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白事知宾   我国历史当中,出现过很多神奇的职业,白事知宾就是其中一种。   白事知宾是个什么呢?《醒世姻缘传》第十八回:“合家挂孝,受吊念经,请知宾管事,请秀才襄礼。”京剧《将相和》第四场:“明日我府宴请廉老将军,敢烦作一知宾,替我分神周旋,俾使满筵增辉。”参见“知客”。   说白了,就是丧事上负责主持传统礼节的主持人。   丧事怎么办,该遵循什么礼节,灵堂挂什么花,什么时辰适合上香,都有名堂。   白事知宾有点类似现代社会里的婚庆主持人,不过要更加严格。   在古时候,白事知宾属于‘忠孝礼义’的礼。   奶奶就是白事知宾,她经常说,随着社会的发展,大家对传统礼仪越来越不重视,白事知宾这门传统行业,快要断绝了。现在即便有,也是殡仪馆那半吊子水准。   现在殡仪馆的仪仗队,大多是做给逝者家属看的,并不符合人伦。但因为有面子,有气势,所以大家吃这一套。   每一念及此,奶奶就痛心疾首。   奶奶从事这一行六十多年,十里八乡,算是最有名的一个。   小时候爹妈忙于生意,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奶奶那里度过,所以接触的比较多。   印象中最深刻的一件事是,隔壁孙家村有个老头死了,请奶奶过去主持丧事。   记得那是80年左右,那些年社会动荡,附近发生过命案,奶奶怕我一个人在家出事,所以带着我连夜赶到孙家村。   办丧事的那户人家很有钱,不仅有80年代标准三大件,家里还有着一辆小车跟小洋房。   那人就是开车接我们过去的,能有小轿车接送,我那时候开心死了。   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小洋房面前亮着灯,十几个人无精打采站在门外。应该是长子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跑出来,急急忙忙塞了个红包。   奶奶看了红包一眼,又往屋内瞄了瞄,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   我很纳闷,奶奶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热心肠,只是主持个丧事,怎么话都不说掉头就走?   长子模样的中年人追过来,拉着她不放手。   奶奶瞥了他一眼,说了些什么。具体是什么话,由于那时候年岁太小,记不清,但应该是:这钱我不能收,这事儿我也办不了之类的话。   中年男人还以为嫌钱少,又摸出一叠钱。加起来大概有小一百了。   这可不是小数目。80年代初,富有的人家结个婚也要不了多少,何况这还是农村。中年男人一下给了这么多,这数目就有点大了。   奶奶还是不接,牵着我,头也不回。   中年男人急了,踉踉跄跄跑过来,表情非常急切,稀里哗啦说了好多。   我听了半天,才总算知道原来奶奶并不是他们请的第一个白事知宾。   80年代,怎么说呢。由于一些大家众所周知的原因,被压抑了许久的传统文化,开始了一波小爆发。在那个年代,许许多多的人从操旧业,一时间百花争艳好不热闹。   所以在乡下地方,白事知宾的数量并不少,那中年男人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请奶奶过来,而是请的同村另一位婆婆。   那个婆婆是个老手,懂的很多。   一开始丧事操办的异常顺利,长子请来亲朋好友,婆婆忙前忙后,挂白花,点蜡烛,煮阴米……诸如一切都非常顺利。   出事是出在后半夜。   老爷子死了不过十个小时,婆婆张罗人帮死者洗澡换了衣裳,在堂屋放了张床,床下压纸钱元宝,把死者放上去,然后张罗人开始上香磕头。   结果一磕头事情就来了。   长子首当其冲上香,可是发现香怎么都点不着。长子和老爷子关系并不好,见到香怎么都点不着,张口就骂‘你个老畜生,死了都不让人安心’什么什么的。结果这一骂,就糟了,不仅是香点不着,床头的蜡烛都灭了。   大家慌了,人一辈子能参加多少丧事?哪里见过这种情况。   主事的婆婆让大家不要慌,说是小事情,看她的。   这个婆婆也是有本事的人,立刻判断出事情出在哪。把盖在老爷子额前的纸钱掀开一看。果然,老爷子眼睛睁着,死不瞑目。   这眼睛肯定是后来睁开的。   几个管事的吓一跳,上来想把老爷子的眼睛合上。可是,这能成吗?老爷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就是不肯合眼。   婆婆看到这里,知道了大概情况,当即对长子说了:“你过来,磕两个头,认真道个歉。”   长子脾气倔,不愿意。但是其他亲戚怕啊,围着说了半天,他也心虚了,老老实实过去磕了三个响头,大声说了句:“爹,对不起!”   婆婆也在老爷子耳边说话,大概是,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都要为子女着想,生前有再大的怨言,死了就烟消云散,好好让子女过日子。你也把这口怨气散了,好上路,投个好胎。   说来也神奇,婆婆说完这些话,然后又往床上撒了一叠纸钱,一伸手,就把老爷子的眼睛合上了。   之后事情进行的很顺利,点蜡烛,上香,吩咐后厨做一顿送行饭。   那时候婆婆留了个心眼,并没有让长子先上香,而是在所有亲朋上过香,磕过头之后,才让长子过去。   这里面有个说法。   一般白事会根据辈分大小、关系亲疏,依次磕头上香。不过也有关系最亲近的人最后磕头这一做法——这个叫‘惜别’。   长子先上,是表示的对死者的尊敬,一般程序这样走肯定是不会出事。   但现在的情况是长子不孝,他先磕头的话,死者郁气不散,不肯离去,对这个家庭不太好。其他亲朋先磕头,将死者郁气散掉一点,再由长子痛哭流涕,好生磕两个头的话,死者一般就安安稳稳走了。   长子听从婆婆安排,最后一个磕头。   可是长子才磕第一个头,来送行的亲眷就吓呆了。只见到盖在老爷子额头上的纸钱,哗一下被吹飞,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情况,眼睛又睁开!   当时婆婆就慌了,这下子任凭她再说什么,做什么,老爷子的眼睛都不肯合上。   场间哗然,谁都没见过这种情况啊。   主持丧事的婆婆皱着眉,她一生大风小浪无数,像这种冥顽不灵的死者还是第一次见。   这人啊,一般只要不是怨气太重,或生前是穷凶极恶之人,死后是不会这样祸害自家人的。   古人有云: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这个‘言’在‘红白’之事当中,不仅代表言语,还代表言行。   人一般要死了,是不会做什么特别祸害后代的事情的。   将死之人,在白事里头,也叫弥留之人。和医学定义上,快要死亡的人不一样。   在中华大地上,部分地方的习俗是,在人死前三天,和人新死后七天,统共十天,都被叫做‘将死’,也叫‘弥留’。   当然,还有些地方,‘弥留’是指的人死前三天和死后三天。   十里一乡,八里一俗,各地习俗不一,三天、五天、还是多少天,这种事情没法统一。但是大家都有一个共同认知:人死后是不会立刻到阴间,会在人世停留一段时间的。   生前执念重一些的,停留的会久一些;生前执念轻一些的,会早登极乐。   所以佛家常劝人放下执念。   白事知宾所行之事,就是通过种种‘礼节’,让死者安心离去,早日投胎。 第一卷 第二章 青额头   白事知宾,说起来有些像是引渡人,亦或者道士。   其实不然。   白事知宾所管之事繁杂,甚于道士百倍千倍。   设想一下,中华大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乡小县无数,每个地方、没个时期的风俗、习惯都不一样,可能你在本地主持丧事如鱼得水,到了另一个地方,就会吃瘪。   所以大多数白事知宾,都偏安一隅。想成为一个走遍中华大地的白事知宾,难上加难。   那个婆婆是本地人,对本地风俗、习惯了若指掌,按理来说,主持这个丧事是搓搓有余的。   但是纵观她一生大风小浪无数,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情况——哪有爹死后,一直为难儿子的?   婆婆和老爷子是同村,但并不相熟了解不多,可她知道虽长子不孝,但老爷子也没到死了也不愿意闭眼的情况。   她想起老爷子生前的事情:一年前他老伴儿去世,之后老爷子性情变得古怪,爱发脾气,或许是对老伴儿的思念成疾,行为上也和他老伴儿越来越像,甚至他儿媳妇也感慨越来越像老娘了。   老爷子膝下两子一女,次子在县城安家,小女儿嫁给同村一户人家。长子孙中平最有出息,早早做起生意,发了财。   孙中平平头大脸,婆婆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非常对不起老爷子的事。孙中平想了会儿,摇头说没。   婆婆又回到屋中,在老爷子耳边说了两句好话,试着将他眼睛闭上。结果试了几次都行不通。   满屋子的人急得团团转,就是拿老爷子没办法。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三天,快下葬。   孙中平那个急,为了子孙后代着想,死不瞑目的人肯定不能随便下葬,不然这辈子都别想安宁。   婆婆也没辙,又跑到老爷子身边试了下,可老爷子就是不肯合眼。一直忙活到晚上,婆婆指着老爷子额头上的一块青色痕迹,说:糟了。   原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老爷子额头上突然青了一块。   婆婆当时就急了。   殡葬行业当中有一句话:青额头,白獠牙,半夜三更踏破门儿。   说的是,倘若死者额头发青,有很大几率会‘起尸’,半夜三更寻上门来。   ‘起尸’怎么说呢?即便是在‘白事’当中,也不常见。   巷里坊间流传的谁谁谁死后起尸的传闻多不符实,这些传闻大多是好事之人,添油加醋给自己增添的谈资。说句老实话,这些事,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了能吹牛编出来的。   婆婆当上白事知宾这么多年,也就只见过那么两例。而且顶多是有尸体突然毫无征兆从床上坐起。   随着科学越来越发达,这种事情也渐渐有了科学解释。多是死者被生物静电刺激,所以一下坐了起来。 然而这在白事当中被称作‘诈尸’,和‘起尸’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但是老爷子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额头变青,还是第一次见。   这是大凶之兆。   婆婆当即建议把老爷子拖去烧了,烧了肯定就是一了百了的事儿。   孙中平、老爷子的次子、小女儿三人毫不犹豫反对。   80年代的农村,火葬并不流行,不仅是不流行,甚至在许多人眼里,火葬是没本事的体现,是很丢面子的事情。谁家老人死了送去火葬,基本是要被同村人笑话一辈子的。   婆婆没辙,摸了摸老爷子额头上那块青色,仿佛在触摸一块冰块……按照老爷子这个情况,等脸上也变青的话,这一家子就完了。   于是她想到了我奶奶。   十里八乡最出名的白事知宾,郑凤英。   奶奶叫郑凤英,她并没有和我说过关于自己的事儿。但听老爹说,奶奶娘家那边祖上是专门从事‘白事知宾’这一行业的。   凡事都讲究传承,这一行也不例外。   其实大家要是细心的话,可以发现,当白事知宾的人,一般都和红娘一样都是女性,极少有男性主持丧事。   这是因为,白事知宾这一行许多情况下传女不传男。   一来女性细心,在细节方面,考虑得比较周到,有些什么小纰漏,立刻就能发现。   二来女性体阴,不会太冲撞到死者。倘若是男性主持丧事,和死者相处久了,又和死者没有血缘关系,很容易就被阴气冲撞了。久而久之,容易落下病根子。   这也是为什么建议大家看到谁家在操办丧事的时候,绕道走的原因。   你和死者又不是亲属关系,死者找上你,归你倒霉。   不过孙中平也没想到,千辛万苦把我奶奶请过来,结果奶奶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孙中平那个急啊,过了零点,老爷子就要在家里停第四天了。   他虽对红白之事知道的不多,但也知道,老爷子最多只能在家里停三天,要是时间久了的话不太好。   具体怎么个不太好法,很少有人愿意去尝试,何况老爷子的情况本来就不正常。   奶奶执意要走,孙中平没办法。这时候一个婆婆从屋里急急忙忙跑过来,拉着奶奶的手不放:“凤英姐姐啊,您可一定要帮这个忙。”   奶奶看了那个婆婆一眼,终于松口,被孙中平和一干亲眷请到了堂屋。   不过那时候奶奶并没有让我观看全过程,只是在一干参加葬礼的人群当中,挑了一个青年男性,要他在屋外好生看着我,不要让我到处乱跑,并且无论如何都不要靠近堂屋。   再之后的事情,我就不怎么清楚了。许多年以后,等我长大成人,问起奶奶,她才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此之前,先得说说白事知宾。   严格意义上来说,白事知宾并不是驱邪捉鬼的道士,也不是负责超度的僧人,他们只是‘迎宾’。   