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水灾 第001章 鳖王 “鳖王死了……”一位老太太惶恐而嘶哑叫喊声,打破了游家沟秋日清晨的宁静。 游家沟是座落于武当山余脉山间的一个小村落,全村大约一百五六十户人家,大概因为村里大多人家都姓游,所以就得了这么个名字。村西头有个池塘,水面面积大约百十平方米,池塘里有一只磨盘大小的老鳖,全村人都称其为“鳖王”,这个池塘也就被称作了“鳖王潭”。老鳖相传是明朝初年武当始祖张三丰真人放养的,真假已不可考,反正村子里现在最老的老人讲,他小时候刚记事,池塘里就已经有这只老鳖了,而且就已经这么大了。 村里人都传说住在鳖王潭边的几户人家要出贵人,从前出过没有不知道,但是建国之后的这几代人,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出过,哪怕一个村长都没出过,一直到1967年游志刚出生。 游志刚就出生在鳖王潭边上一户普通农家,祖上可以考证到的几代人都是纯正的贫农。1986年,他从县城的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不过在村子里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了,他不甘心一辈子在家务农,于是就只身前往广东打工,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 游志刚在广东呆了六七年,期间辗转广东多地,还娶了老婆生了一双儿女,不过事业上始终没搞出太大的名堂来。1993年,他带着老婆儿女从广东回到游家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家门前鳖王潭中鳖王的启发,他和弟弟游志强俩人合伙承包了村里的一片池塘搞起水产养殖,主要就是养鳖,两三年下来就发达了。 游家沟这地方处在武当山余脉,距离汉江、丹江口水库都不远,周围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不少,见游志刚兄弟俩靠水产养殖发了家,不少村民有样学样,也陆陆续续的跟着搞起了水产养殖。游家兄弟俩也热心,不藏私,帮忙买苗、育苗,传授养殖技术,一起带着进城贩水产等等,没几年功夫,村子里不少人家都靠着水产养殖富了起来。 2000年,游志刚被推举为村主任,上台之后,他琢磨着各家各户小打小闹也不是长远之计,于是就张罗着全村联合起来成立一个水产养殖公司,各家各户以土地、山林、池塘入股,有钱的再掏点钱,另外算股份。游志刚在村中本来威望就高,再加上又得到了县政府的支持,公司于2001年正式挂牌成立,县城府也出了一部分钱,占了公司20%的股份,游家沟全体村民持有80%的股份,游志刚、游志强兄弟俩出任公司总经理、副总经理。全村家家户户都成了公司股东。公司成立之后,发展的很不错,头一年就每家人都分到了钱,少的两三万,多的七八万甚至十几万。 随后游志刚又动了心思,借着靠近武当山的优势,搞起了特色农家旅游,也做得有声有色,经过三四年的发展,水产养殖公司发展成了“游家沟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公司以淡水水产养殖为主业,其他还有家禽家畜养殖、旅行社、客运、餐饮、酒店、演艺团体等诸多副业。 2006年,对于游家沟这个昔日的山间小村而言,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年。因为这一年的国庆节前夕,游家沟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在深证证券交易所中小板成功挂牌上市,股票简称就叫做“游家沟”,上市首日公司市值就突破150亿元,诸多村民在纸面上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千万、乃至亿万富翁。因为公司的主营业务是水产养殖,其中尤以鳖养殖所占比重最大,因此公司董事长游志刚也被资本市场冠以了一个“中国鳖王”的美名。 富起来之后,不少人家都陆陆续续搬离了村子,搬到县城、市里甚至是省城武汉去工作、求学、生活,依然还留在村里长期生活的人家已经只剩下三四十户了,大多都是些故土难离的老辈人。 “鳖王死了!” “鳖王死了!” …… 天刚蒙蒙亮,村子里原本一片寂静,老太太原本沙哑的叫嚷声也显得分外清晰,听见的人赶紧向鳖王潭赶来,同时也不忘抬头喊上一嗓子,不一会儿消息就由近及远传遍了全村。二三十分钟的工夫,村里的老少,以及一些在村里留宿的游客就都先后汇聚到了鳖王潭边,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不知道是为了配合搞旅游而有人刻意设计,还是村里民间自发流传起来的,反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游家沟,乃至周边一些村镇就流传着一个说法——游家沟鳖王潭中的鳖王已经成了仙家,只要有幸能亲眼看到鳖王上岸,就会沾到仙气,一年到头就都会身轻体健、万事如意。 这种迷信的说法本是无稽之谈,但因为那老鳖或许是年龄太大,加之近年来周围自然环境有所恶化的缘故,最近几年确实已经很少爬上岸,偏偏最近这些年游家沟又发展的日新月异,几乎是年年月月都有大吉大利的事情在发生。被人两下一附会印证,这个传说就变得有鼻子有眼,越传越广了,如今不光周围十里八乡的人相信,就连远地一些人都听过这个传说,甚至有人专门赶到这儿来,就为了碰碰运气看能否沾到点仙气。渐渐的,“鳖王潭遇仙”也就成了游家沟特色旅游的一个重要项目,公司还在潭边建了一座“鳖王庙”供游客上香祈福,赚点香火钱。 看到鳖王上岸能沾仙气,如今看到鳖王死了又是什么预兆?想来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游客觉着遗憾、晦气,而本村人心里更是不好受,沮丧、惶恐…… 一位佝偻的耄耋老人,一手轻轻拍着潭边的石栏杆,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了一句:“大凶之兆哟……大凶……赶紧给村长打电话哟,怕是要给鳖王安排法事。” “村长”是村里老辈人对游志刚习惯的称呼,年轻些的都随潮流称呼他作“董事长”了。 第一卷 水灾 第002章 楷模(一) 华灯初上时分,霓虹灯将黄浦江映照得五光十色,江水载着浮光轻摇慢走,迷了人眼,乱了人心。江东岸一座大厦三楼的一个宴会厅里,此时正在举办君山集团上市成功的庆功酒会,灯火通明。 君山集团是北京的一家民营企业,今天刚刚成功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股价大涨,截止收盘,公司市值突破600亿元,算是开门红。 宴会厅一角,钢琴师正在演奏一首名为“Kanbai”的曲子,乐声优雅而舒缓,配着厅里一众清谈浅笑的衣冠男女,好一派浮华气象。 在钢琴师对角的窗边,站着一名约莫一米七五、肩膀宽宽、三十出头的短发男子,一身笔挺的黑色阿玛尼西服剪裁得十分贴身。他背对着厅里的所有人,右手插在裤兜里,手腕处依稀露出一块黑色伯爵腕表的一小半表盘。左手端着个高脚酒杯在胸前轻轻晃荡着,杯底还有一丁点红酒。