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武凌十六年,武帝简瑄宠妃陆氏薨逝,武帝大恸,罢朝三日,于帝陵侧再点一穴独葬陆氏,武帝抚碑痛哭。
  
  于是在这一代宠妃消亡之时,她的传说再次激起炎朝百姓热议。
  
  听说十六年前,十皇子简瑄击败一众夺储皇子,九死一生夺得帝位。继位翌日,册左相庶女苏落梨为后,右相嫡次女顾瑾为皇妃,太傅嫡孙女陆茉幽为贵妃,广纳后宫。
  
  有人说,陆氏若非出身不及皇后皇妃,只怕远不止贵妃之位。然而不论是何位份,却终究难以制止她后宫第一人的身份。
  
  陆氏册封第一日,武帝亲赐居所,竟是帝王居所上清殿偏殿,如此帝妃共处一宫,武帝将一世所有情爱都给了她一人,十六年中极尽宠爱。
  
  “洪内官,我们说的可对?”
  
  酒楼之中,地方乡绅齐聚一堂为武帝特许告老还乡归来的洪老内官接风洗尘,席间自然又提到了这宠妃传闻,但那洪内官却只但笑不语。
  
  他二十岁分予伺候十皇子简瑄,彼时他不过两岁孩童,他眼看他成长、痛苦、欢欣、情爱、夺储、手刃兄弟、继位、复仇……
  
  武帝着实将一世情爱都给了她,却也将一世的恨也给了她。曾经那一夜里,万箭如雨划破夜空,那一场绝美的血色过后,他们便注定再也回不到从前。只是这话出了皇宫,便再也不能提起。有些秘密属于那红墙高瓦的富贵禁地,便也只能留在那里。
  
  “依我看,最喜爱那陆氏的,只怕不是当今圣上吧。”
  
  突然一人立于酒桌之后,含笑一语,竟是一个前来打酒的和尚。众人惊诧回头看罢后便都笑着呵斥:
  
  “若苦,你师傅当年险些被圣上斩杀,你自然是恨圣上的。”
  
  那和尚分明已年过三十,一身灰衣却面红齿白甚是貌美,闻听此言后又是一笑:
  
  “我怎么听说,当年慈光寺小观音堂内曾藏着先帝传位遗诏。我怎么还听说,曾有一人甘愿为陆氏而死,为了成全陆氏心愿竟不曾拿出遗诏,他放弃了帝位,更被射杀于慈光寺小观音堂外。”
  
  众人惊罕,竟从无人得知这一段往事,然而听他如此说起,却隐约想起武帝继位之前那场近乎惨烈的夺储之乱中最后一役似乎正是在那慈光寺小观音堂外,只是射杀的不是手握兵权意图篡位的乱臣贼子吗?
  
  “你,胡说!”
  
  洪内官突然愤而起身斥责那和尚,眼神颤抖满复慌张。
  
  和尚一笑,提着酒葫芦转身便走:
  
  “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内官难道不认得那人?他不正是先帝十一皇子,简辞吗?”
  
  洪内官手一抖便颓然坐下。
  
  此事,隔了十六年,却终究瞒不住了。
  
  他仿佛回到十六年前的慈光寺小观音堂外,当他伴着彼时尚是十皇子的简瑄入内查看时,便见陆氏怀抱万箭穿心而死的十一殿下简辞坐在石阶上,那一脸的震撼,满眼的惊痛。
  
  血流成河,沾湿陆氏全身,铺满小观音堂外石阶。
  
  简瑄上前一把攥住陆氏牵走,于是简辞的尸身便跌落尘埃。那一路,她踩着简辞的血走过,终究回头看去,是他再无生气的面容之上,一世的凄迷与遗憾。
   正文 第一章   十八年前,兴元三十一年。
  
  陆家受招迁往上京,这一路颠簸自荆南前来,舟车劳顿人困马乏。及至眼见便要进上京了,天色却不早。陆家长子陆墨竺抬眼看侧边一处山林隐隐冒出塔尖,遂打马而回报说陆家太爷:
  
  “祖父,距上京还有十几里地,天色不早。那边似有庙宇,我们可否去寺庙求宿一夜。”
  
  陆正雨掀帘一看:
  
  “那处应是慈光寺,是我炎朝半个皇家寺庙。”抬眼一看天色,便又放下车帘:
  
  “便去求宿一夜吧。”
  
  陆墨竺打马转向,招呼马车转向西行便往慈光寺而去。
  
  “这是要去哪里?”
  
  第三驾马车上一个姑娘探出头来,十五六岁的年纪浓眉大眼甚是明艳,见马车转头不解询问。
  
  “大公子说今夜赶不进京了,就去慈光寺求宿一夜。”
  
  车夫笑着回话,那姑娘点头应声又缩了回去。
  
  “姑娘,我们今夜不能进京了,要去慈光寺借宿一夜。”
  
  马车内端坐一个正闭目养神的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淡淡雨后天青色襦裙,人如裙裾颜色一般清雅淡若,出尘而绝美,然而闻听婢女报说慈光寺三字时猛然眼皮一跳,末了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便再没了声音。
  
  回话的姑娘见她听到了,便又趴回窗子看外间景色。
  
  慈光寺。
  
  陆茉幽只觉着不知哪里疼了一下,十六年里,他魂魄始终未能入她梦来,他连见都不愿再见她一面。自那一夜后,似乎一切都已结束,正是在这慈光寺中。
  
  那一夜的小观音堂格外的昏暗,可她却分明看清了他的面色,他眉峰皱起带着隐愁却仍然那副目光看她,他的眼中从来只有她,再容不下旁人。
  
  他说:陆茉幽,能许你后位的,不止简瑄一人。
  
  他疲惫而沧桑,甚至带着卑微的乞求和希冀,然而她终究说出那一句话,那一句让她后悔了十六年的话,她说:
  
  我在意的并非后位,而是他。简辞,你能不能莫要再争?
  
  陆茉幽,你没有心。
  
  他怔住,仿佛全然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然而最终,他却只是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话。这是简辞最后一句话。然而他说的没有错,她就是没有心,她目明心盲。
  
  所以葬送了陆家,葬送了他。
  
  可她疑惑了十六年,总想问他一问,为什么分明手中拿着传位诏书却不肯示人,为什么明知小观音堂外有埋伏却还是开了门。为什么箭如雨下,他还站在她身前,将她密密的护住。
  
  那一幕,她永生不忘。
  
  他打开殿门,长身玉立于暮色渲染下,一刹那的昂堂慷慨,一阵长箭破空的尖锐,无数利器入肉的沉闷。
  
  他甚至在笑,带着一世凄迷与遗憾,轰然倒地。万箭穿心,鲜血染满石阶,甘愿做那窃国夺位的逆贼。
  
  “姑娘?姑娘?”
  
  白萍伸手半晌却不见陆茉幽反应,这才一声声唤她,陆茉幽恍然睁眼,原来马车已然到了慈光寺偏门外。太爷陆正雨与老爷陆良已然入内,陆夫人携两房妾侍站在马车旁关切看她,她面色一白,慌张掩去眼底就要溢出的泪水,扶着白萍便匆匆下了马车。
  
  陆夫人笑着携住她手便往前走去,只见前面一个清瘦的小和尚领路,此时已然日渐西斜,黄昏光暗。她们一行人随那小和尚便兜兜转转往慈光寺中供香客小住的客厢而去,远远便可看见陆家三位公子与太爷老爷一处在前。
  
  然而走着走着,陆茉幽却突然顿住脚步往一旁看去,手轻轻一颤,陆夫人疑惑,亦是顿住脚步看了过去。
  
  “那是鄙寺供奉许愿灯的小观音堂。”
  
  小和尚见她们停下,便也停下看那边一眼,笑着解说。陆茉幽闻听小观音堂四字,心尖猛然一跳,小观音堂外隐隐逸出香火缭绕的浅淡雾气,若有人站在那里,倒如同登仙一般。
  
  登仙?简辞,你若是登仙,也必是天上最美的神仙。
  
  她凄迷一笑,回眼看去,只见那领路回话的小和尚十三四岁的年纪,相貌俊美,见她看来便对她一笑。陆茉幽一怔,竟是若苦。
  
  “待安顿好,你若想来逛逛就去逛逛。”
  
  陆夫人一向宠溺女儿,攥着陆茉幽手又往客厢走去,这一路兜兜转转尽在香火气息中走过,一行人再不多几步便进到厢房,男客女客便分在东西两边,若苦一一安顿后方才看向众人:
  
  “若有何事均可呼唤小僧。”
  
  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后便退了出去,不消片刻便有素斋送至众人房中,待用罢饭后天已黑透。
  
  “姑娘,小观音堂是供许愿灯的,我们去点一盏许愿灯吧?”白萍似乎很是有兴致,终于离了玉山那清净之地,猛然便要入了上京繁华之处,她心绪极好。
  
  陆茉幽已倒在榻上,伸手将帕子盖在脸上,言语疲惫却有些仓皇:
  
  “不去了,我乏得很。”
  
  她一行说,一行便扯过被子盖在身上翻身面里。白萍一怔,随即爬上床榻伸手在她脸上身上都摸了一摸,觉着她确实只是乏累之后才一笑:
  
  “那我找许妈妈去庙里逛逛,姑娘你早些睡,明日一早咱们就能入京了。”
  
  陆茉幽闷闷应了一声,如同半入梦乡。
  
  听到木门合拢声响,陆茉幽方才正过身子,那帕子半遮着面容,她悄悄叹息一声。她是累了,但累的是心。她不是不愿去小观音堂,而是不敢去。静静躺着不知过得多久,她又起身闸好了门吹熄了灯,正想再摸回榻上躺着,可不知怎地,竟摸到了窗边。
  
  伸手推开窗子,月华如水银倾泻入内。同样的十四岁,同样的路,同样的陆家,同样还未谋面的他和她,一切都还未曾改变。她浅浅叹息,眼中波光流转,她重生于前来上京的路途中,马车颠簸,她只当简瑄又要折磨她。是受过的苦当真太多了吗?多到天亦垂怜?宁可逆天改运给她一个机会,来弥补她过往一切的伤痛和遗憾吗?
  
