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你又来了   放眼于一望无际的荒原与山岭之间,只有一座萧索的城关。   此处原为一道关隘,依山而筑,断塞人烟。本是崎岖贫瘠,人迹罕至,但在妖魔猖行之时,倒也庇护了一众贩夫走卒。   这些人遭逢变故,背井离乡,流落至此,却被城墙拦住去路,迫于无奈,只有在此止步,嗟叹不已。   既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些流亡之人便只好挑土担石,自己修房构院,安顿了下来。   待到如今,城关依旧,俗世安稳,这里虽是茅茨土阶,但也井然朴素。只是在这一无所有的荒土中,在凉薄的日色笼罩大地的时刻,难免又会沾上几分冷峻的气息了。   在距城关不足二里的一片疏林杂草间,倘若细细的找寻,便能看到一间破败的庵舍。   此庵名为静雪庵,兴建之初是为了供奉一位食雪禅师。相传众人逃亡之时,或是有人死于饥寒,或是死于急病,又或者老死途中。众人相互扶持,钱粮俱都散尽了,但家财尚可抛却,唯有亲人的尸体难以舍弃,只盼有朝一日回到故乡,还能入土为安。   这些人中,有一位僧侣,名为食雪禅师,枯容白眉,俨然年事已高。禅师入世修行,心怀慈悲,一路上超度亡灵,昼夜不息。   禅师死后,落日峰上的僧人到了此处,听闻禅师的事迹,皆是称颂不已,于是建了庵院,修行布道。人们感念禅师的恩德,为其供奉香火,这里曾也是香烛不绝,兴盛一时。直到近年来落日峰上遭逢大变,寺内的僧众纷纷上山,避世不出,再也不来宣经传法,人们才慢慢的将这里遗忘。   而到现在,终于是无人问津了。   世间风雨总归无情,世人一旦忘却了,或许就再也想不起来。   眼下是薄暮时分,夕阳在天边盘桓。   一场雪后,本来黯淡的天空忽然呈现出澄澈的光彩。几点星辰悬在天边,雾气已渐渐地升上来了。   院外砖墙斑驳,荒草丛生,庵内的那尊佛像捻指微笑,眼角处已能看出些许残损的痕迹,但从那巨大的投影之中,却依稀还能瞥见往日峥嵘的模样。   庵堂中挂着一幅对联,联上的字迹极其潦草,却仿佛嵌进木纹一般,墨沈未干地写着两排大字:“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其间悬挂着的那道匾额上,写的却是:“你又来了。”   “你又来了!”一位少年坐在佛像的脚跟前,忽然睁开眼来,口中喃喃有词:“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他的脸上布满一片寂静之色,仿佛陷入了沉思。   过了良久,他仰头望向佛像那张冷漠的脸,叹道:“佛祖爷爷,这世间真的只是善恶才是因果吗?”   佛像默然无语。   四周的阴暗笼罩上来,少年整个人透露出一种不合年龄的阴郁气质。他眼角一动,似乎又有些黯然:“我的因果,又是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没有回音,四周阴影流散,仿佛沉入梦中。   突然间,远处的林中传来了几声息索声响,一群黑鸦在树枝上焦躁起来。少年的目光闪了一下,露出一丝喜色,随即又有些慌乱,装模作样地念道:“南无飒多喃,三藐三菩陀,俱胝喃,怛侄他,唵,折戾,主戾。准提,娑婆诃……”   他口中漫不经心,眼角却偷偷瞄向门外的那棵木兰树。   初冬已至,正是花期消尽,禅枝凋槭的时候,那木兰迎风簌簌,颇有几分萧条的况味。   来人脚步很轻,一个清瘦的人影从树丛中抽离出来,慢慢地停在庵门前。   少年看见一张瘦骨棱棱的长脸,眯眼对他微笑,那人道:“小流儿,今日有没有用心啊?”   那人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僧袍,看来高大而苍老,胸前的佛珠映着几点暗淡光辉,似乎同他一样饱受岁月摧残。他的脸上布满落日的阴影与苦行的疲倦,此刻正用那双憔悴的目光注视着少年。   少年站起身来,悄悄地拍了拍灰尘,埋首嗫嚅道:“今天与往常一样,只念了一百遍,便念不下去了。”   “哦?”僧人露出几丝怀疑神色,“佛祖面前不打诳语,把手伸将过来。”言罢只是在他手腕上轻轻切了一下,心中便已了然。   “不管是一百遍还是十遍,倘若你能心境清明,倒也不做计较。”僧人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但你瞧瞧你这心怀杂念的样子,和没念又有什么区别呢?”   少年知道骗不过他,埋头不作声响。   僧人看来无意责备他,他的嗓音沙哑如烟熏,咳嗽道:“罢了,念在初犯,不与你计较。不过这准提咒攸关你的性命,以后万不能大意了事。”   见少年不再作声,僧人摇了摇头,目光在庵内游视了一圈,忽然道:“最近天色黑的越来越早了,为何都不点灯?我这个快瞎眼的老和尚可不太认得路了。”   “咱们的灯油不多了。”少年向僧人叹道。   “我倒忘了。”僧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饭菜呢?”   “饭菜……怕是已经凉了。”少年有些为难地笑了起来,一点瞳光在幽暗的庵堂中闪烁着。   僧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径自入了内室。   群山绵延,万木萧疏。窗棂之上,一轮银月簇拥白雪,明亮得几乎能倒映出这茫茫的世间。   然而对僧人而言,他的眼中却只有一个人的倒影。   他拄着头坐在床边,睫毛动了一下,烛光轻晃,在他眉骨下投下阴暗。在他的目光深处,似乎藏着难以消除的哀伤。   少年吃过斋饭后不久,便打起了瞌睡,被僧人抱至榻上,嘴中不时传出几句呓语。僧人伸手抚过他的鬓角,手指微颤,他的手背上散布着褐色斑点,在干薄的皮肤下,突起苍蓝的血管,看来就像一片枯叶。   少年此刻若是醒着,便会发现僧人原本花白憔悴的那张老脸上,这时流露出严肃的神情,令人难以凝视。   僧人的胸口之中,一种灼人呼吸的热感,穿越了阴沉的往日,将他的心神全都攫住了。   他回忆起当年在百里亭外,在那鞭丝帽影,冠盖云集之中,那位抱剑独立,睥睨群雄的青年剑客,与眼前的这个少年何其相似!   从少年熟睡的轮廓中,他依然能够辨认出那人的锋芒与锐利。他的脑海中浮现起那道江河一样奔腾的剑光,心中感觉惶然失了一块,许多往事同在梦里似的近而弥远。   僧人直起身来,伫在窗前,轻叹道:“十六年了,当年囚龙谷中一别,距今已有整整十六载,三弟啊三弟,你究竟在哪里?”   “绝雁岭,落日峰,就连秋风五丈原我也找过了,却没有你半点影踪。以梵门天眼神通,竟寻不见你丝毫痕迹,难道你真的去了地穷宫?”僧人面容悲戚,嘶哑道,“三弟啊,你可知道,为兄时日无多,这十六年来,心火已经快将我这副枯骨燃尽了。恐怕我有生之年,也无法再见你一面。”   “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我却依然不信,除非……除非让我找到你的尸体。”却见他蓦地抓住木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我的执念而已,连大哥也劝我不可再入心魔。但我……终究是不甘心啊!”   夜凉如水,月冷似冰,僧人面色苍白,似在忍受痛楚。   突然间,他的胸口掠过一阵寒意,这寒意打断了他的回想,也一并消除了他的悲伤。   “谁!”   僧人四下环视,一股凶狠的气息从身上漫延出来。   窗外,黑魆的林木中仿佛有某种对峙。月光的凉影同树木的黑影混做了一团。   僧人振衣而起,跃出窗外,却见一轮明月嵌在深紫的天幕之中,四周群山连嶂之处,几点星光恍如江汉渔火,森然可怕。林间听不到虫吟,只有偶然的凉风,叹也似地穿过。   越是这般寂静,他心中反倒越发不安,他的呼吸深重,目眶中聚起浓光,仿佛在竭力压制住心中猛兽。   僧人扶袖合掌,沉声道:“阁下不必鬼鬼祟祟。深夜造访,所为何事?请现身一见吧!”   风毫末不起,僧人的衣袍却无风而动。   在他身旁,一个黑衣人漫步走出,一身衣袍沉郁有如浸了墨水一般。他半阖着眼,双目狭长,凝视着僧人。然而他的面色僵硬,在这暗夜中,同石雕也无多少分别。   “多年未见,想不到昔日的黑风居士竟然老朽成了这副模样。”男子语调兀慢幽长,充满了轻蔑之意。   “黑风寨寨主已去,世上只有苦心僧。不知你是哪位江湖上的故人,竟知山野往日诨号?”僧人面无惊色,心中却诧异不已。当年他做客漠北黑风寨,适逢老寨主病危,仇家伺机生事,恃势凌人,不肯退让。僧人几番调解无果,不得已破了杀戒。仇家退后,老寨主却以往日情义相胁,又以生死相托,要他接管黑风寨。僧人万般无奈只有应许,却不愿以寨主自称,旁人便称他为黑风居士。   只不过十几年前他因故将黑风寨托付给他人关照,这段前尘旧事也随之了结。僧人隐退江湖多年,今日被人一眼识破,心中不免惊异。 正文 第二章 不速之客   但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又对其毫无印象,只是此人说话语声,却令他颇为不耐,像极了当年那位……   僧人心中一动:“难道是易容之术?”   “你不认得我了?也是,时日易逝,容颜易改,你当然认不出我。但你总该认得这把剑吧?”黑衣人袖底闪过一道惊芒,一把三尺清锋横在他面前,幽幽闪着蓝光。   “碧渊剑?原来是你!”僧人的声音此刻有如洪钟,轰然作响。   黑衣人抚剑低语:“如今这把剑已不叫碧渊剑,在饮过那人的血之后,此剑便名为幽泉剑。”   僧人心下一紧:“那人?你说的那人,现在身在何处?”   “死了。幽泉剑下,并无生还之人。”   僧人一愣,但片刻之后便振声狂笑。   男子眉峰紧皱,却不出声。笑声渐歇,只见僧人斜眼看他,冷冷道:“手下败将,就凭你么?”   就凭你么?绝无可能。僧人心道:“就算那日他身负重伤,这也绝无可能。”   僧人的话落入男子耳中,他只听到“手下败将”四个字,面色便已布满森森寒意,一字一顿道:“昔年赐辱,自当永志不忘。”   “既是这样。”僧人眉色愈戾,“还不快滚!”   “今时不比往日。”男子收起峻容,轻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焚心诀进益虽快,但是练到后头反倒难熬,到了那性命攸关的最后一层,甚至还要自毁炉鼎,死而后生。