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陈朝遗珠 完结公告 历时两个月,《隋妃传》终于完结啦!撒花~~~ 作为水叶第一本历史向的小说,这本还有不少不足之处,这些也都是以后可以更进一步的地方。 不过不管怎样,水叶非常感激能够一路陪伴到现在的各位小伙伴们,你们的留言与默默的支持,就是有猞继续写下去的最大动力! 所以接下来,我们就在《郝女》见啦!让我们一起从覆亡的隋朝走向盛世辉煌的大唐王朝,一起经历历史上著名的玄武门之变与贞观之治吧! 上卷·陈朝遗珠 第一章 六娘 陈婤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还只是陈国的皇太子,年纪最大的兄长陈胤也才三岁。后来年纪稍稍长大一些,乳母告诉她,她出生的那天傍晚,皇宫的西南方向映满了紫色的霞云,一层层铺成开来,如同染成青莲色泽的彩锦。 这是福泽深厚的兆示,陈婤记得乳母是这样跟她说的,但可惜的是,这份福泽并没有绵延到她的生母身上。就在陈婤出生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的生母何氏就撒手人寰了。好在太子妃沈氏心地最是仁善,将她收养在自己的膝下,与同样是幼年丧母的陈胤也算是有个伴。 宫里的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陈婤渐渐长到了七岁,在众姐妹中序齿第六,宫里也就“六娘”“六娘”这么叫开了。这样的年纪若是放在寻常人家,也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但生在皇宫里,根本没机会知道什么是天真无邪。 太建十四年,陈国的第三位皇帝陈顼驾崩于宣福殿。就在先帝小敛的那一日,太极前殿传来了始兴王犯上作乱,拿切药的刀砍伤了新帝陈叔宝的消息。整个后宫顿时乱成一团,就连沈婺华这处一向冷清的住所,一时间也不断有宫人进进出出,及时传来了“陛下安好”“陛下已经醒来”“始兴王被长沙王擒获”的消息,后宫的纷乱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因为陈叔宝是伤在脖颈,不宜颠簸,所以在太医的建议下,他就暂时安置在了离太极殿最近的承香阁里。第二日一早,沈婺华就带着陈胤与陈婤前去看望。 长到这么大,陈婤还是头一回离开深宫来到这么靠近外朝的地方,所以尽管一路上依旧是朱红的回廊绿柳夹道,但陈婤还是好奇地四处张望着,似是想看清每一座宫殿亭阁的不同。 走了不多时,转过一处用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陈婤便看到一座三层的朱阁高耸独立,四面围绕着白玉栏杆,楼阁之前还种着许多奇花异树,陈婤也叫不出名字来,只觉得葱茏芬郁,甚是好闻。 见承香阁的大门紧闭,只有一排内侍守在门外,沈婺华示意身边的侍婢上前道:“太子妃前来给陛下请安,还请通报一声。”那舍人瞧了她一眼,硬邦邦地回答说:“陛下有令,除张良娣外一律不见其他人。” 陈婤一听这话心头顿时就有火苗噌噌地燃烧了起来,什么叫除了张良娣以外不见其他人?这些内侍也不睁眼看看清楚,母亲的身份可比一个小小的良娣高贵多了,凭什么只有良娣能见父亲而母亲却不可以! 侍婢似乎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命令,正要再请他通融一番时,远远地传来一阵环佩璆然声,陈婤回头一看,可不正是一群宫婢簇拥着良娣张丽华向承香阁而来。 只见四名黄衣宫人的身后,张丽华一张粉面含春,丹唇微绽笑意盈盈。虽然还在先帝的孝期一身素着,但妆容却是精心装扮过的,乌亮的黑发绾成了一个随云髻,上面插了把缠枝牡丹纹雕花玉梳,腰间藕色的束带打了个同心结,行走间裙裾飘扬,远远望去当真如姑射山来的仙子。 看到沈婺华等人,张丽华也不惊讶,而是缓缓上前姿态娇柔地福了福身子:“妾身见过太子妃。看来妾身来得迟了些,唉……昨天妾身一听闻陛下受了伤,紧张得心口疼做一团,也就到了这会儿才算好些了。” 虽然张丽华话里说着歉意,但陈婤听不出来任何歉疚的感觉。而沈婺华是一向习惯了张丽华的这般作态,只平静地说道:“良娣不必多礼,你我都是为了陛下,不过良娣也该自己保重身子才好,不然陛下那里又要担心。” “妾身谨记太子妃的教诲。”张丽华嘴上说着,目光越过沈婺华看向她的身后,陈胤见状,连忙不着痕迹地扯着陈婤的袖子,拉着她一齐向张丽华行了一礼:“见过良娣。” 按理来说,以张丽华一个东宫良娣的身份是当不起陈胤与陈婤的这一礼的,而陈胤与陈婤也没有必要向她行礼,但是张丽华在陈叔宝的心里占据着怎样的一番地位,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所以后宫的王子皇女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往往在遇到张丽华的时候就简单曲个膝行个礼,也算是给足了体面。 陈婤低着头,不情不愿地跟着陈胤请了安,张丽华笑着受了,又问道:“太子妃这是要带着大郎与六娘看望陛下罢,怎地还不进去?” 陈婤在心里犯了个白眼,这简直就是明知故问!果不其然,听到张丽华这么说,守在承香阁门外的内侍立即上前说道:“回良娣的话,陛下有令,除了良娣外不见其他任何人。”这任何人显然就包括了沈婺华。 张丽华故作惊讶地“哎呀”了一声,冲着沈婺华微微一笑:“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妾身不敢再耽搁,就先进去看看陛下好些没了。”说着,也不等沈婺华回应,张丽华就在两旁内侍的恭迎下从容迈进了承香阁,留下沈婺华与陈胤陈婤一行人在门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陈婤狠狠盯着那个袅娜如三月杨柳的身影渐渐没入门内,心头的怒意高涨,几乎要滔天翻滚起来。 沈婺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见状也不再强求面见陛下,只对那群内侍们吩咐了一句:“好好照顾陛下。”就带着陈胤陈婤转身离开了。 一旁的陈胤到底已经十岁了,行事更加沉稳一些,见陈婤还是盯着门口不放,只得苦笑着压低了声音说道:“那门快要被你看出个洞来了。”然后一手微微用力,掰过她的肩膀,半推着走了。 随着伤势渐愈,陈叔宝开始照常处理起朝政,除了处置意图谋逆的始兴王外,褒奖救驾有功的长沙王等人也是很有必要的,接下来就是尊先帝的柳皇后为皇太后,册封以沈婺华为首的一干后宫。 结果也如陈婤所料,除了沈婺华这个皇后之外,品级最高的就是张丽华这个正一品的贵妃,还有同样得宠的龚贵嫔等人。正式册封过后,原先东宫里的诸位女眷开始纷纷搬进后宫的各座宫殿里。 原本按照规定,沈婺华应该居住在皇后的正殿柏梁殿里,但由于柳太后尚未搬离柏粱殿,所以沈婺华干脆就带着陈婤一起住进了比较僻静一些的求贤殿里。 因着沈婺华吩咐过,她的用度一切从俭,所以整个求贤殿里里里外外也不过只有一百来号伺候的宫人。陈婤不禁想到张丽华之前也就是个良娣而已,那个时候她的宫殿里都有将近两百人在伺候着了,如今父亲的正式册封下来,以张丽华这般得宠的架势,随身伏侍的人岂不是要再往上翻上一倍才行。 但沈婺华对这些身外之物一向看得十分淡薄,连身上衣物都只要求素雅就好,不必添上那些锦绣花纹的繁琐装饰。虽然她并没有要求陈婤同她一样节俭,但既然身处求贤殿里,母亲穿得简单朴素,她这个做女儿的却一天到晚打扮得华丽繁复,终归不像样子,所以陈婤抚摸着手中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三匹罗文锦,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看着身边的侍婢将它们放在了衣箱的最深处。 