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弑后(上) 轰天的鼓声在耳边炸响,终于将我从昏迷中唤醒。日头已经升到了正中,晒得人火辣辣地疼。 我仍垂着头,不是不想动,实在是昨日大殿上苍年那一剑刺得太深。当时我的血顺着喉口奔涌直流,以为自己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毕竟这一世,实打实用的凡人的身子,哪儿经得了这么重的伤疼。可是看来,我还是小瞧了凡人的求生意志,纵是一剑封喉居然还能再度醒过来。 有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一双黑底的朝靴并一角金线绣纹的白色袍裾映入眼帘。 苍年... 我拼尽了全力挣扎着抬起头,果然是他,微勾的眼梢带着斜佞,浓黑的眼睫非但没有掩去瞳心的光彩,反倒更显晶亮。长发半数以金冠束起,腰间束着代表天家的明黄腰带,愈发地飞扬跋扈。 他如墨的剑眉深折起,将眉心的朱砂痣挤得愈发嗜血红。 习惯性地想伸手替他把眉心蹙起的结抹平,双手却动弹不得。 我这才慢半拍地发觉自己是被整个紧紧绑在了悬崖边的高台上,底下是摞得高高的木柴,前襟还留着深色的血迹:“苍年...” 他听到我的呼唤,神情变得更冷。人群静静地肃立在他身后,带着诧异和恐慌,更多的是沉默。想来他们极知道自己的帝王是个枭雄,更是暴君,也就惯于顺从。 这情形看在我的眼里却是心酸非常。他曾经心怀万物,博爱世间,微微一笑的温柔惹得百花竞开,如今却成了世人眼里不醒的噩梦。 眼前的苍年和记忆中的重叠,不过仰头片刻,已被太阳晒花了眼。苍年却在这时转身走下附绑着我的高台,转而在高台前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坐下,神态镇定坚毅:“礼官!点火!” 可礼官的手却忽然一个抖动,火把掉落在地上,灭了。苍年的眸被那已然灭掉的火把点燃,危险地眯成一条缝看向礼官。 那一直站在高台下的礼官早已吓得体如筛糠,几乎当场昏死过去,只能不断地呢喃着:“那是皇后啊...那是皇后...” 他发抖的样态和身后精美而又贤丽的神女金像一比,微小如蝼蚁。 无需人解释,我再傻也瞧出了自身的处境,苍年他果真还是容不得我了。唇角勾起一抹笑,这笑意对于月烛国的百姓曾经是一缕光明,他们希望我能改变他们英明却暴虐的君王,却没料到我自己也落到了如此的惨状。 看着苍年已初现嗜血红色的眸,我知道自己是如何也逃不过这劫了,顺手救这小礼官一番,也不枉他还能记得我是月烛的皇后,为我低了这一声喃:“苍年,你既要杀我,何不自己亲自动手更能解恨?” 苍年果然放过了礼官,锐利的眸子转而盯向我,以最威严的声音呵斥道:“贱人!神台之上岂有你开口之礼!” 神情冷冷地看向一旁的金像,那黄金打造的神女,嘴角竟然噙起了一抹微笑,美丽却刺我的眼。 正文 楔子 弑后(中) 花见,是你吧?来笑我如今的狼狈。可惜我纵是再不济,也拥有他一世倾力眷恋,不像你,充其量只是个替身。 我倨傲的神情显然激恼了隐在金像里的花见,更激怒了一向视花见为世间唯一神祗的苍年。 他一把夺过周围士兵手里的火把,恶狠狠地扔向柴堆:“贱人!朕不准你用那种眼神亵渎神灵!” 瞧着他疯狂的神情,耳听着花见轻蔑的冷哼,我无言地笑了,我还能如何? 我忘了他一世,错过了百世,如今命运却叫他用遗忘来报复我。千年的纠葛,我已然累了倦了。这一世,如果能死在他手里,也算善始善终。 然而就在火舌即将天上柴堆的瞬间,一道天雷劈下,灭了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火焰。 人群中乍起一片哗然。