将‘客人’伺候舒服了,好让他们‘上路’。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迎来送往’的多了,自然会碰到很多邪门的事情,所以说他们或多或少还是会一点儿驱邪的本事的。   奶奶那天晚上也做出了一些类似的事。   那时候,我尚年幼,孙中平家里发生的事情,在我心中成了阴影。   或许是记忆的无限夸大,那个乌漆墨黑的夜、亮着灯的屋,和空气中满溢的纸灰香烛味,让我做过无数次噩梦。   我始终记得那夜在小洋房外,挡在我身前的青年一脸惊愕的样子,还有屋子里传来的古怪声响。   这些记忆横亘心头,奶奶却始终不愿提及。   后来我才知道,她并不想我深入追究这些,只希望我把一切都当成一个故事。   但有些事情就是命。   18岁那年,我考上外地的某大学那天,奶奶终于把我叫到房中,语重心长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奶奶的话一直回荡在我耳中:“小六啊,长大了,要出去上大学了,奶奶为你高兴。”   “不过有句话你要记住了,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要躲远一点,不要让奶奶为你担心。”   我仔细听着,原来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些难以预料的事。   那天晚上,我们赶到孙中平家,奶奶远远看到躺在堂屋的老爷子,就知道了今天不能善了,所以掉头就走。   ‘青额头’这一情况,其实并不罕见,古往今来,发生过无数次。   可次数虽多,但中华大地多么宽广?上下五千年,从塞外到中原,死过的人有多少?平均下来,‘青额头’出现的比例低得离谱的。   或许死去数十万人中,都难有一人。   奶奶见过‘起尸’,却从未见过‘青额头’。   青额头一出,处理不当,要出大事。 第一卷 第三章 下灵人   当下最好的解决方法肯定是把老爷子拖去烧了,但火葬场离这边十万八千里,要在大晚上、赶在凌晨之前,把人拖到县里烧了,不太现实。   被孙中平请入屋中之后,奶奶拿了把椅子,在老爷子身边坐下。   先前管事的婆婆叫张翠娥,也拖了把椅子过来。然后把孙中平等人赶了出去,小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   张婆婆道:“孙中平肯定有事情瞒着。”   奶奶垂着眼睑,抿了抿花白的发髻:“白事知宾,只管‘送行’,不管家事。”   张婆婆满脸愧疚:“姐姐说的是。”   真正意义上的白事知宾都有自己一套方法判断死者是否‘安分’的方法,就跟卖水果一样,卖的多了,用手颠一颠,就能估算出有多少分量。   奶奶和张婆婆自然也有方法判断老爷子是否安分。   只是稍稍看了一眼,便知道,老爷子身上阴气相当重。   老爷子静静躺在堂屋中,木板做床,头朝大门,脚边点长明灯,由于是二层小洋房,没办法在屋顶开个洞,让死者魂魄飞升、出煞,所以二楼的窗户开着,还点着白蜡烛、烧着纸钱,引魂魄飞升。   这是很标准的停灵程序。   ‘停灵’根据各地习俗不同,具体情况也不同。只要满足当地风俗,一般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张婆婆先来此地,一干事宜做的不错,程序上没有丝毫问题。   问题就出在为什么孙中平一磕头,老爷子就不安分?   孙中平身上并没有带什么‘禁忌’物品,老爷子被什么东西冲撞是无稽之谈。   奶奶寻思了半天,干脆吩咐人去弄了一小袋锅底灰,把锅底灰混着土,堵住老爷子鼻孔。   张婆婆见状,愣了一下,连忙道:“还是姐姐有本事。”   孙中平忙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死者会闹,十有八九是因为有事情舍不得、放不下。锅底灰混泥,堵住鼻孔这叫‘封窍’。   堵住鼻孔之后,可以防止老爷子魂魄出来吓唬人。   锅底灰封窍,这在‘白事’之中,并不算什么很高深的学问。   在以往,死者对人世留恋是常有的事儿,但是新死的魂魄在人世停留久了,难免被世间阳气冲散。所以用锅底灰堵住死者鼻孔,防止魂魄从躯壳中出来,也防止他们被阳气冲散。   然后再找和尚超度。   老爷子魂魄被堵在躯壳当中,不能出来作乱。奶奶让孙中平赶紧趁这个时候上香磕头。   果然,孙中平这次再上香磕头,再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发生了。   不过这只是治标不治本。   其他人见到孙中平忽然能磕头了,全围上来看。张婆婆把人都赶出去,孙老爷子的三个儿女。   奶奶发话了。   “拖得一时,拖不了一世。”奶奶端正坐好,给老爷子烧了点元宝,又说:“明天卯时之前都不会有事,但日出之后就不好说了。我也只能帮你拖几个小时,够你花时间送去县里的火葬场。”   孙中平慌了,跪下来,想到可能要被同村人嘲笑一辈子,涕泪横流:“不能烧!您帮帮忙!”   奶奶叹了口气,孙中平不让烧是意料当中的事。   这时候老爷子的次子和小女儿也跪下求助。   奶奶瞥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张婆婆起身,把次子和小女儿请出门,只留下孙中平一人,准备给他做思想工作。   奶奶打断她:“事情也不是不能解决。”   张婆婆是个聪明人,一寻思,大概就知道要干什么了。   这种事情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想。   用锅底灰封住鼻息,只是缓兵之计。老爷子心有怨气,孙中平又不让烧,就算今天强行把老爷子埋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会从地里‘爬’起来,那么到时候倒霉的可不止孙中平一家。   现在唯一能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请老爷子‘出来’,让他自己说有什么苦处。   这在‘白事’当中有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叫‘解铃还须系铃人’。   说白了,就是‘请灵’。   不过这里头有一些困难,请灵,不是说请就能请出来的。   张婆婆问:“姐姐,行得通?”   奶奶摇了摇头说:“我没这本事,不过有人行。”   孙中平膛目结舌。   张翠娥婆婆若有所思,半晌醒悟过来:“原来是这样!”   说着急急忙忙去张罗一些东西去了。   孙中平还傻傻站在哪儿。   奶奶指了指身边的空凳子,示意他坐下。   “咱们白事知宾一般只负责丧事礼节,祖上有训,‘只执礼,不执事’,干涉‘先生’的事情,是会遭报应的,所以接下来的话你要记住……”   奶奶这里所说的‘先生’,代指的死者。在白事知宾口中,‘死’、‘丧’是很忌讳的。   白事知宾,只执礼,不执事。   这是祖上之训。   凡事都有个祖师爷,像孙真人留下医道疗病,吴道子留下丹青,鲁班留下石木二匠修房造屋。但是白事知宾并没有明确意义上的祖师爷。   有一说是,白事知宾拜房玄真人。   传说房玄真人留下船只渡人载物,载的不仅仅是人世间的人和物,也载阴间的‘人’和‘物’。   所以有的地方,白事知宾会礼拜房玄真人。   白事知宾夸大了说,就如同渡船,引渡寿数已尽的人们通往阴间。   他们是连接阴阳的渡船,自然也会有办法请灵。不过奶奶并不会真去渡‘人’到这边来,这是违背祖训的事。   白事知宾的请灵,不同于和尚、道士,严格来说,和尚、道士的叫‘召灵’。   一个‘召’一个‘请’,一个命令,一个请求。   天差地别。   这也是白事知宾和道士的区别。   知宾讲礼,道士不讲‘礼’。当然,此礼,非彼礼。   这些都是题外话,暂且不提。   再说孙中平家,用锅底灰混着泥土堵住老爷子鼻孔后,老爷子安分了下来。   但是额头依然青的吓人。   张婆婆忙前忙后,不到半个小时,弄来了煮熟的糯米、白纸、银针、香烛等一干物什。   孙中平忐忑坐在那儿。   奶奶正眼不瞧他一下。   只执礼,不执事。这在祖训当中,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话。奶奶今天帮忙执事,已经是破了大戒。当然不会给孙中平好脸色看。   孙中平还懵懵懂懂不自知。   张婆婆准备好一切,奶奶吩咐人去请同村的另一个老人。   世间三百六十行,有上九流,也有下九流,但这些都是做凡间买卖的。除此之外,还有旁门三十六,左道三十六。   当然,这种说法并不统一,旁门左道之数有多少,很难统计。不过有人说,旁门左道也应该包含在世间三百六十行当中;也有人说,旁门左道应该立传另说。   但是古往今来,残存典籍,并没有详细分说其中区别,而且不同典籍分歧很大,所以很难界定。   曾有云:三百六十行中人,尽有狼心狗行,狠似强盗之人。   这里说的不仅仅是人心狠毒,也暗指三百六十行当中,包含旁门左道。   上古时期,‘左’为吉。先秦典籍中多有相关例证,如农业的丰歉,有“岁星出左有年,出右无年”的说法。岁星即木星,象征着丰收年。所以在古时候,‘左’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儿。   所以旁门左道之说,大多是随着时代的变化在变化,很难分清‘旁门左道’中的行业,在这个时代是好,还是坏。   白事知宾属三百六十行当中,但有一种和白事知宾关系非常密切的职业,属‘旁门左道’。   奶奶称他们为‘下灵人’。   他们也被其他人唤作‘神婆’、‘灵媒’、‘乩童’等等。   当然,里头也细分了许多派别,这事儿另说。   孙中平所住的村子当中,就有个下灵人,奶奶和他早已相识,但是极少来往。   那人住村尾,小山脚下,经营一家棺材铺。   村尾有间土屋,屋子非常古怪,两扇式的木门紧闭着,门的左下方,开着一扇小门。小门不过三十厘米高,门未关,像特地是给宠物开的门。   其实这并不是给宠物开的门。   这叫‘阴门’,也叫‘去门’。   我们走路,不管路往何方,总是靠右走,这才是生人走的路。然而死者和我们不一样,他们靠左行,这门就是专门给死人走的。   来请人的是个小年轻,他急急忙忙敲门。   才敲两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老头掌着蜡烛开门,小年轻气喘吁吁,刚准备说话,被老头狠狠瞪了一眼:“鹅舍你慌丝啊!”老头小心把蜡烛护着,嘴里嘟囔:“小心把蜡烛灭了,你就完了。”   老头是陕西的,脾气不怎么好,一急,就容易蹦出陕西腔。经常见到他面红耳赤,一半陕西话,一半普通话和人吵架的样子。   小年轻知道这点,等气息平稳后,说明来意。   老头宝贝样将蜡烛放回桌上,用灯罩罩住,喊小年轻进来坐。   他哪敢进去。   老头家的棺材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邪门,传闻有小孩在在他家附近饶了圈,回去就病了三天,说是魂魄被吓丢了。   见对方不进来,老头转身要关门。   小年轻急了,匆匆进去,战战兢兢地坐下。   老头也不慌不忙坐下,示意小年轻不要说话,然后两人大眼瞪小眼,看着桌上的蜡烛出神。   蜡烛缓缓烧着,在灯罩中,火烛时不时噼啪一跳。   等了半天,老头拍了拍身边的空凳子,总算说话:“是不是出事儿了?”   还没等小年轻搭话,只见到蜡烛在灯罩中啪的一跳,然后就熄了。   老头忽然叫起来:“咿呀,咿呀,果然出事了,走!去你家。”   小年轻纳闷引着老头过去。   老头远远看到孙中平家的样子,忽然笑开了花:“有意思,有意思。”   别人家都死人了,他还有意思,小年轻觉得费解,怪不得村里没什么人跟他来往。   老头背着手,走进门。   他路的姿势非常古怪,两脚岔着,走外八字,却又没有当官的那种威风,只有说不清的古怪。后来奶奶才告诉我,这并不是八字步,也不是踱的官步。这叫‘镇’步。走的是威风之‘势’,但不走威风之‘形’。   这步子是走给‘鬼’看的,正常人看起来觉得古怪很正常。   这是下灵人专属的步子,下灵人虽能沟通阴阳,但毕竟是人,而且是‘阴’身,容易被鬼缠住。所以从小被训练走这种‘外八字’,用来镇‘鬼’。   那时候我还站在一干大人身后躲着,但也明显能感觉到屋子里正要发生什么。   在记忆中,我很清楚的记得,老头进屋之前斜瞥了我一眼,他嘴角挂着的古怪笑容,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老头一进门,看到张婆婆,脸立刻垮下来。   “鹅不干了。”扭头往外走。   张婆婆冷着脸:“过来!”   老头又乖乖过去。   “你不要骂鹅。”老头都快哭出来了。   老头和张婆婆有段故事,他俩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冤家对头。孙中平早有耳闻,连忙递上红包:“有劳有劳。”老头闹别扭不肯接。   奶奶咳嗽两声:“得了,一把老骨头,闹什么别扭。”   老头这才安静下来。   这时候,张婆婆自顾自跑到大门外,从墙角捡了块红砖,在门外划了条线,又找人在大门处拉了黑色门帘,吩咐大家不要越过红线,也不要擅自进门。   黑布罩门是隔阴阳的。   红线是防止魂魄跑出去的。   