看你眼下这般模样,恐怕已经深受心火煎熬了吧?   僧人道:“那又如何?”   男子继续道:“而我派剑法内外兼修,乃是循序渐进,水到渠成的功法,一日可抵你数日之功,更没有诸多桎梏。和尚,你认为自己还有必胜把握么?”   话音刚落,僧人又笑起来。   男子皱眉道:“你笑什么!”   僧人笑声顿止:“我笑你自欺欺人!你岂不知这修行一途全凭天资造化,此乃堪之不破的真理。你终究不是他,哪怕这些年来我寸步未进,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黑衣人一声冷笑,剑锋斜指:“废话少说,当年你断我一指,今日我便要断你一臂。”   “呵,当年年少气盛,确是做了些意气之事。但你难道不明白?”   黑衣人微微一愣:“明白什么?”   僧人叹了口气道:“我若是真要杀你,你还能出现在此地?”   男子笑而不答,那笑容便如夜色中的一道伤口。   僧人再叹:“贫僧已很久不开杀戒,你又何苦相逼。”   黑衣人笑了起来:“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   “也罢,承蒙你照顾,那孩子方才得以保全。”僧人闭眼道,“当日你咄咄相逼,我唯有卸去你手中兵刃,断你一指,本属意外。”   “你我虽有仇隙,但不至于性命相搏,今夜我也不伤你,你若败了,自断经脉,可饶过一命。”   “好个大言不惭的和尚!”   语声甫落,男子双眼忽然剧睁,仿佛是夜枭凝视,杀气森森。一声剑吟刺破黑夜,男子身前,长剑徐徐升起,剑身在月光下闪烁着幽蓝光泽。   “断水剑法么?”僧人面露讶色,“怪不得你有胆量找我。”   黑衣人眉峰一挑,负手而立:“今日便来做个了断。”   蓦然间长剑横空,幻化出无数剑芒,宛如风驰草偃一般,卷天漫地而来。   “万柳飘风剑法?原来你娶了花家的人,连姓氏都变了么!”僧人面容变幻,旋即后退几步,手结莲花法印。一朵火莲自他脚下升起,瞬息间掠至头顶。   僧人周身为火围绕,眉发皆燃,他鼻中长嘶一声,好似挣裂顽石。   剑光与火光相撞,顿时消散于无形。   僧人袖袍焚烧,升起缕缕灰烟,露出两截干枯的手臂。一片彤云在他面前旋转,凝聚成红光隐隐的巍峨古钟,令人难以直视。   “心宿钟!”黑衣人瞥见那青铜的钟体上缓缓浮现的“荧惑守心”四个大字,脸上顿时蒙上一层阴云。   黑衣人长袖翻飞,长剑环身而舞,身后浮现出迭迭剑影,有如一片汪洋,一时间光惊骇目。他踏前一步,独向漫漫夜空,无数剑芒在身侧穿梭呼啸。   僧人心下一片骇然,不禁脱口而出:“这不是万柳飘风剑法,这是千方残光剑!玄门道宗的天遁剑法!你从何处习得?”   黑衣人长剑一指:“去!”   无数剑光掠出,在僧人面前聚成一道璨如闪电的白芒!   僧人面已凝重,枯掌虚按,掌内蕴有惊雷。他暴喝一声,掌力重叠之处,一片火雷炸裂开来。   僧人虽挡住剑势,但受到火雷反噬之力,身上衣物焚烧得所剩无几,袒露出他瘦骨嶙嶙的胸膛。   男子讥嘲道:“看来就算我今夜不来,你也活不了多久。”   僧人暗忖道:“想来当日他趁乱抢到的,竟是玄门道宗的天遁剑法。此人身负数派剑法,倒是颇为棘手。既然如此,那便顾不得了!”   却见他深深呼吸,低喝一声,身躯中劈啪作响,筋骨暴起,涌出一阵火雷炸裂之声,片刻间已由一位气息奄奄的老人变作一个钢筋铁骨的硬汉,双臂抡起心宿钟,猛地向黑衣人头上砸落。   “诸佛龙象?好一股龙象之力。”黑衣人宛如鬼魅般一闪,巨钟嗡然作响,被僧人抬起,露出底下的深坑。   男子身形一动,僧人便注意了他的步法,心中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你?”   黑衣人冷笑不语,双手结子午法印,身后传来风雷之音,只见月夜中浮现出一只白骨森森的苍蓝猛虎,周身缠着黑光,脚掌一按,便向僧人扑来。   僧人呼吸一窒:“鬼影迷踪!神虎提魂印!你果然……果然已做了鬼上人的鹰犬!”   黑衣人淡然道:“你真是迟钝的很。”   僧人闻言面容激愤起来,仿佛看见世界在这一刹那点燃,于他眼前熊熊燃烧:“我道你即便苦修十六载,也万万没有寻衅的本事。想不到你却是将邪魔外道的本事都学尽了!我当真小看了你!”   僧人双手一招,只听一声巨响,青铜古钟在半空中翁然震颤。浩浩烟尘弥散开来,向着黑暗的天空飞舞。   恍惚中,一匹焰马腾越而出,扬鬃长嘶。继而火鸟清鸣,煽动着巨大的翅膀。烈焰高升,热浪翻滚,宛如森罗万象,铺天盖,罩住那只白虎。   下一刻,金铁交击之声,振聋发聩,古钟声势磅礴,余音波荡不息。过得片刻,光芒敛散,万象消弭,一把长剑跌落在地,赫然冒出白烟。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黑衣人气息凌乱,那对狭长的眼眸中,有惊惧之色。   夜幕中,一条薄薄的云河横在二人之间。   僧人身形摇晃,神情亦有诧色:“你妄图将各门武学融会贯通,区区一十六年仍是太短了些。若非我手下留情,此刻你岂有命在。”   男子嘿嘿笑道:“你到现在仍然手下留情,是为了那人么?”   僧人吐出一口浊气,深陷的眼睛审视着对方:“这么说来,当日在囚龙谷中便是你从中作梗,陷害我兄弟?”   黑衣人闭目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那你今夜来我这里,也并不是寻衅这般简单了?”僧人心中微动,“是焚心诀么?你居然有胆量要这个东西?”   黑衣人哂笑道:“和尚你这就想错了,焚心诀纵有千般好处,我也断然不会染指。想要它的,另有其人。”   僧人诧道:“鬼上人?他在何处?他也来了么?”僧人语气急促,最后一句几乎是紧咬牙关。   黑衣人面色不变:“他的确对你有意。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还没有透露你的行踪。今日是你我之事,与他人无关。”   僧人冷哼一声道:“他既然想要我这副枯骨,便该亲自来。凭你还不够分量!”   黑衣人一对狭目注视着僧人,表情变得不可捉摸:“我确实胜不过你,但要对付你那兄弟,却是绰绰有余。”   “你!”僧人泛起杀意,“当日我三弟兀自辑凶,深入敌营,是你提剑相助,我本对你心怀感激。”   僧人只感觉到了一股阴戚戚的冷气,在他身体里上升:“如此说来,你竟是狼子野心!”   黑衣人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和尚你这又说错了,你那三弟既然剑术无双,无人能及,我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僧人眉峰一剔,目光愈戾。   “只不过……”黑衣人语锋一转,“你的三弟终究还是败在了道义之上。当日鬼上人出现之时,他本有机会保全性命。但是他的那把惊鲵剑,却始终都拔不出来。”   僧人疑惑道:“这是为何?”   黑衣人道:“不过是一点迷心术罢了。”   僧人周身一震:“是……一笑茫然?”   男子悠悠道:“鬼上人想要令我们自相残杀,当然只好用你说的‘一笑茫然’了。”   僧人的语声竟同悲咽似地发起颤来:“于是你便对他动手了?”   男子阴恻恻一笑,语气有如微风:“他至死都不相信,杀他的人,会是我。”   僧人紧绷着的脸上,双眼重又燃起夜幕中的火焰。 正文 第三章 佛都有火   一团冷风将烛火扑灭,白烟袅袅升起,他感到一丝凉意。   他自小体质纤弱,又身怀宿疾,倘若平日里多行几步,体内便像是有火气乱窜,令他喘不上气来。   他生就一副真气全无的嶙峋瘦骨,近年来又深感体内的躁动越发猛烈,几近失控的边缘,心中的无力之感真是难以陈述。   他的睡眠总是很深,有时候坐着便睡着了,像他这样羸弱的身躯,哪怕只是一丝凉风,便够他难耐了。   今夜,他感到四肢发冷。他在梦中听见一阵嘈杂的声响,如同气泡在他耳中破裂,像轰鸣声,又像是……激烈的争吵声。他从没有睡的这般不踏实过。   少年眉间紧皱,忽然睁开眼来。   房内一片灰暗,阴影竖立在他面前,气流显得有一丝凝重。   房里少了一个人,他很快就察觉到某种莫名其妙的慌乱,仿佛有只胳膊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   少年幽幽吐出一口气,扭头一看,却见窗门敞开,灰蒙蒙的夜气正四处弥散。   少年心道:“怪不得这么冷呢。”   随即他便听到一个声音:“你这么做,是为了玉浮山的那个丫头么?”   玉浮山?那是什么地方?听起来是老头子的声音,半夜三更的,他不会又在自言自语了吧?少年面色有些无奈。   他与僧人相依为命,知道他有时彻夜不眠,只在墙角自言自语,第二天又全然忘记。像这样反复无常,少年倒也见怪不怪了。   “不然又为了什么?”冰冷的声音淡淡响起,“像花师妹这般柔心弱骨的女子,岂能让他一人独享了。”   “还有别人?”少年吃了一惊,心中泛起慌意,披起一件外衣,蹑到门前。   月光从檐上轻俯下来,印在少年的额上。他看见僧人的背影,衣袍褴褛,手中托着一座铜钟,看起来竟是从未有过的高大。   而在不远处,一个黑衣男子,冷眸中精光蹿动,转目向他望来。   少年茫然问道,“出什么事了,义父?”   僧人身躯微晃,托着铜钟的手臂也似抖了一抖,转头喝道:“你出来做什么?回去!”   他的声音嗡嗡作响,余音中却透出一丝恐惧。   少年看到他神态狰狞,心中一骇,竟呆呆地立在原地。   “义父?那孩子居然活到现在了,很好,很好。”黑衣人嘴角掀起一丝无人觉察的冷笑,忽然幽幽念道:“六洞明朗,幽狱重开。魔牢把护,听吾传唤。”   他话音刚落,少年突地感觉背后一凉,随后四肢僵在了一处。在他身后,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臂,搭在了少年的肩上,随后便是一张面无血色的狰狞鬼脸。少年吓得大声呼喊,却发现喉底根本发不出声音。   “幽狱鬼诀?”僧人怒声道,“这就是鬼上人传你的邪门歪道?”   黑衣人道:“如何?”   僧人喊道:“恪守本心!不可妄动!”随后沉喝一声,推开古钟,双掌合十。古钟罩住少年头上天空,盘旋不落,蓦然间金光大作,现出七具佛像,似嗔似怒,或悲或喜。那厉鬼被金光一映,嚎啸不止,顷刻间冰消雪释。   少年摆脱禁制,扑的一声坐倒在地。僧人长吁一口气,不料异变陡生。   半空之中,一柄长剑祭起,仿佛白练般一闪,瞬息没入僧人胸口。   “你!”僧人身躯摇晃,几乎跪倒在地。   “七佛灭罪箴言,果真非同凡响。”黑衣人嘿嘿一笑:“我本不想杀你,奈何你比我预料中厉害太多,出此下策乃是形势所逼,你莫要怪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少年走去:“他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吧?你费尽心思将他劫走,眼下又如何呢?你要怎样护他周全?”   僧人的怒气难抑:“卑鄙之徒,你敢伤他半根寒毛!”   “你道我不敢?”男子故作惊讶的回望一眼,“我劝你还是歇歇的好,幽泉剑已刺入你的心脉,你要是妄动真气,恐怕这一时半刻你都坚持不了。”   少年此刻后悔不已,看着僧人竭力忍耐的样子,心中有如火烧,眼前一暗,险些晕厥过去。   男子嘲弄道:“你不要急,很快就到你了。”说话之间,伸手便向少年抓来。   僧人早已怒不可遏,大喝一声,猛然拔出胸口长剑,弃掷在地。随后紧咬牙关,伤口处涌出一阵火光,竟能听见炙烤的声响。   “佛都有火!”   只见他势若疯虎,蓦地欺身而上,周身火光在夜幕中结成一具佛像。这佛像烈火交织,凛然有威,怒目圆睁,庄严恐怖。   男子脸上腾起一片金光,笑容顿时凝固了。还未来得及反应,僧人已突至眼前。   僧人大喝道:“金刚怒目,只杀不度!”   男子手中没有长剑,又惊又骇之下,竟也愣在当场。待到回过神来,身子已向后飞掠数米,胸前一片焦痕,竟不知被打了多少掌,五脏六腑似都绞在一处,口中鲜血狂喷,重重地撞在一棵枯树上,将其拦腰截断。   僧人执掌在前,正色道:“启禀十方佛刹,此人投靠奸邪,欺师灭祖,今日弟子重开杀戒,还望佛祖恕罪!”   “你,你……”男子挣扎起身,望着宛如鬼神的老僧,已惊得心胆俱裂。他口中发出一声呻吟,有如一只负伤的野兽,手足并用,爬进林中。   僧人如一尊雕塑,兀自站立不倒,又像一面在黑暗中展开的烈焰大旗,周身红光烈烈。伫立了约有半刻,火光尽散,他终于缓缓跪倒。   少年急得六神无主,但见了僧人满身的烈焰,亦不敢上前。突然一片红雾散去,僧人跪在地上,他急忙上前,将其扶在怀中。   僧人张了张口,面容虚弱:“不要怕,恶人已被我吓跑了……”   触手处皮肤滚烫,高大的身躯已渐渐萎靡下去,脸色惨淡中带着一丝微笑。适才一番暴起,僧人胸前那被火烫过的伤口又再度豁裂开来,鲜血喷涌,湿漉漉地反映着月光。   “义父……你怎么样了?你伤得好重……”少年直抹眼泪,呼唤声中带着哭音。   “没出息,不要哭。”僧人灰白的脸上,流露出严肃的神情,“我还死不了。”   少年微微一愣,僧人又道:“把眼泪擦干净,好好听我说。”   少年摇头道:“不成的,我听人说,把话说完,人就咽气了……”   僧人叹道:“好孩子,我即便现在不死,过不了多久,终究是要死的。”   “我不要你死。”少年呜咽道。   僧人失笑道:“傻话,生老病死,都是定数,人力如何能抗衡呢?”   他抬起手臂,抹去他的眼泪,长舒一口气:“其实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死了就能见到我的师傅,我的师兄,他们才是不该死的人。”   “义父,你别再说了。”僧人身下的血泊越漫越大,看得少年心头急跳。   “眼下不说,就再没机会了。”僧人柔声道:“好孩子,你在我身边待了十六年,你我情如父子。但你想不想知道,你的生父是谁?”   少年吃了一惊:“我的生父?”   “没错。我隐瞒你这么多年,只是不希望你陷身险境。但眼下……”僧人摇了摇头,“眼下若要你置身事外,想必已是徒劳,我索性便将这些陈年往事一并交付了罢。”   少年脸上露出一种不知所措的神情,一时忧心忡忡,一时又似有所思。 正文 第四章 少年侠气   “这要从十七年前说起。”僧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一吐而快:“十七年前,地穷宫长老鬼上人闯入凌烟阁,窃取水宗心法《大河典籍》,数日之间,玄门道宗的坐忘峰与旭华之阁也接连失窃。消息一传,江湖顿时哗然。虽说各派心法玄妙高深,却也相互抵晤,旁人难以兼修。只是鬼上人阴险难测,城府极深,非比常人。江湖中一致认为,这些典籍断不可落入他的手中。于是一时之间,仙流正派的宗师宿老青年才俊尽皆聚到极北荒原。”   “如此阵仗,地宫自是如临大敌。那鬼上人手下有数名死卫,无不以鬼字为名,乃是江湖中隐退的高手。但即使是高手,也架不住数派一拥而上。”   少年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自知不敌,便将众人引到天烛峰下的风蚀海,唤醒了在那里沉睡的虬龙。”   少年心里咯楞一下:“虬龙?这世上有龙?”   “本来这虬龙即便醒了,合众人之力,也并非不能一战。只是那天夜里,风蚀海的所有人却尽皆中了劫火之力。此火以修道人真气为食,虽不致命,却在人心中埋下祸根,只要稍运真气,便有走火入魔之虞。”   少年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那不是糟了!”   僧人叹道:“不错,众人身负劫火,再来对付那头虬龙,自然真气难继。但幸得先人庇佑,堕星原上却有一块八隅岩。相传玄霄真人渡劫升仙,天降流火,将荒原焚为一片焦土,唯有这八隅岩残留下来。我们催动八隅岩内残存的法力,将虬龙暂时拦在阵外。”   “但躲在阵中,亦不是长久之计。当日你父亲率先驱除了劫火,眼见阵法衰弱,不愿畏畏缩缩,怯战不出,便仗着一身孤勇,冲出阵来,邀战虬龙。”   少年身躯微震,望着老僧。僧人闭眼长叹,往事悠悠,浮现眼前:“那日一战,当真是山崩海立,沙起云行,我在一旁看得眼红心热,却又无可奈何。”   少年问道:“这是为何?”   僧人面露苦涩:“众人之中,只有我不受劫火影响,我被人围住,逼问化解之法。唉,劫火乃无生无灭之物,除了将其驱出体外,又哪有其他化解之法呢?我之所以安然无恙,不过是因为体内有了别的火种而已。”   少年道:“那后来呢?”   “阵法终究失效了,众人只有退出风蚀海。我至今仍记得,风蚀海万里黄沙,狂风漫卷,你父披伤浴血,立于沙场,而我却好端端地躲在人群之中,我实在是个贪生怕死的卑劣小人。”   少年听到这里,不由握住他的手,僧人苍白的脸上现出沉痛之色,顿了顿才道:“那日从风蚀海逃出来的名门高手不足半成,我们向西直退,退至囚龙谷中,终于退无可退。在这穷途末路之时,忽然听见谷内寒潭中传出一声龙吟,一位水宗少年跃入潭中,拔出一口三尺长剑。此剑一出,风云换色,山岳潜形。那位少年催动长剑,从天而落,一剑刺入虬龙眼中。”   少年不禁问道:“这是什么剑?”   “此剑乃是玄霄真人所留,名为七星龙渊,乃是试剑石上留名的神剑。那少年倚神剑之威,本欲逼退虬龙,不想却将其激怒。虬龙狂性大发,竟将你父一口吞入腹中。”   少年身躯一震,惊愕道:“什么?”   僧人笑了起来:“如此一来,虬龙反倒失算了。以你父大河真气之充沛,兼之手中惊鲵剑乃绝世锋锐,不到片刻便剖腹而出。”   少年心中稍定,僧人又道:“虬龙遭受重创,鬼上人自知败局已定,竟将各派典籍撒落一地。众人一涌而上,争抢典籍,反倒乱作一团。而你父孤身潜入敌营,自此下落不明。”   少年面色凝重,仿佛亲眼目睹了那场残剧,眼中若有所思。   僧人摇头叹道:“如今想来,当年的一切不过是个骗局。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父天赋异禀,乃是剑客奇才,自然要遭奸人暗算。”   僧人正色道:“孩子,我本不愿你牵扯到江湖的恩怨中来,但事已至此,你也该知晓一切。你记着,你本姓江,名为万流,你的曾祖江遗恨在世之时,世人闻名无不肃容。你父江千怒自称为海上骑鲸客,潇洒不羁,义气凌云,实乃一等一的人物。江湖路远,你不可令他们蒙尘……”   僧人的声音逐渐微弱,说到最后,仿如梦呓一般。   少年心中揪紧,不由喊道:“义父!”   僧人惨然道:“还有一事,你出生时体内残留了一丝劫火,近年来,渐有复燃之势。我不授你修炼真气的法门,一是因为你体质特殊,难以修行,二来也是怕劫火复燃,无法控制。你记住了,我传你的准提神咒,你需日日诵念,不可大意!”   少年郑重道:“我记住了。”   “好孩子……”僧人言罢,阖上双眼,前尘往事,尽皆涌上心头。   只听他口中缓缓吟道:“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三十年前,我在江南的百里亭遇见他,那时,他少年侠气,持才傲物。而我只是一个拙口笨腮的佛门弟子,真是不知何故,他却与我一言定交,结为兄弟,二人结伴江湖,潇洒快意。那段时光真是我此生最得意的时候……”   语声刚落,只见他双臂一抬,将少年推开,细小的火苗从他体内各处蹿出,顷刻间将他整个吞没。   他身上的衣物瞬间焚毁,面部却被阴影笼罩,肌肉块块剥落,露出下面的森森白骨,过不多时便只剩下一堆苍白的灰烬。   江万流望着那蓦然升起又顷刻湮灭的火焰,心中一片凄然。   一股凉风扑在地上,灰烬向着天空飞舞,江万流跪在院内,良久未动。   忽然他眼中一亮,只见灰白的遗骨中,一点光芒微微闪烁,他近前一看,一枚指盖大小的燧石,漆黑发亮,周围还有几点火星,飘散湮灭。   “这是……佛骨舍利?”   江万流将其捧在手中,想到僧人死后,只留下这块漆黑的石头,一股哀伤惨淡的意味便填满了他的心胸。   “真是感人肺腑。”   江万流浑身巨震,将一对憎恨的目光投到来人身上。   身后黝暗的树林中,渐渐浮现出那人的面容,苍白孤冷,发髻零乱之中却依旧挂着一丝冷笑。   “我早该料到的,这贼秃挨了我一剑,伤及心脉,又强行运功,无论如何是活不成了。”那人不慌不乱地从林间踱出,拾起地上长剑,抚剑道,“只可惜了我这把剑,沾了这贼秃的火气,怕要沉寂一段时日了。”   他把长剑在月光下端详了片刻,这才冷冷地睨了少年一眼:“怎样?是你自己过来,还是我抓你过来?”   江万流目光冰冷,不发一言,只是将手中的燧石攥得更紧。   男子与他目光相撞,心中一凛,这种目光,和那个人一模一样,曾几何时他甚至都不敢与其对视。   一念及此,他的心中颇有痛楚,于是阴毒一笑:“你已经一无所有了,还在逞强么?”   男子点头道:“好啊,既然如此,就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见他步步逼近,江万流心中一片慌怒。   “不错,有些胆色。”黑衣人走到面前,捏住他的下巴,眼中杀意弥漫,披头散发的样子在月影下更显恐怖:“只是呢,我平日里最见不得那些有胆色的人。以为自己是多了不起的人物?不知进退,不识时务,真是可笑!”   他伸手抓住江万流的前襟,说道:“就像你爹那样,说什么侠之大者,义所难辞,死亦何惧,真是令人作呕。你看他落得如何下场?还不是沦为阶下囚,终年不见天日么。”   江万流闻言不禁一愣:“沦为阶下囚?我父亲没死?”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哦?看来他都已经告诉你了。没错,我确实杀了他,只不过呢,有人却不想让他死。”   他顿了一顿:“但他虽然没死,反而比死了更痛苦百倍。”   男子眯起眼睛,在他耳边说道:“怎样?你怕不怕?假如我将你削皮剔骨,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万流回想起僧人临死前说的那番话,心道:“切不可令他们蒙尘。”   他转头啐了男子一口:“呸!我若是皱一皱眉头,便不姓江。”   黑衣人恼羞成怒,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江家人果然顽固不化!”   江万流的脸颊火烧一般,高高肿起,突然一把抱住男子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男子倒吸一口凉气,大喊道:“小畜生!”将他甩落在地,提起一脚,便往肩上踩去。   男子脚下微微用力,江万流疼得直冒冷汗,但一对锋利目光仍然死死地盯住男子双眼。   “你想做英雄?”黑衣人声音透着杀气,手臂还在发抖。   “我让你知道做英雄是什么下场!”黑衣人提起长剑,剑尖聚起寒芒。   一道寒光落下,江万流心中一紧,瞳孔中竟有火光亮起,黑衣人神情一愕,忽然想到什么,剑势顿止。   江万流抬眼一看,那把长剑悬在眉间,剑气吞吐,只差分毫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我倒忘了,你还有些用处。”黑衣人冷冷道:“算你走运,给我起来!”伸手将他拎起,衣袖一展,纵声长啸,如鹞鹰般飞掠而去。 正文 第五章 鬼影迷踪   过绝雁岭,至忘川河畔,其后便是堕星原。   多年以前,这本是一片巍峨大地,山川开合,苍莽千里。如今却仅剩一片寂静如死的荒原,群山连亘处,只有一条深河静静流淌。   黎明时分,一男子携剑而来。   此人面容苍白,黑发凌乱,看来身负重伤,本该是步履踉跄之人,他的足迹却恍如鬼魅一般,不留一丝痕迹。身形倏晃,只是几个起落,便已来到山腹之中。此刻若有明眼人看到他的身法,当惊叹鬼影迷踪重现人世。   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中却攥着一根铁链。那铁链长逾数丈,乌光隐隐,显然是以精铁铸造而成。而在铁链的末端,系着的却是一个少年。   江万流这一路上,已不知晕厥过几次,却又数次被黑衣人度气救醒。那人拿铁链缚住他,本就是为了对他百般折磨,现在故意放慢脚步,既不让他跟上,也不让他有片刻停顿。   江万流腰间已被勒出鲜血,足底亦是血肉模糊。他恍恍惚惚,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地不起,而强撑着他的,不过是背后那根脊骨罢了。   黑衣人斜眼看了看他,漠然道:“接下来的路可不好走,你跟紧了。”   也不待江万流回话,他便提足而上。山中千沟万壑,迂回曲折,他却仿如闲庭信步,施然而行。   江万流跌跌撞撞,膝盖处几次磕到山石,痛得他目泛金星。但在剧痛之余,他反而清醒了几分,低头拿余光留意起男子的步法来。   只见男子足迹倏忽,举步生风,彷如山间游魂,时而辗转,时而迂回,却偏生如履平地。   江万流看在眼中,却不解其意,只好依样画葫芦。他足力虽弱,但走到现在,双脚已经麻木,倒不觉如何吃力。   男子步法高深,倘若细细钻研,即便耗费数年之功,也琢磨不透。但若是仅仅记住他落地的方位与抬脚的次序,倒也不难。   江万流不久便惊讶的发现,眼前的山路竟不似刚才那般坎坷了。他心中暗喜,但为免男子生疑,仍装作踉跄行走,只不过他脚下的阻力,比上方才,已不知轻了多少。   黑衣人目不回视,全然不知他的步法已被身后这少年不声不响地临摹了去。   这般行了好几个时辰,只见浮云出岫,旭日高升,山路旁草木渐稀,终于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男子出声道:“到了。”   江万流抬眼一看,在他眼前是一面苍凉岩壁,高峙入云,一股雄厚的蛮荒气息扑面而来,震人心魄。他转身回望,这荒凉大地如同一块刀劈斧斫的磐石一般,伤痕累累,阴影纵横。   江万流想到自身处境,心中徒生悲凉之感,脚步不禁一滞。   黑衣人不耐道:“你愣着做什么!”说罢牵过铁链,江万流足底一蹴,几乎跌倒,却忽然被男子抓住衣领。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男子低喝一声:“起!”   江万流蓦觉双足离地,黑衣人语声未落,便已身在半空,向上飞掠而去。   适才悬崖绝壁之间,江万流便感到山风凛冽,此刻飞腾而上,更觉劲风扑面,令人难以睁眼。   仅仅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二人已跃上岩壁。   “睁眼吧!”男子冷漠道。   江万流稳了稳身形,向前一望,原来此处并非悬崖,而是一片道场。只见无数石柱参差而立,皆是云刻霞雕,栩栩若生。石柱有如星罗云布,像是含有阵法。江万流不由问道:“你不是带我去地穷宫么?这里又是何处?”   黑衣人瞪了他一眼道:“天烛殿前不可高声言语!老老实实给我跟好了,否则落入这都天戊己大阵之中,神仙也救你不得!”   江万流听他语气严烈,知其所言非虚,但口中仍道:“救也不用你救!”   黑衣人倒是不做理会。二人穿行在石柱之间,不过多时,便不知身在何处。   这些石柱一般大小,一般高度,一般的雕琢刻画,时间一久,江万流便觉得头昏目眩,迈不开步子。   忽然足迹一歪,面前冒出一个深坑,坑中埋着无数刀剑,杀气迫人眼睫。   江万流吓了一跳,身后铁链顿时勒紧,黑衣人促狭地笑道:“知道厉害了吧?”   江万流并不应声,心中已知道厉害,不敢再掉以轻心。   二人又行了一阵,忽觉一股热气弥漫过来,灼背烧顶,令人十分难挨。江万流诧异之下,还以为是自己旧疾复发,直到他看到眼前的一切,他才终于清楚地认识到。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龙。   石柱尽头,被岩浆映作一片火红,四周熔岩流淌,热气蒸腾。江万流看见一个巨大的身躯蜷伏在熔岩底下,仿佛已是熔岩的一部分。他站在远处,分辨不出它的身形,只依稀能够看到那一排排鳞片,如鲜血一般闪闪发光,一对狭长的双眸深嵌其中,目光澄碧,深邃锐利。嘴角处獠牙交错,阴森狞恶,在旭日之下,当真是勾人心魄。   黑衣人朝江万流轻声喝道:“跪下!”   江万流本不愿跪,但不知为何,只觉得膝下一软,便真的跪了下去。   男子屈身下拜,恭敬道:“虬龙尊上。”   随后只听一个巨大的声响在天地间回旋:“汝乃何人?”   等到余音消散,黑衣人才不慌不乱地道:“鬼部亲信,有要事求见上人。”   “鬼部亲信?”虬龙目光一转,落在江万流身上,动怒道:“汝身后庶子乃是何人?”   黑衣人答道:“故人之子。”   话音刚落,江万流感到身体微倾,接着整个人都绷紧了,一股巨力将他裹挟而起。   黑衣人神色大变:“尊上!”   江万流停在离虬龙不足一丈的位置。虬龙那对狭长的眼眸中燃起幽蓝之火,一直向他凝睇。江万流惊讶地发现,片刻过后,那对深眸当中,竟流露出一丝恐惧。   “我认得此人。”虬龙悠悠叹道,声音中仿佛掺杂着几分寂寞。   黑衣人心道不好:尊上难道要对他出手?   却听虬龙漠然道:“既是故人之子,汝等进去吧。”   江万流忽觉身上一轻,缓缓落至地面。黑衣人暗松一口气,正要拜过离开,虬龙又道:“令牌呢?”   男子连忙奉上令牌,虬龙淡淡瞥了一眼,道:“不错。”   它缓缓撑起身躯,熔岩中露出一个幽深的洞口。黑衣人牵住锁链,低声道:“进去!”   直到二人身影没入洞中,虬龙这才降下身躯,漠然闭上双眼。 正文 第六章 穷天极地   洞内漆黑一片,只飘着几点幽蓝冷火,二人的脚步声与锁链的摩擦声回响,愈发显得寂静恐怖。   他们沉默着行了一程,忽听黑衣人冷哼一声,江万流侧目相视,只听他讥讽道:“堂堂灵尊,四圣之首,却甘心做别人的看门之狗,当真是可笑!”   适才他对虬龙毕恭毕敬,眼下却对其嗤之以鼻,江万流不禁冷笑出声,心中暗道:“你岂不同他一样,也是别人的走狗?”   听到少年一声冷笑,男子似乎有些着恼:“你笑什么?”   “我在笑,笑这鬼上人实在是用心良苦。”江万流避过语锋,打岔道,“若非你带我来此,又有谁能想到,这地宫的入口竟然在万仞山巅之上?”   黑衣人面色稍霁,提到鬼上人,他的脸上只有敬畏二字:“正是如此。世人皆以为这地穷宫既是位于深不可测的深渊中,这入口必然是在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殊不知,这天底下最高的地方却有着最深的密道呢?”   “邪魔外道的想法,一般人又岂会明白。”江万流暗自腹诽。   这甬道通向地底,深不可测,越往下走,越觉得遍体生寒。而这种寒意竟仿佛是从内心深处漫延出来的,难以驱逐。   “怎么越来越冷了?”江万流咬牙苦撑,四肢却越来越僵。恍惚中,眼前忽然映出僧人那张灰白的脸。   “义父?”江万流忍不住出声喊道。   “你看到了?”黑衣人冷漠地道。   江万流问道:“你也看到了?”   黑衣人道:“这里的石壁乃是北冥玄冰打造的,奇寒诡异,据说还能看到那些因你而死的人。那秃驴虽然圆寂,眼下看来倒不曾安息呢。”   江万流注意到男子自从深入甬道之后便不愿说话,心思一动,反问道:“哦?这么说来,你又看到了谁?”   “我看到了谁?”黑衣人冷冷一笑,面色不改,“那就太多了。”   这通道深得仿佛没有尽头,江万流终于坚持不住了。