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 第一章 女儿失踪(1) 没有太阳,天阴沉沉的;也没有风,道旁树跟电线杆一样,一动都懒得动。这鬼天气,真让人觉得憋闷和压抑。华蓥山横躺在川渝大地,恹恹欲睡,像个耄耋老人。它那层层叠叠的山岭,在不断蒸腾的雾霭中时隐时现,一如万千点老年斑,暮气十足。然而,看似衰颓苍老、一动都无力动一下的华蓥山,在飞速行驶的列车上看去,却又像是在争先恐后地逃离。不知是逃离川渝的贫穷与落后,还是逃离西部艰困的生存环境。总之,在列车上看来,它们就像一群胆怯的懦夫,害怕即将到来的风雨,要与故土进行毫无人情味的剥离。 山雨就快来了。 我靠窗坐着,茫然地望着窗外,看着那些忙于“逃离”的山岭,心中升起一种只身犯险、悲壮赴难的感觉。 昨天下午从太原上车,我已在车上坐了二十来个小时,眼看就要到蓥城车站了。 车站位于蓥城背后,靠山而建,是个县城小站。为了错车,列车将在此做短暂停留,但不开车门。如果不赶时间,或者顾及安全,需到二十公里外的下一站才可下车,然后转乘汽车返回蓥城,再搭乘公交回家。但我这次回来,可谓争分夺秒,没那时间绕那么大弯子,因此,我想在蓥城站翻窗跳车。跳车虽然危险了点,但可以节约至少两个钟头,值。 中午时分,列车终于在蓥城站停下了。 不待火车进站,我便将窗户推开,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扶着窗框,将头探出窗口,迫不及待地想跳下去。列车刹住的一瞬,我禁不住前行的惯性,身子一个趔趄,脖子重重地在窗框上担了一下,生生地疼。但我顾不了这疼,赶紧回复姿势,将行李朝站台一扔,右脚站上座位,左脚爬上桌子,身子往外一钻,右脚便上了窗台,再身子一斜,整个人便到了窗外。 站台上有工作人员,见我一个女人竟然胆敢翻窗跳车,赶紧跑来,叉着腰大声地嚷:“你不要命了啊?这么高,小心摔死你!快上去!” 上去?别说我不想上去,就是想,我现在也上不去了啊。 我双手死死地抓着窗框,两脚努力地想够地,可我人太矮,离地太高,哪里够得着?想松手,又害怕摔倒;想翻上去,又双手没力。我就像一张人皮似的,挂在车上,上不去,下不来了。急得我直想哭。 “那个女的,叫你赶紧上去,再不上去,列车可就开了,小心碾死你!”那个工作人员继续嚷道。 我正无计可施,听得工作人员嚷,忽然来了主意,回头对那人道:“大兄弟,嚷什么呀?快来帮帮忙吧!” 那工作人员呆了一呆,像是回过了神,赶紧跑过来,伸手像接行李似的把我接下地来。 “谢谢!”我双脚落地,感谢道。 “我跟你说,这太危险了!要是人没下来,火车却动了,我看你怎么死!再说,看你这一身,弄得多脏!”工作人员不领情,犹自忙着教训。 我低头看了看,见浑身脏污,像刚从脚手架上下来似的,拍了拍,拍不掉。便懒得再拍,一把抓起行李,再次道了谢,飞也似的朝出站口跑了过去。 抢出站来,我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匆匆叫住一辆的士,猫腰钻了进去。才刚落座,便又迫不及待地摸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玉树、玉竹和他们的爷爷、奶奶,应该正围着桌子吃饭。听到电话铃声,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放下饭碗,拿起话筒,都用不了一分钟。 我耐心地等着。 司机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坐进驾驶室,关了车门,回头问:“大姐,去哪里?” “收费站。” 等了半天,都没能等来家人接听电话,我有些着急。看样子,一切都如婆婆所言,家里全乱套了。 我关了手机,问正发动汽车的司机:“师傅,能不能快点?” “当然!” 也不知是当然能还是当然不能。不过,的哥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性急的一类人,我选择了前者。为了多挣几个钱,的哥们总喜欢拿生命与时间来比赛,有时比赛的结果让他们大败亏输,他们也乐此不疲。春节期间,我就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场“比赛”,一辆出租车为了抢拉顾客,硬是钻进了一辆大货车的肚皮底下,“哐当”的一声,几条鲜活的生命便了结了。 想起那场“比赛”,我心里一阵无端的惶恐,仿佛看见一滩鲜血,正在自家院子里流淌。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感慨着,其实,我们这些农民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又何尝不是得不偿失,大败亏输呢?只不过我们是拿孩子的教育,父母的奉养,女人的青春来换取微不足道的生存的权利罢了…… 汽车穿过县城,上了蓥城大道,开始加速飞奔。的哥似乎很能体会我的心情,把小车开成了小飞机。看着车窗外如飞而过的高楼、道旁树和广告灯箱,明知车速已经够快,我却犹自不满意,不由自主地再次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依然没人接听! 我心里极度不安,再次焦虑地问:“师傅,能不能再快点?” 的哥有些不以为然,说:“大姐,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不用这么急吧?我已经开得够快了,再快,就该吃罚单了!” 是的,按这种速度,出城之后,顶多十分钟就到收费站了。可我却连这十分钟都等不及。窗外,是乌云堆垒的天空,是变得模糊并正淡出视线的华蓥山,是飞快地向后倒退的鳞次栉比的高楼,以及大道两旁已经划入蓥城工业园区的大片正开发、待开发的土地…… 我拿着手机,下意识地准备随时看时间,并随时准备接打电话。的哥漫不经心地问:“大姐,从远方回来?有什么急事吧?” “是啊,为了娃娃的事。”没有急事我能急成这样?我心里苦笑。 “现在的娃娃是不好管!——不过不必着急,一会儿就到了!” 说到娃娃不好管,的哥像打开了话匣子,一会儿说张三家的儿子小小年纪混了黑社会,一会儿说李四家的姑娘初中没毕业便被弄大了肚子,一会儿说这家的孩子偷了人家的钱,一会儿说那家的孩子抢了人家的包……仿佛眼下农村就没哪家孩子没问题。 “都是父母不在家造成的,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的哥最后总结道。 这些我听得多了。工地上几十号乡亲,他们家里差不多天天都在上演着类似的悲剧。当然,我家也不例外。这不,五月十一日晚,我那才十一岁的女儿玉竹,失踪了! 全一卷 第一章 女儿失踪(2) 我有一儿一女,儿子玉树十六岁,女儿玉竹十一岁,都在镇中心小学读书,一个读初三,一个读小五。我和老公亮子忙于外出挣钱,不得不和其他乡亲一样,被迫将一双儿女托付给年迈的公婆照看。这个星期天的晚上,婆婆深更半夜将电话打到了工地,说玉竹去海燕家玩,没回家,他们两个老人找了大半宿都没找到。海燕是亮子堂姐的女儿,因为堂姐过世,堂姐娘家父母也不在了,兄弟姊妹又不愿意领这个负担,堂姐夫李远龙又不能不外出打工,便把她寄养在我们家。婆婆是个心地极善良的老人,她见不得别人有难处,根本不管我们当后人的如何反对,便慷慨地收留了那丫头。我以为两个小丫头去了同学家,叫他们别急,星期一到学校去看看再说。可星期一老人又来电话说,玉竹和海燕根本就没去上课。 两个丫头同时失踪,我再也沉不住气,与亮子一商量,撇下工地便匆忙上了回川的火车。 的士终于到达收费站,靠绿化带停了下来。我迫不及待地下车,取了行李,便匆匆往家赶。回家还得步行二十多分钟呢。可恨进村是条运输便道,坑坑洼洼的,的士车开不进去,不然可以叫师傅把我直接送到家门口。 云压得很低,田野里起了一阵风。但见沙尘乱起,落叶纷飞。路边大片撂荒的地里,荒草们犹如受到了惊吓,神情慌乱,惊疑不定;又如遭遇了不测,东倒西歪,凄凄惶惶。庄稼地里正拔节生长的玉米和已经成熟的小麦,犹自强作镇定,但也难掩内心的不安,齐将疑惑的身子倾向风去的方向,似乎想探询点什么。 我的心也随着荒草、庄稼和落叶的起伏,而慌乱、疑惑、高悬。 我知道,我和亮子撂荒了养老和育小这两块关系重大的责任地,上天是早迟都要来惩罚我们的。不是饿肚子,而是精神的虐杀。这是一种交互式的虐杀,我们在外的担心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孩子的健康、学习和生活;他们则除了惦记我们,也伤心自己没得到应有的照顾、关心和爱护。我更知道,只要我们还在外一天,这种虐杀就永远不会消失。