手腕处露着一小段白色法式衬衫的袖口,叠袖用一枚正方形钛金嵌黑玛瑙袖扣扣住,在叠袖一角,绣着“CX”两个花体英文字母,这是他名字拼音的首字母缩写,他叫常信,是国内最大证券公司华尊证券保荐代表人、投资银行四部执行总监。 君山集团上市的保荐人和主承销商就是华尊证券,具体的项目负责人就是常信。 常信呆呆看着窗外不远处流光溢彩的黄浦江,面无表情,眼中甚至显得有些不耐烦,似乎宴会厅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毫无关联,他不是来参加酒会的客人,只是一个恰好路过的旁观者罢了。 “小常,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身后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常信的思绪,不用看,只听声音他就知道是君山集团的老板,也是今晚酒会的东家李越山。 李越山今年58岁,老家是山西朔州的,八十年代就带着村里的几个弟兄出来做倒爷,从江浙、广东一带偷偷摸摸往中苏边境地区倒服装鞋袜给苏联毛子,又从毛子手里换回皮草和伏特加。九十年代做煤矿,还跑到太原和北京开游戏室、KTV、夜总会。进入新世纪这十来年,主要精力则是在房地产上。总之就是什么赚钱他就重点搞什么,因此如今的君山集团算是一家以房地产为主业的多元化集团公司,李越山是公司的最大股东、董事长,持有公司大约43%的股份,按照今天收盘超过600亿的市值计算,他个人身家超过了260亿。  常信先在脸上挂上一个笑容,然后才回转身来,果然是李越山端着酒杯站在自己身后,他的独生女儿李慕青站在他身旁。 李越山瘦瘦高高,五官轮廓分明,嘴角随时都挂着淡淡的微笑,年轻时候应该是个美男子,如今老了,头发灰白,戴着一副金边近视眼镜,外形看起来颇有几分儒雅,不知道的人乍一看没准还会以为他是个学者之类的。 李慕青今年28岁,中学时候就去了英国,直到前年才回国,进入家族公司工作,现在是君山集团的首席财务官。她回国的时候,恰逢君山集团正在上市辅导期间,常信带队进驻君山集团,两人就认识了,几番接触下来,两人性格、兴趣都有诸多相似之处,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很快就发展成了恋人关系。 不过李慕青虽然遗传了她父亲清秀的外表,但大约是因为在国外生活久了的缘故,完全没有遗传到一星半点她父亲的儒雅随和气质,恨不得能将所有的精明能干都写在脸上,还刻意留了一头齐耳短发,以此强调她不比男人差。只是身上那一袭黑色晚礼服遮不住她凹凸有致的青春,特别是V领中间那一条深深的沟壑,完完全全的暴露了她的生理性别。 李越山端起酒杯笑道:“小常,咱们公司上市,你作为保荐代表人,居功至伟,不过咱们不是外人,所以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来,咱俩喝一个。” 他说话的工夫,就有服务员端着托盘送过一杯酒来,常信将手里的空杯子放到托盘上,顺手端起新酒,轻轻和李越山碰了一下杯子,又和李慕青也碰了一下。 喝完一口酒,李越山又笑道:“有个事情我要跟你说一下,就是‘游家沟’那事。今天上午刚传来消息,咱们之前埋下的那颗雷昨天夜里爆了,现在咱们应该去见见游志刚了,不过眼下这环境有点别扭,两家上市公司,我们刚上市,他们刚出事,彼此都处在舆论高光时刻,都被媒体用放大镜盯着,如果我们‘君山’的人直接去见游志刚的话,我担心容易走漏消息,到时候市场上没准会起什么流言风波,影响正事。反正不管最后和游志刚谈的合作方式是我们入股‘游家沟’,还是直接掏钱从他们公司收购资产,都需要你们投行的财务顾问介入,所以我想要不你跑一趟吧,以我们君山集团财务顾问的身份去见见游志刚。” 常信点点头:“嗯,我知道了,我明天就让公司外联部跟‘游家沟’那边联系一下,跟游志刚约个见面时间,安排行程。” “另外,财务顾问协议……我们‘君山’和你们华尊证券已经合作了三年,都是熟人了,小常你也不是外人,具体的协议内容也不用谈了,就交给你吧,你让你们公司那边拟定一下,送来我签字就行。至于‘游家沟’那边的具体情况,你去问郑归俊就是了,之前都是他在负责这事。” 郑归俊是李越山的一个亲信,实际上是九十年代李越山开游戏室时收的一个马仔、先锋打手,如今挂的头衔是君山集团旗下一个工程项目部的施工经理,因为行事作风粗暴,爱用暴力解决问题,所以私底下别人都叫他“正规军”。 李越山话音未落,他的助理就走了过来,轻声对他说:“李总,陈总到了。”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又抬手轻轻拍着常信的胳膊笑道:“公司保荐、上市的事到今天已经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咱们再接再厉,把‘游家沟’攻下吧!”说完就转身跟着助理离开了。 第一卷 水灾 第003章 楷模(二) 李慕青没跟着李越山过去,而是看着常信甜甜的笑了起来,扬着眉毛说道:“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一早赶回北京,让法务拟定一下财务顾问协议,然后再联系一下‘游家沟’那边,跟游志刚定个见面的时间,准备准备相关的资料。另外,还要去见见‘正规军’,问一下他们之前埋雷的具体的情况,事挺多的。” “拟定合同,联系游志刚的事,有你们公司法务和外联负责,你只要打个电话回去说一下就行了。至于‘正规军’那边,也不用专门跑一趟,也可以电话解决,所以明天就先别回去了吧。” “那两件事倒是可以电话解决,可找‘正规军’这事……我觉得还是跟他见面谈比较稳妥,当初他们在‘游家沟’埋雷的很多细节,我担心在电话里可能说不清楚,这事可不能马虎了,所以还是回去吧,反正不回去呆在上海也没什么事。” “怎么没事了?”李慕青笑道:“最近这段时间忙的,咱俩都连续好几个月没放一天假了,今天终于完事可以松口气了。正好是吃螃蟹的季节,既然已经到了上海,明天咱们给自己放天假,去阳澄湖吃螃蟹吧,后天再回北京。” “北京也能吃到螃蟹啊,何必专门浪费一天时间呢,浪费一天的时间,就少了一天的利润。”常信撇了撇嘴笑道:“咱们可是说好了的,要做资本主义的楷模……” “为利润鞠躬尽瘁!”李慕青笑嘻嘻的接出了下半句:“好吧好吧,听你的,明天一早就回去工作。走吧,咱们也过去跟陈总打个招呼。” “你去吧,我不去了,这礼服衬衣穿着难受,撑的脖子酸,我先回房间吧,上网看看‘游家沟’那边的情况。” “那好吧,我去跟陈总打个招呼,跟我爸说一声,然后就上去。” “快点啊。”常信说着就伸头到李慕青耳边,又悄声笑道:“你今天这身打扮好漂亮,我可等不及了。” “臭流氓。”李慕青咯咯笑着,微微抬起手肘在他胸口撞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了。 常信转身向宴会厅门口走去,经过吧台旁边的时候,随手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就出了宴会厅。进到电梯,第一件事就是解开领扣,将领结扯了下来,活动活动脖子。回到28楼的房间,一进门,就将外衣和衬衣脱了随手扔在床上,拿过电脑,光着上身在一旁沙发上坐下,开始在网上看起“游家沟”的相关新闻来。各大财经网站,以及门户网站的财经版块头条都已经被同一条新闻占领了。 从昨天下午开始,武当山地区就下起了雨,一直持续到今天清晨。