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料峭春风吹酒醒 无端空阶三更雨
屋檐下的冰棱已经消融了,从屋檐上边落到地上,滴滴答答的响着,就如落在人的心坎上一样,让人听得只是心慌。枕着这雨声睡了一个晚上,早晨起来不免还有些神思恍惚,江陵容家的大院子里,丫鬟仆妇们出出进进,却还是朦着一双双眼睛,似乎没有睡醒一般。
“昨晚老爷发火了,摔了一个茶盅呢。”一个丫鬟靠在主院的大门旁边小声的说了一句,揉了一把眼睛,又打了个呵欠。
“是吗?”旁边一个仆妇很感兴趣的凑了过来问道:“什么事情,你可知道?”
“我那时正将送洗脚水进去,就看到一个茶盅朝我脚边飞了过来,吓得我将一盆洗脚水都泼了呢!本来还以为老爷太太会怪罪,谁知见着老爷和太太都是黑沉沉的一张脸,谁也没有说话,我便赶紧退了出来。”那个丫鬟看了看旁边那个中年仆妇嗒着一张脸,不服气的挺了挺胸道:“翠花嫂子,若是换了你,老爷太太不出声,可能比我跑得还快,谁还会待在那里等着吃排头不成。”
两人正说着,便见前边的小径上走来了两个年轻女子,身后都各自跟了两个丫鬟,两人赶紧歇住了话头儿,那丫鬟三步奔做两步的走了进去,那个中年仆妇则弯下身子,脸上堆出一副谄媚的笑容来:“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今日可来得真是早。”
穿着红色织锦裙袄,一派富贵气象的,那是容家的大少奶奶,她一双丹凤眼瞄了下通往主院的青石子路,嘴角扯出了一丝浅笑来:“翠花嫂子,可是有什么新鲜事儿,见着你和秋月在这里闲磕牙,何不说来让大家都听听?”
“大少奶奶,这可冤枉我了,我方才只是和那秋月说了句闲话,太太那边可离不得她,哪里敢拖她在这里磕牙!”翠花嫂子弯着腰,陪着笑,心里只在想着大少奶奶这眼神怎么这样好,秋月走得那般快,一眨眼便不见了影子,可她还偏生给看出来了!
“大嫂,你就别问翠花嫂子了。”旁边的那个穿着葱绿色裙袄的年轻女子微微一笑,她的肚子明显有些隆起,看得出来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子了,一个丫鬟伸出手搀着她,生怕有半点闪失:“问她有什么用,她只是一个守主院大门的,又能知道些什么?不如我们快些进去,也好早点知道什么事儿。”
大少奶奶转了转眼神,虽然脸上还是带着笑,可却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形状。她的眼角吊起很高,朝翠花嫂子轻轻一撇嘴,便拉着二少奶奶往里边走了进去,一边低声向二少奶奶道:“你就是性子好,一心为他们开脱。依着我的看法,这些下人,一个个嘴巴子刁钻得很,指不定又在编派谁的不是呢。咱们来容家好几年了,这里边的下人不还是个个拿着夫人的话当圣旨,可咱们说的,他们都当耳旁风!”
二少奶奶小圆盘子脸上堆出一丝笑容来,一双眼睛嗔怪的看着大少奶奶,眼风远远的飞了过去:“这容家以后可是你来主持中馈,你自然着急,我可不用操心,你是看着我轻松了去,心里头不舒服还是怎么着?”
大少奶奶伸出手掐了一下二少奶奶的肩膀,咬着牙笑道:“我可是为了你好才这般说,没成想好心当成驴肝肺!也罢,以后我便再也不说这话,你便去做你的弥勒佛,见人堆着一脸笑便成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脚步踏上了主院的大堂台阶,就见穿着浅蓝色棉袄的秋月从里边走了出来,见着两位少奶奶,笑盈盈的给她们行了一礼:“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安。今日夫人说头有些不舒服,便不用两位少奶奶来请安了,她想静心休息一会。”
听着这话,两位少奶奶对望了一眼,大少奶奶用疑惑的音调问:“夫人病了,我们做儿媳的自然要来侍疾,秋月,你进去替我问问夫人,莫非是嫌我素日里太吵闹了不成?”
秋月陪着笑,一双眼睛只是望着脚尖儿,低声说道:“大少奶奶,你便别为难奴婢了,还请回去罢。”
大少奶奶冷冷一笑,眼睛横着朝秋月扫了过去,看得秋月缩了缩脖子。她回头看了下大堂,见里边安安静静没个声响,这才转了转眼珠子,踏上前一步小声说道:“昨晚老爷砸了一个茶盅,至于是什么事儿,我还真不知道!”
正说着话儿,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位少奶奶转头一看,一位穿着棉袍的年轻公子从后边走了过来,眨着一双眼睛,一脸的茫然,似乎也没睡醒。秋月朝那年轻公子行了一礼道:“三少爷早,请跟奴婢进去,老爷和夫人正在等三少爷呢。”
“二弟妹,你说这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儿?”大少奶奶扯了扯二少奶奶的衣袖,眼睛往主院瞄了几眼:“不叫我们进去,偏偏那么早又喊了三弟过来,这事该和他脱不了干系。”
二少奶奶脚步不歇的往前走着,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也就你想得多,还能有什么别的事不成?约莫又是想让他去管哪间商铺了。婆婆就偏心着最小的儿子,大嫂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是这三弟也忒不成气候了,赚钱的铺子到了他手里从来就是贴钱,若不是大哥管着田庄和金玉坊,恐怕这个容家老早就是个空壳子了。”
提到钱这码子事儿,大少奶奶便皱起了眉头:“你快别提钱这事儿了,我倒是羡慕你们,两人都是撒手掌柜,二弟安安心心在学堂里念书,说不定考了功名出去,那你也就过上舒心日子了,跟着去放了外任,在外边做着当家主母,想怎么快活便怎么快活。”
二少奶奶叹了一口气道:“你以为这个外任是这么好放的?咱们可是嫁到了江陵容家,他们要与朝廷撇清关系,咱们只能忍气吞声的,为了这两个字便窝窝囊囊的活一辈子,分分明明上边有路子都不会走”
容家在江陵乃是有名的世家,虽说家中翰墨藏香,却不愿意和朝廷攀上太多关系,家中子弟没几个在朝里做官的。可偏偏朝廷却不肯放过容家,容大老爷的姐姐容秀月便在二十多年前被选进宫里,生得一个皇子,封了容妃的分位,甚是得了几分恩宠,可容家却依旧不因有这关系而得了几分好处,出了一个宠妃竟和没出差不多。
容老太爷故去的时候还千万叮嘱着,容家后人不可去朝堂参政,考学考到秀才足矣,不要再往上边考了!这句遗言活活的压得有野心的容家人没了脾气,容二少爷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学堂读书都读了快十六年了,和他同岁发蒙的同窗们,好多都已经考了举人,有些都甚至考上进士了,只有他,还是顶着个秀才的名儿坐在学堂,真是满心的不痛快!
大少奶奶比二少奶奶的怨言少不了多少,也是窝着一肚子气。容大少爷现在掌管着容家大房的铺子,可婆婆宠着小儿子,隔三差五的便找着容大少爷过去提出要分间铺子给容三少爷管。若是单单是管铺子也就罢了,可气的是每间铺子到了容三少爷手里边亏钱,过不多久又丢回来给容大少爷,他便撒手不管了。
容大奶奶嫁进来也有五年光景了,总想着婆婆也该撒手让她慢慢主持中馈了,可没想着她到现在都是闲人一个,请安问好不能少,家中那账簿子可离她不知道还有多远。容大奶奶见弟妹在身边念叨,心里也烦恼了起来,拉拉容二奶奶的衣袖道:“我们去那边亭子里坐着,过会打发丫鬟去那边听听是什么事儿,不要又是铺子的事情才好,想想都头疼,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容家的园子不是很大,可却很精致,有一个大湖,依着湖是几处亭子假山,夏日里边不说是荷花十里飘香,至少也得有三里远。虽然现儿是初春,湖泊里没得荷花的影儿,可在湖边的亭子里歇息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两位少奶奶在园子里的一处亭子里边坐了下来,丫鬟们放下软帘,又有个丫鬟去了厨房拿些燃着的炭过来将亭子里的暖炉烧起来。两人舒舒服服的坐在亭子里,眼睛从没有放下帘子的那一扇门望了出去,继续开始说着闲话儿。
“咦,那不是三弟妹?瞧她脸色苍白,似乎是生病了。”大少奶奶的眼神好,一眼就看见园子那边走来一个年轻妇人,由一个丫鬟扶着,病歪歪的似乎要倒在她身上般,脚步都有些轻飘飘的。
“刚刚喊了三弟过去,这下子又传三弟妹,恐怕这便不是铺子的事了。”二少奶奶沉吟道:“看三弟妹那脸色暗淡,该是和三弟吵架了?她也怪可怜的,娘家人都不在了,吵起架来都没一个撑腰的,不比你我,就是想和咱们吵,还得先掂量着。”
“三弟妹人好得没话说,只是性子也太软糯了些。”大少奶奶叹着气说,手里捻着手炉的穗子不停的打着圈儿,那手炉套子绣着一枝红梅,栩栩如生般,那花蕊都似乎还在不停的颤抖,能招蜂引蝶似的:“你瞧三弟妹的绣工,可真真是没得说,我家嘉懋和春华的贴身衣物,全是她亲手给做的呢。”
二少奶奶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也感叹着点点头道:“现儿她就忙着给我肚子里这个在做了,真是个勤快人儿,温柔能干又有好才情,只可惜娘家弱了些,始终不得婆婆喜欢,只是因着她父亲和公公彼此赏识,这才让公公看重了几眼。”有优势的人说到比自己弱势的人,始终都不会缺乏赞美,所以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此时的意见都很一致,容家的三少奶奶可真是个好人。
“二弟妹,咱们派个人去打听打听看,到底是什么事儿?就算三弟和三弟妹吵架,也该有个由头罢?兴许是和咱们还有些干系呢。”大少奶奶靠着椅子坐着,背后塞了个软垫,亭子里边暖烘烘的,有些微微的想打盹的感觉,可心里究竟还是牵挂着主院里边的新鲜事儿,始终不肯合了眼睛。
“大少奶奶,奴婢这就去瞅瞅。”她的贴身丫鬟小红弯了弯腰,不得大少奶奶点头,早就一溜烟儿的往外边去了,外边蒙蒙的天色,衬着她一身浅蓝色的棉衣棉裤,很快便混在一起,分不清那个背影来。
“大嫂,你的丫鬟就是机灵,哪里像我这两个,杵在这里都不知道动弹!”二少奶奶啧啧感叹着,伸出腿踢了踢那个炭盆儿:“还不快添些炭来,看着这火又小了些。”
(PS:不少看文的菇凉都提到了容家秋字开头的丫鬟怎么没有避讳改名,丫鬟和小姐都有个秋字开头不太好,确实是这样,可这是有原因的,请看某烟解释哈!
本来这是该要避讳的,因为容夫人不喜欢秋华,所以故意不给秋字开头的丫鬟改名,用来羞辱秋华,意指她和丫鬟身份差不多。68章里借丫鬟的话点明了这原因:“夫人不待见三少奶奶也倒可以说是婆媳关系不好,可就连四小姐都恨上了。四小姐名字叫秋华,夫人偏偏要将主院里的丫鬟名字都取个秋字开头,不是有意作践四小姐不是?”
和春华同字开头的有个春燕,在贾姨娘刚进府就被送出去了,没在了,一个冬字开头的冬梅逃掉了,文中还有个丫鬟叫夏蝉,怕中间改了读者们看着不习惯,也就没给她改了,而且夏蝉后来也出府了死在外边,文中再没有别的需要避讳的丫鬟了。
至于少爷们从“嘉”字,小姐们的名字为什么是华字放在了后面……这个确实不符合古代中国取名的那种习惯,因为这书是《大周行医记事》的姐妹文,那里边容家几位小姐的名字都已经安排好了,当时就想着随手安个名儿,所以就用了春夏秋冬,然后……于是……所以还请大家将就着看吧。《大周行医记事》里边,苏家的女孩子取名都还是挺合规矩的,这文因着是历史遗留问题,不太好改,所以只能留下大BUG一只。如果雷小姐们的名字的菇凉就不要点开看了,免得让自己心里不舒服,因为我没有远见,没想到还会写姐妹篇,所以小姐们的名字有些不妥当,只能在这里说sorry了。)
第一卷 料峭春风吹酒醒 一枝红杏出墙来
主院的屋子里边,一种寒意盘旋不去,比屋子外边更冷了几分。
容家三少爷容中毓刚刚踏进内室的门,就听到一声怒吼:“你这孽子,还不给我跪下!”这一声让他全身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眼睛,便见到父亲容老爷黑了一张脸站在屋子中间,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他,似乎能冒出火来一般。
容老爷见自己的三儿子眯缝着眼睛走了进来,听着自己的怒吼声还是一副神情茫然的模样,不由得火冒三丈:“阿福,去取家法来!”听了这话,旁边的容太太吓得脸色发白,一把将儿子按在了地上:“毓儿,你可省点心罢,快些向父亲告罪!”