转过一年,又是新的一岁。至德元年,陈叔宝想到女儿们渐渐年长,若是不曾熟习那些文学经典终究不美,于是将颇有学识的宫人袁大舍任命为学士,负责教习几位皇女,而陈婤就在其列。 这日辰时刚过,陈婤早早就来到了文馆里。虽说陈叔宝念在她们都是群小娘子,不必和皇子们做的学问一较高下,但既然陛下都下了令,袁大舍自然不敢怠慢,对她们平日里的功课抓得还是很紧的。这不,陈婤取出自己今日要上交的十章字帖,放在属于自己的那张案几上,等袁大舍来了后,这是要给她进行评判的。 陈婤有些不放心,她可不想再出岔子了,于是又将手中的这一摞字帖数了数,确认是十张没错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前两日袁大舍令她们回去写十张字帖,可不知为何陈婤交上去的时候数来数去都只有九张——她前一天晚上明明写了十张的,沈婺华给她一张张看过都说写得不错。但袁大舍认为她这是在狡辩,于是让她在屋子后面站着上了一天的课,还令她第二天再补交十张上来。 陈婤细心地将字帖用镇石压着,免得被风吹乱了,这时窗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六娘,六娘,你快来看呀!”陈婤一转头,看到比她晚了一个月出生的陈婉站在窗子下面,向她招呼着,示意她赶紧出来。 虽然和陈婉不是很熟悉,但见她如此兴奋地招呼自己,陈婤也不想表现得太冷淡了,于是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七娘,怎么了?” 陈婉不答,而是一把拉过她的手,把她拽向文馆外面的一处院子里,陈婤一下子措不及防,被她扯得步子有些踉跄,好不容易停住了脚步,只见面前是两株修得圆整无比的金桂。 “你想让我看的就是这个?”陈婤惊讶地问道,这不过是寻常的金桂,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听她这么说,陈婉反问了一句:“你不觉得它们生的很大吗?” 没想到陈婉这么兴奋居然是为了两颗长得大一些的金桂,陈婤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就要离开,却再次被陈婉拉住了袖子:“你一定没见过这么大的金桂吧,再仔细看看嘛!” 陈婤扯回了衣袖,有些不耐地说:“再大也只是金桂,还是没有开花的金桂,我要回去了,袁大舍恐怕已经来了。”说着,陈婤就往回走去,陈婉在她身后跺了跺脚,也不知道自己拖得这么点时间够不够四娘她们实施完自己的计划。 上卷·陈朝遗珠 第二章 戏弄 回到文馆的时候,袁大舍果然已经出现在了最前面的席位上,其他几位皇女也都来了,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陈婤见袁大舍还没有注意这里,赶紧悄悄地往自己的座位走去,刚要坐下的一瞬间,动作却僵住了。 原先她镇在案几上的字帖,现在全部浸在乌黑的墨汁里,根本看不清上面写的任何一个字。见到此情此景,陈婤的心里是又惊又怒。她第一反应就是今天的功课又是交不了了,她又要挨袁大舍的斥责了,随即又想到的是她今早来的时候根本没有磨墨,可现在她垂下眼一看,砚台里面还剩了不少墨汁,显然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 想到这里,陈婤僵硬着缓缓坐下,冷冷的眼神将所有人都扫了一遍,然后目光落在右前方背对着她而坐的四娘陈姝手上,她的左手背上有一块深灰色的痕迹,想来就是在糟蹋字帖时不小心沾上的,一时半会儿又来不及洗净,这才留下了证据。 似是察觉到了陈婤的目光,陈姝回过头来和她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满满的都是挑衅与得意,仿佛在说:“就是我弄的,你能怎么样!” 陈婤的眼中简直就要喷出火来,但她也只能努力忍下心头翻腾的火气。陈姝之所以敢如此捉弄她,无非就是算准了她不敢找她的麻烦,毕竟论起出身,就算陈婤的生母何氏还活着,也比不过高昭仪在后宫中的地位,何况高昭仪一向擅于讨好张丽华,所以连带着陈姝也比其他姐妹要得宠一些。 这时,袁大舍离开座位开始收取各位皇女做的功课,走到陈婤面前时,陈婤抿紧了嘴唇,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而坐在她右手边的五娘陈媱却抢先笑嘻嘻地说道:“学士就不要为难六娘了,六娘昨天定是贪玩,又忘记习字了!”说着,其他几名皇女也跟着笑了起来,看向陈婤的目光有的是充满嘲讽之意,有的则是略带怜悯。 而袁大舍根本不关心陈婤到底是为什么没有交上功课,更没有往案几上浸满了墨水的字帖看上一眼,就这么走了过去,丢下一句:“明天再交二十张上来。” 陈婤咬牙,勉强应了一声:“……是。”字帖仅剩的空白一角被她狠狠攥在手里,其实她早该料到的不是吗?平日里总爱针对她没事找事的陈姝和陈媱,又怎么会放过在文馆里这么好的时机,自然要变本加厉地捉弄她了。 好不容易收拾了一下气愤的心情,陈婤缓缓抬起手,正要将案几上被弄脏的这些纸收拾一下,却忽然反应过来听到袁大舍在念她的名字,而且语气在不断加重:“……六娘,六娘,六娘!” “是!”陈婤连忙站起身来,低下着头等袁大舍发问。 只听袁大舍说道:“你来给大家说一下,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这能行天下的五者是哪五者?” 陈婤愣住了,这是《论语》里的话,是在哪一篇里说过的?这么想着,她开始在手边的一堆书卷里翻找起来,袁大舍见她听到现在连书卷都还没有打开,语气不由得严厉起来:“好了,别找了,今天的课你都在后面站着听吧,省得你老是心不在焉。” 听了这话,陈婤停住了动作,一下子握紧了拳头,直到心里面反复跟自己说了好几遍“六娘你要冷静”,这才将拳头缓缓垂了下来,认命地向众人身后走去。一旁的陈姝与陈媱见此情景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袁大舍只当做没听见,继续讲她的课。 这一天的课上下来,陈婤心里窝了一团火,回到求贤殿时仍黑着一张脸,沈婺华瞧出她心情不好,便问道:“今天六娘在学士那里都学了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该是上到《阳货》那一篇了吧。”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袁大舍,陈婤心中勉强按捺下去的怒火终于喷涌而出:“母亲,你都不知道那个袁大舍偏心到了什么程度!明明是四娘五娘她们捉弄我,毁了我做的功课,她却当做没看见,还责罚我!” 沈婺华静静听完陈婤的诉说,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说完后,现在你的心情好些了吗?” 陈婤沉默下来,就算她心中再不平衡,也明白在这逢高踩低的后宫里,就算母亲为她出头,袁大舍也未必会买账,最多也只是装装表面的恭敬而已。这宫中上上下下谁不知道父亲对张丽华有多宠爱有多偏心,即便母亲是名义上的后宫之主又如何,对于这些纷争也几乎没有多少置喙的权利。 所以尽管心底的委屈都快浓的化不开来了,陈婤却也只能勉强笑道:“这会儿已经好多了,不过还要补上昨天的字帖,所以我得赶紧去完成学士布置的课业了!”说完,陈婤向沈婺华行了一礼,然后向自己的宫室走去。 