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总裁夫人
林惟故接到秘书的电话的时候,他刚刚开完一个冗长的会议。嗓子处的痛痒感越来越严重,他抿了口水,拨通桌上的电话,叫她进来。
“林总,老太太刚刚又来电话了,让您这周末务必带着太太回去。”秘书李晓握了握端正地垂在小腹处的文件夹,稳稳地汇报着,眼神却在有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惟故的表情。
“她病情怎么样了?”林惟故沉吟片刻,哑着嗓子问道。
“陆医生说……情况不见好,”李晓有些紧张地说着听到的情况,末了又补充道,“说是可能心情郁结,血压一直高升不降。而且老太太也总不肯按时吃药。”
“知道了。”林惟故一手捻着手边的钢笔,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这已经是这个月老太太第五次催了。这半年她情况一直都不太稳定,林惟故也大多顺着她的心意不敢忤逆。自己结婚这三个来月也还算好,这次又是怎么了?
疲惫地深吸一口气,林惟故陷入又一轮的沉思,似乎这比任何一单生意都让他头痛。
“林总,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下去忙了。”
“嗯。”
“等一下——”林惟故刚应了声,又像是才反应过来般地喊住了她。
李晓原本刚往出退的脚顿时收住了,只觉得一步裙下□□出来的皮肤都因为紧张和莫名的寒意泛起一层薄薄的麻意。
“你联系一下陆心……”林惟故话刚说了一半又突然止住了,“算了,”他说,“你去查查陆心现在在什么地方。”
“好的。”
——
“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大家好。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呢,就是位于四川省XX市XX县施工楼突发故障,致一死五伤的事故现场。从我身后大家可以看到,现场原本在建的商业楼业已成型,只是由于建材的摆放和建筑本身稳固性等问题,六楼的阳台处突然断裂,该处的建材大批滑落,造成了严重的人员伤亡,具体原因警方正在排查中。下面我们来采访一下现场的目击人员,请大家继续关注本台报道……”
“心姐,你快先吃饭吧,今儿看来是得蹲守了,要忙很久哩。”摄像的刘钊是个憨厚的大男生,总是格外关照陆心,也很佩服她的拼劲。
“哎!”陆心喘着气走出摄影范围,一边歪着头摘下安全帽,瞬间呼啸而过的风吹乱了她微微被汗湿的头发,一边用带着倦意的面容冲着他笑,“一起吧,你也歇歇。辛苦了,换个人先。”
他们是早上六点多接到的消息,而这里大概五点多出的事。一行人正在四川另一处做采访,接到台里通知立刻就驱车赶来了,到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滴米未沾。大冷的天,许多人只灌了几口冰凉的矿泉水,连口热水都没喝到。
因为离总台过远,陆心又是主动请缨来的这个地方,组里不免有抱怨之声。
无非又是说她在台里混了五六年了也依旧只是个平头记者,还得一个人跑场子,也没能像台里其他同期的女主播或者记者一般出专栏节目之类。临近严冬快过年,还得被发配到这种穷乡僻壤报道没人想听的所谓民间疾苦。混了这么久,也没个男朋友,也没有权势,也没有涨工资,是台里一张无法弃掉又不会升职的烂牌。他们还年轻,年后可不能再跟着她,混成这样……
她路过也就当没听到,径直走进附近那处临时给大批记者们逗留的民居平房内。房子里因为久不见光,又没有炉子,泛着一股霉味,此刻感受起来,潮湿阴冷。
陆心忍着心里和胃里的恶心,去打开那里并排的几个五六十年代盛行的大瓷茶缸。里面是劣质的米,表层盖着薄薄一层不见油花的青菜。
陆心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就着米饭绊了拌,隔着茶缸都只感受到冰冷僵硬。指尖是这样,饭也是这样。
“心姐——”
刘钊有些高大的个子推门而入的时候,带着一声吱呀和一股寒意。
他放下手中一个小型的炉子,搓了搓手,就开始转身过去给窗户哈了条缝透气。
“从附近居民那里借的个小炉子和煤球,可不容易,这边少有人冬天生火。这儿太冷了,好歹取个暖。”他从陆心手里夺过那个冷掉的茶缸,盖上盖子放在火炉边上,“你咋又吃冷饭呢?先热热。这炉子没有烟囱,可能有些呛,待一会儿吃个饭就离开些。晚上他们应该就运暖手宝和取暖用具过来了——或者接咱们过去县城里招待所,台里应该给报吧?”
陆心搓了搓手轻轻应了一声,鼻息间一下子拢进了一股浓重的煤烟的味道,似乎在一点点蒸腾起屋里久积不化的湿气,就好像氤氲在她胸口那些发霉腐烂的回忆。
美好的或已腐朽,该陈旧的都已陈旧。
——
林惟故一路上不知道在心底里谩骂了多少遍。这可能是他今年做过最失误的决定了——亲自过来来找陆心。
这里出了市区就好像进入到了改革开放前的中国,一路上坑坑洼洼,导航着都费劲无比,有的地方甚至红绿灯都只是摆设。
林惟故觉得自己简直要得路怒症了。尽管他只是坐在后排,看着前排司机尽力地开着车,时而透过后视镜瞟他一眼。
好不容易又是导航又是问路的找到事故现场,看着被防护带围起来的大楼保护圈和进进出出的消防员、记者还有围观群众,他再次皱起了眉。
林惟故不明白,那个看起来沉闷懦弱的女人,怎么就非得跑来这种地方?
嘱托了几句李晓给他临时联系的这个接机人兼司机,他下车,迈步走近事故发作地点。
林惟故进来的时候,陆心正把那张总面无表情的小脸埋进那个巨大号的茶缸里,不声不响地扒饭。
看到他,一下子惊得险些被呛到,赶忙拎起矿泉水瓶灌了几口。
“——你怎么会来?”
“——你就吃这个?”
两个人的话同时出口,又同时闭了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说起来也奇怪,三个月前,他们明明扯证结婚了,现在却好像是陌生人一样,拼命想装熟,却发现对彼此似乎全然不了解。
林惟故深深吸了口气,却险些被充入鼻息间一股刺鼻的煤烟味儿呛得咳起来。他忍了忍,喉咙间的干痒和异物感越来越重,林惟故一瞬间皱起了眉。
四下寻找着源头,林惟故的目光终于停留在陆心脚底下那个小小的里头只能容纳一个煤球的小炉子。
“你就这么呛着,不怕吸多了影响智商?”先前的尴尬还未散,林惟故对于这个的评价却已说出了口。
好像……刻薄了些。
陆心的表情一瞬有些讪讪的。林惟故好像还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的,他只在结婚前见过光鲜的像是个女精英的她。
径直把手头的茶缸放下,陆心走到窗户边一下子推开了整个窗户,呼啸着的冷风一下子灌进来,逼得她不得不屏住气息,却还是在一冷一热交替刺激下,胃部急剧收缩,突然就一下一下地开始打嗝。她有些尴尬地回头看了向皱着眉立在地当中的林惟故。
上下扫视一圈。林惟故齐整的西装微有一点褶皱,高高大大的身形在这个昏暗低矮的屋子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人应该是直接下飞机就赶来这边了吧?
“那个……天儿有些冷,电路供应被切断了,这是同事找老乡借的,嗝!”陆心赶忙捂住了嘴,脸上的表情有些羞囧,“有点儿呛哈……嗝!”
林惟故看着这个女人拼命想挡却完全挡不住打嗝,捂着嘴脸色红着脸看他的囧样,心底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有热水没?”林惟故的声音听起来越发的沙哑,在这低矮而泛着霉味的民房里,显得低沉而渺远。
“啊?噢……我去找老乡给你借点。”陆心说着,捂着嘴就往出走。
“不是,”林惟故伸手拦住了她,只觉得不光喉咙痛,此刻头也有些痛了,“我是说你。喝点热水会好点。”
“噢……我不用,嗝!”陆心捂着嘴,死的心都有了。她没想过,婚后久别重逢,竟然是在她这么尴尬的时候。
转念又想到订婚时候他陪着她回老家,好像……他除了陌生,也没有很嫌弃?
算了,嫌不嫌弃的,她还需要在乎这个陌生人般的丈夫对她的看法吗?又不是用来谈恋爱的,放个屁都得忌惮三分,生怕丢面儿。
索性也就把手放了下来。
“嗝!你来……做什么?”
“妈病一直不见好,眼看快年头了,想让我们回去看看。”屋里的味道刺激得林惟故的嗓子越来越难受,他忍不住想咳嗽,停了停才忍了下来,又有些好笑,两个人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怎么每一次都能这么赶巧着双簧似的,一个打嗝,一个咳嗽,“都催了五次了。”
“哦……”陆心应了一下,低着头拨拉着手指,除了偶尔嗝一声,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也怪她,林惟故这样的家庭,能忍着新婚的媳妇三个月不着家,也已经是极不容易了。
停了停,她抬起头看着他:“现在就走吗?你等着,我去收收东西。”
——
陆心跟在林惟故身后的时候还在一个劲的打嗝,她有些别扭地看着林惟故手里她的那个有些泛旧的大背包,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搭话。
刚出门的寒意比屋里还是烈得多的,陆心刚有些担忧前面的状况,那几个女生小小议论的声音却已先飘进了她的耳内。当然,还有林惟故的耳内。
三个女生先是看到高高大大的林惟故,面上一红,停止了交谈,然后看到了紧跟其后的陆心,纷纷都黑了脸。
正文 老太太
“心……心姐……”其中一个算是陆心一手带出来的姑娘率先反应了过来,开口叫她。
陆心多看了一眼安晓。她比自己强,至少深谙职场之道,很少的罪人,也爬得快。陆心心底里想着,看向三人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不停的打嗝声,让此时严肃的场景多了一丝滑稽。
周遭人想笑又不能笑。
另一个女生见有人开了口,立马也开着口圆场:“心姐,你这就又忙了啊?诶?这位是——”
陆心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像从来没在人前介绍过他,以她丈夫的名义。当然,林惟故也从来没有用得着她这样的地方。
眼神不自觉地飘向拎着她包面色冷然的林惟故,陆心笑了笑,先是一个短促而响亮的嗝,然后介绍道:“这是林惟故,我的……丈夫。”
“啊……心姐你、你结婚啦?”
一直低着头没说话的女生一句口出惊言,其他两个女生赶忙用胳膊肘撞她让她闭嘴,赶紧出来打圆场:“恭喜恭喜啊!之前也没听心姐说过……那个,姐夫好!”
陆心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虽然没想瞒着单位,但是也没料到这个消息会最先被最八卦的人知道,这种借由别人的口搞得人尽皆知,还真不是她能接受的风格。
“还没来得及告诉大家,改天我嗝……嗯……”
陆心皱了皱眉,伴随着一声嗝,一个暖暖的触感碰触到她的鼻翼,迅速收紧,瞬间夺去了她的呼吸。
陆心瞪大了眼看着回过头来的男人,他指尖修长,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她的鼻子,肌肤贴着肌肤,微微前倾着,距离贴得很近。
“憋着气缓缓,一会儿就好了。”
第一次两个人称得上亲密的肢体接触,在这么突如其来的情况下。陆心因为打嗝身体向后仰了一下,林惟故没有撒手,依旧像是照顾调皮的女朋友一样,捏着她的鼻翼。
她刚刚想开口说以后请大家吃饭。一下子被林惟故止住了。
原本这种请吃饭也是像潜规则一样膈应人的“丈夫男友工作攀比大会”,她从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迎来这个咒诅般的日常。
这样想着,好像林惟故的无心之举,也算是免了她自己口头为自己立下的枷锁。
“心姐,那……你和姐夫先聊着,我们先去忙了。”
陆心看着三个女生还未走远便已交头接耳的模样,心口氤氲的怪意更加明显,她想深吸一口气,却一下子被窒息感呛得险些咳嗽起来。
“走了。”林惟故看她这么一闹似乎把纠结的胃壁抚平的,打嗝也好了,松开她径直向前走去。
——
“妈——”
“妈——”
“回来了?”
老太太幽幽地抬头看了门口换鞋的两个人一眼,听不出喜怒地应了一声,戴着老花镜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悦,在看到陆心的时候,这份不满甚至蔓延到每一条皱纹的沟壑里。身后,刘阿姨正坐着,力道适中地给她按着肩膀。
老太太也不起身,双手重叠放在膝盖上,直愣愣地盯着电视,似乎毫不在意刚进屋的两人。
陆心抬头瞟了一眼电视,那头传来的声音实在太扎耳了,她的声音。听得她自己都毛骨悚然的。电视里的她头上戴着安全帽,身后都是废墟和未建完的大楼,还有现场忙乱的场景,风吹过,她的声音有一瞬间糊麦,鼻头也冻得有些泛红。陆心心底里升腾起小小的抱怨:现场的人怎么不提醒她一下让她化个妆或者暖暖鼻头?