昨天夜里,准确的说应该是今天、8月23日凌晨,可能一两点钟,游家沟集团中华鳖养殖基地不远处发生了一场小型的山体滑坡,这场自然灾害基本上没有造成任何的人员伤亡或直接财产损失,唯一的影响是原本流经坡下的一条河被堵死,导致河流改道,水冲进了养殖基地的育苗池区,灌满育苗池之后,继续向东北方向流去,在下游重新回到河道里,最终汇入几公里外的汉江。 每年的5到8月份是中华鳖孵卵育苗的主要季节,昨夜事故发生的时候,鳖苗池里正育着此前几个月收购来的七百多吨鳖苗,水灌满了育苗池,池中的鳖苗自然就被水裹挟着冲出池区,最后进入了汉江。又恰好因为昨夜一直在下雨,守夜的工作人员嫌雨大就偷了个懒,没按照规定每小时巡视一遍池区,直到清晨六点多,雨势小了,才出门巡视,可为时已晚,大量的鳖苗都早已不知所踪。工作人员虽然找来人帮忙抢救,最后也只保住了不到十吨鳖苗。 鳖苗的损失,以及此前在这批鳖苗上的其他投入,加上养殖区的一些其他损失,已经可以判定游家沟集团此次损失惨重,虽然具体的损失数字还要等救灾完成之后才能统计出来,但是据知情人士透露,初步估计损失不低于5亿元人民币。 另外,游家沟村西头有个鳖王潭,潭里有一只存活了数百年的老鳖,当地人传说这只老鳖已经成仙,前天早上却忽然死了,当时村里人就认为这是大凶之兆,一天之后果然应验了。 常信看了好几家网站的相关消息,都大同小异,看来暂时也只有这么多消息了,想要得到更进一步的细节情况,只能再等等了。 “叮咚。” 门铃响了一声,常信心想应该是李慕青来了,放下电脑,起身过去拉开门,果然是李慕青。 李慕青伸出一根手指在常信赤裸的胸口上戳了一下:“你怎么衣服也不穿,丢不丢人啊。”说笑着就进了房间。 “穿了干嘛,穿上你来了不还得脱吗,多麻烦。”常信随手将房门关上,就从身后一把抱起李慕青,盯着她晚礼服的胸口笑道:“哎呀,今天亏大了,这他妈是谁给你选的衣服啊,都被人看光了,我回头得找他要赔偿去。” “哈哈,我自己选的,你要怎么赔啊?” “那就把你自己赔给我好了。”常信笑哈哈的抱着李慕青回到沙发旁坐下,指了一下面前茶几上的电脑屏幕:“不过今天不光我亏大了,‘游家沟’亏的也不少,初步估计损失不低于5亿元。” “5亿……”李慕青扫了一眼电脑屏幕,抬手轻轻捏着下巴撇着嘴说道:“确保能打断他们的现金流了吗?” “肯定能了,当初设计这个方案的时候,咱们可是仔细研究过他们的报表。” “那就好,这事要成了,公司至少能赚20亿,公司赚的就是我爸的,我爸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亲爱的,咱俩好厉害啊,献给你一个饱含崇拜的香吻。”李慕青笑嘻嘻的在常信腮帮子上亲了一下。 “哈哈,那我就献给你一个饱含崇拜的禄山之抓。” “呃……耍流氓啊……对了,你说游志刚如果知道事情真相,会不会大……呃……大义灭亲?那咱们可……嗯……可能就要竹篮打水了。” “应该不会吧,如果他大义灭亲能帮‘游家沟’度过这一劫,他或许会。可现在他就算把游志强送进监狱,局面也挽回不了,反而还把他们兄弟俩的名声都搞臭了,亏红眼的股东和村民可不会表扬他大义灭亲,只会骂他任人唯亲,甚至说他们兄弟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狼狈为奸。如此一来,不但问题解决不了,还把他自己多年来好不容树立起来的威信也给毁了。” “呃……也是……呃……你……你要坏死了……” 第一卷 水灾 第004章 记者(一) 三天之后,下午三点多,常信一个人乘坐从武汉驶往十堰的“武当山”号旅游专列,在武当山站下了车。来之前打听过,火车站外不远处有个汽车客运站,那里就有游家沟客运公司的班车,专门接游客到游家沟去,半小时一趟车。为了对“游家沟”有一些更真实的了解,常信拒绝了游家沟公司派人来接待,而是选择了自己坐这种班车去,自己找地方住。 刚一进客运站大门,就看到左手边不远处停着一辆中巴车,前挡风玻璃处插着一块牌子,上面是“游家沟”三个绿色大字,车身上还有“游家沟旅游客运有限公司”字样,以及游家沟的宣传口号、股票代码等一些内容。不用说,就是这车了。 车门开着,此时正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上车,常信知道这两人是跟自己坐同一趟火车来的,在火车上,以及刚才下车出站的时候都见过,只不过之前也没怎么留意,印象中两人都还挺年轻。 常信走到车门口,只见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五十上下、矮矮胖胖的司机,正在把玩着自己的茶杯。抬脚上车看了一眼,这是一辆19座的中巴车,此时车上已经零散的坐了六七位乘客。 常信问司机:“师傅,这是去游家沟的车吗?什么时候开车?” “对,游家沟。三点四十开车,十五块一位。”司机没精打采的答应着,抬头瞥了常信一眼,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先生,您是……您是到我们游家沟去旅游的?” 常信也愣了一下,这问题问的好怪,不过还是点头笑道:“是啊,怎么了?” 司机嘿嘿一笑:“没事、没事,今天来坐车的,尽是记者,好不容易见着位客人,高兴!您快找位子坐,咱们三点四十发车,路上大约要四十五分钟。”说着就有意无意的向车厢里的其他乘客瞟了一眼。 常信这才注意到,车上其他几位乘客,从他们的行李或者服装判断,显然全都是记者,就包括刚才上车那两人。这也难怪,游家沟那传的神乎其神的鳖王忽然死了,然后就出了大坏事,游客十有八九估计都觉着这时候去游家沟晦气,加上今天又不是节假日,游客稀少也正常。 但“游家沟”作为一家上市公司,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自然会引来不少财经记者。而且明天上午他们公司还要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专门通报这次受灾的情况,所以今天自然会有很多记者赶去。常信和游家沟集团董事长游志刚约定的见面时间是明天下午四点半,本来明天再来也完全来得及,之所以今天赶来,主要也就是想去听听明天上午的新闻发布会,听听记者们对这事的一些看法。 常信心念一转,看到刚才在他之前上车的那两个记者身后一排的位子恰好没人,于是就走过去坐在了他们后面,想听听看他们会不会讨论游家沟的事情。 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他留意了一下这两人。坐在外边靠过道位子上的是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男人,似乎个子很矮小,坐着就和里边位子上那女的差不多高,剪了个板寸头,一张国字脸,面色黝黑黝黑的,浓眉大眼,看起来挺精神结实。上身穿着一件黄色防水布风衣,左侧胸口上绣着“荆楚财经网”几个小字和一个网址,脖子上挂着个相机。 坐在里边靠窗户位子上的那女的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岁模样,一头长发扎了个最简单的马尾在脑后,鹅蛋脸,肤色不算白,是一种小麦色,看得出来平时没少在外头跑。两弯淡淡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双眼皮大眼睛,只可惜她戴了一副玳瑁框架的近视眼镜,显得有点老气。