这条红线在‘白事’当中有种说法,叫‘鸡鸣线’。标准的程序应该是,取鸡冠血、朱砂、观音土和在一起,在灶中烧制,之后在灵台上供三天到七天,结成粉笔样的事物。等丧事之时,用它在门外划一道线。   ‘鸡鸣线’真正的作用其实是防止外来的‘恶魂’闯进灵堂,把‘先生’的魂魄冲散。   有‘鸡鸣鬼不近’之说。   在特殊的情况下,红砖划线也是可以代劳的。所以在某些偏远山区,经常要赶夜路的人,身上就会带一小块红砖,睡之前在身遭划一圈,保一晚平安。   不过红砖划线,和真正的鸡鸣线效果天差地别。   正统的‘鸡鸣线’常用在病死之人的丧礼上,不过什么时候在门外划线,什么时候应该擦掉,都有很大名堂。不然会对死者不好。   一般白事知宾是不敢用这个的。   再说灵堂内。   婆婆画完线,挂完黑门帘,把熟糯米、银针、香烛、白纸统统塞到老头面前。   老头名叫高正义,高老头不情不愿接过东西,装傻问:“要鹅干啥呢?”   奶奶细心解释:“下灵、知宾不分家,想您帮忙请‘先生’的魂魄出来。”   奶奶这人怎么说呢,话并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分量。她端坐在椅子上,两手交叉叠在膝前,眼睛看着高老头。   高老头为难道:“不是饿不帮……”   “你不帮,我通你全家仙人!”张翠娥婆婆火大,跳起来骂。   高老头深知不是对方对手,闭着嘴不答话。   奶奶见状,把张婆婆支开,拉着高老头说了几句话。高老头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下来。   奶奶到底说了什么?   或许张婆婆永远都没法知道,但是我知道。   长大之后,曾有一次和高老头喝酒,他喝多了,告诉我,那天奶奶对他说:要是帮了这个忙,改天帮忙在张婆婆面前美言两句,顺便说个媒。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高老头暗恋张婆婆已久,不过这个老光棍缺乏女性经验,所以总在惹张婆婆生气。   这个条件正中他下怀。   高老头一本正经拿过熟糯米和蜡烛:“鹅说你们都准备好了?”   张婆婆白他一眼:“赶紧吧。”   怎么说呢,下灵人其实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叫神婆也好,叫乩童也好,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这都是外界对他们的称呼。   从本质上来说,下灵人的请灵上身,和道教里的‘下茅之术’差不多,但是下灵人和道教又没有丝毫关系。所以他们常自嘲的称呼自己为‘乡巴佬’以此来区分自己和道教中人的区别。   高老头就是正儿八经的‘乡巴佬’。   高老头点燃香烛,在屋子正中央放下。随后把熟糯米搓成一个小饭团,含在嘴里。绕着屋子走起‘镇步’。   这是‘下灵’之前的准备,糯米大阳,防止‘下灵’之后,身体禁受不住被鬼给占了去;香烛主生,下灵之时,倘若香烛忽然灭了,说明高老头已经承受不住,要旁人帮忙,快点把他身体里的鬼魂请出去。   然而走‘镇步’,一来是为了镇老头子的魂魄,二来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元神’。   这里元神之说,并不是传说中的修真什么的,用比较普通的说法来说,就是精神、元气罢了。   做好事前准备,高老头准备下灵。    第一卷 第四章 礼门   高老头看了奶奶和张婆婆一眼,得到她们已经准备好的答复之后,开始了下灵。   孙老爷死后阴气极重,按理说,这种灵是非常好请的……不过,请灵非常看运气,再娴熟的下灵人,也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成功。   只见高老头捉起银针,身上布衫咧咧一抖,手一抬,银针扎入老爷子眉心半分。   张婆婆嘟囔:“这老家伙一惊一乍吓唬啥呢……”   孙中平并没有出去,被奶奶留在了屋中,他看的惊心动魄,额上冒汗。   奶奶凝神注意这边。   许多辟邪物都是用银打造,在古时候,也有银针试毒之说。银针在市井坊间是非常好弄、也常见的驱邪物。   不过只要是针,针尖都带煞。所以不适合长期佩戴,时间久了,驱邪物变成引邪物也不奇怪。   高老头在这里用银针扎死人,其实是非常大逆不道的行为。   人死新死那几天之内,用银针灌顶,也就是用银针扎到死者天灵盖上,是有办法让死者的魂魄魂飞魄散的。倘若孙中平知道这些,肯定会竭力阻止。   不过高老头扎的也不是天灵盖,他扎的是眉心那块青色。用力得当的话,老爷子不会出事。   老爷子额头呈青色,随着时间的推移,整张脸也浮现出了淡淡的青色。银针扎额,一来,以煞破煞,不然老爷子魂魄太凶很难请下来;二来,老爷子鼻孔被锅底灰堵着,不能随意拿开,只能在额头上扎个洞,让他的魂魄能溜出来。   这一针下去之后,高老头整个人都筛糠似的抖起来,随后两腿一蹬,啊呜倒地。   孙中平急了,自己老爹刚死,结果家里又闹了条人命,他们家一家以后估计都不会有客人来。   奶奶按住他,正眼不瞧一下:“等着。”说着,把一张叠成三角状的白纸塞到他手中,“拿好,待会你自己跟老爷子说,能劝就劝,脾气放好一点,不然神仙难救。”   “万一真出什么事,你就把这团白纸吞了。”   奶奶说完,躺在地上的高老头倏地一弹,从地上蹿起来,骂:“你个小比崽子!”   孙中平一愣,高老头这神态、这语气,和他爹生前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喊道:“爹……” 老爷子借身还魂,孙中平被骂留愣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的跌倒在地。   因为老爷子是附的高老头的身子,所以嘴里还含着糯米团,说话含糊不清。他骂了半天,想顺手操起身边的凳子砸过去,半天却弯不下腰。   别说弯不下腰,连步子都挪不动。老爷子看了下这具身子,纳闷:“咋啦?”   孙中平不知道其中内情。   其实这都亏了那根银针。   银针针尖主煞,老爷子的鬼魂一大部分都被银针镇住,所以他并没有身体的绝对控制权,顶多能说两句话儿。   这也是下灵人的本事。 奶奶在旁见着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于是拉着张婆婆在门边紧盯香烛。香烛一灭,他们立刻就要把高老头‘喊’回来。   老爷子越骂越带劲,骂到动情处,涕泪横流。   孙中平吓到发抖,半晌,老爷子终于停下来。他壮着胆子问:“爹,你为啥为难我?”   老爷子:“俺弄死你个狗日的!养你这么大,死了都要骂俺!”   孙中平脸有愧色。   奶奶越看越不得劲儿,小声对张婆婆说:“不像是会变成青额头的情况啊。”   张婆婆也察觉到:“姐姐,那您说?”   孙中平陈恳道歉,老爷子哀叹两声,无奈看了四周一眼,想回去。   奶奶忙问:“这里只有你一个?”   老爷子呆了呆,像是在回忆什么,数秒之后答道:“对啊,只有俺一个。”   张婆婆发现什么,当时就炸毛了,奶奶稳住她,让她别随便说话。   请灵容易送灵难,送灵之前,需要安抚灵魂。奶奶不动声色安抚两句,随后烧了几张纸钱,将纸灰往高老头头上一扬,最后拔了银针,。   银针一拔,高老头就醒过来了,他一醒过来,立即把口中的糯米团子吐掉,转身朝张婆婆邀功:“鹅有本事不?”   张婆婆烦他,应付道:“厉害,厉害。”   孙中平吓的发抖:“应该再没啥事了吧?”   奶奶让他去一边坐着,先不要说话。她小声对张婆婆说:“情况很糟糕。”奶奶读过两年女塾,说起话来慢条斯理。   张婆婆垂着的手有些发抖:“咱们咋办?”   奶奶问高老头:“刚才发现什么没?”   高老头指着地面上那团糯米团子让奶奶看。 下灵人属旁门左道,和鬼神关系比较亲近。倘若说白事知宾礼拜房玄真人的话,下灵人礼拜的神灵就比较古怪了。   他们礼拜的是‘孟婆’。   为什么要礼拜孟婆呢?   传闻孟婆有‘孟婆汤’喝下之后,忘却一些凡俗红尘。下灵人常与鬼神打交道,请灵上身后,身体里难免会留下其他‘人’的一些散碎记忆。久而久而,容易得癔症,分不清自己是谁。   也就是‘疯了’,学名叫精神分裂。   下灵人礼拜孟婆,就为了‘讨’一碗‘孟婆汤’,好忘却那些事儿。   其实孟婆汤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高老头曾对我说过:“鹅说你们真是瞎胡闹,啥孟婆汤,就是姜汤!讲究点,再合着黄酒一起煮的姜汤,驱阴。”   按他说,请灵之后,身子非常阴寒,姜混着黄酒一煮,可以将阴气驱逐。   那一夜,高老头请老爷子上身之后,把嘴里的糯米团子吐了出来。   糯米团子是新做的,热乎乎的,高老头又把团子含在嘴里,按理说,糯米团子吐出来之后,应该是温热的。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那糯米团子一吐出来,冰凉如铁,甚至有些发黑。   孙中平胆儿大,不然也做不成生意、赚不了这么多钱。可他看到这一幕,还是忍不住打哆嗦。小孩一样缩在奶奶、张婆婆、高老头身后不敢说话。   高老头指着那团糯米团子,说:“有人搞鬼啊。”   奶奶沉着脸没说啥,张婆婆望向孙中平,孙中平连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奶奶默不作声走到门边,把黑布门帘稍微掀开一角,右手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三声脆响。 因为奶奶带着戒指,所以这三下敲得特别清脆,而且很有名堂。   敲的这三下叫‘礼门’。   语本《孟子·万章下》有云:夫义,路也;礼,门也。   从古自今,君子遵循的礼仪之道,都和门脱不开干系。白事知宾属‘礼’,自然也有‘礼门’一说。   奶奶敲的这三下门,意思是:今天打扰了,有怪莫怪,大家出来说白话。   在白事知宾这一行里,‘白’也通‘亮’。也就是敞开天窗说亮话的意思。   ‘礼门’非常实用。外面常有传闻,出门在外,住宾馆、旅店,倘若不知道屋内是否‘干净’,可以通过敲三下门,嘴里念一句‘打扰了’来确定。   这就是根据礼门改变而来。   敲完门之后,奶奶在门边站着,打量着屋子的格局。她发现孙中平家的房子格局有点奇怪,但一时也说不上哪里奇怪。   大家在堂屋沉默半响,没人说话,也没人敢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老爷子脚边的长明灯忽然‘啪’的跳了一下!   火光在屋内一闪,虽然非常微小,但还是吓了人一跳。   孙中平跌倒在地,张婆婆拉他起来。   高老头咿呀咿呀感慨着:“鹅就说了,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奶奶看了张婆婆一眼,张婆婆会意,小声将老爷子怎么死的,这几天丧事怎么办的,都说了个清楚。  三天前的下午,老爷子说累了要回房睡觉。晚上孙中平的媳妇喊老爷子吃饭,发现身体已经凉了。按照这个情况,老爷子应该是自然死亡,但刚才长明灯跳的那一下,又说明老爷子是暴死而亡。   长明灯根据各地习俗,在停灵的时候,是可点、可不点的。但孙家村本地习俗是要点长明灯的。   在《楚辞·招魂》中有‘兰膏明烛,华镫错些’的记载,镫又通‘灯’,照路之用。死者脚边点一盏长明灯,取照亮死者脚边路,好让他们渡过彼岸。   长明灯那一跳,说明前路崎岖。一般暴死之人,才有如此征兆。   奶奶转头问孙中平:“老爷子生前可有疾恙?”   孙中平摇摇头:“没有啊。”   这时候张婆婆不知道从那儿弄来一双黑布鞋,塞到老爷子手中握好。倘若前路崎岖的话,需要帮死者准备两双鞋子,一双穿在脚上一双握在手中,不然路上不好走。   张婆婆放好鞋,长明灯却不见恢复正常。   高老头傻笑看着这一幕:“鹅说你瞎忙活啥。”   张婆婆气得要打人。   奶奶拉住她:“听他说说。”   高老头笑眯眯说:“你们早问鹅不完了。”   原来高老头早发现问题。 第一卷 第五章 祖山   高老头请灵上身之后,发现老爷子的魂魄有些不对劲。怎么说呢,一般新死的鬼魂阴气是没有那么重的,而且非常脆弱。请灵上身的话,高老头自己倒不用怕被阴气袭身,倒是老爷子的鬼魂可能受不住活人身体里的阳气而受伤。   但高老头请灵上身的时候,老爷子的鬼魂阴气之重,哪里像一个新死鬼魂的样子?   张婆婆惊讶无比:“这是个啥意思?”   奶奶听完高老头叙述,心里有了谱。但她没做过多解释,而是问孙中平:“你和老爷子的关系一年前突然变得不好了?”   孙中平:“是的,一年前老娘去世,爹就变得容易激动,后来我和他吵过几次架,关系就变僵了。我媳妇还说,爹变得越来越像娘了。”   高老头嘿嘿笑着,一拍大腿:“鹅就说嘛,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张婆婆还蒙在鼓里,奶奶不解释,提出要去孙中平母亲的坟墓看看。   孙中平说好。   然后张婆婆把窗户开了,盖着的黑门帘掀了,门外的鸡鸣线也擦了。   我和孙家一干亲戚在外面听见声音,一惊一乍,还以为发生什么。结果奶奶她们就出来了。   孙中平麻烦几位亲戚在家里照料,几个亲戚又惊又怕。   奶奶也不好解释太多,只让他们守在大门外,然后让孙中平领路,开车去了几公里外的一座山。   