尽管他竭尽全力,脚下却再也挪不动半分。   黑衣人似乎有些许得意:“走不动了么?”他这次却没有半点不耐,只是提起江万流的衣领,将他扛在肩上。   江万流心中反感至极,大喊道:“放我下去!”   “叫唤什么!”男子吓了一跳,面露凶狠之色,“闭嘴!”   他既然这样说,江万流便偏不闭嘴。男子终究是烦了,反手扇了他几个耳光。江万流反抗不得,唯有作罢。   黑衣人肩上扛着一人,反倒运步如飞,无数幻影在他身边飞掠而过。   这样又行了几个时辰,江万流面前忽然一亮。在甬道的尽头却是一个偌大的石窟,石窟底下深不可测,二人站在甬道出口,耳边隐约传来暗潮奔涌之声。江万流抬眼一看,无数台阶仿佛是从石壁上生长出来一般,逐级递向远处的一座宫殿,而那宫殿歪歪斜斜,瞧来七零八落,像是一片废墟,飞檐似箭,屋椽如勾,竟是说不出的古怪灵异。   二人行至殿前,只见门上悬着一副匾额,匾上那三个幽异字迹赫然便是   地穷宫!   宫门深重,黑衣人放下江万流,轻轻地扣了三下。   那叩门声在洞窟中回荡,久久不息,彷如半夜怨鬼敲门,令江万流泛起一阵战栗。   随后便见一道蓝光游走,门上法阵隐隐,霍然洞开。   “进来吧。”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门后空空荡荡,只有一条白骨铺就的小路,通向浓雾深处。   江万流提足欲行,忽然被黑衣人按住肩膀,黑衣人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老实呆着。”   未过多时,忽见浓雾逸开,雾中现出一个纤弱的身影,犹如细柳扶风,旖旎而来。待得近了,却是一个秀眉入鬓,妙目含情的女子,那女子巧笑晏晏,身上异香阵阵,手提一盏象牙镂刻的宫灯,不知为何,面容竟被灯光映得一片惨白。   女子向黑衣人微微施礼,宛笑道:“鬼卿今日怎会有空到寒鸦殿来?”   黑衣人似乎不愿对视她的目光,径自道:“鬼灯护法,我有要事需面见上人,烦请通报。”   鬼灯掩口而笑,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晕:“你就这样怕我?”   鬼卿默不作声。   鬼灯柳眉微挑:“上人正在苦禅,你先候着吧。”   “苦禅?”江万流闻言惊呼一声,“难道是佛门的苦行之术?”   “这位少年郎生的这般俊俏,却是谁呀?”鬼灯秋波一转,忍不住对江万流多看了几眼,“知道的倒是不少。”   见她玉容含媚,江万流不由面上微烫。那女子看似漫不经心,徐徐道:“这苦禅啊便是苦行了,乃是佛门的出离解脱之道。其实也没怎么样,无非就是裸体,拔发,投渊,赴火,寂默,卧冢间这些了。”   鬼卿不耐烦道:“你同他说那么多做什么!”   “怎么?你生气了?”鬼灯故意惊讶道:“你不理我,我同别人说说话又不成了?”   江万流回忆起僧人曾与他说过,这世间有一些佛门异端,以苦禅之心行邪魔之事,偏离正道尚不自知。他想到这里,脱口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邪魔歪道!”   鬼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知怎的,看得他心头发冷。   只听鬼灯随后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仿佛银铃一般,在雾中飘摇:“便是邪魔歪道,那又如何?”   江万流口中一窒,竟说不出话,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可是处于这幽冥鬼域之中!   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才是异类吧。他怔怔地想到。   良久,前方的雾气渐渐稀薄,像是刻意让出一条道来。鬼灯神情一动,轻启朱唇道:“上人知道了,要你们过去。”   鬼卿看来也不愿多留,牵着江万流便径自去了。   鬼灯轻声怨道:“许久未见,还是这般无情无义呢。”却见她提起宫灯,娇躯隐入雾中,恍惚间没了踪影。   二人没走多远,面前忽然冒出一座阴气森森的大殿。江万流吃了一惊,想要抬眼细看,却听鬼卿冷漠的声音传来:“不要命了?这里不比别处,再东张西望我便剐了你的眼睛。”   看他这般小心翼翼,一副家奴姿态,江万流不禁又轻视他几分,正欲出言相讥,转念想到父亲还在这地宫的某处等着他,眼下尚不宜与他为难,只好忍下话头,埋首不语。   鬼卿以为他事到临头,终于没了硬气,哂笑几声,便不再看他。   二人这般视如不见,相互鄙夷,不多时便来到殿内。只见寒殿之中一位老者肩披墨氅,玄袍曳地,背身独立,仿佛入定一般。   二人静候多时,老者才转过身来。那老者鼻梁高耸,眼窝深陷,双目如灰,但神色超然,仿佛看破生死,这不是鬼上人,又是何人?   鬼上人道:“鬼卿所来何事?”   鬼卿道:“禀上人,属下找到了苦心僧的下落。”   鬼上人枯眉一蹙:“哦?此人身在何处?”   鬼卿道:“此人贼心不小,十几年来一直潜藏在安阳城外的一处破庙里。”   鬼上人沉吟片刻,点头道:“不错,你做的很好。火部归藏经与大道剑法素来是我枯荣禅功的死敌。此人身负焚心诀,倘若侥幸参破了‘归藏’二字,便是本座生平大患。你立此大功,不枉费本座对你倾血栽培。”   鬼卿拱手道:“上人厚待,属下效死以报。只不过……”   鬼上人灰目一瞥:“只不过什么?”   鬼卿道:“只不过那厮发现了我,我不得不提前动手。”   鬼上人微微动怒道:“让他逃了?”   鬼卿道:“没有。这贼秃老朽得不成人形,被我一剑刺中,已经圆寂。”   鬼上人沉默许久:“哦?就凭你么。”   江万流听他轻描淡写,对自己的鬼蜮伎俩只字不提,心中早已火起,不禁脱口而出:“阴险小人!凭他自然不够!”   鬼上人目光一转,显是注意到了江万流,眼角已露出一丝怒色。   鬼卿听到江万流打岔,心头又惊又怒,手里拿上了力道,猛抽了江万流一记耳光,打得江万流满脸是血,叱道:“上人面前岂容你放肆!”   鬼上人沉声道:“鬼卿,本尊还未问你,这寒鸦殿内,你怎敢带外人进来?”   鬼卿转身下拜,惶然道:“上人恕罪,这小畜生……这小子与牢底的那位有莫大关联。”   鬼上人枯眉微动:“江千怒么?”   鬼卿道:“当年一役,江千怒失擒于我地宫。但此人生性轻浮,放荡不羁,大战之前,竟褻污了一位玉浮山的女弟子。”   鬼上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江万流,道:“说下去。”   鬼卿道:“上人可知,这玉浮山的弟子倘若失身,又不愿供认男子名讳,当处以五雷正法之刑。当日属下心有不忍,便为其揽罪。”   鬼上人冷笑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鬼卿道:“那女子不得不与属下拜堂成亲,几个月后,便诞下一子。此子体质薄弱,气如游丝,自诞生以来,几乎不会哭喊。我一探之下,发现他竟然身负劫火。”   “什么?身负劫火?”鬼上人面色大变,厉声道,“此事当年为何不向我通报!”   鬼卿道:“上人息怒。孩子出生之后,我本打算将他带来漠北,不料被人中途截去。而截途那人正是苦心僧。”   “哦?”鬼上人面色稍缓。   鬼卿战战兢兢道:“属下本以为,此子先天有失,真气全无,恐怕难以成人。即便被那和尚劫去,也挨不过多久。然而没想到……”   他看了江万流一眼:“没想到他竟能苟延残喘至今。”   鬼上人沉吟不语。   鬼卿小心翼翼道:“大河真气的传人,却身负劫火,真气全失,上人,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鬼上人闭上双眼,似乎犹豫了片刻:“不错。水火二气,相生相济。此子体质特殊,或许比那江千怒要有用的多。”   听到这里,鬼卿暗松一口气,上前一步道:“上人历尽三灾,如今便只剩下三劫。这风劫易过,只有水火二劫,凶险异常。不过,若能重开枯荣法阵,二劫又有何惧?”   鬼上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错了。本座禅功已成,这水火二劫,不过如此而已。”   鬼卿心下凛然一惊,连忙拱手道:“恭喜上人!上人必将收复北溟,一统河山!”   鬼上人看来颇为受用,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这枯荣法阵还有其他用处。江千怒此人一身大河真气,固不可破,当年虽然将他安放在玄阴阵眼之中,但少了火劫之力,法阵依旧运转不开。眼下苦心僧已死,此子确是最佳人选。”   他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他体力如此不济,能否承受住大阵的法力,还未可知。也罢,便将他放入阳炎池中浸泡些时日,再作打算。”   “是。”   “鬼藏,你带他下去吧。”鬼上人摆手道:“鬼卿留下,本座还有话问你。”   “这里还有别人?”江万流吃了一惊,猛然发现,殿堂的廊柱投下的暗影之中,一个蒙脸束发的男子,慢慢现出身来。   “是。”这位名为鬼藏的男子来到江万流面前,冷漠地抓住他手,“跟我过来。”   江万流自知反抗无用,只得任由他将自己带出殿外。   寒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振翅之声,一只赤瞳黑羽的乌鸦飞入殿中,落在鬼上人肩头。   鬼卿看着鬼上人肩上寒鸦,心中蓦地一痛。   鬼上人抚着黑鸦微耸的额头,淡淡地道:“这地宫之中,不知外面日月轮转。鬼卿,你身在江湖,应该算得清楚,这是第几年了?”   鬼卿听出他话中含义,忙道:“禀上人,第十七年了。”   “十七年了,已经过了十七年。”鬼上人幽幽叹了一口气,突然神色转戾,沉喝道:“鬼卿,你该当何罪?”   鬼卿蓦地感到一股寒意涌上胸口,立刻跪倒:“上人恕罪,您吩咐的事情,属下正竭力在办。”   “哦?本尊还以为你忘了。没忘就好。”鬼上人拍拍肩膀,黑鸦嘶哑叫了一声,扑腾翅膀,向殿外飞去。   鬼卿将头深深埋下,只是没有人看见他眼中潜藏的火焰:“上人吩咐,属下铭诸于心,莫不敢忘。”   鬼上人并不看他,缓缓地向殿外踱去,却听他道:“还要多久?”   鬼卿不敢抬头:“早则数月,迟则一年,必有音讯。”   