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初见 第一章:病重 你以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便是人世最苦? 那么,你错了。 她趴在大雨滂沱的泥泞之中,粘稠的泥土灌进她的嘴中,鼻中,眼中…… 她没了力气,全身上下尽是伤痕,心口一个大坑,血液混合着雨水,汇成一条红色的小河…… 她不知是谁走近,抓着她后颈的衣物,将她提了起来…… 三日前。 炎炎烈日,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什么?剜心?” 一道尖锐而又刺耳的声音自昕沫苑二小姐闺房传出,府中人一耳便能听出,那是二夫人顾简沫的声音。 黎夕妤低垂着眉眼,见顾姨娘竟吓得昏死过去,她不由向角落里缩了缩,妄图能逃过这一劫。 大夫的话语仍在耳畔萦绕,仿佛魔咒一般,挥之不去,“二小姐患的可是心疾,需得亲人以心头血肉做药引,方能救治……” 心头血肉…… 不正是要剜心? 眼下姨娘晕倒,父亲自然不会剜心,那么能够救妹妹的……便只有她了! “夕妤,你过来!” 果然! 听见父亲冰冷的声音,黎夕妤浑身一颤,畏畏缩缩地摇头,甚至不敢抬眸去看父亲。 她缩着缩着,突然贴上了墙壁,再无退路。 而后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是父亲正向她走来,一步一步,距离她越来越近。 她自幼丧母,父亲又将全部的宠爱都给了妹妹,因此她在这家中,毫无地位可言。 听着轻轻浅浅的脚步声,黎夕妤的一颗心也随之扑通乱跳。 “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竟清楚地传进她的耳中。 莫大的恐惧逐渐涌上心头,她似乎已经预见……不久后自己的命运。 紧张、慌乱、无措、害怕…… 种种情绪萦绕在心底,皆逼得她生生发抖。 她不由伸出双臂环抱着自己,将头埋得更低了。 她感觉到父亲的气息,好似无边无尽的黑暗,要将她吞噬。 近了……近了! 突然!父亲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衣襟,令她身子一僵,几近痉挛。 她不敢抬眸,更不敢出声,只能任由父亲拽着,向妹妹床边走去。泪水立时涌上眼眶,她强自眨眼,不敢令其滑落。 “爹……”突然,病榻上的妹妹虚弱地开口,“不要为难姐姐,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心头肉……我也不怕死,我只怕……死后无人孝敬你们……” 妹妹话音未落,黎夕妤只觉手臂一痛,是父亲抓着她,用力且狠心,“昕儿病重,你身为姐姐,剜下一块心头肉来,有何不可?” 黎夕妤颤抖着,泪水随着她的颤动不停地打转,即将低落而下。 “姐姐……”妹妹突然唤她,面色煞白,“我死后,爹和娘……便交由你照顾了……” 望着妹妹的目光,黎夕妤眼中的泪水终是一涌而出。 这样的目光,她永远都不会忘。 当她被姨娘罚跪,当她在寒冬腊月洗着全府上下的衣物,当她站在窗外期盼地望着父亲时……妹妹的目光始终如一。 虚假,得意,且冰凉…… 一如初见 第二章:逼迫 “爹……求求您,女儿不想死……我以后一定会乖乖听话,我会孝敬您和姨娘……求求您,不要舍弃我……” 陡然间,黎夕妤扑通一声跪倒在下,伸手抱着父亲的小腿,苦苦哀求。 很多事情,她想不明白,如何也想不明白。 譬如…… 同样是女儿,为何她与妹妹的待遇,却天差地别?为何在父亲的眼中,永远都只看得见妹妹? 难道就因为……妹妹有娘亲,而她……没有吗? “爹……”她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求着,“我以后再也不会惹您生气,我会将姨娘当做自己的亲娘对待……妹妹擅长的琴棋书画,我都会努力去学……我保证,日后……决不让您失望……不给您丢脸……” 她正哀求着,父亲突然动了。她瞧见他缓缓蹲下身子,与她四目相对。 “不过是一块心头肉,要不了你的命!”