镜架下方的鼻子挺直,嘴角微微往上翘着,似乎总在微笑。整个人算不上十分漂亮,但是给人一种很健康、很阳光、很舒服的感觉。身上穿着件和同伴同样款式的防水布风衣,只不过是暗红色的。 刚在两个记者身后坐下听了两句他们的谈话,常信就傻眼了——他们是在用某种方言交谈,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略微一琢磨,心想既然偷听不成,不如光明正大的打听好了,于是就从身后轻轻拍了拍“国字脸”的肩膀,“国字脸”转过头来,常信笑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您是记者吗?” “国字脸”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同时将身体尽量从座位上往过道上歪了过来,将胸口露出来,指了指那行小字:“没错,我是武汉荆楚财经网的记者,我们网站是全湖北省,甚至也是整个中西部地区最大最专业的财经网站。” “哦!原来您是荆楚财经网的记者啊,久仰久仰。”常信说着就赶紧站起身来,伸手跟他握了握,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我经常看你们网站上的文章,我觉得你们网站的文章质量特别高,比什么‘东方财经网’、‘和讯网’的都高,经常都能给我很多启发和指点。”他说着就换到“国字脸”旁边隔着一条过道的那个位子上坐下。 “哈哈,是吗?也不敢说比谁强吧,只不过我觉得我们做的更专业、更认真一些。”“国字脸”的笑容更灿烂了:“请问你是……咱们不会是同行吧,不过看起来不像。” “不是,我叫常信,从北京过来的,我是个职业股民。” “职业股民?”“国字脸”一敛方才灿烂的笑容,似笑非笑的看着常信:“那你这时候来游家沟,不会是……中招了吧?” “唉……”常信苦叹一口气:“可不就是吗!重仓了他们家股票,本来挺好的,可上周五冷不丁爆出个河水改道把鳖苗冲跑的地雷来,开盘就跌停,得亏是到周末了,今天一早又公告停牌,可是等复牌之后也不知道还有都少个跌停等着呢。心里气闷,就想出来走走,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去哪儿,所以就想不如来游家沟看看,既当散心,也顺带了解了解第一线的情况,心里也好有个底。对了,还没请教您贵姓呢?” 第一卷 水灾 第005章 记者(二) “免贵姓黄,黄元达,元宝的元,通达的达。”“国字脸”又指了指身旁那女的:“她叫徐显慧,显赫的显、智慧的慧,是我带的实习记者。” 常信偏头对徐显慧笑了笑,打了声招呼:“徐小姐你好。”徐显慧微微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常信又问黄元达:“黄先生,你们比较专业,请您给我分析分析,‘游家沟’这事,对股价到底会有多大影响?” “呀!这我可不敢乱说。”黄元达笑道:“万一说错了,误导了您,那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怎么会呢,咱们就是闲聊嘛。您最多只算是给我提供了点参考意见,最后交易还是我自己做决定,自己操作,是赚是赔那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黄元达略微沉默片刻,然后才开口:“这事啊,如果眼下已知的这些情况就是全部真相的话,那股价……当然会受到很大冲击,估计三四个跌停吧。不过你别以为这很惨,其实这还算是好的了。” “三四个跌停还算好的了?这话怎么讲?” 黄元达一副谨慎模样,扭着头朝前后看了看,然后将身子微微往过道里够过来点,稍微压低了些声音说道:“以我多年的经验来判断,我觉着……眼下曝出来的事情,恐怕还只是冰山一角。” 他虽然刻意压低了些声音,但声音其实也没那么低,而且因为车厢里比较安静,所以还是整个车厢里的人都能听到。他这么做,也不知道是他自以为安全、谨慎,别人都听不到了,还是故作神秘,故意要吸引其他人来听。反正常信感觉是起到了后一种效果,车厢里前前后后的人似乎都留心起他接下来要讲的话了。 黄元达继续说:“常先生你是职业股民,不过看你还很年轻,前几年‘海州渔业’造假那事你知道吗?” “海州渔业”造假是大约七八年前的一桩事,当时A股上市公司“海州渔业”发了一份年报,数据很好,股价大涨。但是随后就有一家券商的一位分析师指出这份年报可能存在造假的情况,因为以海州渔业年报中所公布的鱼类养殖面积来计算,正常情况下他们的产量远远不足以支撑他们年报中的销售规模,因此怀疑他们年报中销售数据造假,做高了很多。 “海州渔业”方面辩称他们开发出一种可以大幅度提高淡水鱼养殖密度的技术,在养殖面积不变的前提下,养殖规模却可以提高数倍。不过这套说辞很快就被那位分析师驳倒了——按照他们年报中的养殖面积来计算,他们平均每一立方米水中需要养七八百条一公斤重的鱼,才能支撑他们年报中的销售规模。 双方的争辩到了这个时候,其实谁是谁非已经很清楚了——一立方米的空间里,就算没有水也不一定能装得下那么多条鱼,更不用说养那么多条鱼了。但是市场上的诸多股民要么真傻,要么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反倒一面臭骂那位分析师,一面吹嘘“海州渔业”的养殖技术突破。后来引得监管部门介入,实地调查,才确认“海州渔业”造假,股价应声而落,下挫了大概八九成。之后“海州渔业”就一蹶不振,股票也被戴上了帽子,直到最终公司易主,被借壳重组。 常信心头一惊,他刚才想要偷听黄元达他们的谈话,主要目的也就是想要看看有没有人、特别是记者,往这方面去想,没想到一上来就碰上了。面上若无其事的点点头:“‘海州渔业’那事我知道,不过和眼下‘游家沟’的情况不一样吧,那是纯粹的人祸、人为造假。‘游家沟’这事主要是天灾啊,连续下雨、山体滑坡、河流改道,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天灾,人为做不出来,即便要说有人的责任,最多也就是疏忽大意了吧。” 黄元达摇着头神秘的笑了笑:“常先生你还是见的少啊,我问你,A股所有行业当中,最容易造假的是哪个行业?” “这我知道,就是农业、农林渔牧,因为这些行业的生产状况本就不是人可以绝对稳定控制的,受很多自然因素的影响,每年都不一样。所以即便某一年份数据有造假,只要不是像海州渔业那种假的特别离谱,很难被发现。” “对啊!”黄元达得意的笑了一下,又说:“‘游家沟’属于什么行业?不就是农林渔牧吗!” “这……不能这么说吧。”常信笑道:“虽然这些行业的企业是容易造假,但并不表示他们就都在造假啊。‘游家沟’以前的业绩一直都很好,这些都是事实证明过的,声誉也一向很好,不能因为这回遭了灾,就把人家一棍子彻底打倒吧?” 常信话音刚落,就看到司机提着个小包向后面走了过来,嘴里喊道:“收钱了、收钱了,每人十五块,准备好钱。”嘴里喊着,眼睛恶狠狠的瞪了黄元达一眼。 常信急忙掏出一张五十的递给司机,指了指黄元达和徐显慧:“我们三个的。” 黄元达和徐显慧在司机背后说着“不用”,一边忙着掏钱,司机也没搭理他们,就撕了三张票,并着一张五块的找零递给常信,然后又往后面收钱去了。 常信将三张车票都递给黄元达:“黄先生,这车票给您吧,我留着没用。” “哈哈,谢谢啊。”黄元达爽朗的一笑就接了过去,又说:“对了,常先生,你在游家沟订住处了没有?” “还没呢。”