苍年的眸有一瞬间的诧然,随即转为更加疯执的仇和恨,他纵身跃起,如同一只展翅的鹰,夺下了余下士兵手里的火把,把它们收成一束,猛地像我挥来。 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在此时居然还能有心思赞叹刚刚的这天雷劈得真是好极,丁点不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美赞。 可能是面临生死,就将什么都看淡了,我的眸中不觉带上了悲悯,看着因又一道天雷扑灭火舌而暴跳如雷的苍年:我终究也还是半个仙人,这一世的苍年却是真真切切的肉体凡胎。凡人想要诛仙,怎可能? 饶是愤怒之极,苍年的白袍依旧是整洁不染,在我眼里却浊污非常:这一个心狠手辣,连结发妻子都要烧死的男子,怎么可能是我的他? 看不过他愤怒地将刀压上士兵的脖颈,企图用杀戮来平息心头的怒火,我扬声,却不唤他的名:“陛下若想杀臣妾,何必这般费事?” 对上他怒火紧烧的视线,我愈发从容:“陛下只需放下臣妾,臣妾自会赴死!” “是么?”苍年冷冷一笑,似是不信。 我扬高了嗓音:“能为陛下奉献自身,前去侍奉神女,是臣妾之大幸,臣妾岂能不愿?” 苍年的眸又是一眯,这一世他最爱的神情便是此般闪着危险气息的冷冽。 我知他不解我的突然转变,历来我都是最反对他将花见视为神祗的行为。可此时我的话却不假,花见确实是神女,只不过这神女跟我有着千年的宿怨。但是我若真回到玄天,那时谁来侍奉谁,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幸我并不想真的回到那苍白的天庭去。是啊,苍白,我满意于自己对于人人向往之地的评价,没了他的地方,哪一处不是苍白无彩的呢? 心绪百转,已然累极,我甚至连丝毫掩饰都不想做,双手轻轻一挣,绳结脱落,我撑着遍体鳞伤的身子,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下高台。 正文 楔子 弑后(下) 苍年此时的脸色,已不能用一青一白来形容。迎着他愤怒而怨毒的视线,我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缓缓跪下,抬起头,我最后一次仰望他熟悉的俊颜:“陛下。” 苍年的脸再次僵硬起来,长久地看着我,终于愤怒地开口:“妖孽!别以为朕会放过你,烧不死你,朕也会亲手杀了你!你这个企图亵渎神灵的妖孽!” 由于失控,苍年随手抽出腰间的佩剑,狠狠地砸落在我的头上。 血,从我的额角流下,流了满面。没有分辨什么,我忽然地轻轻笑了起来。 我的冷笑使得苍年终于忍不住,冲了过来,一把抓起了我的头发,手掌狠狠掐住我的脖颈,恨声问:“你笑什么?!” “我笑,我当然要笑!”我不顾一切地对着自己的丈夫大笑起来:“我笑我怎会把你认作是他?你怎么可能是他!你连他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也许是我头一次在他面前如此癫狂地大笑,让苍年惊愕地顿住了手,剑从手里铮然落地,我知道他想要问我,这个骄傲的男人,这一生何时能忍别人言说他的不及? 可我却不愿再给他一丝机会,我大笑着站起来,眼睛里的神色有些疯狂:“我要去找他!要去找真正的他!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将这句刻在骨子里的誓言噙在牙缝里咬碎了,我转身扑下悬崖。我不曾顾及姿态是否飘逸,我只知道满心只是决然。 当疾风扯疼了我的脸颊,刹那间,我与苍年之间的空气开始快速地流转,泛着隐隐的桃花红,流向他眉心的朱砂,仿若千年的时光从他的眼前匆流而逝: 他赞我笑靥明丽如花,却不知他的师傅将我封印在黑暗里。 他允我永世相随相依,却将我遗忘在万魔嗜心的妖窟。 