父亲的嗓音仍是那般冰寒,带着不容置疑的狠绝,“倘若你妹妹病逝,那你与季杉的婚事,怕是也要从头再议!” 一席话,令黎夕妤的一颗心,陡然跌至谷底。 “爹……不要……不要逼我……”她一个劲地摇头,转而抱上父亲的手臂,声音渐渐变得沙哑,“求您了……放过女儿…………” 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猛地抽出手臂,眼眸中仿佛有利刃射出,似要将她凌迟。而后,她听见父亲咬牙切齿的声音,“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想见你表舅?只要你愿意救昕儿,爹便带你去夔州!” “表舅……” 一时间,黎夕妤停止了哀求,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呆呆地跪坐在地,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舅舅…… 若是见了舅舅,她或许…… 她呆怔着,身前的父亲站起身,以不容回绝的口吻说着,“为父给你三日时间考虑,救或不救,你自作定夺。” “小姐,您还好吗?小姐……” 黎夕妤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偏院的,只知司桃始终伴在身侧,不停地询问着。 司桃是她唯一的丫鬟,也是这府中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季公子!” 突然,司桃惊叫出声,黎夕妤听得出她语气中的欣喜,不由心头一动,抬眸向前望去。 她瞧见窄小的院落中,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默然而立,正目光呆滞地望着她。 此人,便是她的未婚夫婿——季杉! “阿杉!” 她的眼眸中陡然有了光亮,大喜,迈着步子便向他跑去。 扑入他怀中的那一刻,清淡的皂角香气随之而来,惹得她鼻头一酸,又想哭了。 她与季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二人的婚事更是自幼便已定下。与他熟识多年,他在她心中的地位,自是不容小觑。 “阿杉……”她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将心底全部的委屈说与身前的男子听,“妹妹患了心疾,爹要我剜下心头肉做药引,救妹妹的性命……可是……为何那人偏偏是我?” “夕妤,”季杉的嗓音自耳畔响起,却少了平日的轻柔。 只听他道,“伯父伯母年岁已高,委实受不起那般折磨,如今黎府上下,有能力搭救未昕的,便只有你了……” 一如初见 第三章:转变 “阿杉,你说……什么?” 黎夕妤身形一震,她缓缓松开环抱着季杉的双臂,瞪大了双眼望着他。 她甚至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 可季杉接下来的话,令她不再质疑自己。 “夕妤,救救未昕吧……她可是你的亲妹妹……” 陡然间,黎夕妤双腿一软,不由后退两步,若非司桃及时上前搀扶,她此刻怕是已摔倒在地。 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男子,那刻入她骨髓的模样,分明近在咫尺,却又为何……如此陌生? “季公子,您在说什么呀……” 耳边是司桃愤愤然的责怪,黎夕妤紧紧攥着衣角,出声问道,“为什么……” 然,她刚一开口,泪水便夺眶而出,“我本以为,即便世人皆要我剜心救妹,至少……至少还有你会站在身前护着我。却原来,你也是那个在身后推我入深渊的人。” “夕妤……”她听见季杉在唤她,瞧见他宽厚的大掌缓缓伸来,擦拭着她面上的泪水,却道,“我熟识了十数载的黎夕妤,从来都是善良温婉的女子。人命关天,你若是不救未昕,她便会真的没命啊……”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未昕于我而言,便如同妹妹。你若是救了她,我永远都会感激你的……” “我不要你的感激!”