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生
“姑娘,姑娘,醒醒。再不起,可就要误了时辰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江云昭骤然清醒,猛地睁开双眼。
她的眼神太过犀利,竟不似寻常八岁女童的模样。红泪惊了下,忍不住直起身来。一个晃神的功夫,再去看,自家小主子的目光分明与平日一般温柔和善,哪儿还有半点尖锐的模样?
分明是自己方才看错了。
红泪笑着拿过衣裳,伺候江云昭起身梳洗。
端正坐好,望着镜中女孩子似曾相识的模样,江云昭忍不住伸指抚上镜面,让指腹感受着那冰凉之意,慢慢划过女孩的双眼。
她本以为自己被那把火烧死,定然没了命。谁知在那炽热之后,突然冒出一阵冷,激得她打了个寒战。昏昏沉沉醒来,已是半夜。却没想到,竟是回到了童年时候。
初时只以为那只是上天给她开的一个玩笑,以宽慰她死不瞑目的魂灵。直到刚刚,听到那个衷心护主、宁愿被人活活打死也不改初衷的丫鬟的声音,她才相信,这一切居然是真的!
“红泪。”江云昭低低唤道。
“姑娘,有什么吩咐?”
“往后,你便改叫‘蔻丹’吧。”
红泪怔了下,给她捋好鬓边的发,又重重叹了口气,“红泪是女儿家的眼泪,多娇美的名字,偏偏姑娘不让我叫了。而且姐妹们都是‘红’字,唯独我一个‘丹’字,姑娘这可是嫌弃我了。”
“太不吉利。”江云昭侧了侧头,细细瞧了下已梳好的双平髻,笑道:“还是你手艺最好。”
“姑娘的发辫每日里不都是我梳的么?那姑娘口中的‘不好’,又是指的何人?”蔻丹话音刚落正欲再言,旁边的红螺凑了过来,哼道:“你不要那新名字就送给我,我觉得那名儿好听!”
蔻丹佯怒拍了她一下。
门帘被人掀起,李妈妈探头进来,说道:“蔻丹,给姑娘梳好头了没?红螺,你也别在那边干等着,把手头的事情赶快做好。时辰不早了,可别耽搁了。一个个的手脚那么慢,真不让人省心。”她方才在屋子里,已然听到了江云昭的吩咐。见这些丫鬟光顾着顽笑不做事,这便特意回头来提点一番。
被屋里的管事妈妈训了一通,丫鬟们再不敢嬉闹,齐齐应了声,各自忙活去了。
江云昭去到正房时,宁阳侯夫人秦氏已经准备完毕,正欲出门。
再次看到母亲,已是两世为人。
江云昭终究忍不住,泪盈于睫。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紧走几步扑到了母亲怀里。
秦氏出身于书香世家,素来最为注意行止礼仪,教导江云昭时也一再提到这些。母女俩虽极其亲近,却甚少做出这般亲昵之举。
若是以往,秦氏少不得要提醒江云昭注意仪态。可听到女儿窝在自己怀里低低地唤了一声“娘”,又说了句“我好想你”,她的心顿时柔软一片,那满腹的教诲之言就说不出口了。
轻轻拍着江云昭的肩背,停歇片刻,秦氏笑道:“你看你,哭得比两个弟弟还要厉害,可真是羞死了。”
江云昭低垂下头,接过秦氏递过来的手帕,在母亲怀里仔细擦干了泪痕,这才仰起头,欣喜地说道:“弟弟们在哪?我要好好瞧瞧他们!”
两个小家伙的乳母张婶和刘婶闻言,抱着二人行了过来。
看着大红襁褓中睡得香甜的两个小家伙,江云昭的心又软又疼。
前一世,就在这一天过后,爹爹和娘亲便病倒了,再也起不来身,根本无法照顾两个幼子。她和哥哥一直极力想要护住弟弟们,可他们二人年岁也不大,又怎能事事周全?
结果两个小家伙最终染病夭折,去时还不到三岁。
当时坚持留下照顾他们的刘婶苦成了泪人,说,两个小少爷身子康健,怎么就忽然没了?
怎么就忽然没了?
江云昭扯扯唇角,嘲讽的笑容一闪而过。
“夫人,少爷来了。”
丫鬟通禀声还未落下,一个少年掀了帘子进屋。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身姿挺拔,面容隽秀。咋看之下,与江云昭有三四分相似。
江承晔进屋先是唤了声“母亲”,转眼一瞧,便望见了江云昭。他轻轻笑了下,说道:“我今日可是起得有些晚了,竟是比妹妹来得还迟。”
前一世死之前,江云昭做梦都想再听哥哥唤一声“妹妹”,如今得偿所愿,禁不住想要泪流。她忙垂下眼掩去所有思绪,顿了顿,方才抬眸笑道:“不是哥哥来迟了,是我今日来得较早。”
“咦?你这懒丫头莫不是转了性子了?”江承晔打趣一句,转而看向襁褓中的两个小娃娃,放轻了声音,问两位乳母道:“弟弟们睡得如何?昨夜可曾乱闹?”
“回少爷的话,两位小少爷极其乖巧,除了饿时哭几声外,其他时候都睡得香甜得很。”
刘婶话音刚落,小家伙们似有所感,齐齐闭着眼张着小嘴打了个哈欠。动作齐整,宛如一人。
屋内众人便都笑了。
江云昭跟着大家一起翘了翘唇角,可是那笑意,始终无法到达眼底。
一切一切的转变,就从这一天开始。
今日,她势必要护好至亲,掐断那一切悲剧的源头!
江云昭唤过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红锦,行至僻静处,悄声嘱咐道:“今日宾客众多,饮食上难免有所疏漏。母亲刚生了弟弟没多久,身子必然还有所亏损,你到布菜之时留心些,不要选那些母亲爱吃的,而是看着旁人吃过哪种后无碍,你便给母亲选哪种。红芳那边你去说声,让她给父亲布菜时也仔细着这些。还有,如果有人单独给爹娘送吃食,可以接过来,却万万不要给他们吃。一定要记住了!”
她素日里最是和善温婉,何时用这般严厉而郑重的语气说过话?虽然只有八岁的年纪,却已经隐隐现出侯府嫡女的气度。
待到看清她鼻尖微微冒出的汗珠,红锦心中一凛,知晓这事或许并不简单,忙恭敬答道:“姑娘放心,奴婢省得。奴婢等下就去和姐姐说声。”
她们二人做事一向稳妥,江云昭见状,虽放下两分心来,却依然保持警惕,不敢大意。
今日是小家伙们的百日宴,宁阳侯一早看过他们后,便等在外院准备接待前来道贺的亲友,并未回内院,江云昭此时就没能见到父亲。
一切收拾停当,秦氏又遣了人去问,听说老夫人那边早已起身,这便带了孩子们去往老夫人住的安园行去。
行至半途,转过一个回廊时,旁边有一行人恰好也走到了这个地方。
两相一照面,这边众人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对方为首那名妇人已经扬声笑道:“可是巧了,刚刚我还跟珊姐儿念叨你们呢,这就遇到了!”
听到她的声音,江云昭的心里陡然升起愤怒与怨恨。这情绪来得那么突然,瞬息间就窜遍四肢百骸,搅得她呼吸紊乱,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
前世之时,父母熬不住过世后,哥哥突然得了疯症,自己跳入河中。救起来时,已无气息。
就在那一日,江云昭哭晕倒地。醒来时,已被人塞住口绑在祠堂。那些人就这么将她围在当中,漠然地看着。而这个女人,狂笑不止,宛若鬼声,回荡在屋里,久久不散。
‘哎呀,昭姐儿,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守个灵堂都不注意烛火呢?这不,把祠堂烧着了,自己却没来得及逃出来把。啊,细算起来,你们大房,这一次,可实实在在没人了!一个都不剩!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什么都不怕!’
一想到那些人冷笑着点燃火的丑恶嘴脸,江云昭的身子仿佛又尝了一遍烈火烧身的痛苦滋味。
她嫌恶地别开眼。
——说什么不惧鬼神,说什么不惧列祖列宗,说什么一定要让祖宗们亲眼看看,他们是怎么让大房死绝一个不留!
结果呢?
结果祖宗们开眼,给她留了一线生机。
就在昨夜,她,江云昭,又活回来了!
重活一世,她倒要看看,这些个不惧鬼神的魑魅魍魉,究竟能够猖狂几时!
正文 长幼有序
垂眸盯着脚旁的地面片刻,江云昭缓缓抬眼,面上已经是一片平静。
“见过二婶,珊姐姐好。”她声音平和地说道。
衣袖的遮掩中,她的手死死攥着拳,指甲抠得掌心生疼。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温婉清淡。
马氏笑着上下打量着江云昭,说道:“咱们昭姐儿可真是漂亮,穿什么都好看。不像珊姐儿,非得寻着那颜色清亮的方才能衬出五官来。”
听到‘咱们’两字,江云昭扯了扯唇角,扬起个妥帖的微笑,说道:“二婶谬赞了,珊姐姐这般的样貌,才是真绝色。”
秦氏略微诧异地看了江云昭一眼。
她教导女儿的时候,一向要求她谨言慎行,话点到即止,不可多言。若是以往,江云昭必然羞涩地谢过马氏便好,如今却一反常态,又多言一句,赞了江云珊。
待到看见马氏脸上遮都遮不住的笑容时,她才放下几分心来。
“昭姐儿过奖了。珊姐儿不过是靠的梳妆打扮,哪里和‘绝色’二字扯上边了?”马氏上前半步想要执起江云昭的手,江云昭先她一步抬手抚了抚鬓边垂下的发,不动声色地避开,马氏便顺势帮她扶了下头上扎着的珠串,“说起来小七的这头发梳得漂亮。蔻丹的手艺可真是咱们府里数一数二的。”
江云昭嘴角的笑凝滞了下。
今早刚给蔻丹改了名字,这才多点儿的功夫,二房的人就听说了?
定然是三房的人告诉她的。
这些人……可真是手眼通天!
她微微颔首,说道:“我也是说她梳得好,她还谦虚。”又偏过头去看蔻丹,“二婶这是夸你呢,还不赶快谢谢二婶?”
蔻丹赶忙上前行礼。
两边客套了会儿后,便先后去往安园。
待到大房的人过去后,马氏刻意滞后些许,扭过头和身边的杨妈妈低声嘀咕:“我觉得七丫头好像对我没那么亲了。你说,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杨妈妈刚刚一直在惦记着自己家中生病的小儿子,并未留意细听。此刻听她这样说,便道:“不至于吧。刚才七姑娘不是还夸赞姑娘了?”