容三少爷茫然的抬起头来,看了看一脸焦急的母亲,轻声问道:“母亲,到底是什么事情,儿子现在都糊里糊涂的,要我告什么罪?”
容太太见儿子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心中大急,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难道你忘记两个月以前去杭州贾家喝酒的事情了吗?”
这句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将容三少爷震得顿时清醒了过来,他白了一张脸望着容太太道:“母亲,莫非是安柔表妹写了信过来?她怎么样了,一切还好罢?”
话还没说话,一个老大的耳刮子便重重的落在了他的脸上,让容三少爷好一阵发晕,眼睛前边无数金星子乱窜,他捂住脸,抬头望向容老爷,无限委屈道:“父亲,儿子不过是问一句是不是安柔表妹写了信过来,父亲大人何故如此责罚儿子?”
“你还有脸问!”容老爷捂住胸口不住的喘着粗气,容太太见他那样,又赶紧走到丈夫身边,用手不住的帮他顺着气,自己在一旁眼泪珠子都要出来了:“毓儿,你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咱们容家的名声不就给你毁了去!”
容三少爷听到这里,脸上一阵发白,心里知道两个月前的事情终于是被掀开端到台面上了,不由得全身也发抖起来:“父亲母亲,儿子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的。两个月前儿子代替父亲母亲去杭州姨母家喝酒,不知怎么弄的便醉了,起来以后发现自己竟和安柔表妹睡在了一处,儿子是个守礼的,若不是喝多了些酒,也不会弄出这样的事情来!”
提到安柔表妹的名字,容三少爷既是惶惶,可心里又浮出了一丝丝甜蜜。两月前姨母四十大寿,可正好遇着父亲也要做寿,家中腾不出人手来,于是便派了他去杭州赴寿宴。
姨母见他来了很是高兴,带着他见了几位表妹,其中安柔表妹最是美貌,一双眼睛望向他,似乎有些说不出的情意,让他心里也飘忽了几分,一时间心中大恨,父亲不该替自己订下季家的女子,逼着他前年就成亲,若是他现在还是单身,可叫母亲来贾府提亲,亲上加亲,这可不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一门亲事?
只是这位安柔表妹却只是惊鸿一瞥般,直到寿宴酒都散了也没能再见着她一面,怏怏不乐回到贾府给自己安排的房间里,推开门,却见着一个白衣美人羞答答的坐在桌子旁边,粉脸低垂,一双翦水秋瞳不时的朝他瞟上了一眼,那视线又倏忽飘落到了地面上。
心中一阵欢喜,容中毓一把握住贾安柔的手道:“表妹,原来你在这里,却叫我好找。”
贾安柔抬起脸来瞟了他一眼,看得容中毓身子都要酥了一半,就听她的声音如那空谷黄莺般动听:“我们女眷自然不能和男子同席的。表哥,我爱慕表哥人才好,这才斗胆来表哥房间一叙,请表哥切勿认为安柔轻浮。”
容中毓此时哪里还把持得住,看着贾安柔只是不住的笑:“表妹,何必见外!”说话间,一张嘴就轻轻的落了下来,贾安柔却将他一把推开道:“表哥,请自重,安柔只是来找表哥把酒谈诗的。”说罢将桌子上的酒壶拿了起来满满的斟上了一杯:“表哥,请满饮此杯。”
虽然有些惆怅,可美人在前,皓腕如雪美酒飘香,容中毓也没有推辞,一口气便喝了三杯,与贾安柔说了几句闲话,就觉得头有些晕,心跳得厉害,看着面前的贾安柔更是媚到了骨子里边,一把揽过她,也不管她失声惊叫,只是拉着她滚到了床上。
那是一种容中毓和自己的妻子季书娘从未享受过的快乐,也许是因为偷情的缘故,这事情变得分外刺激,而贾安柔在他身下娇喘吁吁又让他更是兴致高涨,竟然一直做到筋疲力尽,从她身子下滚下来便呼呼入睡,到了半夜才醒过来。
床褥上有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几根乌黑的长发残留在枕头上边,而伊人却不见了踪影,容中毓拈起那几根头发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好香。”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四肢五骸说不出的轻松满足,这位安柔表妹倒也识趣,没有大喊大叫,被他占了便宜就自己走了。他的目光落在床褥上的几点血迹上,突然之间有些惶惑,表妹的处子之身就这样交给了自己,她会不会闹着要自己娶她?自己已经娶妻,而容家祖训是男子四十无子方能纳妾,若是闹了出来,还不知道自己会受怎么样的责罚。
一想到容老爷的严厉,容中毓全身就冷了下来,翻身就坐了起来。他在屋子里反反复复踱了几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整理好衣裳便偷偷摸摸的回了江陵。刚刚回来那几日,他简直是惶惶不可终日,闭上眼睛便想着安柔表妹会闹上门来,可是风平浪静的过了好些日子,也不见谁寻过来,他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女孩子失了身这可是丑事,谁会大张旗鼓来闹!
可过了两个月了,究竟还是来了!容三少爷握着那张信笺,一双手都抖了起来:“父亲,安柔表妹既然有了我的孩子,孩儿便娶了她罢!”
“你还有脸说这话!”容老爷指着容三少爷的鼻子破口大骂:“祖训你都忘了不成?四十无子方能纳妾,你今年才多大年纪?还差一长截呢!娶她?真真是想气死我不成?容家哪有娶了正妻再娶平妻的理儿?平妻什么的,都是那些在外经商的商户弄出来的,不合规矩,大户人家虽有用这法子的,但那绝不是我江陵容家!”
容三少爷眼前闪过那一张粉白桃腮,杏核眼含情脉脉,不由得鼓起勇气道:“父亲,我成亲也有一年半了,书娘肚子里都没个动静,现在好不容易有人怀了我的孩子,莫非还要骨肉流落在外边不成?不行,我无论如何也得将安柔表妹娶过门来!”
听到儿子提到“骨肉”两个字,容太太不由得心中一咯噔,望着屋子中间的炭火盆子出了神。三儿成亲都一年半了,三儿媳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大儿子已经有一儿一女,二儿子有了一个儿子,现在二儿媳又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了,唯有幺儿膝下空虚,这让她不免也有几分着急,现在听到侄女竟然怀了儿子的骨肉,心里也活络起来。
“儿媳见过公公婆婆。”就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容老爷和容太太抬眼一看,便见三儿媳扶着丫鬟站在那里,一张脸白得和纸一般,身子不住的在颤抖,门帘子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得她的裙袂卷住了她的一双长腿,身上挽着的那块披帛不住的飘摇着,拍打着她厚厚的棉裙。
容老爷见了她那副模样,心下也是感叹,三儿媳的父亲季老爷和他相交颇深,他也是看中了三儿媳的文才和品性,这才不顾她家道中落将她聘给自己的三儿子。原本是希望她能好好管束着这个从小便让他操心无数的儿子,可没想到究竟还是做错了,这儿子不仅没有改变,反而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来。
“书娘,方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容老爷招手叫她过来:“你怎么想?”
“媳妇还能怎么想?”季书娘的眼神十分空洞,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紧紧握着丫鬟的手,方才没有倒下去:“媳妇还请公公婆婆做主。”说到这里,只觉一阵恶心,捂着胸口,一摊子秽物便倒了出来,堪堪吐在了容三少爷跪着的那个地方,酸腐的味道惊得容三少爷从地上爬了起来,跳着脚儿指着季书娘喝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还想吐我一头一脸不成?”
季书娘惨然一笑,心里想着要是真能吐你一头一脸,我心中才是十分快活呢,可是她此时却没有半分子说话的力气,一身软绵绵的,眼睛前边慢慢的模糊起来,身子一歪便往旁边倒了下去,吓得容太太脸上都失了颜色,一迭声的叫着:“快快扶住三少奶奶,赶紧去外边回春堂请了大夫进府来看诊!”
第一卷 料峭春风吹酒醒 容贾针尖对麦芒
“恭喜容太太了,贵府三少奶奶乃是喜脉。”回春堂的老大夫仔细把了脉以后,站起身来连声向容太太道恭喜:“只是三少奶奶身子弱,还得多吃些安胎的药膳才是。”
“原来竟是喜脉。”容太太喜得眉毛眼睛都挤在了一处:“那是自然,还请钟大夫开方子罢!”一边赶紧唤着秋雨去三少奶奶屋子里边收拾:“厚厚的将床铺上,地上换了厚些的毯子,小心走路的时候滑了脚!”
秋雨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在主院外边遇着了正在门口和翠花嫂子闲话的小红:“你怎么在这里磕牙,也不怕大少奶奶罚你偷懒。”
翠花嫂子嘿嘿笑着,脸上的几道褶皱挤在了一处:“她若是不到这里磕牙,大少奶奶才会责罚呢!”回头看了看主院的屋子,翠花嫂子和小红两张脸都凑到了秋雨面前,扯着她的手儿不让她走:“里边到底怎么了?怎么连回春堂的钟大夫都来了?”
秋雨见两人都殷切的看着自己,不禁心中得意,小声说道:“我和你们说了,真出了大事!杭州表小姐怀了三少爷的孩子,现在三少爷说要娶她过府,老爷却是不同意,说容家没有娶平妻的规矩。”
秋雨的两个耳坠子打着秋千般,随着她说话的时候不住的在她耳边荡来荡去,看得小红好一阵眼花:“你说什么,表小姐有了三少爷的孩子?那三少奶奶怎么办?”
“三少奶奶嘛,她也有了身孕!”秋雨很快活的说道,一双眼睛闪闪的发亮:“老天爷总算是开眼了,三少奶奶可是个好人哪,可不能对她太过刻薄!哟,我不和你们说了,太太叫我给三少奶奶去收拾屋子呢,我便先过去了。”
空中流转着春雨欲来的气息,一阵阴云密密的堆积着,卷着厚厚的一角,拉出了一丝白亮的闪光,随即一个炸雷响起,震得小红和翠花嫂子都是一阵发抖:“我得赶紧去接少奶奶去,翠花嫂子,就先不和你磕牙花子了。”
小红迈开步子飞快的在青石路面跑了起来,一双胭脂红的绣花面子不住的从裤管下边露了出来,看的翠花嫂子一阵眼热:“究竟还是没嫁人好哇,还能穿这般鲜艳的鞋子,像我们,也就只好青黑灰三种颜色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面儿,翠花嫂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嫁了人的女子便是不金贵了,瞧着三少奶奶才进府那会子,水灵灵的模样,谁见了都要夸好颜色,可瞅着才一年半,人便憔悴了——也不知道三少爷那事情怎么了结,唉,三少奶奶可实在是个好人哪!”
三少爷和表小姐的香艳事儿已经被容老爷和容太太拍板定论了。
“你写封信给你姐姐,若是她女儿愿意来进府做贵妾便来,若是不愿意,那就请她随意,她愿意自己将我容家的骨肉拉扯大是她的事情了,反正我容家又不是只有她那一点骨血!”容老爷坐在座位上,面沉如水,心里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怨气:“见人一面就能与人苟合的,绝不是什么好女子,我本是不欲她进容家的大门,免得玷污了我容家的地面儿,只是碍着她是你的侄女,又有了身子这才退一步,你可得给我说清楚!”
容太太嘴角抽搐了下,偷偷望了一眼容老爷,低声说道:“这样不妥罢?若是生了儿子,难道要他做庶子不成?不如这样,生了儿子,便升她平妻的分位,若生的是女儿,那还是贵妾,老爷以为呢?”
毕竟是姐姐的女儿,自己嫡亲的侄女,怎么样也不能太委屈了她,虽然恨她不知检点,可究竟还是要照顾上几分才是。容太太心里好一阵为难,这个侄女儿也太不争气了,虽说自己儿子长得还算不错,可她也该知道他是有妇之夫罢!
“糊涂,你真是糊涂!”容老爷拍着桌子,望着容太太的脸涨得通红:“容家哪有什么平妻,本来是贵妾都不能有的,可事已至此,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已经退了一步,你莫非还想得寸进尺不成?你将容家的祖训都置于何地?若不是你素日里头惯坏了老三,他又怎么会无赖到这种地步!”