常信摇摇头:“这又不是节假日,应该不挤吧。我是第一次来,听说那里有很多不错的农家乐,等到了看看挑一家。” “一会儿下车了你跟着我们就行,我以前去过好几次做采访,游家沟好吃的、好玩的、好住的我都清楚。” “哈哈,那真是太好了,我今天算是出门遇贵人了,谢谢黄先生。” 第一卷 水灾 第006章 记者(三) 车子缓缓驶出客运站,几分钟后就上了一条公路。大概是因为刚才司机那明显不爽的样子,所以黄元达也不再说“游家沟”的事情了,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常信扯点闲话说说。徐显慧则塞上耳机、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觉了还是在听音乐。 常信嘴上和黄元达闲扯着,心里却在琢磨他此前的那番话,“游家沟”的声誉一向不错,黄元达号称是去做过多次采访的人,而且他们荆楚财经网又是湖北本省媒体,按理说多少都该有些香火情分,“游家沟”出了事,正常来说他们应该帮着尽量多说点好话才是,可他不但不说好话,反而还更狠,猜测“游家沟”造假,颇有点落井下石的意味。他这么“反常”,应该不会是瞎说,难不成他掌握了什么线索、甚至证据?可不应该啊,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常信越琢磨心里越是放不下,想要继续套套他的话,可转念一想,这车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人多耳杂,万一他真的知道什么别人还不知道的线索,当众说将出来,被别的记者听去,只怕事情反而更麻烦。好在他已经说了,下车之后可以跟着他,那就有机会跟他单独接触了,到时候再打听吧。 车子行驶了二十来分钟,转上一条乡村公路,又走了十来分钟,黄元达就提示常信说已经进入游家沟的范围了。放眼望去,只见眼前是一片片的稻田和菜地,间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池塘水面,还有一些零星散落的农家建筑。一条小河自西南方的山坡上流下来,蜿蜒穿过中间农地,向东北方向流去。公路就是沿着这条小河边修的,一直通到西南方半山坡上一片建筑比较密集的地方,黄元达说那里就是游家沟的村子,目测直线距离大约还有两三公里。 黄元达还不时的指点车窗外一些地方,告诉常信哪儿是垂钓的,哪儿是种菜的,哪是养鳖养鱼的,哪儿是玩泥巴的等等。 过了片刻,黄元达又抬手指着左侧车窗外:“那个地方就是出事的地方,就是他们的育苗池区,看见没?就是一片大棚、有两栋房子的那地方。” 常信和徐显慧都扭头顺着看过去,因为距离比较远,也看不太真切,只依稀能看出来那片地方在山脚下,有一片类似蔬菜大棚的设施,大棚中间和一侧边上各有一栋小房子。 黄元达继续指指点点的解说:“你们看到了吧,那地方就紧紧的挨在山坡脚下,有条河从山坡上淌下来,咱们现在这个位置看不到,河不大,大概也就两米来宽,顺着山脚下,经过育苗池旁边,一直往东北方向流,下去大约五六公里就汇入汉江了。那片一共有十六个育苗池,最近的距离河边就二三十米,他们人工挖了一条引水渠从河边连到育苗池,要水的时候挖开渠口,水就顺着渠淌进育苗池。水放够了,挖泥巴把渠口一堵,水又顺着原来的河道流。这回就是在下头点的地方有一处山坡滑坡,其实是很小的滑坡,大概就滑下来二三十方土,前天他们就已经又挖开了。但是那晚刚好就把河道堵死了,水积着下不去,就把那条引水渠的渠口冲开,灌进育苗池,又顺着旁边那片低一点的地方淌,在下游几十米的地方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河道里,其实也就是河道拐了个几百米的弯吧,结果就弄出这么大的事来了。” “黄先生您这么清楚啊,您这两天已经来过了?”常信笑道。 “这两天没来过,但以前来过,还到育苗池那儿去做过采访报道,所以对那儿的情况我记得很清楚。23号那天听说出事了,我就打电话跟村里一位以前采访认识的熟人打听情况,他一说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说话间车就到了村口一块停车场停下,常信跟在黄元达、徐显慧身后下了车,黄元达抬手指着北边一幢七八层的建筑介绍起来:“这幢楼是‘游家沟酒店’,是他们公司开的,三星级标准,主要是接待一些人数比较多的旅行团,散客一般很少在这儿住,都是住到村民开的农家乐去。旁边那幢矮点的就是游家沟集团公司的总部办公楼。再过去那头那几间平房是他们的村委会。常先生你就跟着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一个农家乐去住,环境比这酒店里好,价格还比这儿便宜,老板跟我也熟。” “哈哈,好的,谢谢黄先生。” 三人出了停车场,黄元达带头,却不向村里去,而是调头顺着来时的公路走,走出百十米远,拐上了路右侧一条铺着碎石子的岔路,又走了几分钟,三人来到一个用竹篱笆围成的小院门口。竹门门头的一块木匾上镌刻着“竹里居”三个隶书字,院门外有一个椭圆形的池塘,不大,但是看设施应该是可以钓鱼的。从外面看去,小院里的主体建筑是坐北朝南的一幢外墙贴了瓷砖的四层楼房,西面有一排四间红砖平房,东面和南面沿着篱笆种了一圈疏密不均的湘妃竹。中间空地上摆放着几张大小不一的饭桌,饭桌头上有葡萄架,此时正是葡萄成熟的时节,一串串紫色的葡萄从架上垂下来,有些低一点的,稍微一抬手就能摘到。  小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黄元达径直走进院门,扯着嗓子用方言喊了一句什么,似乎有个女人的声音答应了一声,随即西面一间耳房里就走出来一个女人,约莫三十上下,个子不高,略微有点胖,腰间系着一条围裙。 女人看见黄元达,就迎了过来,两人攀谈起来,用的都是方言,常信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看起来他们好像确实很熟。 女人和黄元达攀谈了几句,就带着三人进了小楼一楼去办理入住登记手续。常信抢着交了钱,又让老板娘回头把发票开给黄元达,黄元达笑呵呵的口头上推辞了几句。 第一卷 水灾 第007章 记者(四) 小楼一楼是个餐厅,上面三层是客房,今天没别的客人,就常信他们三个。老板娘就把他们都安排在了二楼左手边相邻的三间客房,黄元达住在最外边一间,徐显慧住中间,常信住在最里边走廊尽头的一间。 常信进到自己的房间里看了看,设施很简单,不过还算干净整洁,就从包里拿出手机,将包随手扔在一张床上,先走到后窗户边,打开窗子探头出去看了看,窗下是一排围在篱笆里的湘妃竹,篱笆外是一片菜地,此时一个人也没有。 他正要缩回头来,隔壁房间的窗户也打开了,徐显慧也是探出头来张望,目光相对,常信微笑致意一下,就缩回头来,将窗户关上。迟疑了一下,转身走进卫生间,将门关上,把洗脸池的水龙头打开,这才拨了一个电话号码。 电话响了三四声就被接通了,一个低沉的中年男人的声音答应了一声:“喂?” “你好,请问你是游志强游总吗?”常信问。 “对啊,我是,你是哪位?” “游总你好,我叫常信,是君山集团的代表。” “哦,常总你好,郑总前天已经给我打电话说过,我昨天下午就从武汉赶回村里来等着你了,你什么时候到游家沟?” “我刚刚到,刚刚住进一个叫‘竹里居’的地方,我跟令兄游董事长约了明天下午四点半见面,在此之前,咱们应该碰个头吧?” 