这是眼下农村最残酷的现实,家家都经历着,户户都痛苦着,却找不到解决之道。我想,也许这就是农民的宿命吧! “狗日的娟,是你吗?” 我正心神不宁地走着,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我。我名叫苏娟,老人们都叫我“娟”,显得亲切。而在“娟”字前多加三个字叫我的,全天下就只有一人:董婶。 董婶名叫董文翠,是我的远房堂婶,今年六十三岁,瘦高个子,高颧骨,深眼眶,褶子脸皮,两只眼睛和嗓门一样大。董婶的嘴巴在村里是名牌产品,一吆喝,卖的全是山货。 我抬头看时,见前面十来步远,董婶正挑了副空担子站在路边,不等我跟她打招呼,便朝我高声道:“狗日的真的是娟啊!你怎么还在路上走?” 我苦笑回答说:“婶,我这不刚回来嘛!” 董婶焦急地道:“你别回家了,赶紧去县城医院吧!我刚从县城卖菜回来,碰见你老汉,看他匆匆忙忙的,问他搞啥子名堂,他说玉树捅了一个叫刘军的同学一刀,划破了心子尖儿,流了很多血,从学校到医院,一直人事不醒。你妈老汉都去了医院。他还说,刘军那里抢救还没完,刘军家亲戚便跑到医院,找你妈老汉讨说法,结果,你妈一急,又在手术室外晕倒球了,说是什么高血压导致鼻出血,我也不球太懂。你赶紧去吧,千万别耽搁,你妈老汉那么大岁数的人,我真怕他们折腾不起!” 董婶一番话,听得我心惊肉跳,惶恐地问:“婶,你、你说的是、是真、真的吗?” “你老汉亲口跟我说的,婶没添半句假话!我还见他额头上有伤呢,估计假不了——” 我心头“轰”的一下,跟遭了雷辟似的,顿时呆了,行李也滑落到了地上。我想哭,却哭不出;想喊,更发不出声,只有眼泪发疯地涌出眼眶,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董婶见状吓了一跳,慌道:“娟,你别哭啊,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啊!” 我心里乱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点。但我还算明白。正如董婶所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对董婶说:“婶,你放心吧,我没事!” “你真没事?”董婶明显不放心。 “真没事!”我咬着牙,将行李提起来,递给董婶,只留下随身女式包,央求道,“婶,快下雨了,你赶快回去吧。这是我的换洗衣服,求你帮我带回去——” “娟,你、你可要想开些!”董婶接过行李,不无担心地说。 “嗯。”我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想哭。 全一卷 第二章 儿子伤人(1) 赶回蓥城大道,我来不及等公交车,打了个摩的,风驰电掣般赶到医院,找到刘军和婆婆住的病室。 室内共有两张病床,一张躺着刘军,一张躺着婆婆。两人都打着点滴。婆婆醒着,刘军却脸色苍白,闭着眼;公公则坐在两张病床之间,神情沮丧。董婶说得没错,他额头上贴着两张创可贴,很明显受了伤。不过,病房里并没刘军的那些所谓的亲戚。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哀伤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玉竹失踪,玉树惹祸,公婆则一个挨打,一个发病,真不知两个八十高龄的老人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公公见我来了,很是惊讶,又很高兴,像陡然见到靠山似的,激动得都哽咽了:“娟,你、你可算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啊,我和你妈这二两命啊,就快给倒腾没了!” 听着公公那怪异的哽咽声,我心里异常难受。公公是远近颇有名气的石匠,门徒众多,好歹也算是月牙村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一生办成过多少大事?没想到了晚年竟如此颓唐。石匠多半有石匠的性格,豪爽、坚韧、刚烈,但他见到我时的释然与欢喜,惊讶与哽咽,却在在证明了一件事:他老了,不但已经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而且心理也变得格外脆弱,一如经风易折的枯草,早已风光不再。他甚至比玉竹、玉树更需要我们这些后人的疼爱与呵护。 “爸,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他们是些什么人?怎么忍心向你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动手?” 我悲愤地要去摸公公的伤,公公却一扭头躲开了,说:“你妈怕你着急,不准我打。娟,你妈说了,我这伤没事,自己不小心弄的,别担心!” “爸,什么叫我妈说的?”我疑惑地问。 “就是没事!”公公尴尬地道。 “爸,我都听董婶说了,一定是那些人打的,对吧?”我想,一定是婆婆不让公公告诉我真相,怕我冲动。我心中确实充满了不平,心想我儿子捅伤了你家刘军,这是我们的不对,可你们不应该向两个八十岁的老人报复啊,他们是两个连风都吹得倒的老人啊! “别听你董婶瞎说!”婆婆躺在床上虚弱地插嘴道,“他们也是有气,和你爸争了两句,没啥大不了。” “真是这样吗?那爸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当然不肯相信。 “上午收油菜时,被油菜梗戳的。”婆婆明显在撒谎骗我,但我明白她的用意,她不希望我为这事费神。她接着又忧心忡忡地道:“娟,咱们现在不说这个,刘家人提出了一大堆要求呢,你快想想怎么应对吧!” “他们提什么要求了?对了,他们人呢?” “他们出去吃午饭了,说吃了饭才回来找我们算账!”公公嘟囔道。 “死老头子,不会说话就别说,行不?他们说找咱们算账了么?人家说回来跟咱们谈条件!”婆婆大约是不想让我担心,嗔怪着公公。 我明白,刘家人肯定会借这事大做文章,但事情既然发生了,人家就算要借机大做文章,我们也只能陪着读下去。“妈,你也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你怎么样?头还晕吗?”我想好了,玉树伤了刘军,咱该怎么担责任就怎么担责任;但如果公婆的伤病是他们逼出来的,那这笔帐,咱也要跟他们算一算,好歹我苏娟这些年在外也不是白混的,红黑两道咱也不是不认识俩人! “我没事,就是出点鼻血!”婆婆说得轻描淡写,但从她苍白的脸色和无神的眼睛,以及无力的呼吸声里,我完全感觉得到,她其实很虚弱。即使很虚弱,也不肯让后人担心,这就是我善良的婆婆。婆婆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但却识得大体。她是一个心里永远没有她自己的老人。她总是见不得别人有难处,没想这次“别人”却逼得她躺在了病床上! 我坐到婆婆床沿,握着她满是褶皱,皲裂、脏污一如松树皮似的手,难过地道:“妈,都怪我!不留在家伺候你们,却把孩子留给你们照管,害得你们担惊受怕。” “娟,你快别这么说。你们但凡有一点点办法,也不至于这样,难道不是吗?这是我跟你老汉的命!”婆婆说着,似乎有些伤感,拿另一只手擦了擦眼眶。 我看着婆婆的脸,心中满是感慨。那哪是一张脸啊,那简直就是一枚风干的核桃!我心中难过,指了指邻床的刘军,问:“他呢?” “不好说!听医生说,心尖儿被刺破了一个口子,出了很多血!”公公神情忧虑地道。 我的心生生地被他的忧虑给揪住了。刀子刺进了心脏,不论对刘军还是对玉树,甚至对双方家长,无疑都是残忍的。对刘军而言,可能丢掉生命,危及的是生理健康;对玉树而言,危及的却是心性,是心理健康;至于双方家长,则是揪心、绝望、惶恐、悲哀…… 我沉默良久,忽然想起两个老人可能还没吃午饭,问道:“你们都还没吃饭吧?我去饭店帮你们买去。” 公公点了点头,婆婆却摇头道:“娟,吃饭是小事,你还是赶紧想办法找到玉竹和海燕,再想办法把玉树弄出来吧!” “找玉竹和海燕急不起来!”我伤心地道。 “那就先把玉树弄出来!” “他躲哪去了?要躲让他躲去,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还担心他长期躲着不出来?”我想玉树一定是“畏罪潜逃”了,有些没好气。 “哪是躲起来了,是被派出所抓进去了!” “什么?”我只觉得头一阵晕,差点没平地摔个跟头。我其实早应该想到,出了这么大事,派出所要不抓人,就应该被人骂不作为了。可事情一旦“作为”到自己头上,无论从情感上还是理智上,却又如此难以接受。 全一卷 第二章 儿子伤人(2) “是啊!怎么办啊?” “抓了好!