没想到这把无名火竟然烧到了自己头上,容太太哪里还敢再提这平妻贵妾的事情,赶紧应承着去给姐姐写回信。没想到那杭州贾家竟然拿乔,回信道若是容三少爷不娶贾安柔为平妻,便要将这事儿到处去宣扬,让人知道江陵容家根本就不清,骨子里头其实是一团污糟,养出的儿子竟然奸骗了贾家的黄花闺女,实在令人不齿。
容老爷看过了回信,眉毛挑了挑,嘴唇闭得紧紧的,拉成长长的一条线,到了末端,又诡异的向下边垂了下去:“好哇,既然他们要拿这个来要挟我容家,那也休怪我不客气了。”转头看着呆呆坐在那里的容太太,容老爷怒骂道:“真真是连句话都说不清楚,快些拿笔来,我亲自回信给你那姐姐姐夫。”
不久以后,杭州贾家便收到了容老爷的回信,一封四六体骈文,以极其深厚的笔力抑扬顿挫的将贾家的家教好好的损了一顿,最末表了自己的决心,若是贾家一定要拿这个要挟容家,容家没有办法,只能将容三少爷在族谱上除名,与容家再无瓜葛,至于他家的女儿未婚先孕这事,世人怎么看,自然也与江陵容家无关。
“壮士断腕,天下无不称誉;美人失身,世人皆有诟病;杭州繁华,闲话一日千里,江陵水深,坐等玉成清名。愿汝等多多思量,如愿做贵妾,便可将人送至江陵,若是还有其余奢望,恕容家绝不能答应。”看了这封信,贾老爷气得将那张信纸摔到了地上,将桌子拍得砰砰响:“我便是一根绳子勒死了她也不受这份气了!”
旁边贾太太吓得六神无主,全身都在发着抖:“老爷,你这是何苦,现在还不显怀,可慢慢的就会看着女儿的肚子渐渐的大了,总得要想个法子才是。别和容家计较了,赶紧将女儿送过去才是正理儿!”
贾老爷虽然说得声色俱厉,可终究还是拉不下那张脸,长叹一声道:“也只能这样了,只怪安柔太不争气,怎么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和那容中毓睡到了一处!”
贾太太眼中闪过一丝难堪,咬紧了嘴唇,手里涔涔的一手心汗,女儿的事情她也知道一二,只是不好和贾老爷直说而已。她打起几分精神,轻轻咳了一声道:“安柔虽说过去是做贵妾,可毕竟容太太是她的亲姨母,未必还不会照顾她不成?进了容府多多笼络人心,以后想着法子总归得升了平妻便是了,老爷你也别太生气了,免得气坏了身子。”
过了几日,杭州贾家便派了一艘船护送着贾安柔去了江陵,选了八个贴身丫鬟,两个有经验的妈妈跟了过去,一船的贵重嫁妆,临行前贾太太还偷偷塞了两万两银票给贾安柔,抹着眼睛道:“安柔,到了那边别怕舍得花钱,总要把上上下下打点好了才是正理,到时候你生了儿子想升平妻才会有人帮你。”
贾安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已经有些隆起,接过银票点了点头道:“母亲,我自然知道,你且放心便是,只是母亲帮我联系的江陵的那位大夫是否可靠?到时候还得有不少事情要仰仗着他呢。”
贾太太摸着贾安柔的头发,眼泪珠子似那断线的珠子般滚滚的落了下来:“我的儿,你早不那么糊涂,现在便不至于此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肚子里这块肉给堕了也是一条路,可你偏偏要奔着这条路上走,这是何苦来!”
被母亲说得一阵心酸,贾安柔趴在床头又是哇哇的吐了一盆子,眼泪水和着唾沫混在一处慢慢的滴到了床边的盆子里头,就如那莲藕丝儿,绵绵长长的扯不断一般。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和容三少爷截然不同的英俊脸孔来,剑眉星目,回眸望她一眼,似乎能将她的一颗心夺了过去一般,她摸着自己胸口喃喃道:“母亲,我不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便会一直走下去。”
“既然你都下了决心,母亲多说也无益,柔儿,你要好好的保护自己,那边可不比家里,你可是一个人,什么都得要担待着些。”贾太太转过头去看了看屋子里边的几个丫鬟婆子,细细的叮嘱了些事宜,这才抹着眼泪叹着气走了出去。
“夏蝉,帮我去寻些细软的布条来,明日起将肚子缚住。”贾安柔摸着隆起的肚子,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无论如何她要生下这个孩子来。
船只颠簸了几日,贾安柔呕吐了一路,到了江陵时已经是虚弱得两个丫鬟都有些扶不住了。马车到了容家正门口,却被门房拦了下来:“老爷特地交代的,贾姑娘是来做贵妾的,妾只能走旁边的角门进来,不能从正门进,麻烦还请左转往后边去罢。”
贾安柔听着门房的话,心里更是不舒服,马车辘辘走到容府的后边角门处,几个丫鬟将她搀了出来,她立在门口,心中一阵腻腻的油滑,不由得又稀里哗啦吐了个一塌糊涂,惹得角门口立着的丫鬟婆子们都嫌恶的皱了皱眉头。
这时,原本有些放晴迹象的天色却阴暗起来,东风卷着新发芽的树枝不住的舞动着身子,丫鬟婆子们抬脸望天上看了一眼,一个个撒腿便往里边跑了过去:“要下雨了,快些回去罢。”说话之间,雨已经纷纷洒洒的落了下来,淅淅沥沥的落在了贾安柔樱桃红的裙衫上边,打湿了她的裙裾,在衣裳上留下了一个个印记。
第一卷 料峭春风吹酒醒 大宅门风波初起
清晨烟雨空濛,一种淡淡的清香流转在空中,似乎含着蜜一般甜,院墙边上的蔷薇架子上爬满了藤蔓,粉白的蔷薇巍颤颤的绽放着它曼妙的身姿。蔷薇架子旁边立着两个丫鬟,一个丫鬟竖着耳朵听了下动静,笑着对旁边丫鬟道:“春燕,小姐和姑爷还没起身呢。”
话刚刚说到这里,却听到内室有人喊:“春燕,夏蝉,快些打水进来伺候我梳洗。”两个丫鬟相互挤眉弄眼的对望了一下,抿嘴笑着快步往内室走了过去。
内室的床上,容三少爷懒洋洋的抱住了贾安柔的身子道:“这么早就起来做甚,不多歇息会。”
贾安柔的脸朝里侧,嫌恶的皱了皱眉,可口里却说得甜蜜:“夫君,还不是心里记挂着要给你的母亲大人请安?我当然得替夫君在母亲大人面前尽孝才是正理。”
容三少爷欢喜的摸了她的脸一把:“好表妹,好娘子,娶妻当娶贤,夫君真是娶对人了。”
没有和他腻歪,贾安柔推开了容三少爷些,抄起放在床头的衣裳披在身上,伸出手来从容三少爷身上爬了过去,眼角斜斜瞄了他一眼,见他半眯着眼睛,一副深思缱绻的模样,用手整了整衣裳,挡住了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这才跨过容三少爷的身子,打开了内室的门,让两个丫鬟进来给自己梳妆。
穿戴整齐带着两个丫鬟便踏出了碧芳院的大门,院子门在身后咯吱作响,贾安柔伸手揉了揉眉心,一手掐着春燕的手,似乎有些气不顺。春燕低着头不吭声,只是扶着贾安柔慢慢的往前边走着,小姐素来脾性大,她已经习惯了。
分花拂柳的从容家园子里穿过青石小径,贾安柔一路走着,脚程也并不慢,很快就见到了主院的大门,她脸上浮出了一丝笑容来,要想在容家立足,怎么样也该奉承着姨母不是?所以她这才一大清早的就起床,心里想着来给姨母请安,顺便替母亲转达下思念之情。
正要走到主院门口,就见园子的那一头走来了几个女子,贾安柔扶着春燕的手站住,抬眼往那几个人身上看过去,依稀看得出是三个主子带着丫鬟朝这边走过来,她心里堪堪的漏了一拍,姨母有三个儿子,这该便是容家三位少奶奶了,只是不知道谁才是容三少爷的妻?
走得近了,贾安柔看得更清楚些,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位穿大红衣裳的年轻妇人,鹅蛋脸柳眉凤目,一看便知是个厉害人儿。后边一个穿葱绿,小圆脸盘子,肤色如羊脂玉般白皙,腹部有些隆起,看得出来有了身孕。另外一个穿淡蓝色衣裳,鸡心脸儿,身子纤细瘦弱,娥眉淡扫,只是有些不舒展,似乎有无限心事一般。
三人见到贾安柔,也是一愣,走在最前边的大少奶奶冷冷的哼了一声:“怎么大清早的便见了外人在咱们园子里转呢,这守门的婆子越发没得个规矩了,什么人也放进来。”
夏蝉见大少奶奶在指桑骂槐,心里替自家小姐不忿,走上一步行了个礼道:“这位少奶奶,我们家小姐昨日才和容家三少爷洞房花烛,正准备去拜见夫人的,可不是外人。”
大少奶奶自然知道贾安柔是谁,本来是想踩着她说几句话给三少奶奶季书娘出口气的,没想到夏蝉自家撞了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影儿,朝身边的丫鬟小绿呶呶嘴儿:“替我掌嘴。”
小绿也不客气,走上前去劈手就给了夏蝉一记耳光,打得她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捂着嘴大声问道:“你怎么打我?”
大少奶奶看了夏蝉一眼,只是冷笑着不说话,她身后的小红却利索的接过了话头儿,倒豆子般说了一长串:“不打你打谁?真真是可笑,什么叫昨日才和容家三少爷洞房花烛,一个做妾的,说什么洞房花烛?还准备拜见夫人,她拿什么身份拜见夫人?若是跟着三少奶奶做贴身丫鬟,那倒也是可以拜见的。奶奶,小红说的可对?”一面流水般说着,一面觑了那边贾安柔一眼,见着她脸色有些发白,这才得意的打住了话头。
身后的二少奶奶也细声细气的开口了:“小红,你还没说清楚,做了妾便不分贵贱,贵妾说来说去也还是个奴婢,只不过稍微抬举了些,算半个主子罢了。贾姨娘,我劝你还是回去罢,这主院里边可没有你站的地方。”
二少奶奶这话刚刚说出口,身后的丫鬟们便哄然笑了出来,贾安柔气得脸孔涨得通红,扶着春燕的手直发抖,瞅着一干人等从自己面前走了过去,就听着大少奶奶欢快的声音对着守门的翠花嫂子道:“翠花嫂子,你看门也得留心着,可不能阿猫阿狗的都往里边放,眼睛擦亮些。”
贾安柔听到这话,不由得心里头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站在路边,好半天都没把那口憋着的气吐出来,春燕和夏蝉两人也跟着站在旁边白了脸,没想到小姐刚到容家就受了这样的委屈,按照小姐的性子,该将气撒到自己身上了。
“走罢,回去。”没想到这次贾安柔倒没有似平日,只是脸上颜色转了几转,扶着丫鬟的手便走了回去。到了碧芳院,容三少爷还没起来,贾安柔一声不吭的搬了椅子坐到蔷薇花架下边,皱着眉头看着内室,心里一阵烦恼。
本想着贵妾好歹有个贵字,容夫人又是自己的亲姨母,到了容家也该是活得舒舒服服的,可没想到初来乍到却被那几个少奶奶如此糟践了一番。贾安柔心中愤恨,凝神细想,从这三个人的模样气势看起来,那个穿淡蓝的该是季书娘,听说她娘家败落,所以该是那种忍气吞声的神色,见着自己也没说半句话,想来是个好对付的。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容夫人派了自己贴身的沈妈妈过来碧芳院,向贾安柔细细交代了一些事情,请安以后她便不必过来了,容老爷已经吩咐过主院守门的,贵妾没资格来向夫人老爷请安问好,就自己呆在院子里边便是。若是以后有什么要紧事情,派丫鬟来禀报一声便是。贾安柔听着心里旺旺的烧了一把火,可脸上却不能显露半分,笑着喊春燕塞了一个银角子到沈妈妈手里头:“安柔知道了,劳烦妈妈回去告诉姨母,安柔不会给她添麻烦的。这个银角子妈妈拿去打酒喝茶罢,只怕少了些,下次来的时候再补足。”
沈妈妈得了银子,心中欢喜不已,回到主院和容夫人一说,直夸赞贾姨娘生得好容貌,那个肚子看着有些尖尖,该是男胎。容夫人笑着啐了一口:“你这个老货也忒会逗我开心,才两个月的身子,怎么就能看出肚子是圆是尖。”
沈妈妈也尴尬的笑着,退到一旁摸了摸头,心里想着,贾姨娘似乎肚子确实有些显了呢,大抵是牙口好,吃得多,所以比三少奶奶要显怀一些。
过了大约五个月,荷花正开得繁茂,粉色的蓓蕾如箭杆般挑出水面,同着那朝霞争奇斗艳之时,漱玉居里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容二奶奶生了个女婴。容老爷很是高兴,摸着胡须道:“老二先有嘉荣,现儿又得了一个女儿,一儿一女,真是凑了个好字。唔,这个便取名叫夏华罢,刚刚好也是夏天生的,应景。”
孙子孙女永远不嫌多,容夫人兴致颇高,笑着对容老爷道:“老三家的也很快便有两个了呢,老爷可得预先想好名字才是,免得到时候忙了手脚,把脑袋都想破。”
容老爷瞥了夫人一眼,见她喜得连嘴巴都合不拢,心里却有些不开心,这老三是给她惯坏了,竟然弄了个姨娘出来。放眼看着容家,长辈里边也就三叔年过四十无子方才纳了一个妾,这个妾也没生出儿子来,后来只得过继了一个;小辈里边……容老爷一阵烦躁,也就是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了。
书娘肚子里这个他早就想好了,如果是个孙子,那便叫嘉瑞,如果是孙女,便叫秋华。贾姨娘肚子里头那个他还没有去想过名字,贾姨娘之于江陵容家,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耻辱,容家的祖训到了他这里便被败坏了,以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唉,自己还是对老三疏于管教,自小便由着夫人娇纵,现儿成了这样一副浮浪子弟模样。
夏华满月的时候容家热热闹闹的做了一摊酒席,族人皆来恭贺容老爷又得了个玉雪可爱的孙女,夏华和容二奶奶长得极为相似,小小的圆脸,粉白的肤色可真真是和她娘一个模子里边出来的一般。
碧芳院里边此时却没有外边热闹,因为妾室是不能出门见客的,所以贾安柔只能和几个丫鬟妈妈呆在院子里边。夏蝉趴在门上,透过门缝看着外边人来人往,心里羡艳:“真是热闹得紧呢,小姐,大概现儿衣裳样子又变了,上边的对襟似乎不时兴了,没见到几个穿对襟衣衫的了。”
贾安柔此时却没有夏蝉的兴致,正在摸着肚子不住的呼着气,她冲着夏蝉不豫的喊道:“你就只会惦记着衣裳样子不成?快点来给我准备些东西,这个孩子可随时要出来了。”
站在贾安柔身边的林妈妈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贾安柔的肚子,只觉得里边有人在蹬自己一般,一张老脸笑开了花:“小姐,小少爷在肚子里边踢你呢。”
贾安柔这才脸色柔和了些,用手轻轻搭在肚子上:“还不是和他父亲一般,肯定身手不错,长相也不会差。”
林妈妈犹豫了下,凑近了贾安柔的耳朵低声道:“小姐,如何才能让人不起疑心的将小少爷生下来呢?毕竟离生产的日子还得两个月呐,我看着小姐这身子,估摸着这两日也该落地了。”
贾安柔沉吟不语,抬头看了看中庭的一棵大石榴树,此时那似火的榴花已经开败,一个个茶盏大小的石榴拉着枝条沉沉的往下边坠着,好半天她才挤出了一句话来:“来容家这么久都没有寻过三少奶奶晦气呢。”
第一卷 料峭春风吹酒醒 平白无故遭算计
午后的随云苑一片宁静,只有树木间偶尔有夏蝉的一丝鸣叫,那鸣叫声拉得长长,声嘶力竭,如油枯灯灭的老者临死前的喘息一般,走在树下偶尔听到这样一声,心里似乎升起了一丝丝悲凉。
季书娘坐在院子的梨树下正在做针线活,她的贴身丫鬟烟墨正拿了扇子在一旁轻轻摇着,不时的拿着帕子替她拭汗,心疼的劝道:“奶奶,你去歇息着罢,衣裳还不忙做呢,大夫不是说了日子都还要到十月份去呢,不还有两个月?”