游志强在电话那头轻声笑道:“常总,你初次到游家沟,人生地不熟,本来应该我过去见你,但是村里的人都认识我,包括‘竹里居’老板、老板娘他们,跟我都很熟,我去找你的话,万一被熟人撞见问起来,我不大好解释你的身份。而且你明天还要见我大哥,咱们提前碰头的消息要是传到他耳朵里,只怕他又多心,所以恐怕只好委屈常总你到我家里来一趟了。” “嗯,没关系。游总你家在哪里?” “我家好找。你从‘竹里居’出来,顺着公路过来,从‘游家沟酒店’那儿进村,然后一直顺着村里最宽的那条水泥路往西走,走到头是鳖王潭。围着潭边有五户人家,我家在潭西北边,红油漆的大铁门就是了。”顿了一顿,游志强又说:“常总你最好……最好九点半以后再过来,早了村子里人还多,特别是今天在村里的记者也多。” “嗯,我知道了。” “另外,常总你到了别敲门,大晚上敲门可能会引起邻居注意。你快到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响两声就挂,我就会到门背后等着,只要听见你到了门口,我就开门,你就进来,有话咱们到屋里再说。” “好的,我记下了。”常信答道:“那咱们就晚上见了,游总。” “晚上见。” 常信挂了电话,这才将水龙头关上,开门出了卫生间,又拉开房门看了一眼,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关上房门,将手机往床上一扔,就倒在一张床上,琢磨起接下来该怎么套黄元达话的问题来。给他和徐显慧买了车票,付了房费,还把票都给他拿回去报账,他多少也算是收了自己一些好处了吧,问几句话应该不难。现在还不到五点,等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就去请他和徐显慧一起下楼吃晚饭,好好招待他们一顿,最好再喝点酒,喝酒的时候…… “咄”、“咄”、“咄”…… 敲门声打断了常信的思路,他起身过去拉开门,只见黄元达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相机,看样子是要出门。 黄元达笑道:“常先生,我们要出去走走,到育苗池那边转转,你要不要也一起去看看?” “好啊,我拿一下手机。”常信答应一声,回身到房里拿了手机,拔下房卡,出门只见徐显慧已经在楼梯口等着了。 三人下到一楼,老板娘正在柜台后面收拾东西,看见三人就笑呵呵的打了个招呼。常信停住脚步,对黄元达说:“黄先生,咱们一会儿要回来吃晚饭吧?” 黄元达微微愣了一下,点点头:“是啊,他们家老板的手艺好得很呢,菜背后地里就有,最新鲜……” 常信转头对老板娘笑道:“老板娘,我们出去转一圈,一会儿回来吃晚饭,也不点菜了,你就把你们家最拿手、最好的菜弄上七八个,到时候我请黄先生和徐小姐吃饭,喝上两杯,表表谢意。” 黄元达和徐显慧还要推辞,老板娘就答应道:“知道了,你们去吧,七点钟左右差不多能回来吃饭了吧?” 常信转头去看黄元达,黄元达只好答应道:“能了、能了,我们就去育苗池那边看看,个把钟头就回来了。” 三人出了“竹里居”,黄元达辨认了一下方向,就往一处田埂上走去,徐显慧跟在他身后,常信走在最后。田埂狭窄,加上前几天刚下过大雨,还没干透,所以不大好走,每个人都专注着脚下的路,也就不怎么说话了。 沿着田埂走了大约十来分钟,田间出现了一条双向两车道的水泥路,黄元达笑道:“这条路就是他们鳖养殖场为了进出货物专门修的路了,前边通养殖场,后边连着咱们坐车进来的那条公路。他们买来的鳖苗、鳖卵、饲料等都是顺着这条路运进去送到养殖场,成鳖也是从这条路拉出去销售。” 听他又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常信赶紧顺水推舟笑道:“黄先生,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游家沟’啊,就没有你不知道的。对了,我还是想问问您,先那会儿在车上的时候你把‘游家沟’和‘海州渔业’类比,怀疑他们可能有造假的问题,这是你的猜测,还是说有什么证据?还请你给我指点指点,我这只股票的仓位真的挺重,一想到这事,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第一卷 水灾 第008章 记者(五) 黄元达撇着嘴笑了一下:“这事啊,我既不是瞎猜,不过眼下也确实没什么证据,应该算是我的一种推测判断吧,就是说我有一些依据,能从逻辑上推断出来‘游家沟’很有可能在造假,但是眼下我还没有证据证明这种推断。” 听他这么一说,常信稍微安心了点,没证据,那就不怕了,不过难道他此行是来找证据的?这就更得打听清楚了。于是继续问道:“黄先生你是凭什么做出这个推断的呢,能说来听听吗?”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黄元达笑了一下:“常先生你看过这事的新闻报道,对两个数据应该还有印象吧。按照‘游家沟’目前透露出来的消息,出事之前,他们育苗池里一共有七百多吨鳖苗,最后只保住了不到十吨,也就是说基本等于七百多吨鳖苗全都被水冲走了对吧?” 常信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黄元达继续说道:“七百吨鳖苗你知道有多少吗?” 常信微微一愣,摇摇头:“不知道,没概念。” “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但感觉应该很多,你知道一只鳖苗有多大吗?小一点的就这么大……”黄元达说着就抬起双手,用右手拇指掐着左手拇指指甲盖比划了一下:“……跟指甲盖差不多,大一点的大概……大概跟个乒乓球的正中横截面那么大吧。这么小的东西七百多吨,如果全堆一块,那实打实的就是一个山包啊,怎么能被那么一条小河的水短短几个小时就冲走了呢?你没见过那条河,一会儿你见了就明白了,只是一条很普通的小河而已,这段时间是丰水期,水量算是大的了,但河面宽度也绝对不会超过三米。” 就这依据啊?常信心头暗笑一下,嘴上说道:“我觉得话也不能这么说吧,首先,那天连续下雨,而且河流下游还被滑坡截断了,在事发前的一瞬间,上游的水文条件属于特殊情况,不能用平时的普通情况来对比。其次,如果是一堆土之类的死物,还可以简单的做个试验就大概估算出在某种水文条件下被冲刷光所需要的时间,但是鳖苗它是活物啊,自己会动会爬,而且又是那么大的量,在当时的情况下会有些什么样的群体反应或者行为,恐怕没人能说得清楚。” 黄元达轻轻点着头:“是啊,常先生你提出来的这两个问题我也有考虑过,虽然我确实解答不了,但是从感觉上来讲,我觉得那么一条小河,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就能冲走那么多鳖苗,还是太匪夷所思了。” 常信心中暗笑,感觉?自然科学的问题能用“感觉”来说吗?就还好意思说什么不是“瞎猜”而是“推断”,这就是瞎猜!想到这里,他从今天下午在车上开始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基本放下来了。 却听黄元达又说:“不过其实我刚才说的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依据,还有一条更重要的,还是小慧提醒我的,小慧你来跟常先生说说吧。” 