抓了好!他那种混帐王八蛋,早就该抓了!”我笑了起来。苍凉的笑声里,满是气恨和绝望。 “娟,气话归气话,你得想个办法让他出来呀。别的不担心,你就不担心这么一关,把他的心性关得更坏?他可是都敢拿刀子捅人了啊!” “我不管!就他那种人,关一辈子才好!” 我嘴上硬,心里却哀转了十万八千遍。我可是玉树的亲妈,玉树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想马上就把他弄出来吗?可想归想,眼下却真是没工夫去做。眼下要做的,是照顾刘军和两个老人!我甚至连寻找女儿,都没时间! 我先去医生值班室了解婆婆的病情和刘军的手术情况,知道婆婆的问题虽然不大,是高血压引起的外出血,不是内出血,但因为婆婆岁数大,身体弱,还是挺严重的。刘军的问题虽然大,心脏被刺了个口子,但一来创口不深,没刺穿心室,而且抢救及时,手术也很成功,情况并不算太严重。我的心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像坐过山车一样难受。 我回到病房,对公婆道:“我去饭店买吃的。刘家人要是回来了,别跟他们争,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说,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你就赶紧去吧!记得给刘军买点营养品,免得人家说咱们不懂礼数!”婆婆叮嘱道。其实不用她吩咐,这点我自是想到了。 这次回乡,原本是要找寻女儿玉竹的,没想到中途会突然冒出这件事来。看来,上天是要给我更大的惩罚。 我先去文具店买纸笔,预备与刘家谈赔偿签协议用。然后才去饭店买盒饭,又去超市买水果和营养品。我昨晚在车上吃过点自备的干粮,今天一直没进食,但肚子饿却没胃口,因此并没给自己买盒饭。 回到病房时,房间里已经多出了七八个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少,声势浩大。我见玉树的班主任柳老师也在其中,便上去跟他打招呼。柳老师见我回乡了,像松了口气似的,忙着给我介绍屋子里来的这些人。原来,来的还真是刘军的亲戚。不过,刘军的直系亲属只有他的爷爷,一个叫刘绍武的老人。 刘军爷爷六十五、六岁,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蓝布衣裤,光着一双大脚,裤腿上糊了很多泥浆,像是刚从水田里爬起来。从那些亲戚七嘴八舌抢着说的话里,我听出来了,这是个苦命的老人,老伴死得早,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独苗儿子——也就是刘军的父亲——拉扯大,哪知那家伙却不争气,不肯走正道。在外面不晓得犯了什么事,躲了,十来年没回过家,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刘军母亲熬不过,丢下不满一岁的刘军跟人跑了,早已杳无音讯。祖孙俩相依为命,过着清苦的生活。 老人以种地为业,自家地少,就承种别人的地。亏他年近七十,竟种了十四人的田地。不过当农民的都知道,这年头要不是科学种地或者大规模承租地种,那是发不了家,更休想致富的。刘军爷爷大字不识一个,哪懂得什么科学种地?更别提什么大规模承租地种了。一年下来,没几个收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老人从没进过县城,连县城朝哪边开门都不知道。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集镇。到集镇的目的也仅仅是卖粮食,并换取生活必需品。这次孙子被捅伤,他吓坏了,想进县城,却不知道该怎么走。是这些亲戚陪着,他才敢战战兢兢地来到蓥城这个“大城市”的。在他眼里,蓥城简直太大了,一进城,头就晕了,眼就花了,再分不清东南西北。 此时,他正扑在刘军病床上哀哀地哭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刘军如何从小爹混账娘嫁人,爷孙俩如何相依为命,如何穷愁潦倒。哭声凄惨悲凉,引得我都鼻子酸酸的,原本想责问他们冲撞老人的念头,也就此打消了。 我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亲戚们上前把我围在垓心,七嘴八舌地说这说那,提着各式各样的要求,并威胁如果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就要对我和两个老人怎样怎样。刘军爷爷倒成了配角似的,没发一声。 我见人多嘴杂,闹得病房乌烟瘴气的很不成体统;又怕这些人不理智,再次冲撞两个老人,便提议说:“各位的心情我理解,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但请先听我一句,这里是医院,吵吵闹闹的影响病人休息,也不利于刘军养伤。这样吧,咱们到外面找家茶馆,坐下来谈,好不好?” 那些亲戚们自然没有意见。 别看那些亲戚闹得凶,其实就为一个字:钱!他们提出了许多合理不合理的要求,比如医药费、车船费、生活费、误工费、误餐费、营养费、护理费、精神损失费,还有什么进公厕买手纸的费用等等,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要我出钱。我尽力平息着他们的怒气,让他们一条一条好好地说,然后逐条记下来,写成协议,一式两份。 我算了个大概,玉树这一刀下去,差不多要花去我两万块。不过这几个钱我还出得起,而且我在家里是主心骨,完全能够做主,因此当场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爽快地在赔偿协议上签字画了押。 可刘军爷爷却迟疑着不肯画押,说:“这段时间正是农忙时节,我家里忙,没时间到医院来照看刘军,你必须得写明了帮我好好照看刘军,我才肯画押!” 我有些不高兴了,皱眉道:“老人家,这过分了吧?又叫我出护理费,又叫我出人护理,没这个道理吧?” “怎么没这个道理?让你家赵玉树挨我们一刀,我们就这样赔给你!”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叫嚣道。 “对!只要你家赵玉树愿意挨一刀,我们就这样赔给你!”其他人则跟着嚷,根本就不讲任何道理。 “哼!”我也不是吓唬大的,冷笑道,“护理费是给护理人员的工资,你们以为那是啥?你们既然不愿意出人护理,就不能赔给你们护理费,这是最起码的常识!” “你这是不想赔钱,又不想出人是吧?那好,今天我们就把你先撂倒了,再谈如何?”一个肩膀刺着纹身的小年轻显出一副无赖相来,看那架势,像是要动手。 我并不害怕这些人动手。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五分钟内叫来一大帮二流子,也可以叫来亮子在刑侦队里一个非常铁的本家兄弟赵美善。但我不愿意那么做。我只想为自己争得些时间,好去找我那失踪的女儿。“我不想惹事,但我也不怕事!就算你把我撂倒在这里了,我想你也一定出不了这座城,不信你可以试试!”我冷冷地对那家伙道。 “嘿,你要这么说,老子还真想试试!” 那家伙咋呼着一副要动手的样子,却被刘军爷爷一把抱住了,哀求地道:“小辉,你冷静点儿!咱们不出人护理,自然不能要人家护理费!这是起码的规矩!”说着,又转向我,“玉树妈妈,你就把护理费那一条删了吧。我也是没办法,我但凡有一点空时间,我哪能麻烦你家出人照顾啊?” 我想刘军爷爷说的也是,他要是有哪怕一点儿办法,也不可能把孙子交给我们来照看呀。唉,看来,这家人并不像他的这些亲戚这么可恶,而是跟我一样,十足的可怜! 全一卷 第三章 冒雨寻女(1) 打发走刘军爷爷和他家那些亲戚,我回到病房,向公婆做了汇报。公婆都是深明事理的老人,虽然觉得刘家这么做有些不可思议,却也没说什么不好。公公说:“这么大的事,你还是给亮子打个电话说说吧,得让他知道。” 我摇头苦笑说:“爸,你不知道,我们在外最怕的就是家里出事了。一听说家里出事,那心就跟压了磨盘似的,干活都没心思。要是上高空,稍一走神,连小命都可能丢掉。这事我还能应付得了,就不告诉他了。” 婆婆虽然身体虚弱,却支持我说:“娟说得对,这事不让亮子知道是对的。咱们家可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我叹了口气,忧虑地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玉竹和海燕。尤其是海燕,咱们要找不到她,可怎么跟李远龙交代!” 