“妈。”
林惟故看着不作声的老太太,站在沙发前,又喊了她一声。陆心站在他身后,穿着完全平底的拖鞋,整个身形几乎全都被林惟故宽大的背影掩住了。
老太太悠悠地转过头来,抬起眼睛扫了一眼站着的两个人:“喊什么,我还不聋。”
她抬头往他们身后墙上的钟看了一眼,“这么晚了,你们还回来做什么。”
陆心上楼这一路遇冷进屋又遇热的脑袋有些固住了。她脑海里一下子冒出了自己读本科选修语言学课程时讲过的语言学,老太太这句有明显个人情绪在的“你们还回来做什么”,放在这种语境下,分明比她的本意“你们还知道回来”的杀伤力更大,更打脸。
“听说您身体又不舒服了,我们当然得过来看看。”林惟故倒是似乎没听说老太太言外的不满之意似的,一副两人是专程来尽孝的孝子模样,甚至主动轻轻搭了陆心的肩膀一下,带着她坐进了老太太跟前的沙发里,看上去,琴瑟和鸣。
陆心忍住一瞬间想跳开的冲动——林惟故今天真是表演得够了,并且不跟她这个要演对手戏的人打个商量,让她每一步都像是丢了台本的小丑,局促不安,忐忑迷茫。内心条件反射般的被职业病占了上风:优质圆滑的男人,对于照顾女性和吸引女性都有着丰富的教科书式的经验。这人是她丈夫,而她内心对他像是陌生人一样做着解读,多么戏剧性的讽刺。
老太太斜睨着剜了这边一眼——针对性地冲着陆心。还真挺不满的啊。陆心内心里几乎蹦出个小人在挠头了:典型的婆媳不合啊——一个挑剔的婆婆,一个不称职的儿媳,完美。
“我能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自在,清净得很。”老太太自鼻息间哼出一声来,“既然都回来了,吃饭吧。”
保姆刘阿姨刚把饭菜都妥善地摆在了饭桌上,就被老太太遣回房间了。
饭桌上,陆心其实被这边的饭菜香勾起了馋久了的味蕾,但是一看到对面的老太太低垂着眼细嚼慢咽的模样,像是在咀嚼所有几欲爆发的嫌恶,突然也食不知味了。
她一左一右地拌着碗里的饭,很快又止住了。不能让老太太看出来,不然这简直就是一场小型的婆媳矛盾的触发点,然而——
“怎么,菜不合胃口?”
陆心有些茫然地抬眼,看着老太太闪着不悦的眼眸和已然凝聚的眉间,轻轻咽了咽口水:“没,我今天下工晚,在外头吃过了……”
她都想着自己刚刚怎么就不能好好吃饭,多学学林惟故这个老江湖多好啊。面对这个场景,她真的恨不得双手高举着戒尺过头顶,噗通跪倒在地,大喊:“儿媳知错了,还请母亲大人责罚。”
老太太“啧”了一声,有些重地放下了筷子:“早说你们年轻人少在外面吃东西,有多不干净你们知道吗?”陆心轻轻地放下筷子,头也顺着低了下去。
老太太又把头转向了林惟故:“你也这样在外头乱吃?”
林惟故大概也是没料到矛头会一下子转向他,他嚼尽嘴里的饭,搭腔:“没。妈,你当你儿子是包工头啊,公司里有餐厅。”
“公司公司,你怎么也是就知道一心扑在工作上!”老太太一打开话匣,数落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没的了?病来如山倒,要再多钱还有什么用……”
林惟故“嘶”了一声,有点像是个毛头小子的样子跟老太太抱怨,“您怎么就不能盼我点好……”
“是你们能不能盼我点好。”老太太白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你俩办了都有三个多月了吧?”
完了,陆心身体防卫性地往后坐直了,身体先于意识进入了一级备战状态。按照她这些年采访的那些家庭琐事的素材,接下来应该就是最精彩最跌宕起伏的重头戏了,果然——
“也该要个孩子了吧?”
陆心眼角的余光瞥到林惟故想要低下头去吃饭的背影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嘴角往下压了压,艰难地忍住了笑。
“妈,这种事不急,我俩都在忙事业……”林惟故终究知道是躲不掉,认命地放下筷子,身体跟着也坐直了,冲着老太太解释。
“别老跟我提你们那些事业的,”老太太把视线再次对准陆心,眼里审视的意味很浓,“肚子……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陆心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在饭桌下绞紧了手指,她内心叹息着,面上却仍就是个乖巧媳妇的模样,有些羞赧地摇了摇头。
“你没有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吧?你们预防着了?”老太太似乎是难以置信地顿了半天,声音中的威胁力一下子凸显了出来。
“没……”你再这么直白地问下去我就该吃药了,降压药啊。陆心觉得自己以前那么坦然地听着甚至转播婆媳关系夫妻矛盾时候简直是个女英雄,人生第一次被人问有没有戴套吃药这种事情才知道,原来即使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还是会有让人又气又无地自容的感觉。
“那你有没有去医院看?”老太太这下认定是陆心的身体有问题了。很好,她简直随随便便就给自己找了一个教科书式的正统中国婆婆。没有怀上孩子怪她,身体有问题的一定是她,那个负责播种的她儿子绝对不会是有问题的一方。这要以后牵扯到生男生女的问题,是不是生不出儿子这种事也要违背生物学原则都怪到她头上?
“妈。”林惟故大概也是听不下去了,终于打断了老太太核武器般的盘问,身体向后一靠,胳膊有点随意又防卫性地虚护在陆心的背后,“这又不能怪她,我们俩聚少离多的,生孩子还是顺其自然好。”
“聚少离多,”提起这个老太太就更气不打一处来了,“你一个男人家,连自己老婆也养不起吗?小陆,你也是,你要是做一份清闲的工作也算。就你们这种东奔西跑不着家的,能挣几个钱?自己的身体也照顾不好,还每天抛头露面的,结了婚的女人多少该收收心,顾着点家,多想着点老公……”
这是看了她报道对她还有了职业歧视了啊,陆心装作很愧疚的样子,低低“嗯”了一声,内心却有了夺门而出的欲望。
“年后你周姨都要抱到二孩儿了,你不知道她见天儿跟我炫耀她媳妇有多争气,前阵儿走了点门道查了下性别,一男一女凑了个好……”老太太抚着胸口叹了一口气。
字字句句简直是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陆心的脸上。她低着头,抠手。静心。不急不气,想一想她儿子现在碰都没碰过这个儿媳,万一说出来,也是可以气死老太太呢。她该乐才是。
“您跟他们比那做什么,孩子在精不在多。我的基因能差?对了,刘阿姨说你现在都不肯吃药,”林惟故也是眼看着开始强行转换话题。
毕竟老太太也是凭“病”才把他们逼了回来,无非也是为了家长里短生育繁衍的事,“刚刚还劝我们要养生,这会儿自己反倒不听了。”
陆心低着头装乖巧和歉疚,内心吐槽千百遍:林总真是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啊。
“你们少气我点比什么都强。”老太太白了林惟故一眼,倒是比对着陆心多了许多宠溺和心疼,“生孩子这事儿不能拖,现在二胎都放开了,你俩也老大不小了,再不抓紧我怕是到死都抱不到孙子了。”
她责怪地看了一眼陆心,语重心长道:“小陆,不是我说,我们林家没有亏待你吧,这女人家,还是要做好自己的本职……”
陆心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该摆什么样的表情,只好依旧僵着脸赔了个歉疚的笑来,又把头低了下去。
“妈……您这是哪里话,”林惟故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使出杀手锏埋哄老太太,“您现在可还年轻得很,哪是外头那些老太太能比的啊。”
陆心内心直呵呵。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脑抽了,才会被家里人逼得一脚选择踏进这坟墓里,还巧妙地避过了所有的easy模式,直接挑战跟俩千年妖精共处。正胡思乱想着,腿一侧却轻轻地被几根指头轻轻地拍了两下。
她侧头,始作俑者林惟故还在那装事不关己地说着话:“时候不早了,我去让刘阿姨给你拿药。收拾一下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这么晚了还走什么?”老太太直接打断了刚起身的两个人,“今晚就住下了。我这里还住不起你们两口子了?”
陆心屁股刚刚离开椅子,脚下一软,差点直接跪了下去。
正文 XX神油
陆心第六次匆匆从台里告假去饭店见从老家赶来的陆母的时候,推门就看到整个大厅里稀稀拉拉几桌之中最为突出的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帅气的长相,沉稳的气质,考究的穿着,不急不恼的姿态,以及,一张公式化面瘫淡定脸。陆心一下子从他身上嗅到了同道中人的气息——绝对不会是需要相亲的类型却被迫出来相亲。搞不好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女方——那人脸上完全没有期待或者喜悦的表情。
绕遍整个大厅也没看到陆父陆母的身影,倒是全场唯一落单的西装优质A男站起身来,在她第三次左顾右盼地绕过他面前的时候拦住她:“请问,是陆小姐吧?”
哈???陆心一下子愣住了,一脸大写的懵逼。
“看来你也没有很重视这次会面。”男人好脾气地冲她翘起嘴角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声音里好像带了一丝如释重负。
也?会面?
从他的措辞来看,第一,他把她当成像他一样赶赴相亲的人了;第二,他应该是在某个公司任中高职的,用的都是大词啊。
陆心原本也想回他一个友善的微笑,然而嘴角还未牵起,脑子里却突然像是被击中了般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想法像是一个环绕着她快速转动的火球,呼呼地擦着她的耳边和脸颊而过,最终同他那句“是陆小姐吧”连在了一起。
boom!!!
KAO!不、是、吧!根据第一次曾上当的经验,她爸妈这次简直是如法炮制地把她骗来第六次的相亲桌上了啊!
陆心坐下来半天都没缓过神来。她偷偷打量了对面的男人一遍,他似乎是一直这么淡然,绅士,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请问先生……你怎么认出我的?”她父母不会又把照片给个不知道底细的陌生人了吧。
“介绍人说,长得最像女记者的一定就是陆小姐。”对面的男人脸上的表情认真得不像话,帅气冷峻的脸面瘫着,把一个笑话活活讲成了悲剧。
陆心:“……”
陆心牵了牵嘴角,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她心底里还有好多怒气和问题,比如怎么找陆父陆母讨说法,比如说他这样看起来就不是普通人,为什么会约在这样一个大厅里……当然了,最大的问题就是他这样的条件,怎么会出来相亲。
陆心再次把目光顺着他的脸不动声色地打量一遍,真的是有型帅气的长相,西装和内里的衬衣平整得可怕,光领带看着都价值不菲。那张俊颜对着她,冷淡而严肃,看不出一点兴趣和喜欢。
陆心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跟刘怡抱怨自己“被相亲”的经历时候,刘怡一边贴着黑膜一边夸张地揪着她传授“经验”。
“我跟你说,相亲市场本来就良莠不齐,你能从一个人的穿着和气度上看出他的家教背景经济条件,摸爬滚打这么久,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你总该有吧?最最需要注意的就是,”刘怡“嘶”了一声,放小了说话的幅度,仰头把崩开的面膜抚平,含糊地继续说教,“最该注意的就是骗婚gay,咱们的法律可管不了这一茬,到时候婚姻完蛋不说,连生命健康都不定能保证。你得擦亮双眼看清楚,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帅气绅士,看起来洁癖晚期,财力雄厚又没有明显缺点的精英男,大半不是某方面变态就是gay。”
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帅气绅士,洁癖晚期,财力雄厚又没有明显缺点……
陆心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去买彩票,她也觉得这样一个男人跑来跟一个看起来就是个女记者的记者相亲完全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吗!
“女记者……你也会愿意吗?”陆心已经下定决心把这个敷衍过去就立刻回去冲着陆父陆母说道说道。她怎么了?好不容易照着他们的希冀一路上了好大学,找了好工作,又混到了在他们那个小地方看起来顶体面的工作。定期定点给家里汇钱,陆扬几乎没像她这样吃过苦。
别人都说好男儿走四方,好女人守家乡。她倒好,也不知道为了证明什么,拼了命的在外挣扎,养着家里那个大龄米虫。自从过了25岁生日,家里就开始嫌她大龄,还没有男朋友没有婚配对象,好像她的存在又挡了陆扬娶妻生子似的。开始催命地逼。
逼不成就骗。
陆心心底里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到了对面男人似笑非笑看着她的神情,然后他用他那足以蛊惑人心的声音悠悠开口:“不会,相反,我希望我将来的妻子可以忙碌一些。”
有问题,这个男人很有问题。
陆心都想立刻起身就走了,她手头还有十几篇稿子要审,明天一早还要搭车去江西。
对面的男人似乎看出来她的焦灼,薄唇一开一合,却仍旧是不疾不徐的语气:“陆小姐,我知道你可能不是很满意这种形式。但是,大家都有苦衷,既然早晚都要结婚,跟谁都是结婚,何不找一个能称自己心的?”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刘怡之前也跟她说:“不过话说回来,这事还是要认真对待。也不是凡是帅哥都得一竿子打死。找什么样的男人也是找,这年头相亲市场丑男极品男满地爬,千万别以为男人长得帅的就会花心就会出轨,要知道,长得丑的,不仅丑,而且也会花心。”
但是,大家的苦衷可都不一定是苦衷哦,你自己弯没关系,出来骗婚就不好了哦。陆心强忍住起身泼他一脸茶的欲望,开口:“有道理。哦对,请问先生贵姓?”
“免贵,林。”
“林先生,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今天这事呢,其实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看出来了。”对面的男人难得的露出了今晚第一个会心的笑来,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光,摄人魂魄,“不知情,而且不情愿。”
“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对面的男人直直地望进了她的眼眸深处,“陆小姐,我才发现介绍人的眼光很准。因为身份原因,我其实不是很方便相亲,而且也不希望将来的妻子会是一个太过有心机的女人,明明会事先作调查评估,却在人前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而且,我现在很需要一份稳定的婚姻来巩固我的事业,在我看来,你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陆小姐,”那个男人的声音真的给他增色不少,听在陆心耳里,像是情意绵绵的告白,内容却是把婚姻当做商品一般在同她讨价还价,像极了她本科时期经济学老师讲利益最大化原则的时候,“我叫林惟故,是个商人,人品还算好。我想你也不想再被家里人逼着做这样的事了。我们有共同的需求,你是一个事业心重的女人,我不会干涉别人工作,包括未来妻子;你在婚后会获得你想要的自由,而我也能获得我想要的东西。你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吗?”