  她终究笑了,对于前路漫漫虽有畏惧却也生出几分渴盼,不为旁的,只为可以再见他,此时的他们还不足以错过。
  
  一片乌云隐隐浮过遮住明月,陆茉幽略是皱眉,天阴了。二月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这一片乌云浮过后竟刮起风来,吹的她只觉着一阵寒凉。
  
  正欲关窗休息,突然隐隐听到外间树林里一阵簇簇声响,她一怔,定睛看去,却只见前方一片黑黢黢看不清楚,那声音又消失不见,倒像是她听错了。她探了探身子,便伸手去拉窗子。可倏然之间,陆茉幽只觉一阵劲风拂过,一道黑影忽的自窗钻进,她惊愕怔住的一刹那,那人一把揽住她旋身离开窗口,手臂一挥那窗子应声关上。
  
  她尚未回神,那人迅猛将她紧紧压在墙壁上,一手捂住她的口鼻,一刹那间一股男子狂野冷硬气息扑面而来将她笼罩。陆茉幽惊恐瞪大双眼,正要挣扎却猛然见到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自眼前闪过,她身子一僵生生咽下呼救的念头,双手紧紧抠住墙壁一动也不敢动,只觉着那人胸口不住起伏,她略略抬眼去看,黑暗中只见那人的下巴。
  
  随即她便明白了些什么,窗外一阵杂乱脚步,她甚至斜眼便看到窗纸上闪过的剑刃寒光。
  
  他突然压的更紧,屏住呼吸,那些人正在窗外踟蹰,似乎也在思量要找的人是否躲进了屋里。于是她看到一个黑影愈发欺近,眼看就要伸手推窗,她的心竟同那男子一般砰砰直跳。
  
  而正在此时,突然一阵慌乱拍门声: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白萍在外一阵慌乱拍门,陆茉幽一惊,那目光便倏然转向木门,只是仍被那人死死捂住嘴的压着,她一双晶亮的眼睛来回兜转。此时白萍不听她声响愈发慌乱,便开始大力拍门甚至伸脚去踹,那木门摇摇欲坠,眼看门闸便要掉下。那人突然一把抱起她便顷刻转至榻旁,一个翻身将她压在榻上。 正文 第二章   那人突然一抱她便顷刻转至榻旁,一个翻身将她压在榻上,她暗道不好,但随即那人一个翻身倒进她里侧,锦被一挥便将两人全部盖住。
  
  “姑娘!”
  
  白萍冲了进来,满脸慌乱。陆茉幽如同受惊自榻上坐起身子,装作酣睡初醒的慵懒声:
  
  “怎么了?”
  
  白萍猛然松一口气。
  
  “吓死我了,我和许妈妈从小观音堂回来就见窗户外面大约有几个人影的样子,一闪就不见了,许妈妈说我眼花了,我拍了拍门你又不应,我还以为真有歹人进来了,原来真是我眼花了!”
  
  “我睡着了。”
  
  见白萍似要自荷包里掏火折子点灯,陆茉幽惊慌一叫:
  
  “别!”
  
  “怎么?”
  
  白萍一惊,陆茉幽讪讪:
  
  “别点灯,仔细晃了我的眼。我还乏的很,你也快去睡吧。”
  
  那人冰凉的匕首在被下抵着她腰,她只想快些令白萍离开也好赶快让这人走,白萍听她声音笑出声来:
  
  “好,那我这就出去,你来把门闸好,刚刚我推门肯定把门闸给推掉了,窗子也要关仔细。”
  
  陆茉幽应声,待白萍走后,她先回头去看窗,窗外果然没了人影,仔细听去也没了声响,只怕她适才的反应也令那些人相信这人没有跑进她这里吧。
  
  她顿了一顿,那人并没动作,她便起身去将门仔细闸好,才又折返,但远远的不肯靠近床榻。窗外一道光亮闪过,随即一阵隆隆雷声,陆茉幽惊的一回头,可直待雷声落下床榻上那人竟仍纹丝不动。
  
  陆茉幽心念一动,方才那人贴的紧密,她隐隐觉着他身上一股血腥气,难道是受了伤?不会死在此处吧?
  
  她一惊,迟疑着靠近床榻,掀开被子觉着那人躺在那里竟一动不动,连胸口起伏都不曾有。她浑身一凉,仗着胆子伸手去他身上小心摸索,想要探探他是不是还有气,可谁知手刚触到那人身子,那人突然一把攥住她手腕一个拉扯,她正要惊呼又猝然被捂住了口鼻,随即便又被他扯的倒在榻上。
  
  那人坐起身子,但手中却没了匕首,突然不知什么滴了下来落在她脸上,冰凉而黏湿。
  
  她不敢动,那人过了一会终于松手起身,她也赶快起身。他走了几步到窗前,推开窗子看了两眼,正要跃出,不知想起什么便又回头,突然又是一道闪电而过,屋内一霎时光亮,将站在屋里带些惊慌的陆茉幽一刹那照的清晰。
  
  那人突然顿住,陆茉幽不解,那人背光始终黑暗,即便闪电过时,也仍然令人看不清楚面目,可她却隐约见那人突然伸手捂住胸口,一声闷哼,似疼痛万分弯下腰去,伴着粗重喘息。
  
  陆茉幽觉着这人始终不曾真正伤害她,并不是坏人,见他突然如此,她几步上前伸手欲要扶他,谁知那人分明极为虚弱却突然伸手一把推开她,她惊愕倒退几步,却也发现适才攥住他手臂,沾了她一手的湿,她捏了捏手指,黏黏腻腻一股血腥。
  
  她回手自枕边抽出帕子再度上前,那人又伸手来推,她一把攥住伸手用帕子给他扎住。那人又是一怔,便站在了那里。
  
  外面闪电愈发密集,雷声震天惊响,窗外很快便落下倾盆大雨。陆茉幽看了看外面密密的雨帘,却不防备那人突然伸手过来,她一慌后退,那人却一手钳住她肩,另一手伸来,带着一层薄茧的拇指在她精致的小脸上狠狠一擦,竟带着一阵隐隐火辣的疼痛,她还未回神,那人翻身跃过窗子便没了踪影。
  
  陆茉幽回手摸了摸尚在疼痛的脸颊,却摸到了并未被他擦净的血。她上前关上窗子,于是整个屋里又是一片黑暗,只是不知为何,那人适才捂住她口鼻将她压在墙壁之间时,那一身的气息却让她有一种极为遥远可又莫名熟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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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那一场大雨将天洗的格外蓝,似乎将昨夜里那伙神秘莫测的人的痕迹也清洗的一干二净,仿佛就从没出现过一般。
  
  天一亮,朝阳照射,四处一片明朗,只是初春雨后格外寒凉。
  
  陆家一早便起身收拾预备入京,陆茉幽出了客厢随家人往外走去,及至途经小观音堂时,她又远远一眼看去,目光流转极尽复杂神色,直到转过弯去再也瞧不见小观音堂一砖一瓦才转回目光。
  
  此一生,但愿一切悲事都不再发生。
  
  陆家一行进京,甫一入城门便见兴帝早已安顿前来接他们的城防少将,那人正值青年,极为干练,简短三五句话便与陆墨竺交谈仔细,一声令下,便上马带领陆家车队前往早已营造好的太傅府而去。
  
  炎朝官员居所均为官造,陆家所居太傅府恰巧正是从前一位告老还乡太傅所居,空下许久,修整过后兴帝又着意扩建,为的也是要显示对陆正雨的重视。
  
  陆正雨堪称炎朝大儒,陆家世代书香大家,尤其近几年中,炎朝青年官员中十之三四竟都曾师从陆正雨,这才惊动兴帝,令他起了心思亲下诏书将陆正雨自荆南招来上京。
  
  及至到了府外,因着陆茉幽已将要及笄且尚未出阁,因此便不曾在府外下马车,而是马车直接驶入太傅府偏门进了府内,陆茉幽是自太傅府东入的府,待行至正房时便正巧与陆家人相遇。
  
  这太傅府虽不如从前玉山上陆家老宅那般广阔,但也极为雅致,大门入处便是一处花园,待穿过花园后方才见到正房院落,偏房院落便四散开来,东边陆茉幽适才进入的偏门处则是一处大书房。
  
  而过了这簇错落的院子后又是一座花园,后花园便更要大上许多,内中尚有一渠水榭。
  
  陆家内宅管事早已交在陆夫人张氏手中,遂陆夫人一路走来一边探看便一边思量要怎样分派住处,陆茉幽便上前挽住陆夫人手臂:
  
  “母亲,水榭那旁一片桐树林,我看着一座小楼极是雅致,我住那边可好?”
  
  陆夫人便顺着她所说看了过去,果见后花园水榭那边一片桐树林,隐隐一座木质小楼极为清雅。陆家只有她一个主子姑娘,且待字闺中,思来想去那处在宅子深处的小楼倒当真是最好不过的居所。她正要点头,便听太爷一声朗笑:
  
  “茉儿想要便给,还用想这么许多!”
  
  太爷膝下只得这一个孙女,宠爱异常,偏又生的如此形貌,不论人品性格俱令太爷骄傲,且那一身才学更是得了太爷真传,比她的几个哥哥都还要出众,在荆南时即便是养在深闺都掩盖不住她才女之名,不足十岁便有不少人家求娶定亲,一个个都被太爷挡了回去,当珍宝一般护着。
  
  “父亲正会这般护着她,将来若宠成了娇惯脾气,气的还是你老人家。”
  
  陆夫人无奈,太爷一声朗笑。
  
  陆茉幽浅笑看此时尚都聚在正房院子外的一家人,赵姨娘早年生产大哥陆墨竺时伤了身子,一年里大半时间都在卧床静养,大哥便养在母亲膝下,半个嫡子一般,罗姨娘出身书香之家,除却略是胆小外亦是一个和善人,三个哥哥中大哥陆墨竺从武,二哥陆墨笙从文,三哥陆墨筠文武皆是平平,如今十六岁,可于经商却极为灵光,在荆南时早两年父亲便将家中祖产其中一二交予他打点,俱都做的有模有样。
  
  只是这样的一个人家,怎的最终竟会消亡呢?
  
  曾经过往那一世中,陆家一入上京便如烈火烹油一般风生水起,大哥二哥接连中选伏虎营少将和皇子伴读,却也正中了一句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不过多久,父亲便因迷恋歌姬而身败名裂,母亲获病,不足半年便撒手人寰,陆家一团糟乱,父亲却一味要娶歌姬入门续弦,生生气病了祖父落下病根。这样沉闷的日子一直过了一年多,直到兴帝获病上京掀起皇子夺储之乱,以最后简辞被她逼死而告终。
  
  她得封贵妃入宫,但紧接着,大哥奉诏边关御敌却战死沙场,竟连个尸身都不曾留下。随后二哥任职被远派荒蛮之处,却因自制苛捐杂税于地方敛财被百姓愤起殴打致死。三哥经商途遇山匪,连人带钱都被掳去,最终送回的却是身首异处的冰凉尸体。
  
  陆茉幽回眼去看此刻正聚在一处闲聊的三个哥哥,不知聊到哪里,甚是开怀,展颜大笑。这样风姿卓绝的人,怎会一个一个那样屈辱且凄惨的死去?
  