“夸赞了又如何?她那是说实话!我是说,后面我说她头发样式好的时候,她没怎么笑。平日里虽然她总端着,但与我一直很是亲近。我觉得有些不妥。”
杨妈妈暗道一个八岁的女娃娃能知道什么?就附和着她敷衍了几句。
马氏听了她的话,捏着帕子想了半晌,到底还是不太放心,说道:“你把珊姐儿唤过来,我有话和她说。”
大房的人一进安园,碧茵便扬声说道:“大夫人、二少爷和七姑娘来啦!”
江承晔虽是侯爷嫡出长子,但却不是侯府的长孙。秦氏嫁到侯府后,头几年一直未曾有孕,直到成亲的第八年方才生下江承晔。故而二房的江承珍,反而要比江承晔年长三岁。
江云昭与母兄一起入得屋内,才发现他们竟然不是来得最早的。屋里除了祖母外,还坐了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秦氏惊讶了下,笑道:“珍哥儿倒是早。”
江承珍恭敬地起身答道:“给祖母请安,应该的。”又转向江承晔,说道:“世子也不过比我迟了一小会儿罢了。”
江承晔性子敦厚,只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但江云昭知道江承珍有多想要这个世子位置,无时无刻不在悄悄和江承晔争,便抢先说道:“是我的错。我刚才想要多看弟弟们几眼,结果就耽搁了时辰。”
说罢,她还朝江老夫人行了个礼,愧疚地道:“祖母,这事实在是我的错。老祖宗要罚,那就罚我吧!”
坐在上首的江老夫人本在出神地遥看着窗外花枝,闻言目光一滞,收回视线,朝她望过来。
这位江老夫人乃是是老侯爷的继室。
江府的侯爷和二老爷、三老爷均是先头已逝的原配所生,如今的老夫人乃是先老夫人的庶妹,在家时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嫡姐并不亲近。先老夫人在世时,与这位庶妹并无来往,如今她已故去,她的后人便与这位老夫人并不是特别亲近。
特别是宁阳侯爷。他比老夫人只小了七八岁,比起弟弟们,更是多了一些避讳,与继母只维持着表面上的态度,私底下甚少接触。
秦氏虽有心缓和,但她做姑娘时家里人口简单,她只懂得如何省身克己,并不擅长处理繁复的人际关系。平日里照顾老夫人,她事事力求做妥帖,但因两人年岁相差不大,有时候反倒弄得有些尴尬。秦氏不是善于辩解的性子,两个人因着误会而积起来的隔阂无法破除,久而久之,她便与老夫人愈发疏远了。
大房这种境况下,江承晔和江云昭待老夫人虽十分恭敬,却少了些亲近。如今江云昭这般半是求助半是讨饶的口气与祖母说话,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江老夫人仔细看着江云昭,见她目光澄净,并无半分虚情假意,便微微笑了,说道:“你怕是去看两个弟弟所以迟了吧?没甚么关系。只是咱们这是自己家,早一刻晚一刻无甚所谓,往后记得与人相约时不要迟了就好。”
她这话说得延伸了出去,大大超出了今日之事。
若是前世的江云昭,怕是谢过后便也罢了。
只是如今的她曾经看着江老夫人遭遇重创,没过多久就去世。再感受到祖母话语中对后辈的提点之意,她心下感慨,恭敬行了个礼,谢过了老夫人。
江老夫人朝陈妈妈看了一眼。陈妈妈会意,去到里间,拿了两个红色小荷包出来。
将荷包分别塞到两个小家伙的襁褓里,江老夫人抚了下二人白嫩的小额头,眼中满是慈祥与和蔼,“这两个小东西,就送给他们顽罢。”
两个乳母抱着小少爷们谢过老夫人。
这时小家伙们已经醒了,睁开眼睛连打几个哈欠。
江老夫人捏了捏他们的小手,轻轻唤道:“晞哥儿,晖哥儿。”
其中一个小娃娃听到声音,朝她看了过去,挥了挥小手臂,还咧了咧嘴,像是在笑。
江老夫人的目光愈发柔和,指了他对身旁的陈妈妈说道:“这是个活泼的。”
这时有丫鬟通禀道:“三姑娘来啦。”
话音未落,一个少女已经进到屋来。
她身着红色纱织上儒,配同色稠裙,行走间飘逸动人,十分惹眼。
待她行过礼后,众人寒暄几句,秦氏便上前与江老夫人再次商量起今日宴请的一些细节,孩子们则自去玩耍。
江云珊看到江云昭后,想到方才母亲说的话,就将目光落到了江云昭的耳朵上。
那是一对羊脂玉的耳坠子,清新剔透。乍看不起眼,仔细一瞧,却是做工精细极其雅致。
江云珊当即笑着走到江云昭身边,用指头勾了下她的耳坠,说道:“妹妹这坠子可难得得紧。我那件素白的对襟外裳,正缺了个相配的坠子,怎么寻都寻不到合适的。如今看了妹妹的,正好就合了心意!不知妹妹可否割爱,将它送给姐姐呢?”
江云昭外祖家甚是富足,秦氏的嫁妆极其丰厚不说,逢年过年秦家还往这边送来礼物。秦氏和江云昭都不是看重钱财的人,以往江云珊借着各种由头谋了江云昭不少好首饰,如今,便是故技重施了。
三姑娘虽打得好算盘,可江云昭哪里肯?
她退后一步避开江云珊的触探,淡淡笑了下,说道:“这是我舅母千挑万选买来送我的,毕竟是长辈的一片心意,我又怎能随意处置?还望姐姐赎罪。”虽语气温和,却拒绝得毫无挽留余地。
江云珊占惯了便宜,哪肯罢休?
她正要反唇相讥,旁边一个温文少年不动声色地侧身过来,横插在了二人中间,“既然是长辈给的,自然不能随意转送他人。三妹妹莫要勉强。”
江云珊顺手拉过旁边的江承珍,冷笑道:“哥哥,你看人家的哥哥都护短成这样了,你怎么动也不动?要知道,长幼有序!你是大哥,你开了口,就算是世子爷也不能怎么样!”
江云昭的目光瞬间就寒了下来。
长幼有序!
二房的人镇日里就是拿这句话来教导子女、想让江承珍压过哥哥一头的?
她想要侧挪一步绕开哥哥上前与江云珊理论,哪知哥哥护得太严实,接连拦她,她竟是绕不过去。
“哥,我……”
江承晔不赞同地回望她一眼。江云昭咬了咬唇,终究是别开脸,不说话了。
江承珍看了看时刻在留意着这边的秦氏和江老夫人,含笑说道:“珊儿有时候太过顽皮,开玩笑过了头,还望你们不要介意。”
江承晔说道:“不妨事。不过小丫头们争执几句罢了,算不得什么。”
江云珊看看一脸笑意的江承珍,顿时气得俏脸通红。跺跺脚,一摔帘子跑出去了。
她刚跑到安园院门口,恰好遇到马氏带着杨妈妈她们正要进来。
江云珊气急败坏,却也知道顾全面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娘!你说的那个坠子,那臭丫头死活不肯给我!你看,怎么办吧?”
正文 亲疏
马氏听闻江云珊这样说,反而松了口气。
她给女儿整了整衣襟,说道:“姑娘家嘛,偶尔小性子上来了也是难免的。她是妹妹,不愿给你你就不要惦记了。改天娘给你买个更好的!”
“更好的?再好能好过明粹坊的东西去?以咱们的身份,上那儿去买这好东西,指不定人家还不肯卖呢!”
马氏听了江云珊的话,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江云珊自知口快,可到底不甘心。见母亲铁青着脸死盯着她,心里有些发慌,又不肯回屋,哼了一声后,扭过身子朝院子外面跑去了。
虽然她已跑远,可马氏知她性子骄纵,一旦揪准一件事,不得手不罢休。若今日因了这种小事和大房起争执,必然要引起大房的警惕。马氏今日有事筹谋,怎能让女儿坏了事情?当即忘了江云珊那句戳她心窝子的话,朝身边的几个丫鬟吩咐道:“管好姑娘,不准她乱跑!”
见她们领命下去了,马氏方才与杨妈妈耳语道:“你刚刚说得没错。看来七丫头果然不是因为有所察觉,而是因了上次珊姐儿问她要的那对镯子,心里有了芥蒂。不然,这次珊姐儿只是问她要副坠子而已,她不会不给。”
杨妈妈刚刚心中有事,不过随口说了几句,哪还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过看马氏眼中满是赞赏,她自然乐得接下这个夸赞,便道:“定然是这样没错。虽说上次三姑娘磨了几天后七姑娘最终答应给了,可到底是心爱之物,心里头不舒坦也是难免的。”
马氏刚刚扬起嘴角,又想到刚才江云珊的表现,便有些不放心,“这丫头,眼看着都到议亲的年纪了,却还是这般玩闹的性子。以后嫁到婆家,可怎么办!”
杨妈妈偷眼细看马氏神色,见她虽拧紧了眉,可嘴角的弧度却还是微微翘着的,琢磨了下,说道:“若是成了事,姑娘就成了侯府所有姑娘里的头一个。到时候,来求娶的人家定然极多。夫人从里面挑一户最妥帖的人家,不就成了?”
马氏的眉心一下子舒展开,笑道:“是这个理!”她伸手拂了拂衣袖,款步朝里行去,“你是知道我的。我最不贪图那些个名利,不稀罕什么侯夫人的名头。不过是为了珍哥儿和珊姐儿谋划罢了。”
杨妈妈顺势赞了几句,马氏的笑容愈发深了许多。
眼看着快到宾客登门的时辰了,将事情大致商议完毕,秦氏便带着儿女们回宁园。
路上遇到方氏,江云昭很是恭敬地行礼,唤了声“四婶”,又笑着说道:“方才我还想着怎么没看见婶婶呢,这就遇见了。”
江家的四老爷乃是现今的江老夫人唯一的亲生子,因着江老夫人与大房不甚亲近,四房与大房关系也不是特别热络。江云昭这样的表现,着实出乎大家的预料。
江承晔倒也罢了,只是想着妹妹年纪小,想起来一出是一出,没什么特别。倒是秦氏特地转回身,看了她一眼。
方氏也很是惊讶。
她的出身在妯娌中算是最低的,平日做事一向小心翼翼,虽无过错,却也不出彩。大房的人待她虽客气,却从未有这样被大房的人热情打趣的时候。虽说江云昭不过是个小姑娘,可毕竟是侯爷唯一的女儿,且侯爷夫人就在旁边……
一时间,她倒有些不知所措了。红霞染上双颊,羞涩地说道:“我今日有些瞌睡,起得有些迟了。”
秦氏笑道:“这时候算什么迟的?我不过是被那两个臭小子折腾得睡不着,所以起早了些。你快去吧。母亲还等着你呢。”
方氏笑着应了声,这便带着人向着安园快步行去。
秦氏回到房中,先是叮嘱了两个乳母一些事情,待到她们去到耳房给孩子们喂奶了,这才从红锦手中接过荷包,打开看了一眼。
瞧见里面的东西后,饶是她素来镇定,也不由有些惊愕。
江云昭见到母亲的模样,忍不住凑了过去看了下,亦是十分震惊。
——这个不是祖母诰封进宫谢恩的时候,太后赐给她的那对玉牌么?