我那时候还留在孙家,傻乎乎左顾右盼。   丧礼对尚且年幼的我来说太新鲜,由于年纪的原因,甚至还不能理解‘去世’代表着什么。   后来在奶奶去孙中平母亲坟墓探望的时候,孙家里发生了一件事。   直到她从外面回来,才追悔莫及。   村有山头,人有归地。   每个村子的老人家长逝之后,都有固定下葬的山头,这个山头一般都叫做‘祖山’。根据各地习俗不同,叫法也不同,也有叫坟山的。孙中平不敢怠慢,连夜驱车赶往他母亲下葬的地方。   通往‘祖山’的路并不好走,往上只有一条泥巴路,还要绕过两道山梁。   四周黑漆漆,张婆婆催孙中平开快点。   孙中平苦着脸:“快不起来啊,婆婆。”   山路很窄,因为树木众多,即便车灯全开了,也只能照亮眼前一亩三分地。再则一侧是山坡,路面又是泥巴地,昨日新雨,淋了雨之后路面非常软,车不好开。   可能一个不小心就会栽到山坡下。   孙中平不是个胆小的人,可今夜的山路不知道怎么回事,远比看上去的难走。   山路很窄,车勉强能通过,两侧围着灌木矮树,灯光一照,树影婆娑的,张牙舞爪。   孙中平一颗心跳到嗓子眼。   车灯照着前方,七八米开外,都是阴沉沉的一片,就像开往一条通往阴间的路。   高老头在后座想逗张婆婆说话,可不得技巧。搞得张婆婆有气没地方撒,只一个劲催孙中平快点。   奶奶是个很严肃的人,并不参与高老头和张婆婆之间的对话。她不管到哪,都坐得端端正正,如一座钟。   黑暗中的荒山在她眼里缓慢后退,前后是望不见尽头的泥泞小路。   也不知为何,今夜没有月。   孙中平也急,视线一直盯着前方,路旁枝条时不时抽打在车窗上噼啪直响,可是他不敢开快。   恍惚间,后视镜上,有影子一闪。孙中平吓了一跳,差点踩到油门上,惊出一身冷汗。   高老头发现他不对劲,探头探脑问:“你干啥呢?”   孙中平吞了吞口水,手不敢离开方向盘,说:“没……”   话音未落,视线余光撇到一个影子出现在后视镜上。   这个影子非常清晰。   孙中平汗毛乍起,不敢看,又不得不看。他瞄过去,只见到一个干瘪的老婆婆佝偻着身子跟在车屁股后面。   那老婆婆身子几乎呈90度弓着,背隆得老高,低头脸对着地面,根本瞧不见长什么样,从后视镜里就只能看见她的头顶。   车虽开的不快,但也没慢到能让一个老婆婆用走的都能跟上的地步!   孙中平吓得差点儿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幸好反应过来,几乎同时松脚踩了刹车。   就差那么一点车就撞山坡下去了……   再定神一看,后视镜里哪有老婆婆的影子。   高老头没坐稳,一脑袋撞前座上,疼的大骂:“干啥呢!”   孙中平都快吓得尿出来,哆嗦着说不出话。   张婆婆也差点撞前座上,只有奶奶没事儿。   孙中平恍恍惚惚,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体完全不听指挥,跟鬼压床一样,就是没劲动那么一下。他只能瞪着眼珠子,惊恐看着众人。   高老头意识到发生什么了,气得怒发冲冠,打开车门跳出去,指着荒山野岭空无一人处,破口骂:“贼你妈!鹅在这里还敢放肆!”   张婆婆不明就里。   那时候,乡里的妇人随身都带着针线包,奶奶二话不说,摸出针线包,把两根绣花针往孙中平耳垂上一扎。   孙中平被针一扎,立刻一个机灵,人清醒不少,但身体还是有点没劲。   奶奶扶他到了车外面走了两步,然后让他学高老头骂两声。   孙中平踩了一腿湿泥巴,但是不知道为何,他这脚一挨着地,浑身的力气又回来了。   他立刻学高老头,指着身侧空无一人处骂了半天。   孙中平骂完,人终于完全好了。   张婆婆看见这些,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跟着朝车屁股吐了口口水,又念叨了几句什么。   之后这车是不敢再开了,奶奶干脆决定走路过去。   山里头的事情,奶奶并没有和我解释太细,具体的事情是高老头告诉我的。   高老头说,那一夜孙中平碰到的是什么不好说,不过敢在他面前作恶的,也不简单。   他是下灵人,下灵人能请灵上身,自然也有一套驱灵的方法,不然他们不早被怨灵缠身生不如死?   魑魅魍魉,山中多事。   特别是夜晚。   孙中平就是碰上脏东西,要害人。   倘若他先头那一脚没收住,可就不仅仅是死的事儿。不过就算没死,那一下也差点丢了魂。   幸好的是,魂没被吓丢,只是有些‘散了’。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随身而生。七魄不稳固对身体相当不好。   奶奶用绣花针扎耳垂,这叫‘聪耳’也叫‘固魄’。   人说耳聪目明,人们感知世界,接受信息,大部分是通过耳朵和眼睛。所以耳朵和眼睛,对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器官。故而扎耳也叫‘固魄’——绣花针把耳一扎,有稳固七魄之功。   当时一出事,高老头就跳出车破口大骂,其实这没啥道理可说,他是真生气了。你说,一个整天和鬼打交道的人结果被鬼摆了一道,他能不生气么?   孙中平骂脏话,才有道理可言。   ‘白事’当中,最重要的就是‘礼’。不过渡‘人’讲礼,赶‘人’可就不讲‘礼’了。   奶奶让孙中平破口大骂,是因为那害人的鬼东西破了礼仪在先。   孙中平说脏话,一来壮胆,胆儿大了,火气自然也大了,这火一大杀气也生了起来,寻常鬼怪就不敢近身;二来,这山里头太阴,都是些没个归宿的孤魂野鬼,这一骂,也叫敲山震虎,让他们不要出来闹事儿。   高老头一开始没想到,有一个下灵人在这里竟然还有‘人’出来闹事儿,早知道进山之前就应该做些准备的。   不过好在的是,到了这里,离孙中平母亲的坟墓已经不远了。   十分钟左右,他们就到了孙中平母亲的墓前。   孙中平母亲的墓应该是经常有人来打理的,杂草都被清理干净,显得非常整洁。孙中平说,老爷子生前就经常来这里扫墓。   奶奶没说什么,她折断了一根树枝,一手握在中间,另一手使劲一拉……由于用力过猛,那树枝把手划破,沾上了一点血迹。   奶奶将沾着血迹的树枝放在坟头,静静等了会。   没一会儿,只见到那根树枝忽然断了……   再紧接着,黑暗的荒山中,只听到一阵清脆的声响,众人定睛看去,孙中平母亲的墓碑竟然裂开了那么一丝……   奶奶眼睛瞪着老大,慌张说:“快回去,快回去!” 第一卷 第六章 假婚   坟,墓也。古又称——坟冢。‘冢’在释义中有‘长’之说,又译为‘冢子’(长子)。在古时候,死者的坟墓和长子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孙中平来母亲的墓碑竟然裂开了……在白事里头,一般祖上的坟墓出问题,家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孙中平急急忙忙下山驱车回家,出了山,一路畅通无阻。快到家的时候,老远瞧见门前乱作一团。   他的二弟和妹妹大呼小叫喊人封门。   奶奶见到,夺车门而出,呵斥到:“停下!”   等过去仔细一看,为时已晚。家门早已被封住,窗户也被封了,现在只是在拿木板加固。   奶奶气的不轻:“你们乱搞什么?”   孙中平的二弟慌张解释:“老爷子坐起来了!”   原来他们前脚刚走,家里就出事了。   话说,孙中平先前载着奶奶刚走,其他人守在门外不敢进去。不过一段时间相安无事之后,他们也安下心,进去给老爷子烧纸钱。   结果烧着烧着老爷子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众人见状,如惊弓之鸟,夺门而出。   孙中平的二弟是个胆小的人,没见过这种情况。再加上之前青额头的事情吓得他们魂都快飞了,这会儿都怕老爷子‘尸变’出来害人,于是慌忙关了门窗,拿木板把门封住。   孙中平的小妹又是个女人,老公带孩子回去睡了,她没个主心骨,只能听她二哥的。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高老头脾气古怪,见到这种情况也无奈道:“你们干的好事!”   老爷子这并不是尸变,而是诈尸。一字之别,云泥之别。诈尸就那么一下,尸变和起尸才是真正吓人的东西。   张婆婆挨着奶奶对众人说:“不懂还瞎搞个啥?”   办喜事,叫婚礼;办丧事,叫丧礼。   凡事都要遵礼。   孙中平的二弟不懂白事的‘礼’,结果铸成大错。   丧事的操办,得先停灵再下葬。   孙中平的二弟把家里的门窗用木板这么一封,整个小洋房就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奶奶先前就察觉到孙家这个小洋楼的格局不大对劲,现在想起来,把门一封它和一个墓穴何其相似?倘若是普通死者,这样办问题倒也不大,但是老爷子的情况……   奶奶急的发抖,这事情超过了丧礼的范畴。   高老头不知从哪捉来一只公鸡,悄悄上前,往门口一丢。   说来也奇怪,本来挣扎不止的公鸡,落在门前后,竟乖乖蹲了下来。公鸡啼鸣象征日出,公鸡是大阳之物,连公鸡都怕,这事不能善了。   张婆婆把那公鸡捡回来,指着大门无奈道:“还不赶快拆开?”   一干人看出点端倪,哆哆嗦嗦不敢去做。   奶奶皱着眉,四下寻找我的身影。一直照看我的年轻人把我领过去。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时候的感觉了,只记得听到堂屋内乱作一团后,整个人就跟焉了样,没精打采,完全提不起劲儿。   奶奶翻了翻我的眼皮,道了一声糟糕。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魂丢了!   小孩子魂魄不稳固,灵感强,所以经常能见鬼。也容易被鬼冲撞。   我忘了那夜我做了什么,只是当晚好死不死被孙老爷子冲撞了,而且那丢了的魂魄估计就在屋里。我懵懵懂懂不自知,只觉得想睡觉。   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奶奶忙前忙后做了不少事儿。   门被封死,孙家没一个人敢去开门。奶奶默不作声,寻来羊角锤,一根钉子一根钉子的翘。   高老头脾气古怪,说话没个顾忌,一边上来忙帮,一边骂孙中平一家人不识好歹。   张婆婆就忙前忙后,准备接下来要用的东西。   他们都知道,老爷子这并不是真的‘起尸’,倘若是真起尸,在场就应该没一个活人。   准确的来说,老爷子应该是诈尸。   诈尸只凭一口气,只动那么一下。起尸的渊源就久远了,西藏、广西那边尤为多,这里暂且不提。   就在奶奶和高老头撬门的时候,张婆婆杀了两只公鸡,把鸡冠血滴到一个碗里,把鸡血在黄纸上一点,叠成三张符,和奶奶、高老头一人一张放在心口贴着皮肤。   不消片刻,那门终于被打开。   门方一打开,阴风扑面而来,符在胸口跟烧起来样的发烫。   高老头和奶奶对视一眼,步入屋中,张婆婆守在门边,吩咐其他人做些准备。   每个人都有这种经历:有些地方明明没风,却感到有风扑面;明明天未凉,却感到刺骨寒意。这都是阴气太盛的原因。   孙中平的二弟想不通,门只不过封了不到一个小时,怎么会变成这样?   奶奶无暇和他解释这些。   屋里还亮着灯,老爷子在灵床上半坐着,高老头艺高人胆大,上前把他按回去。   奶奶四下看一眼,忍不住叹: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高老头问:“怎么解?”   奶奶没说话,一摸胸前那张符,竟然摸了一手鸡血!黄纸上只沾了几滴鸡血,怎么可能摸出一手血来?她默不作声拉高老头出得门去,找人把先前扯下来的黑布重新挂在门上当帘子。   丧礼上,门是不能随便关的。到了非关不可的时候,也只能扯个帘子遮住。   这才是白事该遵的礼。   出来后,孙中平一家忙问什么情况。   奶奶不答话,高老头更不乐意说话,张婆婆则急急忙忙到村头去,没一会儿,找来一个纸人。   孙中平那个急,又不知道做什么。他二弟满脸懊恼,屋子里的情况,再怎么不明事理的人也应该看出是出大事了。   奶奶接过纸人,问孙中平:“老爷子和你母亲有什么随身携带的物件吗?”   孙中平想了会,壮着胆去屋子里拿。结果被奶奶拦住,高老头会意,上前问清是什么东西,去里屋中取出一块手表、一个手镯。   手镯是孙中平娘的东西,他媳妇说是遗物,觉得晦气不好带,就一直放在老爷子屋中。   奶奶找来干稻草,把手表和手镯一起塞在纸人中,重新扎好。   孙中平纳闷:“太婆,这是干啥?”   奶奶白他一眼:“救人。”   那一夜,孙家的阵仗搞的非常大,大家忙前忙后弄了半天才齐活。   只见到孙家大院里摆了几张桌子,桌上放几碟冷菜。亲朋好友依次而坐,但谁都没敢动筷子吃。即便四周装饰得喜喜庆庆的,大家依然没心情。   奶奶挨个和每人都吩咐了个便,才把纸人放到大门前。随后朝宾客唱了一喏,霍地把遮住堂屋门的黑门帘子掀开。   黑门帘子被掀开的瞬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阴风扑来,打了个冷颤。   本来要人扶着才能立住的纸人,竟然自个儿站了起来。纸人头顶那方白帕,无风自动,但不管怎么动,就是掉不下来。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几个胆子小的,立马就想走,最后被高老头拦住,让他们不要大惊小怪。   