沈婺华看着陈婤离去的背影,面上神色淡淡,对左右侍婢吩咐道:“你们两个明天跟着六娘一起去文馆罢。” 两旁的玉蕊和玉絮应了,知道皇后这是将她们俩拨给了陈婤的意思,于是也跟着往陈婤宫室的方向而去。 沈婺华微微叹了一口气,她亲眼看着六娘长大,明白她虽是庶出却素来心性高傲一些,有时脾气也急躁了点,但到底心眼还是好的。就像这次明明在文馆受了委屈,却十分懂事地选择了隐忍不发。这孩子若是日后能遇到一个懂得呵护她的郎君,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就是不知道老天爷愿不愿意给六娘这样一个命运转折的机会。 第二天,陈婤学乖了,没有早早就去文馆,而是看准了时辰,抢在将将好的时候这才迈进了文馆。 这个时辰距离袁大舍的到来最多还有一盏茶的功夫,所以席位上其他几位皇女都已经坐了下来。看到陈婤的到来,陈姝故意大声问道:“六娘,你的手腕酸不酸呀?” 坐在她身后的陈媱立马反应过来,也跟着问道:“是呀,六娘,学士让你写的二十张字帖你莫不是写到了子时才写完的吧!”说着,两人又与其他几位皇女笑闹成了一团,陈婤没好气地瞥了她们一眼,没有搭理她们,而是径直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陈姝见陈婤居然没有动气,甚至都没瞪她们一眼,不禁有些讶异。要知道换做是以往的话,纵然陈婤碍于身份的差距不敢回嘴,但至少那一双明亮的眸子却不会放过她们,而是会狠狠地盯住她们,如果眼神能吃人的话,陈婤的怒气早就将她们生吞了百八十遍了。 说起来,陈姝在所有的姐妹中,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六娘陈婤了。倒也不是因为陈婤养在沈婺华膝下的缘故,而是陈姝见不得陈婤明明不过八岁的年纪,却早已显现出了一副美人胚子。 陈姝冷冷地瞧着坐在窗子下正在准备用具的陈婤,软软的光线落在那一头柔软的乌发上,流动着令人刺眼的光彩。尽管陈婤的眉毛不像别的皇女那样,从小就开始修整,却如远山淡扫,一汪秋水更是清亮明朗。执笔的时候,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玉腕如藕,端的是不假粉饰而天然入画。虽然眼下陈婤年纪尚幼,身姿也未长成,但已经可以看得出来,日后必定是个美艳绝伦的娘子。 这狐狸精般的模样,看着就让人生厌,陈姝不屑地撇了撇嘴,目光转向外面,示意自己的贴身侍婢上到前来,对着她的耳朵吩咐了几句,侍婢就匆匆离开了文馆。 不就是长得漂亮了一些嘛,等着吧,待会儿有你好看的。陈姝满是快意地看了一眼毫无察觉的陈婤。 也许是昨天闹过了,今天陈婤在文馆里过得是一帆风顺,并没有再出什么状况,所以当袁大舍宣布可以离开时,陈婤的心里也算是悄悄松了口气。只不过等到了文馆的门口的时候,陈婤才知道,自己的这口气真是松的太早了。 还没踏出文馆的大门,陈婤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声,其中还夹杂着女子哀哀的哭泣声。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是奴婢错了,是奴婢错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说我堂堂会稽王长得丑!”陈庄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腿,一脚接着一脚,踹在玉絮的身上。玉絮不敢反抗,更不敢躲避陈庄的大骂,这会看到陈婤来了,顿时目露哀求的神色。 陈婤见状额头不禁突突地疼了起来,玉絮也真是的,得罪什么人不好,偏偏要得罪张丽华最宠爱的小儿子会稽王陈庄! 这陈庄在宫里名声大得很,虽然说起来都是极恶劣的名声。因为是张丽华所生,所以颇得陈叔宝的宠爱,小小年纪脾气就大得很。听说在他的宫殿里,只要一不如他的意,他就会让人用铁器刺这个宫人的面孔,甚至还要用火去烧灼一番。所以宫人每每得知自己要去伺候这位会稽王的时候,都会哭泣着和别的宫人告别,唯恐自己一个不慎就回不来了。 陈婤心里有些埋怨玉絮竟招惹了这么一位魔头,但玉絮现在怎么说也是自己身边的人,如果她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这把火迟早也会烧到她自己的身上来,所以陈婤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说道:“还请会稽王住手,这宫女是我宫里的,不知道她是怎么得罪了殿下?” 虽然按理来说陈庄算是陈婤的八弟,以家人礼相称就可以了,但陈庄的生母张丽华宠倾后宫,再加上如今陈婤算是理亏的一方,所以不得不反过来对陈庄用了尊称。 结果陈庄一见陈婤来了,也不管在地上哭泣哀求的玉絮,大步向她迈了过来。可怜陈婤还没弄清前因后果,就生生挨了陈庄一巴掌! 上卷·陈朝遗珠 第三章 受伤 陈婤的左脸连带着半边身子都被陈庄这一掌打得歪倒下来,好在原本战战兢兢缩在一旁的玉蕊鼓起勇气上前扶住了陈婤,这才不至于被打趴在地上。 好不容易才从嗡嗡的耳鸣声缓过来,陈婤捂着又热又痛的脸颊,惊愕地望着面前还没有自己高的陈庄,只见他抬起手,又是一巴掌要挥过来。这一次陈婤反应很快,立马往后退了一大步,陈庄一巴掌挥空了,顿时更生气了,居然还敢躲? 这时,在场最为年长的大皇女,也就是已经册封为安康公主陈妍有些看不下去了,出声阻拦道:“八弟,够了,注意一下你自己的身份。” 陈庄望了望站在不远处的陈妍,知道这个长姐在父亲面前还是有几分分量的,这才愤愤住了手,指着还跪在地上的玉絮怒气冲冲地说道:“这贱人居然敢说我长得丑,我一定要好治治她!” 要知道陈庄自幼得到陈叔宝与张丽华的宠爱,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陈庄生来左脸上就长了一块赤色的胎记,而且随着年纪渐长,胎记也不断变大,隐有覆盖了整个侧脸的趋势,所以他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长得丑。虽然陈婤听了这话有些奇怪,玉絮原本作为沈婺华身边的侍婢,她也算是知道得比较清楚,是个本分谨慎的人,怎么会贸贸然地评论一个郡王长得丑呢? 但此刻的陈庄才管不了那么多呢,他这么说着,又对自己身边跟着的宫人喝道:“还不赶紧拿过来!” 那宫人也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将手中的一样物事递了上去,陈婤定睛一看,居然是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只见陈庄一把夺过匕首,就往玉絮的脸上划去。玉絮下意识地抬手来挡,但陈庄下手向来用上了力气,一下子就从玉絮的掌心一路割到了面颊至发鬓处。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不管是陈婤还是陈妍,都没有反应过来,玉絮就已经被匕首划伤了。可怜玉絮正是花容月貌的年纪,脸上这一受伤,怕是连宫女都做不得了。 玉絮看着一手的血红,仍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陈庄见她吓得都说不出话来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陈妍终于回过神来,立即对陈庄身边的宫人怒道:“还不赶紧把匕首拿过来,想看着会稽王受伤吗!”那几个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担心陈庄一个不小心自己割伤了自己,到时候贵妃与陛下追究下来可不是好玩的,于是鼓起勇气上前从陈庄手中夺过沾着血迹的匕首。 