那么贵重的东西,祖母居然没留给四叔那一房,而是悄无声息地送给了弟弟们?
不过一愣神的功夫,秦氏这才发现女儿居然在偷看。嗔怪地瞪她一眼,见她缩回了脖子,这便将东西塞回荷包里放好,又唤来郑妈妈,说道:“好生收起来。和我那些地契搁在一起。”
换好见客的衣裳后,秦氏给江云昭整理着衣衫,故作不经意地问道:“看着你今日和你二婶疏远了不少,和四婶却又亲热起来了,这是为何?”
江云昭知晓自己的变化瞒不过母亲,方才便已想好了说辞,“珊姐姐总是问我要东西,刚刚还问我要这副耳坠子。我不想给她,她便气恼了,还冲哥哥发火。四婶婶那边就不同了。平时四婶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着给我留一份,却从来没问我要过东西。两厢一对比,可不就显出来了?”
她年龄尚小,这番话说出来犹带着稚气,听入耳中不显刻薄,倒是有些娇嗔的意味。
秦氏手指刚一停顿,江云昭又道:“四婶给咱们送了东西后,娘都会给她再送些东西回过去。二婶那边可好,要了我们这许多好物过去从来不肯回礼就也罢了,上次我问珊姐姐讨要一副字帖,她都不肯给我!”
这事儿她早已不记得了,还是刚刚在路上的时候,红缨不小心说漏了嘴,被她听到了。
看着女儿怨愤的样子,秦氏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一家人,说什么还不还的?做人最重要的是亲情,那些个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多点少点又有什么打紧?”
见江云昭依然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秦氏莞尔,抚了抚她的头发,“咱们的昭儿长大了,知道爱漂亮了。也罢,你自己的东西,不愿给,就不要给了。至于你四婶那边……”秦氏想了想,问身边的□□:“上次铺子送来的那支金镶玉的簪子,你可是收好了?”
“就在妆奁里搁着呢。”
“你去给四夫人送去。就说……”她看了眼江云昭,“就说七姑娘觉得这个簪子的颜色正配四婶的那身衣裳,让你送去的。”
……
宁阳侯府张灯结彩,人人面上都洋溢着喜气的笑容。
今日是侯府里的那对双胞小少爷的百日宴,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大家虽忙得团团转,可看着府里的热闹景象,大家心里着实高兴。
厨房内,厨娘们正边闲聊着边手上忙活不停,突然,坐在门边儿择菜的孙嫂站了起来,喊道:“吴婶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屋内众人一听,忙搁下手里的活计,涌了过去。眼见一个四十多岁打扮体面的瘦高妇人走过来,大家便笑道:“哟,稀客稀客,赶紧进来。”
吴婶去到里面,打量了下屋内,挽起袖子说道:“菜都抬过来了?我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不。”
“唉怎么还敢劳烦您呢?您现在可是夫人院子里的体面人,这点儿小活儿,我们几个就成了。”
“说什么浑话!今天是小少爷们的百日宴,我就算做得再多,那也是应该的!怎当得起‘劳烦’二字?!”
吴婶一通呵斥下来,厨娘们不敢再多言。
看气氛冷了下来,吴婶说道:“我不过是看着主子高兴,想要显摆显摆自己的手艺。今日小厨房不开灶,我就想着过来烧几道菜,也算是给小主子们庆祝了。”语毕,又笑着拎起一尾鱼,“嗬,这鱼可不小。说起来,糖醋鱼可是我最拿手的一道菜了。要不,这个交给我?”
她皮肤白净脸盘较圆,笑眯了眼的模样看上去似弥勒佛一般,透着一股子乐呵的亲近之感。
吴婶素来平易近人,就算去到宁园单独伺候大房,也从来不曾忘了大家伙儿。这一番活络后,大家就也不再拘束,各自忙活起来。
吴婶边收拾着鱼,边悄悄看着周围的动静。
刚刚蔻丹那丫头跑过来说,姑娘请她来帮忙看着厨房,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立刻寻由头制止。
自家侄女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虽然看上去有些迷糊,但是对主子绝对没二话。因此,蔻丹说是姑娘的意思,那就肯定是了。
只是吴婶想不明白。
姑娘为什么要注意厨房?
这里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不成?
正文 初现
前世这一天的夜晚,江云昭终生难忘。
弟弟们过百日,欢乐喜庆的一天过后,入夜,爹爹和娘亲突然腹痛不止,面色发青。连夜请了好些大夫来,忙活了一整晚,都没能奏效。
幸亏第二日一早来了一位姓袁的大夫,给爹娘灌了好些个不知名的汤汤水水进去,引得他们呕吐了半晌,这才捡回一条命来。但终究伤了底子,再也起不来身。余下的日子,也只能靠药材养着,躺在床上度过了。
彼时八岁的江云昭依然有些懵懂,但大她四岁的哥哥却是心中有数。在仔细询问过父母身边伺候的贴身丫鬟和妈妈后,江承晔寻了江云昭,悄悄告诉她,爹爹和娘亲身上没有外伤。致命之物,必然是从口中进去的。
思及这一点,现今的江云昭心中一凛。终究不够放心,悄悄跑去厨房附近,静静地观察了会儿。
见到吴婶虽然在与众人说笑,但是眼神清亮始终没有放松警惕,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相熟的人家已经到了侯府道贺,江云昭不好在这里多待。若是动静太大引了有心人的注意,更是麻烦。虽心里挂念着,她也只得狠下心来朝着花园那边行去。
笑语声从花园中远远传来,隐隐可以辨出其中一个爽朗开怀的笑声。
江云昭不由自主就弯了唇角,快步走了过去。
守在园子侧门的红螺正急得跳脚,眼见江云昭过来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边伺候着江云昭往里走,边低声道:“姑娘您这是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儿。刚刚夫人问起来,奴婢只敢说您内急,旁的一句也不敢多讲。”
“不过是看路上的花开得漂亮,给弟弟们采了几朵。”江云昭说着,将手里的花递给红螺。
红螺接过后,将花瓣凑到鼻端仔细闻了闻,这才说道:“姑娘,这花香味儿太足,可不能给小少爷们玩耍。等下奴婢找个瓶子插起来好了。”
江云昭侧过脸望了她一会儿,说道:“还是你细心。那就听你的。”
刚走到花厅门前,江云昭就听到一人笑着说道:“这两个小东西,实在好玩,真是招人疼!”
她忙迈步进了屋,惊喜地道:“大舅母!您来啦!”
罗氏正逗弄着那对双胞胎外甥,听到女童的轻唤,就循声看了过去,“一些日子不见,昭儿又长高了不少。”
罗氏伸出手将江云昭拉到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对身边几位夫人说道:“姑娘家果然是一天一变。过年时候才刚见过,如今再看,不仅漂亮了些,人也精神了不少。”
江云昭一直很喜欢这位性子直爽的大舅母,这时乍一看到,难免惊喜。只是被罗氏一通夸,她到底有些羞涩,便转向母亲身边另外一位妇人,行礼唤道:“二舅母。”
赵氏的面上一直挂着浅淡的笑容。看到江云昭羞赧的模样,她的笑容又深了两分,“是精神了不少。”
前世秦氏病倒后,秦家也曾怨过江家。可亲眼看到江家的顶梁柱侯爷病得比妻子还要重一些后,性子敦厚的秦家人再也说不出怨怪的话来,只是与江家不如先前亲厚。待到二房与三房一起主持中馈后,二夫人和三夫人底气更足,见了罗氏和赵氏也没甚好脸色,两家来往得就更少了。
江云昭望着两位舅母时眼中的神色很是眷恋,赵氏发现了,牵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温和地拍了拍。
她这一动作,旁边的罗氏就也看到了。瞧了江云昭一眼,罗氏问道:“怎么了?可是受了委屈?”说罢,也不待江云昭说话,当即扭头对秦氏说道:“你可不能有了两个小的就忽略了昭儿。姑娘家这个年纪正是需要母亲提点的时候,你若没空,就让她来明原府,跟我住着。”
一旁的赵氏忍俊不禁,说道:“前些日子嫂子与我说想将昭姐儿拐到家里养着,如今可算是寻到借口了。”
诸位夫人不由都笑了。
江云昭不经意间转眸朝门口看去,正巧望见帘子微微动了下,蔻丹快速探了下头又快速缩了回去。
她知晓是蔻丹有事要禀,正想寻了由头出去,不料秦氏也瞧见了蔻丹,扬声问道:“怎地那样鬼祟?有何事不妨大大方方进来回禀。”
见母亲话语中透出些微不喜,江云昭忙说道:“蔻丹,进来回话罢。”
蔻丹低眉顺目地走进屋中,行了礼后方才说道:“姑娘让奴婢寻的那只翡翠镯子,奴婢找了许久也没寻着。所以想来问问姑娘这两日镯子可曾经过他人的手。”
听了她想出来的这个借口,江云昭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这般说,岂不是会让人以为她做事不够妥帖?居然连姑娘最心爱的那个镯子搁在哪里都不清楚!
果然,秦氏一听到这话,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江云昭忙赶在母亲训斥前开了口:“上次我拿了那镯子戴了会儿,许是顺手搁在别的地方了,这就与你去找一找。”又朝着诸位长辈行过礼道了声失陪,这才离去。
待到出了安园,去往无人的角落处,江云昭方才低声问道:“可是吴婶那边有消息了?”此时已经临近午宴时分,那些人若是要动手,绝不能再晚了。
蔻丹点点头,说道:“姑姑逮住了个鬼祟的丫鬟,锁在了雅园的柴房,就等姑娘过去问话呢。”
“抓住的是谁?”