婆婆听我这么说,顿时哽咽了起来:“娟啊,一想到没法跟人家交代,你妈这心里呀,就——” 我忙安慰道:“妈,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帮你把两个丫头找回来!爸,你跟我说说具体情况,我看能不能找到点蛛丝马迹。” 我一边帮婆婆拭去眼角的泪水,一边让公公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公公说,5月11号是星期天,海燕说想带玉竹回家去看看。两个老人心想海燕家就在月牙渡,跟咱们一个村,反正也不远,要回去就回去呗,也没在意。没想两个丫头这一去,就再没见回来。两个老人一边打电话通知我们,一边求乡亲们帮忙寻找,一边去派出所报了案。我问:“都去哪些地方找过?” 公公说:“去的地方可多了。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差不多都去了。” “李远龙家去过吗?”我问。 “那能没去吗?”公公苦笑说。 “他亲戚家呢?”我又问。 “这么跟你说吧,李远龙家亲戚,我们家亲戚,玉竹和海燕的全部同学,还有县城网吧,游戏厅,凡是她们可能去的地方,我跟你妈都请人去找过了。”公公声音哽咽,边说便揩了揩眼角。 我有些不忍心再问,却又不能不问:“你们确信她们是回李远龙家了吗?” “这个肯定没错。不信你回去问你老汉,他当天亲眼看见过的。”公公说。 我想了想,问:“她们既然是回李远龙家了,那么她们要离开月牙村,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老路,一条是便道,对吧?” “应该是这样。”公公说。 “那么,不论她们从哪条路离开,都应该有人看见才对,是不是?” 公公想了想,点点头道:“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这几天大家都在土里忙,按理说两个丫头路过,不应该看不见。” “最关键的是,她们不论从哪条路离开,都必须路过收费站。收费站人来人往的,按理说,应该有人看见才是,你们说对不对?” “对对,是这么个理!可是——” “我想她们两个要没掉进渠江里,就一定还在海燕家里!这样吧,爸,你暂时留在医院照看妈和刘军,我再去李远龙家看看。”我坚信两个丫头没离开月牙村,要找寻两人,只能从李家找起。 “行,你就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公公像看到一线希望似的,高兴了点。 我再次回到了收费站。时间已经是三点半了。 收费站设在川东高速蓥城段的入口处,地处蓥城大道的终点,咱们月牙村村口。 这是一个热闹的去处。 收费站那高大的钢架建筑将蓥城大道迎头截断。大道两边是青葱的绿化带,绿树掩映的人行道,以及清一色三层楼高的民宅。民宅底楼又都建成清一色的门市,俨然形成了一条规模不小的街市。事实上,这里也是三路公交车的终点站,芙蓉镇政府、月牙村村委会、镇派出所、镇卫生院和镇中心学校的所在地,想不热闹也不行。 月牙村村如其名,状如一弯出云新月。“新月”一头连着蓥城大道,另一头则三面临水,远远地伸进渠江,给澄碧的江水三面环绕,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半岛。平常时节,渠江水总是清澈而透明,映着蔚蓝的天空缓缓地流淌,间或几只下网的鱼船点缀在江面,渔歌般悠然。这里山环水绕,风景颇为秀丽。尤其近几年来退耕还林成绩显著,沿江大片大片的竹林、果林和灌木丛,以及土地撂荒形成的荒草景观和跨江大桥建成后形成的壮丽景象,使月牙村很有了些知名度,三不五时地就会有人到此一游,看桥,看水,看荒草,钻林子,听鸟鸣,享受沙滩日光。月牙村俨然成了风景区。 可是,当夏日江水暴涨,情况可就两样了。月牙背是一片沙滩和冲击扇,沙滩洁白,是乡亲们夏季洗澡游泳的理想去处;冲积扇肥沃,种啥得啥。但是,由于地势低洼,每年洪水一来,田间地头便一派汪洋。田园被淹,十年九荒,又成了种啥都没啥。月牙尖是一片礁石群,因江水到此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回流,水中营养物质大量沉积,引来鱼群觅食,特别适合垂钓;不过,这里没有泥土,只生长苔藓,不生长庄稼。月牙湾是一片石荒地,石头比土块还多,也出不了粮食。而地势较高的月牙脊,虽没有水淹之虞,却又土地贫瘠,情况比其他位置只坏不好。在那些必须向土里刨食才能生存的年月,月牙村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地里辛苦操劳,把庄稼地收拾得跟新房似的,却总是打不出几颗粮食,不得不终年都过着那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连过年都吃不上一顿饱干饭的日子。那些年月,平常日子能端出一碗稀得能照出人影子的面糊喝上几口的,不是富家就一定是村干部。普通人家,半夜都能听得见惊天动地的呱呱肠鸣。 穷则思变。我们明白,月牙村是个穷得当裤子的地方,要刨食,一定得到外面的世界去。这些年,全村主劳力差不多全出去了,留在村里的壮年劳力,不是回家生孩子或者带孩子脱不开身的女人,就是留在村里当干部的村官。除了这些人,一眼望去,村里不是小孩、老头和老太婆,就是到处撂荒的土地。说来也怪,那些饿肚子的年月,漫山遍野种满庄稼,偏偏够不了吃,现在到处长满荒草、灌木、果树和竹林,人们却能过上吃饱干饭的好日子。 我和亮子也跟其他村民一样,从上个世纪九零年代初便走出了村子。不过我们比一般人运气好一些,在山西某建筑工地上结识了一老板,凭着我们的一点小聪明和历年来广结的人脉,既很得老板赏识,又深获乡亲的信赖,在我们手中,聚集了本村和临近村子的五十来号乡亲。乡亲的信赖就是财富。这些年我们两口子还算挣了不少钱。可惜,跟所有乡亲一样,钱挣回来了,家里的地却撂荒了。这地,自然也包括养老、育小的责任地…… 全一卷 第三章 冒雨寻女(2) 天色更暗了,直如黑夜已经来临。我看了看天,心下着急,不期然地加快了步伐,再次踏上了回村的便道。这是一条连的士车都没法开进去的坑坑洼洼的运输便道。当初川东高速修建跨江大桥和蓥城入口时,为方便运输,临时建了这么一条便道。由于月牙村地形地势特殊,便道顺着月牙脊,沿月牙背到月牙尖,最后绕到月牙弯,通向月牙渡,几乎将月牙村绕了一周。这是一条既让人恨,又让人爱的小土路。恨它,是因为它一下雨就泥泞不堪,走在上面就像走在水田里似的费劲。爱它,则因为它好歹是一条能通货车的村级公路。有句流行的话叫“要致富先修路”,虽然村人致富并不是靠这条路,但我们能住进楼房,却都托了它的福。为什么?因为建材全靠了它才能运进来。在没这条路的时候,我们想都没敢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住进楼房,而且还可以把楼房修得跟外村人的一样体面,装饰得跟外村人的一样干净漂亮。为了方便出行、更为了减少二次转运开支,绝大多数村人都把房子修在了便道边。户户相连,鸡犬相闻,俨然规划了似的,随便道延伸弯转,整整齐齐一如街道,形成了独特的便道式住宅长廊。我们家房子也建在便道旁,弟兄三家合建而成,是一个由两层小洋楼围成的三合院。 起风了。风力强劲,吹得便道两边的树木乱晃,纸屑、树叶满天飞,玉米、小麦更被吹得抬不起头来,田里刚插下的秧苗,和荒地里的野草一样,被风大片大片地吹倒在地,挣扎不起来。一时间,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在因风颤抖,也在因风呜咽。连高压电线都拉长了声音,嚎作一团。 我心中着慌,不由加快了脚步。我明白,今天这一场雨,我是被淋定了,这是老天的惩罚。老天要惩罚一个人时,是绝不会给这个人以任何喘息的机会的。但我并不害怕,为了尽快找到玉竹,我决定走老路去渡口。老路走的差不多是直线,不像便道那样绕弯,正常情况下能节省一半的时间。 在高速路和跨江大桥建成之前,月牙渡口是往来渠江两岸的必经之地,从村口到渡口本有一条便捷的青石路,但建桥和修高速路时,这条路的路基却遭到了破坏,好几处出现了中断,已经不复为路,早就被纵贯全村的便道取代了。后来,大桥又取代渡口成为两岸来往的通道,渡口也就废止了。我一时犯了心急的毛病,以为从老路去渡口近,便捷,却没想到老路路基破坏严重,特别难走。 风过之后,天地间静了许多。我再次看了看天,咬了咬牙,毅然走上了去渡口的老路。大约是对我好心的提醒,老天适时地砸下几颗铜钱大的雨点,稀稀疏疏的砸在青石路面上,啪啪作响,显示出猛烈的力道。但我却不知道厉害,根本不把稀疏的雨点当回事,只是摸了摸被雨点砸疼的脸颊,继续往野草丛杂的青石老路走去。老天似乎有些惊诧于我的顽固,也固执起来,倒豆子般不间断地撒下无数小雨点来。