  所以祖父心伤一病归西,然而父亲,竟是因着无钱再占养歌姬被青楼打手打得半死,最终奄奄一息死在凄清的太傅府中。
  
  陆家怎会有如此结局?
  
  然而不管是为何,她既重生归来,这一世,便必要守护陆家守护他,谁也不能伤了他们分毫。
  
  若犯之,必摧之。
  
  这厢一家人不过刚入府邸,突然一个仆人慌张从外跑了进来:
  
  “主子!有旨意!”
   正文 第三章   陆家人不过刚一入府,还未做安顿便从宫中传来旨意。却原来是兴帝命钦天监查探吉日,于是便定了二月十二于太傅府令皇子们亲往行拜师礼,一应礼节均由司礼监做安排。
  
  陆家一众人惊愕,直至宣旨完毕后起身方才回过神来。行拜师礼便也罢了,竟不是在国子监,而是选在了太傅府中。难怪太傅府中东边一处极大的书房,竟是留作皇子们所用,下人一一咋舌,却也觉着面上无限光辉。
  
  “圣上的意思是皇子们会在太傅府中读书吗?”
  
  陆良终是耐不住,上前询问前来宣旨的内官。内官自是最懂眉高眼低人前高下的,陆家如今是兴帝眼中红人,加之陆夫人令许妈妈塞了一个荷包过去,那内官悄悄掂量了荷包的分量,便愈发眉开眼笑和善起来:
  
  “圣上的意思我们做奴才的怎的能揣摩的透,不过听圣上和国子监的太傅们倒是说过几句,许是体恤陆太傅年岁稍长,也为着突显看重,陆太傅十日可沐休两日,余下八日中,四日前往国子监太学授课,再有四日便在太傅府中为已然出宫立府的皇子们授课。”
  
  陆良只觉着有些气促,陆家众人也不免有些相觑,不知这突然而来的皇家荣光是福是祸。
  
  炎朝公主自是娇养宫中直至出嫁,甚至若是和离或驸马早丧后也均可回宫居住,但皇子中除却太子之外却均要早早离宫建府。十二岁相看地方建造皇子府,十五岁便要独自出宫建府。
  
  当朝太子系兴帝元后所出,齿序第四,因着前三个皇子均未成年便丧,因此太子既嫡又长倒是众望所归。
  
  余下皇子中,除却因病而故的七皇子外,眼下七位皇子年满十五皆居宫外皇子府,宫中尚有三位皇子。
  
  而掐指一算,离着二月十二也不过三四日的时间,司礼监自昨日得到陆家已即刻便可入京的消息后,便知晓钦天监依着圣上测算的日子可用,于是昨日便开始忙碌着拜师那日的事情。这厢传旨内侍刚宣旨不久,那边果然便见司礼监的人递了拜帖从东门入府了。
  
  倒真是紧密。
  
  一时间,陆夫人领着两房妾侍匆匆退避,太傅府内便一片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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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三四日的时间里,除了太爷和陆茉幽外,整个陆家上下一片忙乱,因着时间太过紧凑,而皇子亲往太傅府中拜师也是炎朝头一遭的大事,虽说兴帝全数交给了司礼监去做,但终究是在陆家,于是时常到了深夜里太傅府中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太爷自是在自己正房大院中谁也不敢惊动,而陆茉幽便一人缩在自己的院子里,因着还未采买仆婢,此间便只有她和白萍两人,除了每日向祖父父亲母亲请安之外,她并不出来。
  
  那小楼被她取名唤做念心阁,便正在太傅府中后花园的正中,水榭过后桐树林的边缘上,一片一人高的蔷薇围做的篱笆,小小院子里花木扶疏架有一个秋千架,还有一处石桌配着五个石凳。小楼旁侧尚有小厨房下人房,虽说院子小,可一应配给一样不差。
  
  便是那小楼也是二层木质,每层一间厅房带一间正房一间耳房。和从前一样,她住在二楼正房,耳放做了她的书房。她没有让白萍去住楼外的下人房,而是让她住在了一楼的耳房,正房做了她的小库房。
  
  她偶然也会想一想那日在慈光寺遭遇的男子,也会略微疑惑一下他为何会被人追杀,只是他身上那股子味道却总是觉着莫名的熟悉。然而更多的时候,她便是望着念心阁中的每一处怔怔的出神,目光每到一处便仿佛那里总有一个长身玉立的昂堂男子走过,或笑或思或颦眉或凝望,原来这念心阁中竟没有一处是简辞没有到过的。
  
  今日正是二月十二,卯正时还滴了几滴雨,但到了辰正时便隐约见了阳光。天气尚有些冷,今日是太傅府中的大日子,照理她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本该回避此事,但谁知一早兴帝突然降了口谕,竟要早朝过后亲来观礼。
  
  陆茉幽是略有些诧异的,这倒和从前并不相同。于是白萍接了消息后便匆匆为她装扮,她也是必要去东书房面圣观礼的。
  
  从前拜师礼是晨起预备,皇子们巳正入府,巳时三刻行礼,当初她便是偷偷藏在了东书房院子里的紫藤花架后偷瞧,原本那花藤及其茂密将她遮掩的密密实实,可谁知偏巧便有一处微小疏漏竟将她发上玉簪的坠子映在了简辞的鞋上,简辞正躬身行礼,霎时便见了自己鞋上不住颤动的影子,悄悄回头看去,便正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一惊,面色霎时一红,目光便如小鹿一般闪烁了一下,他那幽黑润泽的眼瞳似是闪过一笑,她一慌便躲了开去,然而眼神流转之间,便看到了另一个正在看她的人,那人对她一笑,明媚而灿然,令她再难忘记。
  
  于是她便忘记了,她第一眼看到的,和第一眼看到她的,分明是简辞。
  
  那结果太坏,她不想重复,于是此番便不想再去东书房。她再过不久便十五岁及笄,彼时正巧又到选秀之期,她怕在遇到简瑄与之纠缠不休生出什么枝节来,便只想着到选秀时求一求太爷,让太爷在兴帝面前求上一求,将她指给简辞。
  
  但不曾想,今日的拜师礼竟又变了。
  
  眼看巳时二刻,白萍没时间再为她上妆,遂匆匆为她簪上玉钗后就扶着面容素净的她出了念心阁往东书房而去。这一路慌张走去,及至走到东书房时,内中鼓乐齐鸣,竟是拜师礼已然开始,瞅着门外尚无御驾,看来兴帝还并未到来,白萍悄悄嘘了一口气。
  
  陆茉幽悄悄站在了陆夫人右后侧方,陆夫人听些微脚步声悄悄回头一看,见女儿终于到了也松了神情又转过身去。她们此时都候在东书房门外,静候兴帝御驾。
  
  她方才对着陆夫人悄悄点点头站好,便突然觉着有人拽了拽她衣袖,她顺着往后一看,只见白萍一脸厌恶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
  
  “罗姑娘怎的也来了?她不是我陆家主子,又不是伺候我陆家主子的婢女!”
  
  陆茉幽一挑眉,倒是没想到罗家二姑娘竟也来了。这罗姑娘便是陆家上京前,罗家亲往求了令一同带入上京的罗姨娘的妹子,名唤罗佳音,从前依着探望姐姐的名号曾出入陆家玉山宅子,年已过十五快交十六,始终不曾寻觅夫家定亲,原本也是预备着今年大选。
  
  陆茉幽回头看去,只见罗佳音虽也垂首侍立,但不知怎地,总比别人要高出一些,及易察觉,看她一身衣饰皆新且精心装扮的模样,陆茉幽霎时便明了其中关窍。
  
  她按下白萍的手,只安静肃立,但只要一想着一墙之隔的东书房院内如今简辞正在,她那一颗心突然便怎样也无法安宁。
  
  她太过想他,十六年都不曾再见过他,这十六年里,他连她的梦都不曾入过一次,她知道,他是恨了她,不愿再见她。
  
  陆茉幽突然觉着心底一阵瑟缩,眼底发酸便想要落泪,她勉强忍耐间,突然听闻一声尖细滑润的嗓音长长的飘了进来:
  
  “圣上驾到!”
  
  一席人均是身子一僵,将头垂的更甚,随即躬身下跪,口呼万岁,足足行叩拜大礼。
  
  只见兴帝阔步而来,虽已年近五十,但虎步蛇行身强体健,及至走到东书房踏入后,那内官才又长长拖出一声:
  
  “平身!”
  
  但兴帝入了书房院中却并未惊动拜师礼,而是直等到了行礼结束鼓乐声毕方才举步上前。
  
  陆正雨将主位让出,一众皇子再度行礼,陆正雨也正待下跪,兴帝并未坐下,反而一伸手便托住了他:
  
  “太傅平身。”
  
  陆正雨慌忙立好,兴帝扫视一眼恭敬侍立的皇子们,一众以太子为首,各个长身玉立相貌堂堂,一身的流光溢彩令春光都失了颜色,太子如今已二十六七岁的年纪,愈发温润。
  
  “该有的礼数必要有,太傅尚未训戒,朕还是在一旁等着便罢。”
  
  兴帝一行说便往院子一边走去,内侍早已立好明黄华盖,华盖下备好木椅,但兴帝走了两步突然又顿住回头:
  
  “朕从前听说太傅家中有一孙女,广有才气,不如便令那小女陪朕下上一盘棋吧。”
  
  众皇子仿若一惊,俱都悄悄抬眼看去,而陆正雨亦是突然一怔,而内侍早已因着听到兴帝的话便将东书房院门大开,将门外一众侍立陆家人等看了一个仔细。只见左侧陆良领着三个儿子,右侧陆夫人领着一众女眷,其中有一少女恰抬眼看来,一双眼眸明媚而灵动。
  
  “你便是陆家小女吗?”
  