蔻丹迟疑了片刻,说道:“姑娘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江云昭的心沉了沉,“嗯”了一声,朝着雅园的方向行了十几步,又改了主意。
“走。我们先回去把那镯子带上。”
雅园本也是侯府的一处院子。
因着故去的老侯爷夫人手段颇高,在她逝去前,老侯爷只有嫡子,并无庶子。待到如今的老夫人过门,先前的姨娘们已经老去,老侯爷又没了再收新妾侍的心思,故而后来也只添了老夫人亲生的江四老爷一个儿子。
如今侯府不过四房人,有的院子便空了下来。雅园便是其中一个。
虽然雅园空置了许多年,院中却干净整洁,而花草也依然茂盛不见颓败,可见平日里常有人悉心照料。
江云昭心知母亲主持中馈忙个不停,镇日里得不着空闲,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二房三房不会将心思花在这样的事情上,四房更是不会做出头的那个。想来是江老夫人命人做的,她心中不由又是一番感慨。
脚步不停地去往柴房,走到门口。听到里面的些微动静,江云昭深吸口气,直到尚显稚嫩的眉目间聚起了凛然之意,这才示意蔻丹将房门打开。
刺眼的阳光骤然通过屋门照射到里面。被反绑住手、侧躺在地上的人一时间不适应这光亮,扭过头眯了眯眼。等到门再次闭合,她看清进来的人时,不由得双目圆睁。想要大声呼喊,却因口中塞了布巾而只能发出闷闷的“呜呜”声。
江云昭冷冷地俯视着她,再开口,声音已然寒若冰霜。
“红月,竟然是你!”
正文 处置
江云昭气极恼极,如此怒斥一声,竟是现出了十足的威势。
红月躺在地上仰望着她,一个恍惚,只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八岁的孩童,而是身量长成的侯府嫡女。她心中生出一丝畏惧,挣扎着扭动身体,口中闷闷的喊叫声愈发大了几分。
江云昭淡淡地撇过眼,看向吴婶,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吴婶被她刚刚的呵斥声惊了一跳,此时更加恭敬了几分,“回姑娘话,奴婢刚刚看到她往侯爷和夫人的鱼片粥中偷偷放河豚肉。”
“河豚肉?”蔻丹忍不住惊呼一声。江云昭亦是震惊不已。
这种鱼含有剧毒,她前一世只是听旁人提起,却从未见过。
谁曾想,自己屋里的这个丫鬟,竟敢往父母的粥中放入含有剧毒的河豚肉!
她接过吴婶递过来的一些鱼肉,放在掌中仔细查看——连着皮的鱼肉细白而且密致,明明已经沾过粥水,却仍然没有断掉。
“好大的胆子!”她将手中鱼肉片朝着地上之人狠狠掷去,“这样背主之人,要来何用!”
红月依然惊慌地呜呜叫个不停,显然是有话要说。
江云昭冷哼一声,拂袖转过身去。
蔻丹仔细想了下,上前把塞住红月口的布巾拿了出来,丢到她的身上,“有什么话赶紧说!做了这样的事,竟还有脸在姑娘面前开口!”
“姑娘,奴婢是冤枉的啊姑娘。”红月眼中已经溢出了泪,“先前钱妈妈将东西交给奴婢的时候,只说让奴婢做这样的事情,却没说是河豚肉啊姑娘!”
她哭得极为伤心,眼泪接连不断地啪嗒啪嗒往下落。看着她这哀戚的模样,江云昭差一点就要信她了。心念电转间,却想到了一件事。
前世父母卧床不起后,红月没多久就配给了个管事的儿子。那少年是管事的嫡长子,从小跟着父亲记账查账,做事很是干练,往后定然也要独当一面。
红月不过是江云昭屋里的三等丫头,依着她的姿容和出身,本是够不到这门亲事的。消息放出来时,两家已经过了礼,众人听闻都很是惊讶。江云昭照顾父母的时候,也时常听身边的丫鬟们感叹,以后如果有红月的一半运气能嫁到这样一户人家,那便是撞了大运了。
若是江云昭没记错的话,那管事,后来可是成了三房那一派的人……
“不错,长进了不少。当年你初初入府的时候,还是羞赧惊慌的模样。如今谎话说起来,都已经顺口得很了!”
红月刚刚明明看到江云昭神色松动了下,谁料一转眼,七姑娘又收敛了所有心思,变得冷酷起来。
“姑娘,您信奴婢一回吧!那事原本就……”
“你手上戴着的那对银镯子,是哪儿来的?前些日子都还没有。这两天刚得的?”吴婶突然插嘴问道。
红月微微别开脸,“是我攒了钱托人给我买来的。”
“胡说!”蔻丹上前一步说道:“前儿的时候你还和我们抱怨,说你把银钱都用来买胭脂,结果想买首饰的时候银子却不够使了。如今不过两天功夫,就变了样?距离发放月例,可是还有大半个月!”
红月一时语塞。吴婶看了看江云昭神色,定了下心,接着说道:“我可是听说你前些日子和三房的青梅走得很近。”
“厨房那些个嘴碎婆娘的话,能信?”红月往地上啐了口,哼道:“你们没事就爱乱编排人,如今寻到机会往上爬,就不顾旁人的死活了!”
“够了!”江云昭扬声喝道:“是我看到你与青梅偷偷见面的,难道你要说我眼花看错了不成?”
红月明显愣了下,眼神飘忽着,嗫喏道:“其实我见她是为了……为了……为了讨要几副新的花样子……”
刚刚江云昭不过是怀疑她,故而顺着吴婶的话讲了几句试她一试。如今看到她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既这般不忠,那就再也留不得。今日弟弟们过百日,见不得血光,就不杖责了,直接发卖出去吧。”
红月听了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府里头卖出去的下人,基本上都是犯了大错的。就算卖,也大都是去往那腌臜之处,绝无可能到什么好的人家去。
“姑娘,姑娘您信我一次啊姑娘……”红月为自己忧心,忍不住哭了出来。见江云昭依然是那副铁了心的模样转身要走,瞬间变了脸,“江家是大户人家,断没有随便将人赶出去的道理。姑娘你没真凭实据,就做出这样的事来,说出去后,旁人少不得要笑江家没规矩!”
“规矩?”江云昭轻轻笑了一声,“你跟我讲规矩?今日我想做些善事积福,故而没有要了你这条命去。如今,你却要跟我讲规矩?”
她望着丫鬟那怨恨的模样,平静地说道:“堵了她的口,拖到府外,打五十板子。无论死活,都不用带回来了。”
五十板子,青壮男子都能要了大半条命去。红月这样的,怕是整条命都会没了。
红月怔了下,想要大叫。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嘴已被重新堵上。
蔻丹嫌弃地拍了拍手,重新立到江云昭身后站好。
一旁的吴婶却没立刻应声。
她家当家的就是府里的一个管事,平日府中打点关系的时候,他跑过不少次腿,自是明白哪些官爷是和府里私交甚好、将此事拜托给谁更为妥帖。
可是她已经看到先前那几幕了,如今若是再听了江云昭的吩咐……
那么家里人往后只得跟七姑娘绑在一起了。
她侧过眼看了看自家心直的侄女儿,又想到自己想要在宁园长久做下去的打算,快速衡量了下,想着这事儿自她去到厨房帮忙盯着就已脱不开身,便道:“奴婢明白,这就去办。只是夫人那边……”
“母亲那边我会亲自去说。”
“奴婢省得。”
吩咐完毕,江云昭再没回头看,径直朝外行去。
此事至关重要,她不敢耽搁,直接去寻了秦氏。
午宴即将开始,秦氏正忙着招呼客人,见江云昭过来要与她单独说会儿话,便随意地应付道:“等下再说。”
江云昭心中着急,又见自己怎么请求,母亲都只是和其他夫人笑谈着,并未将她一个孩童的话放在心上,就问蔻丹要了一片河豚肉搁在手中。
——方才她和吴婶说话的时候,蔻丹已经将河豚肉捡起包好了。
趁着秦氏与一位夫人谈完话,江云昭将那河豚肉摊在掌心中,踮起脚凑到秦氏眼前给她看。
秦氏认不出这是什么,正待细问,就听江云昭声音微颤地低语道:“母亲,听蔻丹的姑姑说,这是河豚肉。”
秦氏虽未见过此物,可这东西的狠毒,她却是听人说起过的。
如今女儿这样说,秦氏瞬间神色凌厉起来,问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吴婶在厨房帮忙时,在母亲的粥碗边捡到的。”
“如今她在何处?叫来问话!”
江云昭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秦氏明白过来,与身边伺候的吩咐了几句,这就和江云昭行到一旁。
“怎么回事?”
江云昭将红月的所作所为说了,又道:“我让吴婶去处理此事了。”
“这个背主的东西!”秦氏恨声道:“当初看她可怜,家里人都在灾荒里死了,只剩她一个,就把她给买了来。没想到这些年过去,却是如此忘恩负义!”
江云昭看母亲气得狠了,忙去给她顺气。
“母亲,这段时间红月和那钱妈妈往来甚密,三婶那边要不要留意一下?”
“她?”秦氏思量了下,“此事我会让人仔细查验。”
她想着那些河豚肉,眉端紧拧。
江云昭拿来的河豚肉,不算太多。但这是已经看见了的,没看见的隐在何处谁又知晓?
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秦氏生怕有些已经进了别的碗中,又叫来了郑妈妈,“午宴的粥可是盛好准备上桌了?”
郑妈妈出去了下,片刻后便已回来,“是备好了。本来已经准备端上去了,我怕夫人有其他安排,就让她们先搁下了。”
“丢掉!鱼片粥统统丢掉!”秦氏厉声说道:“让厨房重新做午宴的粥!若是来不及,就将甜羹先端上来。宁可让人以为咱们上错了汤,也不能让客人吃进不干不净的东西!”
正文 “偶”遇
“七姐姐,七姐姐你在看什么呢?”
奶声奶气的唤声从背后传来。江云昭回头一看,就见一个比自己稍小的男童正站在自己背后,旁边还站了个小小的女娃娃。小女娃娇嫩可爱,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江云昭,水汪汪的眼里满是不解。
两人正是三房七岁的江承柏和三岁的江云柯。
江承柏很是局促地朝江云昭行了个礼,讷讷唤道:“七姐姐好。”他见江云柯未动,便用手晃了晃她的胳膊。
江云柯眨眨眼看了他一下,就又转去望着江云昭了。
江承柏忙很小声地说道:“行礼。见了姐姐要行礼。”
江云柯这才明白过来,晃动着小短胳膊小短腿,还算规矩地摆了摆姿势。
江云昭莞尔。
不管日后二人如何,这个时候都还只是孩子。
“我正在看树枝上的麻雀。”她指了指柳枝头的几只鸟儿,略带了几分羡慕地说道:“你看,它们正在树上一起玩耍,无忧无虑,多么开心。”
江云柯嘟着嘴问道:“是么?七姐姐怎么知道它们开心的?难道你能听懂小鸟的话吗?”