陈庄也不以为意:“哼,你们把这贱人给我带回宫里,我今天要好好让她长长教训。” 到底是陈庄与陈婤的宫人发生了冲突,陈妍也不好管太多,见此刻事态渐渐平息下来,陈庄带走玉絮到底会做出什么事,她不想也没资格再过问,索性转身带着身边的侍婢正要离开。这时,陈姝却笑意盈盈地开了口:“八弟你也太心急了些,要我看呀,这么个宫女哪来的胆子敢随便编排八弟这样一位郡王呢?八弟可别一激动就怪错了人呀。” “四姐你是不是也想拦着我,帮着这个只会在背后说我坏话的贱人?”陈庄听了这话顿时一张小脸拉得老长,陈婤的心也拎了起来,她可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陈姝这是在帮玉絮开脱。 陈妍闻言停下了脚步,有些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陈姝,她的心里已经隐隐猜到陈姝想做什么了。可她到底也只是个普通妃嫔生养的普通公主,对于这些事情她能不参合就最好别参合,所以也是略微一停顿,就又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般,继续带着自己的侍婢往外走去。 陈姝轻笑了一声:“要我看呀,这宫女也是在六娘身边伏侍的人,不如八弟就把人交给六娘自己处理,相信六娘会帮八弟审个水落石出的。” 要说陈庄笨啊,他也的确不聪明,三言两语就被陈姝的话带进了圈套里;但是要说陈庄聪明嘛,也聪明,因为经过陈姝这么一“点拨”,陈庄立马反应过来:对啊,这贱人敢嘲笑他,肯定是平时陈婤就这么在背后说他的,才会让这贱人学了去!这么想着,陈庄顿时怒气涌上心头,二话不说一把夺过旁边宫人手里的那把匕首,向陈婤狠狠划去。 陈姝瞪大眼睛,兴奋地看着这一幕——陈庄的这一下要是划实了,陈婤以后就再也别想出来见人了! 但好在陈婤在陈姝说出那番话后就提高了警惕,眼见架势不对,陈庄就这么冲过来了,她立刻把玉蕊往旁边用力一推,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可陈婤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吓过,更没被人拿着匕首追赶过,也不知道是两腿发软还是绊到了什么,就这么摔倒在了地上,眼看那锋利的刀刃就要割了上来,陈婤心一横,往陈庄的小腿上猛地一踹! 陈庄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跌了下来,一旁的宫人看了连忙跑过来想要把他扶起来,陈婤见状赶紧上前去抢他手中的匕首——在她看来,只要把匕首拿走,就算挨陈庄蹬几脚也是没什么关系的,但是谁曾想,就在两人抢匕首的时候,尖利的刀尖一下子划破了陈庄小臂上的衣料,露出一线血红。 从来没有受过伤的陈庄看到自己流血了,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啊——阿姨,我要死了……父亲,救我!救我!” 知道自己闯了祸的陈婤也惊呆了,她没想到自己会划伤陈庄,但被陈庄这么大的嗓门在耳边干嚎着,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喝道:“你给我闭嘴!”陈庄被她这么一吓,顿时收了声,只一抽一抽地坐在地上,宫人见势不妙,赶紧抱起陈庄往宫殿跑去。 陈婤在吼完陈庄后,就一直愣愣地坐在地上,陈姝有些失望地瞥了她一眼,显然是在遗憾被割伤的竟然是陈庄而不是陈婤。但她也清楚,陈庄都受伤了,事已至此陈婤必然讨不了好,毕竟以张贵妃一贯的作风,胆敢伤了她的儿子,那么陈婤怕是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不一会儿功夫,原本还围了不少人的文馆门口,转瞬间就只剩陈婤与玉蕊玉絮三人了。 陈婤慢慢回过神来,在玉蕊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本来就玉白的小脸此时更是煞白一片,她转过头对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的玉絮说道:“先回求贤殿吧……”至于回去以后会承受张丽华怎样的愤怒,陈婤现在已经不敢去想象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陈婤所想的那般,陈庄一路哭哭啼啼地回到了结绮阁,完全看不出来之前作威作福的半分样子,而张丽华见到自己最是珍爱呵护的小儿子竟然被人弄伤了手臂,血淋淋地垂在那儿,顿时怒火中烧,将跟着陈庄出去的这群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宫人们伏跪在地上默默地听着她的训斥,简直大气也不敢出。这时,结绮阁外传来了一声通报:“陛下驾到!”只见陈叔宝大步迈了进来,全然不顾沉稳的帝王风度,眼中尽是焦急的神色:“八郎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伤得重不重?” 刚刚还在横眉倒竖痛斥宫人的张丽华,一转眼见到陈叔宝的身影,瞬间眼眶泛了红,泪珠更是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陈叔宝素来见不得他最心爱的贵妃伤心,看到张丽华此刻这么难过,慌得是立马冲上前将她搂在怀里:“别哭了丽华,我一定会为你和八郎做主的,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都疼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丽华才徐徐止了泪珠,脸上虽然脂粉微褪,看在陈叔宝眼里,反而添了一丝梨花带雨的娇艳。 “陛下,请您一定要严惩伤了八郎的人,太医都说了,八郎这次伤得可不轻,差一点整个右手臂就废了……”其实陈庄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破了表面的一层皮流了点血而已,太医还没赶到结绮阁呢,这血就已经止住了。但张丽华自然不会把实话告诉陈叔宝,不然还怎么借此机会处置人呢? 张丽华说着,又以手巾拭了拭眼角:“想我儿如此命苦,没能生个好模样也就算了,如今连手臂都差点废了……陛下,您一定要为八郎做主啊!” 听了半天,陈叔宝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陈庄从文馆经过时,看到门口的几个宫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个说了一句“丑八怪”,陈庄觉得这骂的是自己,如何能忍得了?于是上前就要将那宫人收拾一顿,谁知反而被求贤殿的六娘给划伤了手臂。 张丽华说到这里,泪珠子一瞬间又汹涌而出:“妾身一直都知道皇后不喜欢妾身,可妾身哪里想得到,皇后竟然能这么狠心,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还教了六娘来害妾身的八郎……陛下,您不如现在直接赐死妾身算了,好歹这样妾身还能留个全尸,不然皇后始终放不下心来,日后说不准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妾身呢!” 陈叔宝哪里能听得张丽华这种一心求死的话,急忙说道:“丽华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沈婺华那女人伤害到你和八郎的,这次光凭八郎受伤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将沈婺华给废了!”