小雨点在青石路面上溅起千百点湿迹,空气里很快便弥散开一种湿热的尘土气息。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乡野气息了,非但不觉得即将来临的暴雨有多可怕,反倒有一种特别亲近的感觉。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在心里狂喊着: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小雨点很快便停了。看得出来,老天在积蓄能量。早已蓄积了一个中午的能量的老天,似乎还在迟疑。迟疑着是要警告还是要惩罚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但我却把这种迟疑看作是一种悲情的能量蓄积,既蓄积于老天的胸口,也蓄积于我的胸口。相信不久之后,一定会有排山倒海的发泄。 路终于断了。 在月牙脊与月牙弯的交界处,原本就有一道陡峭的悬崖,青石路到达这里变成了百多级石阶,虽然陡,但并不难走。从崖上沿阶而下,就由脊上下到了弯里。崖下是一大片石荒地,怪石嶙峋,沟谷纵横,既缺田少土,又没几户住家,名为庄稼地,可庄稼却没石头长得茂盛。这几年壮年劳力外出,这片不太肯出粮食的土地就都荒了,难得见到几茬玉米小麦。一些乡亲不忍心土地荒着,干脆主动退耕,遍地都栽上了竹子,倒长得特别茂盛。 我着了难,因为下崖石阶不见了。修建高速路时铲出的万吨土石都堆积在了这里,不但阻断了青石路,更形成了一道陡削的断崖。断崖足有两三层楼高,就算有路,多年没爬坡上坎的我也怕敢走,何况眼前没有路! 我急得想哭。眼看着跨江大桥一桥飞渡,气势恢弘;渠江波翻浪涌,滚滚东去;桥下渡口乍隐还现,李远龙的小平房也隐约在望,我却被无情地阻在了崖上,下去不得。早知道路在这里断了,还不如当初就走便道。 我停了下来,站在崖上,欲进不能,欲退又不甘。这时,老天似乎觉得能量已经蓄积得足够多了,突然撕破黑云低垂的老脸,露出极度狰狞的面孔。我只觉得眼前突然闪过十倍于太阳的亮光,一道裹胁着滚滚熔岩般热流的雪亮长鞭便猛地朝我抽打了过来! 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头顶便喀嚓嚓掠过一阵巨响,其声之大,之难听,实在无法言喻。我本能地双手抱头,快速蹲下身去,吓得都快傻了。等到雷声从头顶滚过,消失在身后,我才敢站起来,环顾了一下所处的位置,不由后怕得要死,原来我正站在土石堆成的小丘之巅,断崖之上,正是接受雷击的理想场所! 一意识到这点,我再不敢停在崖上,回头便要离开,但我却突然发现断崖旁边的荒草丛中,竟然隐有一条新开的小路。只是那路又陡又窄,且荆棘、杂草丛生,要想下去,大约必须得手脚并用才行。 只要别人能够下去,我就一定能! 我是个要强的人,什么地方都不爱输人一分,一见有路,当然不肯放弃。我想,就是滚,我也只从这里滚下去了! 此时,豆子似的雨点停了。乌云似乎要压到悬崖边上;大风肆虐,狂卷着天地间的一切。又一道闪电划破暗沉沉的天空,又一阵“咔嚓嚓”的雷声直击人心。 密而急的暴雨很快下了下来,“哗——”瓢泼一般,声音如惊涛拍岸。 只一刻,我便开始浑身淌水。雨水从头上往下直淌,头发紧贴在脸上,衣裙湿透,一面放水,一面紧紧地裹住身子。我疑心身上有千万条蠕动的蛆虫在恶心地朝下爬着,脸上、后背、前胸,无处不在,无处不恶心。 暴雨浇得我满怀悲情,我想我此时,就跟一个浑身长满乳腺并喷射着粘性十足的乳汁的硕大乳房一样,注定要用我孱弱的身子,奶我贪婪的孩子,不管我自己有多狼狈!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艰难地睁开眼睛,迟疑着,颤抖着,咬着牙,小心地朝下崖小路迈出了第一步。 才下得几步,我便不得不开始手脚并用。而此时,闪电,雷鸣,狂风,暴雨,在有如暗夜的天地间尽兴演出。悬崖上的小路又陡又窄,又泥泞又湿滑,路上杂草丛生,灌木荆棘到处都是。我手脚并用,手抓灌木,脚靠岩石,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崖下挪。路上,水流如注,泥土经冲刷不停地掉落。脸上,乱发披散,雨水、汗水、泪水汇在一起沿两颊狂泻。我心里给自己打着气,鼓着劲,更一边呼唤着失踪的女儿:玉竹,你在哪里?你晓得妈妈在找你吗?啊?你晓得妈妈冒着瓢泼大雨在找你吗?…… 我实在应该注意到,在小路的一角,由于水流冲刷得特别厉害,泥土已经有些松动,不断掉落……可我却偏偏没有注意到!而且还将一只穿着高跟皮鞋的小脚落在了那里! 突然,“哗啦”一声响,泥土大块掉落,我“啊”地尖叫一声,脚下一滑,身子猛地朝崖下滑落! 崖下,是茂盛的乱石丛…… 我想,这么高摔下去,我一定会报销掉了! 全一卷 第四章 上天惩罚(1) 其实,上天要惩罚一个人,最残忍的方式并不是让他死,而是让他活着继续接受永无休止的惩罚。因此,我只是经历了这次差点报销的过程,却并没被真正的报销。 我的头在撞击到崖下石头的一瞬,巨大的疼痛和强烈的震荡,使我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 雷声已经小了,代之轰隆作响的是崖上飞挂的瀑布。闪电不再那么近,那么刺眼。风也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昏暗,大雨依旧瓢泼一般。 我一动不动地蜷曲着身子躺在悬崖下的乱石丛中,湿漉漉的头发粘上了几片草叶;雨水浇注在脸上,流走成河;衣裤上糊了不少稀泥,鞋子掉了一只,丝袜也破了个大洞。我静静地躺着,只觉得头疼欲裂,而且伴随着眩晕和恶心。我想,我也许摔成脑震荡了,心中不由充满了悲壮的情绪。 我就这么躺着,一动都不想动。我想此时,我身边应该有个强壮的男人,一把抱了我,急冲冲送往医院,检查、治疗、静养才是。可我的男人却远在千里之外,别说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我想哭,伤伤心心地哭;想就这么躺着,永不起来。 可我哪有哭的资格?又哪有永远躺着不起来的福气?我不仅不能哭,还必须得尽快爬起来! 我试着从四肢到躯干逐一动了动,自查了一下身体状况。这么高摔下来,摔伤哪个部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要是不进行自查便乱动,很可能造成二次伤害。不过,除了头疼头晕之外,我并没发现其他部位有问题,于是努力地扶着石头慢慢爬了起来。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不想也不能就这么躺着。 爬起来是个艰难的过程。我只觉得头疼得厉害,而且伴随着眩晕和恶心。我想我一定被摔成脑震荡了。记得玉树小的时候摔过一跤,头碰了石头,导致颅压升高,就这症状。我想我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赶紧去医院检查、治疗。可我却不能!我必须得先找到玉竹和海燕,不然,两个老人非得急死不可!要知道他们因为没法向我和亮子,更没法向李远龙交代,心里一定比我们更着急。 我艰难地爬起来,因为头太晕,不敢轻易迈步,只好先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我抬头望了望眼前的断崖,心里满是后怕。天神,从这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又是摔在乱石丛,我居然没报销,真不知是托了谁的福! 我呆呆地望着悬崖,目光停在一棵灌木上。只见一只玲珑的高跟皮鞋,挂在一截断枝上,正以一副嘲笑的姿态俯视着我。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有些哭笑不得,顺手抓起一块石块便朝那鞋子扔了去。可鞋子没扔着,石块却力尽回落,在崖上滚动,要回来砸我自己。我赶紧起身,飞快地跳了开去。由于一只脚光着,不敢落地,我跳动的姿势显得很滑稽,这引得我笑了起来。 是的,我笑了!尽管这笑让我的头好一阵疼,好一阵晕。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次摔打,虽然吓了我一跳,让我自我感觉被摔成了脑震荡,但并没太让我觉得有多沮丧,反而坚定了我找到玉竹的信心。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不明白这信心来自何处。 休息了一阵,觉得头没先前那么疼,那么晕了,我便折了根灌木枝条将鞋子挑下来,穿上之后,寻路继续下行。