他许我倾心相守不离,却亲手将逝仙剑刺入我的心口。 我从他眼中重温了纠葛百世的命运,看到一束束的光箭击向他的眉心,千年的记忆染上了血样的红,他茫然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从眼前坠落的我。 他眉心的那道轻折熟悉地击疼了我的心,我慌乱地伸出手,放佛这样能曳回流转的时光——那纠葛太痛苦,我终究舍不得他来承担。 我更想抚平他眉心的轻折,印上我桃花的一吻,放佛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将我忘记。 指尖却只是轻轻触碰他的,交错而过,之后越来越远,我凄然地笑了笑,落下千年来的第一滴泪。 ******************************************** 她的手从他的手心里滑过,回忆忽然间如剧痛一般地袭来,她眼角的那滴泪顺着流转的光箭刺在了他的眉心,冲开了最后一道封印。 悬崖边的苍年从胸腹中发出了一声困兽的吼叫,在他惶恐不安的臣民面前颓然地跪在了坚硬的石地上,捂住了脸。 他想起那一次他带着她去忘川垂钓,她在他肩头叹息:“饮一口记川水记起,饮一口忘川水,忘记。如果相忆与相忘真的这么简单,多好。” 正文 第一章 困兽麒麟 金黄的光,透过蜀山终年层层叠叠的树叶,转化为绿光,洒落在眼前那朵美丽的白色小花上,一个长着兽角的小女孩蜷缩在树下,渴望地看着那朵小小的花。 风,悄悄吹拂而过,小小的花向她点了点头。 不自禁地,她伸出了手,想触摸那柔弱的花骨头。金色的圣光洒在她盈白得透明的小小手掌上,好暖,好舒服。 在圣光照到的瞬间,一道更疾更亮的光击中她的手背,因为疼痛,她闪电般地缩回手,痛苦地颤抖,喉间发出兽类的呜咽哀鸣。 看着那被突来的光束灼烧的伤口,疼痛、惊惧、害怕,还有一点点不敢表露的愤怒,在心中交错。 眼前的光芒教人挡住,小女孩将身子缩得更紧,脸色吓得苍白,慌张不已地摇着头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 饶是如此,一只骨节结实的大掌还是向她拍来,掌风将她小小的身子打飞,嘭地一声,她撞到了万年的树干,摔跌在地。 痛,从额头上传来,她感到脸湿湿的,黏稠温热的液体从额际的伤口里流了出来。 “混帐!蜀山的一草一木是你能碰得了的?!” 大掌的主人,穿着飘逸的白袍,剑上的玉佩叮咚得响,却轻易地湮没在他与儒雅的面容不相称的咆哮里。 小女孩吓得浑身直颤,仓皇从地上爬起,跪在地上,死命地磕头,因为害怕剧烈地抖颤着。 “没用的东西!你也能是麒麟?!”白袍的青年男子鄙夷地看着她,正要再补上一脚,却被另一道和蔼的声音拦住:“青明,为师教导过你多少次。修道之人,无嗔无怒,你这个样子,如何修行飞仙?” 渐渐走到光影里的女道,冷肃到有些枯槁的脸色,在看到自己的弟子时,笑意都有些温润起来,青袖下的手抚摸着身侧的小徒儿漆黑柔顺的长发,叹息道:“你入门这么多年,定性还不如你的师弟,还是要多学着点。” “是。”那个被唤作青明的男子恭敬地弯腰,垂首时的神情却闪过一丝不忿。 女道放开牵着小徒弟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在缩成一团的小女孩面前停下,微弯下身子:“这么可爱的小麒麟,只可惜不是纯种。” 和蔼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清冷,让地上的小女孩浑身打了个激灵,将头埋得更深,女道背对着徒儿的脸满意地一笑,这才转身离开。青明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远,虽然被打得头破血流,小女孩已然战栗地爬起身来,那朵白色的小花,已经被压烂,染着她的血,变得又烂又丑。 