身后传来鬼上人冰冷的话音:“最好如你所言。” 正文 第七章 娑罗双树   自寒鸦殿一路行来满目疮痍,所过之处净是些凋敝残垣,江万流不禁叹道:“原来这地穷宫只不过是一片废墟。”   鬼藏淡然道:“这些宅院,本就可有可无,破了也没什么要紧。”   二人走到这里,他始终不发一言,现在突然应了一句,江万流反倒吓了一跳。   江万流语带机锋道:“也是,鬼道妖人自该居于废墟之中。”   鬼藏却道:“小子,你不必激怒我,等会儿自有你好受的。”   江万流一听这话,虽硬着脖子不屑一顾,但到底还是个未涉江湖的少年,心中仍不免有些忐忑。   见他没了声响,鬼藏拿余光瞥了他一眼道:“我本以为,大河派的弟子除了寒鸦殿上跪着的那位之外,都是些难啃的硬骨头,我看你倒也不怎么样。”   江万流听了不免有气,忽然心思一转:“原来那人也是大河派的弟子,却投靠奸邪,果真是欺师灭祖。”   他想到此处,难免义愤不平,暗自咬牙道:“他日若有机会,定要在世人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   鬼藏瞧他埋首不语,心中冷笑道:“也算是识时务。”   他这副低眉沉吟的模样,鬼藏反倒不愿多看,冷淡道:“走吧,别慢慢吞吞的。”   二人又行了一段,鬼藏忽然停下脚步。   江万流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发现面前已然无路,唯有一面石墙,高逾数丈。墙上的雕刻古朴精致,看起来岁历已久,饱经沧桑,但依然还能辨认出那两株相互交缠的古树。   江万流细瞧之下,忍不住惊异道:“娑罗双树?”   鬼藏看了他一眼道:“你竟然认得。”   江万流想起佛书中曾经提到过:“娑罗双树者,一方二株,四方八株,悉高五丈,四枯四荣,下根相连上枝相合,相合似连理,荣枯似交让。”   他不禁喃喃道:“此树乃是过去七佛开辟道场之树,又怎会……怎会出现在此?难道这里是七佛道场不成?”   鬼藏冷冷道:“你猜的不错,这里本就是七佛道场。”   江万流心中的惊讶已是无以复加:“这里是七佛道场?那地穷宫岂不就是佛门圣地?”   鬼藏却不应他,抬手按动门上机括,只听铿然巨响,尘土飞扬之中,石门徐徐上升。   鬼藏站在门口,斜眼看他道:“走吧?”   江万流跟在身后,不发一言,胸中却仿如翻江倒海一般,他心底呐喊道:“一路至此,受尽屈辱,终于……终于要见着你了么?”   前方的洞窟火光隐隐,又似乎有寒流溢出。鬼藏站在洞口,背手而立,面纱之下似乎带着一丝阴毒的笑容:“进去吧。”   方一踏入洞窟,便觉一股忽冷忽热的气流从他身侧卷过,江万流喉底热血一阵急涌,险些溢到了嘴边。   鬼藏轻蔑道:“不过是站在洞口而已,就已经撑不住了?”   江万流默默咽下血水,举目四望,却见前方乃是一圆池,池水静静流转,泾渭分明,那赤红的一边火光漫天,如岩浆翻涌,而那冰蓝的一边却又仿佛幽冥碧潭,冷彻心扉。江万流凝神细视,只见那寒潭的波光映照之中,一人衣衫蓝缕,披头散发,全身上下皆被锁链紧紧缠住。   江万流心中一紧,暗呼道:“定然是他!”   鬼藏上前几步,促狭道:“姓江的,你看看谁来了。”   那人闭目不见,听而不闻,便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鬼藏又道:“怎么,你的亲生骨肉站在你面前,你都不愿意抬头看他一眼么?”   话音刚落,男子霍然睁开双眼,目含冷电,不怒而威,沉声道:“奸邪小人,你又想耍什么诡计!”   “诡计?”鬼藏冷笑道,“江千怒啊江千怒,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以你现在这副模样,我有必要用这些么?”   说话间,他将江万流拉至身前:“如何,还能认出来么?这可是你儿子,时隔多年,父子重逢,却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当真是凄惨的很!”   江千怒对他所言并不理会,只是细细打量了江万流一番,心道:“是如裳的孩子么?确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未免太单薄了一些。”   江千怒出声道:“小子,你母亲是谁?”   江万流一呆,随即道:“我不认得我母亲。”   江千怒剑眉微拧,疑惑道:“那谁养你长大?”   江万流答道:“孩儿自幼被义父收养。”   江千怒奇怪道:“你的义父可是个身高魁梧,大眼浓眉的和尚?”   江万流闻言却是一愣:“我义父是个和尚不假,但至于身高魁梧,大眼浓眉,这……”   他顿了顿才道:“自我记事以来,义父便已经很老了。”   “一个老和尚?莫不成是灯心禅师?”江千怒思忖道,“不应如此,灯心禅师对我成见颇深,莫非……莫非是受二哥所托?”   江千怒一念及此,暗暗点头:“是了,若是二哥托他代为抚养,禅师慈悲为怀,必然是会答应的。”   这般想着,江千怒又道:“那你义父眼下人在何处?”   这话戳中江万流心中痛处,他恨声道:“他已经被恶人害死了!”   江千怒面色稍变,又听江万流咬牙道:“不,若不是因为我,义父他本不会死的,是我害死了他。”   “他在死前告知了我的身世,要我认祖归宗。他说,江湖路远,切不可令江家蒙尘。”江万流说到这时,脑海中却飞云逝电般地回想起来,“是了,义父临死之时还曾念过一句诗。”   江千怒立即问道:“哪句?”   “他说,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江千怒听到此处,胸口仿如万千大石碾压而过,心中狂喊道:“当真是他!”   此诗乃是二人当年结拜时所作,旁人并不知晓。他在洞中时常念起,想到往日结义之情,才能熬过这么久的岁月。   但为何苍老许多?难道是焚心诀?江千怒想到他一边忍受心火煎熬,一边又为其辛苦抚养幼子,此情此义,当真是何人能及!忍不住嘶声恸哭道:“二哥!”   鬼藏嘿嘿笑道:“现在总该相信了吧?”却见他将江万流一把提起,上前抛掷而出。   “你做什么!”江万流只觉胸前一紧,下一刻足底已然悬空。   “召来!”鬼藏手掌一翻,指尖幽光蹿动,阴冷石壁上忽然闪现出几只惨白的骨爪,呼啸飞来,将江万流牢牢抓住。江万流痛的倒吸一口凉气,身下却有一股炙热气息漫延上来,低头一看,脚下便是那燎发摧枯的滚滚岩浆。   江千怒喝道:“你放开他!”   江万流本有几丝惧怕,听见这话却又涌出无数勇气,直直地盯着鬼藏那深嵌在黑纱中的眼神。   “眼下倒有几分气概了么?”鬼藏冷笑道,“只可惜,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   江万流沉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鬼藏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过是让你们家人团圆,难道不好么?”   他一脸戏谑地看着江万流:“不然,你跪下来向我求饶,我说不定会让你少吃点苦头。” 正文 第八章 藏险于怀   鬼藏话音未落,却听石窟内爆发出一阵笑声,听得他眉头紧皱。   只见江万流神色寒冽,语气却平静异常:“妖人,我忍辱吞声,委曲求全,不过是为了见我父亲一面,眼下心愿既了,你我又何须多言。地穷宫害我义父,辱我先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若有来日,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说的好!”江千怒听到这里,眼中浓光闪动,暗露赞许之色。   江万流声音越是平静,鬼藏反而感到背后阴寒,他不怒反笑道:“说完了没有?说完了便给我进去罢!”他手中略一蓄力,便将江万流抛入池中。   江万流还未来得及呼喊,四周池水已倾没过来,猛地灌入口鼻之中,他恍惚中吞下几口池水,便仿佛五脏六腑皆被烧着了一般。   “好热,好难过……”江万流难以挣扎,心头大乱。沉沦之际,忽听耳边传来一道微茫声响:“沉气凝神!”   江万流心神一凛,尽力将头探出水面。   “切莫回头。”那声音又道,“我以天遁传音授你清静口诀,你且听仔细了。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   江万流缓过一口气来,不敢怠慢,依言吐纳几番,忽觉气海中一股凉气弥漫,缓缓游遍全身,所过之处,却是一片宁和。   鬼藏见他坐在阳炎池中,几番摇摇欲坠,却都撑持下来,不禁另眼相看:“这小子竟有些门道。”   “这阳炎池为一丝寒灰劫烬所化,乃是世界终尽劫火洞烧之残留,虽不是真火,但以我的功力,尚须忌惮三分……”他心中暗道,“也罢,看他还能撑得几时。”   鬼藏深深地看了江万流一眼,静静道:“两个时辰之后,我再来看看,你是否还如刚才那般硬气。”   他撂下此话,便转身而去。   江万流兀坐潭中,只觉周遭无尽火焰扑噬而来,他便如同坐在火焰峰头,被烙红的铁鞭抽打一般,滋味着实难言。他虽然凭着静心诀勉力支撑,但全身上下,已是通红一片,唯有那方寸灵台,还保留几丝清明。   “感觉如何?”江千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修为尚浅,能维持灵台清明,已属不易。你放心,这阳炎池水不是真火,并不致命,只要心神还在,就没有什么大碍。”   江万流应了一声:“嗯!”   江千怒叹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江万流正色道:“为了救出爹爹,我什么苦都不怕。”   江千怒闻言一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不必勉强自己,你的根基有多少,我一眼便看出来了。大河派的功夫,想必你半点都不会吧?”   江万流心中一窒,小声道:“我确实没有学过……”   江千怒长叹道:“先不说你全无武功,即便你从小习武,武艺精深,在这池水当中,也是真气难继,施展不开。更何况你和我一样,被这螟蛉骨爪牢牢拴住,要想脱身,谈何容易……”   他话未说完,江万流便截口说道:“爹爹何必气馁?其实义父曾交与我一把兵刃防身,他还说,藏险于怀,遇气化风,此剑在危难之时,方可祭出。”   