常信暗骂一句“娘”,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面上不动声色的笑道:“徐小姐,你发现什么了?” 自打下午在车上认识以来,徐显慧一直没怎么说话,偶尔开口也就是轻声细语的冒出诸如“好的”、“谢谢”之类的几个词语,嗓音有点沙,给常信一种她话很少,很安静的感觉。 徐显慧笑了一下,说道:“是这么回事,‘游家沟’说那些鳖苗最后都被冲进汉江去了,七百多吨鳖苗,如果在下游打捞的话,多少肯定都能捞到些,就算捞到几十百把斤,一斤几十块钱,也是一笔小财。所以23号早上消息一传出来,下游几个地方沿江的村民就都算着时间下水去打捞了,我也在关注这件事,就四处去打听打捞的结果。23号一整天,我得到的消息是,从襄阳到宜城,所有的打捞基本都一无所获,第二天同样如此。那么多鳖苗,如果在哪里上岸的话,一定是个大新闻,早就出消息了,如果没上岸,顺江而下,两天之内一定会经过襄阳、宜城,甚至到钟祥、潜江,不可能一点都捞不着,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觉得挺奇怪,就跟我师父说了一下,我师父就想到可能是‘游家沟’在借着遭灾作假,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鳖苗被冲走。我们这次来,一……” “咳咳!”徐显慧话未说完,就被黄元达咳嗽两声打断了:“常先生你想啊,这事不奇怪吗,下游居然一点痕迹都没有,就好像压根没有过游家沟鳖苗被冲走这事似的,那么多鳖苗,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所以由不得人不起疑心啊。” 常信心中暗道,听徐显慧话里的意思,他们这次来,果然是要来找所谓“游家沟”作假的证据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单纯凭着这些就推断“游家沟”作假,还是手里还有其他线索,看来回头还得想办法再打听一下。不过黄元达有点油条,徐显慧或许更容易说话。 他一面在心里琢磨着,一面嘴上说:“这事倒是确实挺奇怪的。但是‘游家沟’如果没有遭灾的话,他们干嘛又要谎报灾情呢?资本市场上向来只有粉饰业绩,哪有反过来,没遭灾的说遭灾。” “这个嘛……”黄元达迟疑了一下:“上市公司没利空却主动编造个利空放出来,这种事情确实很少见,具体到这件事上来说,我有一些初步的猜测、想法,但是还没有什么依据,所以也不敢乱说。” “这儿也没什么外人,黄先生你就说来听听吧。” 黄元达摇了摇头:“这个真不能乱说。这可不同于刚才跟你讲我怀疑他们造假的推测,七百吨鳖苗几个小时候就冲没了,这是他们自己说的,汉江下游没有一点痕迹,这是事实,所以这两个问题,哪怕到证监会、到法庭上我都敢讲。但是在目前还没确定他们造假的情况下,就去猜测他们造假的用心,这在外界看来就纯粹是瞎蒙了,弄不好会惹上法律责任的,所以我确实不能乱讲。” 看他态度坚决,常信也就不好再追问了,心想只能等回头再找机会试探试探。 第一卷 水灾 第009章 记者(六) 三人沿着水泥路走了大约十分钟,路两旁开始出现成片的养鳖池,黄元达介绍说这些是成鳖养殖池区,出事的育苗池区还在前头。又走了五六分钟才来到育苗池区,育苗池和成鳖池外观上其实差别不大,只是要浅一些,池深大约四五十厘米,水深二三十厘米。另外,池子上方搭建有塑料大棚,现在秋天,大棚的“墙”都卷了起来,等到天气转冷了,才会放下去封闭起来,给育苗池保温。 整个育苗池区有十多个池子,站在路上,可以看到离路边较远的几个池子里还有工人在干活,似乎是在从池子里往外铲泥沙,估计是出事那天晚上被河水冲进去的。距离路边较近的几个池子则都已经清理干净了,里边偶尔可见一两只鳖苗,不过少的可怜,根本不像个专门的养殖场,倒像是野生的爬进几只来。 三人从一条岔路下到了池区,依然还是黄元达打头,常信跟在最后,向有工人干活的那两个池子走去。池子周围都用水泥加固过,再加上大约是清理过的原因,所以一路之上基本看不出前几天刚遭过灾的样子。 来到一个正有三个工人在里边干活的池子边,黄元达就停下脚步,笑呵呵的跟他们打起了招呼:“师傅,你们这是干嘛?铲泥巴呢?前边出事那天被水冲进来的?” 三个工人停下手里的活看抬头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工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了一句:“你们是记者?” “对,我们荆楚财经网的记者。” 那工人又说:“有问题你们去公司总部采访,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说完就又回身开始干活。 黄元达嘿嘿一笑:“师傅,你们放心,我们跟别的记者不同,我们荆楚财经网就在武汉,是咱们湖北省里的媒体,大家都是湖北人,我们是来了解一下情况,帮着说好话的。” 那工人头也不回,只是嘴里应了一句:“你要了解什么就去公司里了解吧,我们是这两天临时调过来帮忙的,什么也不知道。” 看这样子,这些工人显然都已经收到“封口令”了,黄元达只好干笑两声:“那行,你们忙着,没事,我们就随便转转看看。”说着就沿着池边继续向前走去。 走出几步,黄元达忽然在一堆工人刚铲出来,还没来得及运走的泥巴旁停住脚步,似乎是泥巴里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脚尖在泥巴上拨弄了两下,就拨出了一块沾满污泥的东西来。那东西看起来很怪,常信从后面看去,就像是几个各自略有残缺的一块钱硬币互相胡乱粘连在一起似的,可以肯定一定是某种人工制品,而非天然形成的,感觉好像是塑料制品,但就是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东西。 黄元达弯下腰去捡了起来,拿在手中看了一眼,微微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也不管上边还沾着污泥,就随手塞进了衣服兜里。 徐显慧用方言跟他说了句话,他也用方言回了一句,常信却听不懂,估计大约是徐显慧问是什么东西,黄元达回复了一句。 常信也笑问道:“黄先生,什么东西啊?” “没什么,一个小玩具。”黄元达说着就继续向前走去,显然是不想多说。 常信心里暗想,看他这样子,这东西似乎挺重要,要不上去直接找他要过来看看?但是转念一想,看他刚才的样子,显然是不想让常信知道是什么东西,直接要,他碍于面子或许会给,但要是他不给怎么办?如此一来可能就彼此都尴尬,接下来就不好相处了,还打算着从他或者徐显慧口中多问出点东西来呢,现在还不能破坏了这种和谐关系,于是只好作罢,等回头再想其他办法打听吧。 三人沿着池边继续向前走去,黄元达也不说话了,只是专注的盯着身旁一堆堆工人刚捞上来的污泥,似乎是想要从中寻找什么,不过却再无收获。 围着育苗池区转了大半圈,黄元达又带着常信和徐显慧去看了看那条惹祸的小河,如今已经一切都恢复平静,不过岸边还能看出很明显的涨水后留下的痕迹。 大约六点半,三人回到“竹里居”,一进门常信就问老板娘:“老板娘,晚饭准备的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你们随便挑张桌子坐吧,马上就能吃了。” 常信指了指院子里葡萄架下的一张桌子,转而对黄元达说:“黄先生,要不就在这儿吃吧?” “哈哈,客随主便,既然常先生你做东,你说在哪儿就在哪儿吧。” 