她低垂着头,眼里曾有的光芒黯淡下来,她的声音小小的,怯怯的,呢喃着:“对不起...” 她想哭,却不敢,身子因为强忍着抽泣轻轻地颤抖着。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丧失了哭泣的资格。 她是母麟。 麒麟与凤、龟、龙共列“四灵”的生物,是神的座骑,常被称为仁兽。 可是这赞美里,没有她。 只因为她是蜀山所有的麒麟中唯一一只不能变身的麒麟。不是因为她太弱,不是因为她的修习不够,而是她并非是真正的麒麟。 正文 第二章 温文少年 她的爹爹是蜀山上一只货真价实的麒麟,可是她的娘亲,只是蜀山山脚下打柴农夫的女儿。若仅仅只是人兽越矩相恋,就算遭人鄙夷,她至少还会有疼她爱她的双亲。 但事实并非如此,她是娘亲被强暴所生。 自出生起,她便遭尽了鄙夷与唾骂,饶是父亲已被蜀山的掌门判了火刑烧死,留下的她也不能为人所容。 一只没用的杂种的麒麟,在圣光长照的蜀山上,只能受修道之人和其他灵兽的驱使与厌憎。 她怕得太久,忘得太久。甚至在这漫长又痛苦的时光之中,她想不起来,如此卑劣的自己,是如何又为何要存在着。 “你还好吗?”少年悦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随即,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她的后背,她一愣,一双眼瞪得大大的,从手臂的缝隙里直勾勾地看着他——是他!那个常年呆在玉皇殿里不出来的小道士青衫! 她记得他,那几个年纪稍长的道士总是在打骂完她之后,转身勾肩搭背地嘀咕着他的名字,语气里满满是不忿。 此时,他微弯着腰,少年略带着稚气和女气的脸上噙着一抹温和的笑,白色的道袍衬得黑发如墨。只一眼,她蓦地一惊,更加拼命地向后躲去:“对不起对不起...” 青衫怔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狼狈的麒麟,她瘦巴巴的,佝偻着身子,头发又黑又长,纠结在一起覆住了她大半干瘦的身躯。 她的额头破了,隐隐地露出白色的头骨来,让他吓了一跳,她那模样,看起来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是...她有做错什么吗? 青衫担心吓到她,不敢再直接碰触她,只是轻声开口:“别害怕。” 虽然他已经放轻了声音,她还是惊得跳了起来,往后飞退了好大一段距离。这一动,让她头上的伤口流出更多的鲜血,看起来十分怵目惊心。 她躲在树后,探出了一半的头来,警戒地看着他,喉咙中发出防卫性的狺狺低吼。 青衫叹了口气。风,缓缓徐来。叶,沙沙作响。 他倏地一个弹指,树后的小女孩身形便动弹不得。他走过去,把手放低,箍在她的腰侧,温柔地开口:“走,我带你去清理伤口。” 少年白皙的手横在她的腰间,将她轻轻地抱起。她动弹不得,更不敢反抗,视线只能看到他洁白的衣襟,叫她脸上的血污染得脏兮兮的。 她很紧张,不得不有些畏缩,怕他会像别人一样觉得她弄脏了蜀山,他却低下头,微笑地看着他:“就要飞了。” 她一脸受宠若惊,原本空洞得只剩下恐惧的眼,染上了些许神情。但她迅速地又再把头低下,像是多看他一眼,就会被责备一样。 这一低头,才是真正吓坏了她,他他他!居然带着她飞了起来! ********************************************************* “还好么?”一放下怀中的小女孩,青衫便低下头。 她的神情怔怔地,像是定身咒仍缚住她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 “动不了吗?