  兴帝指着那少女突而一笑,但原本听见兴帝要同陆茉幽下棋便已然一惊坏了脸色的陆家众人此刻脸色愈发的难看,只因兴帝指着的那少女,正是罗佳音。
   正文 第四章   气氛似乎有些古怪,陆正雨脸色一变,那厢侍立的陆家人也一个个面色难看,罗佳音虽也是不妨大惊又带着许多慌张,可终究难以掩盖眼底的那丝欢欣。
  
  她突然往外移了一步,罗姨娘伸手欲拽却晚了一步,心底一惊却又不敢转头去看,顷刻之间便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小女陆茉幽,拜见圣上,恭祝吾皇千秋顺遂,万世金安。”
  
  沉寂的东书房突然一声清脆请安声,虽是声音不大,却如同珠露落水,令人心头泛起丝丝涟漪,是以闻听此声后以太子为首,俱都侧脸看来,只见一着淡淡雨后天青色襦裙的少女盈盈跪地,伏拜之后起身,虽低眉顺眼略是垂头,却也一刹之间便能看到那惊世骇俗的容颜令人心头眼角俱是一惊。
  
  不娇柔不妩媚甚至不会觉着明艳动人,那未施脂粉的面容上淡淡红粉色的嘴唇轻轻抿着,但却就是会令人觉着倒抽一口气的震撼,如同梨花酿酒,没有历久弥新,不会香醇醉人,却令人再三轻嗅流连忘返无法忘怀。
  
  兴帝似乎微微一怔,但继而一笑。众人谁都不曾发现,但唯独陆家几人察觉,此刻一身冷汗终于不再冒出,却仍然汗涔涔的令人觉着冷。
  
  原来是陆茉幽早罗佳音一步跪地行礼,也幸而罗佳音原本便是与她共站一列,兴帝遥遥一指也如同正指在她的身上。
  
  陆正雨眉梢一展,便对着兴帝躬身一礼:
  
  “小女轻狂,圣上恕罪。”
  
  “无妨!”兴帝大手一挥展颜一笑便负手往华盖下走去,便有内侍行至陆茉幽身旁恭请她移步入东书房。
  
  陆茉幽垂头,但那一双罥烟细眉不觉中便慢慢蹙起。她本不想在人前惹来事端,今日若一切安生便好,若入了谁的眼,那便是无妄之灾。她缓缓起身,随着内侍进了东书房,皇子们虽是目不斜视,但她终究能觉察出他们的好奇和赞叹。
  
  待她走到明黄华盖之下,内侍已摆好棋盘,兴帝一挥衣袖,司礼监便即刻继续拜师最后一步,训戒。
  
  那厢陆正雨扬声训戒,这边内侍将装满黑白玉棋子的小罐取出,正要将白子放在兴帝手边,兴帝却突然一挥手:
  
  “白子给她。”
  
  内侍一怔,转手将白子放在陆茉幽手边,又极快的抬眼看她一眼,却见陆茉幽仍然一副淡然神色,伸手自罐中拿出一子后,一言不发便率先落子。
  
  只听那轻微一声啪的落子声响在东书院,竟比陆正雨洪亮的训戒声更为引人注意。
  
  陆茉幽十四年中极少下山出府,她所有时间便都付与了琴棋书画针织女红,况且历经两世,前世在上清殿偏殿禁锢的十六年中,她仅仅存留的两件嗜好,一为练字,二为研棋,皇室珍藏的大把棋谱供她钻研,她的棋艺又焉能落俗?只见兴帝每落一字,她都不假思索紧跟落子,终于在下了半刻钟后,兴帝抬眼看了看她,只见她神色恭谨淡然侍立与对侧,心无旁骛只专心看那棋盘。
  
  兴帝目光不觉中柔软,而始终立在兴帝一旁的一个老内侍见兴帝神色,不觉中又悄悄转头看了眼陆茉幽。
  
  这厢两人棋战酣畅,如同将东书房中余下众人都已忘记一般,然而陆茉幽看似平静,可心中却始终如揣了一条鱼一般,搅的她心泛着丝丝涟漪。
  
  简辞正在此间,她眼下如此近与他共处一处,仿若连吸进的气中都含着他身上那淡淡如同清晨珠露一般的味道,令她一阵一阵的心驰荡漾,那目光不觉中便愈发柔和如同逸出水来一般,连捏在手中的冰凉棋子都觉着那般温润。但她突然一怔,只见兴帝落子之后她执子之手顿住,眉尖一蹙。此回可落子三处,两死一生,一旦落子不论生死,棋局上输赢立现,该如何下?
  
  一切不过火光电石间,她突然想起曾经正在这东书房内,简辞一眼看到偷藏的她,缘何一见之下便倾心难移?
  
  那时的少女是纯真而羞涩的,那样如同小鹿一般躲避他的目光,于晨光中双颊微红的羞怯,是未经雕琢便流光溢彩的璞玉,是不会迷恋权势富贵,不会为之阴私争斗,于是便愈发不懂畏惧的少女。她是与旁人都不同的。
  
  她想起简辞曾经目光,突然浅浅一笑,她只想做简辞喜欢的模样。
  
  手中白玉棋子稳稳落下,棋盘之上输赢立现。只见兴帝拿着黑子的手突然一顿,眉头便皱了起来,半晌后,气氛隐隐有些冷惧。
  
  “父皇可是累了?不如休息片刻,往常整日被政事烦扰,难得出宫一回还要这般劳心。”
  
  突然身旁有人说话,声音温润,陆茉幽恍然抬头,只见太子立在兴帝身后,正浅笑看着棋盘。而旁边一众皇子也不知何时已然完毕聆训,此刻都站在兴帝身后。陆茉幽眉眼一动,悄悄躬身往后退了退。
  
  “果然名门之后,你这小女子倒真是名不虚传!”
  
  兴帝陡然大笑出声,甩手起身将手中那一颗黑子丢进罐中,小内侍即刻上前为兴帝整理衣冠,但兴帝的目光却总是看向陆茉幽,眼神之中却隐隐带着肃杀。
  
  “太傅已然备好茶点,父皇,我们是否移步?”
  
  太子上前伸手搀扶兴帝,也不知是否有意,恰巧将陆茉幽遮在了身后。兴帝似是不满,抬眼看了太子一眼,只见太子一脸温润笑意,他终究作罢,甩了太子的手便率先负手而行。
  
  陆茉幽跪地恭送,觉察一众人等在她面前一个个经过,那最后一人的袍角也如同众人一般自她低垂的眼前拂过,如她一般淡淡雨后天青色的儒衫,陆茉幽浑身一僵,便顺着那人的衣角抬眼去看,只见一人背影,长身玉立昂堂而行。
  
  简辞。
  
  她已然十六年不再见他,十六年中他都不肯入她梦中,如今终究跨过天涯不过咫尺,她拼力按捺住心头想要跑去攥住他衣角的念头,死死的将手按在腿上,将自己的襦裙生生攥成一团,如同一根针刺在了心头,终究忍耐不住眉尖蹙起,眼中迷蒙一片,却再也难以移开目光。
  
  她以目光胶着简辞背影,眼看他已走到大门处正待迈步出门,突然身子一侧,他竟转过头来,目光精准直投进陆茉幽目光之中,陆茉幽一惊,仓皇别过眼去。
  
  简辞看她双颊一红慌张别过泪眼,突然勾唇一笑极尽温柔,但片刻之后便化为冷漠。
  
  他迈步出了东书房,一切都消失不见。
  
  陆茉幽终于舒了一口气,霎时觉着腿下一阵酸软,但还未站稳,突然见一人又小跑进了空旷的东书房院中:
  
  “陆姑娘,圣上有旨,后日慈光寺礼佛,着陆姑娘随驾行侍。”
  
  陆茉幽一惊,抬眼去看传话内侍,只见那小内侍一脸谄媚而笑,陆茉幽怔怔忘记跪地谢恩,那小内侍竟又是捂嘴一笑:
  
  “姑娘可是惊喜的傻了?可是有许多年不曾有人入过圣上的眼了,圣上如此亲口令随侍的,姑娘可还是头一个呢!”
  
  说罢又是一笑,竟满是讨好意味,随后匆忙转身跑出。
  
  陆茉幽只觉着如坠冰窖,浑身冷的发颤。
   正文 第五章   二月十四,因着皇室礼佛,故而京郊慈光寺早个一日便已封闭,只供着今日由皇后娘娘主持的礼佛过罢方才再度开启。
  
  然而经由小沙弥引领刚一进入慈光寺后花园时,陆茉幽与白萍都怔在了那里。她是按着内侍通知的时辰到的,可眼下后花园中可谓是济济一堂,一众贵妇夫人携着女儿三五成团的一处闲聊,那满脸的神情又哪里像是礼佛那般肃穆。
  
  白萍凑上前来正要说话,陆茉幽一手按在她臂上摇头,趁着众人还未注意,她便寻了一处角落携着白萍匆匆走过。
  
  看来所谓礼佛并非如她所想那般,而昨日里那小内侍的神情也并非是她所想那般。思及此,她始终惴惴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些许,看这里众人的模样,只怕所谓礼佛只怕也不过是一场名正言顺的相看,尤其五年前那次选秀兴帝除留了两个民女纳入后宫,其余入选之人均都赐婚皇子或皇室宗亲和外姓国公侯府,那么此番必然更会如此。
  
  于是各家便提早相看,若有中意的人选自然会想法子求圣上。如此看来,倒也解释的通那日小内侍的神情,她不过一个初入上京的太傅家孙女,能得兴帝亲口下令参与这场“礼佛”,也终究是高看许多,难怪他说入了圣上的眼。
  
  白萍一瞬的惊诧过后转为兴奋,她可当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见一双明媚大眼四处乱看,看到哪里都觉着新奇,陆茉幽看她神情愈发觉着好笑,两人便躲在角落里悄悄的看了起来,正看着然而自身后的灌木树丛后传来两个女子低低的交谈声:
  
  “姐姐你看那边,秦雪之竟然来了!”
  
  “呀,果然是她呢,她来做什么?谁都知道此番她参选也不过走个过场,以她的身份与恩宠此番必然不是皇子妃便是公侯府邸的一品夫人,这样的聚会还来做什么?显摆给我们看吗?”
  
  声音极尽酸涩嘲讽,陆茉幽一怔,再抬眼看去时便果然在花园另一边的一座凉亭中看见那一袭紫衣的女子,浓眉大眼英姿勃发,独自一人坐在亭子中,神态带些慵懒漠视。陆茉幽止不住抿嘴一笑,这般姿态果然如她性子一般。
  
  “罢了罢了,我看不得她那张狂样子,还是莫管她了。我倒是听说了一件新鲜事,你要不要听?”
  
  “姐姐说的可是前日皇子拜师礼上的事情?”
  