事实上他早就想废了沈婺华了,只不过碍于沈氏一向规规矩矩而且名声在外,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废黜后位。但现在就不一样了,沈婺华养出来的女儿竟然伤了他的爱子,这罪名可不小。 陈叔宝这样想着,又扶着张丽华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要知道,在我的心中只有你才是这后宫里最有资格住进柏粱殿的。” 张丽华闻言感动极了,靠在他的怀里,感激地说:“陛下,您是妾身和八郎唯一的依靠啊……” 陈叔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又宽慰了她几句,然后转向在地上跪着的这些宫人,怒气冲冲地说道:“一群没用的家伙,连自己的主子都保护不好,还要你们何用?都去宫正司领罚吧!” 上卷·陈朝遗珠 第四章 废立 尽管陈叔宝觉得自己总算是逮到了一个废掉沈婺华的理由,但他还不至于真的认为光凭这么一个理由就能说服朝中的那群老家伙们同意他废后,所以思索了一夜后,他最终还是决定下朝后亲自去一趟求贤殿——如果能逼得沈婺华自己请辞后位,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虽然求贤殿只比柏粱殿往西面稍微偏了一些,但当步挽车在求贤殿的门口停下时,陈叔宝一下子就感觉到,这里的僻静冷清与热闹明快的结绮阁完全是有着天壤之别。 犹豫了一下,陈叔宝还是迈了进去,而听到通报前来迎驾的沈婺华带着求贤殿的宫人一齐向陈叔宝行礼:“妾身给陛下请安,陛下长乐未央!” “起来吧。”陈叔宝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婺华,懒懒地说着,刚越过她往位置上坐下,陈叔宝就开始质问起来,“昨天六娘伤了八郎,这事不知道皇后打算如何处置?” 自打昨天陈婤面色灰败地回到求贤殿后,沈婺华就知道陛下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陈叔宝的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她也不想花费力气去解释什么,而是直接从容回答道:“原本六娘与八郎争执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八郎到底是被六娘所伤,论起来也是妾身教导无方,所以还请陛下降罪于妾身。” 虽然犯错的是陈婤,但沈婺华三言两语就将罪责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而陈叔宝听了这番话顿时喜出望外,他没想到沈婺华竟然会如此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过失,那接下来他也就正好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嗯,既然皇后都这么说了,朕若是不作出一些表态,也着实会令后宫不安。”陈叔宝说着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沈婺华的脸色,见她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或惶恐的样子,只得接着道,“皇后就自己上表请辞后位罢。” 这个的结局在沈婺华看来完全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毕竟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为陛下所喜,只有张贵妃才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如今陛下好不容易有个借题发挥的机会,自然会想法设法让自己给张贵妃腾出后位了。 就在沈婺华正要开口应下时,忽然门口传来一把少年清朗的声音:“父亲,请等一等!” 沈婺华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只见陈胤匆匆跨过朱红的门槛,迈进了殿内。陈胤这一年已经十二岁了,正是长身子长得最猛的时候,不过一段时日不见,沈婺华就发现他的身形又挺拔了不少。 陈胤恭恭敬敬地跪下来,向陈叔宝请安:“儿子见过父亲。” 陈叔宝眼见沈婺华就要答应请辞后位了,却突然被陈胤打断,心里颇为不快,沉下声来问道:“太子不在东宫好好跟着太傅学习,来这求贤殿做什么?” 早在今年年初的时候,陈叔宝就册封了沈婺华收养的陈胤为皇太子,毕竟陈叔宝没有嫡子,论长,也就是陈胤了。 见陈叔宝没有让自己起身的意思,陈胤也不以为意,答道:“回父亲的话,儿子是来向父亲请罪的。”沈婺华闻言不禁微微抬了抬下颌,似是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陈叔宝倒是追问了一句:“哦?太子是要请什么罪呢?” “儿子自觉没有给年幼的弟弟妹妹们树立个好榜样,也未能及时教导他们,以至于昨日文馆这本该休养生性的地方居然发生了冲突,所以恳请父亲降罪儿子未能德胤东宫的过失!” 这下子陈叔宝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是来帮沈婺华挡灾的,陈胤想揽过罪责好让沈婺华不至于被废去后位,好啊,这就是沈婺华教出来的好儿子,关键时刻还知道出来抢着顶罪! 陈叔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沈婺华看出他这是要发怒的预兆,连忙上前想要解释,却再次被陈胤抢先一步:“儿子深觉自己的德行并不足以位居东宫,还请父亲另择贤王,以为太子!” 听到这句话,已经抬起了手掌正要狠狠拍在案上的陈叔宝,一下子顿住了。本来他今日来求贤殿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废了沈婺华,所以陈胤出现了后,他一度以为这是来求情来帮沈婺华说话的,但是现在听着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要知道在陈叔宝的心中,这后位只有张丽华才有资格坐上,而太子之位更是只有他和张丽华的儿子才能当得起,但是由于种种不得已,沈婺华当了皇后,陈胤当了太子,而他除了满腔的宠爱与疼爱可以给他心爱的贵妃外,居然对此束手无策! 不过现在这情况可以变一变了,虽然他的初衷是废了沈婺华改立张丽华为皇后,但就算重新立了皇后,这太子之位也还是个问题啊。毕竟这次因为八郎受伤的事,可以把错误都推给沈婺华去承担,但是陈胤并没有犯任何过错,他又要找什么借口废黜太子呢? 所以陈胤眼下一提出自己请辞太子之位,无疑让陈叔宝心动了。等他立了张丽华的儿子当上太子后,再想在后宫里找个什么由头废掉沈婺华,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这么想着,陈叔宝的心情立马有了明显的好转,于是开口问道:“太子可是想好了,当真愿意退居藩王?” 陈胤立即坚定地回答说:“儿子自觉不足以胜任皇太子之位,所以还请父亲早做决断。” 陈叔宝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来:“好,既然太子如此谦逊,那么朕就如你所愿。”