江千怒惊道:“可是怀化剑?”   江万流脖子僵硬,点不了头,只好眨了眨眼睛,道:“正是此剑。义父念在我真气不足,便传我佛门心剑术的口诀,并说此法门不在乎习练之人真气充盈,而在于心念坚决。眼下正好使得。”   只见他目光一换,面有肃容,沉声念道:“不测之谓神,无碍之谓通。意势神用,心剑合一!”话音甫落,一道绿光徐徐升起,剑锋化作惊芒,振空而去,不过锵然几声,便将江千怒身上铁链击碎。   江千怒笑道:“孩子,你很好。”说话间他猛地站起身来,浑身筋肉暴起,骨节噼啪有声,恍如惊雷作响一般。   那绿光在半空中绕了几匝,倏然回落,将江万流身上的骨爪击开,江万流没了支撑,眼看便要仆倒。   江千怒见其不支,足下疾点几步,一手将其挟在怀中,一手抓住剑柄,蓦地跃上岸来。   江万流见二人脱险,心神激荡,喜不自禁:“爹爹,我们脱困了!”   却见江千怒摇头道:“言之尚早。此处位于地底深渊,别无生路,况且我气海被封,有如废人。若要在那老杂碎手底脱困,几乎毫无可能。”   江万流忙道:“那怎么办?”   江千怒沉吟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江万流疑惑的望着他。   江千怒道:“你用剑将我气海划开,取出那个老杂碎埋下的枯荣树种。待得一时片刻,我体内真气恢复些许,我便有把握送你出去。”   江万流心中咯噔一下:“把我送出去,那你怎么办?”   “你不必管我。”江千怒摆手道,“你可知在这地穷宫下面是什么?”   江万流回想道:“我来时曾听到水声。”   江千怒点了点头:“不错,这地宫底下正是极北寒潭,从极之渊。当年我被押到这里之时,不愿让惊鲵剑落入贼人之手,便将其掷入潭中。此剑凌波辟浪,万里横行,你下去后若能找到此剑,它便能带你出去。你识不识水性?”   江万流道:“义父曾教过我的,他说,剑诀心法我不能学,但这泅水之法却不能不学。”   江千怒赞许道:“正是!我江家男儿焉有不识水性的道理。”   江万流心中到底还是担忧:“爹爹,你将我送出去后,那你呢?”   江千怒凝望着他,目光中透出几分不容置疑的决绝:“孩子,你需明白,你我身涉险地,能离开一个已是侥幸!大丈夫当断则断,切莫迟疑,若是你心软肠柔,踌躇不定,你我一个都走不了!”   江万流正色道:“孩儿明白了!”   江千怒将怀化剑交到他手中,撩开衣袍道:“那人不久便会回来。时间紧迫,你快点动手吧!”   江万流攥住剑柄,面容似有不忍:“爹爹忍住了。”   江千怒轻言笑语道:“放心,皮肉之苦我还受得!”   江万流沉住呼息,持剑之手微微颤抖。那怀化剑锋利异常,剑锋轻轻一划,皮肉便即翻开,鲜血长流。江万流眉尖一跳,定睛瞥见那伤痕之中,正隐隐散发着青红二气。   江千怒催促道:“动手!”   江万流手腕微颤,不忍下手,踌躇之间,忽听面前那汉子沉声喝道:“我自己来!”言语中竟已带着几丝怒气。   只见江千怒伸出二指,掏入腹中,剑眉微蹙,不多时便钳出一枚沟痕遍布,棱脊分明的树种来,只瞧了一眼,便弃置一旁到。   江万流暗道惭愧,连忙撕开衣袖为其裹伤。   江千怒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指着那枚尚留血迹的树种道:“此物为枯荣法阵的根基,吸取阴阳二气而生,不生不灭,水火不侵。你留着它,将来或许会有用处。”   江万流点了点头,便将其收入怀中。   江千怒随后吩咐道:“我要凝聚真气,你在一旁,不可靠得太近。”说完也不等江万流应答,便闭上双眼。   江万流后退几步,凝目注视着他脸上的轮廓,只见他面色阴晴不定,眉间沉凝,如封百脉,似闭天门,气海深处,忽然一道蓝光弥漫周身。   江万流脑海中顿时回想起僧人的话:“你父江千怒自称为海上骑鲸客,潇洒不羁,义气凌云,实在是一等一的人物。”他想到这里,心怀激荡,胸口便似有一把烈火烧腾起来。   没过多久,只见江千怒蓦地睁开双眼,江万流心中一喜,便要出声询问,忽听他阴沉地说了一句:“来了!”   洞窟外果然传来石门开阖之声,江万流一惊,忙问:“怎么办?”   江千怒冷笑道:“水来土堰,兵来将迎。”   那脚步声慢慢悠悠,越来越近,江万流默念口诀,严阵以待。忽然一道黑影出现在洞口,江万流猛然喝道:“疾!”怀化剑应声而起,如携风雷,凌空掠去。   鬼藏暗吃一惊,身影倏然隐入虚空之中,转眼又出现在江万流面前,漠然俯视道:“雕虫小技,还想偷袭?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抬手便向江万流头顶击落。   “那你看我斤两够了么!”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冷冷传来,有如利剑划过,绞散黑云。鬼藏背后升起一道冷气,还未反应,一只手掌便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肩上。鬼藏正要转身,不料肩上掌力猝发,一股寒流卷过五脏六腑,瞬间便将他全身的真气尽皆封冻住了。   江千怒缓缓抽出鬼藏腰间佩剑,打量了一番道:“丧门剑?勉强称手。”   言罢手腕一转,倒持长剑,抵在鬼藏颔下,冷冷道:“这十多年来,阁下厚待,江某领受了。”   话音未落,鬼藏忽然放声长笑。   江万流眉头一皱:“你笑什么?”   鬼藏脸上并无神情,只是幽幽道:“堂堂的仙流正派,竟也有这般卑鄙下作之人,让我如何不笑。”   江万流在一旁冷冷道:“似你这般整日躲在暗处,对人放些冷枪毒箭。如今被人故技重施,岂不是理所应当?”   鬼藏怒喝道:“上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江千怒哈哈一笑:“你这话说得全无道理。”   只见他目含冷霜,一字一句道:“是我不会放过他才是!”   话音甫落,剑光一闪,鲜血喷涌而出。   鬼藏直直倒在地上,江千怒收回长剑,却听江万流一声惊呼:“爹爹!”   只见一道黑烟翻腾上来,将鬼藏身体裹住,顷刻间化作一只黑鸦扑棱而出。   “黑羽式神之术?”江千怒看到这幕,心道不好,伸手抓住江万流,便发足狂奔起来。 正文 第九章 凌天拔剑   “什么是黑羽式神之术?”   江万流被拽的一个猝不及防,不由问道。   江千怒沉声道:“所谓黑羽式神之术,便是以异法封禁对方魂灵,使其化作一只黑鸦,生生世世不能摆脱控制。”   江万流疑惑更重:“刚才那人不是死了么?”   江千怒摇了摇头道:“他还没死。他在将死之时发动禁制,虽然失去肉身,却也捡回一条性命。”   说话之间二人已奔出石窟,江千怒遥见雾色迷蒙,前无去路,心头不禁有些迟疑。   江万流道:“爹爹随我来。”   原来一路上,鬼藏见他只是个不成事的少年,显然有些掉以轻心,并未将其蒙面。   江万流本事低微,记性却是极佳,凭着印象低头认路,贴墙而走,几番辗转之下,竟也来到寒鸦殿前。   只见庭院内浓雾已稀,宫门遥遥在望,二人面前,只有一条白骨铺就的小径,浮动着幽异鬼火。江万流暗自庆幸,看了父亲一眼。江千怒点了点头,目含赞许之色。   江万流正暗松一口气,不料身后忽然狂风肆卷,黑气漫延,回头一看,只见一尊黑漆漆的法印从天而落,砸将下来。   “不好,是鬼王印!”江千怒面色大变,将江万流护在身后,暴喝一声,拔地而起,剑指长空,恍惚间风雷大作,一把巨剑蓦然斩落下来,将法印劈作两半。   这时,黑云中传来一个苍老声音:“好一招凌天拔剑,江老弟风采当真不减当年!”   江万流心中一沉,只见黑云翻滚之中,鬼上人凭虚而立,衣袍振空,猎猎作响,灰眸之中已然布满森寒杀意。   江千怒冷笑一声,道:“老杂碎,你来得倒快。”   鬼上人哂笑道:“在这地宫之中,你的一举一动,又岂能瞒得过我?”   江千怒讥讽道:“我倒忘了,那厮不过是被你下了符咒的走狗,即便死了也要向你尽忠。”   鬼上人似乎不以为意,淡淡笑道:“江老弟要往何处去?”   江千怒两眼望天道:“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鬼上人面色平和,舒然长笑,若非江万流对此人心怀忌惮,那一瞬间倒真以为对方只不过是个淳朴健朗的老者而已。   鬼上人长笑过后,却又叹道:“天下之大,并非是去不得,而是有些地方,你一旦来了,便走不得!”   江千怒面色未改:“老杂碎,这你就想错了,江某人从未想过离开。”他嘴里虽然如此说道,手中已紧紧攥住剑柄。   “想不到江千怒也有英雄气短的时候?”黑雾中传来一男子声音,下一刻便走出一对黑衣男女,那男子右手携剑,女子左手提灯,只听男子冷冷道:“也好,既然不想离开,不妨交出手中兵刃。”   江千怒一听其声,面容猝变:“原来是你!”   却听女子哀怨道:“原来江大哥只记得旁人,不记得妾身,妾身当真是难过得紧。”   “少说废话!”江千怒似乎在竭力按捺住心头的怒气,沉声道,“背信弃义之徒,要我交出兵刃,不妨自己来拿。”   鬼卿冷然道:“我若来拿,你留得住么?”   “试过便知。”江千怒声势不减,横剑在前,“十七年前,你以一招流天澈地,斩断同门之义,今日我便以这一招还你。”   江万流看得出神,忽听耳边传音道:“我拦着他们,你快走。”   江万流一惊,便听一声呛然剑吟,江千怒踏前一步,长袖临风,手中剑光荡漾,剑锋震颤不已。   江千怒狂傲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   他话音刚落,剑身顿时清光大盛,剑锋回转之处,竟从半空中引下一川冰河。那冰河声势浩大,寒气四溢,似要将对面之人尽数吞没。   鬼上人见状感慨道:“想不到你的修为又精进了几分!”   江千怒嘿嘿笑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冰河来势汹猛,鬼卿身在洪流之中,竟难以挣扎,心中惊骇莫名。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一招在那人手中竟能有如此威势,若非他身上带着水宗宝物激流甲,恐怕已经不是那人一招之敌。   江千怒见他在冰河中沉浮,却安然无恙,疑惑道:“激流甲?你倒是好命。”   “只不过,这激流甲今日也救不了你,浪兮滔天!”江千怒语气一转,剑锋逆驰,冰河两端顿时翻搅起来,激起巨浪,向着鬼卿头上砸去。   鬼卿见状连忙喊道:“上人救我!”   