  两人话题一转霎时一片极有兴致的开怀声:
  
  “可不是,陆太傅家那孙女可谓是出尽风头,人家那一盘棋下的可真划算,不仅抢了一众皇子的眼,还令圣上钦点她今日也来礼佛呢!”
  
  “嗤,小门小户的下作女子,为着争一个前程,可不是想尽法子出风头么!”
  
  那女子似瘪唇轻鄙,随即两人低低的笑,白萍勃然大怒,正要发作,陆茉幽一把按住她,眼看就要按不住,只得拖着她往一边走去,这主仆二人避着她人面前拉拉扯扯直走出后花园极远后陆茉幽才放手,这一番累出一身汗来。
  
  “姑娘!你拦着我做什么!又不是你要去和圣上下棋的!还险些让那罗佳音丢了陆家的脸面!不过是一盘棋罢了,至于她们这样败坏你吗?”
  
  白萍眼中烧着两团火,适才还欣喜的模样早已消失不见,陆茉幽轻笑摇头:
  
  “那你是要找她们大肆理论一番呢?还是所幸直白一些直接打一架呢?”
  
  白萍一怔,原本高涨的气焰霎时如同浇了一盆水,人便蔫蔫的垂下了头不再作声。不管她怎样,终究又会给旁人一个谈资,她家姑娘势必愈发遭人诟病,突然想起那叫秦雪之的姑娘,众人看她目光她难道觉察不出?可人家仍然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
  
  看她这般模样,陆茉幽便知晓她已想通。白萍是个及其聪明的人,因此难免自持聪明便会莽撞。
  
  “我有些口渴了,你去给我寻些水来吧。”
  
  看她怄着难受,陆茉幽只得给她找些事情去做,白萍噘着嘴应了一声就没精打采的往外走,陆茉幽看她背影,终于忍不住抿唇苦笑。上京从来就不是个安宁的地方,即便看似风平浪静,可也暗藏波涛汹涌,有人在此处乘风破浪做得人上人,也有人在此处被一浪拍翻至海底再无翻身余地。
  
  她想起秦雪之,镇国公府正支嫡出,多么尊贵身份,然而她知晓秦雪之却并非因着她身份,只因她是简辞表妹。镇国公家世代为炎朝镇守边关手握兵权,且还是炎朝唯一一家不设世袭代数且不降爵的府邸,满门武将,秦雪之那行事□□亦是如此,直爽大方心口如一,那些贵女的东西她不是不会而是不屑,不懂圆滑便惹得旁人不喜。
  
  现如今她不过一盘棋便惊动上京贵族圈,又怎会不令那些贵女们妒忌针对。
  
  罢了罢了,这些都不重要,她眼下只在乎简辞。
  
  思索间,她转身欲寻一处坐下歇歇等白萍,然后一转身便看到身旁不过数尺之外便是一座小殿,只见小殿台阶之上半开的门溢出一股股清烟来,如同仙境,而殿门之上一方小小匾额,上书:小观音堂。
  
  陆茉幽只觉着浑身一僵,猝不及防间心头猛然一痛,她近乎仓皇回头,急急迈步如同逃也似的凌乱几步,然而也不过几步之后,她突然顿在了那里,一颗心慌张乱跳,但那脚却如同灌铅一般再也难以挪动。
  
  小观音堂。
  
  还没回头,她眼泪已然流下,手不觉中便死死按在胸口,那里一阵一阵的闷痛,令她连呼吸都难再继续。
  
  她终于回头,双眼死死看那阶梯,曾经正是此处,她抱着简辞坐在那里,一身一地的鲜血,都是简辞的。她突然转回身子,即便双腿颤抖,可却如同神灵召唤一般,向着那小观音堂便一步一步的走去。
  
  陆茉幽拾阶而上,每一步都走的仔细,仿佛她的浴血重生脱胎换骨。待走到门口,她顺着那只开了一扇的门往里看去,一切都不曾改变,如同前世一模一样,内中供奉满室许愿灯,一盏一盏如豆光芒不住闪烁如萤虫。
  
  陆茉幽,你没有心。
  
  仿佛简辞那沉厚嗓音还响在此处,一声一声向她袭来,字字锥心泣血。
  
  “施主可要点灯?”
  
  小观音堂内走出一个小沙弥来,看到陆茉幽那般神情一怔,但随后终究还是上前来,陆茉幽看着殿内无数烛火,轻轻应了一声便迈步进了小观音堂。
  
  殿内正中供奉的观音宝像被那些许愿灯的烛火照的愈发慈眉善目广纳众生,似乎曾经苦难无数罪过无数,在她面前都将会容纳万千涤荡内心。陆茉幽不觉中跪下:我佛慈悲,信女陆茉幽,愿以自身许愿,唯求此生陆家安顺简辞一世平安。
  
  待起身上香后她方才回头:
  
  “我想点一盏长生灯。”
  
  “可要镇上生辰八字?”
  
  “好。”
  
  陆茉幽接过小沙弥递来的黄宣纸,手有些颤抖,落笔而书:兴元十五年,二月初十,卯时二刻。
  
  小沙弥接过宣纸细细折叠后用油纸包好,拿出一盏黄铜空灯镇在那灯座下。
  
  “小师傅,我想自己点,好吗?”
  
  看小沙弥拿着黄蜡要点燃那灯,陆茉幽突然上前出言,小沙弥回头看她满面切切神情,便将黄蜡递给了她。
  
  陆茉幽接过黄蜡,小心凑在灯前,这盏等并不是在那如大树一般的灯架上,而是悬在宝像侧旁,她踮起脚尖将烛火凑近点燃,看那细弱然而簇簇燃烧的火焰温暖而光辉,她对着灯笑,仿若点燃的是她内心的希望: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突然啪的一声轻微不知什么落地的轻微声响,陆茉幽一怔,恍然中回头看向出声处,那是小观音堂深处,烛火照射不到的地方,阴暗一片。
  
  “谁在哪里?”
  
  许久不见有何动静,陆茉幽禁不住张口询问,又过得片刻,那处方才传来缓缓脚步声,一人身影逐渐自黑暗中走出,渐次清晰,待看清那一瞬,陆茉幽仿佛浑身血液凝结,她睁大双眼,手中不觉用力狠狠攥紧黄蜡,那蜡中燃烧储满的滚烫蜡油便瞬间滚落流了她一手,可她却仿佛不知道疼,只怔怔的看着那人,那人看向她手,淡漠面色上双眉微微皱起。
  
  陆茉幽终于回神,只觉着心口堵的不能呼吸,她张了张口,生生咽下原本想要唤出的名字,终究问出一句:
  
  “殿下,何时来的?”
  
  那人薄唇轻抿:
  
  “本宫,一直都在。”
   正文 第六章   那一句话如同深深触痛陆茉幽心弦,她茫然四顾,只觉着不知哪里在疼,可却怎样也寻找不到,她皱眉垂头,一副慌张无措的模样,甚是可怜。
  
  简辞无奈叹息一声缓步上前,但终因男友有别,他只伸手将那支黄蜡从她手中抽出:
  
  “你烫了手。”
  
  陆茉幽垂头,此刻才发现手背上一大片蜡油都已凝固,却也能看到原本白皙的手此刻红肿一片,她后知后觉感到疼,嘶的抽了一口冷气却又怕简辞看到,赶忙将双手背到了身后。
  
  简辞看她终于意识到伤处,便将手中黄蜡一熄随手一丢,那黄蜡竟直直被抛到存储许愿灯的柜子上,只是适才抽出时太过急切,拇指便也伸进了蜡油中,此刻右手拇指指甲上一层薄薄的黄蜡,陆茉幽一低头便看到了那层蜡油,她心里一慌,竟觉着比滴在自己手上更令她疼,她抬头去看简辞,却发现简辞仍然在看她。
  
  她一慌,又低了头。两人就这样默默对站,简辞目光淡漠却似乎有些不解,越是看她那眼神竟越是深了下去,小观音堂内除了偶然烛火噼啪声响外便再无其他声音,外间似乎经过飞鸟,几声细弱清脆鸣叫,简辞眉头一蹙,转身便走了。
  
  “恭送殿下!”
  
  她略带仓皇的在他身后说了一句,简辞已然出了小观音堂,她看他渐次消失的背影,心头却一股股的疼痛夹杂着喜悦矛盾的冲击着内心。
  
  几乎是前后脚,简辞身影刚消失不见,白萍便找了水回来寻她到这里,一眼看到她烫的红肿的手,立刻便慌张起来,丢了水便要去寻蜂蜜给她擦。
  
  两人刚出了小观音堂,便见一个小僧走来,看到两人自小观音堂内出来似乎闪过一丝诧异:
  
  “施主可是来参加皇后娘娘主持的礼佛?现下时辰都快过了,两位姑娘怎的还在此处?”
  
  陆茉幽一凛,竟将正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待要往后花园去看看,却被白萍死死拖住,白萍满脸怨怼神情,她不仅不喜欢了那后花园,更加不满她不过走开一会她就烫伤了手。
  
  “你去寻蜂蜜,寻了到后花园来找我可好?这等大事耽搁了会被人说我轻狂不懂礼的。”
  
  陆茉幽无奈,只得这样吓唬她,果然白萍一听说她会遭人诟病,十分不愿的还是松了手。
  
  这边两人分开,陆茉幽便匆匆往后花园走去,及至转弯到了后花园门口一眼看去,却只见园中稀稀落落还留着一些人,但大多数人却都已然不在,陆茉幽惑然皱眉,若是礼佛开始了,万不会还留着这些人,若是没开始,怎的又有一大半的人没了踪影?她抬眼看天,时辰已近午时,突然她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近午时了,礼佛时辰早过。但丝毫未听到皇后娘娘传旨,更不曾听到诵经敲钟声!
  
  她转身意欲再去寻其他人,然而目光兜转间便看到秦雪之仍坐在亭子内神色淡然,倒与这里旁人面上俱是一副恍然惴惴不解的神情那般的格格不入。
  
  陆茉幽来不及细想其他,转身便往那边走去,一路向僧侣打探便寻到了安顿皇后娘娘休息的客厢,那是一处如同大殿一般的院落,但门口处竟没有任何守卫,待陆茉幽走进一些却猛然听到自院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女子嘶喊惊呼声与刀剑利器碰撞的激烈声响。
  
  陆茉幽大惊之下疾跑几步来到门口,便见内中一片混乱,一众贵妇姑娘仓皇凌乱四处逃窜极尽狼狈,一众护卫夹在其中奋力打斗,而更令人惊心的是,皇后娘娘眼下正被一黑衣人挟持在院中,钗环散乱满面惊恐,四处数个同样黑衣蒙面的刺客与护卫缠斗,而院子另一角落似乎有一落单刺客,一人力战数个护卫。
  
  一瞬之间陆茉幽整颗心都提在了喉咙中,被眼前景象惊住。
  
  但心头却有一个念头不曾消散,皇后不能出事!否则不论为着彻查此事还是为着皇后的受伤或薨逝,此番选秀必然作罢,那么她与简辞的事情……
  
  思及此,她捺下心头惊慌仔细去看院中局势,护卫人均是武艺高强且人数众多,但奈何刺客更胜一筹,虽不过六七人的模样却令护卫久攻不下,尤以落单那一人更甚。
  
  然而下一刻,一个极尽惊险的念头便冲进了陆茉幽的脑中,怎样也按不下。她若能想法子救下皇后,那她与简辞的事情,是否会更为顺利?
  