黎夕妤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把推开他的手臂,凝望着他的眸子渐渐失了光彩。 她十分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的男子为何会变成这般? 曾几何时,他在寒冬腊月拥她入怀,替她捂热冰冷的双手,口中说着只盼早些娶她回家,带她逃离这冰冷可怕的深宅大院。 可如今,这又是为何…… “你走吧……” 许久后,黎夕妤深吸一口气,一边擦拭着满脸的泪水,一边无力地开口。 泪眼模糊中,她瞧见季杉张了张口,说出她最不愿听见的话语,“夕妤,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儿,相信你一定会救未昕的……” 说罢,他缓缓转身,向院外走去。 季杉离开后,黎夕妤将自己关在房中,呆坐在铜镜前,一坐便是整整一个日夜…… 烛台上新换的蜡烛燃去一半,她的眼眸中遍布血丝。 其间司桃曾送来膳食,她却半口未吃。 曾经以为被姨娘惩罚、被妹妹欺辱、被府中下人的言语恶意中伤,便是最悲凉的事情。 却原来……是她错了。 翌日午时,炎夏中最为闷热难耐之际。黎夕妤终于有了动作,在司桃的陪同下,行走于府邸之间。 一路上,遇见仆人婢女数十,无不在窃窃低语,小声议论着。 “别说是一块心头肉了,即便是换心,大小姐也是责无旁贷……” “可不是嘛!哪想那大小姐如今这般狠心,竟连自己的妹妹也不愿救……” 听着婢女们的言论,司桃愤然生怒。眼看就要冲上去与之理论,却被黎夕妤一把拽住。 “小桃,算了,任她们说去吧。”黎夕妤苦笑着摇头,眼底满是凄凉。 “可是小姐,我总觉这其中另有蹊跷……” 一如初见 第四章:暴徒 司桃压低了声音,轻声道,“二小姐平日里倍受宠爱,这心疾来得委实有些荒唐。再者,那所谓‘以心头肉为药引’的方子,更是闻所未闻。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 “该不会二小姐她……根本就没有病!”此番话说出口,就连司桃自己也不由一惊,连忙闭了嘴。 黎夕妤闻言大骇,下意识开口,“不……不会的……” 即便心中亦有此猜测,可她却不敢轻信。毕竟生死攸关,大夫……总不会以此来欺骗于人。 她在慌乱间转身,却撞在了一堵结实的青衣肉墙上。 淡淡清香扑入鼻中,那清爽怡人的气息令她浑身一震。竟是……兰花! 黎夕妤忙后退两步,眼眸低垂,屈身致歉,“抱……抱歉。” 然,此人却连瞧也未曾瞧她一眼,自她身侧而过,径自离去了。 黎夕妤有些错愕,目光追着那人,却只瞧见他笔挺宽厚的背脊,以及那一袭青衫。 “小姐您……” “他是谁?” 主仆二人齐声开口,见黎夕妤始终望着男子离去的身影,司桃无半点迟疑,答,“司空老爷的独子,司空堇宥。是二小姐的未婚夫婿。” 黎夕妤倒是有些惊讶,又问,“竟是司空家的公子,可为何先前从未曾见过?” “小姐,您有所不知。”司桃凑在黎夕妤耳边,低声道,“这未来的姑爷,可是全京城出了名的暴徒!听闻他残忍暴戾,心狠手辣,寻常人见到他,都要躲得远远的。而他性情凉薄,不喜与人来往,此番若不是二小姐病重,他也未必肯来探望……” “夕妤!” 司桃正说着,身后陡然响起一道低沉且苍老的男音,竟是黎铮。 黎夕妤立即转身,却一眼对上顾简沫森冷的目光。 “爹……”下意识垂首,黎夕妤屈身行礼,“……姨娘……” “夕妤,爹正要去寻你!”父亲上前两步,一把抓过她的手臂,拉着她便要往昕沫苑而去,“昕儿病情加重,此事已不能再耽搁,你这便随我去救你妹妹。” 黎夕妤闻言大惊,连忙挣脱父亲的大掌,“爹,您不是说过会给我三日时间考虑?” “可昕儿等不得了!”父亲的语气重了几分,“自今早辰时转醒后,昕儿的面色愈发苍白。大夫替她诊治时,甚至已渐渐察觉不到她的脉象!” 瞧着父亲急切担忧的模样,黎夕妤暗自垂首,轻声问道,“如此说来,无论我答应与否,结果都是一样的……对吗?” 可回答她的却是一声令下,“来人,将大小姐绑起来,带去昕沫苑!” 有那么一瞬间,黎夕妤以为自己听错了。 记忆中高大伟岸的父亲,待她虽不及妹妹那般宠爱,却也从不曾出手打骂。因为那样的事情,向来都是姨娘做的。 