江云昭还未答话,不远处响起了一个声音,“你七姐姐身份尊贵万事不愁,自然看谁都是无忧无虑的。”
一名妇人边说边在众人的簇拥下行了过来。本是喜庆的日子,她亦不过三十出头,却穿了身老气的草灰色衣裳,衬得她本就瘦削的身材愈发干瘦,脸色更加苍白。
三夫人连氏刚走到江云昭身侧,旁边一个面团似的小人儿小跑着到了她的身边。因着太过急切,腿短又迈不开,小家伙跑到她跟前后一个踉跄没站稳,竟是摔到了地上,正巧趴到了她的脚上。
江云昭本想过去将江云柯扶起,这时连氏已将脚抽了出来,淡淡地向江承柏道:“还不赶快把妹妹拉起来?哥哥可是要学会疼爱妹妹的。”
江云昭顿了顿,止了上前的动作。
江承柏惨白着小脸,忙将江云柯拉起来。二人低着头站在连氏跟前,一个身子瘦小微微发抖,一个圆滚胖乎悄悄落泪。后者鞋子和衣服上还沾了尘土。
连氏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怎么搞的,弄成这样?等下可怎么见人。”
江云昭看到连氏那张冷脸孔就心中厌恶,却因有事要做不能离开,只能耐着性子维持住面上的平静。
原本她见小家伙已经站起来后就不想多管,这时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说道:“灰尘拍一拍就也没了,没什么大碍。”
连氏“呵”了一声说道:“有了弟弟后就是不一样。平日里最受宠的昭姐儿竟也开始懂得疼爱小孩子了。”
她这话有些刺耳,如今的江云昭已经能听出来。道了声“多谢三婶夸奖”后,江云昭便一直恭敬地躬身立着,一句话也不多讲,一眼也不多看。
连氏正了正发钗,朝着江云昭微微一笑,“昭姐儿年岁不大,倒是愈发温婉了。”语毕,拢起衣袖转身朝一边走去,在路过两个小家伙身边时,面无表情地说道:“快点走罢。今日你们九弟弟十弟弟过百日,若是去晚了,可就不好看了。”
竟是一眼都未再朝那个哭得伤心的三岁小女娃娃身上多瞧。
左右都要跟着连氏走,江云昭索性伸出手,让江云柯牵着。
旁边的小女孩依然抽抽搭搭哭个不停,江云昭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将帕子递给她让她好好擦擦眼泪。江承柏也不时地悄悄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几句。
三岁的小孩子腿短,走得慢。不多时,几个孩子就落下了些。
大丫鬟青梅在连氏耳边低语了几句,连氏停下步子片刻,不耐地理了理鬓发。青梅朝身边的青玉使了个眼色,青玉忙过去抱起江云柯,轻声哄着。
江云柯这便止了哭,露出一点笑容来。
一行人继续朝前走去。行至半途,钱妈妈悄悄插了过来。
她笑着凑到连氏身边,刚说了个“事情已经……”,连氏便朝侧后方看了眼,问道:“昭姐儿这会儿可是走累了?要不,就让青梅陪你去旁边坐坐吧。”
钱妈妈这才意识到江云昭竟然也在,忙将嘴巴闭得紧紧的,但是眉眼间的欣喜却清晰可辨。
江云昭看都不看钱妈妈,只朝着连氏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说道:“回三婶的话,我不累。谢三婶关心。”
连氏恼她不懂得看人眼色,自己这明显的驱赶之意竟是听不懂。又想着不过八岁的女娃娃,晓得什么?便是当着她的面说,她又哪里能分辨得出!于是直接低声询问钱妈妈道:“怎么样了?”
钱妈妈悄悄竖了下拇指。连氏的神色顿时放松许多,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江云昭一眼。
江云昭恍若未见。
钱妈妈还惦记着厨房那边,故而一直等在三房平园和厨房的路之间,想着若是红月那边出了岔子,也好及时回去补救。此刻将喜讯告诉连氏后,她到底有些不够放心,就想着再去看一眼。
谁知她刚往一旁挪了下步子,就听江云昭唤她。循声看过去,正对上江云昭天真的笑颜。
“听说三婶那边的腌菜都是钱妈妈你亲手做的?红螺她们腌的小菜总是缺了点味道,不如三婶那儿的好吃。妈妈你赶快教教她吧,不然,我们可是要去三婶那边抢腌菜吃了。”
红螺顿了顿,笑道:“可不是嘛。妈妈你可要好好教教我,不然,我的手艺都要被姑娘嫌弃死了!”
“你们年轻人只晓得腌菜好吃,觉得不过是那几样平平常常的东西,容易做得很。可是真吃到嘴里,不就知道区别了?你们啊,哪里懂得这其中的道道!”钱妈妈哈哈大笑,想着厨房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哪会出茬子?就也没再离开,打开了话匣子教起了红螺。
她们赶到的时候,宴席马上就要开始。秦氏站在花园子里招待入内的宾客,身边站了两人,正是抱着江承晞和江承晖的两位乳母。
连氏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在看到双胞胎的时候,稍微僵了一瞬,随即又深了三分。
“白白胖胖的,真是不错,惹人疼。”连氏伸出瘦白的五指摸了摸其中一个孩子的小手,“这是晞哥儿吧?”
“不是,这是晖少爷。”乳母张氏回道。
“哦,那也差不多了。”连氏收回手,捏住帕子暗暗擦了两下,“我记得他们没足月就生下来了吧?”
秦氏慈爱地看着两个小家伙,温和说道:“可不是。才八个月就急着跑出来了。”
连氏同情地叹了口气,对两位乳母说道:“你们多操心些罢。”又对秦氏说道:“都说七活八不活,七个月生下来的孩子,反倒比八个月的孩子更强壮些。大嫂,你需得仔细着他们些,可莫要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秦氏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江云昭死死地盯着连氏,眸中的火光似是要将人焚烧殆尽。
已故的江老夫人生下江三老爷后便撒手人寰。对于这个一出生便没了娘的孩子,江老太爷一直疼爱得很,直将他宠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三夫人还没过门,他收了的房里人就有七八个。
连氏进门后,仗着新婚夫君的疼爱,很是发了一通怒,三老爷也收敛了一小段时日。后来连氏迟迟未有孕,就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三房的侍妾们一个个生了孩子而后又被抬成姨娘。
时到如今,连氏都未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随着三房的孩子越来越多,她的脾气也愈发古怪了。
眼看着昔日活泼的女子一日日刻薄起来,大家都同情她心中压力太大,大部分时候便睁只眼闭只眼了。特别是身为长嫂性情平和的秦氏,包容她更比旁人又要多些。
可这次不同。
连氏这话,分明就是在咒两个孩子出事了!
秦氏吩咐乳母们将孩子抱进园子远离眼前之人,这才望着侧边的砖墙,说道:“老三家的,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须知祸从口出。你再这般不饶人,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大嫂这话可就说错了。乱说话不过是得几个白眼罢了,乱吃饭的话……”连氏用帕子遮去唇角的笑意,咽下‘可是会要命的’那几个字,又转了话头,淡淡说道:“是我的不是。大嫂你别放在心上。”语毕,带着三房的人朝里行去。
一进到院中,钱妈妈就瞧见了桌子上一盅盅的甜羹。她左看右看没有发现鱼片粥,一下子慌了。有心想要告诉连氏,可是连氏已经含笑去到位置上坐下,还朝她看了一眼,眸中满是赞赏。
钱妈妈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里直冒火。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离开院子,去寻守院门的婆娘们一起喝酒去了。
正文 气恼
钱妈妈未再有什么动作;而厨房有郑妈妈坐镇看着,料想其他人也不敢随意乱来。
江云昭终于放心了些许。
但她依然不敢掉以轻心。须知河豚之毒虽有可能会延迟几个时辰发作,却也不会拖后太久。上一世父母出事是在晚上,到底是不是河豚之肉惹出来的大祸,还很难说。
好在一直到午宴结束,都未出事。
侯府的景色极佳,午宴过后,宾客们便由主人陪着陆续进园子游玩。
江云昭用饭时一直悄悄留意着母亲入口之物半分也不敢放松,而后又硬撑着陪夫人姑娘们说笑了许久,已然累极。待到宾客入园之时,便不想继续应付周旋。
她问过红锦,知道母亲这会儿不会用点心和吃食,便跟母亲说了声。屏退身边跟着的人后,独自去往府里深处的一个小树林边静坐休息,以求得片刻安宁。
毕竟是孩童的身体。担惊受怕了大半天后,竟是疲累至极。本想倚靠着石凳旁的树干歇息片刻,不料竟然睡着了。
“……找到他后,你们看着,我非多揍他几下不可!”
“不行,不能只多打几下那么简单。还得用力打!重重地打!非把他打残了不可!”
带着怒气的叫嚷声高高传来,扰人清梦。
江云昭被惊醒,蹙着眉睁开双眼。透过密密的树林,她看到几个少年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
估算了下两边的距离,她的眉端拧得更紧。
若是那些人就这么走过来,离得近后少不得要碰见。依着这些少年的架势,到时一场小小的争执是难免的了。可她今日有事,不愿与旁的杂七杂八之人起什么冲突。得想个法子才行。
快速地环顾了下四周,果不其然,半个人影也未看见。是了,这里偏僻寂静至极,平日里也没甚人来,这时大家都在前面忙活着,哪还能腾得出人手来这里?
再看身后……
身后便是高高的院墙。唯一的出口,正在这些人先前经过的地方。若是想到院门处,少不得要与他们擦肩而过。
难道竟是躲不过去了?
江云昭低低地叹了口气,抚平衣衫下摆刚刚站起身来,那些人已经走近发现了她。
“喂,你,干什么的?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目中无人的家伙跑过来?”
江云昭扫视了下他们,发现几人袖子和胸口都鼓鼓的,显然是藏了家伙在里面,不由有些反感。视线一转,她看到了几人身后跟着的那个手无寸铁的温和少年。
此人她识得,乃是她表兄秦正轩的好友、涪安侯楼家的世子楼卿言。
他跟在这些人的后面,那么前面这些少年的身份,只可能比他高,绝无可能比他低。
这样一些人,□□都要偷偷摸摸地……
那他们所寻之人,身份该有多高?