  耳边尖声喊叫此起彼伏,陆茉幽皱眉看着院中一向自持身份的贵女夫人们一个个尽无形态的模样,四处逃窜只给刺客更为便利的混乱却反倒阻碍了侍卫。但也发现那些刺客看似杂乱的打斗却是始终维持着一个阵型,挟持皇后之人始终在后,余下人以半圆分布将护卫挡在外间始终无法突破,若她能混入到他们背后去?
  
  陆茉幽咬牙冲进了院中,她四处绕过只走边缘,刺客似乎并未防备那些只顾仓皇嘶喊的惊慌女子,她瞅着缝隙往里一寸一寸艰难移动,过得半晌堪堪避过刀剑惊险万分终是到了那些人背后,果然见后背处门户大开,那刺客只顾挟持皇后看眼前形势。
  
  陆茉幽瞅了一瞅,眼看皇后似乎脚下一绊身子一晃,刀锋偏离脖颈,陆茉幽看准时机一头便往那刺客腰间撞去,那刺客猝不及防被撞的身子一歪挥刀砍来,皇后惊呼被刺客拽的也一同往一旁跌去,陆茉幽弯腰趁他挥刀的功夫一手攥住皇后手臂往回狠狠一拽,皇后身子便又向着这边倒来重重砸在陆茉幽身上倒在地上,陆茉幽却顾不得许多,一个翻身又将皇后压在自己身下护住。
  
  这边刺客猛然听闻身后响动,分神回眼看去俱是一惊,一众护卫登时趁空发难攻来,原本那刺客站稳后眼看护卫即将攻上,本欲挥刀砍向倒地的陆茉幽和皇后,但谁知落单在外那刺客竟斜里突然掠来,一股劲风阻住挥刀那名刺客,刺客一顿的功夫便已失了先机,无奈只得放弃,随着一声呼啸哨声,这几个刺客全数一跃便跃出了院墙,倒是早先落单打斗那人落在了最后。
  
  “娘娘!”
  
  护卫一分为二,一半追踪刺客而去,另一半呼啦一声涌到皇后近前面向外成圆站着将她二人护在其中,摔的头晕脑胀的陆茉幽只觉着有人七手八脚把她掀翻在地将皇后扶了起来,随后护卫保护退回了厢房。
  
  陆茉幽艰难自地上起来,只觉着手肘膝盖都一片疼痛,眼看身后厢房门大门关闭,但那最后关门的护卫却深深看她一眼。
  
  满院夫人姑娘霎时作鸟兽散,跌跌撞撞便冲出了院子。
  
  四处一片混乱,陆茉幽也只得慢慢往院外走去,出了院门不过没绕多远便见墙边斜着竖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废弃香鼎,现下松了一口气,她只觉着腿脚发软,便走过去扶着香鼎将身子都倚在了上面,浑身惊恐过后的虚脱乏力。
  
  只是她一回头,只见香鼎与墙壁夹着的空隙中一角黑色,她一惊松手,但那处却更快的伸出一手紧紧攥住她手腕将她拉住,她正待大声呼救,但低头一看自己被他紧紧攥着的手腕,生生压下了呼喊。然而紧接着便远远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似乎许多人向着这边跑来。
  
  陆茉幽一惊,抬眼看那人露在黑色面巾外的双眼一闪而逝的冷戾光芒,她突然一伸手推在他胸前,将他推回壁角后一把将他又按回香鼎后,随即她一转身,整个人便靠在了香鼎上不住的喘息,将身后香鼎与墙壁的那一处缝隙遮挡的一个严实。
  
  果然她方才站好,便见一大队护卫往这边跑来,一个个神情异常紧张,双眼精密四处查看,待看到陆茉幽正在一旁喘息,突然领队那护卫远远站住:
  
  “姑娘无碍吧?”
  
  陆茉幽见他停住,一急便岔了气息咳嗽起来,她垂头弯腰将身后遮的更严,只伸手对那护卫不住摆手示意她没事,那护卫匆匆一笑便又领着一众人四处搜索刺客。
  
  待看那些护卫一直跑向尽头转弯不见之后,又听了听再无旁的声响,陆茉幽才站直身子往后看去,却见那处早已没了黑衣人的踪影。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却又觉着心头仿佛缺失了一块,隐隐的不足。
  
  然而那黑衣人却并未走远,只与她一墙之隔,那人站在草丛中,伸手到自己面前,食指轻轻捻过拇指指甲上,薄薄的一层黄蜡蜡油,原本冷戾肃杀的目光露出些许柔光。突然又听到声响,他目光一凛,身形一闪便没了踪影。然而墙那边的陆茉幽,此刻却陷入了无尽的不解和担忧中。
  
  简辞他,为什么要行刺皇后?
  
  眼看京郊大营禁军率军前来封锁了慈光寺,他又能否安然逃出?
   正文 第七章   自得知慈光寺皇后遭袭后,陆家便整个一片慌乱起来,尤以陆正雨和陆夫人两人焦躁异常。且在派遣打探消息的陆墨竺回来说慈光寺被京郊大营禁军封闭任何消息都打探不出时,太爷便登时发作起来吵嚷着要入宫请旨入慈光寺探孙女,生生被陆良领着儿子们给按下了。
  
  但人人心中的担忧却愈发浓烈,一个个坐立不安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派出家丁前往慈光寺打探消息。是以在黄昏时得知捉住刺客一人,慈光寺终于解封可令众人归府时,陆正雨几乎是跳着起来要亲自去接孙女的。
  
  但是,并不用。
  
  因为陆茉幽就连自己前往慈光寺时乘坐的陆家马车都没有乘坐,而是皇后命护卫用自己的九凤鸾车将她送回了陆府。
  
  当陆正雨携全家老小在太傅府门外见陆茉幽被皇后身边的嬷嬷自鸾车上扶下时,都惊愕万分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碍于宫中人在场,陆夫人只不住上下仔细打量自己女儿,陆茉幽轻轻拍拍陆夫人手背示意她安心,便回身对着那嬷嬷墩身行了一礼:
  
  “劳烦李嬷嬷送小女回府,小女谢过嬷嬷。”
  
  李嬷嬷并不赘言,只是一笑,陆茉幽随即又回头对陆夫人解释:
  
  “今日慈光寺大乱,我们都受了惊吓,眼下天也黑了,皇后娘娘担忧我害怕,便让李嬷嬷送我回来,也辛劳众位护卫一路护送。”
  
  她又对着那一队护卫又墩身行了一礼,李嬷嬷眼神中愈发慈爱看她,这才张口:
  
  “姑娘既已安然到家,奴婢也赶快回宫向娘娘复命了。娘娘交代,待姑娘压压惊,过上几日后再来接姑娘往宫中一叙。”
  
  陆茉幽行礼受旨,那九凤鸾车便又再度启动往皇宫行去。
  
  待九凤鸾车不见踪影后,陆家众人才慌忙闭门入府,陆茉幽知晓全家担忧,便简单几句将今日状况交代清楚,又挽起袖袍言明自己磕伤了手肘。
  
  这一下心疼坏了陆家人,但见她满脸疲累之态眉尖紧蹙,也只当她今日受惊所累,故而匆忙令人熬煮压惊安神汤,便着人将她赶快送回了念心阁。
  
  这一番折腾下来,待到陆茉幽终于躺在榻上将白萍也遣走后,竟都将交子时。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于黑暗中仍然满心惴惴,简辞为何要行刺皇后?且她听说禁军捉住了一个刺客,联想那些刺客一瞬之间都跑的没个踪影,只有他一人因阻了那刺客砍来的一刀而慢了退势,及至禁军搜查时还被困在寺内,她心头不住惊跳,被捉住的难道是简辞?
  
  简辞若被捉,该如何解释行刺行径?他是皇子,皇后是他嫡母,他这般行径会被人斥责大逆不道。且兴帝会如何对简辞?是否会如同对待寻常刺客一般极刑毒打?还是会为了维护皇室体面秘密处死?
  
  陆茉幽满心惊跳,越想越严重,仿佛已然认定被抓的刺客正是简辞。她一阵心烦意乱,在床榻上不住翻来覆去。
  
  “若我说,我和行刺皇后的刺客不是一伙的,你信吗?”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沉厚润泽的嗓音,因着刻意压低,故而带些粗粝却愈发蛊惑撩人。
  
  陆茉幽一怔,随即自榻上坐起,一双晶亮眼眸往声音来处望去,却丝毫看不到人影,她只当自己听错,故而不确定的悄声问了一句:
  
  “是殿下吗?”
  
  那人却不答声,在她就要以为真的是自己听错的时候,他突然又张口询问:
  
  “信吗?”
  
  这一声却让陆茉幽险些落泪。
  
  “信。”
  
  那边又再没了声音,陆茉幽过了半晌才又悄悄问去: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都在。”
  
  简辞说着话,自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立在窗边,于月光下勾勒出一副倾世绝俗的侧颜,身上仍是那一身黑衣。只是他有些玩味陆茉幽的态度,她怎的就这样信任自己?但心底还是有那样一丝莫名的暖意划过。
  
  他捻了捻还未清理的指甲上的蜡油,很明显陆茉幽是觉察出了他的身份才会施救,他很好奇,陆茉幽这般帮他,是为着他欠一个人情将来好讨回,还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来求什么,亦或者以此作为要挟,今后无休无止的需要满足。
  
  “殿下没事就好。”
  
  陆茉幽哽了半晌,但最终仍是生生压下眼泪,只说了这一句话。简辞一怔,但随后嘲讽似的冷冷一笑:
  
  “虚话还是不说了,不妨说说你的条件。”
  
  “条件?”
  