季书娘放下针,微微叹了一口气:“我这是给大姑娘和二姑娘在做呢,总不能自己肚子里有了,便忘记了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不是?”
烟墨瞧着季书娘越发瘦小的脸,不由得心中一酸,自己是三少奶奶刚进容家时便跟着她的,相处了两年多,只觉得三少奶奶生得一副好相貌,心肠极好又有才情,可偏偏不得三少爷喜欢,去年倒也罢了,没得别的去处,晚上总是在这随云苑的。可自从那位贾姨娘进了容家,三少爷便很少来过这边,听说贾姨娘还将自己的一个陪嫁丫鬟给三少爷开脸做了通房,所以三少爷更喜欢在碧芳院里呆着了。
大门上边响起了叩门的声音,烟墨应了一声站了起来便往大门边上走了过去,打开门一看却愣在了那里,门口站着随云苑的夏蝉,额头上边有着细细的汗珠子,一张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望着烟墨似乎要滴出水来般:“烟墨姐,我找三少奶奶。”
烟墨犹豫的回头看了一眼梨树下的季书娘,转过脸来看了看夏蝉,坚定的摇了摇头:“你们碧芳院的事情怎么找到随云苑来了?贾姨娘不是颇有手段能拘着三爷不往这边来吗,让她去找三爷好了。”
夏蝉见烟墨不肯通传,伸着脖子往里边一看,季书娘正张着眼睛往门口望,她跺了跺脚便放泼耍赖起来:“三少奶奶,人人都夸你心肠好,可现在我们家姨娘出了大事,你却推了个丫鬟到外边拦着,这分明是将人往死里整,哪里来的好心肠?”
这几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季书娘耳朵里边,心中也是一咯噔。容家大房这边到现在还只出了贾安柔这唯一的姨娘,大家都装做没有这人一般,贾姨娘倒也安分,并没有像传闻里边的那些得宠的美妾跑来找正妻争斗,今日里头却又是有什么事情来找她呢?
想到做闺女时看过的《女诫》,季书娘叹了口气,吃力的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也罢,小妾出了事情,正妻总得去看看罢。她唤住了烟墨:“烟墨,不打紧,你过来扶着我,我去看看贾姨娘。”
烟墨愣了愣,见季书娘扶着椅子站在那里,额头上边有着星星点点的汗珠子,被太阳照着,莹莹的闪着亮光,不由得赶紧跑了过去搀扶住了她:“奶奶,你让她去找夫人便是,何必累了自己。”
季书娘柔声道:“不碍事,我去看看,夫人现在还正在午休,不好打扰。”
夏蝉眼中闪过一丝快活的神色,走了出来搀住季书娘的另外一只手,嘴角露出一丝甜蜜蜜的微笑:“哟哟,我方才可说错了,现儿才知道三少奶奶可真是个大好人儿!”
季书娘摆了摆手道:“旁的话别多说了,快些领我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夏蝉一边搀着季书娘往外走,一边低声说道:“我们家姨娘吃过午饭就觉得身子有些不舒服,动动都痛,她心里慌张,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叫我来找三少奶奶。”
烟墨望着打在青石路面上的阳光,白花花的一片,翘着嘴道:“你家姨娘就这般金贵了?身子不舒爽去找大夫来看呀,好像不是有请过大夫诊脉的?为何偏偏这时候要来劳累我家三少奶奶。”
两个丫鬟打着嘴仗,季书娘倒也没多在意,只是随云苑与碧芳院相处甚远,走得她一头的汗珠子。到了碧芳院门口时,就听着里边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那声音时断时续,非常凄厉,季书娘心头一紧,自己也怀着孩子,听到这声音不免感同身受,赶紧大步朝院子门走了过去。
夏蝉伸出一只手去推门,扯着嗓子喊道:“姨娘,三少奶奶来看你了,你可得忍着些。”
碧芳院的门出其不意的开了,季书娘一脚踏了进去,却只觉得地上有些滑,身后似乎被人推了一把,她不由自主的往前扑了过去,只听着耳边有烟墨的惊呼,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微弱的响起:“三少奶奶,你为何要来撞我的肚子?”
烟墨似乎想来拉住她,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季书娘此时已经摔倒在了地上。本来她是面朝下摔过去的,可是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季书娘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硬生生的将自己的姿势调整了过来,等烟墨爬过来时,季书娘侧面着地,捂着肚子不住的呻吟着:“烟墨,快扶我起来,我肚子痛。”
碧芳院的前庭一片混乱,地上倒着两个大肚子的年轻妇人,丫鬟们个个惊慌不已,围在主子身边哭哭啼啼,这是容夫人出现在院门口看到的一幕,她惊讶的看着季书娘,没想到这个三媳妇外表看着温柔,却是如此狠毒,竟然来碧芳院来找贾姨娘的祸事了。季书娘侧面扑在贾安柔的身子上,贾安柔被压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只是呼痛,底下的裙子有一点淡淡的红色。
“快去请大夫和稳婆过来!”容夫人毕竟生过四个孩子,见着这阵仗,也知道危险,赶紧打发身边的秋月出府去找大夫和稳婆没,这时蹲在地上的夏蝉跳了起来,抹着眼泪道:“夫人,我去找大夫罢,秋月姐姐要跑两个地方,恐怕赶不过来。”
容夫人点了点头道:“你还算是个机灵的,快去罢。”
稳婆是早就预备下了的,只因为离生产的日子还早,所以没有住到府里头来,听着容家的丫鬟慌慌张张的来请,张稳婆不由得吃了一惊:“不是还要到十月份吗,怎么今日就来喊我了。”
秋月喘着粗气,来不及详细解释,拖着张稳婆和她媳妇就往外边跑:“今日出了点事,三少奶奶和贾姨娘摔了一跤,贾姨娘还见红了,裙子都染了一块呢!”
张稳婆挎着篮子跟着秋月往门外跑,一双脚儿似乎生了风一般:“你便放心罢,七活八不活这都是讹传,容家家大业大,少奶奶和姨娘定然保养得好,小少爷提早些日子出来也是安然无恙的。”
秋月将张稳婆婆媳两人塞上容家的马车,吆喝着车夫快些赶着往容府走,一边抹着汗对张稳婆道:“你可得拿出你的真功夫来,今日可全看你了。”
张稳婆张着嘴笑道:“你便放心罢,老婆子在这江陵接生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这活计不好,你们容家也不会来请我不是?我媳妇跟着我接生有二十年了,也不会失了手的。”
走到碧芳院时,贾姨娘已经被抬到了内室的床上,张稳婆和她媳妇撩开裙子检查了一下,不由得吃了一惊:“都开了五指,快要生了。”赶紧指挥了丫鬟婆子们去烧热汤,取草纸过来伺候着。
容夫人听着要生了,心里一阵紧张,虽说贾安柔只是个姨娘,可她另外一重身份却是自己的亲侄女,况且这是老三的第一个孩子,如何能不记挂。她望了望床上一脸煞白的贾安柔,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道:“安柔,你不要太害怕,张稳婆可是江陵城里有名的,绝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贾安柔额头上不住的淌着汗珠子,手抓紧了容夫人几分:“姨母,安柔害怕,万一安柔不在了,随云苑的三少奶奶会怎样对安柔的孩子。方才若不是她有意来撞安柔的肚子,安柔也不会要提早两个月生了。”
“她敢!”容夫人心中焦躁,不由得语气重了几分,拿着帕子替贾安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轻声安慰道:“你放心生孩子罢,这产房我不便久留,先出去了。”
张稳婆在旁边听着容夫人和贾安柔的对话,朝媳妇使了个眼色,两人都心领神会,大宅门里是非多,看起来这该是正妻和美妾之间的一场较量了。这时旁边来了个老妈妈,朝每人手里塞了一个荷包,张稳婆捏了捏,大约是个十两的元宝,她惊讶的看了那个老妈妈一眼,没想到给个小妾接生,主家夫人还没打发,这边倒先给上了,而且还出手不俗。
贾安柔生得倒还顺利,只得天黑时分孩子便生了出来,张稳婆和媳妇将那个新生的女娃简单的洗了下,捧到贾安柔面前道:“是个女娃,长得真像母亲,大眼睛小嘴巴,活生生的美人坯子。”
看着襁褓里的小婴儿,一双眼睛微微闭着,鼻子微微上翘,贾安柔微微一笑,轻声的说了句:“真好,长得真像她父亲。”
产房里正说着话,这时外边传来急促的喊叫声:“稳婆,稳婆,我们家三少奶奶该是要生了,还请过去看看罢!”