虽说对方肯定不是江家的人,不过,双方若是起了冲突,必然引起乱子,最后连累的还是江家!
江云昭深吸口气,平静地说道:“并未看见。你们寻的是谁?”
“是谁你就不用多管了。你只管说他往哪边跑了就成!”
“我没有看见。你们许是找错了地方吧。”
走在最前头与江云昭说话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大概十一二岁的年纪。原本不错的相貌,却因鼻梁旁青紫了一大块,看上去有些滑稽。
听了江云昭的话,他大眼一瞪,嗤道:“找错地方?我先前明明看见他是往这个方向跑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说罢,掏出袖中藏着的短棍,朝她示威般地扬了扬。
旁边他的同伴拉了他一把,“你找他报复是你们的事,别吓到了人家小姑娘。你不也说了是先前看见的?或许他已经走了。”
这人一摔袖子挣脱了同伴的手,“她护着那混蛋不说出来他的下落,我吓她一下又怎么了?”
楼卿言方才看到他们这一帮人后就生怕会出事,一直跟在后面。只是先前插不上话,此刻才终于寻到了机会走上前来,温声说道:“泽昌,此事就这么算了罢。你爹不也说了么,到底是你打坏了他母亲的遗物在先,他打你一拳,忍忍也就过去了。”
“我爹?少拿他来压我!就一个破玉瓶而已,值当打我?当时有旁人在场,爹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心里可是心疼我得紧。”
江云昭本就希望今天最好能安安稳稳地度过,如今跳出来这么一帮找茬的,心中不免有些厌烦。她原是按捺住性子好生说话了,偏偏这人不依不挠咄咄逼人,心里的怒气就有些往外冒。
就这样,她也还能克制住。可听到此人是因打坏了人家母亲的遗物而被揍,却反过来要寻那人晦气,她再也忍不住了。
父母双全之人,哪知失去至亲的苦痛?父母留下来的东西,别说是一个玉瓶了,哪怕是一个勺子、一根筷子,都恨不得完好保存起来才行!
偏偏他做错了还总是这副不知悔改的模样。对方只打了他一拳,着实太轻!
江云昭心底的厌恶更甚,再开口,语气便有些不善,“既然是你有错在先,大家一人一次就也扯平了。要我看,还是你占了便宜的。毕竟伤处几天就能好,可是亲人的遗物,却是怎么都无法复原了!”
廖泽昌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女娃娃居然会这样驳斥他,明显愣了下。等到反应过来,他怒气更盛,当即撸了袖子朝着江云昭跟前逼近,阴沉沉说道:“呵,小黄毛丫头,胆子倒是不小!我来找人,碍着你了这是?识相的就将他下落赶紧告知!惹怒了我,没你什么好果子吃!”
江云昭年岁不足身量尚小,面对这样比自己高大的含怒少年,依然仰起头来与他对峙。
对着蛮横不讲理之人,一味退缩又有何用?
真要出了事儿,江家也脱不了干系!
“你找人没碍着我什么事。可是你在内宅里乱跑,我却不能坐视不理。这里可是我家!”
她铿锵说完,寻机微微侧过头去,飞快地看了楼卿言一眼。
楼卿言看到后,轻轻颔首,拍了拍廖泽昌的肩膀,低声说道:“这里是江家内宅深处,我们这样随意闯进来,若是被宁阳侯看见了,可是麻烦一桩。若是他将此事说出去,楚姑娘知晓后,怕是更不会理睬你了。”
廖泽昌闻言表情僵住,眉角抽了抽,扭头问他,“此话当真?”
“嗯。江家和楚家十分相熟,楚姑娘又最厌恶唐突无礼之人,你还是当心些的好。再说了,他好歹也是你堂兄,他母亲可是你伯母。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廖泽昌咂了咂嘴,就也有些动摇了。
他原打算凑着在旁人家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教训那家伙一顿,谁知对方功夫不错,他绕了许久都没截到人。刚刚好不容易见到踪影了,正叫上人准备好好大干一场,却碰到了不太听话的小丫头。
不过,如果因为这件事而惹恼楚姑娘,仔细想想,确实有些不太划算……
“我们走!”廖泽昌挥了挥衣袖,晃着身子走了两步,又忽然折转回来。
上下打量着江云昭,他硬邦邦问道:“你是江家哪个小丫头?胆子倒是不小,居然敢和我硬扛着。”
江云昭摸不准他问起这个是因何缘由。万一被他惦记上,过会儿借机报复……
她可没那个闲工夫与他瞎扯。
好在家里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姐妹有好几个,糊弄他一下也没甚打紧。江云昭便道:“胆子是大是小又有何干?左右道理在我这边,有什么事情的话,世子哥哥定然会给我做主,自然不会怕你。”
楼卿言目光闪了闪,又快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神色。
众人都知江承晔只有一个嫡亲的妹妹。如今这个女孩子唤他“世子哥哥”而不是“哥哥”,大家只道她是其他三房的孩子,并未想到是江云昭,故而神色间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这件事说大了能颇大,说小了,不过是他们与个小姑娘拌了几句嘴的事儿。就算是侯府里的姑娘,只要不是行七的那一个,护短的宁阳侯和侯府世子也不会多管,顶多被责问几句说些好话便罢。
少年们又吵吵嚷嚷了几句后,楼卿言寻了个由头,大家便也离去。
江云昭刚刚松了口气,就见最后面的楼卿言回过头来朝她歉然一笑。她摇摇头表示没什么,楼卿言微微颔首,就也走了。
待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又停了片刻,江云昭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正欲离开,就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呵,小白兔长了牙后,咬人还挺疼。”
正文 道谢
那语声清朗,隐隐有金石之音。江云昭听闻,不由自主就回身看过去。
一个少年从草丛中站起身,边拍着衣衫上沾着的草屑边朝她走来。许是感受到了江云昭的注视,他微微偏过头,闲闲地勾了勾唇角。江云昭这才发现他生得极好,抬眼挑眉间,光华顿生,顾盼神飞。
扫了一眼挂在他身上的歪歪垮垮的外衫,江云昭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秦氏平日教导她不仅要注意言行举止,也要注意打扮得体。这些想法已经深入骨髓,眼前少年已有十四岁左右,还是这般随意的模样,她自然有些看不惯。
“方才你在说谁?”她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脆声问道。
“自然是在说你。刚刚伶牙俐齿的模样,与你小时候可真不一样。不过,幸好你把他们挡住了,不然又要费不少力气。”他缓步行来,摸着脖颈侧了侧头,咝地倒抽一口凉气,喃喃自语道:“那地方果然有点太湿了,下次应当寻个干燥些的地方。”
江云昭听出他就是那‘泽昌’在寻之人,不想沾惹是非,道了声“我还有事就此别过”,转身就走。
身后之人扬声唤道:“哎,跑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她仿若未闻,脚步越来越快。
廖鸿先遥遥唤她,“喂,小兔子!”
江云昭不理他。
他就又唤:“江七!”
这就说明此人认出她的真实身份了。再不回头,怕是连她的名字都要冒出来了。
江云昭无奈,慢慢转过身,露出个看上去颇为真诚的笑容,“公子你待如何?”
廖鸿先摘下袖口上的一片树叶,随手甩掉,头也不抬地说道:“小时候你还没长牙,怎么逗你你都一直笑。现在倒好,脾气见长了。”
他一再如此说,可见两人以前当真是见过的。江云昭这才认真打量了他一番。
明粹坊的衣衫,做工精细,华丽名贵。可惜的是他穿得太随意,没一样束紧扎牢靠的。得亏了他样貌极好,硬是将这样懒散没正形的装扮穿出了风流之意。不然这些衣裳搁他身上,那可真是浪费了。
这样一个气质独特外观惹眼的家伙,若是她年岁大些后见到,自然会印象深刻。可是她此刻完全记不起他来,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父母出事后,她未曾再见过此人,长大后自然也就没什么印象了。
如此一想,她心生警惕,问道:“你是何人?”
廖鸿先讶然直起身,扶额笑道:“是了,你那时候太小,当然不会记得我。”说罢,抱着拳朝江云昭拱了拱手,“谢过姑娘刚刚的出言相助。”
一个半大少年对着比他矮了两个头的八岁女童躬身做这般的感谢动作,颇有些不搭调。可是因着他吊儿郎当的模样,这情境反倒现出一种诡异的和谐来。
对着眼前真心实意道谢之人,江云昭再不喜他,却也顾念着他一片诚意不好多说什么。半侧过身让了下,她只得如实回道:“没甚么。我那时确实不知道你在哪里,当不得谢。”
“我谢的不是这个。”廖鸿先一句说完,看江云昭又垂眸细想,忍不住笑道:“丁点儿大的女娃娃,心思倒是挺重。当心想太多长不高。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偏门侧门?我不想遇到那些人,你能否帮我寻个妥帖的路跑出去?”
江云昭仔细想了想,摇头说道:“没有。”
并非她不想帮忙,她也不希望他被那些人找到。万一打起来,又是乱事一桩。
可惜今日宾客多,秦氏生怕出乱子,关了大半的偏门,只留下几个供仆从出入。因着出口减少,事情又多,那些地方只怕人多得很,绝非逃走的好去处。
她本作好了被询问的准备,哪知对方听了她的回答后,丝毫没有怀疑根本不问缘由,当即走到高墙边,仰着头说道:“难道只能从这里爬出去了?”
江云昭一个晃神的功夫,廖鸿先已经挽起袖子一跃而起,扒上高高的墙头,双手使劲用力一攀,翻了上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个停顿都没有。
江云昭哪见过人做这种事?当即震惊不已,怔怔地看着那里。
廖鸿先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循声去看。不料刚刚抬起头,一个东西当头飞来,她下意识就抬手接住了。
高墙之上,少年屈起一膝随意坐着,朝她扬了扬下巴,“送你个东西玩儿。若是有人欺负你,拿这个来找爷,爷帮你打回去!”