  陆茉幽不解。
  
  “不然呢,一个疑似刺杀皇后的皇子,你为什么要救?难道不是为着手握一条本宫的把柄吗?”
  
  简辞声音愈发的冷,陆茉幽心头感念暖意缓缓退去,终于发现了他眉眼的冷戾。
  
  “所以,殿下是来杀人灭口的吗?”
  
  简辞突然勾唇一笑,听她这一句话陡然便觉着胸口一股气息上涌,他脚下一动,身形如风瞬间便来到榻旁,他一俯身便将陆茉幽推倒在榻,一手便扼住了她的脖颈,手下用力,陆茉幽惊愕过后只觉着颈间死死被人钳住,她甚至能感到简辞那修长手指上分明的骨结都嵌进了她的皮肉中,她愈发觉得窒息疼痛,脚不觉蹬着被褥,双手攀在他的手腕上,她看到他眼中丝毫没有疼惜怜悯,只有冷漠与狠戾。
  
  她被掐的满脸通红,早已无法再进出任何气息,连手也没了力气再攀着他的手,她又看了简辞一眼,似无限留恋但终究没有恨意,便闭上了双眼,一颗泪水自她眼角流出。
  
  简辞如同被烫一般仓皇松了手,然而陆茉幽却徒劳的张着口仿佛已经不会呼吸了一般躺在那里,简辞一慌,一把拉起她将手掌贴在她后背,一股真气渡到她体内,他看她狠狠吸了一口气,随即便不住的喘息起来。
  
  “殿下,既然要杀,为什么还要救?”
  
  她满脸潮红还未褪去,脖颈上一圈红痕,简辞眉头一皱,自袖中逃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许在指尖便往她颈上抹去,然而他一触及陆茉幽的脖颈,不知是疼还是畏惧,她瑟缩了一下。
  
  “这样明早就不会有痕迹。”
  
  而陆茉幽在适才勉力问过那一句后,难受的再难说话,只是一味喘息。
  
  “如今你知晓了我的秘密,从此自然与我再难分割,若想保命,安分听我话便好。”
  
  简辞冷冷言语,只是看陆茉幽此刻眉头紧皱不住喘息的模样愈发可怜,心底那丝怜惜之心再难压抑,不觉中竟握住她双肩,突然之间有一种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感觉,看她那因喘息而干涩苍白的嘴唇,甚至想要一尝味道。
  
  陆茉幽只觉着眼前一片阴影压下,抬眼看去时,竟正是简辞低下头来,她猛然间不防备,眼看便要被他噙着口舌,她猛然一慌僵在那里。
  
  许是感到手下陆茉幽陡然一僵,简辞突然惊醒,继而带着一丝恼怒旋身便离了床榻,倏忽之间人便已然到了窗口。
  
  “我还会找你的!”
  
  窗子被推开,简辞遥遥一声低语,人便已然没了踪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
  
  只是陆茉幽尚惊愕在那里,口鼻之间甚至还留着简辞清浅的气息。
  
  他对她,终究还是如前世那般情难自控吗?
   正文 第八章   被捉的刺客不是简辞,陆茉幽便放心了,只是颈间虽未留下痕迹,却声音嘶哑吞咽困难,她生怕府医诊出什么来,所幸这是外伤所致,府医也只说是受了惊吓令她休养。
  
  昨日慈光寺的事震动整个上京,国母礼佛遭袭险些被虏,兴帝震怒,十三衙门此时紧锣密鼓审问刺客。
  
  陆茉幽心里不断闪过的只有简辞那一句话:若我说,我和行刺皇后的刺客不是一伙的,你信吗?
  
  他接连问了两次,直到得到答案才作罢。若他真是有心杀人灭口,自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若不是,那昨夜的伤害行为莫非是因着被她触怒?
  
  她便有些想不明白,她觉着简辞似乎有些陌生,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即便他和刺客并非一起的,那么他又是为何一身那样的装扮出现那那里?倒果真如他自己所想那般,这样的事情只怕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他和刺客不是一起的。难道一切真的只是凑巧?
  
  他有她不知晓的秘密。可现在的她想要知道。
  
  府医为她诊治后,汤药刚煎好送来,白萍便来报说镇国公府秦姑娘造访,陆茉幽捧着药碗怔住,碗沿便烫红了手。
  
  秦雪之大咧咧便上了二楼,见到站在一旁迎她的陆茉幽时并不急着打招呼,反而那双极为英气的眼眸毫无顾忌的四处探看。
  
  “这地方虽小,倒是被你收拾的不错。”
  
  陆茉幽点头轻笑,看她并没有坐下的意思,她便哑着嗓子唤白萍去煮水烹茶。待白萍出了小楼后,秦雪之终于一笑:
  
  “你倒聪明。”
  
  说话间自袖袍中逃出一支细白瓷瓶递到她手中:
  
  “我是来替人送药的。”
  
  原本还疑惑表哥为什么让她带这个东西给陆茉幽,但是一听陆茉幽说话的声音便霎时明了了,只是……
  
  “我表哥怎么知道你喉咙伤了?”
  
  陆茉幽眉尖一挑,却无法回答,只得尴尬笑笑,仰头便将瓷瓶里的药都喝了下去,秦雪之又是一怔:
  
  “你倒大胆,也不怕他放了□□,看也不看就喝。”
  
  这话也就秦雪之敢说,陆茉幽只得笑笑。
  
  她从前和秦雪之并无什么交集,不过在一些大场合见过几面,兴帝曾有意指婚她却不愿,于是并未等到选秀便又回了边关精绝,自此便愈发没了她消息,直到简辞死后简瑄拔除秦家势力,杜撰了通敌叛国罪名满门抄斩。从前她觉得秦雪之莽撞无理惹人厌烦,但如今却愈发知晓了这种人的好处。
  
  秦雪之并不再说话,那一双英气逼人的大眼直直看她,带着似笑非笑却又咄咄逼人,陆茉幽只清浅回头,对上她的目光,不闪也不避,淡淡一笑。
  
  “我挺喜欢你的。”
  
  长久对视过后,秦雪之突然抿唇一笑,极尽利落飒爽之气。然而这番突兀的话却并未惊了陆茉幽,她只是浅笑接受。
  
  “还带给你一句话,没有要求的人用的不放心,你最好好好想想你想要什么。”秦雪之挑眉,但那神情却很明显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她纯纯便只是为人跑腿送药带话罢了。
  
  想要什么?难道她想要的告诉了他,他就真的能让她得偿所愿吗?
  
  陆茉幽点点头,秦雪之一笑便下了楼扬长而去,白萍端着茶盘走在楼梯看她那样走了满腹狐疑,只觉着当真是个怪人,大老远跑到太傅府来探望,结果泡茶的功夫竟然又走了。
  
  陆茉幽站在二楼厅房的窗口往下看去,然而目光迷离,似乎看到从前,简辞时常走过这条路。
  
  因着昨日一片混乱那些夫人姑娘们着实没有看清究竟是谁救了皇后,加之侍卫一向严谨,皇后那边的人也始终闭在凤仪宫中照料皇后,是以陆茉幽救了皇后这事一时半刻还未曾流传,反倒是午后传来那被捉拿的刺客在十三衙门那般紧密的看守审问下自尽了。那人自被捉拿便一言不发,用尽刑具也不肯招供,所有线索便又中断的。兴帝愈发震怒,整个上京都在簇簇发抖。
  
  但是陆茉幽听着前来探望的大哥将外间传闻告知她的时候,并未放下心来,反而不知怎的总觉得一颗心乱跳。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不安,未到黄昏,京郊大营便入京了一个禁卫队,将十一皇子府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但这消息却秘而不发,直到过了一日才悄悄传扬开来。
  
  天已然黑了,白萍端着安神汤上楼,顺便将听来的这消息当闲话一般说给陆茉幽听,谁知陆茉幽一个失手便摔了药碗,脸色猛然难看起来。
  
  “姑娘?”
  
  “没事,失手了。”
  
  看白萍要上前来,她一闪身避在了床帐内遮住一脸惊慌:
  
  “我今日乏的很,估计也不用什么安神汤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也快些去休息吧。”
  
  白萍见陆茉幽自己翻身便躺下了,便不疑有它,捡了捡地上碎片就熄了灯悄悄关门退了出去,可陆茉幽那一颗心却再难安下来。
  
  兴帝为何一声不响便悄悄下令封了十一皇子府?既没有拘拿更没有审问,却只是封了十一皇子府。
  
  况且简辞分明说过他和刺客并非一伙的,但为何就这么凑巧?他不知为了何事趁皇后出宫便潜入皇后身边,便那样巧正碰到刺客行刺?
  
  陆茉幽心头突然惊跳,行刺?
  
  那些人并未真正伤了皇后分毫,作势掳走却惊动了侍卫,不像是行刺杀人,倒真有些正是想要惊动的意思。且那时看似严密的防守抵御刺客,却被她钻了空子歪打正着救了皇后。
  
  最后那一刀愈发便像是恼羞成怒方才砍来的,她在皇后之上,那人若砍下也只会伤了她。
  
  难道……难道是有人陷害简辞?
  
  陆茉幽霎时惊心,一身的冷汗,翻来覆去心头难安,直到夜色深沉静谧连虫鸣都已消失,似乎只留着心跳声时,陆茉幽只听到窗椽子噔的轻轻响了一下,她自床上一下坐起,果然便见一个黑影从窗子一跃而入,却似乎有些沉重。
  
  “别过来!”
  
  简辞止住陆茉幽慌忙跑上前来的身形,见她转身要去点灯,再次阻拦:
  
  “别点灯!”
  
  陆茉幽怔然,将已经抽出的火折子又放了回去,便见简辞竟好似浑身一软似的顺着墙便坐在了地上。
  
  “殿下?”她惊慌。
  
  “没事。”
  
  她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只是有些累。”
  
  他声音很是疲惫,她站在那处在黑暗中怔怔看他身影半晌,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并排坐在了他的身边,倚着墙。过了许久,简辞方才开口:
  
  “你为什么信我。”
  
  陆茉幽直视前方黑暗,但眼下因着简辞安好坐在她身边,她前所未有的安心,遂淡淡一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觉着你不会骗我。”
  
  “牵强!”
  
  简辞冷漠轻斥,陆茉幽便沉默了下去,过了半晌才又在黑暗中回头看简辞:
  
  “殿下相信一见倾心吗?”
  
  简辞并未回头,可她却看到他眉尖似乎一挑似乎诧异,不待他回话,她又继续说道:
  
  “我信。”
  
  因为曾经有一个人,正是在一眼之下便对她倾心,最终甚至连命都愿意交给她。只是简辞,这一次换我来寻你,可好?
  