陆心捏紧了手里的包包袋子。这个男人现在的这幅嘴脸简直写满了加粗的欠扁。
哦她脸上就写满了恨嫁和逃离?还是她看起来会是一个把婚姻当做交易的女人?陆心简直无处发泄。毕竟他几乎说得句句属实。她需要自由,在这个放在她们那个小县城完全是大龄的年纪来看,急需一份面子上过得去的婚姻来挽救她于逼婚的危机中,堵住悠悠众口。
“林先生是吧,”陆心淡淡地开了口,既然有人一副在商言商的口吻把条条框框在她面前摆的那么清楚,她也就没什么必要去想法子委婉了,“请问你会读心术还是什么吗?您还真是有些料事如神呢。”
“陆小姐可以不用这么嘲讽,”林惟故语调平常,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出于身份问题,我事先对你做过一些调查。”
陆心内心是呵呵的。许他调查,又不许别人调查。不过她还真是有问题的,致命问题好么!虽然已从这段对话上排除大半:“请问林先生是同志吗?就是……gay,懂?”她就是想也膈应一下他。
陆心清晰地看到林惟故那张万年面瘫脸一瞬间嘴角抽了抽。从头到尾的运筹帷幄和良好礼仪终于有了一瞬的崩坏,帅脸几乎完美再现了群里实习小姑娘们常发的那个一头黑线的颜文字表情,“……不是,陆小姐如果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婚前试试。随时随地,都行。”
他故意把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轻重有度,一字一顿,说起来像是调情,但更像是挑衅。
随时随地,都行……行你妹啊行!有生第一次,陆心明白了自作孽不可活是多么痛的领悟的。
这个男人真是勾起了陆心罕见的反驳欲,她也学着对面男人之前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开口道:“是也没关系,我倒是不介意我未来的丈夫是个gay呢。”
——
陆心帮着刘阿姨洗完了碗,想伺候老太太喝药,却被她推拒了,一脸烦闷地催她回房去,留了刘阿姨下来。
拧开门进了房间,林惟故正裹着浴袍坐在床上,低头看一本商法类的书。他头发没有吹,只随意擦了擦,发尖微微带着水珠,浴袍系得松,露出大片精壮的胸膛来。
这个场景于陆心来说简直太过熟悉,只是场景换成了他的家,换成了老太太给他俩准备的没用过的新房,突然就诡异地多了一丝违和感。
在塞班岛度蜜月的那一个多礼拜,他们几乎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在那个小别墅里,一对新婚的夫妻,两个工作狂魔。
林惟故每天在书房远程会议,陆心就带着单反和本子,出去做拍拍写写当地一些风土人情。用林惟故的话说——真是不虚此行,还可以赚赚稿费。
到了晚上,他俩就各睡各的,也没有刻意分房,她就每天看着他堪比性感男模身材的出浴模样——没有一点点别样感觉。没有人想着对彼此亲密一些,或者借着合理的身份和时间地点做些释放欲望的事。
只是偶尔她翻到度假别墅工作人员给准备的各种情趣用品时,还是会震惊脸地挑眉,偶尔也会蹲在当下看着上面的英文仔细地研究一下,又记单词又当开眼界了。
林惟故有一次返回卧室找东西,看到她专注蹲在那里看那些的时候,一瞬间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然后在陆心抬头看他的时候,一脸淡然地说道:“你要是有需求,我们不用忍着的。”
……谁有需求谁忍着了=_=陆心简直想把手里的小瓶子糊到他那张一本正经的帅脸上。她忍着腿麻站起来,把那个东西举到他面前,咬牙切齿地道:“我只是背背单词,顺便……开下眼界。”
“那,开了?”他凑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饶有性味地从她眼中找寻着什么。
“挺开的……”陆心继续咬牙切齿地答,然后率先移开目光,顺着他笔挺的西装移开,准备从他身侧过去,“我今天还有东西要拍就先……”
手心里一空,她肩膀刚刚擦过他西装,滑滑凉凉的触感,林惟故早已火速而轻巧地从她手里抽走了那瓶“神油”。
陆心扶了一下额头,回过头来,看着他像是在实验室里端详试管一样举到眼前端详着那瓶东西,略显深邃的眼睛微眯,半晌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我倒是忘了……”
说着他就开始拧瓶盖。
他开始拧那瓶盖了啊玛德!!!陆心表情一下子没hold住,张大了嘴,眼睁睁地看着他顺着方向,开始慢慢地把那瓶东子往垃圾桶倒,完事还边回头冲她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来,像是一个在实验室认真给她讲课的教授:“要开眼界就开彻底点。说起来,工作人员这两天该不会当我是不行吧?”
你行啊!你能的咋不上天呢!
陆心暗暗翻了个白眼收回了目光,闭了闭眼缓解心情,内心长叹,简直觉得污了自己的眼了。
“陆心,”林惟故声音轻轻地,从床头抽了一张纸巾开始顺根擦那双干净修长的手,脸上的表情倒像是有几分愉悦有几分苦恼,“我有些后悔了,夫妻义务本来就是应该的,我不该答应把它加入我们的不平等条约里面,委屈自己。”
陆心继续一脸难以理解的挑眉,没人拦着你啊大哥,旁边就睡着你的老婆,你自己完全不碰不动的换我我也觉得你是有病啊。
“呵呵,不会吧。”陆心听见自己的声音生无可恋地说。
“诶——”
“你呢,你也这么觉得吗?”陆心耳朵处一阵酥麻,他的鼻息和呼出的热气都萦绕着流入了她的耳朵,带着低沉地挑逗般的声音,酥□□痒的,像是细电流,让她浑身发软,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两具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陆心穿得吊带棉布裙子,林惟故的胳膊和手掌用力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他的胸膛里是有力的心跳;
他身下某处……
陆心脸蹭地一下红了起来,灼热发烫蔓延至耳根。
推了推林惟故,他却搂的更紧,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着,陆心急的想哭,“你自己、你之前也没提过呀……”
“我提了,”林惟故的声音依旧压得低低的,好像是在说耳语的恋人般,甚至刻意带着一丝丝委屈和无奈,“刚来塞班的第一夜,你一个人睡很沉。”他终于松开了陆心,一只手握着她圆润光滑的肩头,另一只修长的手伸在她眼前比划着,“那晚,我被你踹下床,三次。”
陆心清晰地看着自己眼前一排乌鸦齐刷刷飞过。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难怪林惟故第二天早上一脸失眠相地黑着脸,连走路的样子都有些奇怪呢!她当时以为他是倒时差或者认床……
噗!!!!
陆心忍着笑,脸都给憋红了。
正文 死女人
“忙完了?”林惟故抬起来头,眼神透过聚在一起的发尖望向她——这种时候的他眼神总是比较清澈。不像平时那么市侩的。
当然,这仅仅是她和他见面的时日加起来共处不到大半个月得出的经验,有待考证。说起来,蜜月不到两个星期,两个人就先后因为工作,瞒着两家人匆匆离开了。
一回国,她一头扎回台里,再次走访各个省,而林惟故估计也是公司忙,两个人不仅没有夫妻生活,连联系也几乎失去了——要不是这次林惟故跑去四川找她,她几乎要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已婚妇女的事实了。
“嗯,帮忙收拾了一下厨房。”陆心扫了一下那张明显比塞班别墅的Kingsize小很多的床,内心是惆怅的,但愿今晚她别把她的新婚丈夫踹死啊阿门,“我去洗澡。”
洗完澡的陆心没想到林惟故还保持着原状在那里看那本《XX商法》,她一边抚着吹顺了的头发,一边往出走,看到他的时候还是免不了一惊。
这个人这次见面,各方面都有点不正常啊。先是亲自去接她,然后在她打嗝的时候对她做出捏鼻子的动作,帮她拎包,在老太太跟前也算替她解围……是他有问题还是她太久不见忘了他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陆心有些心塞,她原以为林惟故趁她洗澡时候就睡过去多好,她就安安静静地占个边儿一觉睡到大天亮,大家相安无事岁月静好啊……
林惟故翻书的声音提醒她简直站在原地太久了,她往过走了走,笑着打破沉默的氛围:“还不睡啊?”
“在等你。”林惟故终于合下了手中的书,摆在床头柜上那一排书之间,抬起头来看她。就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而陆心还是不知体谅让别人久等了的那一个。
“呃……”
“来聊聊?”林惟故正了正身体,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陆心,做出邀请。
大半夜倒是睡觉啊聊什么聊啊……“好。”
“这阵子,你挺忙?”林惟故声音不疾不徐,略带了一丝沙哑,听不出关心的意味,倒是也听不出他的责备。
陆心心底里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顺着老实作答:“台里的工作就那样,说是忙也可以一连几个月脚不着地。真想闲的话也很容易晾一边。”
林惟故抱着臂点点头,长腿换了个交叠的方向,拍了拍留给她的那半边床,声音低沉却不容拒绝:“过来。”
陆心真是想朝天翻个白眼。
她真是满心满脑飞过的都是祥林嫂般绝望的声音: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嫁人就可以免除各种舆论压力获得自由,却忘了婚后要面临夫妻不和婆媳矛盾要经历这种乱七八糟的婚后生活了啊啊啊……
陆心往那边走了两步,脚下打转又回了浴室,她得给自己拿个武器:“我去拿吹风机给你吹个头。”
屋里暖气徐徐送着,在这个临近年关的深冬让人有昏昏欲睡的冲动。其实林惟故的头发早已不再滴水,只是陆心实在不想跟他纯躺一起聊天,太尴尬了,也没有话要说。
吹风机的声音轻轻浅浅地响着,暖风顺着吹进林惟故的脖颈深处,陆心细细软软的手指穿进他的发里,轻轻地顺着。
林惟故突然就觉得,好像,就这样娶一个自己不爱却也绝不讨厌的女人,过着相互扶持的生活也不错。
“妈刚说的那件事,你怎么看?”林惟故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抱着臂,眼睛下垂,看着了陆心跪立起来的模样,看着她露出来的瘦瘦白白的小腿,突然就问到。
“哪件?”陆心还在给他专注地吹着头,半晌反应过来,手指顿了一下,然后再次加大力气吹着,心说你怎么不去问问元方怎么看。
陆心心里被老太太梗了一晚上的气也一下子被充了起来,连带着语气里也夹枪带棒,“没。我考虑什么?考虑我肚子怎么没动静?我又不是女娲,还能自孕自产。你不觉得我肚子要是有了动静你才应该担心吗?”
他们俩是夫妻,却处的像是两个性冷淡的人般无欲无求,纯洁得不能再纯洁。
陆心冷不冷的他不知道,林惟故只知道自己再不珍惜人生这大好的几年,就真的要彻底冷淡了。
他一下子伸出手去,准确地握住陆心的手腕,陆心动弹不得,怕烫着他,关掉了吹风机,微微低着头迎上去看他的目光。
林惟故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神色,他微微眯着眼看她,就像是第一次见面时候那样:“那现在考虑。”
上一次他这么说,是商量他俩结婚的事。
林惟故好像这个世界的宠儿,在社会上是,在这样的一个家庭是,在她的家庭也是。他在需要婚姻的时候,有大批的人赶着上,而他可以轻易地为自己选一个于自己有益的;现在到了繁衍后代的时候,他又是这样,摆出所有条件,只用动动嘴巴,好像就又可以顺利地得到一切。一个完美的、闪光而无忧的人生。
一个让她嫉妒的性别和身世。
陆心手上松了力道,眼中的光逐渐散开来,她避开他的目光,语气也变得冷清渺远:“我记得你说过给我自由,现在就挺好,多个孩子,我担不起。”
林惟故听着她的意思,心底里就有些不满了:“什么你担不起,别说孩子,就是你我也养得起。妈那么盼着孙子,她会给带的。要你担什么?”
陆心就知道跟他没什么好争论的,其实谁也没错,观念不同罢了。他现在一口一个“妈”,谁妈?他可是见识过她妈的,刚进门张口就骂她白眼狼的那位。
那个时候是她和林惟故“相亲”后某一周末,她赶了一晚上稿子,正补眠。陆母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要死要活的,让她立马起来回去。无非是为陆扬那档子婚事呗。
陆心起来收拾收拾,给自己做了个素食超大份番茄意面,吃到一半,看着红艳艳的浓了的面,突然想吐。起来倒了就准备出门。
楼道里,她忽然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接通,电话那头的林惟故倒是开门见山:“陆小姐,听说你今天会回老家,我想你应该也需要我的配合。你要不要把我上次的建议再考虑一下?”
纵使如今再怎么后悔,她都不后悔当初第二次接到陆母催促的电话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林惟故的“好意”。尤其是当她刚进门,陆母就拿着扫把边在地上捋着,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嘟囔“没良心的白眼狼,终于知道回来了”,却在看到她身后跟着上来的林惟故的时候,面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春风化雨。
陆心也不直接反驳他,而是再次低下头看他,开口问道:“你想要个孩子?”
林惟故习惯性地眯了眯眼。这是他在思考或者算计的时候才会有的样子。
陆心手里的吹风机垂下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拷问。
“我也确实不小了,是该有个孩子了。”
陆心直愣愣地盯着,看他眯着的黑眸一丝一毫没有愧意的样子,开始抽回自己的手,低下头一圈一圈缠线。
“林惟故,”林惟故似乎真的好久没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第一次一起回她家时,她喊了一次“惟故”,在塞班的那一周,她只喊了几次他的全名,这一次,她太过认真而直截了当地,为了跟他讨论孩子的问题,“我……没想过要孩子。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对这事有阴影,我担不起教养一条生命的重量;你……咱妈的样子,甚至于还想要二胎,要生一个还是两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儿呢?我不想她们像我一样。”
她挣扎着走下床去:“咱们当初说好的,各忙各的,婚后只是互惠互利,当初也是你说了很希望妻子可以忙——我那时以为你和妈不一样,会觉得女人有男人养就可以了,不需要有自我。林惟故,那我的生活和婚前被我爸妈逼着有什么分别?”
