你瞧上了这个年轻人。现在风言风语已经传开,我现在本来应该已经在去香港的飞机上了,为了这件事不得不改了日程过来找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不能再有什么丑闻了!”
  
  程无双几乎把嘴唇咬破,眼睛酸胀难忍,却死死把泪水憋住:“又是丑闻!张叔叔,别人怎么说我,我都习惯了,可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我没有犯错,为什么要怪我?”
  
  张君逸叹了口气,取出手帕递过去,放柔了语气道:“无双,我并不想责备你,只是为你着急。你才被公司那几个有异心的家伙摆了一道,正需要奋发向上以立威,再传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那些人更有话说了,你的处境不是更艰难?听话,找个理由,远远的打发了那个顾骁。如果觉得过意不去,给一笔钱补偿他。”
  
  程无双并不接手帕,深深呼吸许久,说:“张叔叔,我现在和任何稍微周正点的男人多说几句话,都要传出绯闻,那些无聊的家伙不过是习惯性的拿我取乐罢了。这次说我和顾骁,也不过是一时嘴碎。我不当回事,过两天他们自然会找别的乐子,如果我真把顾骁给打发走了,他们反而会觉得异常,这下才真正不好收拾。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次请让我自己做决定,好吗?”她顿了顿,说,“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张叔叔,我们不要为了小事闹得不愉快,好不好?”
  
  张君逸慢慢收回手,把手帕随手丢在桌上,站起身来,脸上虽然不见多少恼怒,但目光比平日更冷了几分:“你理由很充分,我就不勉强你了。我要准备审计的事,下午还要赶飞机,就先走了。你身体不舒服,好好休息吧。”
  
  程无双委屈至极:“连午饭都不吃了吗?你至于这么生气?”
  
  张君逸拿起领带系上,说:“你第一次和我这样顶嘴,还是为了一个你并不喜欢的厨师,简直是故意抬杠。这任性的脾气还是没怎么改,好好反省吧。还有,第一次见你这么维护一个陌生人,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对他关心得过了头。你现在这个年纪,又没有经验,要加倍小心,算了,我不多说了,免得你又嫌我总是责备你。”
  
  程无双急道:“我不是抬杠,也不是关心他,只是……”
  
  张君逸按住她肩膀,也阻止了她跟着他前进的脚步:“冷静下来再继续和我说,我不想再听到你和我顶嘴。”
  
  程无双怔怔站在原地,看着他大步离开房间,关上了门。
  
  顾骁虽然被沉重的农具砸到后背,但毕竟年轻,又经常锻炼身体,只是肩胛骨青了一块,喷了些药,休息了一会儿就觉得好了很多。长期给程家供应食品的生态农场派车来送果蔬,他便出去一样样清点,正向送货员咨询农场新产品,一辆漆黑的车从旁边的小道缓缓驶向大门。他忍不住抬眼一望,目光和车窗里的张君逸正好对上,对方神情平静,却莫名的让他心头一紧。
  
  他绞尽脑汁的回想自己在张君逸面前的表现,实在想不出有哪里做得不妥当以至于得罪了这位地位超然的男人。
  
   正文 第十章(已修)   程无双久久的坐在桌前,点心在光亮的银质餐碟的衬托下呈现出诱人的色泽,可她却一口也不想吃了。
  
  她第一次成功的拒绝了张君逸的要求,但她却高兴不起来,看到他拂袖而去,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刚才坚持的事情是否有意义,她何必为了一个并不讨喜的顾骁,和从小照顾自己,比亲生父亲还亲密的人作对?
  
  正惘然发呆,门被轻轻敲响,她回过神,轻咳两声舒缓下有些发堵的喉咙,扬声道:“请进。”
  
  本以为是李秀华进来收拾东西,进来的却是管家丁毅。
  
  他把托盘上的药碗放下,目光掠过基本没动过的茶点,微微一抿嘴,说道:“不合胃口?”
  
  “没有,就是没胃口。”程无双盯着药汁皱起眉头,中药颜色浓黑如夜,很像张君逸发怒时深邃的双眼,“这药还要喝多久?”
  