张稳婆和媳妇脸上都是一喜,没想到今日财运不错,进一家门,接了两单生意。她匆匆擦了擦手高声应道:“在呢,在呢,稍等下,马上就来了。”
两人收拾了东西便往外边走了去,出了门便看见了一个丫鬟,急得脸上都变了颜色,手都在发着抖,见着张稳婆从里边走出来,一把拖住了她:“稳婆,快些去看看我们家少奶奶,看那样子不好呢。”
三少奶奶生产却不如贾姨娘顺当,痛了一个晚上,直到半夜时分才生出了一个小女娃,瘦瘦小小,几乎都抱不上手,一双眼睛紧紧的闭着,似乎都睁不开来一般。张稳婆看了看床上已经昏死过去的三少奶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这个才像提早两个月生出来的娃呢。”
张稳婆的媳妇低声道:“婆婆,银子都拿了,我们还是装哑巴罢。”
第一卷 料峭春风吹酒醒 容老爷大堂赐名
似乎有人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季书娘能听到烟墨低低的哭泣声,可她却始终睁不开眼睛来,身子里边的力气都被人抽尽了一般,抬抬手都困难。
“三少奶奶,你可得熬过来才行,若是你现在就撒手了,还不知道他们会如何糟践姑娘呢。”一个粗嗓门像破锣似的响起,那是她从季家带过来的李妈妈:“你快些睁开眼睛看看哪,姑娘长得真可爱。”
有个柔软的东西触着她的脸孔,温热的呼吸让季书娘突然清醒了过来,脑袋里边想到了昨日碧芳院里发生的事情。那贾姨娘分明就是设了个圈套让自己钻,否则那会儿婆婆怎么就会如此赶巧到她院子里边去了。这贾姨娘真是狠毒,自己看她素日都没有来找过自己的事情,没想到她竟然拿肚子里的孩子作伐,定要将罪名给她坐实了。
若是自己不撑着这口气活下去,自己的女儿便真是一块被人踩在地上的泥了。想到此处,季书娘猛的睁开了眼睛,一片模糊以后,她慢慢见到了李妈妈和烟墨开心的笑脸:“给我吃点东西。”
身边有什么在蠕动,季书娘低头一看,一个很小很小的婴儿正躺在自己旁边,一双瘦弱的小手正在轻轻的触碰着她,这是她的女儿,季书娘不由得落下泪来。
李妈妈拿了两个枕头过来塞在季书娘的背后,烟墨将旁边准备好的红糖水端了过来,正慢慢的喂着她,突然内室的竹门帘子被人猛力的掀起,又重重的摔了下来,撞到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主仆三人回头一看,只见容三少爷站在门口,面容扭曲,一双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一般。
“贱人,竟然去暗算安柔!”他大步冲到床前,用手抓住了季书娘的衣领便将她提了起来:“你这般蛇蝎心肠,真是实在令人心寒。若是安柔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去替她陪葬都是便宜了你!”
烟墨见着容三少爷那副狰狞的模样,床上的三少奶奶已经是气息都不均匀了,鼓起勇气大声说道:“三爷,你可真是错怪少奶奶了,她根本没有暗算贾姨娘,是她自己跌倒的!”
容三少爷伸出手一把将烟墨推到角落里边,冷笑着道:“你不帮着你家主子说话还帮着贾姨娘说话不成?自己摸着良心想想,助纣为虐可不是仁义,你是在帮着害人。”
季书娘喘着粗气,额头上浮现着点点汗珠子,嘴唇灰白,她也不说话,只是用沉静的眼神看着容三少爷,看得他一阵不自在,嘴里只是嚷着:“你做出这副死样子来做什么,未必我还会心软不成!”
刚刚说完这句话,旁边的小女婴哇哇的哭了起来,虽然她看着瘦小,但哭声却很大,吓得容三少爷打了个哆嗦,手松了几分,季书娘又软软的倒在了床上,伸出手来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细声说:“娘的小囡不哭,乖乖听话。”
容三少爷仿佛这才想起这屋子里边还有他的女儿,低头看了看那小女婴,觉得皱皮皱脸,根本比不上贾姨娘生的那个女儿,不由得嫌恶的瞥了一眼:“哼,什么样的人便生什么样的孩子,瞧着这都是个难看的。”
“三爷,三爷!”门外响起了焦急的喊叫声,碧芳院里的夏蝉跳着脚儿喊着:“三爷,我们家姨娘说了,她不怪三少奶奶,是她自己不小心跌倒的,你千万不要来为难她,还是快些回碧芳院罢!”
容三少爷看了看那躺在床上出着粗气的季书娘,两条眉毛在一处打了个结,指着她骂道:“若不是安柔拦着,我非好好的给你松下骨头不可!你别装死,这事可没完,我要去父亲母亲那里替安柔讨个公道!”
门上的竹帘不住的晃动着,似乎在打着秋千般,季书娘见着那道身影慢慢的消失不见,这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烟墨,你替我研磨,我要写点东西,你去替我交给老爷。”
烟墨从地上爬了起来,两只眼睛里都含着泪,扯着季书娘枯枝般的手便哭了起来:“分明是那贾姨娘有心嫁祸到三少奶奶身上去的,为何三少爷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竟然跑过来将三少奶奶骂了一通。”
“你去罢,还指望他能有头脑不成。”季书娘用手推了推她,转头望了望身边正在啼哭不已的女儿凄然一笑:“娘会为了你活下来的。”
主院门口的香樟树下,一片绿色影子里头见着几点不同颜色的衣裳,翠花嫂子和秋月秋雨几个人正聚在一起磕牙,都在说着昨日里边三少奶奶和贾姨娘生孩子的事情:“都是两个小姐,只差了几个时辰,倒也热闹。”
“都提前了差不多两个月生的呢,阿弥陀佛,总算都顺顺当当的生了下来。”翠花嫂子的手放到胸前一个劲的念佛:“都说七活八不活,菩萨保佑两位姑娘可要平平安安哪。”
“听说昨日是三少奶奶跑去碧芳院推了贾姨娘,自己没站住也摔倒了,这才提前生的。”秋雨的眼睛瞟了瞟院子里边,见主院里没有人走出来,这才推了推秋月道:“你和夫人一道去的碧芳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
秋月拧着眉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这也倒是奇怪,我扶着夫人过去时,三少奶奶和贾姨娘都跌在地上,三少奶奶似乎扑在贾姨娘的脚那里,身子却是侧面躺着的,看上去那姿势有些奇怪,我可不敢说多话,谁叫贾姨娘是夫人的亲侄女呢。”
三个人正说着,便见容三少爷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眉头蹙到了一处。走到门口见着秋雨和秋月,眉毛舒展开了,一张英俊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来:“秋雨秋月,几日不见,越发长得标致了。”
秋雨歪了歪身子躲过容三少爷伸出来的手,朝里边指了指,轻声道:“三少爷,老爷在里边等着你呢。”
听着秋雨这般说,容三少爷犹如听到猫叫的老鼠,突然便没了神气,低着头,将手里拿着的那张纸捻得毕毕作响,步子也小了不少,慢慢的朝主院的大堂捱了过去。
“老三,还在外边磨磨蹭蹭的做什么,还不快些进来!”容老爷坐在大堂里的椅子上,看着容三少爷那缩头缩脑的模样心里就来气,去年老三都及冠了,可还是一点担当都没有,做生意比不上老大,读书连老二的一个角都赶不上,素日里边擅长就是和家里的丫鬟们调笑,吃喝玩乐算是最最在行的。
容三少爷见着父亲脸色沉沉,鼓起勇气走到屋子里边,将手里的纸递过去:“父亲,这是贾姨娘生女儿的生辰八字。”
容老爷看了一眼便将那张纸放在了桌子上边,然后伸出手来:“书娘那个的呢?”
容三少爷目瞪口呆的望着父亲,挠了挠头道:“我方才去了随云苑,可一时心中气愤,却忘了问生辰八字这回事情。”
“啪”的一声,容老爷的手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边,鼻子里哼了一声:“哪有这道理,嫡女的生辰八字没拿过来,倒把小妾生的记在心上,嫡庶有别,你是猪油蒙了心,连这都忘记了不成!”
容夫人赶紧在旁边劝道:“老三初次做父亲,未免有些大意,老爷你便不要生气了,我这就打发秋雨去随云苑讨了过来便是。”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门口秋月清脆的声音响起:“老爷,夫人,三少奶奶身边的烟墨过来了,说是三少奶奶有张纸要送给老爷过目。”
“究竟还是书娘心细。”容老爷脸色总算是柔和了些,对着走进来的烟墨露出了一丝笑容:“你家主子现在还好罢?四姑娘可像她?”
烟墨红着一双眼睛将手中的纸笺交给容老爷,低着头回答道:“三少奶奶昏了大半天,方才才醒过来呢,现儿看着比原先好些了,脸上可算见着点血色,眼睛也光亮多了。四姑娘长得挺像三少奶奶的,只是有些瘦小。”
容老爷一边看着那纸笺,一边点着头:“唔,那就好,你和院子里的人要多多照顾着她些,可别让她在月子里头落了什么毛病。”他的眼睛扫过那娟秀的簪花字体,看到后边,不由得拧起了眉头:“老三,你为何如此胡闹?”
容三少爷见那纸笺上密密麻麻的写了一堆字,心里边想着肯定是季书娘恶人先告状,到父亲这里来哭诉了,心中好一阵气愤,实在按捺不住想要说话,现在容老爷问他,刚好得了机会,于是愤恨的说道:“这季书娘实在可恶,竟然去碧芳院谋算贾姨娘肚子里边的孩子,幸亏菩萨保佑,母子平安,否则我真饶不了她。”
“放肆!”容老爷的脸沉得和锅底一般黑,嘴唇都在直哆嗦:“书娘是那样的人吗?你听着风就是雨,还跑去寻书娘的不是!那个贾姨娘,一看便知道是个不安分的,故意弄出这些事来栽赃到书娘身上,也只有你还相信,被人骗得团团转。”
旁边的容夫人心里老大不喜,这贾姨娘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侄女。进了容府这几个月,她都是安分守己的呆在自己院子里边,自己暗地里观察着,倒也是个实诚孩子,府上的丫鬟婆子们提起贾姨娘,识得的人都会说上几句好话,可到了老爷口里,却被说成了心思歹毒的人,这口气真真咽不下去。
“老爷,昨日的事情可是我亲眼所见,倒不是毓儿被骗了。”容夫人眉毛倒成了八字,在旁边缓缓说道:“其实有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听到容夫人的指证,容老爷的气才消了些,但他依然很是不忿,指着容三少爷道:“若不是你抬了个姨娘进来,书娘又何必去寻她的祸事?再怎么着,这根子也落在你的身上,你便消停些,不要去再找书娘的麻烦,若是让我知道了,定然饶不了你。”
容三少爷在随云苑的气焰在容老爷面前早就没了一星半点,只能无精打采的听着容老爷给两个孙女赐名:“书娘那个,轮着该叫秋华,贾姨娘那个……”容老爷顿了顿:“便叫淑华罢,希望她长大以后不要像她娘,要多点贤良淑德。”
第一卷 料峭春风吹酒醒 少奶奶替夫抱怨
碧芳院里边的石榴似乎又长大了些,压着枝子往地上沉了不少,一片如烧得过了火候的碧色琉璃里,映着累累的一抹儿新红,看着似乎有几分喜色,可容三少爷心中却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了,只是皱着眉头站在树下,琢磨着该如何向安柔表妹开口解释。
本来想好好教训一顿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季书娘,没想到安柔表妹甚是心慈,派了夏蝉将他从随云苑喊了回来。一步跨进内室,见着贾安柔额头上点点汗珠,目光温柔的看着怀里的女儿,旁边的丫鬟们也在一旁凑着脸儿笑,容三少爷只觉得心里一阵暖和,这才是贤妻良母的样儿呢,那个季书娘,哪里及得上安柔表妹半分,真是给她提鞋子都不配。
“安柔,你放心,我这就替你向父亲去说,将你扶成平妻。”容三少爷拿起桌子上边的那张生辰八字,望了一眼贾安柔,无限的温情顿时涌上了心头。
“中毓,这事情肯定为难,你还是别去说了,小心姨父骂你。”贾安柔忍住心中的喜悦,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脉脉的望了过去,全是温柔,看得容三少爷豪气又多了几分:“安柔,你就别劝我了,她季书娘哪里配当我的妻,我的贤妻只能是你。”
容三少爷捻着女儿的生辰八字大步走了出去,贾安柔看着他的背影,撇嘴一笑:“我这个表哥还真是热心。”
一张门帘子晃动个不停,林妈妈在旁边垂手而立,看着日头从竹帘子上透了过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一格一格的波动着,小声说道:“小姐,姑爷对你的事情可真上心。”
“上心又能如何,不相信你就擦亮眼睛等着,他自然是无功而返的,他也就会嘴巴子说说,遇上他爹,可是老鼠见了猫。”贾安柔恹恹的转过脸去看着那床红绫被子,虽然很薄,但依旧压得她要湿出一身汗来般,她伸出手来抹了一把额头,惊讶的叫了一声:“才过了一日,头上怎么尽是油了,快打些热水来给我洗洗头发。”
林妈妈赶紧走过来按住了她的身子:“小姐,现在可不能洗头发,要坐一个月呢。一个月后,三姑娘满月了,那你便可以洗头发洗澡了。”
贾安柔不由得闭嘴巴,不言不语,看了看身边的女儿,白玉般的皮肤,粉粉嫩嫩,这才欢喜了一点,伸出手来点了点她的脸,小婴儿微微的皱了下几乎看不清的淡淡眉毛,没有理睬她,继续闭着眼睛沉沉的睡着。
窗外有秋蝉长长的嘶鸣声,吱呀吱呀的乱叫着,仿佛在畏惧着寒冬的到来,贾安柔躺在那里,眼睛望着房顶,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心事,外边的蝉鸣声让她格外的烦躁,吃力的翻了个身,指着窗户外边道:“春燕,快去拿根竿子叫那鸣蝉给粘了去,叫着让人听了心烦。”
春燕应了一声,拿着竿子走了出去,到大树底下寻了好半天才找到了两只,拿着竿子迅速的贴了过去,那两只鸣蝉没来得及逃脱,便被油胶粘住再也动弹不得。春燕笑着将两只鸣蝉从竿子上边取了下来,透明的蝉翼还留在油胶上,可那几只脚依然在不住的动弹,正准备拿了放到火里边去烧了,眼睛一转,却瞥见容三少爷一脸犹豫的站在石榴树下徘徊。
“三爷,怎么了?不进去?”春燕拿着竿子走到面前,行了一礼,一双眼睛盯住容三少爷不放,小姐已经将她给了三爷做了通房,她的身份自然和夏蝉秋雁她们不同一些,在容三少爷面前颇有些脸面。
容三少爷本来正愁着如何向贾安柔开口,此时见到春燕一手拿着竹竿,一手拿着两只鸣蝉笑盈盈的看着他,不由得眼睛前边亮了下,伸出手揽住春燕的腰,在她脸上啄了下:“还不知道如何去和你们家小姐说呢,好心肝儿,快些给我想个法子罢。”
听了这话,春燕不由得叹气,小姐果然说得没错,这三爷真是个靠不住的。原先瞧着三爷气冲冲的走出去,还想着他也该据理力争的替小姐挣个名分回来,现儿一看,果然是花样蜡枪头,除了长了一张看得过去的脸,就没有一分长处。
“我家小姐是个心软的,三爷去陪着说几句好话,以后慢慢再多去替她提提,她自然不会有气了。”春燕将手里两只鸣蝉在容三少爷面前晃了晃:“三爷,我先去将这蝉儿扔到火里去烤着,等会洒些盐末子给你端上来,你便多去哄哄我家小姐罢。”
容三少爷笑着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你等着爷晚上来哄你。”
春燕扭了下腰肢,眼睛低低的看了眼容三少爷,虽然没有学到贾安柔的那种风情,可毕竟因为还是底子好,脸盘子不错,看着还是让人心里舒服,容三少爷涎着一张脸,看着春燕拿着竿子走到厨房那边去了,这才迈着小步往内室里边走了过去。
贾安柔正侧脸看着屋子外边,见竹帘子上印着一个人影,个子高高,正是容三少爷,瞧他那形状,正是在门口想进来又不敢进来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冷冷一笑,这事定然是没有做成的,他在容老爷面前哪里敢高声说话不成?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小手,贾安柔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时间还早呢,只要在女儿议亲前将她变成嫡女便可,现在倒还不用这般着急。
容三少爷终于慢吞吞的走了进来,望着床上的贾安柔,脸上有一丝尴尬的神色:“安柔,父亲没有同意。”
在大堂上,容三少爷根本没有来得及提平妻的事情,容老爷给他两个女儿赐了大名,秋华和淑华,他还小声的抗议了一句,说贾姨娘的女儿早出生几个时辰,这个秋华轮着顺序该安到她的头上。容老爷听了一瞪眼,又是狠狠的拍了下桌子对他吼道:“春夏秋冬,乃是我容家嫡女才配用的,她只是个庶女,怎么能占着这个名字,给她排了个华字已经算对得住她的身份了。再说,淑华,这名字很是不错,希望她能贤良淑德,自然是包含着为父对孙女的期望,如何不好?”