说罢,他就抬腿往求贤殿外走去,看样子是准备立马召人起草诏书然后颁布下来,唯恐好不容易得来的改立太子的机会再生波澜。 沈婺华目送着步挽车离去,回过身来看着陈胤,脸上头一回布满了忧愁的神色:“胤儿,你也太冲动了,我这皇后不当也没有什么,但是你这储君之位就如此随意地推让出去……” 就在这时,刚从文馆下了学的陈婤在玉蕊的搀扶下跨过门槛,进了殿内,一抬头就看到了陈胤的身影,不禁有些惊讶:“大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婺华收住了未完的话,陈胤的目光也随即落在陈婤的身上,只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而陈婤却立马想到了昨天的事情,赶紧扑上前,面庞上尽是紧张的神色:“大兄你来这里是不是因为会稽王的事?是不是父亲要罚我,罚我什么了?” 一把接住扑到眼前的娇小身子,陈胤笑道:“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就这么喜欢被罚吗?一张口就是罚这罚那。” 看到陈胤的这副样子,陈婤便知道陈叔宝并没有下达处罚她的命令,不然他也不会表情这么轻松。陈婤见状忍不住松了口气,要知道昨天不小心弄伤了陈庄后,她可是担心的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尤其是后来听到结绮阁传来消息,说是伺候陈庄的那些工人都被打了五十大板后赶出宫了。 陈婤听了更加忧心忡忡,一晚上都在榻上翻来覆去,尽想着张丽华会怎么想出各种损招整治她,害得她直到天快亮了才稍稍眯了一会。就连今天在袁大舍的课上,她都没有听进去多少,回来的路上能有多磨蹭就有多磨蹭,就希望一直都走不到尽头,唯恐自己一回到求贤殿等着她的就是陈叔宝下令惩处她的旨意。 不过,陈婤想着,就算处罚她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但陈胤忽然从东宫跑回来必然也是为了她这事。陈胤似是知道她心里面在想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六娘别乱想了,这事很快就会过去的,你也不会有任何事情的。” 陈婤自是不信这话,就算陈叔宝会念及父女之情,张丽华对她可没什么情分,但她也明白,陈胤是好意相劝,所以笑着点了点头:“大兄,你也早点回东宫吧,我会乖乖的,不再惹事了。” 陈胤看着她,颔了颔首。陈婤觉得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似乎在陈胤的眼里看到了一丝落寞滑过。直到第二日朝中废太子陈胤为吴兴王的诏书颁下后,同时又宣读了改立张贵妃之子始安王陈深为皇太子的旨意,陈婤才反应过来,原来陈胤说的自己不会有任何事情是什么意思,原来自己的不受处罚是用陈胤的太子之位换来的。 陈婤这下子连文馆也不去了,掉头就要往东宫走去,却被玉蕊一把拦住了:“袁学士就要来了,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呀?”陈婤一下子定住了脚步,是啊,她答应过陈胤不会再惹事了,如果她今天逃了袁大舍的课,岂不是又要给母亲和大兄添麻烦了吗?大兄才因为自己失去了储位,若是自己再犯一次错,是不是母亲连后位都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陈婤硬生生地转了方向,重新向文馆走去,这每一步有多艰难,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而陈婤身后的玉蕊悄悄松了口气,虽然她心底也知道,听闻太子被废的消息后六娘的心里定然很难过,但如今求贤殿正是处在风尖浪口上,稍有一个差错便会招来百般指责,所以她只有看好了六娘才是最要紧的。 这一天的课又是一场煎熬,陈婤几乎如坐针毡,而其他的皇女也得了消息,几乎个个都向她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陈婤只能假装没看见,专心抄写袁大舍布置的课业,只有偶尔颤抖的笔锋才泄露了她内心的波动。 陈姝自然也是知道陈婤与陈胤之间的感情向来颇为要好,于是趁袁大舍不在的时候,故意叹道:“哎,可怜的太子……哦,不对,现在应该称为吴兴王了,哈哈!”这边话音刚落,陈婉那里又接上了:“哎呀,可怜的吴兴王,这东宫的位子恐怕都还没捂热吧,就这么被赶了出去。” 三娘也随口附和道:“这能怎么办呢?谁让吴兴王有个好妹妹,这东宫的位置再牢固,也经不起妹妹的拖累呀!” 这些诛心之言如同开了刃的刀口,一下一下戳进陈婤的心头。陈婤心中的怒意与愧疚交织在一起,如同渐渐凝聚在笔尖的墨汁滴在了雪白的纸上,一下子渲染出一大片墨迹,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反驳的时候,陈妍冷冷开了口:“你们都抄完了吗?这可是为父亲祈福用的经卷,要是错了一个字的话,你们自己也很清楚后果是什么。” 文馆里瞬间再次安静下来,一时间只能听到笔锋从纸上“沙沙”经过的声音,陈婤重重吐出了一口气,默默地扯掉面前这张已然作废的纸,重新举笔舔了舔砚台里的墨汁,从头开始抄起。 上卷·陈朝遗珠 第五章 东宫 好不容易捱到袁大舍宣布可以离开了,陈婤草草将案几上的笔和纸随意地一卷,匆匆跑向门外,玉蕊这次也不再劝了,而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眼看东宫就近在眼前了,陈婤却停住了脚步。 “娘子?”玉蕊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声,而陈婤看着朱红的宫门面色复杂,她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来东宫的同时也是最后一次来,这样想着,陈婤还是鼓起勇气迈进了东宫,只见不少内侍在殿里殿外来往着,或是在搬运书卷,或者在收整一些零碎的物品。留意到陈婤的出现,一名内侍上前主动问道:“娘子是想要见吴兴王吗?” 吴兴王?陈婤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些内侍已经改口用新的头衔来称呼陈胤了,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好歹陈胤还没搬出东宫呢。但她面子上还是客气地说:“正是。” 于是那小内侍引着她进入内殿,陈胤正悠闲地坐在长案前如同往常一样还在看着书,听到动静一抬头,见到陈婤的到来也不惊讶,而是随意地往案几前的位置一指:“六娘既然来了,就坐吧。” 陈婤依言落了座,目光却附着在陈胤身上没有离开,虽然陈胤此刻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平静,根本没有她所想象的那般因为被废黜了太子之位而变得失魂落魄颓废沮丧,但她就是坚信,陈胤这副样子只是为了做出来给她看的,好让她放下心来。 两人之间就这么保持着沉默,你不开口我也不开口,最后还是陈婤忍不住了:“大兄,对不起,这次是我连累了你。” 陈胤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觉得,我被废掉太子之位是因为你,甚至很有可能你还会觉得我接下来的话也不过是故意拿来安慰你的。”说着,陈胤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正色道,“其实六娘,你也很清楚求贤殿在这后宫里的位置是有多尴尬,而我虽然名义上是母亲的儿子,又是父亲的长子,但我这个太子的位子坐得有多么不安稳,你心里也是同样有数的。” 