  “大约五天,之后找医生复查,应该会开新的药方。”
  
  她的眉头扭成一个结,端起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完,说:“但愿复查的时候医生说我好了,不必再吃药。丁叔叔,你这么忙,怎么来给我送东西呢?”
  
  丁毅也不绕圈子:“无双,恕我冒昧,请问张先生怎么不吃午饭就走了?”他停了停,又道,“如果不方便说,那就不说吧。”
  
  程无双一向敬重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把方才的冲突叙述了一遍,越说越觉得委屈不解:“张叔叔今天怎么那么奇怪,我不过是想留下个厨师,这并不是什么不合理的要求啊。他为什么会气成这样?而且……而且还说什么顾骁太优秀,可能吸引我这种话。我真是想不通,这实在太荒唐了!”
  
  丁毅神色也凝重起来:“张先生一向宽怀大度,这样生气,确实让人费解。”他思索了好一会儿,眉毛舒展开来,说,“无双,我一向只管程家内务,对公司的事情了解不多,不过即使根据我有限的消息,张先生这一段时间实在是太辛苦了。你上次险些搞砸一个大项目,还留下不少烂摊子,他要和客户周旋,要安抚银行方面,还要在董事会面前维护你的面子,程老先生那里他也要解释,他又没有三头六臂,恐怕有点忙不过来,这种时候你这里真的一点乱子都不能出,按照他的安排去做事,保持暂时的稳定,才能给他足够的时间处理这些事务。他这次生气,不是因为你顶嘴,而是无法容忍有未知的变数,可以做文章的事情太多了,一点不起眼的小事,都可能给他造成很大的麻烦。”
  
  程无双摩挲着杯子,声音低了下去:“是这样吗?我总觉得张叔叔还把我当成小孩子,一点决定权也不给我。”
  
  “我觉得,张先生不至于为这一点小事大动肝火,应该是压力过大,顾骁的事机缘巧合引爆了他的情绪。”丁毅安慰道,“不要担心,你们关系那么亲,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就起嫌隙,好好谈谈心,就什么事都没了。”
  
  想起张君逸临走之前的眼神,程无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次不一样,不是我撒撒娇就能糊弄过去的。”
  
  丁毅觉得有些好笑:“紧张成这样?要不,我先和张先生谈谈,做个缓冲?”
  
  程无双忙不迭点头:“那就谢谢丁叔叔了,一切都靠你了。”
  
  丁毅道:“我等会儿就去联系张先生。不过你们的冲突因顾骁而起,我也确实有些好奇,你的确或多或少表现出了对他的不满,那又为什么会请他来我们家?我给他以前工作的地方打过电话,李经理说,你用了不小的价码引-诱那孩子来上班,大有不得手不罢休的意思。”
  
  程无双垂下眼,半晌才开口:“听说顾骁最近在圈子里有了点小名气,宴席请上他,会很有面子。田若瑜就想请他来生日宴主厨,好出风头,我就想恶心她一下。谁让她上次害得我过敏,差点误大事。”
  
  “我明白了,不过这只能解释你请顾骁来程家工作的原因,你对他的成见,又从何而来?”
  
  程无双脸上微微发热,手指绕着头发,缠了一圈又一圈,丁毅看着她的小动作摇头:“无双,本来我无权干涉你的私事,只是程老先生离家之前再三嘱咐我多照看你,我只能厚着脸皮打听清楚了。程家从上到下的人不能起什么大嫌隙,否则容易被外人钻空子。你对顾骁不满,相应的,他对你的印象也不会好哪儿去,他如果起了异心,对程家会十分不利。我想,这也是张先生坚持你开除顾骁的一个重要原因。”
  
  她手指一用力,头发被拉紧,扯得头皮微微发痛,昨夜的一切又重新浮现回眼前,她咬了半天嘴唇,最后还是吞吞吐吐的把和顾骁的冲突告诉了管家。
  
  丁毅听得直皱眉头:“无双,不是我想说你,你这也未免太不谨慎了。请顾骁来程家就是逞一时之气,人来了你又做出这样的事。他以前并没有和你交流过,对你的印象只能建立在别人的评价上,你应该耐心一些,他在程家久了,自然会知道你不是那等不自重的人。你不以礼待人,宽容大度,却抓住人不放,说了那么多轻浮的威胁的话,这不是坐实了你的坏名声吗?你还是太冲动了点。难怪张先生要事事操心,他实在是放心不下……”见她眼中隐隐有水光闪动,他收住话,叹息道,“好了好了,你一向聪明,我就不多说了。以后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更要冷静下来,三思后行。”
  