见着容老爷黑着一张脸,容三少爷哪里又还敢提升平妻的事?只能低声谢过父亲赐名,垂头丧气的走出大堂,现在见着贾安柔,心里越发的没了底气。
“没事。”贾安柔朝他温柔的一笑,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脸:“安柔只要能陪着表哥便不觉遗憾了,这些都是虚名儿,表哥不用放在心上。”
容三少爷没想着贾安柔竟然会如此轻易的便原谅了他,心中大喜,走上前一步握住贾安柔的手,眼睛盯着她看了又看:“表妹,你真是天底下最最贤惠的人儿了。对了,父亲给我们的女儿赐了名字呢,她以后便叫淑华。”
“淑华,为什么不是秋华?你大嫂的女儿取名春华,二嫂的叫夏华,我们的女儿自然该叫秋华不是?”贾安柔听了这名字有些觉得奇怪,为什么到了容三少爷这里便改了名字呢?按理来说该依着四时来取名的罢。
“安柔,父亲说……”容三少爷吞吞吐吐道:“秋华是嫡女的名字,所以给了季书娘生的那个。你放心,我对她会比对随云苑里那个要好上百倍千倍,你别在意这个名字了。”
贾安柔低头望了望女儿沉睡的脸,眼泪珠子差点都流了下来,她可不是因为容三少爷感动,她正在为女儿的前景担忧,若是容三少爷一直这样软性子,便只能靠着自己想些办法才行了。“只要表哥心里记着我们母女便好,别说的是一套,做的又不同便是。”眼泪终于滴落了下来,她的心里有一点淡淡的忧伤,眼前似乎掠过一个身影,他站在那里,身子挺拔如松,嗓音清亮亮的从口中发出,惊艳了一堂听戏的太太小姐。
见着贾安柔流泪,容三少爷心中也是不忍,想了又想,打发长随出去在金玉坊订了一套镶东珠的头面首饰,心里暗道,表妹如此委屈,总该要补偿她一点才是。没想到金玉坊的伙计见着是三爷身边的长随来订东西,自然要向容大少爷去回禀一声,容大少爷听着说三弟又要来订头面首饰,眉毛皱到了一处心中窝了一把火,这可是他这个月里头第三次来订东西了,若是不好好点醒了他,由着他这般闹腾下去,金玉坊迟早也得受些影响。
容大少爷眼珠子转了转,想出了一个法子来,他将容三少爷这大半年在金玉坊订的东西都抄录了一份下来送去了容夫人那里,母亲总是偏心三弟,可也总不能这么让他背着黑锅罢。金玉坊可是容家最赚钱的铺子之一,母亲很多次都想要将三弟塞进来分管,亏得父亲明白都给拦下了,要是三弟真的进了这金玉坊,恐怕不出一年,这里边凡属是看得上眼的东西都会被他拿了去送人,江陵城里青楼红牌身上,每人都会得了一套儿呢。
容夫人见着这张长长的首饰单子,脸上也变了些颜色,望了望站在一旁的大少奶奶道:“老大叫你把这单子给我瞧,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少奶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容,看起来婆婆是准备装傻了,夫君这么做便是要让婆婆明白容三少爷挥霍成性,不免会带累金玉坊的收益,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偏偏婆婆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婆婆,这事情本来不该媳妇开口,可既然夫君让我把这单子给婆婆来看,自然是想让婆婆知道些事情。”大少奶奶笑吟吟的看着容夫人,端起茶盅揭开了盖子,一缕水雾便腾腾的升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看不到前方的容夫人,只有迷迷茫茫的一团影子:“婆婆,三弟从金玉坊订了这么多头面首饰,可没有一套是孝敬给婆婆的罢?而且这些东西都是没有付过账目的,到时候年终结算的时候,免不了又是公中冲抵,这般算下来,三弟那边一年的开支便比我们和二弟多了不知几倍。婆婆,你可觉得这样是否公道?”
容夫人咬着牙齿只是不说话,老三手脚散漫她是知道的,可她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大手大脚的在金玉坊淘东西,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好一顿皮肉之苦定是少不了的,老大这般做还算是留了几分情面,想让她拿自己的私房替老三补着这窟窿呢。
“老三年纪小些,你们做兄长嫂子的自然该爱护着他些。”容夫人将手中的一串佛珠拈得毕毕剥剥作响,眉头微微的蹙了起来:“素日里头你们也多劝着些,老三手脚确实散漫了些,我会去好好说说他。这单子算个总数,我拿自己的私房贴补一半,然后你们两房也拿出些来凑上这数字,将今年的账面匀了罢。”
第一卷 料峭春风吹酒醒 三妯娌惺惺相惜
大堂上边似乎一丝风也没有,盛夏刚过秋节初至的时分似乎比一个月前更热了些。容大奶奶的心仿佛是那一池碧水上漂着的浮萍般,如何也沉不了底。容夫人的意思是大家都拿出钱来帮衬着容三少爷,替他掩饰了过去,可是凭什么他们要替他抹平账面?难道老三就是她的儿子,老大老二都是外边捡回来的不成?
“婆婆,这般做,恐怕不太妥当。”容大奶奶从牙齿里挤出了这句话,朝身后的小红瞄了一眼,她赶紧递过来一块手帕子,容大奶奶接了,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倒不是我们这些做兄嫂的舍不得这笔钱,可是婆婆你也该为三弟好好考虑着。自从他开始学着管商铺的事情以来,就没少折本,若是还这般散漫下去,容家便是有金山银山都会给他掏空。别说我们没钱,就是有钱,也不能由着他这般胡乱折腾。婆婆,你想替他抹平了账面是好心,可你要想想这样滥施好心,恐怕会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呢。”
看着容夫人的脸色一点点黑了起来,容大奶奶笑着站了起来道:“当然,这也是做媳妇的一点粗浅的想法,婆婆若是觉得不满意,自然可以和公公好好商量下。我现儿要去看看三弟妹的女儿,就先不陪婆婆了。”
容夫人咬着牙坐在那里,看着容大奶奶一身艳红的软绸衣裳轻飘飘的从大堂上边拖曳而过,衬着她高挑的身材愈发的高了,心里便如燃着一把火,愤愤儿的如何也熄不下去。这大儿媳真是厉害,不愧是广陵杨家的嫡长女,性子泼辣,又颇有手腕,有时说出来的话真是堵着心,叫人好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不就是一心想主持中馈吗?”容夫人喘匀了气息,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茶,心里这才痛快了些:“哼,我就叫你等着,多等几年又如何,我这做婆婆的不开口 jiao账簿子,你做媳妇的还主动开口来讨要不成?”
容大奶奶气冲冲的走在青石小径上,手里拿着扇子轻轻的摇着,脚下的步子却踏得极重,小红和小绿跟在她身后,不敢多说一句话,看着大少奶奶这模样,恐怕心里不顺畅得很。她们俩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想到有些蛮不讲理的容夫人,也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小红,你去二少奶奶那边,看她能不能出来,我和她一起去随云苑看三少奶奶。”容大奶奶此时心情略微平静了些,方才在大堂上自己确实有些不够冷静,一些闷在心里的话今日被容夫人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激了出来,凭什么他们要给那容三少爷花银子?此时真恨不能分了家便好,各人管着各人的小账本,谁也不用多说。
不多时便见容二奶奶由两个丫鬟搀扶着过来,容大奶奶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浮出一丝笑容来:“二弟妹,你倒是恢复得快,看着走起路来很是轻快。”
容二奶奶比原先更丰腴了些,身上穿着一件浅绿色开襟的薄纱褙子,里边套着一件月白色的绸衣,小圆盘子脸比原先更丰满了些,一双眼睛似乎有些睁不开。走到容大奶奶面前伸出手来掐了她一把:“你这般急急忙忙找我出来,可不是只想恭维着说我身子轻快罢,还有什么话便快说。”
容大奶奶捉住她的手撇了撇嘴:“亏得你还成日里说自己笨,这句话儿可将你素日里的谎话给戳穿了。若真是个笨的,走到我面前定会问三弟妹那边情况如何了。”
两人说说笑笑往随云苑走,路上容大奶奶将容夫人和她说的话向容二奶奶说了一遍,也将自己的回答说了下,容二奶奶气得直咬牙,抓住丫鬟的手用了几分力气:“做婆婆的也太偏心了,由不得我们这些做媳妇的心里抱怨。大嫂,你那话说得可真是好,我想着婆婆脸上定然没有好颜色,这种好戏你也不喊上我一起去看,偏偏只顾自己开心。”
容大奶奶用扇子扇了几下风,向前看了一眼,随云苑的院墙已经出现在眼前。她皱了皱眉头道:“你却不知道我说出那句话时,可是斟酌了很久的,说不定婆婆一生气便更不会想着将家中的账簿子交给我了。”
容二奶奶伸出手挽住她的胳膊:“让你清闲着还不好?你呀,天生便是闲不住,是以前在娘家掌家习惯了不是?我们得好好准备一份满月礼才行,三弟妹现儿这日子过得可真苦,三弟那副头面首饰,定然不是给她的,恐怕是给碧芳院那个得了好处去呢。”
小红走上前去叩门,听着里边遥遥的有人应了一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容大奶奶低声对容二奶奶道:“这个贾姨娘看起来真是个不省心的呢,我们容家恐怕会因着她生了变故。”话音刚落,院子门开了,露出了松砚的一张笑脸:“大少奶奶,二少奶奶,怎么这会子有空过来了?”
容大奶奶的丹凤眼吊到了眉梢去,看了看松砚一头的汗,大步跨了进去:“这么忙?你们家奶奶身子可好些了?”