我明明解开了。”青衫纳闷地摸摸后脑,不介意被她染黑的掌心将一头黑发揉乱。 她还是嘴巴张开,呆呆地看着他,看起来傻傻的。他好笑地问:“你不会是没有飞过吓坏了吧?” 她闭上了嘴,没有回答。 正文 第三章 执子之手 “...你还太小,就算是麒麟也不是生下来就能飞的!”自顾自地解释,青衫瞧她的状况似乎还好,不像他有一个师兄,到现在一捏蹑云诀还是会吐得七晕八素。 他站直了身子,牵起她的手:“走吧,顺便给你洗个澡。” 她吓了一跳,他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肮脏和狼狈,只是牵握着她,慢慢地走入森林里。 不由自主的,她任他牵着手,有些笨拙地,跟着他向前走。 他的手,好暖,像是阳光。 不自禁地,她稍稍收紧肮脏的小手,轻轻地握住他。还不忘偷看他一眼,害怕他会因此把手抽回去。 他像是没有察觉,只是握着她的手,在越来越深的林子里努力辨认方向。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知怎地,心头跃上这样一句话,她自己却没察觉到突兀。 悄悄地,她松了口气,豆大的泪珠涌上眼眶。 ************************************************** 幽深的林里,前方出现了亮光,他们脚下的土地也有松软的泥土慢慢变成了坚硬的岩石。 他在一处缓流的池水旁,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对着她微笑:“到了。” 她惊讶地看着他,他还她以鼓励的微笑:“放心,水不深,洗澡刚刚好。” 见她还是不安地抬头看自己,青衫知道她害怕,便松开了她的手,神情自若地脱下了自己的鞋子,在池边的大石上坐了下来,把脚放进池水中:“这里的水是地底流上来的温泉,热乎乎的,不泡可是自己后悔哦!” 看着微笑的少年和朝自己伸来的手,半晌后,她才跟着他蹲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脚放到了热水中。 她没有穿鞋,泥污被温水冲开后露出盈白的脚丫和累累的伤口,她却没看到,嘴巴微微张开,因为池水的温热而吃惊。她头一次知道原来除了那些泼向她的污水,水还可以这么,干净温暖。 青衫开心地露出微笑,问:“很暖和吧?” 她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头一阵紧缩,一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抓住,紧张,但是温暖。 刹那间,她忍不住泪流满面,泪水和血水一起在她脸上交错、融合。 青衫假装没听到那小声的呜咽。这只小麒麟,肯定没少受委屈吧?刚来蜀山时,他便听师兄说起过她。看着她哭泣时候也不敢大幅度抽动的肩膀,他倒觉得,她,恩,蛮可怜的。 他想,她需要好好发泄一下。 ************************************************* 她哭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平息下来。青衫这才凑上自己微笑的脸:“我帮你清理伤口吧?” 看得出她的眸子里是藏着恐惧,青衫也不勉强她回头,横手劈下一条衣摆,以池中的温水沾湿,小心地替她擦拭伤口上的脏污和血迹。 等清干净了脏污和大部分地血迹后,他看着她:“我要把你的伤口复原,会有点痛,你能忍吗?” 她垂着眼,没有答话。 深吸了一口气,青衫的食指点上她的额,一束蓝光泛起。 这个动作,惹得她浑身剧烈一颤,喉间忍不住一声闷哼。但是也仅此而已,马上,她就死死地咬住唇瓣,大滴的眼泪噙在眼眶里。 