可此番,妹妹生了病,爹便毅然决然地舍弃了她…… 甚至……不曾有半点迟疑与心痛。 当抓着麻绳的家丁逐渐走近她时,当司桃跪在父亲脚下苦苦哀求时,黎夕妤一边挣扎,一边凄楚地说着,“爹,您不能这么对我……” 一如初见 第五章:剜心 昕沫苑。 跪在冰冷的玉石地板上,望着眼前泛着寒光的匕首,黎夕妤的耳畔响起父亲更加冰冷的话语,“昕儿等不得太久,你下手利落些。” “爹,倘若此番是我患病,您又当如何?”她蓦然开口,冷冷地发问。 然,回应她的,却是死一样的沉寂。 她便默然地跪着,低低垂首,一动不动。似是铁了心要父亲的一个回答。 “姐姐……”突然,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女音,“你还记得城西荒庙中的那几只恶犬吗?不知喂了你这心头肉,它们是否会乖乖听我的话?” 妹妹黎未昕不知何时下了床,附在她耳畔恶言相向,“没错,我根本没有患病……” “轰!” 猛然间,黎夕妤只觉脑中一声巨响,似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 她转眸望着黎未昕,瞧见那得意而张扬的目光,一股怒火自心底升腾。 她想要发作,却无从发作,而后便见黎未昕灿然一笑,扬声道,“姐姐,多谢你愿意剜心救我,妹妹此生……永远都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望着那阴邪的眸子,听着她虚假的话语,黎夕妤再也无法忍受。 她猛地站起身,拔腿竟要向屋外逃离。 然,她未能逃出两步,便被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掌死死抓住。 而后,她只觉身子一轻,竟被人狠狠一扔,摔在了地上! 剧痛油然而生,她瞪大了双眼,却瞧见一身冷戾的父亲缓缓走近,手中握着那把锋利的匕首…… 见此情形,黎夕妤撑着身子,艰难地向后退着。 可退着退着,脊背猛然撞上墙壁,她竟再无路可退。 而此时的父亲,犹如一只厉鬼,似要将她撕碎,毁灭…… 随着父亲的靠近,她好看的眸子越张越大,瞳孔却一点点缩小…… 当父亲走至身前,当他俯身,以冰冷无情的眼光看向她时,她忍不住开口求饶。 “爹,求求您,放了我……放了我……” 可父亲却似全然不曾听见她的呼喊,粗暴地扯开她的衣襟,在瞧见她胸前的肌肤时,眸光竟陡地亮起。 这一刻,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挣扎,却发觉自己全身上下已无半分气力。 她盯着那刀刃,瞧着它一点点刺进自己的胸膛,泪水夺眶而出。 钻心的剧痛一瞬间袭遍全身,她有些眩晕,只觉眼前的父亲格外恐怖。 “爹,您如此待我,对得起我九泉之下的娘亲吗?”她强忍着遍布四肢百骸的疼痛感,咬紧了牙关,凄楚地问着。 谁曾想,此言一出,父亲下手竟愈发得狠了! 她感觉到利刃越刺越深,而后在她胸膛来回旋转,似要将她的心脏也一并剜出…… 她甚至能清楚地听见,皮肉撕裂时发出的“沙沙”声…… 以及,血液涌出,那汩汩的水流声…… 这世上,怕是再无人像她这般……像她这般凄惨…… 被生身父亲亲手剜了心头肉,又被丢在一旁自生自灭,无人问询。 “快,快将这血肉送去后厨,命人依照大夫开下的方子,好生煎煮……”她听见父亲仓促却又激动的声音,却全然忘记了一旁正血流不止、命悬一线的她。 一如初见 第六章:包扎 “小姐……您怎么样?小姐……”她听见司桃闯入房中,急切的询问声。 “咳……咳咳……”黎夕妤张口,只觉凉气灌入肺腑,不由咳了几声。 她见父亲全然将自己忘记,见房中人皆是一派欢喜,见心口的血液越流越猛,便对着司桃开口,“小……小桃……带我……回去……” “小姐,我这就带你回去……”司桃应着,尽是哭腔。 一路颠簸,黎夕妤趴在司桃瘦弱的背上,因剧痛时时刺激着她的大脑,故而她始终保持着清醒。 她看见血液犹如泉涌,浸湿了司桃的衣襟,再顺着她的衣襟,流落在地。 “小姐,你坚持住……” 自昕沫苑至偏院,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可此番司桃背着她,却用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当她靠在床边,终于结束了颠簸时,面色却白得令人发指。 “小桃,去找一坛酒来……”她伸出右手,兀自按在心口,以阻止血液过量地涌出。 司桃顾不得擦拭额间的汗水,轻声问道,“小姐,要酒做什么?” “爹如此狠心,连个大夫也未请……”黎夕妤说着,左手五指渐渐合拢,竟攥起了黏稠湿漉的衣角,“可我不能死,我必须自己处理伤口……” 司桃听着,泪水在顷刻间涌出,哭嚷着,“小姐,我这就去给您请大夫……” “等大夫来了,我也没命了……”黎夕妤苦笑,而后眉头一拧,似是想到什么,“况且……此刻大夫怕是已去了妹妹那里,爹是不会让他来的……” “老爷他……他……”司桃哽咽着,许久后才说出,“……他偏心!” 黎夕妤笑得惨然,同时也愈发虚弱,“快去取酒来……” 此番,司桃再不敢逗留,转身便朝屋外跑去,却险些被门槛绊倒…… 待司桃返回时,怀中已捧着一坛酒水,以及……她向管家求来的一匹粗布。 黎夕妤已渐涣散的神智在司桃的脚步声中收回,她紧咬牙关,缓缓松开按在心口的右手。 一时间,鲜血汩汩涌出,腥浓的气味令她几近作呕。 她将衣襟解开,肌肤早已被血液染红…… 她瞧着那约莫三寸宽、半寸深的血坑,紧咬的牙床竟发出“咯吱”声响。 “小桃……”她开口,轻声道,“倒酒。” 司桃一边哭泣,一边颤巍巍地向黎夕妤走去,哭声响彻于房中,好不悲凉。 司桃将坛口对准了黎夕妤的心头,牙床一咬,双臂微微抬起,坛中的酒水便顺势而出。 “呃……” 当第一滴酒水沾上血肉的那一刻,黎夕妤蓦然低吼出声。她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感觉,竟比父亲剜她血肉时,还要疼痛百倍! 见她痛成这样,司桃的哭声更甚了,连忙停止了动作。 “小姐……小姐……”她一边高呼,一边摇头,“这样你会痛死的……” 听着司桃的哭声,黎夕妤只觉全身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流逝,她大口大口地做着深呼吸,身下的锦被快要被她扯破,她痛得龇牙咧嘴,面目几近狰狞,却仍是道,“继续……” “可是……”司桃眉头一拧,仍是不愿继续。 “别可是了……再耽搁下去……我就要没命了……” 听闻此言,司桃心底一慌,再不敢犹豫,“我倒,我这就倒!” 司桃抱着酒坛的双臂颤抖不休,倾泻而下的酒水有大半都洒落在了别处。 流落在伤口的酒水立即便与血液相溶,那刺骨的痛意令她的身子猛地一颤。 “呃……”黎夕妤猛地仰头低吼,眼眸之中血丝遍布,面色已白到不能再白…… 所谓钻心、切肤,大抵都不及她此刻的痛。 那种感觉她无法形容,只觉似有一庞然大物死死捏着她,要将她的骨血碾碎成沫……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让司桃停下动作。 如此忍受着,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似是已痛到麻木,黎夕妤渐渐停止了低吼。 水流声轻轻浅浅地响着,黎夕妤的额间有豆大的汗珠溢出,她望着心口处的血坑,瞧见酒水溶进血液,混合着司桃的泪水……却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一坛酒流尽,伤口终是清洗完毕。 “小姐,我来替您包扎吧……”司桃将裁剪好的粗布呈上,却被黎夕妤一把抓过。 “不!我自己来……”方才清洗完毕的伤口再度涌出鲜血,且流势愈发猛烈。 她说着,已经动起手来。 她将粗布展平,笨拙地绕胸腔一周,见它不出半刻便被血液浸透,她便继续缠绕。 一层,又一层……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模糊的血肉,痛意阵阵袭来,她浑身上下痉挛不止。 此刻的疼痛,比之方才稍有减缓,却仍是令她双臂颤抖,但凡动弹一分一寸都需莫大的勇气。 她紧紧咬牙,任由豆大的汗珠滑落,强忍着剧痛,却再也不吭一声。 她耐心地替自己包扎,耳畔响起司桃愤愤不平的哭腔,“同样是女儿,为何老爷对您如此狠心?” 她的双手一顿,是啊……为何如此狠心? 