紧接着,大家看到了更加惊人的一幕。   只见到门帘掀开的瞬间,纸人被屋内阴风一吹,竟然微微飘了起来,就像被人搀扶着走路一样。   纸人身体里面塞着稻草。虽不重,但也不是能被这些小风吹起来的。那纸人飘了不过一两米,在屋子中央的椅子前站定。   这时候张婆婆从旁走出,用非常奇怪的音调‘唱’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这三声‘唱’完,那纸人也跟着微微颤了几颤。   虽然幅度小到难以察觉,但还是可以看出,它做了几个拜的动作。   众人都觉得奇怪,到底发生了啥?   紧接着张婆婆又‘唱’:送入洞房。   这时候奶奶走上前来,一把火把纸人烧了。   当夜,孙中平家火光冲天,那纸人烧了足足有半个钟头。   奶奶舒了口气,在灰烬中,把手表和手镯捡出来,递还给孙中平。让他把这两件东西和老爷子一起葬了。   然后大家七手八脚把老爷子的尸体抬到棺材里,连夜送去祖山埋了。   他们去祖山的时候,张婆婆和高老头也跟了去,毕竟山里头夜晚太危险,没两个人照应不行。   等众人都走了,奶奶才舒一口气准备给我招魂。    第一卷 第七章 喊魂   小孩魂丢了要喊回来其实挺简单的。不讲究的话,直接在门前喊名字,做三数喊,喊三声停一下。喊几十次就差不多了。   讲究一点的话,可以在大门前放一个脸盆,脸盆里盛满水,用白纸折一只小船,小船头朝外,也是做三数喊,一直喊到小船的头朝门里就成了。   当然,奶奶并不是这样帮我喊魂的,她借着孙家的工具做了个招魂灯。边在孙家上下走,边喊我乳名,忙前忙后,喊了大半宿才把我的魂喊回来。   那天晚上奶奶到底累成什么样我不清楚,但她从未就此事和我说过。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沉沉睡着,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的自己不断下沉,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然后突然惊醒,一身冷汗。   醒来之后,外面天已大亮,我被抱回了家。奶奶和衣靠在床沿睡着。见我醒来,端来姜汤,喂我喝了。   我迷迷糊糊又睡到中午。   这时候,外面有车声,孙中平进得屋内,提着礼物,然后递给奶奶一封信封,里面装着酬劳。孙中平千恩万谢,昨天的事情真是吓着他了。   奶奶收了礼物,从信封里点出两百块钱,说:“这些就够了。”   孙中平推迟不过,又再三表示感谢,寒暄许久,快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问:“我……我爹是啥子事?”   奶奶叹了口气:“哎,老爷子执念太重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孙老爷子在老伴死后思念成疾,可能因为执念太重,所以强行把老伴留在了身边……所以其他人才会觉得他越来越像孙中平的母亲。   换而言之,就是说孙老爷子早就不是一个‘人’生活那么简单,很可能孙中平老娘的鬼魂一直跟在他身边。   这也是为什么高老头请灵上身之后,觉得孙老爷子鬼魂阴气很重的原因,天天跟鬼带一块儿,怎么可能阴气不重?   奶奶提出要上‘祖山’看看孙中平老娘的坟墓,就是为了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果然老爷子执念太重害人害己。   不过为什么大家只看到孙老爷子一个人的鬼魂呢?奶奶说她也不清楚,不过鬼是不能长时间逗留人世的,有可能已经去往下面了,也有可能魂飞魄散了。奶奶吃不准,所以并没有告诉孙中平这些。   这事儿听起来很炫,其实是很常见,有一套简单的解决方法。当事人放下执念,然后找佛家来超度一下就成了。   但奶奶太高看了孙中平一家人的胆子,没想到他们胆子会那么小,老爷子诈尸,他们竟然直接封门。再加上孙家小洋楼格局古怪,所以屋内阴气积累,导致了老爷子的鬼魂出现问题。   一时半会还好,时间久了容易‘闹鬼’,而且这种情况,你找和尚道士来都不好使,只能拆房子。   人之所以会诈尸,其实是人死了,但身体并未完全死亡,七魄还有一部分残存在身体内。不甘心,最后动了一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最后一口气,这口气散完了,也就完了。   奶奶后来用纸人办婚礼,其实只是为了引老爷子的鬼魂出来,好送他上路。   至于青额头?应该是孙老爷子长年累月和老伴的鬼魂呆在一起,阴气积而不散产生的……先前奶奶和张婆婆因为太害怕,所以先入为主了。   所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孙家也活该倒这个霉。而且他们和老爷子朝夕相处,极可能已经阴阳不调,导致点儿背。   当然,点背到什么程度,就只有他们自个知道了。   孙中平细细一想,这一年来运气似乎是挺不好的。早些年,文革结束后他就开始做生意。孙中平脑子本来就好,在生意场上左右逢源,头几年赚了很多钱。可老娘走后不久,生意渐渐不好做。虽然也在赚钱,但和头几年没得比。   那时候老爷子性情也正好大变。   孙中平叹了口气:“太婆,您就是我再生父母!”   奶奶摆摆手说是自己的本分。   孙中平追问:“爹之前为什么会起尸?”   奶奶说:“不是起尸,是诈尸,起尸渊源太深,跟诈尸是两码事。老爷子一口气被吊了一年多,高老头银针扎眉心那一下,身体里最后一口生气泄了,自然就坐了起来,没多大事儿,按下去就完了。”她没解释太多。   孙中平听罢,感慨无比。他爹娘生前恩爱,没想到恩爱到这种程度。   奶奶没说话,心里思绪万千。   好半晌,孙中平才问:“那为什么爹和我过不去?”   他指的是之前张婆婆在主持丧礼的时候。只要他一磕头,蜡烛就会灭掉这回事。   奶奶说:“这是老爷子的事,你就别再过问了。”   孙中平叹了口气,不再过问,约好再来拜访,便驱车回了。   奶奶想到了曾经听过的传闻——老爷子的媳妇年轻时候并不安分,孙中平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还得另说。   想来一个男人养育着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多年,还能平心静气,到底还是对另一半的感情太深,害人害己。   直到这里,孙中平家的事儿这才算完。奶奶叹了口气,目送孙中平离开,回头给我做了碗面。面里边放了大半碗腊肉,我咸得慌,没吃下去。奶奶逼着我把腊肉吃光,她才端起碗把剩下的面消灭干净。   “别浪费。”这是奶奶的原话。   我魂魄虽然被找回,但精神状态一直不怎么好。奶奶说是被吓着了,要调养几日。   她忙前忙后,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一股脑全拿出来给我吃,那几天真像过年似的。   为此我还特地装了一段时间的病,最后被前来接我回家的老爹识破。   老爹狠狠给我一个爆栗:“你怎么把奶奶的东西都吃光了?”   奶奶摸着我胖了一圈的脸,拿眼睛狠狠瞪老爹,一巴掌打他脑袋上:“你个混账东西!打小孩干什么?”   老爹怂了下来,大气不敢出。   那一瞬间,我有种他才是奶奶的孙子的感觉。   虽然之后被接回家免不了一顿爆揍,不过一想到有奶奶给我撑腰,心里的委屈也就少了许多。   大概每个人都是这样吧。心里头住着位老人家,模样慈祥,却愿意为了你对抗整个世界。   被老爹接回城里之后,我格外想念乡下的生活,想念奶奶做的面,奶奶烙的饼,奶奶做的米汤饭。   不过我知道,在城里的生活并不会长久,因为那时候还小,并未到上学的年纪。老爹和老妈又忙于生计,没空照料我,到时候还是会被送到奶奶那儿去。   果然,不到一个月,爹妈就忙不过来,奶奶又不愿意搬到城里,所以我又被送到乡下。   刚到那儿,我就傻眼。   一个白裙子的小女孩安安静静坐在奶奶家,奶奶看着他,眼睛笑成了两汪弯月。有个妇人坐在奶奶左手边,说着悄悄话。   老爹送我过来,盯着那白裙子丫头看了班上,问:“这谁家姑娘,长得真水灵啊。”   奶奶瞪他一眼,指着那个妇人介绍道:“这是孙红梅,隔壁孙家村孙中平的妹妹,这个是他女儿。”又指着老爹,“这是犬子。”   孙红梅是个普通妇人模样,客气打了招呼。   倒是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儿甜甜喊了声:“叔叔好!”   老爹喜笑颜开,连夸懂事。奶奶也笑得更灿烂了。   这人啊,就怕比较。我很皮,和那女孩一比,就是个不懂事儿的家伙,所以她喊了叔叔之后,我立马朝着她妈大声喊了句:“阿姨好!”   那声音,都能把头顶的瓦片震下来。   老爹捂着耳朵酸我:“得了吧,谁不知道你,装什么乖。”   现在想起童年的事儿,我真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老爹和孙红梅客气了两句。他并不知道孙中平家发生的事情,奶奶也没有和他说过,但他听过孙中平的名字。   孙中平在这一代是出了名的敢做事,所以发财发的比别人早。   老爹客气了两句,得知孙红梅是送女儿来学书法的之后,看我的眼神就更加鄙夷了。   奶奶是白事知宾,白事知宾偶尔也会在丧礼上帮人写两张对联。所以,一手书法也是必须的。当然,丧礼上对联儿该怎么写,也是一门学问,不过这是后话。   我瞟了那女孩两眼,确实长得好看,大眼睛、长睫毛,皮肤白皙,跟乡下野姑娘完全不一样。   老爹说:“你看人家!”   我气得滑在椅子上不说话。   女孩叫张停雨,她示好样的递给我一颗糖。这事情我至今都不会忘记,因为接下来我擦了把鼻涕,一巴掌把糖给扇飞了。   老爹气得怒发冲冠,扒了我裤子一顿狠揍。   奶奶连劝都没劝,转头去哄被我弄得大哭的张停雨。倒是孙阿姨过来拉我老爹:“小孩子的事,算啦算啦。”   老爹人高马大,每一巴掌落在我屁股上发出的声响,都能奏成一首交响曲儿。   我心里念着红军不怕远征难,咬紧牙关,死活不肯求饶。   也就是那时候,我和张停雨结下梁子。   老爹呆了一下午就走了,孙阿姨留下一叠钱和张停雨之后,也走了。奶奶知道孙家是想借学书法来报之前的恩情,所以并没有拒绝。   我盯着张停雨的白裙子,觉得她要是和我争宠,我肯定争不过她。   奶奶对我很宠溺,但在是非问题上分得很清。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我在张停雨面前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但我还是放声哭了一下午:“我不要她,我不要她,我不要她……”   奶奶摸着我的脑袋:“好了好了,快起来。”   张停雨中午哭过,眼圈红红的,揉着眼睛伸手过来要和我和好,我翘着嘴巴不说话。   不过之后她还真在奶奶家住了下来。   奶奶也从第二天开始教她写毛笔字儿。   张停雨还小,手握不住毛笔,奶奶就去给她做了个合适的。顺带着,我也被拉着开始学习。   估计在那个年代,连幼儿园都没开始上就在学习书法的,也没几个吧。   白事知宾,在书法上的研究,或许比不上书法家。但也有自己的一套体系。   说起来有点像唐代楷书,法度严谨,笔力遒劲,又在部分字体上,讲究洒脱圆润,学起来很难。   俗语有说:和尚念经,道士画符,知宾写字。   相传,汉代朱书陶瓶,即用朱砂写在陶瓶上的解殃文辞,也被称作镇碑文,又名解殃瓶、魂瓶,目的是为世上生人解殃祈福。   镇魂瓶上的字儿,一般也由白事知宾代劳。   白事知宾初学的书法,都是奶奶现在教的类似唐代楷书的版本。以后还得慢慢进修。   想成为一个白事知宾,在书法上的学习必不可少。   不过我整天想着到处撒野,哪里学得进去。   张停雨就不同了,这姑娘天生学书法的料,掌握了基本运笔方法后,把我甩了七八条街。   奶奶每每看着我在毛边纸上歪七硕八的字儿,都要叹一口气:“怪不得白事知宾传女不传男。”   也就是因此,我和张停雨的别扭越来越大。期间高老头来探望过奶奶一次。瞧见我正在和张停雨闹别扭,他阴阳怪气说:“鹅说你呀,以后肯定找不到媳妇儿!”   我性子野,当即吐他一口唾沫:“大把胡子没媳妇,还好意思说我!”   高老头当即脸就气红了。   奶奶拿棍子抽我手:“没大没小!”   张停雨在边上喊了声:“爷爷好!”便乖巧坐好。   高老头笑呵呵的摸出几块钱给她。   我气的嘴巴都歪了……   八十年代,对小孩子来说,几块钱是很大的一笔。   张停雨大方的要请我吃东西,我当然不同意,有气节的我,怎么能接受敌人的食物?于是我最后狠狠的吃了她一包糖。   高老头看的直乐。   当天高老头来找奶奶,其实是为了张翠娥婆婆的事儿的。奶奶答应帮他说亲,但是没动静,所以他厚着脸皮来问。   我捧腹大笑,喊:“老不羞,老不羞!”   高老头脸涨得通红。   奶奶也咯吱笑着,满口答应:“这就去,这就去。”   之后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奶奶尽心尽力,算是帮高老头搭上了张婆婆的那条船。   记得很久之后,张婆婆和高老头办喜事,请奶奶主持婚事,后来被奶奶拒绝。白事知宾是积阴德的活儿,但红白事都管的话,不吉利。。   张婆婆也知道这点,所以并没有为难。   