正文 第四章 百年驯养 青衫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蹙眉,从神情便能看出此时她有多疼,可是却硬生生地忍住了,这个小女孩... 终于,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瞧着她被疼痛的冷汗黏湿的头发,忍不住问:“不会痒吗?” 她一愣,转头看他,小小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的头发,”他指了指,笑问:“你坐到池子里,我帮你洗洗吧。” 瞧着他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她迟疑了一下,乖乖地滑下大石头,坐到了水中。 本来极腰的温水,在青衫也踏入池水中后上涨到了胸部,她回头看他,只见这个温和的少年再次露出了笑容。 他用手指梳开她的发,温泉水很快就变脏了。忍不住,他打破沉默:“我叫青衫。” “恩。”她一直乖巧地坐着,像个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放下那头被自己清洗干净而湿亮柔顺的长发。 这次的回答顿了一顿,略微带上了哭腔:“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他惊讶地看着她,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个小女孩,甚至连我都不敢说出口。 “没有人...给取名字...”她的哽咽声渐渐清晰。 他拨开水纹来到她面前,开口安慰:“没有就算了。”可当接触她小鹿般噙泪的眸,他忍不住加了一句:“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取个名字。” 她愣了一下,睁着泪汪汪的大眼,怯怯地瞧着他,哑声开口:“可以么?” 这头小麒麟,洗净了脸上的脏污,那张心形的小脸居然娇俏艳丽,青衫笑着伸出手,揉揉她的发:“只要你喜欢啊。” 略一沉吟,他笑得更深:“楚夭!你喜欢吗?” 瞧着这个温柔的少年,她只觉得心口像是再一次地被他的手抓住。所以,她看着眼前的少年,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的认同,让他再次漾出了一抹笑容,如春风般逗开了她心中的一树桃花。 不自觉地,她也咧开了唇。 ******************************************************* 蜀山上百年的时光,如一池春水。明艳但是无痕。 至少在楚夭心中是的。 此时,她蜷坐在三清殿的门口晒太阳,纤瘦的脊背因为少年时的习惯而微微佝偻着。 东风夹杂着百花的香气,吹拂过小巧的鼻头,惹得她轻轻打了个喷嚏,忙不迭地捂住自己闯祸的嘴,心有悸悸然地瞄了下大殿上专心听经的一众蜀山弟子,当然她最关心的还是那个侃侃而谈的白袍男子。 楚夭缓缓地叹了口气,将带着花冠的螓首埋进膝头。 这百年来,一切像是没变,又像是全都变了。 蜀山是凡人修仙之地,每个弟子都要经历从凡人修成剑仙,再飞升上仙的过程,就连掌门人都不例外。而青衫正是这代弟子中最翘楚的那一个,早在三十前便成了剑仙。只是那升仙时的试炼,啧啧,每每想起都还是令她浑身发毛。 自从有了青衫,没有人再唾弃她,至少在青衫或者她的面前没人敢大剌剌地露出鄙夷的神情。但是她却不开心,一点都不开心。 她的青衫,唇角温暖的笑意越来越淡,随着他身上的颜色,在一日日的修炼中失去了踪影。 正文 第五章 瞬时经年 衣白,脸白,连眉毛和头发都变成了皑皑的白,周身还笼罩着淡色的白光,冻得她在大夏天也冷嗖嗖地直捂胳膊。 