“生个孩子,你会爱他吗?我都不确定我自己会不会。”
陆心觉得她真是高估了林惟故了,也真是误会之前他是对她好了。
林惟故梗了一下。真是被她气到了,这个女人真是有病吧?自己只是向她摆出事实而已,就这么明摆着不待见他不待见他家一切?
“是,我是说过。但是我是真为了结婚而结婚的,而不是找一个摆设。那我当初何必白费那么多力气挑人。”林惟故抱着臂,看着陆心即将闪进浴室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
陆心再出来的时候,林惟故已经关了灯躺在了那里。只有她那边还亮着一盏床头灯,她明显松了一口,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她身子还没躺好,却被林惟故一个大力拉到大床中央,紧接着他紧实的身体就覆了上来。
陆心身上有沐浴乳的香味,林惟故顺着她的脖子深深嗅了一下,这个动作简直让陆心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僵硬无比。
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透过薄薄的睡衣浸透到她的皮肤里,陆心惊呼一声,手上推拒着,嘴却一下子被林惟故封住了。林惟故压着她的胳膊,轻轻松松地顺着手腕抚下,到尾端的时候与她十指紧扣。陆心的胸腔口腔一下子充斥着林惟故灼人的温度和气息,让她头脑一下子昏昏沉沉起来。
良久,他才放开了陆心。陆心的嘴唇已经微微红肿,在灯光下带着一丝莹亮,她却死死咬着牙齿,不让他再侵犯一步。这个……该死的女人!
林惟故微微支起了身子,鼻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声音低沉沙哑,落在陆心耳朵里:“我们都没试试,谈要不要孩子真的有些早。”
他刻意放慢动作地俯下身去,胸膛和她隔得很近,却故意没有紧贴,而是把薄唇微微贴在陆心的耳朵上,势要将那里染得更烫,声音贴着耳垂一路传入陆心的大脑,像是电流一般,“陆心,这本就是我们婚后应该享受的,不是吗?”
陆心的手机在空旷寂静却火热的房间里响起来的时候,她的指甲一紧张,几乎嵌进了林惟故的背里。林惟故也是一下子吃痛,惊了一下,竟然被陆心推开了一段距离,她拢了拢自己肩头被撕扯得大片落下去的睡衣,脸颊在微光里都可见的红得鲜艳欲滴,声音都是紧绷的,有些慌乱,又有些如释重负,“那个……我、我手机响了。”
陆心匆匆爬下床去跑去包里翻手机的时候,林惟故只着了内裤、光裸的身子整个直愣愣地立在空气里凌乱着,火热暧昧的气息散去,他被留在原地一个人浑身燥热却无处发。
陆心平定了一下气息,有些奇怪刘钊怎么会大半夜打电话给她,接起来,那边焦灼的声音立刻传来:“心姐,X县这边五个里头伤得最重的那位,刚没挺过去,医院宣布死亡了,家属在闹。还有,”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顿,似乎感知到了陆心这边的氛围不太对,然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戚的低沉,“张奶奶犯病了,现在也在省城的医院里,医生不建议做手术,说是年岁太大了……”
正文 闹
年前最冷的一个月里,四川这个小省城开始风雨飘摇,凄风苦雨的,不似从前温煦模样。
“心姐——”
刘钊身上裹着一件厚实的黑色羽绒服,脸颊被冻得通红,手里拿着一瓶小小的热过的花生牛奶递给她。
“哎……”陆心应声,抬起一直埋在手臂里的脸来,两侧的头发有些乱,她的双眼里满是因为劳累和忧愁所引起的红血丝,看上去有些骇人。“二院那边怎么样了?”
“家属还在闹——一波又一波的,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闹到中午,我刚刚去看也没见消停,医院楼下都拉了横幅,有个护士受伤了。”
刘钊在休息室里坐下来,休息室有些暖气不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身上的羽绒服,给陆心披上了:“听小周说,县政府门口也闹上了,跪着的,拉血字横幅的——差点搞出□□来,交通也受阻了,他们那边交警正在疏通。”
陆心点着头,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微沉的暖意,带着年轻男孩子独有的荷尔蒙气息的温暖瞬间把她裹覆。她有些严肃地皱了眉,就往下剥背上刘钊的羽绒服:“小刘,你刚从外头那么冷回来,干嘛把衣服给我了?快穿上。”
刘钊也有些急了,就着她的姿势按住了她的肩膀:“心姐……我一大男人,不觉得冷。要不这样,”他看到那头有个小太阳取暖器,就往那头走,“我把这插上,一会儿就都不冷了。”
“是坏的……”陆心叹着气说。
刘钊倒是憨憨地笑了,带着男孩子特有的锐意满满:“心姐,你不知道了吧?我高中辍过学,跟着我爸在老家修电器,学了不少技巧哩。”
这个陆心倒是没想到。不过作为当初刘钊的面试官之一,她倒是对这个男孩子印象深刻,因为他是全场唯一一个自考了大学的人。
“你小心点啊。”陆心手里捧着那杯估计是刘钊从自动贩售机那里买了,一路在兜里捂着来的花生奶,内心感慨:真的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男孩啊。
不过半晌,那个搞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坏了的小取暖器竟然幽幽地发着暖黄的光,渐渐生发出热度来。
陆心简直叹为观止:“可以啊小刘同志!”她冲着刘钊伸出一个大拇指,“现在记者不好做,哪天失业了,咱俩就合资摆个小摊吧,简直是一大生存技能啊!”
刘钊挠着头起身,嘿嘿笑了两声,走她旁边坐下来:“对了心姐,刘奶奶怎么样了?”
陆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里的光瞬间也黯淡下去:“中间醒了一次,疼醒的。医生给打了镇痛针,又睡过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你记得给小周说让他们也小心点,闹起来也别逞强,人别受伤。”
“哎。”
屋内一阵沉默,陆心心思也不知道飘去了哪里,半晌又开口:“也辛苦你了,小刘,今天这事本来我该去看看的。”
“心姐哪里话——”刘钊有些急得鼓起了眼,“你大早上又赶着飞了回来,张奶奶这边情况紧急,你也是关心咱们采访的进程……”
“不是,”陆心嗓子一瞬有些沙哑,“小刘,其实采访没那么重要,什么非遗,什么事业,都没那么重要。张奶奶人不错,你也知道,可怜到老来有个病痛的孤身一身,也没个儿女关心。做咱们这行,不能有太多个人情绪,但也绝对不能无情。”
刘钊瞪着眼看着她,被她打断话,也不知道是羞愧还是什么感情使然,整张回暖的脸再次顺着耳根涨红起来,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声:“心姐,你真的很不一样。我刚进来台里做事的时候,因为这方面说错了话,被批评过很多次,后来也学着像别人一样,让自己和同事轻松一点。在那之前,我都以为记者是一个可以一直说真话的职业。心姐,这也是我后头特愿意跟着你的原因,很多人守不住的东西,你守得住。”
陆心偏头看着这个原本该意气风发的男生脸上有着本不该有的老于世故的沧桑,心底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觉,她再次转头,放空状看前方,思绪飘很远:“只能说,记者是一个应该说真话的职业。”
她回头,刘钊还在偏着头专注地看着她:“心姐,我可以问一下,你当初为什么要当记者的吗?”
陆心眼光闪了一下。
她是为了什么呢?一路念上来,大学专业是跟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金融。对于记者……应该是抵触的吧,结果这东西像是被写在她潜意识里一般,终于还是彻底影响了她。
“这么晚了。”陆心起身,转移着话题,把肩头的羽绒服像是卸下重任般地卸了下来,给刘钊递了过去:“你先回台里看下状况吧,顺带带些换洗衣服。我去二院那边看看。”
她有些不敢看刘钊的眼睛,只看着他有些冻裂的手接过了那件羽绒服:“心姐,你的机票还存着吗?我顺带都给你拿去报了吧。”
“不用,”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刘钊,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是我丈夫买的,不用报了。给台里省点。”
“啊……心姐你、你已经结婚啦?”刘钊脸上错愕的表情太过生动,提醒着陆心,她并没有任何资格去教导或者分享经验给任何一个年轻人。毕竟,不论生活还是事业上,她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loser。
“嗯。”陆心起身,推开休息室那个吱呀作响的门,寒气让她一下子咬紧了牙关,她缩了缩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没人性啊……”
“啊……我的儿啊,大过年的你让妈一个人怎么活啊……”
“啧。听说父亲瘫痪,就这么一个打工的独子。”
“一天了,政府都不敢出来人管。”
“退后退后!!!别妨碍公事。嘿!!那边的,不许拍了——”
人群被拿着警棍的警察往后驱退,半包围圈正中是十来个穿着白色孝衣举着横幅跪着的群众,这一片因为人的聚集和踩踏,几乎完全看不出落雪和积雪融化的痕迹。周历往后撤了撤,肩膀上的相机被扛了一下,脚下又挨了重重一踩,冻得近乎没有知觉的手指险些没有抓稳。他惊呼一声,背后被一双有些瘦弱的手推着扶了一把,他站稳后,有些艰涩地回头:“谢谢啊……心姐?!”
“嗯。没伤着吧?”陆心脖子缩在厚厚的围巾下面也还是觉得冷,呼出的热气喷洒在空气里,像是一团长久郁结在胸口的气,挥之不去。
她有些心疼周历他们,这边的工作分明就算是两头不讨好,公职人员也有他们的任务,尽量降低曝光和影响力;而这些可能真的含有“冤情”的普通人们亟需这样的社会关注度。
周历整个耳朵和脸颊还有鼻头都被冻得通红,眼睛也带着一丝雾气——临近年关,可是记者们却是迎来了最集中压力四处奔波的日子。
陆心拍了拍周历的肩头:“辛苦了。情况怎么样了?”
“不给拍。等了大半天也还是没有人出面解决,”周历单手拎着相机垂在了身侧,空出一只手挠了挠头,“听说死者是这家的独子,就是在农村,是全家的希望那种。闹过来是因为包工方压根就没有给他们买过相应的意外保险之类的保障,合同算霸王条款——当然,这家人闹主要也不是为了钱。可是人都没了,要这世间什么所谓公道,还有什么用呢?”
他停了一下空着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左后方:“我也就听个大概,徐莉和安晓在那头试着采访呢,应该有记录。说不定有什么意外收获。”
“好——”陆心停了一下,看着他再次打了个招呼,把相机扛在肩头像是一个一往无前的战士般,就又钻进人群里。
或许他们本来就该是战士的吧。陆心一边在人群推搡中逆着人流往周历所指方向艰难地挤过去,一般心底里暗自想着。这样的他,或者他们,像极了自己当年。一身孤勇,满腔热情。
人不怕不爱,就怕执念的。
远远的,还是能看到那两个被人潮挤得飘摇的白羽绒服身影。那头大概是闹得最厉害的,也是警力最集中的地方,陆心皱了一下眉,看着周围愈来愈被煽动起来的群众和警卫之间处在临界点边缘的对峙——
她脚背上狠狠挨了一脚,有人在旁边推搡着前进的时候,因为高大许多,胳膊肘狠狠地戳在她脸颊上,颧骨一下子疼得她麻了半边脸,陆心缓了几秒,眉皱得更深,更卖力地往前挤——
“退后!都别往前挤了!”
“靠!!谁他妈踩我啊!”
“您好,可以透露一下政府是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吗?”
“有什么对策或者对受害者的保护措施吗?”
陆心深吸一口气,一下子蹿出两个高大的男人之间,拍了一把正在这头采访的徐莉和安晓,安晓手里拿着她那支黑色录音笔,人群有些挤,她紧紧攥着笔,生怕挤落了。
“心姐!”
“心姐——”
两个人俱是吃了一惊,回头看到陆心的时候喊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
陆心跨了很大一步,走到两个人前面,替她们挡着一点推搡:“问到什么没?”
“没,之前都挡着不让拍不给采访,后来涌进来的记者多了,挡不住了,才不得已开放了一些。没解决,也不松口。”
陆心点点头,把手机装进羽绒服口袋里装好,然后摸索着掏出来录音笔,冲着两个人示意:“我来,这边冷,换个手,你们先回去,小刘已经回台里了。你们几个也买票回去。那头最近也忙,你们把春运还有非遗这个项目的素材和稿子整理好送了。”
“这怎么行!”安晓直接皱了眉,拔高了声音,明显不同意。
“是啊,刘姐。这头难弄,怎么能让你这么挤着。”徐莉也赶忙搭腔,“非遗那个还没采完呀?我们不弄了?”
陆心顿了顿,声音在寒冷和嘈杂显得冷清而平稳:“先不采了。现在时机不合适,老人家身体你们也知道了。快过年了,别放错重心。”
又想了半晌,她补充道:“这个项目组长就先别写我,我可能不会跟着做完。你们看着,谁兴趣大些写谁吧。”
“哎——”
“心姐,那你一个人小心点啊,我们给你去那头喊周历。”
陆心看着两个人明显舒展许多的姿体越走越远,而她自己像是一个荒野怪人一般转身扎进了暗夜中的丛林里。
“快看,那是不是X局的车?”
“是X县长的吧?”
人群一下子随着那边的几声惊呼涌了过去,陆心瘦弱的身体显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被推搡着前行。
记者们的声音和闻讯而来的家属以及围观群众的呼号铺天盖地地袭来。一下子将这片天地裹覆。
“请问政府有针对此事作合理解释吗?”
“相应措施呢?”