我和奶奶去吃喜酒,孙家的人也在,那天张婆婆穿着红嫁衣,带着红盖头,被高老头背进屋的时候,谁都可以想象到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红晕的样子。   记得那天高老头和我说了一句话:“鹅说,你听。这女人啊,你要对她好,她才能依你,你看你整天和人姑娘吵架,以后不好找媳妇儿啊。”   高老头说这话的时候,一脸‘鹅这辈子啊,就是毁在不知道怎么对女人好上,你以后千万不要步我后尘’的表情。   我心想,要女人干啥?   那时候我年岁还小,脑子里只有动画片、玩儿、吃。直到成年之后,才追悔莫及。   从高老头的婚礼回来之后,张停雨并没有跟来,而是留在了孙家。   我也乐得清闲,缠着奶奶讲故事,奶奶笑着给我说些奇闻异录。   那时候我只知道奶奶经常会帮人主持丧礼,但是并不知道白事知宾是个什么概念。   奶奶并没有和我解释很多,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白事知宾有正行、外行之说。   这里的正行、外行,并不是说外行人的外行,这里的行念‘xing’第二声。   是行走的行。   正行知宾,也就是奶奶这种,常驻一方。   外行知宾,就是行天下的,也被称作行宾。行宾在古语里又被称作旅人。   行宾知道的事儿比普通白事知宾多了去了。   记得长大之后,我问奶奶行宾都是什么。   奶奶笑呵呵说:“行宾啊,你爷爷就是行宾。”   从出生到现在,我始终没见过爷爷长什么样。还在城里住的时候,见到别人都有爷爷,我问过老爹爷爷去哪儿了。老爹是个不正经的人,和我说爷爷出去玩儿了。   我又问:“那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老爹又说:“爷爷嫌你丑,一个人出去玩儿了,不带你,不想回来。”   记得那时候听完我就哭了,哭的叫一个昏天暗地,现在想起来,我老爸怎么这么缺心眼儿。   奶奶笑着摸我脑袋,并没有解释太多。   记得小时候的那天,奶奶哄着我快睡着的时候,小声说:“你这孩子,天生体质不好,你爸小时候也是,容易惹鬼,估计都是遗传你爷爷。以后听奶奶的,千万不要乱跑,不然奶奶照顾不到你。”   小时候的我并不明白这句话中间包含的意思,等长大之后才知道奶奶的辛酸。   在乡下的日子,除去要被逼着练书法,其他都挺好的。   奶奶平日就靠着帮别人家主持丧礼过日子。不过奶奶是个实诚人,不管丧礼多累,从不多收他人一分一文。   奶奶丧礼办的到位,大家也乐意多付点儿,不过每次都被她拒绝。她说常说这是白事知宾的规矩。   我也不太懂,不过期间奶奶帮忙举办过一个丧礼。   东村一个青年人夜间赶路回家,碰到有人劫财……死了。 第一卷 第八章 东村杀人案   东村有个年轻人叫赵千,本来是在家里务农的,后来经人介绍,在县里打工。   那一天正好是结算的日子。赵千结了工钱,舍不得花钱在外住宿,又舍不得那两个车钱,于是连夜从城里往村子赶。   别看已经80年代,文革也过了,但舍不得钱,走路回家在农村是常有的事儿。农村人不比城市,生活比较艰苦,一个子儿都得省着花。   赵千倒霉,连夜从县里往回赶,结果路上出碰见劫道的。   连脑袋都被人砍了下来。   他的尸体是被隔壁村的王二山发现的。   据说那天大早,王二山去放牛,顺便到自家水稻田里看看,结果到了那边,牛死活不肯往前走一步。   当时他就觉得奇怪。牛是很有灵性的生物,地里说不定有什么。   王二山担心稻田有事,就下去瞧。   结果他往下走过去一看,傻眼了。那时候正值七月,水稻开花长得老高,王二山一脚踩下去,往里一瞄,瞧见一片红。   再往里一走,就看到一具无头尸。   这事轰动了整市,出动了大批公安机关进行侦查。   无头尸身上钱财全部不见。死者生前有明显的挣扎痕迹,手指用力抓住地面,导致指纹破坏。再加上尸体被稻田里的水泡了一夜,指纹难以采集,所以身份确认困难。   那时候还是80年代初,DNA鉴定并不发达。直到1985年,我国才首次用DNA分析技术,对一起英国移民纠纷案成功进行了鉴定。所以那时候的公安机关,并没有很有效的方法来确定无头尸的身份。只能初步估计是附近村里的人。   后来公安部门通过紧急排查,调查了四周很多村子,才正式确认了无头尸是东村的赵千。   赵千的父母来认尸的时候,连续哭昏三次,最后勉强通过右脚的一根断指确认死者正是赵千。那是赵千小时候务农,不小心用锄头弄断的。   此案轰动一时,为了不过分引起民众恐慌,并没有见报,只在市井坊间口口相传。   鉴于此案的性质极其恶劣,相关部门下了很大功夫,立了专案组缉拿凶手。由于四周都是稻田围着、水多,犯罪者又极其狡猾,并没有留下多少证据,连猎犬都不好使。   公安机关无功而返,唯一的线索是其他村有个人大晚上从此处路过,不过那人只是埋头赶路,并没有看见什么。   案情毫无进展,甚至连赵千的头颅都找不到。   赵千的父母并不能接受儿子的死,并且拒绝领回尸体,以至于尸体在公安部门停留了三个月之久。   直到后来找到头颅,赵千的爹娘才真正接受了他的死。   这个头是怎么找到的呢?   话说回来还是赵千爹做了个梦,梦到儿子在一座山里,表情急切却怎么都出不来。   赵千爹梦醒之后一身冷汗,他认得那座山是村子附近的蝎子山,于是第二天带了十几号人上山,终于在一汪泉里找到赵千的头颅。   那时候赵千的头颅已被泡的不成人形。   赵千爹看到的时候,当场一口气提不上来,被人送去医院了。   赵千一案还发生在孙中平家的丧礼之前,所以奶奶那天晚上才会带我去孙中平家参加丧礼。那几日十里八乡人心惶惶,都怕那个杀人魔出来害人。因此,赵千的丧礼也一直从七月,被拖到十月才举办。   赵家人请奶奶去办丧事的时候,奶奶有点犹豫。   赵千死于他杀,对于尸体的取证早已完事。但尸体还是在公安机关停留三个月之久,并且尸首也分家了三个月。赵千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丧礼有点不好办。   丧事分为喜丧、哀丧。   《清碑类钞》‘丧祭类’载:喜丧,人家之有哀,哀事也,放追悼之不暇,何有于喜。而俗有所谓喜丧者,则以死者之福禄寿兼备为可喜也。   赵千死得‘不福、不禄、不寿’,可是名副其实的哀丧。看样子,还是其中最难办的一种。   最后奶奶挨不住对方恳求,还是勉强答应了。   丧礼的仪式,无非是停灵、报丧、招魂、做‘七’、吊唁、入殓、丧服、择日、哭丧、下葬。   赵千的丧礼,大方向上按照一般程序来即可,但主要细节方面要注意的东西太多、太繁琐,再怎么小心也可能把丧礼办砸,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奶奶把我托付到孙阿姨家,便随着赵千爹去了东村。   我那时候特不乐意,主要是张停雨这丫头走哪儿都跟着我,玩不痛快。她总跟个管家婆似的念叨:“奶奶让我看着你,你可别到处乱跑。”   我懒得理她。这时候孙中平叔叔为了一些事情,准备去赵千家随个份子钱,我逮着机会,哭喊着死乞白赖跟了上去。   孙叔叔没辙,只好带上我。   孙叔叔耐不过我的磨蹭,在车上严肃对我说:“带你去那边没问题,不过你待会不能乱跑,等我回去的时候,要跟我回来。”   我那时候心想着,只要能摆脱张停雨,别说这点小事,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于是满口答应。   到了赵千家,奶奶一眼瞅到我,劈头盖脸一顿骂:“这熊孩子,你来干什么啊!?”   孙叔叔心虚,帮着说了两句好话。   奶奶无奈,再加上实在太忙,只好作罢。   那时候赵千家正在做把尸体迎回来的准备。   奶奶早上才被请来,准备时间非常少。她忙前忙后,没空管我,就让孙叔叔看紧我别乱跑。   赵千死与他杀,尸体停留在外三个月之久,直到如今尸首才重聚。可不能就这样普普通通搬到家里来。   白事当中,有一套固定的丧礼程序。但根据死者的情况不同,也要做出相应的改变。   然而这些改变,还得结合当地的习俗。所以白事知宾最怕的并不是碰到‘鬼’,而是怕‘礼数’做不到位。   碰到鬼,那是没办法的事儿。礼数做不到位,就砸了自己招牌。   这个‘礼’,不仅要让死者的灵魂感到舒服,还不能让死者的家属反感。   这是非常困难的,俗话说的好:“生人走双,丧者走单。”人死之后,要遵循的礼和生者完全不同。要同时满足死者和死者家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白事知宾行事之前,讲究一个‘望闻切问’。这个‘望闻切问’和中医不同,但核心道理是一样的。当然,这都是后话,暂且先说丧礼的事。   奶奶忙前忙后,做了许多准备,来迎接赵千的尸体。   赵千一案太轰动,因此尸体是由公安派人用灵车送回来的。   头颅虽然已被找到,也做过调查。可只知道他是被人先用钝器击晕,抢夺钱财后,又用利器砍了脑袋。   之后脑袋被带到蝎子山扔了,由于在水里泡了太久,所以要复原难度很大,只能就这样缝在身体上,然后拿白布盖着脸。   公安部门里并没有懂得白事礼仪的人,这样没做任何准备就让人把尸体送回来有点不合‘礼仪’。不过这并不打紧。由公安护送尸体回乡,对死者来说,本来就是最大的尊敬。   丧礼的举办,只是为了让死者的灵魂得到安息,所以对于相关部门的所作所为,奶奶并没有太大反对。   赵千爹名叫赵福禄,在儿子死后,他几乎一夜白头,人显得比奶奶还要苍老。   奶奶拉着他的手,安慰道:“别太伤心,我会好好把‘先生’送走的。主要是你们要过得好。”   丧礼之中,对白事知宾来说,‘死’和‘丧’是非常忌讳的。这两个字可以从任何人口中说出来,但是不能从白事知宾口中说出来。   奶奶说的没错,所有类似赵千的这种丧礼,最难办的并不是怎么安抚死者,而是怎么让死者的亲眷情绪稳定。   黄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没儿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的冤屈在某种情况下比死者更甚。   丧礼上有所纰漏还能补救,父母情绪不稳定的话,今后十有八九会出事儿。   奶奶对此非常头疼。   而且在许多地方,‘黄梅送青梅’有个规矩:丧礼开始之后任何人不准哭哭啼啼,要哭也只能在灵堂之外的地方哭。   奶奶为了这些事儿操碎了心,再三叮嘱了赵福禄和他老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除此之外,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同村的其他人最好也不要围观。赵家人忙前忙后,连续通知了三遍。   这个也是赵千丧礼上非常重要的一环。   所以孙叔叔带我过来的时候,奶奶会那样生气。   孙叔叔不敢多话,留下份子钱之后,直接去了村长家。当然,我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赵千的丧礼,在整个东村都是很重要的事情。   其实村长一开始是很反对在村里办丧礼的。一来赵千这个事不吉利,二来他怕闹鬼。当时建议赵福禄把儿子拖去烧了,村里出钱,在殡仪馆风光大办。   后来有人告诉村长,赵千死在回家的路上,如果最后连家门都不让进,会发生一些很严重的事。   当时村长就摸了一把冷汗,同意了。   于是就有了赵福禄匆忙来请奶奶帮忙一事。   迎接赵千的尸体回家是件大事,公安机关派出的灵车大概会在下两点左右到。   这是赵福禄找人算出来的吉时。   灵车到了之后,东村的村民们轻易不要出门,即便出门,也不允许上来围观。   灵车最好不要直接进村,要赵福禄找几个年轻力壮的亲属,用竹床把赵千抬回家。   这里面有些要注意的,抬人的几个年轻人,路途中不能停,要一口气把人抬到赵家的堂屋。   直到奶奶说可以了,他们才能把人放下。   所以说,选人非常重要。   下午两点,灵车准时停在村口,下来了两个穿着警服的,和赵家人打了个招呼,便把赵千的尸体交接了。   赵福禄找来抬尸的四个小伙子都是他们家表亲,庄稼人,个个年轻力壮。   抬人也有个讲究,父母不能在场,除了这四个小伙子和奶奶,其他人都在家里等候。   奶奶忙前忙后打点精细,四个小伙子哼哧抬着赵千的尸首跟在后头。   那四个小伙子刚把赵千的尸体抬起来,就感到肩膀压了千斤重担。明明只是一具尸体,他们都感觉在抬一块巨石。   其实公安机关在把尸体从太平间抬出来的时候,同样有这种感觉,这尸体重的非同寻常。   四个小伙子面面相觑,大家都察觉到不对劲,但觉得太邪乎,所以不敢出声。他们艰难迈步往前走,奶奶在前面撒纸钱引路,步子迈的不大不小,正巧能被跟上。   大概走了一半路程,到了一个坡那儿,四个小伙子实在迈不动步子了。   这一路走下来,不知为何,越走越邪乎。本来是十月份秋老虎回头的日子,天气正炎,可越走,身上却越冷,肩膀也越重。走了一半,全在那喘粗气。   四个小伙子背心冒冷汗,右后方的那个双腿还忍不住打了颤。由于正在斜坡上,他这一颤,竹床不稳,尸体都差点掉地上。惹来其他人一顿骂。   奶奶没说啥,取出早已做好的四张符贴在他们胸前。那符沾着鸡冠血,符一贴在胸口,四人精神一震。他们不敢细想,抬着赵千的尸体,一个劲儿的往前赶。   赵千是被人所杀,尸体又被泡在水里,所以非常忌讳水和利器。   奶奶这一路绕得有点远,特意避开了村里的水塘。