松砚关了院门,陪着往里边走,眉头皱得紧紧:“三爷昨日过来找了我们家奶奶吵了一次,奶奶气得都快昏了过去,奶妈现在还没到,姑娘交给李妈妈带着,瘦得像只小猫,哭声也不响亮,听了真叫人揪心。”
秋华被抱到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面前时,两人看了看那缩在襁褓里边的小女婴,都心中有些难过。秋华实在太小了,几乎都抱不上手,她的眼睛微微的睁开,可似乎没有力气睁全了,只是掀开了一线细缝,能见到里边黑色的瞳仁。
“四姑娘吃过奶没有?”容二奶奶用手摸了摸秋华的脸,手指掠过她的小嘴时,秋华她嘴巴咂动了两下,似乎想要吮吸什么,容二奶奶不由想到了自己刚刚满月不久的女儿夏华,她饿了的时候正是这形状。
“我们家奶奶没什么奶。”李妈妈在一旁答话了,眉头也是蹙在了一块:“现在就等着奶妈过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都生了一天多了,还不见来呢!”
容二奶奶叹了一口气,将秋华抱了起来,自己退坐到一个角落里边:“大嫂,你陪着三弟妹说说话,我喂几口奶给她喝,这样怎么能行,都饿了一日,总归得喂点东西。”
床上的季书娘这时候已经悠悠醒转,听到二少奶奶的话,眼泪珠子从瘦小的脸庞上流了下来,她转了转眼珠子,声音微弱的喊道:“妈妈,烟墨,快些扶我起来。”
容大奶奶听着季书娘说话了,赶紧上前一步按住了她:“弟妹,你便躺着罢,我们只是来看看你,别倒劳累了你自己。”低头望了望季书娘干瘦的面容,心中也是难受,坐到床边道:“你可得好好将养着自己,什么时候都别管,现儿你可不是一个人了,身边还有个姑娘呢,为着她,你怎么也得养好身体,她还等着你这个做娘的照看呢。”
秋华找到了甘甜的源泉,伏在二少奶奶的胸前啧啧作响吸个不停,因为饿得狠了,小嘴动个不歇,扯着二少奶奶的那团丰盈都有些疼。但是二少奶奶天生是个软和性子,见着她这急不可耐的模样只是觉得心里怜惜,拍着秋华的背轻轻哄着她,一边搭腔道:“弟妹,若是你觉得妥当,奶妈没来之前先将秋华放到我那边去带着,我自己奶水足,又还有个奶妈,一起带着也没什么问题。你需要静养,多个孩子也会吵着你,不如先放我那边去住上一段时间。”
季书娘心头一热,喉头像堵着什么一般,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容家的两位少奶奶家世都很好,大少奶奶是广陵杨家的嫡长女,她母亲身子弱,她很小便开始帮着母亲打理中馈,出嫁前在杨家便已是独当一面。二少奶奶是华阳钱家嫡女,虽说没有大少奶奶泼辣能干,可最最难得的是性子温柔,心地纯良。自己家道中落,因为容老爷坚持,容家绝不做背信弃义之人,三媒六聘的将她从山阳迎了过来,本以为大嫂二嫂出身好,定然会瞧不起自己,没想到她们二人却极好相处,嫁进来两年了,三人之间都没红过脸。
上回去向容夫人请安遇着那贾姨娘,自己本来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两位嫂子却替自己狠狠的出了一口气,直把那贾姨娘气得脸色发白,半日里说不出话来,现在又如此古道热肠,一心想帮衬着她度过这困难的关头,如何不叫她感动。
“你别多想。”容大奶奶朝烟墨招了招手:“快些打盆水来给你们家奶奶擦擦汗,顺便将身子擦擦,这一个月不能沐浴,总得勤擦擦,免得积下什么毛病来。弟妹,你便放心养好身子,至于三弟……”她嫌恶的皱了皱眉头,眼前又晃过那张容大少爷交给她的单子,心中也是堵着一口恶气:“你便让他去宠着那姨娘罢,总有一天说不定他会迷途知返,看到你的好处。”
季书娘微微摇了摇头,一只手从薄薄的被子里伸出来,枯枝般瘦弱,叫人见了只觉怜惜:“大嫂,我已经对他不打指望了,我便好好的守着我的秋华,教她女红,教她琴棋书画,看着她出嫁。”说到此处,一颗眼泪珠子又滚落了下来,季书娘努力的斜眼望向角落里的二少奶奶,容颜惨淡,吃力的说道:“若是大嫂二嫂看得起,到时候春华夏华也一并送过来罢。”
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都欢喜说道:“求之不得,才女季书娘的大名,江南谁人不知道,谁人不晓?有着你来指点她们,我们可算是放心了。”
第一卷 料峭春风吹酒醒 因姨娘夫妻反目
重阳节过了不久,容家园子里的各色桂花开得正盛,到处都能见着金桂和银桂的影子,青石小径上落得满满的都是米粒大的桂子,踏在小径上边在园子里走一圈回来,鞋面子上都是馥郁生香。
容家又大开宴席,这次是为了两位孙女满月的事情,园子里人来人往,宾客如云,大家都在恭贺容老爷和容夫人,直夸容家人丁兴旺。
“谁人不知江陵容家?”酒宴上,容老爷的二叔父大人喝得醉醺醺的,脸皮涨得通红,指着身边江陵通判直嚷嚷:“我们容家,男子四十无子方能纳妾,可依旧子孙众多,倒是你们这些家里有不知多少房姨娘的,反而子嗣艰难,这究竟是为什么?”
大家听了这话,眼睛瞄了下那位江陵通判,心中只是暗笑,那位通判家里有六房妾室,通房丫鬟不知道有多少,可通共都只得了一个嫡女,其余姨娘皆是颗粒无收。虽说这位容二太爷说得没错,可究竟在这样的场合,戳着别人的心窝子说话,总归不好。那位通判坐在椅子上,脸色好一阵发白,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拍着桌子喊道:“你们容家男子四十无子方能纳妾?现儿喝满月酒,好像是说添了两个孙女,难道有一个不是妾室生的?”
容老爷见着二叔父那桌闹嚷嚷的,心里暗叫不好,这位二叔父素日里边喝醉了酒便喜欢说胡话,指不定现儿又在胡闹了,赶紧快步走了过去,没承想听到了通判老爷的话,他的脸上顿时红了一片,就如煮熟了的虾子一般,上前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众人纷纷将容二太爷和江陵通判给分开。
满月宴结束后,容老爷便将三个儿子和儿媳喊到祠堂里边,替秋华和淑华在家谱上记下名字。容老爷望了望容三少爷,很严肃的说道:“别家的家谱一般都不会记女儿姓名,我江陵容家却与别家不同,却是世代都记了女儿名字,等出嫁以后再添注嫁去某地某家,所以女儿和儿子一样,都是一样重要的,比方说你们的姑姑,现在宫里的容妃,不是比十个男子更重要?所以你们切勿看轻了女儿。”
容家三位少爷都点头应了下来,容老爷摸了摸胡须,横了一眼容三少爷,直瞅得他打了个寒颤,看着祠堂里边供奉的祖先牌位,更觉得自己脖子后边凉飕飕的。
“老三,你那个姨娘生的女儿我也给她记在家谱上边了,但却标注了乃姨娘所出。你需知道,嫡庶有别,千万不能糊涂。听说你对那贾姨娘好过书娘,莫非你还准备宠妾灭妻不成?”
容三少爷被容老爷盯得全身都在打颤,哪里敢回半个不字,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般。容老爷又接着排了序,孙子和孙女都分开排,容大少爷的嘉懋是大少爷,容二少爷的嘉荣排行老二;春华叫大姑娘,夏华是二姑娘,淑华占了第三的位置,秋华却排到了第四。由于孙子们都被叫成了大少爷和二少爷,他们的父辈,容家三位少爷的称呼里边正式去掉了一个少字,三人都荣升了一级,叫做容大爷、容二爷和容三爷。至于容老爷,府上仆人们有喊他叫老太爷的,也有继续喊老爷的,喊法各异。
容三爷走出祠堂,见着外边耀眼的阳光,心里总算舒畅了些,方才祠堂里边委实阴冷,让他心里头不自在,现在出了祠堂的门,回头看了看父亲和母亲还在里边,不由得脚步松快,一心赶回碧芳院里边去。
“三爷,请慢些走。”后边传来脆生生的声音,容三爷不由得站住了脚,眼睛往后边瞄了过去,就见烟墨和松砚扶着季书娘从后边走了过来,季书娘身子越发的瘦了些,一张脸犹如一个积年没有洗过的茶盅,留着一层茶垢,面色有些发黄。
走到容三爷面前,季书娘气喘吁吁道:“夫君,秋华满月,各位长辈们都赐了新奇东西,你身为父亲,该更要给她点什么东西,也做个念想不是?”
容老爷和容夫人夫人给秋华和淑华都是一把黄金打的长命锁,黄金项圈上挂着,明噔噔的闪着亮,只是秋华的锁片上边镶了一块紫玉,而淑华的则只是黄金锁片儿,上边刻着几个吉祥字儿。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的满月礼便更能分出彼此来,给秋华的精致贵重得多。可作为父亲的容三爷,却是什么都没有送给女儿,季书娘本来不欲和容三爷说话,可终究不能忍下这口气,于是赶了过来提这事情。
“你的女儿还需要我给她东西?”容三爷斜着眼睛看了季书娘一眼,重重的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你收的东西还不够多?真没见过你这般贪心的,淑华收的那些东西都及不上你女儿的一半贵重,安柔一句话都没说,偏偏你倒赶上来讨要东西!”
季书娘站在那里,一颗心冷了半截,望着容三爷那唾弃的模样,眼睛红了一圈:“什么叫我的女儿,秋华难道不也是你的女儿吗?”
容三爷板起脸孔道:“她有你照顾着就够了,你这样的女人生下来的,我宁可不要。”
月桂树的影子投在季书娘身上,将她笼在一团阴影中,看着那个高高的身影越走越远,季书娘的眼泪珠子不由得落了下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刚刚嫁进来那一年,尽管容三爷喜欢与丫鬟们调笑,可和她依旧是有说有笑的,这一年里边,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急转直下,现在竟成了相敬如“冰”。
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从后边走了过来,容大奶奶挽起季书娘的手,朝小径尽头看了看,不屑的哼了一声:“弟妹,你便别为他伤心了,那种人,不值得。”
容二奶奶叹息一声:“果然姨娘都是狐媚子,弄得好好的一对夫妻都不能好好的说上几句话儿。”自己的夫君没有小妾,虽然婆婆安排了几个通房,但夫君却说“有所为,有所不为”,根本不让通房丫鬟上他的床,容二奶奶倒是没为这事和夫君红过脸,现在看着季书娘这模样,气愤之余便将责任都推到了贾姨娘身上。
容大奶奶跺了跺脚道:“你以为只是姨娘狐媚不成?弟妹,不是我背后说老三坏话,他本性就是个扶不上墙的,你就别指望着他了。我拿了嫁妆在外边开了几个铺子,颇还赚了些银子,若是弟妹信得过,你尽可以投些钱到我那几个铺子里边,等着秋华长大了也好给她添些嫁妆。”
季书娘哽咽着点了点头,抓住容大奶奶的手泣不成声:“大嫂,我和秋华让你操心了。”
容大奶奶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弟妹,你先好好养着身子,我也是闲不住而已,婆婆不让我管家,我便想着法子让自己有事情做,暗地里边开着这铺子既可以攒私房,又能让自己不是在家中虚度时日,可不是一举两得?”
容二奶奶也笑着对季书娘道:“弟妹,你还不赶紧答应下来,大嫂对我可没这般贴心,从来也不和我提……嗳哟,你干嘛拧我?”容二奶奶笑嘻嘻的瞥了容大奶奶一眼:“你心虚了掐我?”
“你就少在书娘面前编派我,谁不知道你们钱家在华阳和江陵都给你置了几处产业,你每年坐着收租子就行,我这几家小铺子,只怕你还看不上!”容大奶奶快活的拍了拍手:“废话少说,今日你这富家婆便拿些银子出来做东道,请了我和弟妹去你锦绣园好好的吃上一顿罢。”
季书娘站在一旁,听着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戏谑打闹,心中的忧郁方才慢慢开解了些,望着身边两位妯娌,容大奶奶个子高挑修长,容二奶奶一脸福相,心中既是羡慕又感到庆幸,至少还有她们是真真为自己打算的。
容三爷气冲冲的走回碧芳院,门关得严严实实,他用力打了几下门,夏蝉在里边应了一声,开门见到是容三爷,笑着朝他飞了一个眼风儿,容三爷心里这股怒火才消了些,涎着一张脸问夏蝉:“姨娘呢?”
贾安柔进了容家以后,容三爷一直喊她表妹或者安柔,不久前他不慎在容老爷面前说漏了嘴,被容老爷好一通骂,还吩咐容夫人派人来碧芳院好好教训了下人一番,自此之后,贾安柔便被彻底冠上了贾姨娘的称呼,只有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她的丫鬟妈妈才会喊她小姐。
夏蝉朝里边撇了撇嘴道:“姨娘心里不痛快,正在床上哭呢。”
听说贾安柔在里边哭,容三爷心里一时发慌,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内室跑了过去,还没到里边,就听到有轻轻的缀泣声,攀着门帘往里边看,贾安柔正坐在床上抱着淑华在流眼泪,听着外边传来的脚步声,她赶紧用帕子擦了擦眼睛,抬头笑着望向容三爷:“你回来了?”