他年岁不大,这句话却说得气势磅礴雷霆万钧。
江云昭心知他是怕那些人回头找她来报复,心里泛起一丝暖意,不禁莞尔一笑。
只是她不愿沾惹事端,外男送的东西,又怎肯收?当即抬起手来作势要将手中之物丢回去。
谁曾想她刚抬起手来,对方朝她怒瞪一眼,道了声“你敢”,这便翻过墙去,不见踪影了。
垂眼看看手中之物,江云昭只觉得像是烫手山芋。
——如果被人发现她有外男之物,无论如何都是讲不清的。若是丢掉,被人拾到更是麻烦。左思右想,反倒自己先收起来更好。只要藏得妥帖不被人发现,应当无碍。
今日不能再出事端了。等熬过了今日,没出什么意外的话,她便可将事情尽数告诉哥哥,由哥哥寻法子把东西还给对方。
拿出帕子将玉佩小心裹好,江云昭这才发现,它上面竟然刻了个‘鸿’字。显然这东西是他私人所有,并非外面随意买来的。
江云昭只觉得这东西更烫手了几分,忙用帕子把它彻底包严实,这才收入怀中,放妥帖了。
她再也无心在此地多待,亦是怕那些人又找回来,就急急地出了院子朝外行去。
江承晔正与秦正轩说着话,红螺急匆匆跑了来,说江云昭寻他有事要说。
秦正轩听说是江云昭有事,本也要跟着去看看。江承晔见红螺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便道:“没甚要紧的。许是闲得无趣,想问我要回前几日借的她那本书。我去去就来。”
说话间,楼卿言行至这边,望着江承晔欲言又止。
可江承晔惦念着自家妹子,哪有时间和他们多说?含笑告了声饶,这便往宁园去了。
路上无人之时,他低声问道:“昭儿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奴婢也不知道,”红螺亦是压低了声音,“不过姑娘特意吩咐了,有话要单独和少爷说。”
江承晔这便加快了步子,往前行去。
江云昭此时已经想好了说辞,看到江承晔进门,就屏退众人,将遇到“泽昌”的事情简单说了。只是遇到后来那少年的事情,却是完全隐了去。
听她说到那不讲理的少年名唤“泽昌”,江承晔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待到说起少年要寻仇之人是他堂兄,江承晔的脸已然黑沉如墨了。
“现在他们人在何处?他可是寻到他堂兄算账了?”
江云昭不好说出他堂兄已经翻墙逃了,便含糊说道:“应该是没寻到吧……我也是怕出事,所以给哥哥提个醒。”
“幸好你机智,及时脱身,不然惹上那个煞星,你也讨不了好去。往后看见廖泽昌,你都离远点。”江承晔想到刚才楼卿言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有数,“楼世子当真帮了大忙,等下我去谢过他。”
听到江承晔将廖泽昌的全名说了出来,饶是有了心理准备,江云昭依然有些不敢置信。
“他堂兄是……”
“廖鸿先。我原先与你说过的。”
江云昭顿时神色复杂起来。
这位永乐王府的世子爷,她倒是真听哥哥提起过。
正文 起波澜
廖鸿先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已去世。
当年他爷爷与父亲在事变中为了保护皇上而亡,皇上便赐国公廖家外姓王的殊荣。因着廖鸿先年纪尚幼,就封他的叔父为永乐王,封他为王府世子。
他母亲刚生产完不久便听闻夫君去世的噩耗,之后一病不起,没多久就也逝去。皇上将仅仅几个月大的廖鸿先抱到宫中,由廖鸿先的姨母皇后娘娘亲自教养,与太子一同长大。
江承晔每每提起他时,都是用一个词来形容——天纵奇才。故而江云昭一直以为永乐王府的世子是位俊雅出众的翩翩少年郎。今日一见,方知大错特错。
不过既然是他,江云昭就也知晓为何对他毫无印象。前世之时,父母卧床不起后不久,她便听闻了廖鸿先得急症死去的消息。当时不过是照顾幼弟时江承晔随口的一句话,她并未细究。
如今想来,不到十五岁的少年郎,正是朝气蓬勃的年龄,什么样的急症能一下子将人折了?而且她刚才看他,分明是身体极其康健的模样!
思及自己家中遭遇,又想着往后袭爵的是廖鸿先这一脉、他叔父永乐王不知会作何感想……江云昭暗暗担忧他的处境。
“哥哥与廖世子很是熟悉?”
“说不上。算是认识吧。怎么?”
江云昭张了张口,有太多的话想说,最终却摇摇头,喟叹道:“没什么。母亲如今身在何处?”
廖鸿先久居宫中,参加宴席全凭喜好。江承晔都与他不熟,更何况对他毫无印象的江云昭?就算她想要通过哥哥提醒他一下,以他的性子,又怎能听得进陌生人的话?
倒不如先多花费心思想想怎么解决自家的困境了。
虽说秦氏经了河豚肉那一事后自己警醒了许多,可晚宴时,江云昭依然丝毫也不敢放松,紧紧盯着母亲。郑妈妈亦是不敢大意,不只在红锦面前仔细叮嘱了一番,也对着红芳好一通嘱咐,生怕侯爷那边状况。
幸运的是,直到晚宴散场宾客离去,都没有意外发生。江云昭一直提着的心才稍微放松下来。
回到卧房,蔻丹和红螺伺候着梳洗完毕,江云昭躺下后却没有立刻睡。待到熄了灯,她便穿好衣裳坐起身来,静坐在屋内透过窗子遥望着夜幕中的皎月。足足一个时辰外面都是静寂一片,她方才自顾自拉了被子和衣躺下。
本以为会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可到底忙碌了一天,孩子的身体又当不得累,没过多久,她就开始意识模糊。眼睛一次次慢慢闭合,又一次次强忍着睁开。
正当她渐渐支撑不住,马上就要坠入黑甜梦乡时,突然,低不可闻的嘈杂声传来。
江云昭骤然清醒猛地坐起身来,跳下床,趿着鞋子走到外间,推了推蔻丹,说道:“你去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不待她说完,门已经被人从外面大力打开。
红缨急急地迈步入内,抬眼看到目光澄亮的江云昭和睡眼惺忪的蔻丹,便是一愣,“姑娘,你怎么起来了?咦?你衣裳怎么没脱?”
门开后,纷乱之声听得更加清晰了些。
江云昭心里忐忑到了极致。她紧紧握住身边蔻丹的手,抓得死紧,声音微颤轻轻问道:“红缨,出什么事了?爹爹和娘亲,都还好吧?”
红缨年龄尚小,还不够沉稳。如今看到江云昭既希冀又渴盼的眼神,她便忘了郑妈妈的叮嘱,当即说道:“侯爷和夫人不知怎么了,刚刚有些腹痛,还呕吐了一次。不过大夫已经叫来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话音刚落,身边人影一闪。红缨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问蔻丹:“刚刚那是姑娘跑出去了?”
蔻丹这便真正清醒了。
急急披上外衫,又去江云昭房里拿上她的外裳,蔻丹边向外跑边朝红缨狠瞪了一眼,喊道:“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去追!”
红缨这才忙忙地跟了上去。
江云昭踉踉跄跄跑到秦氏屋里的时候,正好有一个须发花白的大夫刚给她把完脉。
“夫人这是吃了不洁之物伤了肠胃。我给开副方子,吃上两天,好生休养下就也痊愈了。”
郑妈妈明显松了口气,笑道:“多谢陈大夫。劳您费心了。”
江云昭冲到秦氏床边,看了眼脸色苍白的母亲,心痛不已,扭过头连声质问:“陈大夫?哪个陈大夫?你在何处开馆医人?又是何人前去请了来的?”
“昭儿,不得无礼!”秦氏按着胸口,声音嘶哑地说道。
郑妈妈看她侧过身挣扎着要起来,忙过去扶了一把。生怕秦氏说多了话更加难受,忙替她答道:“姑娘,这位是回春堂有名的大夫,二夫人屋里的杨妈妈亲自请了来的。”
马氏!杨妈妈!
江云昭眼神骤冷,却也明白秦氏此时受不得刺激。好生与母亲说了两句话后,江云昭急急走到外间,问红锦:“平素来府里看诊的周大夫呢?去了哪里?”
“周大夫半个月前便离京回家乡探亲了,需得下个月方才回来。”红锦不紧不慢地答着,接过刚刚跑到的蔻丹手里的外裳,顺手给江云昭披上。又用眼神示意欲言又止的蔻丹和红缨二人在旁边候着,先不要插话。
江云昭沉着脸在屋里走了两圈,最终朝着门口行去,“我去父亲那里看看。”
她的手刚触到帘子,外面就传来了江承晔的声音:“母亲怎么样了?可是让大夫看过了?”
江承晔进到屋内,就见自家妹子绷着个小脸神情严肃,便笑问道:“怎么了这是?”
看到哥哥之后,江云昭担惊受怕的心总算有了点着落。可是江承晔这副万事不担忧的模样,又让她暗暗心焦。
她把江承晔叫到一边,轻声问道:“哥哥,你可有法子另叫个大夫来?”
“另叫一个?”江承晔望着门口,看着又有一位中年大夫提着药箱进到门内,便道:“二婶三婶已经遣了人去请了好些个大夫,何须再叫其他的?”
“或许这些大夫都不得用呢?”
江承晔的神色慢慢严肃起来,“昭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瞧着爹爹和娘亲这次病倒,不那么简单。”
江承晔认真看着她,片刻后,忽地笑了。
“小孩子家,想那么多作甚?不过是肠胃不适,没那么严重。”
江云昭紧了紧握着的拳,将牙齿咬得死紧。
果然还是太小了!才八岁,就连哥哥,都不肯相信她的话!
也不知二房三房到底使了什么法子,千防万防,竟还是被她们得了手!
如果没有其他大夫来看看,那些人只要用一个‘拖’字诀……待到事成定局无法挽回,那就什么都晚了!
“你们在那里说什么呢?”秦氏虚弱的声音传来。
江云昭心中一凛,忙去阻止江承晔。可惜的是她身量太小动作不够灵活,急急出手也才拽到江承晔袍袖的一角。
江承晔没有发现她焦急的神色,笑着与秦氏说道:“昭儿担心您的安危,生怕看病的大夫不够,还想再叫几个来呢。”
正给秦氏把脉的大夫捋着胡须哈哈大笑,“小姑娘好生可爱。这看病啊,大夫多了不见得好,大夫少了不见得不好。只要用对了药,哪怕只有一个大夫,那也是顶用的。”又对秦氏温和说道:“夫人这是入口了不洁之物导致肠胃不适,吃几副药就也成了。”
药方刚一写完,秦氏正要谢过大夫,哪知刚开口喉头便是一腥,再次吐了出来。
郑妈妈眼疾手快用铜盆接住了秽物。她给秦氏擦了擦嘴,有些担忧地问大夫:“夫人这样,当真没问题?”