“施工初期没有给工人相应保险以及建筑安全评估,审批部门知道……”
“我老王家的命根没了啊……啊……大过年的,让我老太婆老头子怎么活……”
那辆全黑的车一点点近乎飞驰般地驶离人们的视线。人潮涌动着,几乎突破防守保卫线。
陆心跟着其他几个记者靠前的位置,一个高壮的摄影师掀开隔离带率先挤了出去,他们瞅准机会也跟着冲了过去。拍打着车窗们,希望车里的人能够打开车窗给个说法。
冷风吹得几乎僵直的手指伸出去,碰到什么都像是冻着的铁棍拍打着,只有麻木,没有了痛感。
陆心攥紧录音笔,不让它滑落,一边占据着自己的有利地势,也随着车子驶离的方向跟了上去。
周围都是人声,陆心压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也随着加大了音量。
身后突然不知道是谁率先丢出了一个本子,砸中了车窗,又落在地上,有人也跟着丢了东西过来。陆心只觉得飞快过来的物体呼啸着而过,她被挤在最前,无法撤离。突然就觉得后脑勺猛一下钝痛,她刚痛得闭了一下眼睛,身旁的摄像似乎也是被重物击中,肩头的摄像机猛地往前一顶,狠狠地撞在了她的鬓角和左眼处。
正文 三十六万
“我都说了我现在手头没那么多钱!”
“你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人女方那边催得紧,你弟这彩礼再不给下,她们年后就又要找人相给别人了。你是家里老大,总得给想个办法吧?”
陆心刚想要发作,眼眶处因为酸楚却牵扯起更重的疼痛来,肿胀得她想落泪,却觉得更加酸涩,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和情绪都听上去更加平静一些:“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之前陆扬要在县城买新房,带装修我搭进去的那二十五万就是全部了,你们觉得记者很挣钱是不是?”
陆母在那边听着也是急了:“你这娃怎么说话呢?还要跟亲父母明算账了是不是?哎哟,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含辛茹苦养你二十多年,就是为把你养大气我们的!哎哟,我这心口啊……”
陆心只觉得自己从脚底丛生一股寒意,一直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她抬头望了一眼医院走廊尽头那扇狭窄的窗,外头的日头早已隐没,只剩下无边的黑暗蔓延开来,像是她灰暗的人生,瞬间把一切都倾覆。
“十五年。”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感冒了,因为她说出口的话好像也带了寒意,像是冰碴刮过的凄厉哀嚎,又带着无奈低沉的鼻音,“是十五年。从你们当初逼我辍学开始,我再也没拿过你们一分钱了。高中以前的奖学金那些不说,高中以后我是凭着打工和助学贷款的钱活下来的。大学也是。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漂泊,和人租房,赚钱还贷,领了工资以后每个月也给家里打钱。你们是觉得我活着不需要花钱是不是?还是,陆扬是你们亲儿子,我都不用活着是不是……”
陆母也是被梗了一下,她在那头“你”了半天愣是没说下去,然后才叹了口气,语气里有心虚,但仍是梗着脖子的理直气壮:“哎哟哟……不是,心心,妈当年也是没有办法,咱家条件不好,供不起你们姐弟俩人上学……”
“所以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我?”
“不是,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哎呀老天爷啊,你看看我这有儿有女的老来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哟!我还是不活了我……”
陆心觉得自己头疼,就好像在冰天雪地里溺水了似的。她再次把冰袋敷在眼睛上,那寒意瞬间让她大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然后又直直地渗透进心底里。她想自己可能要病了,上一次这样争执过后她也病了,还真是老了啊:“妈。你们也知道,我结婚了。我不奢求得到什么娘家的温暖和庇护,我只求你们稍微放过我吧。陆扬是你们的儿子,不是我儿子。”
“你!”陆母在那头狠狠啐了她一口,“是是是,你现在是攀了高枝儿,瞧不起我们这些底层的血亲了。亲妈亲弟弟都不想认了。陆心,你也不怕遭雷劈?!你就算是真没钱,你男人他会没有?他上次来拎的那些东西可是值钱的很,还有他那车……”
陆心都猜得到陆扬是怎么样的表情大肆宣扬林惟故的排场的了,她在这头轻笑了一下,突然就觉得眼睛也没多疼了,因为浑身都冰了着,弥漫着那种叫做麻木的感觉:“那是人家的钱,人家家里人都傻子么?任我往回捞钱?有这种功夫,您还是多盼着点我被雷劈死得好。这概率更大。大家都解脱了。”
挂掉电话前,陆心都能听到陆母在电话那头的咒骂声,应和着的,是陆父偶尔应两声的劝慰和谩骂。
世界清净了不过两分钟,她起身,走到尽头那个窗户边,看着外头夜色沉沉。
周历上来的时候,就看到走廊尽头那个纤盈的背影,她撑着站在那里,整个脑袋探了出去长发在风中飘向身后,像深海里的水草。
“心姐。”
周历出声喊了她,然后看着她的背影明显顿了顿,然后陆心深呼吸的背影起伏了一下,回过头来。“你怎么样?”
“没什么事,就有些淤青。几天就消了。”陆心走过来的,然后示意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聊,“那边怎么样了?”
“追是追上了,问题里面根本不是县长。无关紧要的人物。”周历有些沮丧的回到。
“应该是。拍到照片了吗?”陆心倒是没有表现出惊讶或是失望,很平常地问道。
“拍是拍到了几张背影的,可是有什么用?”周历回答着她,语气里仍是难掩的气馁,这本来应该是他年前做得最漂亮的新闻之一了。现在看来什么也不会捕捉到。突然反应过来陆心的语气,他有些诧异地道,“不是,心姐,你早就知道了?那你还跟着他们瞎追?!”
“嗯,”陆心声音仍旧是淡淡的,“他们怎么可能真的在众目睽睽下放政府要员那么出行。你能拍到了就好,最好就能证明是他不是。做我们这行的,除了追新闻和真相,就是把看到的如实报道。毕竟不是警察,有时候舆论压力的用处也很大。你回头整理一下发回台里。”
“哎。”
——
“张奶奶,我来看您啦!”
陆心看着床上升起来一半的床头靠着的老妇人,笑得灿烂地晃了晃手中的袋子:“您吃水果不?”
老人乖乖的任由护士在那边给她量血压,浑浊的眼球有了一瞬间的清明,沙哑的声音里也染上一丝喜悦:“小陆啊……来,快过来坐。”
“哎,”陆心坐在床头一边的椅子上,凑近了笑眯眯地看着老人家:“张奶奶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啊?”
“好,早都好全了!”张奶奶量完血压,伸过手来想握着陆心的手,陆心明显躲了一下,“奶奶,我刚从外头回来,手冰着呢。”
“不要紧,不要紧……”陆心依言,搓了半天手,手心微微热起来,主动伸手过去握住了张奶奶的手。她的手也是温温凉凉的,骨骼清晰,皮肤有些粗糙,指腹带着厚茧。
这样一双手,却也是无力的。握在手里,仍旧不受控制的颤抖着,没有一点力气。陆心低着头,想起某件陈年旧事,搓了搓手中的大掌,像是抚摸一张陈年的砂纸。
“小陆啊,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我这都好全了……住在这,浪费钱的,这得废不少钱吧?啊?”
手被晃了晃,像是小孩子撒娇一样,陆心抬头看着张奶奶褶皱的脸上小心翼翼和担忧的表情,有些鼻酸,但还是挤出一丝笑来:“哎呀,奶奶。您这说的哪里话?我之前不都跟您说了嘛,您做的事情有功,这都是国家管的,您就别担心钱不钱的问题了。医院里不比家里头暖啊……”
“哎。还是现在好,国家什么都能管着我们。就是我这,一把年纪的,太浪费国家的钱了啊……”张奶奶叹了口气感慨着,眼睛里泛着泪光。
“奶奶,我剥个橘子给您啊,可甜了。”
——
“您好,302房间缴费。”
“好的,请稍等。”
陆心站在当下等着窗口里面的人清算张奶奶的医药费。她一手拿着医保卡,一面低着头沉思着刚刚医生的话。
他说张奶奶的时间不多了,肯定撑不过这个冬天,运气好的话可能撑到过年,但是也只能是在医院里过了。
“您好,302房病人欠费45892.6元,只缴清吗?”
“不,麻烦等一下。”陆心咬了咬唇,终于做下一个决定,她翻了半天包,掏出自己饿的钱包来,又从最里面的夹层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卡来,“顺便预存之后一个月的,谢谢。”
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后,陆心匆匆地离开了医院。
周历见她回来,愣了一下神赶忙迎了上去:“心姐,你终于回来了。记者招待会今天2点就开,我们马上就进去了。”
“嗯。”陆心应了一声,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边招呼着一边转身离开,“你等我五分钟啊小周。”
在卫生间匆匆打了个底,掩盖住被冻红的脸颊,又涂了些玫瑰色润唇膏上去,抿了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气色明显好起来,陆心左右看了看,给自己扎了一个干练的马尾,这才提着包走了出去。
“今天,我们邀请各位记者朋友们来,是为我县前不久发生的一起影响重大、损失惨重的施工事故。经过排查,确属相关部门监管不力,开发商不负责任,安全措施缺失所致。事故已进入最终调查和清算赔偿阶段。我们一定会……”
陆心听着上面负责人的发言,一点一点攥紧了话筒。
“下面,进入答记者问时间。好,那边那位女士……”
陆心深吸一口气,迅速地站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像是饥饿已久在荒岭徘徊的鹰,一点一点,终于停在了一棵枯树枝头。
“请问关于受害者及其家庭的赔偿……”
——
林惟故放在桌上的手机缓慢而沉重地震动起来的时候,他正在为二稿的谈判方案伤脑筋,感冒和高烧折磨得他完全没有余力思考更好的方案出来。
划开屏幕来,却只是例行提示的机器短信。提示他的□□出账三十六万有余。消费场所是医院。
这还是他的副卡三个多月来第一次有动静。以一个不算小的数目,在一个诡异的场所。
这个女人,真的每一次都能给他个神奇的体验。上次原本他就有感冒的征兆,经过了那晚的折腾(而且未完),他还多次被她抢了被子之后,林惟故彻底感冒了。而且高烧了两次。
扶了扶额,林惟故倒是还没发现陆心还有这种挥霍的本事,真是……一个难得败家且难懂的女人。
他修长的手指顿了顿,关掉了短信界面,再次拨通了那个久不联系的号码。
正文 宝贝
“心姐,最后家属后续部分,你为什么不去采访了呢?”
两个人下了飞机,坐在回台里的车上,周历突然开口问他。他似乎琢磨了一路,始终想不通她的作为。
“没必要。”陆心靠着椅背,头偏向窗外,好半晌才回过头来看他,“一个完全想象得到,见过千百遍的场景,我们又无力改变。只是用那两家人的悲伤作渲染气氛用的话,没那个必要。”
停了停,她原本想说“这世上快乐总是相似而短暂的,但是悲伤是各有各的悲伤”,想了想又觉得实在是晦涩又矫情,她转而说道:“该报道的新闻我们报道了,能够讨回的公道都讨到了。那两百多万赔下去,至于是不是真正的公平,是不是该有的结局,谁也说不清。这对于家属而言,说真的,又能起到多少抚恤的作用呢?”
伤痛是抚不平,但是可以很容易地被世人遗忘。
因为临近春节,各种方面都很紧绷,台里大家大抵能出动的都出动了。最先迎出来的是专跑本市外派的孙曦,边往出走边急急地打招呼:“心姐,小周,你们回来啦。新年快乐啊。哎——心姐这眼睛咋了?”
“没事,挤新闻的时候一点小意外。”陆心抬手摸了一下,已经不那么痛了,但影响形象是真的。
“噢!你小心着点啊。”她和二人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往出走,“我们先出去了啊,最近快过年了嘛,交通事故和堵车状况太严重了。”
“快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啊。”
“哎!走了!”
“对了,”走远了的孙曦突然回过头来,“心姐,副台这阵儿正找你呢。说是你们组专访特辑的事。你手底下那俩小丫头片子,你可瞅着点,比去年的还难搞。”
“知道了。”陆心语气里倒是没有料想的意外或者是愤怒,只是很平淡地说,“她们不是我的人。我退组了。人老了,不服不行。”对孙曦的好心提醒倒是真感激的。
手机震了震,陆心愣了一下,接了起来。那边许久没说话。
“是我。”
“哦,哦。”陆心听着林惟故的声音,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就冒出了那天晚上他胸膛炽热的温度和嘴里的薄荷清香,这种时刻听到他明显沙哑的声音,只觉得这个并不熟悉,却在法律上和她拥有最亲密关系的人,似乎突然给了她一点点陌生的、臆想出的暖意。
“在医院花的钱,你出什么事了吗?”
嘣!这暖意一瞬间炸裂着飘散开来,弥散到天际,和外面的冰天雪地混在一起。
是啊,没有事情和原因,他怎么可能会想得起她来呢?
陆心啊陆心,都混到这把年纪这步田地了,你竟然还在期待着什么温暖和关怀吗?
“没,”陆心想也是自己动了那张副卡,林惟故知道了,此刻在质问。果然这世上没有什么霸道总裁老公的钱随便刷的美事啊,她有些尴尬,毕竟从来没有这样不先知会一声就拿别人的东西过,而且数额巨大。她想了想,主动坦白,“其实是有一点。已经解决了,那个……我手头不够,所以动了你卡的钱,回头我会带利息还……”
林惟故习惯性地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样的她——疏离,淡漠,不融入,不亲近。
他出言打断,喉咙仍旧在痛,还带着鼻音:“什么时候年休?”