楚夭忍不住揉搓着自己的手,放佛这样就能带回当年青衫留下的温暖,直搓得那白莲藕般的玉臂隐隐红着。 “楚楚。”头顶传来一声轻唤,一张笑意满满的俊颜呈现在她的眼前,那双眼眸黑白分明,薄唇勾起一抹暖意,一头异于常人的纯白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 原本塌着的小脸一瞬间明亮起来,她弯弯的眉毛下缀着一双水光旖旎的眸,不厚不薄的嘴角天生地扬着笑弧度,随时在邀人亲吻一般。 丰盈玲珑的曲线,纤巧轻盈的骨架,再加上那卷曲的黑色长发里藏着的那对金黄色的犄角,每一分每一寸都透露着魅惑。 惹得紧跟着青衫步出三清殿的一众定力明显不够的小道士忍不住连连抽气:青衫师兄的这只麒麟,每次看到都差点会误以为是哪个洞里的九尾白狐,这张脸,怎么看都是引人注目啊。 可惜那双柔柔弯着的水眸从头到尾只有那个卓然的男子,他看着她失神的模样,卷起经书,轻轻地敲上她的头顶:“小花痴,又流口水了!” 楚夭忙双手捣住自己的嘴,才发现又被他给耍了。潮红始终未退,懊恼地低哼。 “走啦!”含着笑意的声音已然飘远,楚夭忙不迭地跳起来,连褶皱的裙摆都来不及拉一拉——谁说变了,她的青衫还是这么温柔,不是么? 她几个蹦跳追上刻意放慢步子的青衫,两人一起驾云升到了半空,静谧的云彩也遮不住楚天的声音——自从不再受欺侮,她天性里的活泼就慢慢地显露了出来。所幸她的声音很好听,叮叮咚咚,像是玉箸轻敲玉盘:“青衫,我们今天要去哪里?” “哪儿也去不了。”他仿若无意地低头看了一眼,一只手臂正熟练地爬上他的臂弯,从青葱般的指到白皙的前臂,纤细柔软地好似没有骨头。 “欸?”楚夭夸张地跳开一小步,一脸地不置信。从三十年前成为剑仙,给蜀山新进弟子的例行授课结束之后,青衫都会带着她去找...传说中的蜀山至宝逝仙剑...好吧,是她猜的啦!她也不知道他们每天都在锲而不舍地找些什么。反正那件东西对于青衫来说很重要,而且很难找就是了。 为了那样东西,南到观音的紫竹林,北到纵深三刃的从极之渊,他们几乎跑遍了九州大陆,青衫从没有一天间断过,今天为什么... “今天是升仙的日子。”往来的轻风中,他连眼睫都未掀一掀。 “噗通”一声,有只笨麒麟从云头跌了下去。 正文 第六章 飞仙之劫 一路上,楚夭揉着摔疼的屁股,喋喋不休懊恼直至到得烟雾缭绕的瑶池才作罢。 周围的气泽并那池水都变成了淡淡的蓝,千朵莲花绽放其中,晴空上的白云一般。仙乐阵阵飘来,更衬得远处的千重楼阁宫阙壮丽非常。 不光是住了嘴,她还略微往后挪了挪,悄无声息地躲到了青衫的身后,躲避着来人的目光——那是青衫的师父,如今的蜀山掌门、上仙锦末,是个容颜已显枯槁的女道人。 青衫天分极高,多数时候都是自个儿修炼,是以日日跟着青衫,也不常见遇着。每每见到,锦末也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可不知为何,楚夭总是从心底涌出一股子恐惧,像是只要对上她的眸,便会陷入深深的梦魇里再也醒不过来。 此时,那双仿若梦魇的眸子正微微弯起,眼角摺起皱纹,一身缁衣从水云深处踩着一朵盛开的莲花,向他们漂来:“青衫,你跟为师来。” “烦劳师父。”青衫的神色有些肃然,惹得楚夭咧唇一笑,又立马因锦末投来的目光而收敛。 她站在原处,看着青衫踩上了一朵白莲,跟着锦末飘向了池心。 倏地,青衫脚下的白莲在池心停下,他盘腿坐下,那朵巨莲缓缓地闭拢,笼罩了他的白衣。 楚夭这才明了,这次的历练并非是飞升剑仙时侍道台的天雷之刑,暗舒了一口气。上次青衫被那道雷劈得伤痕累累,直吐得前襟满浸了鲜血,从侍道台上一下来就倒了过去,可她吓得七晕八素,只当他再也醒不过来。 所以这次一听说又要飞升上仙,她的心忐忑地跳了一路都未能停,直当是又要受个三道九道天雷,到现在还噗通噗通直响。 