后面的路好走多了,尽管我因为头晕走路有些晃,不稳,但还是不久便来到了李远龙家。 这是一座破旧的未建成的两层楼房。上面一层只是砌上了半人高的砖,高高低低的,像女墙。底楼一共三间,正房两间,偏房一间,偏房是小青瓦屋顶。砖墙陈旧,瓦片残破,显得破败没有人气。屋前地坝没有硬化,坑坑凹凹的。疯长的杂草从边沿向房檐下蔓延,风雨之后,倒了一大片。几块碎石隐没在草丛中,算是从运输便道通向大门的路。大门紧闭着,被雨水淋得水湿,门上那不知哪年贴上去的年画,早已面目全非,不可辨认。窗户遮了一张篾席,破破烂烂的,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这就是李远龙的家,我此行的目的地。 堂姐早几年前便去世了,李远龙父母也已不在,这个家就李远龙和海燕父女俩。由于体弱多病,李远龙干不了重活,出勤率低,又没什么技术,只能打打杂,一年挣不了几个钱。虽然家里除了一个女儿并没别的什么负担,但还是穷得叮当响,好不容易把楼房建到眼前这个模样,却因为修高速路的缘故,邻居们都搬走了,他也打算搬迁到地势高的地方去,免得遭大水淹,因此这破房子就再也懒得修了。不过,再造一座房子对他来说难度实在太大,他还必须得在这破房子里住上几年才行。为了能实现搬迁,也为了能谋得生存,李远龙不得不狠心丢下女儿海燕,独自外出打工。幸好婆婆愿意领养海燕,否则,小海燕就只能自己管自己了。 婆婆领养海燕,本是出于善心。可眼下,她的善心却给我们家领来了祸事!我们正想法联系李远龙,真不知道他一旦得知海燕失踪的消息,将会是什么反应! 雨小了很多。 我全身水湿,脏污,拄一截断枝,踉踉跄跄地来到李家院外,就像个乞丐。站在地坝草丛里,我捋了捋贴在额前和两颊的头发,高声喊道:“李海燕,我是苏娟舅妈,你在家吗?快开门出来!玉竹,妈妈找你来了,你也给我出来!” 喊了几遍,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应。昏沉沉的天空下,只有四野不绝的霍霍水声。 我有些失望,却不甘心,趟开杂草,迟疑地朝大门走去。在我艰难步履的身后,留下了一串泥泞的脚印。回望这串艰难的脚印,我无端地想起了连接母体与婴儿的脐带,感受到生产时撕裂的疼痛。我想,儿女是母亲心头的肉,一旦剜去,母亲心中的血将为之滴得干干净净。我这样想,李远龙也一定会这样想。要不找到他女儿海燕,他不怪死婆婆,找我家扯皮才怪! 我来到偏房门前,用手推了推门,没推开,门从里面闩上了。我无望地呆了一会儿,又去堂屋大门看,却见那门一把大锁锁着。这我知道,农村人,为了节省买锁的钱,通常是闩一道门,锁一道门,不会有两道门便配两把锁。 我不甘心,四下看了看,发现了破席子遮着的窗户,连忙踉跄着过去,凑近破洞朝屋里看。破屋子一览无余,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一阵巨大的悲怆和绝望感催生一股莫名的大恸,陡然从我的心脏涌起,并迅速扩散至整个胸腔,全身全体,瘫痪了四肢,堵住了咽喉! 什么叫欲哭无泪?这就是! 全一卷 第四章 上天惩罚(2) 我突然感觉到了极度的绝望,并因绝望而异常痛苦,又因痛苦而近乎疯狂。我返回大门口,发疯地打着门,打得那把大锁哗哗直响。我哀哀地哭叫着:“玉竹,你给我出来!你出来呀!妈妈找你来了——”可惜,屋子里没有半声回应。除了我的哀哀哭叫,只有野外的阵阵流水声,以及间或响起的雷鸣。 我的整个身心近于崩溃,打了半天门,最后瘫软在了门外,不停地流着眼泪。 正在我绝望无助的时候,手袋突然震动了起来,有电话。我怕是公婆打来的,担心刘军那里出意外,赶忙揩了揩眼泪,摸出电话来。 电话却是老公亮子打来的,我松了口气,接问道:“什么事?” “当然是问玉竹和海燕的事!”亮子在电话里焦急地道,“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我觉得鼻子一阵酸,想哭出声来,却最终强忍着,没敢流露出半点悲伤,只淡淡地说:“刚到家,正打听呢,暂时没有。” “得抓紧!”亮子忧虑地道。 “放心吧。一有消息,我就给你电话!” 打发了亮子,我手捂着鼻子,让眼泪哗哗地流下,却硬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是个要强的女人,就算到了这地步,也绝不肯服输。 我料定在李家暂时不可能会有什么新的发现,又见已经四点多钟了,心想还得在下班前去派出所呢,便打算离开。但我犹自不死心,又围着李家绕了好几圈,想寻找到哪怕一点点线索。可大雨过后,房前屋后被冲刷得没一点人来过的迹象。见实在找不到线索,我这才绝望地离开。 玉树还在派出所关着,我得想法把他弄出来。即使弄不出来,也得去看看,至少要弄清楚,他干吗要捅人家刘军啊!另外,我娘家父亲一个人在家,老境也很是凄凉,又在回家的半道上,我怎么着都得先去看看。 娘家就在月牙湾,离李家不太远。我的哥嫂都在我手里做工,子女都大了,去广东进了厂。我母亲已经去世,家里只留下年近八十的老父亲。 父亲是个长年哮喘的老病汉。他的病是我一知事就有的。在生活困难那些年,他的病常常发作,一发作起来就咳嗽喘粗气,他犯病难受的样儿,常常让看他的人都觉得喘不过气来。这些年生活条件好了些,他的病倒没怎么发作了,但却因岁数大了的原因,一发作起来就非常厉害。毕竟他已七十八岁高龄,差不多已经活到人生的最后几个年头。可怜他大儿子五十多岁,小女儿也已三十五六,却不得不独自一人拖着病歪歪的身子,留守在乡下,凄苦地过活!前年十月,天还没开始冷,他却熬不住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在我们赶回家之前,他就一个人,不吃不喝地睁着眼睛在床上熬了三四天,险些一命呜呼…… 每当想起这些,我就难过得想哭,一千遍一万遍地咬牙发誓说,一定要回家好好奉养老人。可临到每年开春,却又一再违背自己的誓言,扛起行李卷,上了外出务工的火车……是的,都外出了,老人可能死在床上,身边连个收尸的后人都没有;可要是都不出去,大家就可能都得饿死在床榻之上。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农民,总是在这种矛盾中接受煎熬,又总是在这种矛盾中顽强生存。 我来到娘家时,父亲正趁雨后无法下地在堂屋里忙碌着编竹器,邻居苟家的傻姑蹲在旁边看。可能父亲的哮喘又犯了,喘气跟扯风箱似的,咳嗽更是咳得脸泛红潮,眼睛直翻白。可就算这样,他也不肯停下来。一边哼哼着,一边编他的竹器。他手里忙活的,是一只快要成型的菜篮子,编织得特别精致乖巧。 见了我,父亲显得很吃惊,扔下手里的篮子,迟疑地站了起来,不咳也不喘了。他呆望了我一阵,忽然快步过来,一双枯藤也似的手抱着我的双肩,流着老泪哽咽道:“娟,你怎么给弄成了这样?”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却强忍着笑了笑说:“没事儿,淋雨了,又摔了一跤。” “快坐下,我去你大嫂家给你找一套衣服换上,小心着凉!”父亲让我坐下,自己则抹着泪,准备去找衣服。刚一转身,他又扯起了“风箱”,喘得让我心里难受。 我赶紧拉住他,说:“爸,别去找,我一会儿回家去换。你也坐坐,让女儿看看你。爸,你一个人在家,过得还好吗?哮喘又犯了吗?看医生没有?” 我知道父亲一人在家苦熬的难处,问到此处,早已伤心难过起来。这一伤心不打紧,又勾起一双儿女的事来,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掉了下来。 父亲见我伤心难过,忙好言劝道:“娟,别难过,我这老毛病没事。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玉竹和海燕的事,咱们慢慢来。玉树的事,我刚听说,——总会有办法的,别急,啊!” 我原本是来看望、关心父亲的,没想到头来反要父亲来安慰,心里顿觉万分不该,赶紧擦干眼泪,强颜笑着说:“爸,放心吧,我没事。倒是你,要特别特别注意身体,别累着了,别受凉,别——” “你就放一万个心吧!”父亲爱怜地替我摘去头上的草屑,说,“娟,你们在外面不容易,就不要老挂念我。我好好的,能吃能睡。倒是你,千万别着急上火,啊!” 我因为还要去派出所,不敢多做停留,约好过几天再来看他,便匆匆告辞要走。父亲很是不舍,却不敢挽留,揩着红红的眼圈把我送了出来。 傻姑也送了出来。 我发现那傻丫头肚子有些不正常地大,心里没来由地紧了一紧。这是个吃饭不晓得放碗,撒尿不晓得上厕所的弱智姑娘。傻姑原先其实并不傻,相反还很聪明。她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就把她寄在家里由爷爷奶奶抚养。两岁多的时候,因为爷爷奶奶疏失,她把小手指伸进了电源插孔……虽然最终没死,却跟个活死人差不了多少。