被父亲剜心时的景象时时在脑中回放,父亲那冰冷淡漠的神情犹在眼前…… 她不曾出声回应,犹自包扎着…… 一如初见 第七章:临危 夜。 昏暗的烛光下,黎夕妤躺在榻上,终是浅浅睡下。 两日来,她未曾休息过片刻,此刻在疼痛之中入眠,却依旧眉头紧锁。 她不知睡了多久,只觉胸腔内涌起强烈的压迫感,令她呼吸急促,焦灼难耐。 她猛地睁眼,想要起身查看伤势,却发觉全身上下竟无半分气力。 她迎着烛光,隐约能瞧见胸前的粗布正被血液浸染,那是肉眼都能看得真切的速度。 心口的压迫感愈发强烈了,她不由张开嘴,大口呼吸着,内心慌乱且无措。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感觉自己渐渐喘不上气来,莫大的绝望快要将她吞噬…… “小姐……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始终守在她床前未敢离开半步的司桃也自梦中惊醒,见她呼吸急促,司桃又惊又怕,连忙将她扶起,不停地伸手拍打着她的背脊。 在司桃的拍打下,她渐渐回转,却仍是觉得憋闷。 “小桃,倒酒,我要喝酒……” 司桃此刻已是吓坏了,她全然没有余力去思考主子为何要喝酒,只是呆滞地听从主子的吩咐。 此前十六载,黎夕妤从未沾过半点酒水。当那辛辣的液体灌入喉中,她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咳……咳咳……” 而后便是咳嗽,剧烈且漫长的咳嗽。 她每咳一声,心头便痛上一分,牵动着她浑身的经脉,令她痛不欲生。 她不停地咳,司桃唯有慌乱地拍打她的脊背,替她顺气。 约莫一刻钟后,黎夕妤渐渐停止了咳嗽。烛光下,她面目涨得通红,呼吸终是顺畅了。 可司桃却怕极了,她的泪水说流便流,大声哭嚷着,“小姐,我这就去找人……找人救你……” “别去!”黎夕妤一口回绝,却未能阻止司桃的脚步。 眼看司桃距自己越来越远,黎夕妤连忙又道,“小桃,这黎府上下数百人,却无人能帮助我们,更无人……肯帮助我们。” 她虚弱的嗓音传进司桃耳中,令司桃浑身一震,终是收回了脚步。 但见司桃转身,烛光下的容颜之上满是泪水。 “小姐……”司桃凄楚地唤着,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可是小姐,你方才……差点就死了呀……” “相信我……我不会轻易死去!我一定……扛得住!”黎夕妤咬牙,有冷汗自额角滑落,她慢慢解开衣襟,伤口需得重新清洗包扎…… “小姐,让我来帮你吧。”司桃踉跄着走近,此时此刻,她只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替主子做些什么。 此番,黎夕妤不再拒绝,她任由司桃处理伤口,自己则努力平复着方才酒水下肚后带来的不适感。 待一切完成,已至子时三刻。 漫长的夜,黎夕妤靠在床边,而司桃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主仆二人在烛光下两两相望,皆咬紧了牙关与暗夜对抗。 待到日月更替,天光大亮,力气一点点回归,黎夕妤冲着司桃,灿然一笑。 而后,脑中赫然闪过两张面容,黎未昕,顾简沫。 她猛地握拳,眼底有暗芒涌动。 一如初见 第八章:见他 三日时光,本该是一晃而过。 可于黎夕妤而言,却漫长得仿若三百年之久…… 这三日来,她始终躺在榻上修养,不曾踏出房门半步。除却司桃尽心服侍,这黎府中便再无人前来探望。 “吱吱呀呀……” 房门被人推开,发出冗长而又刺耳的声响。 黎夕妤不用转眸,也知来人定是司桃。缠绕在胸腔的粗布每隔两个时辰便要换洗一次,此时布料已被鲜血浸得透湿,确是该换了。 “小姐,”司桃手捧干净的布料,轻声唤着,“我来给您换药了。” “换药?”黎夕妤有些惊讶,这才瞧见司桃手中竟抓着一个瓷瓶。她蹙了蹙眉,问道,“哪来的?” 司桃的手臂几不可见地颤了颤,她不敢去看黎夕妤的眼眸,便垂首答,“是……是我向老爷求来的……” 见司桃这般神态,黎夕妤心下了然,伸手接过那药瓶,眸光微转,低声问着,“他来了?” 司桃一惊,连忙摇头,“没有!奴婢没有见过季少爷!” “小桃,说实话吧。”