其他人早在家里安排好一切,让人把利器全部放到别人家藏起来,甚至连一根绣花针都没。屋里的水缸也被挪到别人家。招呼客人的食物,也得在其他地方做好了,然后端到屋里来。   尸体抬到赵家门口后,直到奶奶让他们把尸体放在堂屋,他们才舒一口气。   这时候赵福禄和他老伴儿是不能出来的,得等到其他亲朋行完礼之后,才能出来。两老隔着窗户,远远见到儿子的尸体,本来还能忍住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赵婆婆忍不住又哭晕过去。   几个亲戚受到气氛的感染,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奶奶叹了口气,还好他们不是在堂屋哭。   赵千的尸体停在堂屋,脚朝里,脸上盖着方白帕。   白帕不能移开,更不能在额头上放纸钱,亲人上拜的时候,也不能在头顶那边磕头、上香。磕头的地方要选在身侧。   反正一应事宜,都以避开赵千的头部为先。   而且白发人送黑发人,非常忌讳长辈给死者下跪。所以赵千的老父、老母,只能等赵千的同辈给他上完香磕完头之后,再过去只拜不跪。   这里面很有讲究,晚辈先死,长辈跪拜,晚辈会经受不起,会折福。这对他们的往生很不好。   再三叮嘱了赵家人之后,赵千的老母亲还是连续三次哭晕,连堂屋都不敢进,整个丧礼差点没法进行。   最后一直持续到傍晚,第一天才算完。   奶奶这时候才舒一口气。晚上草草吃过饭,又找来白丝巾,轻轻系在赵千的脖颈处。   白事知宾在丧礼上要操劳的东西,远比大家看到的要多得多。   奶奶累的腰酸背痛,但毫无怨言。她常说:“这都是积德的事儿,还抱怨什么?”   白天总算安然度过,不过这一天真正要操心的还属晚上的守灵。   出门三五里,各处一乡风。   守灵的习俗各地不一,但是赵千这种情况,父母长辈是不能为他守通宵的。奶奶一个外人,也帮不上忙。这得赵家人自己忙活。   赵福禄和他老伴强忍着泪着在堂屋守到了十二点,之后被奶奶催去屋里睡了。   这时候,堂屋里的人就只四个表亲、堂亲。他们也是今天抬灵的那几位。   奶奶亲去厨房给他们下了每人下了一碗面,面里放了许多生姜,不管饿不饿都得吃。   吃罢,奶奶收拾碗筷,说:“千万不要出院子。”   有个愣头青问:“为啥。”   奶奶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只认真叮嘱了几次。又转头看了其中一人一眼,觉得这人体质太弱,不过转念一想,还有其他人陪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便回后屋睡了。   守灵的时候大家都知道,非常无聊,还要保证香火不断。   四个年轻人忙活完了,就坐一起瞎聊。他们和赵千关系都相好,挺唏嘘一个兄弟就这么去了。   赵千的堂哥赵石一直在那里骂骂咧咧的说要弄死那个杀人犯。   剩下那三人分别是赵千的另一位堂兄赵武、表哥李发,和年纪最小的孙成山。   聊着聊着,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抬灵时候发生的事情。   抬灵时候发生的事情非常邪乎,尤其在斜坡那里。李发胆子最小,忍不住先说了:“那时候身上压着坐山似的。”   几人连声附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又说到奶奶给他们的那几张符,都感慨这玩意怎么这么神奇。   赵石说:“弟弟死得也是冤枉,要不是叔做了那个梦,都不知道找不找得到脑袋。”   赵武呸了一口:“过两天再去公安局闹一下,不还弟一个公道,跟他们没完!”   李发也随声符合。   他们聊着聊着,突然发现不对劲,原来抬灵回来之后,孙成山就没怎么说过话。赵石心思活络,反应过来,问:“成山,你咋不说话呢?”   李发和赵武转头看孙成山,只见到孙成山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石追问:“你咋啦?”   孙成山终于说出事情原委。   原来先前在抬灵的时候,他就瞧见了一些事情。   抬灵的时候,为了避‘水’,奶奶特地绕了个道,其中需要上一个斜坡。大伙都知道,抬重物上坡,一般都是弓着身子,眼睛盯着地面的。   赵千的尸体异常重,抬到一半大家都没力气,要歇。孙成山也想歇啊,结果这时候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坡上面滚下来,正好撞在他脚边。那时候他脚一软,差点就把竹床扔出去。   只见到赵千的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滚了下来,正巧挨着的他。他吓一大跳,后来一回神,脚边的脑袋又不见了。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奶奶正好给他贴了张符。   孙成山心有余悸。   赵石倒吸一口凉气:“别瞎说!”   赵武和李发听罢,忍不住后坐了坐。   四人一齐回头看着赵千的尸体,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盯了半晌,没见到有事,赵石壮着胆子提议打牌。   守灵的时候,是可以打麻将的,一来打发时间,二来壮胆,分散注意力。只要记得时不时去上个香,烧个纸,就不会有事。   不过打麻将有个讲究,守灵的时候,一般不能打有东南西北风的牌。赵石胆子大,但心思不粗,找来麻将,把东南西北风去了。又开了瓶二锅头,每人倒了小半杯,压压惊。   俗话说酒壮人胆,孙成山喝了酒,也觉得今天的事情没那么邪乎了。   不过打了几圈,问题来了。孙成山是个臭牌篓子,打牌也经常输,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怎么玩怎么输。   赵石等人也发现不对劲。   李发开玩笑说:“你今天不是放炮就是放炮啊。”   孙成山干笑两声。   又开了一盘,孙成山这把运气不错,打了个八万眼看听牌了,门前清。赵石瞄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没胡,随意拆了张牌打出去。抡了一圈,又到孙成山。他摸牌,打了个三条。赵武眼睛瞪老大,也没敢胡。   就这样来了七八次,孙成山愣是每打一张牌出去都要放炮。赵石、赵武、李发面面相觑,都不敢胡。   孙成山再也笑不出来:“今天真是邪门了……”   赵武冷着脸,干脆推了牌说:“算了,不玩了,喝酒。”   李发去厨房拿今天招呼客人吃剩的菜,站在院子里看到外面有个人影在晃,心里一惊,吼了句:“别在这边晃!”那人影便走了,他这才舒一口气。李发拿回食物,四人围着桌子沉默吃喝,没人有心情再说一句话。   孙成山吃了两杯酒,脑子一懵,听到有人说话。他抬头看了赵石他们一眼,赵石他们也听到了,几个人面对面坐着谁都不敢动,可等他们再想仔细听一下的时候,声音就不见了。   赵石哆哆嗦嗦点烟抽。抬头看向灵床那边,心里忍不住犯怵。   孙成山也看向灵床,可这一看,眼睛就收不回来了,整个人跟中邪了样的动弹不得。   “你看啥呢?”赵石发现不对劲,拍了拍孙成山的肩膀。   孙成山忽然抖了一下,就像大梦初醒的那种感觉。赵石被吓一大跳。   赵武和李发也发觉不对劲,连声问他怎么了。   孙成山脸惨白惨白的:“我怕……”能把一个大男人吓成这样,可想而知,是碰到什么事儿了。   赵石胆子出了名的大,他恼了,举着杯子,朝灵床一敬:“兄弟!还当我们是兄弟,就别为难成山弟了!”说罢,把酒洒在灵床前,上了三炷香。   说来也巧,那之后,孙成山就没出什么事了。   不过大家再没心情喝酒玩牌,只专心续香火烧纸钱。   可是临近四点的时候,又出事了。   四人耐不住寂寞,再加上先头酒劲过了,有点胆寒,又喝了点壮胆。也不多,就喝了两轮。孙成山突然跑出屋,趴在院子里,看起来是要吐的样子。   赵石、赵武、李发傻眼,孙成山酒量不错,这样就吐了不至于啊。   想归想,但总不能让他在堂屋前吐,连忙出去扶他起来,结果出去一看,孙成山哪里是在吐,他分明是在吃草!手脚并用在地上扒拉草吃!那地方原先正好种着一棵树。   赵石头皮发麻,以为这家伙喝断片了发酒疯,和赵武、李发准备扶他起来。   结果合三人之力,竟然拉不动!   奶奶睡在后屋,离堂屋有点距离,但前面这一闹,她立刻惊醒了,匆匆忙忙跑过去,瞧见孙成山趴在地上吃草的样子,忍不住骂了声:“你们这几个小祖宗干什么了?” 第一卷 第九章 扑朔迷离   赵石把守灵时候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奶奶知晓原委后,知道了这事儿不怪赵石他们,他们在守灵之时,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   但是孙成山怎么会趴在地上吃草?   赵福禄和老伴儿被惊醒,跑出来看,见到孙成山的模样,吓得跌在地上哭:“我这不懂事的娃儿,走了还害自家兄弟!”   结果赵福禄和老伴儿这一哭,孙成山立马就好了。   奶奶瞧见,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孙成山恍恍惚惚爬起来,发现自己一嘴泥,傻不愣登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咋啦?”   他这哪是喝醉酒的样子?   奶奶迈着小碎步,背手在院里溜了一圈,问:“隔壁村的王二山发现的‘先生’?”   赵福禄把儿子尸体被发现的经过说了,奶奶拍板决定明天去把王二山请来。   末了加一句:“那头牛也牵来。”   这时候大家才反应过来,赵千可能是要找那头牛报恩,毕竟是它发现了自己的尸体。   赵石慌忙开着卡车去请王二山过来,那牛载在后头。   结果到了赵家附近,又发生了一件事。那时候奶奶和赵福禄等人还在门前等着,只听到一声闷响,那牛竟然从急行的卡车上跳了下来!   只听到‘咚’的一声,众人当时就呆住了。   王二山是个农民,耕牛对于农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急得喊:“快来人啊!”   忙前忙后,牛没事,大家虚惊一场。但是它就是不肯往赵家靠进一步。王二山死命的拉,都拉不动。   赵家人当时就懵了。   赵石忐忑说:“叔,这……咋搞?”   赵福禄回头看奶奶。   奶奶皱着眉:“这牛真有灵性。”   在乡土间有许多传闻,牛是最有灵性的动物,所以古时候牛棚常搭在屋后,有“屋后养牛防灾,屋前养狗防贼”一说。   贼好防,灾难防。   牛养在屋后也有避灾一说。   也有传闻,用牛眼泪抹在眼睛上,可以开天眼,见着平时看不见的脏东西。   王二山是个矮壮男子,留着平头,见到此景,生气了:“不去了,说啥俺都不去了。”   赵福禄慌张说:“大兄弟,帮下忙!”   王二山摆手,弹了弹裤子上的灰:“不行,说啥都不行,俺要回去了。”   奶奶说:“这是积德的事儿,您帮下。”奶奶并不常说话,即便在主持丧礼的时候,说的最多的也是关于丧礼上要注意的事项,极少主动求人。   她在我记忆中,永远都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奶奶,但她拥有着所有女性都应该有的品德。   奶奶开口求王二山,王二山依然拒绝。   正当这时候,那牛竟然咕咚一声跪了下来。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见到王二山家的牛一边下跪,眼睛里一边有泪流出。   牛的眼睛下面有条泪腺,它们平时流泪,是一种排盐的方式。牛在叫的时候,泪腺也会被挤压,从而流出泪来。但是现在的情况是,王二山家的牛,既没有叫,也并不是排盐的情况。   它就在这样默默跪着。   王二山见到自家牛如此,也气得哭起来:“老子不干了,回去!”   赵石拦都拦不住,最后只好开车送他回村。   东村今天注定不能太平。   王二山家的牛死活不肯不入赵家一步,天还没完全亮,这事儿就传遍了整个东村,此刻其他人看赵家人还真是耗子见着猫,有多远躲多远。   赵福禄气的发抖:“不过来正好,打扰老子送儿子!”   他老伴儿出声安慰,赵石等人也生气,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家的亲戚都围在院子里商量这件事,七嘴八舌乱作一团。   奶奶一直不吭声,盯着院子里,刚才孙成山吃草的那片地方看。好半晌,发现了什么似的,呷了口茶,压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不紧不慢说:“不打紧,其他人不来这边正好。”   孙成山小声问:“那牛是咋回事?”   大家都很好奇,那头牛为什么宁愿下跪,都不肯靠进一步。   奶奶说:“牛有灵性,碰到‘凶’一点的东西,不敢靠近是应该的。”   孙成山对昨夜的事情心有余悸,他哆嗦问:“表哥不会害我吧?”   奶奶摆摆手:“不碍事。”   随后她说了句震惊整个赵家的话:“别慌着给‘先生’送行了,找公安来吧。”   赵福禄大惊:“啥情况?”   奶奶不再多说,旁人问起,也只是说请公安来。   赵老爷子心知有情况,连忙把电话打到了公安部门那边,不到两个小时,大概早晨七八点,来了四五个戴帽子的。   