三人就在那张桌子旁坐下,老板娘过来倒了茶水,常信又让她拿了一瓶“白云边”来。酒送上来过了没几分钟,老板娘就一个接一个的把菜也从厨房端出来了,那一排平房其中一间就是厨房。上了五个菜,最后老板娘又端着一盘菜从厨房里出来,身后还跟着戴着厨师帽的矮胖男子,约莫三十出头,手里端着一大碗汤。 两人将汤和菜放在桌上,黄元达就笑道:“游老板,一起吃吧,反正就咱们这么几个人,常先生从北京过来玩,我们今天下午在进来的车上认识的。”他之前和老板娘交流都是用的方言,这时候却故意用普通话,目的就是要让常信听明白,因为毕竟是常信请客。 戴厨师帽的男子笑道:“算了,刚才做饭的时候我就顺带着把我们自己吃的也做好了,我们在里头吃,你们赶紧吃吧。” 常信也笑道:“老板、老板娘,就别客气了,这么多菜,我们三个人也吃不完,浪费了,就一起吧,还热闹。” 老板两口子还要推辞,黄元达又说了几句,看起来他们确实关系挺熟,两口子也就没再拒绝,添了两副碗筷,跟着一起坐了下来。常信端起酒瓶倒酒,黄元达就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农家乐老板叫游晓东,就是游家沟村里的人,老板娘名叫马妮娜。 第一卷 水灾 第010章 竹里居 两杯酒下肚,大家彼此都熟络了起来,常信问游晓东:“游老板,你们这个店是你家自己的,还是你们村里公司的啊?” 游晓东答道:“我家自己的啊。” “那你们村这政策还挺宽松啊。”常信笑道:“我也见过两个类似你们村子这种,全村集体成立企业搞产业,不过他们都不允许入股的村民在村子范围内再自己搞同类甚至是相近的产业,以免形成竞争关系,损害企业利益。” 游晓东轻轻的笑了一下:“我们村还行,公司不但不禁止,还鼓励我们在村子里开饭馆、旅馆这些,董事长说,来的游客各种消费层次的都有,如果公司大包大揽,要把所有游客都服务过来,那成本太高,不划算,所以公司只做最赚钱的中高档、大规模那一块,我们这些私人搞点中低档、零散的,一方面自己赚点钱,另一方面也是对公司服务的一个补充,这样就把各种不同消费层次的游客都覆盖过来了。比如公司开的‘游家沟酒店’,这两天你们去住,一晚上至少也得200多块钱,带一顿早餐,要是到五一或者十一的话,还得涨价,300多,再在餐厅随便吃两顿饭,那一天的基本开支就奔400去了。可我们家这儿,如果定套餐的话,每个人每天住宿加上三餐,按照餐标不同,也就120到150块钱,省了差不多一半到三分之二呢。不过我们村这些也只支持我们本村的人搞,外来的想搞,租金可高着呢。就比如我家这店,我们家开,每个月给公司交500多块钱的土地租金就行,一年也就6000多块,可要是外来的人想搞,一年至少得10多万的租金,那基本上就挣不到什么钱了,所以现在我们村里几处农家乐、饭馆、商店,都是我们本村自己人开的,没一个外来的。” 黄元达笑道:“你们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游老板你家这店开多久了?”常信又问道。 “要从最早算的话,六年多将近七年了。最起初是2004年春节之后我父母开的,不过那时候房子盖的简单,就是随便建了三排像旁边这样的红砖平房,简单的围个院子,种点葡萄、小菜,养了几只鸡。前年5月份我父亲因病去世,当时我们两口子在深圳打工,家里就我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本来打算关了。后来我们两口子商量了一下,在深圳打工一年能攒下七八万块钱,回来好好经营一下这店,没准挣的还更多,而且人还没那么辛苦,所以就干脆回来接手了。我又重新设计了一下,重新盖了房子、收拾了院子,更换了新设施,就成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样了。” “对了,说起来,你妈和你儿子呢,怎么今天一直没见着?”黄元达问道。 “唉……”游晓东叹了一口气:“在你们武汉医院里呢,我儿子得病了,我妈在医院里照顾。” “啊?什么病啊,怎么还跑武汉去?严不严重?” 游晓东面色顿时暗了下来,坐在他旁边的老板娘马妮娜更是眼睛都红了,将手里的饭碗放下,轻轻叹了一口气:“白血病。” “啊!”常信等三人都是心里暗自一惊,愣了一下,黄元达又说道:“那……那……那你们两口子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做生意啊,看着跟没事人似的。” “我也想去医院守着,可生意不做不行啊,不做生意,我们全家就没收入了,那医疗费从哪儿来?”游晓东端起酒杯一口喝干杯中的小半杯酒,放下杯子,又说道:“入院到现在不到两个月,已经花了8万多,平均一天差不多1500块,照这样下去,再有个把月,我们也就要被掏空了。接下来如果骨髓配型成功,手术费至少得准备50万,估计到时候就只能卖我家持有的公司股票了,还有后期的恢复费用,还得几十万。我问过医生,人家说了,这种病,就算一切顺利,最后治好了,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下不了100万,你说我们现在敢关了门去医院守着儿子吗?” 常信等三人一时无言,黄元达端起酒杯默默的邀了一圈酒,然后叹了一口气:“唉,所以说这有什么不能有病,不过既然摊上了,你们也只能多往好处想想。不管怎么说,你们毕竟还算是日子比较好过的,100万,在别人家、比如我家头上,就靠我们两口子那点工资,那是想都不敢想了。你们比我们又强多了,你们公司每年的分红,还有你们这店的利润,一年加起来估计二三十万总有吧,100万对于你们来说也就是你们四五年的事,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主要是都赶在这时候了。”游晓东撇着嘴摇了摇头:“不瞒你说,前几年我们家确实攒了点钱,可前年我父亲治病前前后后花了22多万,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后来我重新规划这店的时候,盖房子、装修,连上买设备,完完全全90多万,我们家的积蓄全花完了,还又跟银行贷了差不多40万。我们家原先我爸我妈,还有我自己,加起来一共有15万股公司股份,前年分红分了7万多块钱,去年也分了7万不到点,加上我们这店去年挣的,基本上都还给银行了,现在连本带利还欠着银行大概10万左右。如果不是儿子生病的话,现在我已经把贷款都还清了,可事情就偏偏都凑在这时候了。祸不单行,23号公司又遭了这场灾,听说今年要亏损了,没有红利可分,而且股价肯定要大跌,我今天还看了一下,上星期五停牌前好像是8块,复牌之后会跌到多少也不知道,这么一来,就是雪上加霜啊。” 常信微微撇了撇嘴,暗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黄元达伸手拍了拍游晓东的肩膀:“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有股票嘛,这就是你家的一块压仓石,万不得已,股票一卖,那就是大笔现金,所以钱的问题,你也不用太着急了,现在关键是孩子的病啊。” “唉……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心烦,喝酒、喝酒!来,常先生,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