药瓶在掌心翻转,黎夕妤的眸中多了几分欣喜,“这上面清淡的皂角香气,骗不了我的……” “我……”司桃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小姐……我……这……这药,确是季少爷……带来的……” 听见司桃承认,黎夕妤笑问,“那他现在何处?” 司桃眉头一拧,咬了咬牙,如实答,“季少爷他……去了昕沫苑!” 黎夕妤听罢,有片刻怔然,随后竟动身下床。 “小姐,您要做什么?”司桃蹙眉,惊异的同时更多的是担忧。 “昕沫苑……我要去见季杉!”双脚踩在地面的那一刻,黎夕妤只觉双腿酸软,险些没能站稳。 司桃立即上前搀扶,开口劝着,“您如今伤成这样,不该再出门走动。兴许那季少爷很快便会来看望您,您还是躺回榻上好好休养吧!” 没有理会司桃的劝言,黎夕妤迈开步子,艰难地向屋外行着。 “小姐,您……您这又是何……” “苦”字未能说出,因为身侧的主子一个趔龃,竟险些摔倒! 一时间,黎夕妤只觉剧痛袭来,鲜血渗透粗布,染上了她的衣襟。而心口的大坑,亦无情地摧残着她的意志。 “小桃,”她却仍是咬着牙,目光坚定极了,“猜猜看,比起三日前你背着我,这条路今日会走多久……” 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见他一面。 即便几日前她们曾发生过争执,她也始终相信,相信他……是有理由的! 司桃眼中噙着泪水,她知道,她无法改变主子的决定。 于是,她将黎夕妤稳稳地搀着,主仆二人踏上了那条三日前曾沾染了血液的道路。 一步……又一步…… 她们踏入昕沫苑,穿过回廊,终是到得黎未昕的门前。 屋内传出悉悉碎碎的声响,黎夕妤尚不知那是什么,便以眼神示意司桃,上前敲门。 然,司桃的手臂刚探出去,一道女音赫然响起。 “她怎么还没死?被剜了心头肉还能活下去,可真是命大……” 黎未昕的声音,清晰又刺耳。 一如初见 第九章:背叛 “你我几时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那一日,不会太久了……”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格外刺耳,伴随着阵阵淫靡,在黎夕妤耳中炸开。 这一路上,她在心底替季杉设想了无数个因由,却从不曾想到,真相竟会是这般…… “阿杉,我为了你,可是连亲姐姐都陷害了……你要怎么补偿我……” “小妖精,你想要本公子怎么补偿你……” “讨厌……轻……轻点……” 陡然间,一阵凉风吹过,吹得黎夕妤脸颊生疼。 她蓦然抬首,瞧见天边不知何时悬了几朵黑云。 这荣阳城,怕是要变天了…… “季少爷他……他竟然!”司桃愤怒地说着,伸手便要去推房门,俨然一副入室捉奸的姿态。 然,她的指尖还未触碰到门壁,便被黎夕妤一把拉回。 “小桃,给我留点尊严……” 司桃回眸,瞧见黎夕妤面目煞白,倔强的眸光中透着星星点点的凄凉与无望。 而后,却见黎夕妤双眉一蹙,唇角竟有血丝溢出。 “噗……” 黎夕妤终是未能忍住,吐出了大口的鲜血。 鲜血染上二人的衣襟,司桃吓得大叫,“小姐!” 她这一声叫,惊扰了屋中正苟且偷欢的二人。 “什么人!”只听男子一声惊呼,而后不出片刻,身前的房门……便开了! “夕……夕妤!” 眼前人的神色有片刻慌乱,却很快恢复如常,笑问,“身子可好些了?那伤药可是我向京中御医求来的,你……” “你是说这个吗?”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黎夕妤打断。她先是将唇角的血液擦去,随后伸手,掌心处躺着一个精致的瓷瓶。 “呦……这不是姐姐吗?怎么?如今见到未婚夫出现在我的房中,心中很不爽快吧……” 就在这时,一身凌乱的黎未昕走了出来。她攀上季杉的手臂,那妩媚下作的神态简直令人作呕。 黎夕妤瞧着季杉衣冠不整、眼底却偏偏生出几分情意的模样,顿时怒从中来,方才的悲痛在一时间转变为愤恨。 她望着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寒,随之手臂一甩,那瓷瓶便顺势飞出,直直摔向了季杉的面庞。 “曾经我不懂何谓‘伪君子’,如今倒是懂了!”她说着,愤然转身,不待司桃搀扶,抬脚便向院外行去。 “姐姐,无论是家人还是男人,你都别想得到……” 风势渐长,凛冽的冷风如同利刃,无情地肆虐着。连带着黎未昕阴狠嘲讽的话语,一并吹入她的耳中。 她却倔强地向前,一步也不敢停歇。 她与季杉自幼相识,这十数年来,他带给她的,远非温暖这么简单…… 可当初有多欢喜,此时此刻便有多痛恨!她最爱的男子,她视为一切的人,竟然背叛了她…… “小姐,您走慢些……”司桃追了上来,将黎夕妤已近摇摇欲坠的身躯稳稳搀住,“您……您别太伤心了……” “小桃……”黎夕妤开口唤她,面上无任何情绪,“从今往后,我的身边,就只有你了……” “小姐你放心,日后无论发生何事,我绝不会背叛你……” 司桃的决意她未能听完,便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噗……” 又是大口的鲜血自口中喷出,她渐渐没了力气,晕倒在回廊之上。 一如初见 第十章:诬陷 一路颠簸,贯彻肺腑的疼痛…… 多么熟悉的感觉。 黎夕妤迷糊中睁眼,入眼便是司桃满是汗水的侧颜。 “小桃,放我下来,我要自己走。”趴在司桃背上时,伤口遭受压迫,令她十分难受。 司桃很是听话,连忙蹲下身子,将黎夕妤放了下来。 随后,主仆二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心照不宣地相互搀扶着,向着偏院的方向行去。 也不知生了何事,周遭一片嘈杂,仆人家丁们奔走穿梭于府邸之间,面上皆挂着凝重。 因着发作的伤势,二人走得慢极了。待回到偏院时,院中已围满了人。 黎铮与顾简沫站在人群正中,正冷冷地望着她。 “小姐……这是怎么了?”司桃缩了缩脖子,有些害怕。 对上父亲冰寒的目光,黎夕妤下意识蹙眉,颤巍巍地向他走去,“爹,您这是做什么?” 父亲并未理会她,只是大掌一挥,便有一名婢女上前,将手中之物呈现在众人眼前。 “回老爷,此物正是在大小姐枕下找到的。”那婢女说着,却将头埋得极低。 黎夕妤一眼瞥去,瞧见婢女手中呈着一枚兰花玉簪,簪身晶莹透亮,虽不算名贵至极,却也绝非俗物。 黎夕妤有些怔忡,“我从未见过此物。” “哼!大言不惭!”却未想顾简沫怒极,大呼小叫着,“这枚玉簪可是当年司空老爷赠予昕儿的订婚信物,你不过是嫉妒昕儿,才会将这玉簪偷来,藏于枕下!” 听了这话,黎夕妤隐约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要栽赃! 心下觉得好笑,她望着顾简沫,道,“我的未婚夫乃是京中第一才子,我为何要嫉妒她?” 她说罢,但见顾简沫身形一震,似是不曾想到她竟会这般反驳! “姐姐!你为何要这么做?”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女音,竟有几分凄厉,是黎未昕。 “姐姐,我知道……剜了心头肉……咳……咳咳……并非你情愿……咳咳……”黎未昕说着,不住地轻咳,“我知道,你心中怨我恨我……咳……可你为何?为何要偷我的簪子……莫不是在你心中,咳咳……竟惦记着我的未婚夫婿……咳咳……” 黎夕妤听着,更觉好笑。 她不由回眸,瞧见黎未昕面目苍白,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行来,目光中含着七分凄楚三分得意。 瞧着黎未昕这副模样,黎夕妤心底升起浓浓的厌恶。 就在不久前,这个女人还在与她的未婚夫苟且,此刻却又装作虚弱病重的模样,委实虚假,令人不齿! “不是的!”一直默默站在黎夕妤身侧的司桃听不下去了,她咬了咬牙,鼓足了勇气,“我家小姐这几日始终都在屋中修养,根本不曾踏出房门半步,她又怎会去偷东西!” “是吗?”黎未昕双眸微眯,眼底有利刃飞射而出,似要将司桃凌迟,“既然姐姐有伤在身,那么你呢?” 司桃怔住,一时竟有些茫然。 “哼!”黎未昕已站定在顾简沫身侧,眼底是毫无掩饰的狠毒,却又佯装病态,“咳咳……你作为姐姐的贴身丫头,替她偷枚玉簪……不算难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