  程无双道:“我太轻率了,以后我一定注意。不管是董事会的人还是田若瑜来刺激我,我都会努力的镇定下来。”
  
  “好,好,不要这么垂头丧气,圈子里像你这个年纪的人,肯听劝的可没几个,你已经很好了。我这就去联系张先生,和他说道说道。”
  
  “等等,丁叔叔!”他起身欲走,程无双忽的想起一事,叫住他道,“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昨天晚上的事告诉张叔叔?就说顾骁听信谣言,我很不爽就够了。张叔叔如果知道我对顾骁那样,一定比火山爆发还吓人。”想起张君逸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丁毅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孩子真是……也就张先生能管管你了。”
  
  张君逸的愤然离去让程家上下十分不安,但是两日后,他从香港回来,带了不少礼物给程无双,众人又放下心来。程无双生怕他再生气,之后整整一周都没有生事,乖乖在家吃药养病。这一日午后,张君逸驱车来程家,丁毅在门口迎接他,笑着说:“无双刚刚午睡不久,张先生有急事吗?需要我去叫醒她不?”
  
  张君逸走进门厅,松了松领带,道:“别叫她,让她睡。她这两天脸色才刚刚正常些,让她继续养养。我只是想告诉她,公司的事我暂时稳下来了,让她别总是发愁。”
  
  “辛苦张先生了。那你先休息一下,用些茶点?”
  
  张君逸点头:“好。去东边露台怎样?刚刚下车的时候,我看见那边的蔷薇开得实在好。正好今天不热,趁现在看看花,再晚个一两个星期,恐怕户外会热得待不下去了。”
  
  佣人立刻在露台上置好桌椅,张君逸请丁毅一同坐下,和他天南海北的聊天打发时间,没过多久,顾骁端着茶点走了过来,刚出烤箱的蛋糕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和蔷薇花香交融在一起,让人心中油然生出闲适愉悦的感觉。
  
  他轻手轻脚的把点心放好,执壶给桌边两人倒上花草茶,张君逸只觉得一股清香从鼻端缓缓缭绕开来,凝神一看,旁边的年轻男人修长的手指握着壶柄,圆滚滚的玻璃壶中的花苞浮浮沉沉,被阳光映得仿佛即刻就要绽放一样鲜活。
  
  顾骁倒了茶就躬身告退,离开了露台。张君逸眼角余光扫过他的背影,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淡淡暑意似乎慢慢从胸中消去,忍不住道:“这花草茶倒不错,哪里买的?”
  
  丁毅答道:“不是买的。这段时间花园开了不少花,小顾采了一些晒干制茶,做得相当不错。无双就特别喜欢他用玫瑰花苞做的茶,这几天天天都喝。”
  
  “这年轻人做事细致得很啊。”张君逸淡淡道。
  
  丁毅点头,思忖片刻,道:“张先生,你似乎对小顾有些反感。他是不是哪里不妥当?”
  
  张君逸摇头:“他能做错什么?厨艺是没问题的,举止也进退有度,长得又好,相当优秀。”
  
  “恕我冒昧,张先生,上次你对无双说,顾骁很可能会吸引她,我觉得完全没必要担心。确实,顾骁有很多优点,但无双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天真姑娘,她认识多少不错的年轻男人?除了相貌英俊举止优雅,还有相当的社会地位和丰厚的财富。若说温柔体贴会讨好人,那些男明星不是更擅长?但是无双没对他们另眼相看,区区顾骁又算什么?”
  
  张君逸看向丁毅,脸色越来越严肃:“我当然希望这一切是我的胡思乱想,所以我也不再为难那个顾骁。但是,在无双婚事定下来之前,我绝对不可能放心。你记不得了?无双的母亲身边也环绕着各种圈内精英,讨好她的男星,但她最后不顾一切嫁的,可是那个除了有张好皮相,一个聪明脑袋,一身装出来的礼貌之外一无所有的田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