是啊,这些陈婤怎么会不知道呢,虽然她并不了解前朝的政事,但是后宫里,张丽华母子有多得宠是个人都看在眼里,所以虽然看上去太子的位置是落在了陈胤的头上,但事实上任谁都知道,陛下真正属意的储君人选是张丽华的儿子。 “所以这一次就算没有你这件事发生,这座东宫同样也不会属于我。何况,”陈胤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唇角绽出了一缕释然的笑容,“我要是在这位置上待得久了,等到有朝中大臣愿意支持我了,到时候只会惹得父亲更加不快。所以这太子之位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恰恰相反,我在这东宫里多呆一天,就要忍受一天的煎熬——六娘,你难道希望看着大兄每天都在忐忑不安地过着日子吗?” 陈婤并不笨,这道理她心底也是多少知道的,只是她也明白,自己弄伤陈庄的事情无疑是个送上门的把柄,否则陈胤的储位也不会被废的这么快。 兄妹二人正说着,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怎么还没收拾好呀,你们的速度也太慢了!都给我快点!” 这声音,这语气,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陈婤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一看,果然是陈庄!而陈庄从众人中认出陈婤来,一下子就盯住了他,正所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眼看陈庄就要开口骂将起来,却被一把拉住了。 只见一名九岁的少年从陈庄身后走上前来,先出言阻止了在大殿外面指指点点的陈庄:“八弟,不得无礼。”然后又带着他,向越过陈婤从大殿里走出来的陈胤行了个礼:“见过大兄。” 陈胤赶紧同样还了一个礼:“太子多礼了。”看到连陈庄都行过礼了,陈婤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行礼道:“六娘见过四兄。” 眼前这位能够一句话就能轻松让陈庄听话的,便是新立为皇太子的陈深了。 论起来,张丽华的这个长子跟陈婤还是同一年生的,只不过稍微早了几个月而已。但陈婤一直都觉得,陈深怎么看都不像是张丽华的儿子,他与同胞弟弟陈庄完全就是有着云泥之别,根本不像一母所生。别的不说,单看接人待物时的方式,陈深就明显彬彬有礼了许多。 不过,陈庄显然很是看不惯陈深对陈胤和陈婤如此客气,有些不耐烦地上前,一抬腿就踢了身旁的小内侍一脚,开始教训起来:“收拾了一个上午都没收拾好,笨死了!”陈深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语气虽然温和却不无警告之意:“八弟,是你说要来看看大兄的,但如果你是这样没有规矩的话,回去后我就会请父亲让人再教教你怎么学会规矩。” 陈庄听到陈深这么说,有些畏惧地缩了一下肩膀,立马就老实了不少,陈婤看在眼里,心里几乎有个声音在惊叹道:“原来这小子也有害怕的人啊!” 怕是察觉出了陈庄主动要求来这里也没怀着什么多好的意图,陈深干脆提出告辞,陈胤与他寒暄了两句后,便目送着他们兄弟俩离开的身影。 陈婤沉默了半晌,忽然面无表情地开口说了一句:“如果新的太子能够一直保持这样‘大义灭亲’的样子,我也是不介意换太子的。” 陈胤闻言笑了笑:“看看时辰也不早了,你也早些回求贤殿吧,不然母亲也该担心了。” “大兄不回求贤殿吗?”陈婤疑惑地抬头看着他,既然这东宫住不了了,陈胤也应该像之前那样,重新搬回去和她们住在一起吧。 陈胤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六娘你忘了,父亲已经将我封为吴兴王,虽然眼下还不用离开建康城,但这宫里是住不得了,我今天就要搬去宫外的郡王府了。” 陈婤恍然,原来封了郡王后是要搬出皇宫的,但是陈深和陈庄不也是封了郡王吗,为什么他们俩没出宫呢?似是看出了陈婤眼底的疑问,陈胤微微笑道:“你也不想想,就算父亲舍得让会稽王他们出宫,贵妃那里愿意吗?” 所以因为生母得宠而受到偏爱的陈深和陈庄就算封了王也可以继续留在宫里,但是轮到陈胤就不可以了,就得按照惯例离开皇宫了。陈婤反应过来,也知道不好再强求陈胤去求贤殿了,又陪着他待了一会,便在他的催促下,回了求贤殿。 刚踏进求贤殿的宫门,就听到殿内隐隐传来沈婺华与人谈话的声音。陈婤不禁有些惊讶,要知道这宫殿里几乎看不到外人,按理来说各宫妃嫔是要来给沈婺华请安的,但是陈叔宝没下过旨意,那些妃嫔就更加没当回事了。 所以当陈婤带着好奇走进内殿时,惊讶地发现,原来来的人是沈遵礼! 这时,沈婺华与沈遵礼听到声响,目光齐齐落在陈婤身上,陈婤也不知道是一路走过来热的还是怎么回事,一瞬间就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好快,脸庞上也是一片飞红,但她还是规规矩矩地上前请安:“母亲,六娘回来了。”然后又就着低头的姿势转向沈遵礼,声音不知怎么的就轻了些,像是口中含了块蜜糖舍不得融化一般,说道,“六娘见过望蔡县侯。” 沈遵礼虽然算起辈分来是沈婺华的堂弟,又承袭了无嗣而终的沈婺华的父亲沈君理的爵位,但实际上他也就比陈胤年长了一岁而已,所以比起陈婤也同样大不了几岁,见到陈婤忽然在他面前变得娇怯怯的模样,只当她有些日子没见自己了,认生了,于是笑着说道:“六娘也不必多礼,这次我随叔父从广州回来,也给六娘带了礼物呢!” 说着,沈遵礼取出一只六瓣海棠银盒递给她,陈婤看了看沈婺华,沈婺华含笑说道:“既然是县侯给你的,你就收下罢!”陈婤这才谢过沈遵礼,接过了银盒,虽然不好意思当场就打开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但她的指尖抚摸过银盒上还残留着的沈遵礼的温度,心中已是无比满足。 而一旁的沈遵礼在将东西给了陈婤后,又继续与沈婺华说起话来。陈婤勉强从银盒上收回心神,仔细听他俩的谈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沈遵礼是在得知陈叔宝废太子后特地进宫的,毕竟在沈家看来,这次废立太子一事十分凶险,若是一个不慎,被废的就怕是沈婺华这个皇后了。 沈婺华对此倒不怎么在意,也不会告诉他,这次陈叔宝一开始想废的就是她这个皇后,反而宽慰起了沈遵礼:“你们也别太担心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日后是什么结局,这都是我自己的缘法,担心也担心不来的。” 这话虽然说得平淡,但陈婤却听出了沈婺华将自己的生死已经置之度外的想法,沈遵礼也是个聪明人,自然也听懂了这个堂姐的意思,但这事不仅关系到沈婺华自己的命运,同样也关系到沈家的荣辱兴衰,所以沈遵礼又不得不勉力劝了几句,但到底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论阅历与言辞技巧,哪里比得上沈婺华呢? 不过沈婺华倒也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又问了问沈遵礼近来读书的情况,沈遵礼说了自己在注《庄子疏》的事,沈婺华闻言果然舒展了笑颜:“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耽误了自己的学业才是。” 