我清楚地记得,傻姑是跟玉树同年出生的,今年十六岁。十六岁的傻姑,似然智力没怎么发展,但身体倒是发育得跟正常孩子一样。她并不胖,肚子不应该像怀了四五个月孕似的大。我之所以心里要紧这么一紧,是害怕别是父亲守了几年空房,熬不住了,对傻姑做了什么傻事。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父亲毕竟快八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就算有那心,也应该没那份力气。 正在我犯疑嘀咕的时候,傻姑忽然拦住我,双手比划着,莫名其妙地说:“蒙!”傻姑发音不清,也不知道她到底说的是“蒙”还是“门”。 “她说什么呢?”我问父亲。傻姑经常到我家玩,我想父亲也许能听懂。 “谁知道?”父亲苦笑道,敢情他也听不懂。 “蒙!”傻姑见我们不理她,似乎急了。 我见傻姑这样,觉得有些奇怪,正想问她什么意思,却见傻姑的父亲苟占光走了过来,忙笑着招呼。苟占光见了我,怔了怔,强笑应道:“娟回来了?怎么弄成这样?玉竹找到了么?” 他笑得很勉强,我们见面总是这么尴尬,我也没在意,点点头道:“刚回。这不,为找那死丫头淋了雨,摔了筋斗。苟哥,你不是在昆明做生意吗?怎么回来了?” “哦?最近生意不太好!”苟占光再次强笑了笑,拉着傻姑的手,要带她离开。 傻姑显然不想离开,一再朝我说着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蒙!蒙!蒙!” 望着苟家父女的背影,我疑惑地问父亲:“苟占光无缘无故怎么回来了?” “你没看出来?”父亲咳了声嗽,压低声音道,“傻姑不晓得被哪些混小子搞大了肚子,他是回来算帐的!” “啊?”我吃了一惊,心想还真是怀上了啊。不过我很快便又放下心来,听老父亲的口气,好像这事不是他干的。只要不是老父亲干的,我可就放心了。我正欲问个详细,父亲却催促道:“赶紧回家换衣服去,别挨时间了,小心冷出病来!” 我知道父亲这是不愿意背后说人家的闲话,加之自己也没闲情,于是放弃探究,赶紧回家去。 走出两三丈远,我感觉父亲好像还站在原地目送我,回头看时,却见他正两手抹着眼泪,瘪着嘴在那儿哭。见我回头,慌忙转身回屋去了。我的心像被人生生揪住了似的,鼻子陡然一酸,泪水不由自主地溢满了眼眶。我真想跑回去,跪在他老人家面前,忏悔我的不孝…… 全一卷 第五章 教子无方(1) 到家时,我整个人都快冻僵了。 我家是一座小洋楼围成的三合院,楼高两层,外墙贴着暗红色的墙砖,在林木的掩映下,给人一种绿树红墙,乡间别墅的感觉。和所有沿便道修建的农家一样,我家地坝外也砌有七八十公分高的围墙,一八墙体,墙体上也贴了墙砖。这种围墙可以挡住鸡鸭,不让它们乱跑,也可以当凳子坐,夏夜还可以搁了凉床凉棍露天乘凉,是一种既经济又实用的建筑。院子没门,只设了个门似的开口,并以水泥斜面与便道相连。 雨后,到处跑着浑浊的水流,家家户户院子里的水都顺着水泥斜面流到便道上来,便道一时间几乎成河,偶尔露出水面的石头,有如岛礁似的。 我先去董婶家取行李。董婶正趁雨后有空收拾房间,见了我,笑着迎了上来:“狗日的娟,你终于来拿东西了!”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因为没空,又冷得浑身哆嗦,我没敢跟她多聊,取了行李便赶紧回家。 其实,董婶也是个从来没空闲时间的老太婆。在老辈人看来,董婶是个绝顶能干的人。她不但会骂人,能骂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骂得村干部甘当缩头乌龟,而且很能做事,劳力比一般女人都大,能顶一个男人。农业社那会儿,一般女人出工,一个工作日只记八成,全村就她一人跟男人一样记十成。这一来因为她劳力大,能干男人干的活,二来也因为她会骂,骂得村干部不得不那样记。 近些年,大家不再死守在家,去侍弄那不打粮食的几分薄地,纷纷外出务工,靠技术或者靠劳力挣钱。董婶眼红,也要出去,几次三番找我说情,要我带她出去。我晓得董婶的厉害,自然不肯。一来董婶虽说身强力壮,但毕竟岁数大了,一旦有个闪失,谁负得起责任?二来董婶太能骂,她要万一在工地上撒泼,大家还想不想做事?三来董婶儿女们也不肯,事先跟我打了招呼。在农村人眼中,董婶算得命好的女人。两儿一女,又各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可谓人丁兴旺,福气满堂。儿女们需要父母留家照看孩子,坚决反对董婶外出。董婶见我不肯带她出去,转而求其次,硬将根叔塞给我说:“狗日的娟,不要你婶去,婶认了,你要再不让你叔去,婶可就从你祖宗十八代开骂了!”没法,征得董婶儿女同意后,我答应了她。 董婶一个人在家,照看着六个小不点儿。亏她能干,一个人带六个孩子,竟还种了全家族十来口人的田土。非但如此,她还把三个儿女连同她自己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任你随时去她家,你都会发现,尽管她家有六个小孩,但家里却总那么干净、整洁,绝不像一般农村家庭那样鸡粪满地,柴草乱堆,又脏又乱的难以下脚。 董婶照看的六个孩子,三男三女,最大的叫玉梁,十一岁,和玉竹同年、同学;最小的玉甜四岁,刚上幼儿班。董婶一向相信棍棒之下出好人,她的三个儿女既不作奸犯科,又都孝顺老实,就是她这样教育出来的。记得她家老二小时调皮,她曾把他绑在凳子上打,打得皮开肉绽之后,又搬去江边,扬言要将他沉江,吓得老二以后再也没敢犯过事。为了管住六个小家伙,她更是变本加厉,将棍棒教育发挥到了极致。孩子们一见她生气动怒,便都跟上屠宰场似的,战战兢兢,惶恐惧怕,等闲谁也不敢犯错。但孩子就是孩子,不犯错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她这种法西斯教育之下,孩子更容易形成阳奉阴违,背后使坏的畸形性格。大孙子玉梁就是这样,当着奶奶的面,他是个乖得让人心疼的好孩子,但一背着奶奶,便好吃贪嘴,又偷又摸。董婶的这种教育方式,更造成了小孙子玉甜性格极度内向、孤僻,像得了自闭症似的。 而董婶自己的情况也很不妙。她要强了一辈子,什么地方都好打肿脸充胖子,身体早落下了病根。那病一犯起来就异常凶险,她已好几次险些丢掉老命,正不知她还能如此折腾几年。 回到家,我胡乱擦了擦身子,换了身干净衣服,连头发都没吹干,便匆匆上派出所去。我急着去看看那个犯下天大错误的家伙,心想就算暂时弄不出来,也应该先弄清楚他捅人的原因,要知道,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竟然敢把刀子捅进同学的心脏,他的心性一定出了大问题。一个心性出了大问题的家伙,应该比他捅伤了同学本身更可怕!同时,玉竹海燕失踪是报了案的,民警们也许找到了什么线索呢,我总得去问问。 来到派出所,已到下班时间,再晚来一步,可就找不到人了。我先问玉竹的事,得到的是摇头敷衍,我不敢生气,接着问玉树的事。民警或许因为没帮我家找玉竹和海燕感到惭愧吧,在玉树这事上倒没为难我,先向我介绍玉树捅伤刘军的经过,然后让我交五百罚金,便把玉树交给我,叫我领回去好好管教。我特别关心玉树捅人的动机,临出派出所大门,问所长道:“陈所长,我那死小子到底为啥捅人啊?你们调查过没有?” 陈所长不以为然地说:“为啥?不为啥!两个家伙玩笑开过了头,不小心将刀子插进了心脏。” “不,不可能这么简单!”我摇头道。 “呵呵,你这人倒是怪了,这难道不是你最想要的结果吗?难道你想要个故意伤人?跟你说吧,我们是既问了你家赵玉树,又调查了目击学生,他们可都是这样说的。”陈所长有些不快了。大约是我这样说话,让他误认为是怪他们的调查不深入,工作不够尽责吧。 “不,我还是不信!”我坚持己见,这事我可得问清楚,我绝不相信那死小子捅伤刘军仅仅是因为玩笑开过了头!要知道我可为他设想过好几种捅人的动机:诸如心怀仇恨、心理变态、争风吃醋、矛盾激化……独独没想过这种没有动机的动机。 全一卷 第五章 教子无方(2) “你要是对我们的调查有怀疑,可以问你儿子。”陈所长见我不识好歹,冷笑道。 我听陈所长话音不对,这才发现因为自己生疑,惹人家所长不高兴了,赶紧赔礼道:“对不起啊陈所长,我没怪你们派出所的意思,而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呵呵,没事。你的怀疑也是合情合理的嘛,回头我们再细查一下,查明白了再告诉你,好不好?”陈所长强笑着,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怕再说些什么不得体的话又让所长不高兴,赶紧告辞,出了派出所大门。 玉树正低头站在门外。 