“啊?”陆心话还没说完,听他这么一说,愣了一下答,“快了。我受了点伤,也做不成年终报导了,下午请个假收拾一下就算放了。”
“你受伤了?严重吗?”林惟故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提高。
陆心张着嘴愣了愣,才压下了以为他是在关心自己的错觉,“没事,脸上破相了,出不了镜而已。那什么……你找我,不是为……钱的事?”她怎么总是不明白这个人呢,堂堂一总裁,听话都抓错重点也是神奇。
林惟故觉得自己要被她气得嗓子更疼了。谁家妻子接到久不联系的丈夫的电话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停地掰扯清钱的关系的?想着想着,语气也不善起来:“你再多刷几个零,我也养得起。”
陆心更懵了。
“……那是为什么?”她紧接着问。
林惟故简直想摔电话了,他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声音也跟着阴沉下来:“丈夫给妻子打个电话,很不正常吗?”
正常倒是……正常啊!问题放在他们俩人身上,那就不正常了啊。陆心吸了吸鼻子,拿人钱财还是与人为善的好:“正常……所以你真的没有别的事了吗?”
“……有。”林惟故也不想再说别的关心的话,他可能是病了,才会这么婆婆妈妈的,这女人一定又会把他当成神经病了,“之前一直没时间,新家装修好了。最近就可以往进搬。既然你今天就休了,今晚就开始回家住吧。”
“……”陆心一个惊讶别在那里,脚步都停了下来,声音里满是高八度的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新房装修好了,今晚回家住。”林惟故似乎没听到她语气里的难以置信,他低沉的嗓音复述了一边,然后拿远手机,握拳在嘴前干咳了一下才又拿回来,“我去接你?”
“……”
陆心惊恐的摇了摇头,反应过来他看不到,赶忙开口拒绝:“不用不用,我可以……”
“那你请完假先到我公司。”林惟故直接接道,“新家地址你不知道,我们一起。”
陆心:“……”
她想说的是她可以回她的租房住啊!
——
“心姐——”
安晓看着陆心的模样有一瞬间的惊讶,当即提高了音量问:“吓!你这眼睛——”
“没事,一点小意外。”陆心扫了一眼她怀里厚厚的文件夹,咽下了喉头的话,指了指安晓刚刚出来的门里,“副台在里面吧?”
“哦哦,在。”安晓抱紧了怀里的文件夹,答到。
告别了安晓,陆心深吸一口气,两指微曲,敲响了那扇厚实的门。
“进——”
“副台。”她看了看对面桌上堆着的文件档案,散着的厚厚的文件,只觉得自己真是疲了累了,一瞬间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副台长先是拿远电话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跟那边聊:“小陆回来了?正好,你先等一下——对,你在跟他敲一下时间,这眼瞅着就要过年,谁不忙?记者最忙,我们这行几乎都没假期……”
看起来一如既往,是真忙啊。陆心看着对面一面跟她搭话一面对着电话交代不停的人,只觉得原本不再痛的眼眶再次隐隐作痛起来,窗外灰蒙蒙的,日复一日,好像她的人生一直这么灰暗,这么的枯燥无聊。
章副台终于结束了电话,他有些头痛得扶了扶额:“你们组的那个非遗纪实片,我看了一下,成片部分非常不错。但是明明赶着二月底要播,怎么做到快结束不做了?听小安她们说,是你的意思?”
陆心深吸了一口气,稳着声音解释:“是。年底了,大家都要过年,有一项手艺人年底病得厉害,她可能都……”
“这是停下来的理由?”章副台突然就打断她的话反问一句,“当了记者这么多年,这点基本判断,你该不是忘了吧。记者还管什么过不过年的。非遗,把那些该留下来的东西留下来,给世人知道,才是我们新闻人该关注的。”
陆心没再说话,她当然知道,只是每到这种时候,她还是学不会果断抉择。
“小陆啊,不是我说你,每年我也就劝你这几句。你来台里,也有些年头了吧?”
陆心挑了挑眉,接下话茬:“快满五年了。”
“跟你同期的小刘,人家现在都转战情感栏目了,这一年多收视挺好,台里也重视;我当初还只是科长的时候,可更看好你,你说你怎么就不能学着机灵点呢,哎!”章台挺痛心疾首地看着她,似乎才发现她眼角的伤和眼窝处的淤青,“你这脸,怎么伤着了?”
“施工事故那不小心蹭的。章台,”陆心抓住机会开口,“非遗那个项目我已经彻底放手给安晓她们了。您也说该多给年轻人机会,小姑娘挺好。现在年底大家也忙,我这样子也没法采访出镜,家里刚好有点事,我今年也没怎么休过,您看……”
“哎,这样。啧,小陆你也真是,也不小心些……那行,你去跟安晓她们交接下工作,就回去好好休息吧,这批新人都挺上进的。”不知是不是陆心的错觉,章台似乎舒了一口气,脸上凝重的表情也舒缓开了,甚至露出一丝笑意,“你这一年也是辛苦了,台里都不会亏待你们的,年底就好好休息下。”
“嗯。”低下头的瞬间,陆心似乎都感觉到自己嘴角牵起的嘲讽的笑太过张扬。
收拾东西的时候,安晓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陆心大概把自己要看的一些书带着,带了自己常用的本子,拷贝好资料就准备离开。走前跟在座的都打了招呼,然后走过去拍了拍安晓的肩膀:“小安,这边就靠你们了,好好干。”
“谢谢心姐,对不起啊,我……”
“哪里的话。你们做得很好,素材也都是大家的功劳,我这一走你们压力肯定更大,辛苦了。”陆心脸上还是带着笑,牵扯得眼角生疼。
“心姐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好好养伤啊。新年快乐。”安晓咬了咬唇,看着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水润。
“新年快乐。”
——
陆心搭着出租车赶到卓森公司大楼下的时候,天已近暮。仰头望去,林氏大楼在周围的商贸区中直插云霄,耸立得分外惹眼。
天有些灰败,阴沉地憋了一天,此刻终于飘起了片片雪花。
下雪了啊。陆心仰着头,闭上了眼,雪花落在她肿痛的眼皮和唇角,清清凉凉的,转瞬消失不见。就像是少年恋人小心翼翼满是蜜意的亲吻和抚慰。
洛河,就像是你曾落在我眼皮上的轻吻,虚无缥缈,仿若梦境。又是一年了啊,你那边,也这么冰冷吗?
脑子里却一下子冒出了林惟故那夜灼热的体温和同样火热的口腔里的薄荷香。陆心猛然睁开了眼。
天,愈发冷了啊。
办公楼此刻恰逢下班时间,陆心踯躅片刻,还是走去前台问人:“你好,请问林惟……林总的办公室怎么走?”
“您好,小姐,请问您有预约吗?”前台的小姐漂亮得体,尽管看着陆心此刻的狼狈模样,也没有表露出丝毫鄙夷。
陆心觉得自己都要职业病上身立刻张嘴死磨硬泡着非要进去,理智很快把这种冲动给自己压抑下去:你这是来见丈夫的,可不是来做采访的,莫冲动莫冲动。“没……”
“不好意思小姐,我们林总非常的忙碌,没有预约是不可以……”
“太太?!”
陆心和前台小姐都循声望去:电梯打开来,林惟故和秘书李晓站在一起,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短裙丝袜的妙龄女郎:她身材热火,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林惟故的身上,媚眼如丝地放着电。
不巧,陆心刚巧认得该女郎,去年钻去暗访某非法聚众赌博的时候,见到过这个女明星。
刚刚那声应该是李晓喊的,他们初筹办婚礼各种事宜的时候都是李晓在联系她,也就认得她。
李晓当时原本是带着一份著名婚庆公司的企划来的,陆心嫌太过张扬,主动要求低调办,对外界几乎毫无报道,对于林惟故这样的人物来说绝对算做是隐婚了。
李晓当时就好奇的问过说为什么。
陆心半开玩笑地回答:“办太大了,到时候不好离。”就跟人前自打脸似的,她怕疼。
李晓倒是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得很。
陆心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此刻的场景,老天兜头一盆狗血,浇得她茫然不知所措。
那边和前台似乎也都愣住了。
李晓看了看自己身边,又看了看对面的陆心,就知道展现自己职业素养的时刻到了。
久经沙场的她脑内即刻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解围计划:“太太,您怎么来了呀?小艾,你怎么搞的,太太来了也不知道通知一声……”
“我……对不起,太太,真的很抱歉……”前台委屈,而且吓得腿软,她哪知道跑来前台找人的普通女人会是他们公司女主人啊。
陆心脑袋转来转去,脸上的笑尴尬地凝结在那里,茫然无措地摆着手。
她该怎么办,该说什么做什么啊?一般这种时候正室们都怎么处理的?哭?闹?陆心啊,她急得偷偷掐自己大腿,你倒是给点反应啊,你是不是坏掉啦?大家都等你反应呢!
可是她反应什么啊!
陆心内心崩溃,尴尬极了,咬着的唇的牙刚松开,准备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没想到比哭都难看,话音也是开了头就没有下句的:“呃……”
“宝贝,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林惟故一脸坦然地枉顾周围三个惊掉下巴的女人,就好像刚刚那声低沉酥麻的肉麻话不是出自他口,长腿一迈就朝着陆心走了过来。
他毫不迟疑地就把陆心仍带着冷气的身体环进了胸膛里。陆心鼻息间一下子充盈着一股香烟混合着薄荷的香气。林惟故带着磁性的声音随之在耳畔响起。
“陆陆!老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误会。我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的。你知道的,我只爱你一个人。”
陆心:“……??”黑人问号??!!
李晓、前台:“!!!”
正文 争执
林惟故看着那个一开车门就火速脱离自己的怀抱,“跐溜”一下钻进座位最里面,红着脸不看他的小女人,只觉得这个女人还真是有意思啊,原本沉郁的心情也大好。
陆心看着他跟着做了进来,离得自己那么近,觉得林惟故简直是拿着一个气筒不断给自己的肺打气,她快要炸了啊!什么跟什么!她是疯了才会真的来他公司找他。
“你还有东西要收拾吗?”
“有!”陆心真是气极了,想着自己刚刚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公主抱着出来的样子简直想死,应声的时候声音里也满是怒气,“很多,我在这边住这么些年,行李都没收拾,要不今天……”
“直接去星府花园。”林惟故打断她的话,直接对着前面的司机说道。转头又向着她,“家里什么都有,不够小区有超市,可以现买。”
“……”
陆心简直要气坏了,这人演戏成瘾了是吧?活影帝啊!
她话说得早已近乎咬牙切齿,映衬着一脸夸张的笑:“先不用了吧,我这人认床,刚开始不习惯的。”
林惟故原本都抱臂静静地看着她了,听了这句话,反倒一扯嘴角,脸上竟然也染了一抹笑意:“这个你完全不用担心,那床,它也认你的。”
陆心皱着眉头,没明白他的意思。车子顺着跟她家完全相反的方向驶离,让她更加心烦意乱起来。
索性她也抱臂作壁上观:“影帝啊林总,您跟刚刚那个明星是真配啊。都可以联合起来角逐奥斯卡了。”
“吃醋了?”林惟故有些好笑地挑眉看了她一眼。这时候气鼓鼓的她,让他想起了两个人初次相亲见面的时候,当然,对他而言,会是更早,“你也不赖啊,林太太。绘声绘色,情感充沛。怎么说来的,一往情深?始乱终弃?嗯?”
他喊“林太太”的时候,牵动着喉结滚动,然后低沉悦耳的声音带着调侃的意味飘进了陆心的耳朵里,像是蛊惑。
“你!”陆心怒气被挑起却无处发,她瞪大了眼瞪了林惟故满是笑容的俊脸,气鼓鼓地别开头,看着窗外偶或飘落的雪花。
玻璃隔着她和外面,但好像也带给她一丝清凉降燥的感觉,脑子一旦清醒过来,陆心就不由得脑补了一下自己刚刚霸气侧漏的行径,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厉害的?
当时在公司大厅里,林惟故喊完“宝贝”,冲过来抱了她一个猝不及防,陆心脸上是大写的懵逼。这啥情况?她手伸在胸前,隔开一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却被林惟故揽得更紧。她眼睛刚好透过林惟故弯下来的肩头看到了对面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的女星脸上一脸震惊的表情。
对对,就是这个表情!陆心把目光放到李晓和前台脸上一圈:大家此刻简直是盟友啊,见了林惟故都跟见了鬼似的。啧啧!
李晓这个时候为了缓解尴尬,仍旧矜持地和二人保持距离,轻轻地问她:“太太,您的头和眼睛……没事吧?”
有事!事情可大发了!
陆心这次算是彻底厌倦了林惟故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导演了,她次次友情出演,林惟故却回回不给剧本,她有病来的啊上赶着给自己添堵?!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和能力,陆心脑内回想着陆父陆母每次吵架的时候陆母的撒泼相来,她也一瞬间就揪住林惟故那条滑溜溜价值不菲的领带绞在手里,另一只手特别用力地想把他推开,林惟故的胸膛硬得自己手疼也没能推远,她遂作罢,声音里满是隐忍和委屈——
“你就是为了这个女人打的我么?”