  简辞嗤笑一声,但似乎想起了什么,面容柔和下来,却突兀的问了一句:
  
  “你想要什么?”
  
  陆茉幽一笑:
  
  “我想要陆家一世安好。”
  
  “那本宫便保你陆家一世安好。”
  
  “好,殿下一言九鼎,自此我便跟着殿下,殿下要我生,我便生,殿下要我死,我便死。”
  
  陆茉幽声音虽小,却字字入心,如同契约,无形中便将两人绑缚在了一起。她甚至能觉察出简辞或许并非是因为要问这些话才来的,这些事情晚些办也不算什么。只是他偏在此时到来,是否是因着料到她在得知十一皇子府被围的消息后不安,所以才会冒险走这一遭。
  
  然而笑未及绽开,她却想起什么猛然一惊:
  
  “殿下是硬闯出皇子府的?这一身血气是伤了禁军吗?”
   正文 第九章   陆茉幽满眼惊慌看向简辞,他难道真的是硬闯出府与禁军大打出手吗?这样后果岂非更加严重?
  
  她一慌便攀上简辞手臂,双手冰冷而颤抖,简辞低头在黑暗中看了看她的手:
  
  “不是禁军,是刺客,我刚潜出府便被他们截杀。”
  
  “截杀?”
  
  陆茉幽紧紧钳住简辞手臂,难怪他这样疲累,那日她眼见刺客各个身手不凡杀的侍卫难以近身,她愈发慌张起来:
  
  “你,你真的没受伤吗?”
  
  “没有。”
  
  不知是否被陆茉幽感染,简辞竟极为自然的伸手拍了拍她手背以作安抚,陆茉幽这才慢慢安心下来。
  
  “听说刺客什么都不曾招供便自尽了,但为何随后禁军却围了十一皇子府?”
  
  这是她最大的疑惑。
  
  “刺客身上,有我影卫的刺青。”
  
  果然!根本不是简辞碰巧与刺客一同行事,而是那刺客分明是随着简辞方才动的。但是会是谁?
  
  简辞说罢后不听陆茉幽回应,回头便看到她并无震惊反而一副了然的模样:
  
  “你猜到了?”
  
  “我只是觉着太过凑巧,却不知谁对殿下这般忌惮,费心安排这样大一场事故来嫁祸。”
  
  更可怕的是那人竟将简辞行踪摸的如此精细,但陡然间她却想起曾经在偏殿看到的密宗,兴帝的影卫将一众皇族高官乃至于自己的子女们都查探的仔仔细细,她甚至见到过记载简辞的密宗。只是此生或许因着她的重生发生变化,许多事情都和从前不甚相同,她也无法依照从前的讯息来猜测究竟是谁在对付简辞。
  
  “这些事你不必去想。”
  
  简辞知道她聪明,却没想到她连这些都能猜透,虽是略带诧异但有些事情却不能让她涉入其中。然而陆茉幽却未曾注意他在说什么,只因她突然发现自己双手都攀在他手臂上,如火烧一般弹开了手,脸颊一热便又端正坐回在他身边。简辞看她半晌,突然张口:
  
  “当年秦皇妃生产时,现在的皇后娘娘当时始终都在殿外等候。”
  
  陆茉幽一怔,她确在密宗中看到简辞曾秘密查探他生母难产而死的真相,但她却没想到简辞会将如此隐秘的事告知她。不论是因要对此次诡异行踪一个解释或因为此刻两人近乎结盟的关系,但简辞待她如此亲密仍令她禁不住心中一动。
  
  “十一皇子府眼下并不安全,这些日子我或许会常来此处。”
  
  话未说完简辞便突然起身,只见身形一动,整个人便从念心阁消失不见。陆茉幽匆忙探头往窗外看去,只见他身影如闪电般入了夜色,心底夹杂着安心和莫名的愉悦,这一夜,陆茉幽睡的极好。只是简辞仍旧不曾入梦来。
  
  一觉醒来竟已辰时,这边陆茉幽还未梳洗完,那边自宫中便来了赏赐,只是送赏赐的人却令陆茉幽狠狠吃了一惊,竟是简瑄。
  
  当陆茉幽跪听内侍宣读兴帝口谕后谢恩起身,便正对上了简瑄那双温润的眼眸,一如从前。
  
  她有些恍惚。
  
  对于简瑄她有着无法言说的复杂。她狠狠的恨他且深深的畏惧他,却仍有一种不知要怎样去恨的无力。
  
  曾经是她看错真心走近他,才令他将淡淡情愫最终养育成如海深情,她为他伤了简辞无数甚至要了简辞的命。然而当简瑄继位时竟发现两情相悦的女子心底竟是倾心自己恨的人,然而情却如同覆水难收,他忍耐不了自己认定的女人从心上对他的背叛,他痛苦挣扎,他宠她,却也疯狂的报复,甚至冷眼旁观旁人对陆家下手,近乎快意的看她痛苦。
  
  她若早些发现自己的心而没有走近他,是否他们三个人便都不会那样痛苦?
  
  “殿下安好。”
  
  陆茉幽屈膝行礼,简瑄随即便伸手来扶,陆茉幽却堪堪往后退了半步让开了他的手。简瑄面色一滞,随即又是温润一笑。他本就生的极好,此番一个浅笑便令人觉着如沐春风。
  
  “我恰巧去御书房,正赶上父皇赏赐,因念着姑娘那盘棋,故而便索了差事到太傅府来了。”
  
  是了,她怎的忘记了?简瑄是棋痴,拜师礼那时的那盘棋自然便入了他的心,陆茉幽眉尖一蹙,暗自懊恼:
  
  “原该陪侍殿下下上一盘棋,但眼下仍旧心绪不宁,只怕这盘棋难以得下。”
  
  简瑄一怔,便红了脸庞:
  
  “是我考虑不周了。”
  
  随即又道:
  
  “那过上几日待我来太傅府上课时,姑娘若大安了,便请不吝赐教。”
  
  陆茉幽尚未答话,便突然听到厅房门外一阵大笑:
  
  “十弟是看上了棋?还是看上了人?”
  
  声音带着阴森的嘲讽,陆茉幽脸色一变,简瑄并未回头,却冷冷开口:
  
  “九哥唐突了。”
  
  声音再不复温润,可见简瑄是真动怒了。这边他话音刚落,便见门外并排走入两人,其中一人正是九皇子简晔,而他身旁同来的,是六皇子简泽。
  
  六皇子乃现下继后周皇后所出,唯一与太子身份相同的嫡出之尊,而九皇子生母与周皇后乃一母所出亲姐妹,同出自安国公府周氏,如今为贵妃。这两人身份贵重,自然不将一个贱奴出身即便诞育了皇子也不过区区贵人身份所出的简瑄放在眼中。
  
  即便简瑄隐隐动怒,然而简晔入门后仍旧阴冷勾唇一笑,看也不看他一眼:
  
  “六哥因要亲赏,本宫便只得来送凤仪宫的赏赐。”说罢回头看了简瑄一眼,又是一笑:
  
  “不过不来还真是未曾发现,十弟当真有心了。”
  
  内侍已然进进出出送入赏赐,简晔语意令人难堪,陆茉幽不欲他再言语,便墩身行礼请安再谢恩,于是简晔目光便从简瑄身上被引了过来,只是细看了陆茉幽一眼后,果然便略是惊诧了起来:
  
  “那日拜师礼不过匆匆一眼,此时看来陆姑娘当真惊为天人,我炎朝只怕再难寻出可与姑娘相比的人了吧?”
  
  说罢不顾礼节竟就这般直勾勾的上下看了起来,那目光甚至带出一丝淫-邪味道,陆茉幽只觉难堪,正待躲避,简瑄突然迈步上前,恰恰挡住简晔目光,简晔眼见要发怒,六皇子简泽方才伸手拉住了简晔:
  
  “九弟,你确实唐突了。”
  
  声音淡淡却极有威势,竟像极了简辞,只见简晔愤恨一眼看罢简瑄,便退到了简泽身后。
  
  “听闻那日境况危急,姑娘还能不顾安危挺身而出救了母后,简泽自是感念,这几日侍奉在凤仪宫中却直到今日才得知是姑娘所救,来的迟了,也是简泽之过。”
  
  简泽言语谦卑丝毫不以皇子身份凌驾,陆茉幽方才侧身从简瑄身后走出:
  
  “皇后娘娘乃我炎朝国母,我炎朝子民自当相助。”
  
  简家皇子都生的极好,相貌身形上都会有两三成相似,不过各人气度不同,令人看来也便觉着大为不同。如同简泽,一身贵气儒雅,简瑄温润柔和,简辞则冷硬狠戾,至于简晔。
  
  他出身极高,难免恃身份而傲气,却偏偏天生便跛了一足,虽说始终医治眼下缓慢行走看不出与旁人有异,但终究与常人有别。长此以往,成长中便养成了阴晴不定的阴诡脾性,喜怒无常且暴虐成性,现下年已二十仍未有正妃,府中倒是豢养无数歌姬。
  
  简泽听陆茉幽回话后,一双儒目将陆茉幽打量一二方才淡然一笑:
  
  “倒真如李嬷嬷夸赞一般。”
  
  在场侍卫并未将此事外传,凤仪宫中当日侍奉在旁的人也不曾多言,即便那日皇后着李嬷嬷带同侍卫用自己九凤鸾车亲送她回府,她也不曾张扬言说一句自己救了皇后的事情,倒当真是个沉静内敛的女子。
  
  但简泽身后简晔却突然嗤鼻一笑:
  
  “不是说刺客身上有老十一影卫的刺青吗?依我看此事和老十一定然脱不了瓜葛,父皇竟只命禁军封了十一皇子府而已,应当拘拿废了他,再严刑拷问看看他还敢不敢这样大逆不道谋刺嫡母!”
  
  “九弟慎言!”
  
  简泽突然敛了神色,一脸寒光,眼神中那凌戾之色颇为骇人,简晔霎时住口,简瑄倒是眉眼一动,却始终一言不发。
  
  而陆茉幽在听到简晔的话后,面色陡然难一变心头止不住惊跳。听简晔言语似乎一切并不如昨夜简辞向她表示那般,分明比那要严重的多,兴帝虽并未下达任何旨意,但此事内情在皇室却分明已然不是秘密。
  
  她已然无法关注眼前三人是何形状,满心中不住惊跳的便是简晔那一句:废了他!
  
  怎样废?是废黜了身份?还是……废了他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