大夫笑得和善之至,道:“无需担忧。”
郑妈妈的神色就也舒缓下来,吩咐红锦送大夫出了门。
江承晔看秦氏脸色不好,生怕人多扰了她休息,就遣退了屋里伺候的人只留下郑妈妈,又唤上江云昭准备一同出去。
两人一同走了几步,他撩了帘子正要让江云昭先出去,谁知一转眼就见身边没了人。脚步踏地的蹬蹬声传来,偏头一瞧,江云昭正拎着裙子朝着秦氏的床边急急跑去。
江云昭扑到母亲床边,握紧秦氏的手,焦急说道:“母亲,要不然让哥哥再去请个大夫来吧。今日既然能有河豚肉那样的事情,就也有可能发生其他状况。”
秦氏摇了摇头,“已经有几个大夫看过了,都说无碍。你无需太过担忧。”
“如果,如果那些大夫的医术都不够高明,得出的结论都不对呢?”江云昭依然不肯死心,恳切劝道:“母亲如果觉得哥哥年纪不大,不能单独夜出,要不然,要不然让郑妈妈去?郑妈妈一定可以……”
“不需要!”秦氏一句话急急说完,不由掩胸喘息了半晌,“你这样说,可是怀疑你两位婶婶?”眼见江云昭微微别开头,显然是默认了,秦氏只觉得悲从中来,“你可知为何大夫们来得如此之快?”
江云昭隐隐觉得事情哪里不对,顿了顿,问道:“为何?”
秦氏喘息不定,郑妈妈见状,忙扶了她给她顺气,又道:“姑娘,早一些的时候,二夫人和三夫人就出现了这般的病症,已将大夫请了来。如今老爷和夫人病了,大夫还未离府,就直接赶来了。”
正文 一线生机
马氏和连氏也病了?
这怎么可能!
江云昭生怕再耽搁下去会出变故,来不及多想,忙道:“可是母亲,我听说河豚肉一事,便是与婶婶有关系!如果不做些什么,我怕你们的病情会更加严重!母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今日下午吴婶回来后,秦氏就叫她问了话。
江云昭知道,自己叮嘱了吴婶不说红月与河豚肉之间的事情,吴婶便不会提。但是,吴婶一定会提到河豚肉是钱妈妈弄进来的。如此一来,秦氏查此事时,主要的注意力就不会放在背主的红月身上,而是钱妈妈身上了。
就算再忙,母亲也会让人查过此事,定然知晓吴婶所言非虚。钱妈妈是三房的人,母亲既然知道河豚肉与钱妈妈有关系,又怎能完全不疑三房?!
思及此,灵光闪现,江云昭突然想到了一点。
或许就是因为母亲起了疑,那些人便装腔作势,也将自己弄出了点病来!
江云昭握住秦氏的手,“母亲!婶婶她们定然是怕你怀疑她们,所以使了手段来装作……”
“够了!”看着女儿泪盈于睫的模样,秦氏深深叹息着,“昭儿!你才多大,便这样疑人。须知道,你二叔与二婶已经起不来床,三叔与三婶方才因着病症过重,已经晕了过去。如果真使了手段,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秦氏训斥之时,口齿依稀有些不甚清晰,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流涎。
江云昭看得心惊胆战,有心想要再劝一劝。秦氏却把她往旁边一拨,朝江承晔唤道:“把昭儿带出去!”
江承晔也发现了她发音不太对劲,走到床边后关切问道:“母亲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秦氏并未答话,缓缓合上双目。
郑妈妈朝江云昭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刺激秦氏了。江承晔就也说道:“我们出去吧。让母亲好好歇歇。”
江云昭满心的忧虑无处诉说,堵在胸口,闷闷地钝疼。剧烈起伏了片刻,她忽地转身,拔腿朝外跑去,一直到了院子中央方才停下。
看了眼空中的皎月,江云昭粗粗喘了几口气,转向宁阳侯的屋子奔去。还没迈开几步,就被江承晔一把拽住。
“你做什么?放开我!我要去看爹爹!”
“昭儿你怎么了?若是有什么事情,不妨对我说。你若是过去,可别像刚才一般说些不经思考的话了。叔叔婶婶们病情甚重,你去看看便可知晓。”
江云昭深深呼吸着。
夜晚的空气很凉,沁入肺腑之中,冷却了心中大半的焦躁。
那些人果然好手段。
中午的河豚被发现后,他们破釜沉舟,竟是宁肯作践自己的身子也要害了她的父母。
一定会有办法的。
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咦?你们怎么在这儿站着?夜里风凉,赶紧回屋躺着去!”
说话间,一人款步行来,正是四夫人方氏。
她平素不管事情,今日家中兄嫂齐齐病倒,她心中担忧,这便过来看看。
江云昭垂下头不说话,江承晔迎了过去,说道:“父母生病,我们如何能够安睡。婶婶也还没睡?”
“哥哥和嫂嫂们这个样子,我们怎么睡得着?母亲也起来了,本想要亲自过来瞧瞧。我觉着晚上太冷,就没让母亲过来。我来看看情况,等下回去说一声,也好让母亲安心。”
江云昭听到这儿,抬起头来,问道:“祖母也起了么?在哪里呢?”
“就在安园的厅里,你四叔陪着。”
江云昭想到今早江老夫人的提点爱护之意,沉默了下,说道:“我也去寻祖母吧。”
江承晔本想劝她回屋休息,思及己身,自己也不可能在父母生病之时睡得着。与其让妹妹独自在屋子里担惊受怕,倒不如和长辈在一起心里踏实点,便道:“也好,省得你又胡思乱想。”
江云昭先去探望了下宁阳侯,看到平素儒雅俊朗的父亲神色憔悴地躺在床上,她使劲按捺住心中的担忧,与父亲匆匆说了几句话。又让蔻丹叫上了红螺红缨和几个婆子,这便一同往安园行去。
主仆几人默默地走到安园后,望着屋里透出的烛光,江云昭脚步滞了一瞬,回头看了眼天空的皎月,这才朝蔻丹微微颔首示意。
蔻丹走上前去,刚刚掀开帘子一角,屋内的谈话声已然清晰可辨。
“……我认识一位姓袁的大夫,医术十分了得,不如将他也请了来罢。”
听到江老夫人的这句话,刚刚迈出步子的江云昭身子骤然僵了下,愕然抬头,又赶紧垂下眼去,敛住所有思绪。
“应当不用了罢。”一个妇人说道:“听说老爷和夫人们不过是吃错东西伤了肠胃,算不得大病。况且,夫人和三夫人已经将京城中熟识的大夫都请了来。他们各有所长,就算偶有一两个人不够得力,大家聚在一处,总能寻出妥善的法子来的。”
此人真是二夫人马氏身边的杨妈妈。她口中的‘夫人’,便是马氏。
江老夫人低低地“嗯”了一声,眉目间的忧色丝毫未减。
“哎呀,这大半夜的,姑娘怎么过来了?”老夫人身边的陈妈妈紧走几步赶到门边,将江云昭迎了过来,“老夫人,七姑娘来了。”
江云昭走上前去,朝江老夫人恭敬行了个礼,又抬眼看过去,期盼地说道:“刚刚我听到祖母说起一位袁大夫,不知是哪位袁大夫呢?”
前世之时,爹爹和娘亲突然腹痛不止,连夜请了好些大夫喝了好些药,都没能奏效。幸亏第二日一早来了一位姓袁的大夫,给爹娘灌了好些个不知名的汤汤水水进去,引得他们呕吐了半晌,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江云昭一直以为这位大夫是两位婶婶拖够时间后良心发现请了来的。如今才恍然悟了——难道竟是万事不管的祖母请来的么?
江老夫人没想到江云昭会提起这个,沉吟了下,说道:“他不过是个寻常医馆的寻常大夫。当年我幼弟得了急症,请不起有名的大夫,只得在小医馆求医,谁知竟是给治好了。那时给他诊治的,便是这位袁大夫。后来我们几人再生病,都是请他来看。”
老夫人话语中隐隐透露出当年处境的凄凉,江云昭闻言不由怔了怔,继而想到老夫人口中的“幼弟”,应当是与她一母同胞、同为庶出的弟弟。
她往前走了几步,离江老夫人更近了些,恳切说道:“袁大夫医术高超,云昭求祖母帮忙,请袁大夫来家里为父母诊治!”
“七姑娘怕是信不过夫人吧?”杨妈妈重重叹了口气,“也是。七姑娘身份尊贵,素来吃的用的,无一不是最最顶尖的。如今请起大夫来,自然也要最好的。瞧不上夫人请的这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江云昭在秦氏的教导下,性子温婉和顺,对长辈极其恭敬。杨妈妈只道说出二夫人来压她,她定然会退缩。
谁知江云昭闻言,唇角竟是溢出一丝冷意。
杨妈妈正犹豫着该怎么接下去,就听江云昭轻嗤了声,淡淡地道:“一个奴才,竟然还想揣摩主子的意图。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掌嘴!”
杨妈妈大惊。眼看江云昭带来的婆子将她围住了,忙嘶叫道:“你敢!我是二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你居然敢随便处置我!”
红螺立刻上前,指了杨妈妈骂道:“不长眼的东西!不过是个奴才,在二夫人面前得了一些脸,就来我们姑娘面前耀武扬威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杨妈妈依然吼叫不止。
此人是马氏身边最宠信之人。江云昭看见她,就想到马氏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再听她这叫声,更是被吵得不厌其烦,当即吩咐道:“堵上她的嘴。”
一个婆子随手从窗台上扯了块抹布,堵到杨妈妈嘴里。
另外二人待她发不出声音了,就将她拖至院中,左右开弓,一掌掌扇了下去。
江云昭定了定神,正欲再求江老夫人帮忙。江老夫人却是站起身来,朝屋外行去。
江云昭好不容易发现了能够救父母的一线生机,哪能就此放弃?随即跑着跟了上去,拉住老夫人的衣袖,恳切说道:“求祖母帮帮忙吧。爹爹和娘亲吃了药,没见好转啊!”
江四老爷和四夫人方氏见状,也劝道:“母亲,今日家中病人甚多,多请一位大夫,终究是更保险一些。”
江老夫人却是未曾答话,慢慢将衣袖从江云昭手中抽了出来。
她望了眼在院子里呜呜着发不出声音的杨妈妈,低念了声佛号,说道:“我年纪大了,看不得这样打打杀杀的。你父母自有大夫看顾着,无需我多操心了。”
说罢,竟是再不搭理江云昭,由陈妈妈扶着,径直朝卧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