陆心清晰地听到周围下班陆陆续续出来的员工们发出的倒抽气的声音,她压了压嘴角使它克制住得意上扬的荡漾,保持着下垂的悲伤姿态。
林惟故也是一愣。他没料到陆心会突然这么做,但是看样子,现在的状况似乎比他预想得还要好解决了。
陆心趁着他愣神一把推开了他,还故作难以置信地指了指林惟故又指了指那个女星,然后死死地抓着包带做出一副气极了还隐而不发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最近有鬼!每天对我嫌东嫌西的,我还责怪自己做得不够好。早知道你是这么个始乱终弃的人,我当初就不该嫁给你。还说什么一往情深……男人果真都是靠不住的……”
陆心说着,借着自己渴半天的嗓子,摆出一副声嘶力竭痛心疾首的样子,捂住了淤青的那半边脸,声音逐渐低到听不见:“你还动手打我……”
陆心皱缩着的眉眼瞥见林惟故原本就面瘫的脸上石化般地抽了抽,顿时觉得自己总算从这个人这里赢回一成,不如她就乘胜追击,还可以拖一拖和他共处一室的噩运——
然而,对面的林惟故只一瞬就神色恢复如常。妖孽啊妖孽,陆心一边腹诽着,一边假装抽抽搭搭寻找偷溜的机会。
林惟故却没再过多得表现得尴尬,再次长腿一迈靠了过来,声音里居然还带了几分焦灼:“老婆,我错了,你以后让我松手我也死都不松手了。我看看,磕青了都,很疼吧……”
疼啊!我特么肾疼牙疼!陆心眼瞅着他快过来再次搂着她,转头就向了那个女星:“一个家暴而且花心男人而已,我是不要了,姑娘你要想要你收啊!”
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里太幸灾乐祸了,她又抽噎了一下补道,“我再也不想来这个伤心的地方了,我……啊!”
陆心话音还没落,惊呼一声,身体整个翻转了90度,然后横着落进了林惟故的怀抱里。
陆心裹着厚呢外套的身体轻巧地窝在林惟故的怀里,契合得刚刚好,他的脸就近在咫尺——
陆心惊恐地瞪着林惟故,半张着的嘴巴忘了闭上,也不敢再闹了。
干什么?演戏上瘾说抱就抱啊?难道她会错他的意思了?还是他终于受不了她这么折腾他的威严形象了?
“陆陆,不闹了。我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好吗?”林惟故的声音一下放得轻柔无比,仿佛真是一个耐心跟娇妻解释的丈夫,“有什么事咱回家说,这么多人看着呢。回去我什么都听你的,乖,嗯?”
糟心糟心糟心!
陆心靠着椅背坐在那里,再次把头对向玻璃不再理他,烦闷得眉都拧在了一起。她就不该跟一个千年的狐狸万年的精比演技还犟嘴,这不是花式作死呢么!
车子驶离的地方有些远,一路静默无言,陆心一直看着窗外,其实她脖子有些痛,但是怎么也不好意思转过来。额头处有些痛,陆心抬手又抚了一下,暗暗想着:管它去哪呢,自己得先到某个地方想法子消肿止痛啊,不然她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安排了。总之不能常住所谓的“新家”啊,那得离台里多远啊,而且,万一林大尾巴狼心情一不好每天回家,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话,那就非常尴尬了。
陆心正想得出神,面前忽然就伸过来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白净修长,比她这个苦命女的好看多了,陆心还来不及慨叹,那手就掰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扭了过来。与此同时,另一只同样好看有力的手也伸了过来,在她淤青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陆心痛得皱了皱眉。
林惟故从伤口上收回了他专注的目光,对上了陆心的眼神。
“怎么弄的?”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一丝如梦似幻的鼻音。陆心倒是没想到,林惟故这人吧,居然连感冒了都不会特狼狈啊。
“采访的时候,不小心撞的。”她偏头,想躲开林惟故的手,“没事,不严重,过阵儿就好了。”
“不严重能花几十万?”林惟故的声音稍微提了一下,就像是真的不信她的话似的。陆心无奈地瘪了瘪嘴。
“呃……那钱不是看我这点伤的。”
“我看也不是。”林惟故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伤口,自鼻息间哼哼道。
陆心还是受不住,手动挪开了林惟故的手,把它们佛爷般的规规矩矩地摆在林惟故的大腿上,“等我凑齐了,一定还给你的。”
“陆心,”林惟故突然就很郑重地喊了她的名字,用他那双黑亮的眼睛看进了陆心的眼睛,“据我所知,短期内,你应该拿不出这笔钱。”
陆心死死地咬住了唇。像是她最惧怕的那样,林惟故好像也从没真正把她视若平等。尽管他的语气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自尊心作祟,她有一瞬间的怒火攻心,想像少年时候的每一次被人轻视时那样,用更硬气的话或者恶毒的发誓堵回去,但她没那样的底气。成年后的她早就懂了,没钱就是没有底气,她真的拿不出那笔钱来给自己这样的底气。
“我可以把现在房子的房子退掉……”明知道于事无补,陆心还是开了口,总要说点什么的,说点什么显得自己不是那么赤条条一无所有的暴露在林惟故眼前。这个看不起她的男人!
“然后搬过来住我的房子?”他的语气里有着不容置喙的轻视。为她着苍白的辩解和由头。
“什么?”陆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就在几个小时前是他主动提出的让她搬过来与他同住。他们的新房。
“从你的租房里搬回来,住进我的房子。”林惟故依旧死死地盯住陆心的眼神,那目光几乎让她无处遁形,“跟我结婚了,对我的金卡分文不取,也没有主动要求香车豪宅,甚至至今,”说着,他兀自嗤笑了一声,像是也为了他自己,“甚至至今都是个大龄处.女。你坚持了那么多,但,那又怎样?”
“即使将来我们真的会离婚,即使你成功地坚守着你所谓的准则直到最后。没有人会在乎,陆心,没人在乎你是否坚守了什么,是为了谁,你在全世界的眼中都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我们之间有纠扯不清的关系,所有人都会认定你花了我的钱,住了我的房子,和我在一起许多年。”
“这就是你想要的?”此刻的林惟故让陆心感到陌生,当然,他们也从未曾熟悉过。他像是一个站在绞刑架前的屠夫,拿着明晃晃的刀,看着陆心这个被缚的囚徒,“刷了那笔钱,你退了房子东拼西凑来补。然后呢?你父母那边你肯定不会回去,你还是会住进来。看吧,我们扯不清的。陆心,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是认真结婚的,并不是找某个人来当借口或者摆设。即使你不乐意,后悔了,既然逃不开,那就好好受着,既然受了,那就享受得心安理得些。毕竟这些都是你作为林太太应得的。即使你还是有所谓的坚持,那也别在没有底气的时候说出来,给我添堵。这样就没意思了。毕竟,我不欠你任何。”
林惟故第一次听李晓转述陆心不让张扬婚礼的理由的时候就不能够理解,他是挑选了一个特别满足自己要求的太太,但是,太过了。过犹不及,他虽然不渴望浓情蜜意,至少希望要有寻常夫妻的样子维持正常生活。谁家两口子会把一切都标划得一清二楚?甚至婚后避他如虎?
就算是,陆心是没看新婚姻法吗?她这简直把自己后路堵死了。这话林惟故就不打算告诉她了,理由和陆心的相似又相反:他也怕自打脸。他可从来没想过要离婚。
既然不能离,那就好好经营培养这一段,毕竟有个写在户口本上的省心妻子还是能帮他挡去不少麻烦,利大于弊的。刚刚公司那个王叔叔的干女儿不就是个顶好的例子吗?林惟故说完,看着陆心脸上错愕和难受而隐忍的表情,依旧冷着脸,转过头去正对着前方,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气氛一下子冷凝下来。
陆心的拳头在身侧捏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死死的捏住。她像是突然赤身裸体地被人抛弃在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岭,遍体生寒,脸上却烫得紧。她想喊,却喉头哽咽。
从工作稳定下来的这几年,她像是再没听过这类的话了。即使有,也都是别人在背后议论,不小心被她听见了。
陆心,你真傻,坚持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是在乎的。说白了不就是作吗?你这样,以后哪个男人敢要你?对啊,陆母也总这样说她。离了男人,她什么也不是。女人啊,最要不得这种矫情的……
陆心看着林惟故棱角分明显得冷然的侧脸,所有反驳的话都像是窗外的雪花,被风吹得片片飘落。像是她那颗再也掀不起多少风波的心。
所有的不甘和委屈终于在现实中回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近乎苍白地说道:“不会太久,钱我真的会还你。既然结婚了,我当然会和你住一起。但,这不是一回事。”
转过头来,靠着椅背闭上眼睛,陆心觉得自己近乎筋疲力尽,像极了每一次逃出生天之后的死寂和幻灭。这才是她啊,这才是她该过的生活。
林惟故倏然睁开了眼睛,偏头只看到她侧颜低垂着的眉眼,眼角挂着一点点湿意。
这大概算是两个人第一次争执吧。真是有趣,两个原本不熟的人就这样结了婚,如今还要过家家一般地生活在一起。这也都算了,可明明不熟的两个人,今天怎么就莫名其妙起了争执了呢?
陆心有些苦恼地想着,三观不和的人不仅无法相爱,连相融都做不到吗?二零一五年她诸事不顺,这场婚姻算是她做得比较正确的决定。毕竟她的条件放在相亲市场上,是绝对匹配不上林惟故这样的人的。当然,林惟故这样条件的,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也绝对用不着去相亲的。
怎么算,都是她赚了。
当然,这想法只持续到她进门。当她看到卧室里那张塞班酒店同款kingsize大床的时候,就彻底灰飞烟灭了。
陆心简直想掀桌,她突然就想起了林惟故在车上开玩笑地说的那句话:那床它认得你的。
正文 爱情的坟
什么鬼!
陆心简直想当场把门给拍上,祈祷再打开时里面的景象不是这样。
林惟故似乎没有看到她脸上的诧异,直接略过雕像般愣住的她走了进去,一面把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顺手扯开领带,一面提醒她:“浴室在右手边第二间,旁边就是衣帽间,找不到东西就喊我。”
“要不你先洗?”陆心多嘴说一句,他听起来鼻音挺重,看起来感冒得不轻。
林惟故有些奇异地看了她一眼,突然翘起唇角笑,沙哑的嗓音低沉:“要不一起?”
陆心登时惊讶得瞪大了眼,几乎一时间失声,说不出话来。
林惟故觉得逗这么个凡事当真的古板女人还真是无趣,当即甩下领带往出走,路过门口时大掌在她脑袋上闷闷的拍了一下,像拍一颗没有熟的生瓜蛋:“我去客房浴室。你现在……”
林惟故像是心无杂念地审视一件有瑕疵的商品一般往她上下扫了扫,沉吟半晌:“不是很美观……嗯……”
陆心对天翻了个白眼:她是不是该感谢世界啊,把她磨成这么一个性冷淡的模样。
抬手就要拍掉他的手,按在她头上简直阻碍她的思路。林惟故却倏然离开了。
在走进客房以后,陆心听见他沉闷的打了一个喷嚏。
陆心瘪了瘪嘴,把包放在他挂着的西装旁边的置物架上,转身先去衣帽间。
这里应该是他们的婚房,她却是第一次进来这里。
陆心走进衣帽间,看到那里整齐码着各色名牌包包鞋子还有搭配好的衣服,吊牌都还没有摘。还有一个格子间专门悬挂了几件礼服,没有商标,但陆心清楚地从吊牌上看到了设计师的手写签名。
不紧打心底里咋舌。换做几年前的她,肯定会义愤填膺地啐一口然后骂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
想当初,斗志昂扬,相信努力就能成功的陆心,刚一参加工作也是满腔热情,是要用一杆笔,一张嘴改变这个世界。那个时候还被一起工作的小伙伴撺掇着,攒了大半年,买了一件香奈儿小黑裙——据说是每个女人必须都有一件。
当然,陆心只穿了一次,那一次被摸了大腿之后,她就再也不相信这份天价行头的理论了。从此把那件“大半年”供奉起来,时时烧香,日日警告。
陆心常常觉得自己可能不是个女人,起码不是个正常女人,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个嫁给了富二代家庭,结交了各种上层领导,只有她,一直不温不火的,把自己的热情统统消磨掉。她不光是没了棱角,连方向都失去了。
陆心本来挑了一件绑带极其繁复的中世纪欧洲宫廷式睡衣,后来又放下了。
林惟故要真想做,是她一件装饰性的破衣服能挡得住的么?好么,到时候她一个人在浴室研究半个小时绑它个半小时,两分钟被他撕烂了,呵……呵……
随手捡了一件普通的女士纯棉睡衣睡裤,陆心就走进了浴室。
洗完澡出来,陆心边走便擦着头发走出来,整个人都觉得舒展许多。屋里暖气开得很大,一下子让人感受不到外头一点寒意,窗外早已积起了薄薄一层雪,堆积在窗沿儿上,陆心走着走着,就停下了脚步,然后鬼使神差地顺着走到了那个巨大的飘窗那里,半跪在那里,手不自觉地抚上玻璃,冰凉刺骨,提醒着她外面的寒意仍旧。
陆心突然想起来了,在比北方更北的地方,有一个叫做洛河的男孩子,曾经在她脸颊落下的轻吻,大雪纷飞里,突然就让整个世界开出了花朵。
洛河,洛河。
我这里还是很冷。那你呢?
我觉得我快要守不住,你会难过吗?
身后有沉稳缓慢的脚步声,陆心撑了撑自己的身体,让整个背脊挺直,然后抿着嘴眨眨眼,赶走那里的酸涩。
陆心回头,林惟故正穿着一个灰色的浴袍,身前大片精壮的胸膛□□着。他一手拿着一瓶红酒,另一只手轻轻捻着两只高脚杯,看她回头时,原本的眸色更沉了沉,歪头向她发出邀约:“要不要来一点。”
也好。这样也好。陆心想着,接过来,任他倒酒。
喝醉了,也许都会不记得,很快就都过去了。
林惟故只抿了一口,看她皱着整张脸灌下了小半杯,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陆心唇齿之间都是酸涩和酒气,她不会品酒,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过,只觉得酸涩辛辣。忍住皱在一起的表情,第四次伸出杯子去讨酒时,她被林惟故一下子按住了。
“陆心,这酒可不是你这样喝的。”林惟故说着,一只手拿走了她的酒杯,然后另一只手伸上去,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眼眸深沉,像是上帝一般的视角,站在遥不可及的光芒里悲天悯人:“你还是想不明白。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不好么?”