楚夭兀自出着神,那朵包裹着青衫的巨莲已然沉进了池底。 睡莲中的青衫睁开双眸,四周缭绕着一片粉红的桃色。这是哪里? 放佛是为了解开他的迷惘,桃色渐渐退去,露出地上的青砖,青衫站起身来,紫檀木的书桌上摆着一本《玉皇经》,书页被夜风翻开,沙沙作响。 已经入夜了么?他环视了一周,认出这熟悉的布置正是自己蜀山的居所,窗侧那张线雕的紫檀卷书琴桌,及那把铖猖七弦筝,正是贵为帝皇的父亲送他上山时留下的唯一念想。 只是过了上百年,不论是琴桌还是筝,都难免地磨损了不少,这会儿怎么反倒如同新置的一般? 他迈开步子走了过去,才发现自己的身形居然矮得将将能够得着高高的窗棂,像是...像是初来蜀山之时。 不明所以地,以为早已忘怀的那股孤独感又涌上心头,他的手指抚上琴弦,轻轻地开口唱起了一首故国的歌。 眼圈渐渐地红了,他只得轻寐上眸,父皇母后的脸容在眼前浮现。他不明白,得道成仙、寿与天齐真的那么重要么?他宁愿承欢父母膝下。 哀伤如时光般绵延,穿透了百年的时光,击打着人脆弱的心,原本欢快的歌声竟显得寂寥: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正文 第七章 栖栖莲事 顿了顿,一串娴熟的遥指倾泻而出,正欲启唇,却已有人接了下去: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青衫蓦地一惊,却是一个在窗台探头探脑的少女,着一件白色丝裙,长发软软地垂在颊畔,模样与声音一般如玉温润,似雪凝白。 她一双漆黑的媚眸似含星光地璀璨,正嘴角噙笑玩味地看着他:“娘亲说唱这曲子会让人快乐,可你为什么哭了?” 青衫忙得低下头,双手抹着眼眶,生怕被少女多瞧去一分软弱的模样。一抹别扭的红晕悄然染上少年的双颊,那白衫少女却双手撑着窗棂轻巧地越过窗户跳了进来,裙摆在那瞬被风扯起,如一只展翅的白鸟。 他愣在那儿,看着少女一步步走近,小小的身影挡住了窗外招展的风和飞扬的柳枝,他的眼中只余眼前一人的音容笑貌,再无其他。 怔忪间,她已踱至他身前,笑意吟吟地伸出一只玉臂:“给!” “什么?”他头一次露如此笨拙的神情。 少女拉起他的手,将一个物什塞到他的掌心里:“娘亲说不开心的时候就尝尝桃花糕,甜着甜着就甜到心里去了。” 他的面上仍是怔怔地,低下头被放置在自己掌心的小小糕点,没有御厨做的精致,更没有宫娥摆放得漂亮。 那块显然已经在口袋中装了很久,边角的面屑洒落了不少,唯有中心嵌着的那瓣栩栩的桃花,还俏生生地惹人喜爱。 “快吃呀!”少女轻快的声音催促道:“这一块我可是藏了三四天都没舍得吃。” 他点头的动作稍微有些艰难,黑睫深掩的瞳孔中只余下那瓣桃花,像是一颗火热的心脏,在他的掌心跳动着,燃烧着,诱惑着他将这小巧的糕点一口吞下,仿若细嚼慢咽会把这颗小心脏咬疼了、嚼碎了的残忍。 他捧着糕点的手掌凑上嘴唇。 “啊...”悠远地,放佛听到谁一声抽气,紧接着轻轻叹息一声,那样熟悉的语音,让青衫瞬间回头,看向声音的来处——楚夭一脸担忧地看向自己,手指揪着群裳扭成十个白玉小结,锦末师父的眼睛也满含着悲悯和怜惜。 一瞬间,粉桃色的幻想褪去,青衫猛然间明白了身在何处——这是他飞升上仙的试炼,天庭将最后一次检验他的修为。若是已经大彻大悟,就可以封为仙尊,进入九天上的天宫,不生不灭、永远摆脱生死轮回,跳出五行之外,与天地同寿。 仿若雷声贯耳,他慌觉竟有一丝血迹从唇角绵延留下,重又盘腿,左手两指相扣,在心里默念:道之为用也,无言无为;道之为体也,有情有信! 青衫的神情归附平静,除了额际几缕飘逸的发被冷汗浸湿,再看不出方才的迷乱。楚夭的身子依旧微微地向前倾着,放佛这样,便能看得更清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