领头的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他这几天为了赵千的案子操碎了心。他们一开始是把这个案子定性为仇杀的。   结果调查了很长时间,并没有发现有人有杀人动机。   赵千一案的案发现场在大路上,靠近东村的地方。说是大马路,其实就是一条水泥路,之所以能确认此处是案发现场,是因为路上发现了很大一滩血迹。   血溅了满地,有明显的拖拽痕迹。   经过化验,可以确定血是赵千的无疑。   那一夜,赵千赶夜路被人用重物击中后脑勺,但是这并不是致命伤。歹徒对赵千进行了二次袭击,然后将他拖入稻田砍掉头颅。   公安机关一开始完全不能相信这是抢劫杀人。   因为一般抢劫,抢夺了东西之后,会立刻逃离现场,哪里会停留下来,还把死者的头颅割下来带到另一处地方扔掉?不过歹徒异常狡猾,又或者说异常冷静,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中年精瘦警察叫王全,被上头指派负责此案的调查。他和所有人一样,一开始认定是仇杀。可调查了赵千认识的所有人,都没能发现谁有杀人动机。   加班加点排查了两个月,也无功而返。   那个年代并没有测谎仪,即便是如今,测谎仪得出的证言也不能被完全承认,并不能作为诉讼证据在法庭上使用。但也别因此小看那个年代我国的公安机关,不,应该说是,不要小看任何时期的公安机关。   只要能锁定一个范围,找出犯罪嫌疑人是迟早的事。   但现在的情况是,这个案子根本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所以他接到赵老爷子电话的时候,立刻带着另外三个同僚火急火燎的过来了。   王全一到,询问清楚情况,哭笑不得:“你们这不是瞎搞?”   奶奶慢悠悠从后头走出来,斩钉截铁说:“这里肯定有线索。”   王全还想再问,奶奶摊手道:“我只是知宾,不是查案的。”   赵家人都觉得奶奶是不是老昏头了。   奶奶不答话,但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先前孙成山趴在地上吃草,她还以为是赵千想要报答王二山家那头牛的恩情。结果那头牛宁愿跳车,都不愿意靠近赵家一步。   牛是有灵性的东西,是好是坏,它分得清楚的很。倘若赵千为了报恩,那牛干嘛要这样做?   倘若是赵千想加害王二山,那么说明王二山应该也有犯罪嫌疑。所以不管怎么样,先把警察叫来再说。   可奶奶后来想了会,终于醒悟过来。她先前被其他人误导,也以为孙成山是趴在地上吃草。后来仔细思考了下,他哪里是在吃草,明明是在‘挖地’!   灵堂里点着灯,那灯是引魂的,照亮魂魄归家的路。   深更半夜,赵千的灵魂跟着引魂灯回了家,发现了什么东西,所以才会让体质最弱的孙成山中邪……   奶奶引着王全和那三个干警到了院中,指着先头孙成山趴着的那块地方:“下面应该有东西。”   除了厨房,赵家盖了四间房,前院一个,后院两个。   奶奶当晚一个人睡在后院的屋子,赵家没离开的几个亲戚和赵老爷子都睡在前院。后院还有一间非常小的柴房。   赵石、孙成山等四人守在主屋,有人想从前面进入后院,他们应该第一个就发现了,可问题是他们没有发现。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嫌疑人为了遮人耳目,从后院翻墙进来的。   后屋的墙并不高,连我都可以翻进来,那么那人也不在话下。   王全当时的反应是,那人可能是为了什么东西。   后来确认了昨夜在赵家的人都在这儿之后,王全让他们集中在院子里,一个一个指着问我:“小朋友,你看看,里面有没有昨天晚上的人?”   我年岁还小,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认真辨认了下,结果一个都不是。   王全一个同僚上来说:“队长,能确认是仇杀了,案子得重新整理下。”   王全被气的哭笑不得:“歹徒胆子也忒大了,你打个电话通知上头,让他们加派人手,要对整个村子展开调查。”   打完电话,几个专案组的成员围在一起商量事情。   “赵福禄说了,后院的柴房是锁着的,但我去后院看了,门锁并没有破坏的痕迹。那个人应该是用钥匙开的门。”   “所以那人应该是赵家的人?”   “难说,但肯定是赵千认识的人,而且赵千估计留下了能查到他的线索。”   “那他怎么进来的?”   “赵石他们不是说了吗,没有人从前屋进入后院,所以那人只能是从后院翻墙进去的。”   “不对啊,我刚到后院看了下,墙上只有那个小孩翻墙进来的痕迹,墙下也没有踩踏的迹象。”   王全听着他们讨论,心里觉得这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王全揉着眉头,让他们继续讨论,寻思着让整个村子的人都集中起来,一个一个指认。   不过这事儿有点难办,他们也没有权利这样做。最后只好准备带我到整个东村挨家挨户走一遭。   但也是希望渺茫,因为小孩子的记忆是最容易出错的,而且主观因素太多。   “起码能缩小一下范围把。”一个专案组成员叹气道。   “犯罪嫌疑人胆子也忒大了,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王全忽然发现了什么,慌忙找到赵老爷子,问:“后院柴房里放了什么?”   赵福禄愣了下:“我儿的东西都放在那里了,怕他娘看到又哭。”   王全一拍大腿:“就是这了!”   正在同一时间,我远远看到赵家堂屋里放着的一张照片,脑子懵了一下,喊:“奶奶,奶奶!昨天晚上就是这个叔叔。” 第一卷 第十章 沉冤昭雪   听完我这句话,整个赵家都炸开了锅。   王全问:“小朋友,你没说谎?说谎可是要被捉去坐牢的啊。”   一听到要坐牢,我哇一下哭出来。王全哄了半天,再三确认了我看到的正是赵千之后,心里也有些吃不准。   他一开始还想把我带过去见一下赵千的尸体,可奶奶死活不同意。最后没办法,只让我远远看了一眼。我瞅见赵千脖子上的那条丝巾,忽然醒悟过来,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带围巾的叔叔并不是真带的围巾,大晚上我眼睛花了,看错了。   我支支吾吾把这事儿给奶奶说了,奶奶又告诉王全,王全转头和几个同事讨论起来。不过他们一致觉得小孩子的话不能信。   所以有些程序还是要走的,当天,他就把我带着,依次把东村的人都辨认了个便。   期间,王全还让人把赵千的遗物重新整理了一遍——不管我看到的人是谁,柴房中的东西他不得不查。   后来事情果然有了转折。   他们在赵千的一本书的封皮里,找到了一张欠条,欠条的落款是赵鹏。这张欠条藏的很深,不把书皮打开根本看不见,但也不至于找不到……   王全指着手下一伙人大骂:“三个月前就让你们查遗物查遗物,你们先头查案查到屁眼里去了?”   他手下有个人小声说:“先前没有这本书……”   这时候经过调查才知道,赵千一开始把这本书借给了别人,不过那人本来就是借书过来装样子的,结果一直忘了这事儿。直到一个月前才想起来,于是急急忙忙把书还了回来。这时候赵老爷子才把这本书和其他遗物一起放在后院柴房中。   再加上赵千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一不与人争执;二不说人是非;三少与人有利益瓜葛。在东村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估摸着他借给别人钱,都没跟任何人说。   不过也就是坏在他这个性格上,搞得别人无从下手。   怪不得先前一直查不到东西。   虽然还不能确定赵鹏就是犯人,但事情起码有了突破口。   而且当天,市里来了电话,经过化验,那把刀正好是杀害赵千的凶器。   经过详细询问,原来赵千死后,赵家人找道士来看过,说家门前的一棵树不吉利。赵福禄就想到了村里头种果树的赵鹏,想把这颗枣树卖给他。   赵鹏当即就乐呵呵的答应了。   想来凶器就是那个时候被埋下去的。   事情全部串起来了,王全默不作声,偷偷让人去捉赵鹏。   那赵鹏还不知情,当一群公安闯进他家的时候,他嚷嚷着干啥干啥呢。   据说赵鹏在公安机关一开始还抵死不认,但别小瞧了公安机关的办案手段,只要能确定犯罪嫌疑人,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自古以来,能破案的从来就不是讲着‘之乎者也’的书生——相关部门的‘道理’通常只会对守法公民讲兑现,你触犯了法律,就别指望人家拿你当‘公民’对待了。   经过连夜审问,赵鹏老实交代了事情的经过,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赵鹏身后,还牵扯到了另外一件大案子。   王全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   不过仔细思考一下,倘若有人能为了一点钱财,对普通人实施如此残忍的手段,那么他十有八九还会做下更让人膛目结舌的事情。   赵鹏的案子也正巧说明了这点——赵千并不是他手底下的第一个亡魂。   赵千并不是赵鹏刀下第一个亡魂,其实在之前,便接连有人口失踪案发生。   不过这事儿哪扯得到赵鹏头上?   70年到76年之间,赵鹏就杀了不少人,具体有多少,他自己也交代不清楚。   文革之后,稍微有些收敛,不过也杀了三四人。   赵鹏杀人的时机选的非常好,经常是在半夜,碰到落单的行人先行观察,倘若不是本地人。便悄悄潜伏过去,先用重物击打脑扫,然后抢了钱财,把人背到自己种的果园子里埋了。   公安机关的人听到赵鹏的供词,全吃了一惊,这是何等丧心病狂?   由于赵鹏经常在夜间巡视自家果林,所以他的视力非常好,在夜间也比其他人要看得清楚一些。他选择下手对象的时候也非常聪明。   然而受害者往往不是附近村落的居民,就这样在夜间消失了,也没人会注意到。公安机关那里偶尔有人报案失踪,也查不到赵鹏这里。   对于公安机关来说,杀人案并不可怕,只要缩小了搜查目标,要找出事情的真相是迟早的事儿。   怕就怕这种毫无动机的杀人案件。   第一,赵鹏选择下手的对象来自五湖四海,男女老幼皆有。即便报案,可能亲属报案的地点也不一样,也很难将这些案件联系在一起。   第二,赵鹏杀人之后往往会埋尸,尸体埋在自家果园,公安机关找不到尸体,只能当做失踪案处理。   其实赵鹏杀的人当中,也有几个附近村落的人,不过那些年社会动荡,他运气好也没被人注意到。   再加上他后期略有收敛,所以一直没出事儿。   在审问的时候,王全曾问过赵鹏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把头颅丢到蝎子山?”   赵鹏心有余悸的说:“我也不想啊。”   原来赵鹏抱着赵千的头颅准备回去,结果发现自己一直绕着蝎子山附近打转,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出蝎子山!   那天晚上黑漆漆的,赵鹏心虚了,疯了样满山跑,可不管怎么,就是一直在打转!   说起来他也是搞笑,这时候他竟然把赵千的头颅拿出来磕了两个头,想说两句好话。结果这头一磕,就听到山上有两声鬼笑传过来。当时他就吓的把赵千的头颅往外一抛,然后飞也似的逃了。   赵千的头颅被丢出去之后,赵鹏奇迹般的从蝎子山逃下来,不过自此之后,他就不敢再去蝎子山了。   说来也是因祸得福,倘若他把赵千的头颅拿到自家果园埋了,赵赵老爷子去寻头颅的时候,他直接就得落网。   至于为何赵千托梦拜托赵老爷子寻找头颅,却不直接说出凶手是谁?奶奶解释过,赵千是在黑夜中被突然袭击的,根本就没有看清楚是谁杀了他。而且他新死便尸首分家,灵魂一时反应不过来到底要跟着谁。以至于到了最后,他都不知道凶手是赵鹏。   由于尸首分家,所以赵千的灵魂在外游荡了很久,直到三个月后找到自己的头颅,才托梦给老父亲去把头颅找回来。   等到尸首重聚,灵魂才得以回家。   至于赵鹏为何胆大包天的把凶器埋在赵千家,这不得不提一下他真是吃了豹子胆。   赵千死后不久,赵家便来了个道士,说赵家院子里的那颗枣树坏了他们家的风水,所以才如此多灾多难。之后赵福禄老爷子想到种果园的赵鹏,说要把树卖给他。赵鹏才临时起意,想着把凶器埋在赵千家里。   不得不说,这一招真是太高明了。那时候赵千才死不过几天,谁能想到凶手还敢出现在这里,甚至还把凶器埋在了死者家?   再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赵家人迎回赵千的尸体,守灵的时候孙成山中邪,以至于凶器被人发现。   再然后我误打误撞到了赵家后院,正巧撞上赵千的鬼魂。赵千生前是个老好人,死后也是个老好人,虽然怨气重,但有些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他引我到赵家柴房睡了,好让大家注意到柴房的东西。   说道赵千,奶奶叹了口气:“是个好孩子,不过鬼能做到的事情也有限啊。”   那时候我才知道,鬼其实并没有故事里说的那么可怕,倘若只要蒙受了冤屈,就能现身人世述说出凶手是何人,那么这个世界就不会有这么多不白之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