只有十六岁的玉树,却比我足足高出了一个头,只是偏瘦,身子显得单薄。穿戴有些不伦不类,长得一副让人见了就想动手扁他的桀骜不逊、浑身长刺的样子。 一见玉树,我便无端地想起躺在病床上无辜的刘军,想起刘军那些亲戚老表叫嚣的嘴脸,也想起婆婆飚高的血压,以及我找玉竹时摔的那一筋斗,犹自觉得头疼难受。我忍不住怨气上冲,且不问他捅人的动机,却拉着他不由分说便往外走。 我走得快,玉树跟不上,被拽得踉踉跄跄的,不由嚷道:“妈,你干吗呀?想拽死我呀!” “老子岂止想拽死你,老子更想一脚踢死你!你个狗日的混球,不拽你,你出得了派出所吗?”我恶声恶气地骂着,依旧快步前行。 “不是已经出来了嘛!你干吗呀?”玉树挣扎着道。 “我干吗?老子还想知道你想干吗哪!你狗日的说,为什么拿刀捅人家刘军?”我见已离开派出所,来到了街道上,便放开了玉树,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问。 “开玩笑开过头了!”玉树没好气地道。 “放你妈的狗屁!你以为你狗日的哄得了派出所,就能哄得过你老娘?说,老子要听真话!”我手指着玉树的额头,骂得唾沫直飞。 “爱信不信,又没人强迫你信!”玉树顶撞道。 “好!赵玉树,你龟儿子有种!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我气得浑身直抖,一边骂,一边四处找趁手的东西,见街坊门前放着一把扫帚,跑过去便抓在手,气冲冲要教训那混小子。 玉树见我要动手打他,竟将脖子一拧,倔强地拗着头,说:“妈,我劝你别在街上打人,不然,我认得你是我妈,我的拳头可不认得!” 死小子连这么不孝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不由得火上浇油,气得头发晕,大骂道:“赵玉树,老子生你养你,就落得你狗日的这么一句啊?你说打不得是吧?那老子还真想看看,打了你狗日的,老子能犯什么法,你又敢把老子怎么样!” 我已经气疯了,骂着,扬起扫帚,便朝那混小子头上拍去。混小子倒挺机灵,赶紧一闪躲过,跑出几步,回头道:“妈,你再打,我可还手了哈!”这混球跑就跑呗,还回头说这种话,把老娘的肺都快气炸了。 我为人要强,哪容得儿子跟自己叫板?一拍不成,早已抢前几步,又一次拍了过去。 这次那混小子不躲了,却伸手将扫帚一把抓住,而且无论我怎样夺,他都死不松手! “赵玉树,你狗日的想造反啊?快松手!”我在大街上遭儿子如此顶撞,顿觉颜面无存,恨不能一口吃了那混账东西。 “妈,我连刘军都捅了,我还怕造你反吗?这都是给你逼的!”混小子真混,像要气死我才甘心似的。 混小子死抓着扫帚不放,我想夺又夺不下来,更怕一松手扫帚落到他手里,他反过来打我,那我可就丢人丢大了! 我想,儿子跟老娘进行武力对抗,这大概才是上天对我最厉害的惩罚吧!说实话,有那么一瞬,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芙蓉镇不大,街道就那么一两条,随便哪个角落发生点什么事,不到三两分钟便全街的人都知道了。我们母子在大街上吵闹,早吸引得街坊们出门来看。玉树捅伤刘军被派出所抓进去,街坊们应该早见过了,都认得。我又是月牙村出了名的铁娘子,能干人,加之为人处世还算慷慨豪爽,月牙村离街道又不远,街坊们更认得。大家见我跟儿子对峙,赶紧来劝,有掰开玉树的手将他拉开的,有夺过我手里的扫帚拿进屋去的,也有拉住我不让我冲过去再打儿子的。街上人本来多,七嘴八舌地劝,再把我跟玉树两边一分,围成两个圈子,自然就将我们给隔开了。这边劝我消气,那边叫玉树赶紧回家。一时间,人头攒动,街上乱成一团。 玉树被街坊们劝回家去了。我心里气闷,犹自咆哮着要回家收拾他,恰巧玉竹的班主任文老师经过,见是我,便挤进圈子来,拉了我去她家。 文老师今年五十四岁,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当年读书时没少受她的关照,教诲,因此非常尊敬和感激她。玉竹也成了她的学生后,她对玉竹也格外的关照,我对她的尊敬和感激就更深了一层。 文老师把我带到她家,先是批评我不该在大街集市上打孩子,说孩子是应该教育,但不能靠打骂,更不能因为要教育,就在大街集市上伤孩子的自尊。她说:“孩子再有不是,你都不该在大街上动手。这人呢,不论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有个面子思想,谁受得了在大街上挨打受教训啊?你得学会给孩子面子。” 我觉得文老师说得有道理,刚才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可不就是自己教育无方吗?文老师见我接受了她的意见,又说道:“苏娟,这对孩子呢,要多关心,少打骂;多沟通,少对立。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是最愚蠢的教育方式。像玉树玉竹这种留守孩子,从小被爷爷奶奶溺爱,都被宠坏了,又极度缺乏父母的关心爱护,心理极为脆弱,甚至说他们有心理疾病都不为过!他们从来没受过挫折,承受能力差,稍一不如意,就寻死觅活的,喜欢走极端。在教育他们的时候,如果不注意方法,不注意态度,极可能惹他们暴力反抗。” 我深有感触地说:“老师,你说得太好了!我以后一定注意态度和方式。” 文老师见我答应得快,就又问我为什么打玉树。我说想问问他为啥捅人家刘军,还说他敢把刀子捅进人家心脏,这心性肯定出了问题。我就想弄个明白,然后看有没有办法治他。文老师很赞同我的想法,说:“问清楚他捅伤同学的动机是对的,这样才能对症下药,找到教育的切入点。那他怎么说?” “他说是因为玩笑开过了头。”我苦笑道。 “真是这样倒也没什么。”文老师道。 “不可能是这样!”我摇头道,“老师,你想想,开玩笑能动刀子吗?何况刀子还插进了心脏!” “嗯,你说得有道理!”文老师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似的说:“我曾听玉树班主任柳老师说,你家玉树曾经扬言说,总有一天要杀一个人,来逼你们夫妻两个回家,不晓得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文老师这话一出,我的心像给针扎了似的,一阵隐隐作痛。我不相信这话会是真的,但又坚信这话就是真的!这些年,我和亮子一直在外,一年只有春节才能回一趟家,对两个孩子的关心爱护和教育管理实在是太不够了。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很少关心他,他的性格脾气才变得很不好,成天不是打架了,就是抢同学钱财了;不是偷跑到县城网吧上网鬼混去了,就是钻进人家屋里拿人东西了,简直闹得班主任柳老师没半天清净日子过,闹得爷爷奶奶成天提心吊胆的。想想刚才在街上的情景,玉树那桀骜不驯,冷漠无情的眼神,仿佛犹自死死地盯着我,盯得我心胆俱寒。 “唉!”文老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两口子也不容易。农民嘛,尤其是咱们这个穷地方的农民,田少土不多,要不出去挣两个,光靠土里刨食,连家口都养活不了!不过,为了孩子,老师还是建议你留在家里,不要再出去了。” 我点了点头。其实,早前我不是没有考虑留守在家奉养老人和管教孩子这个问题。可是一来山西那边的工地主要是我打理的,乡亲们服我,我要不去,亮子未必能服众。二来我也不放心亮子一个人在外。我见得太多了,这世道,男人不能有钱,一旦有了钱,就都喜欢抛妻弃子找小老婆。别看亮子现在老实,可一旦掌握了工地,鬼知道他会不会嫌弃我这个黄脸婆?有此两层顾虑,年年开春外出时,我都想留下,却都未能留下。你道我想出去吗?放任两个孩子一天天变坏,看着娘家父亲咳得死去活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心疼?我是没办法啊! 谁都知道农民苦,可谁又知道农村女人的苦啊? 我和文老师又聊了会儿玉竹和海燕失踪的事,没什么收获。见时间不早了,想起自己还一屁股的事,我赶紧告辞,先去见柳老师。 见到柳老师时,他正生气。我央求他让玉树回学校上课,他却死活不肯,说除非他不再教这个班,否则,赵玉树便休想再回教室。任我怎么低三下四央求,都无济于事。 我实在没法,只好离开学校。此时天色已晚,我既担心医院里刘军和公婆,又不放心玉树一个人在家,心里还装着玉竹和海燕,别提心有多酸,有多难了。我真希望能有分身之术,把自己分成三瓣:一瓣去医院,一瓣去寻找玉竹和海燕,一瓣去安顿玉树那个混球。 我想,我还是先安顿了玉树,然后赶回医院去替换公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