“安柔,你怎么了?”容三爷见着贾安柔对自己强颜欢笑,心里愈发难受,两步窜了过去在床边坐了下来,伸出手揽过贾安柔,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边:“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别一个人忍着。”
贾安柔心里暗自得意,这位表哥真是没头脑,自己特意叫人关了院门,就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这才好演出戏给他看呢。她脸上一副悲伤的模样,将女儿交给林妈妈,攀着容三爷的肩膀,哭得哀哀戚戚:“夫君,咱们淑华是庶女,这满月礼收的恁是寒酸。我想着她长大以后议亲出嫁,不说春华夏华,就是连那秋华都比不过,心中便是难受,我不该将她生出来,让她在这世上受苦。”
容三爷心中也是愤懑,淑华也是他的女儿,凭什么就比季书娘生的要轻贱些?想到此处,他恨恨的搂住贾安柔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说:“安柔,你放心,明日我便和母亲去说拿间铺子管管,到时候赚的钱都拿回来给你,你全替淑华存着做嫁妆。”
贾安柔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抱住容三爷的脖子啄了啄:“还是夫君体谅我们母女。但若是这事难办,夫君便别去提了,免得被大哥和二哥妒忌。”
容二爷得意的点了点她的鼻子道:“安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事你便不必担心了,母亲自然会答应我,你便安心坐在碧芳院,等我拿银子回来罢。”
第一卷 料峭春风吹酒醒 秋华索要生辰礼
光阴荏苒,春去秋来,容家园子里桃杏争艳以后便可见芙蓉如面藏在亭亭碧叶里,不多久就满园丹桂飘香,紧接着红梅迎春。一年又一年的,四时交替,在江陵容家这小小的园子里边,流光抛却了朱颜,多少人的韶华转瞬而逝。
容大奶奶又得了一个女儿,取名冬华,容二奶奶添了个儿子,大名嘉瑞,容三奶奶季书娘却始终再没有喜讯,只有贾姨娘生了个儿子,容老爷取了个名字叫嘉悦。可这位四少爷却似乎有些先天不足,现儿都快三岁了还不太会走路,软乎乎的一团,到哪里都要奶妈抱着,而且还不会说话,只是凸着眼珠子,见人便咧着嘴,一线口水流得老长,脖子扭来扭去,全身不舒服一般。
“四少爷的病大抵是好不了啦。”翠华嫂子见着一位老大夫由碧芳院里的夏蝉引着送了出去,一脸遗憾:“夫人每日里都吃不好饭呢,为这事情愁的。”
站在门口和翠花嫂子闲聊的是今年才进容家的丫鬟秋桂,愣愣的望着小径上的两个人,言语里充满了羡慕:“真真是可惜了,四少爷的病怎么就不能好呢?碧芳院的贾姨娘可真是个好人,连她的丫鬟都能穿着丝绸,手上还戴着那样闪亮的金手镯子!”
夏蝉身上水碧色的丝绸衣裳在园子里树木一片沉沉的深绿衬着,显得格外打眼,手腕处有金灿灿的一个圈子,闪着人的眼睛。翠花嫂子看着那点亮光,心中也是羡艳不已,可口里却气愤愤的说道:“还不是爬了三爷的床才有,你当那贾姨娘有那么好心?这肯定是三爷给的,谁不知道三爷在女人身上最是舍得花钱!贾姨娘起先将自己的贴身丫鬟春燕给了三爷做通房,可春燕去年生病给送出去了,那夏蝉才得了机会,这碧芳院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好呆的!”
容夫人身边的秋雨秋月这一批人年纪大了,去年都放了出去自行婚嫁,除了秋月嫁的是容家的下人还在容府做事情,其余的都不再和容府有瓜葛。容夫人身边少了人手,喊了牙行过来买了一批丫鬟,这秋桂就是刚进府不久的,所以对容家的事情都还不太清楚。
容家虽然不许纳妾,但却没有禁止通房丫鬟,只是这些通房们在侍奉了以后必须喝避子汤而已。翠花嫂子看着秋桂那眼馋的模样,心中鄙夷,伸出手推了推她:“你若是有这个心,多去巴结着夫人些,到时候指不定她将你给了三爷做通房呢。”
秋桂脸上飞起了红云,一双眼睛不住的瞄着自己的脚尖,忸怩不安的回答:“翠花嫂子,你就别取笑我了……”她的眼角盯着夏蝉远去的背影,那点点金色已经快看不见了,可似乎还是那般耀眼,一直在她面前闪动着。
小径的那头传来欢声笑语,翠华嫂子踮起脚尖往那边看了看,一丝笑容浮现在脸上:“哟,几位小姐这是准备来看祖母不成,都一起过来了。”
秋桂听着翠华嫂子这般说,缩了缩脖子赶紧往后边溜:“大少奶奶没有跟着来罢,我真真是怕了她,她那眼风儿扫过来,我就觉得身子凉了半边!”
翠华嫂子见着秋桂的身影不多时便消失在主院的小径上,轻轻啐了一口:“作死的小蹄子,一心就巴望着往上边爬,容家可不是别的人家,爬了主子的床就能享福的。”转过脸来旋即堆出了一副真心实意的笑容:“大小姐,二小姐,四小姐,你们一起来这里做什么呢?”
门口站着几位小姐,身后跟着几个丫鬟,走在最前边的便是大少奶奶的长女容春华,她今年有六岁了,一双眼睛极像大少奶奶,亦是长长的凤目,横着瞟人一眼,里边似乎就有着某种威慑的光。就见她一手拉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小女孩,朝翠花嫂子点了点头道:“祖母可在?我们有事情找她。”
翠花嫂子看了一眼被拉住的四姑娘,身子瘦弱,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蛋上有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但是一双眉毛却分得有些开,所以显得有些神情冷漠,心中暗自叹气,大小姐肯定又是想帮四小姐出头了。
“夫人午休刚刚起来呢,大小姐,你们……”翠华嫂子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小小的身影拽着四小姐飞快的往里边走了进去,樱桃红的裙子下摆翻起了层层浪花般,可以见到里边粉嫩的小腿肚子。
落在最后边的二小姐容夏华眉毛也拧在一处,一副不快的模样,由丫鬟陪着慢吞吞的走了进去,翠花嫂子看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四小姐还真是命苦,也亏得还有大小姐和二小姐帮衬着她。”
容夫人刚刚午休起来,坐在大堂上喝了一口茶,就见眼前一花,一阵风般进来了自己几个孙女,走在最前边的便是长孙女春华,冲到她的面前张开就说:“祖母,春华想来问你一件事儿。”
小脸蛋仰得高高,春华的额头几乎快撞到了容夫人的扶手,她脸上薄薄的怒色让容夫人一怔,旋即笑着问道:“春华,你想问什么事情呀?”
春华指了指站在自己身边的秋华,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祖母,秋华难道不是你的孙女不成?为何祖母给碧芳院的淑华送了生辰礼,而秋华却没有?”
原来是这件事情,容夫人心中甚是不喜。今日她和容老爷怄气,见容老爷言语间都偏袒着那季书娘,格外恼怒,所以便把给秋华的生辰礼给压了下来。可这老大家的女儿为何这般没有教养,竟敢横眉怒目的来找祖母的祸事,她板起脸道:“春华,这个可不归你管,祖母送不送生辰礼,送什么生辰礼,未必还由你来操心,赶紧回去罢。”
站在春华身边的秋华眼中蓄着泪水,汪汪的似乎要滴落了下来,但她依然倔强的咬着嘴唇,尽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她向容夫人行了一礼,小声的说:“祖母息怒。春华姐姐,我们回去罢,别惹祖母生气了。”
扯了下春华的衣袖,秋华挺直了背往外边走了去,却和正准备踏上台阶的夏华打了个照面。夏华拉着秋华很热心的问:“怎么样,祖母如何说?”
秋华摇了摇头,看了夏华一眼,眼泪珠子终于掉了出来,跟在身后的丫鬟赶紧拿出帕子替她擦掉,一面安慰着她:“姑娘,你别哭,祖母自然心里是疼着你的,指不定她想晚上再给你送过来呢。”
夏华鼓着腮帮子,活脱脱一只池塘里的青蛙似的,瞧阴暗的大堂里边看了看,愤愤的说:“飞红,你不用骗秋华妹妹了,谁不知道祖母就偏心着淑华,那个狐狸精养的!”她将狐狸精三个字咬得极重,唬得跟在身后的丫鬟赶紧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姑娘,小声些,贾姨娘可是夫人的侄女!”
此时春华已经走了出来,见夏华和秋华两人站在大堂门口说话,也赶了过来,拉着秋华的手道:“秋华妹妹,你别难过了,我母亲可送了好东西给你,淑华那边是万万及不上你的。”
秋华此时已经止住了泪,抬起眼望了望两位姐姐,微微一笑:“春华姐姐,我不难过,以后我也不会再指望祖母会送生辰礼给我了。”
一边跟着丫鬟往随云苑走,秋华的心里仍然在不住的翻腾,她没想到祖母偏心得这般厉害,往年虽然说礼不及淑华那边,可究竟还有的,今年却影子都没见着。她也不是因为没有礼物难受,只是春华在旁边忿忿不平,定要拉着她去问个清楚,这才让她心里有所期盼,可见了祖母那样儿,让她彻底死了心。
不知道为什么,祖母和父亲都不待见自己和母亲,祖母倒也罢了,好歹和她隔了一辈,可父亲却实在算是她至亲的人了。父亲来随云苑的日子屈指可数,基本上呆在碧芳院,偶尔来次随云苑,也是气冲冲的跑过来和母亲吵架。
每次父亲走后,母亲都会抱着她默默流泪,秋华心中一阵酸楚,究竟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这样的形状?她的小拳头捏紧了些,心中暗暗下了决心,自己要帮助母亲,将父亲拉回随云苑来才行。
回到随云苑,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正在陪着季书娘聊天,见着秋华她们几个回来,容大奶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春华,你帮秋华讨到生辰礼没有?”
“母亲,祖母真是不蛮不讲理,几句话便将我们打发了,根本就不提给秋华礼物的事情。”春华撅嘴道:“她为何就这么偏心,还对我生气了呢。”
容大奶奶意味深长的看了几个小女孩一眼,伸手将春华拉了过来:“春华,母亲早知道你们是讨不到的,之所以让你们去讨要,便是看看你们是否聪明,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秋华站在一旁看着大伯娘的笑脸,心中若有所悟,依在季书娘的身旁,低声说道:“大伯娘,那我是不是可以去和祖父说?祖父在我们家里可是说一不二的。只是……”她伸手拉住了季书娘,又摇了摇头:“秋华觉得还是算了,祖母不心甘情愿,何必勉强她,没由得让她记恨于母亲和我。”
容二奶奶在一旁抚掌大笑,指着秋华对季书娘道:“弟妹,秋华可真聪慧,一点就通。”
季书娘低头擦了擦眼睛,将秋华搂紧了几分:“秋华说的有几分道理,不必计较这些了。”
容大奶奶此时却竖起了两道眉毛道:“秋华,你可不能不要,若是你这般忍气吞声,以后还有得受欺负,没事儿,明日伯娘带你去见祖父,给你在旁边提个头儿,你尽可以接下来好好说说。”她得意的瞄了容二奶奶和季书娘一眼道:“婆婆在公公面前可不敢神气!”
随云苑门口挂着的灯笼还没有熄,秋华站在门边,出神的望着两盏远去的气死风灯,那灯光不是很亮,如两点流萤,在容家的院子里时隐时现,将那黑暗的夜色照出了点暖色来。
“秋华,还不快些回屋子来,你在这里看什么呢?”季书娘来到她的身边,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
“母亲,我在等父亲过随云苑来。虽然今日也是淑华生日,可我想父亲总该也来这边看看我的。”秋华贪馋的看着门口,心里想着,若是父亲真来了,自己一定要好好奉承着他,让他留在随云苑,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了自己这个生辰夜。
“母亲……”秋华见到母亲脸上有些发白,怯生生的伸出手拉着那只冰凉的手,母亲是生气了?父亲很少来随云苑,自己这么说大概让她伤心了。秋华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句话,她期盼的摇了摇母亲的手,仰头望着季书娘道:“前几日淑华姐姐说叫我把自己名字让给她,父亲便会高兴,便会经常来随云苑了,秋华可不可以去和祖父说下,和淑华姐姐把名字换了过来?”
季书娘蹲下身子来,将秋华环到自己的臂弯,一双眼睛里隐隐约约有着泪光:“秋华,即算是你父亲不再来随云苑,你也不能将这名字和淑华换了,知道吗?永远也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情!”
秋华望着母亲,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母亲,秋华知道了。夜深了,咱们回屋子去吧。”
随云苑门口那盏小灯灭了。夜色沉沉,笼住了江陵容家的院子,无边无际的黑暗如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的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