“那你说……怎么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呢?”陆心似乎刚一开始就醉了,她忽然笑了,眼里似乎泛着水雾,明明一直仰头看着他,林惟故却觉得陆心眼里不曾有过他。
“别……”林惟故那句“别这样倔”还未说出口,就看到陆心突然晃晃悠悠着主动笑意盈盈地攀附上他的脖颈,甚至挑逗地点着脚尖凑上来在他耳边毫无技巧地吹气:“是这样吗?”
林惟故的身子紧绷了一瞬,然后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声音低沉:“回房间去。”
陆心却突然像是一条水蛇一边游走了,她胳膊一下子从林惟故的脖颈上滑下来,滑腻腻的触感突然让林惟故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林惟故低头,就看到陆心有些晃荡的看着他:“在哪儿不是都一样,你到底做不做?不做我去睡……”
后面的话就被林惟尽数故吞入了腹中。陆心原本因为酒醉有些迷离的眼一下子睁大,整个后背是软软绵绵的飘窗上铺着的羊绒毯的触感,而她双手抵住的是林惟故硬挺的胸膛。
林惟故没允许她说完,直接把她压在了飘窗上,掠夺般的吻瞬间就夺去了她的呼吸。
陆心只因为痛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反抗。她闭上了眼,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一般,任由林惟故他自己动作的。脑子里宽慰自己,也就几十分钟的事儿,熬过了就过了。总是要经历这个过程的。
林惟故伸手解到第三颗扣子的时候,陆心挣扎了一下,手突然就打在了飘窗玻璃上,冰冷的感觉此刻被她触来,却仿若烈火,瞬间灼痛了她的胸口。陆心咬唇忍着,不知为何,眼角却不期然划下两行泪来。
林惟故一下子停下动作来,刚顺着埋首她颈间的头一下子抬起来,然后许久没有动作,林惟故暗沉着嗓音开口:“陆心。”
陆心睁听见声音睁开了眼,眼眶有一瞬间的模糊。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人到这把年纪,却突然感觉事事都矫情起来了。她抬手胡乱抹了两把,开口解释:“对不起……撞疼了,你继续。”
刚出口的声音之娇媚无力让她自己都狠狠诧异了一下,陆心立刻停住了,闭着嘴巴不再说话。
林惟故一下子梗住了。他就这样伏在她身上,忽然觉得这个女人也一样,假的不行,对他,敷衍都懒得敷衍。
偏头可见窗玻璃上一块又要被水雾覆盖的地方,轻轻浅浅地写了三个点,简单,却似乎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林惟故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会不会以前的陆心不是这样的,她心底里深处有着什么人,让她将自己封闭。这世上,真会有这样的爱情?可是当初托人查的时候,陆心的感情状况明明是空白的。
这样想着,林惟故也就问了:“陆心,你心里有人了?”
陆心愣了一瞬,突然就像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了起来,带着葡萄酒的香气喷洒在林惟故的脸颊:“林总,您是小孩子吗?”
陆心偏头也顺着窗台往外望,那三个点那里渐渐有水蒸气凝聚成水珠滑落,像是几行无声的泪来,陆心的声音也像突然是飘很远,带着远方的冷气,她说:“你见过爱情的模样么?反正,我是没有。”
她的眼睛明明笑着望进了他的眼睛里,林惟故却只觉得那里面冰寒刺骨。
陆心说完以后一下子就收回了飘远的目光,似乎刚刚那个根本不是她,然后继续有些不耐而且嬉笑地催促林惟故:“你还做不做了?我困了。”
林惟故还未消化她那句飘然渺远的话,突然听到这么一句,登时黑了脸。
他猛然起身,然后几乎凛冽着脊背径直转头往卧室走。心里和身体都像有火在烧,林惟故很难保证自己不离开现场不会立刻揍这个总在扫兴的女人。
“喂,”陆心坐起了身,捏住了胸前被林惟故解开扣子的领子,“我明天要回一趟家。”
林惟故停了停脚步,然后接着往前走,走至卧室门口,猛然把门拍上了。
陆心有些讪讪地吸了吸鼻子,扣好扣子抱着手臂头抵着窗玻璃坐在那里。并不是没有缺点,性格差啊,一言不合就不让她回卧室睡啊。
等等……她今晚要睡客厅了?!
正文 回家
陆心提着行李箱进站的时候,终于受不了后面那个高大的一脸坦然跟了她一路的黑风衣,停下脚步回头。
“林总,你跟了我一路了。”
林惟故一脸坦然,甚至还反过来质问她:“你不是说要回家?”
“是——啊!我这不是正在回了?”陆心无奈,心下有气却又无法发作。林惟故这个总裁闲的是不是?因为一晚上窝在客厅,还喝多了酒,陆心头疼得不想跟他多做纠缠,扬了扬手中的的普通火车票,“那……我走了,林总请回吧。”
陆心刚准备扭头走,心里还想着:你跟啊你跟啊,你就是大老板再牛逼,没有票你看安检人员放不放你进啊!
真是有趣,她还以为他只是一时没能做成,心里有气又□□焚身然后拍上了门,没想到丫真的把她扔在客厅,睡着了一晚上也没有出来管一下。这下她腰酸背痛头疼的,呵……爱咋咋吧。
那头林惟故脸上仍旧云淡风轻,顺口从口袋里就掏出了一张粉色的普通车票和身份证,然后冲她微微一笑。
陆心:“……”
“没记错的话,你家不是在c城城西吗?你这趟车可是去深溪县。”
陆心闭上嘴巴瘪了瘪,看着那边林惟故轻松地从她手里拿过了她的箱子,放在了安检机上。
“后来才搬过来的。”陆心这次自己冲过来拎了过来箱子,往前走,“我高中以前,一直都是住在深溪县的。”
林惟故愣了一下,脚步沉稳地跟了上来,没再说话。
普通列车的车厢里一直有一股难闻烟味酒味混合着厕所的味道,林惟故上来看到她是普通卧铺中间的床位,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他抱着臂看着她上上下下放着东西,然后熟练地抖了抖床铺。
下铺是一位带了个小男孩的年轻妈妈,正坐在狭窄的过道另一侧靠窗的座位里喂小孩吃东西。
“为什么不知道买软卧?”林惟故问。
“知道啊,可是贵啊。”陆心简单直白地回答他,掏出了自己的本子来,嘴角也带上了一丝笑来,“一样的路程,多花一倍的钱,林总,不是每一个人都拿钱任性得起的。”
林惟故被梗到,瞬间黑了脸,提起行李箱吭哧吭哧就要往前排软卧间走。
他真是多管了闲事了!人家一点不稀罕。这女人有病是不是?喜欢受虐体验人生?艺术家的特殊爱好?
陆心对面中铺的醉了酒的邋遢男人闷哼一声,手无意识地打过来,拍在了陆心的腰上。
陆心很快回头,皱了皱眉,像是嫌恶一般地自己拍打了很久,然后侧着身子躲过去,一言不发地捧着本子坐在了那个母亲的对面。背对着林惟故把自己蜷缩着,低头安静地写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林惟故看她,突然觉得这样的陆心是他从未见过的。仿佛这才是她,这个口口声声宣称要回家的像是个大学生一样的女人,才是陆心终于放下防备的模样。
鬼使神差的,林惟故脚步一转,就走了回来,走到那个年轻妈妈面前:“不好意思,我们换个座位可以吗?你带着孩子在这边也不方便。”他指了指陆心,“这是我太太,我不放心她。”
二十分钟后,陆心看着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林惟故从她只写了短短一行的字里看到了一个洛字,似乎因为主人的不满意,被涂了又一笔一划地重写一遍。洛……是她昨夜想在玻璃上写的字吗?
“像刚刚那种情况,你就应该直接把那混蛋推开揍一顿。为什么不喊?”林惟故突然开口,居然说得一本正经。
陆心转头看窗外,列车咔哒咔哒的声音搅得她心烦意乱,明明算是她自己一年两度的回顾之旅,怎么现在莫名其妙身边就坐了一个不讨喜的人了?
“在这样的车上很难免。他也只是喝醉了。”陆心的声音平淡的甚至没有一丝其他语气,“大家都是底层人,他万一真怎么样了,我肯定不会忍。”
林惟故为她这习以为常的态度感到讶异:“你常坐这样的列车?”
陆心顿时就笑了:“林总,嫁给你之前,我可一直都是摸爬滚打在基层啊。这都是好的,我啊,以前回去可都买的硬座。”
“你现在也一样,一个人摸爬滚打。”林惟故纠正她,似乎也凭空带着一股赌气的意味,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发出了一个不小的疑问,“硬座?21个小时?”
陆心被他梗了一下,耸了耸肩,回答:“是啊,有一次我碰到比这还尴尬的场景。有一个醉汉,中途上车,”陆心拿手比划了一下,“刚好座位就在我旁边,他上来就直接脱了鞋往我腿上躺,似乎还认错了人,对我说一些污言秽语,还对我拉拉扯扯的。那个时候是夜深了,列车员不在,车厢里其他乘客,大家都很累都赶着要回家要过年,都很累,也怕惹麻烦,哪有闲心管我。”
陆心平静地说着,像是工作时在播报自己看到的那些人间百态一样,似乎这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那个时候被吓傻了,还是一个老阿姨实在看不下去,把那个男人的腿搬走扔开,然后把我拉了出来。那个晚上我就在一个没有人的座位上,外面放着我的箱子挡住,在最里面醒着窝了一整夜。”
林惟故蹙着眉,一阵沉默。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陆心身上会有这么多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的事。那个时候她多大?刚上大学?不到二十?她的漠然和疏离,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养成的吗?意识到她并不是天生冷淡,林惟故眉头蹙得更深。
“所以林总,出了这种事,就怪我自己一个女人独自出行还年轻柔弱啊。这个社会不就是这样?”陆心声音里终于带了一丝主人公讲述不幸遭遇时该有的冷漠和嘲讽。
“别再叫我林总,别那么嘲讽。你刚刚本可以不用忍着的。陆心,”林惟故的声音低沉,似乎隐隐压抑着乌云的阴天,“你本来可以向我求助。”
“我常常在想,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早已结了婚。或者,你从来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陆心哑口无言。毕竟,他说得都对。
半夜陆心从下铺醒了一次。小小的方窗外夜色深沉,咔哒咔哒的声音带着人心也浮浮沉沉,整个摇得几乎要麻木。窗口那里抱着臂坐着一个身影,像是暗夜里更加深沉的剪影。陆心心里咯噔一下,反应过来不是他时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她刚刚竟然差点把林惟故当成了洛河。
这个场景,像极了他带她逃离的时候,安静地守护在她身边的样子。好像不管梦里惊醒多少次,只要昏昏沉沉中看到窗口他并不伟岸但是熟悉的身影,都会一瞬间无比安心。
林惟故,竟是一夜都没睡吗?陆心抬头,两个中铺中间用扁长的绳子一折一折地连了起来,对方完全无法从侧面上面伸手过来。
心底里突然翻涌出一阵奇异的感觉,像是有什么在啃食她的心底最深处,让那堵坚不可摧的高墙突然就有了残缺。
车外隐隐闪过一些沿路的灯火,陆心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那头黑暗中的林惟故似乎偏头对着这边,那双深沉不见底的眼眸就一直锁定在她身上,一直看到她眼底。
心里莫名升腾起一阵紧张,陆心紧紧闭上了眼睛再不敢睁开,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惟故是被嘈杂的人声和箱子拖动声惊醒的。他蹙眉转醒,却被脖颈处传来的钝痛狠狠地折磨得闷哼一声。鼻息间令人作呕的气味登时让他嫌恶地彻底睁开眼。
陆心不在。
另一头的醉汉也不在,他昨夜绑的绳带被人用刀切断了,七零八落的,上面甚至隐隐带了一丝血迹。
心里咯噔一下,头痛欲裂。林惟故腾然起身,他身上那件女式外套顺势滑轮,顾不得捡。他焦急地四下张望,甚至把他高大的身躯窝进狭小的空间里,翻看着她散扔在床上的东西。
“你干什么呢?小心——”
“嘶——”
林惟故听到声音猛然抬头,脑袋却狠狠地撞在了上铺的金属床沿上,疼得他猛然倒抽了一口冷气,条件反射地抚住了自己的头。
他扭过头来,陆心那边端着合盖的牙杯,头发随意地扎着,带着一股洗去旅途风尘的清爽和亲切,正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撞到头的他。
林惟故觉得脸上挂不住,一边直起高大的身体一边往出走,嘴里低低地嘟囔着:“一大早的,瞎跑什么。”
陆心咧了咧嘴,没有调侃他,而是把手中那剩下的半瓶带着冰意的矿泉水瓶子往他脑袋上招呼。
林惟故很高,陆心只穿了一双平底靴子,扒着他的胳膊,抬起脚尖才够到,还毫不吃亏地用力摁了摁:“猜你大概会嫌弃,待会儿就用这水刷牙吧。洗脸没得用了,我就带这么多。”
“哎!陆心,你别闹!你还来劲了是不是!”车厢上的气味还是很难闻,可是陆心脸上带着的草莓香皂味清晰地飘去了林惟故的鼻息,突然就让他觉得一切都清爽明朗了起来。
大清晨地跟着大部队下车,又跟着陆心辗转颠簸着坐了一个小时大巴才到。
林惟故被陆心拍醒的时候,一转头,迷糊间顺着窗户看到了一个荒野般的小山丘。
“到了。”陆心声音轻轻浅浅的,但林惟故还是从她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