鬼上人双眼微闭,手捏囚鬼法诀。只见虚空中一具漆黑铁牢,将鬼卿锁入其中,任凭激流冲打,却纹丝不动。   江万流看得目瞪口呆,却听江千怒回身喝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江万流心头一凛,暗骂自己糊涂,当下再不迟疑,转身便跑。   鬼卿一动不动地望着江千怒,心中千百滋味:“为什么?为什么我多年苦功,竟还是比不上他?”   鬼上人幽幽道:“你以为你跑得掉吗?”言罢黑袖一招,身后黑云之中顿时浮现出无数骷髅阴兵,磨牙凿齿,桀桀怪啸,朝江万流扑掠而来,吓得他仓皇奔逃。   “老杂碎,接我游仙剑!”   江万流正慌不择路,忽觉眼前一乱,转眼再看之时,方才空空荡荡的庭院之中,此时竟已剑气弥漫,呼啸不止。江千怒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冷傲孤清的寒意,仿佛仙人降世,又仿佛他自身便是一把睥睨天下的绝世锋锐,莫能匹敌。   “四明有狂客,呼我谪仙人。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我欲骑鲸归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时真。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江千怒身随剑游,半空中幻化出千百身影,迎上了从天而降的骷髅阴兵。   鬼上人点头赞叹道:“好一句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但他下一句又道:“但你可知,在这世上,除了火部归藏经与大道剑法,便再没有令本座忌惮的招式。”   鬼上人摇了摇头道:“正所谓天庭有路,地狱无门。你既然进了本座的幽冥洞府,那么一切就都是徒劳。在这里,无人胆敢违抗本座,因为……”   鬼上人面露狞笑:“在这里,本座便是法度!本座便是主宰!本座便是王!”只见他枯掌一按,无数黑气窜涌,顷刻间汇聚成一尊阴冷漆黑的法印,寒光隐隐,鬼哭阵阵。鬼上人反手一压,法印轰然坠地,仿佛天塌地陷,万法皆消。   江千怒吐出一口热血,心头暗凛:“都天大法主印?”   江千怒面色未改,反而长啸一声,道:“来的好!老杂碎,那你看这招又如何?”纵身提剑,迎了上去。 正文 第十章 剑之大道   江万流被气浪一卷,向前跌翻,爬起后回头一看,只见江千怒嘴角溢血,心中不由担上心事。   却听身后一女子幽怨地道:“少年郎,你这就要走了么?”   江万流知道来者是谁,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应声,只顾奔逃。   鬼灯见江万流脚步不停,对自己置若罔闻,越跑越远,气得她一手叉腰,娇喝道:“臭小子,不许再跑了,给我留下!”   只见她抛出手上宫灯,那宫灯在空中骨碌直转,微光闪烁。   江万流面前忽然现出几幢琼楼玉宇,登时吃了一惊,只听楼内歌声清越,动人心扉,异香阵阵,熏人欲醉。轻纱浮动,裙影蹁跹,宛如琼瑶仙境一般。   江万流一步踏入,便有一双柔软的手臂将他挽住了,几具温香软玉一般的身躯一齐贴了上来。江万流环视一圈,发现在他周围,尽是冰肌雪肤,花颜媚骨。他心中一荡,但连忙回神道:“幻象!”   他心知有异,自然不敢怠慢,闭眼默念道:“观天有道,观地有灵,开!”   再睁眼时,只见他双眸中佛光熠熠,视线所及处,迷障皆消,那些千娇百媚的绝代佳人,竟化作一具具惨白的骷髅。   江万流摇头叹道:“所谓红粉骷髅,便是如此了吧?”怀化剑轻吟一声,激越而出,将眼前幻境绞作一团。   鬼灯皱起峨眉,讶然道:“佛门天眼?想不到你还有这般本事。”   鬼灯见他离那宫门已不过数步之遥,心中不由焦躁起来。   突然一个身影倏忽而过,鬼灯埋怨道:“你怎么才来!”   来人面色冷峻,不发一言,却是方才败下阵来的鬼卿。只见他足下轻点,振衣而起,恍如黑鸦一般落至江万流身后,伸手便向他抓来。   江万流听见风声,心中吃紧,脚下连踩鬼影迷踪,避开掌风,又让过前襟,竟瞬间拉开三步之远。   鬼卿心中咯噔一声,倒吸一口凉气,惊怒道:“你从哪里学来的鬼影迷踪?”   江万流头也不回地说道:“自然是拜你所赐。”   江万流几步突至宫门前,面前宫门紧闭,森严可畏,门上泛着幽异光芒,隐约传来鬼哭之声。   江万流心头一阵发憷,背后又是一阵凉风袭来。   江万流移身换步,却听鬼卿不紧不慢道:“北溟玄铁,天下至坚,连我都破不开这道门,你还想逃?”   正值此时,忽听半空中传来一阵朗笑之声,江千怒面色凛然,高呼道:“老杂碎!你说在这世上,除了火部归藏经与大道剑法,便再没有克你的招式,是也不是?”   鬼上人眯眼紧盯着他,并未作声。   江千怒又道:“这世上是否会有如此凑巧之事?比如说……”   “难道……”鬼上人心中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江千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比如说,在你眼前之人,却正好懂得你连做梦都不敢面对的招式?”   江千怒话音未落,便听见天地之间升起一道恢宏巨响:   “剑之大道!当以雷电为锋,风云为锷,天为剑身,地为剑柄;下抵九幽黄泉,上临玉宵苍穹,开以阴阳,制以五行;出之无形,收之无神,纵横六合,睥睨八方。此剑一出,恍如雷霆之势,天地皆破,万物遁形!”   在这幽暗闭塞的地底深处,不知为何,竟然激起电闪雷鸣,江千怒手持长剑,须发飘扬,周身剑气绵延不尽,浩荡有如狂风肆虐。   江万流在狂风中站立不稳,忽听耳边一个声音道:“避开!”江万流心头巨震,立刻就地扑倒。   天空中那个汉子嘶声怒吼:“给我破!”下一刻剑光汇聚于身,一道剑幕撑裂天地。那道恢宏剑幕从天而落,分土裂石,须臾间便将宫门轰得渣滓不剩。   鬼卿大惊失色,侧过身去,堪堪避过,蜷伏在尘土之中,勉强睁开双眼。却见无数剑芒犹如掣电疾风一般,漫卷而过,转眼便露出底下的半顷废墟,他又惊又骇,心中的恐惧竟已到了无言描述的地步。   江万流面容灰白,怔然而立。纵是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剑法通神,但亲眼见到这般霸道可怕的威力,仍是目瞪口呆。   一想到自己的父亲竟是这等惊神泣鬼,檠天架海的人物,他胸中那股热血激流,却是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了。   风声渐渐平息,鬼上人苍老的声音在半空中回旋:“江老弟,这大道之剑想必你也是勉力为之,此等声势,与那坐忘峰的道谕真人相比,还是相差太远了些。”   江千怒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虚弱:“老杂碎,你应该庆幸我这招没有对你出手。”   鬼上人嘿嘿一笑,笑声中似乎却掺进了几丝恐惧。   “当年我有幸见识到道谕真人亲手施展这一招,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中,我苦心钻研十数载,终于领会大道剑法的真义。本想有朝一日,让你领略其中威力,只可惜……”江千怒摇了摇头道,“时机未到!”   鬼上人阴测测道:“你永远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地上烟尘散去,众人皆是灰头土脸,鬼卿问道:“那个小畜生呢?”   话正说完,眼角突然瞥见江万流的身影奋力一跃,过不多时底下便传来落水之声。   鬼卿心中大急,正要纵身跃出,鬼灯却拦住他道:“不必追了,这下面有他好受的。”   鬼卿甩开素手,怒叱道:“你懂什么!上人要他活着!”言罢足底一蹬,跃入漆黑深渊之中。   这从极之渊远比江万流预想的更加寒冷,江万流只觉脑后一股颤栗漫过全身,顿时难以呼吸。   “不过是一点寒冷,和阳炎池的沸热比起来,又何足道哉。”江万流这般想着,尽力收敛心神,睁眼一看,只见水中飘荡着无数明灭的火焰,宛如鬼火一般摇摆不定,远处的水底更有无数白影游动。   “那是什么?”他凝神细看,却惊恐地发现那些白影竟是无数赤身露体的孤魂野鬼。江万流浑身一颤,猛地灌入一口冷水,心口仿佛结冰。   这些苍白野鬼许久未见生人,突然发现不速之客,瞳孔中蓦地亮起森森绿芒,游曳着漆黑的长发,一齐向他扑来。   “我竟要命丧于此?”江万流心中一片惨然,绝望之际,却听四周传来破浪之声,一道蓝光在他身侧环绕,化作一片光幕,将这些泅水孤魂挡在其外。   江万流回头一看,发现来人却是他的杀父仇人。他不禁有些恼怒,心道:“我岂能受他掩护。”   一念及此,怀化剑绿光一闪,将光幕破开。   鬼卿面有异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下去不过是自寻死路。”   然而江万流并不领情,目光四处游梭,忽然瞥见不远之处,一把长剑插在石缝当中,闪着洌洌寒光,而四周的孤魂野鬼似乎对其极为忌惮,竟不敢上前。   江万流心中一动,奋力向前游去。他身体虽然瘦弱,但在水中却是轻捷无比,片刻便游至近前。手指抚过剑身,只见苍白剑脊上刻着“惊鲵”二字。   “就是它!”江万流大喜过望,猛地拔出长剑,只听锵然一声剑吟,惊鲵剑卷起漩涡,光芒大作。   江千怒自使出大道之剑以后,丧门剑便已残破不堪,再无反击之力,唯有在鬼上人手下苦撑。忽听见水底一声龙吟,不由眉头一舒,朗声长笑道:“老朋友,你终于醒了!”   鬼卿暗道一声糟糕。却见惊鲵剑化作流光,在水中激起一道暗流。江万流吃了一惊,长剑几乎脱手而去,连忙紧闭双眼,牢牢抓住剑柄。   惊鲵剑宛如游龙戏水一般,在水底飞掠,光芒所及之处,万鬼辟易。过不多时,江万流只觉耳中嗡然作响,意识渐渐模糊。正要咬紧牙关,忽然身体一轻,一股阴凉空气直贯口鼻。   江万流猛吸一口气,睁开双眼,却见自己身在半空之中,惊鲵剑凌风而掠,绝尘飞去。   回首相望,身后那座巍峨山峰却已化为日暮之中的漆黑剪影,荒凉寂静,别有一番萧索之意。   江万流想起几日来所历种种,心中又悲又喜,自语道:“爹爹,你千万要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