上卷·陈朝遗珠 第六章 遵礼 闲话了一会儿功夫后,沈遵礼起身告辞:“这两日与叔父刚回到建康城,府中还有些杂事需要处理,所以臣先请告退。” 沈婺华点点头:“你们为朝中效力,自然事务繁忙,时候也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吧。”说着,便要身边伺候的玉英去送送沈遵礼,谁知先前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旁静静聆听的陈婤忽然开口说道:“母亲,正好女儿也无事,不如就让女儿去送送县侯吧!” 沈婺华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猜到了她想和沈遵礼单独相处一会儿的小心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事实上随着年纪渐长,这两个小儿女之间的你来我往她也一直都看在眼里,从彼此的身份来看,沈遵礼身为外戚娶一个公主为妻,也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况……沈婺华想到了自己和陈叔宝,夫妻之间若是能有几分感情存在,总好过形同陌路吧。 得了允许的陈婤心里简直欢喜极了,所以即便是身后还有宫人跟着,她也不怎么在意。 从求贤殿到皇宫门口的路说长也不算长,但此刻陈婤却希望沈遵礼能走得慢些,再慢些,这条路也能变得再长些,再长些,好在后面的几个宫人识相,只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并没有离得很近。只不过已经走了段距离,陈婤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跟沈遵礼说上话。 以前还住在东宫的时候,因为沈家得到先帝的看重,沈遵礼得以时常到东宫前来拜访沈婺华,那时候他便与陈胤还有陈婤接触得相当多。再加上陈胤与他年纪相仿,两人颇为聊得来,而陈婤在后宫里除了陈胤这个大兄接触的比较多外,也不怎么和其他异母的兄弟来往,所以时时跟在陈胤身边听他与沈遵礼各种闲聊,沈遵礼也颇为照拂陈婤这个小娘子,经常带些宫外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给她。 只是后来随着陈叔宝的登基,沈遵礼也开始跟着叔父去了广州,这一年多的时间才没能见得了面。 陈婤偷偷地瞟了一眼身旁的少年,只觉得比起一年前,他又高了不少,一袭水色的锦袍衬得人更加眉宇轩豁,丰神俊朗。这时,沈遵礼主动转过头来,笑着说道:“六娘可看过我给你带的是什么东西了?” 陈婤闻言赶紧垂下眸子,轻声答道:“还没有呢……” “那你不妨打开来看看,瞧着可还喜欢。” 既然沈遵礼都这么说了,陈婤也就从善如流,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只银盒,打开海棠花瓣形状的盖子,只见里面躺着一对镶满了一圈珍珠的金手镯,那一颗颗珍珠虽然不是很大,却个个圆润色泽明亮。 陈婤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饶是她见过的首饰并不多,也能看出来这对手镯相当贵重。沈遵礼注意到她眼中惊讶的神色,解释道:“这是一对金镶珍珠镯,广州那里靠海,所以多产珍珠,我想着六娘应该会喜欢这些,所以就买了一对带回来。” 陈婤听出了沈遵礼的一片心意,虽然这份礼物价值不菲,但在她看来,沈遵礼的心意比这份礼物的价值要更加珍贵,所以她默然了片刻后,看着沈遵礼的眼睛说了一句:“多谢县侯的礼物,这么珍贵的手镯,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沈遵礼笑了笑,从盒子里取出一只手镯:“六娘虽然年纪还小,但也该好好打扮起来了。”说着,他托起陈婤的手,陈婤不自觉地微微一颤,却没有抽离,而是任由沈遵礼亲自将这只手镯戴在了她的左手上。 做工精致的金镯子上闪耀着珍珠柔和的光彩,衬在细若凝脂的皓腕上,看得沈遵礼满意一笑:“果然,再好的首饰也一定要配上佳人才能显得熠熠生辉。”他缓缓放下陈婤的手,又道,“六娘的妆扮一向素雅,这只镯子正好衬你。”既不过分华美,又能凸显出佩戴者显贵的身份。 陈婤听了这话,心里一时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她得了沈遵礼的赞誉心底就像乐开了花一般;难过的是,她其实也想和别的姐妹一样,打扮的更加艳丽一些,但碍于沈婺华喜欢简单朴素,她也只得跟着拣些颜色素雅的料子做成衣服。但她还是笑着道了谢,又将剩下的一只镯子妥善地收好,决定这个月求贤殿得了新的料子后,她一定要做几件颜色明亮的衣裳,这样才好配上这对珍珠金镯。 沈遵礼不知道她心里在想的这些事情,又和她说起了陈胤,毕竟今日刚进宫陈胤就要搬出皇宫了,也没来得及见面,陈婤将她所知道的都和沈遵礼说了,沈遵礼也不禁感慨道:“吴兴王的胸襟与气度着实令遵礼佩服。” 陈婤又有些涩然地一笑:“这也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小心一些,大兄也不至于会被废掉太子之位。”沈遵礼低头看着有些颓然的陈婤,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宽慰道:“六娘你太善良了,这宫里很多事情并非是我们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是呀,”陈婤感受到头顶温热的感觉,抬起头来努力绽放出一个明快的笑容,“大兄也是这么说我的,还说我笨!” “哈,这个‘笨’字定然是你自己想的,吴兴王肯定不会这么说。”沈遵礼一下子就拆穿了陈婤的谎言,这样一路说笑着,宫门很快就到了。纵然陈婤心里再舍不得,也知道若是在这里磨蹭得久了不好,所以干脆率先说道:“宫门已经到了,六娘就在这里目送县侯离开吧!” 沈遵礼笑着颔了颔首:“等日后得了空,我会再来拜见皇后与六娘的。”话音落下,沈遵礼迈着稳稳的步伐向宫门走去,直到他的背影被朱红的宫门遮住了,陈婤这才转身回了求贤殿。 没过几日便入了秋,宫里上到皇帝皇后下到宫人内侍,也换了新的装束,但是陈婤等啊等,几乎每天一从文馆回来就要问一遍负责管事的玉鸾,怎么每次秋季都会有的几匹花綀到现在都还没有送来。玉鸾被她问得多了,也觉得奇怪,便亲自去织所问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来八月刚过,就有宫人前来领走了应当送到求贤殿的两匹罗文锦与五匹花綀。 陈婤一听玉鸾这么说就跳了起来:“肯定是其他宫殿的人将我们宫殿的东西领走了,好啊,谁敢这么嚣张,居然敢抢求贤殿的东西!”一旁的玉蕊见她太过于激动了,连忙安抚道:“娘子先别着急,也许是哪个新进的宫人不清楚情况,所以领错了呢?” 玉鸾也劝道:“是啊,今年秋天进了不少新的宫人,往年也出过不少这样的事情,还是先让奴婢再去打听打听,弄清楚情况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结果玉鸾问了一圈回来,才知道原来是高昭仪宫里的人取走了东西。 一听说是高昭仪宫里的人,陈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高昭仪自己平时也能得到不少赏赐,根本不会在乎这几匹罗文锦与花綀,说到底肯定是陈姝在背后搞的鬼! 陈婤就想不明白了,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陈姝,为什么她总要与自己过不去呢?难道陈姝真的就是为了讨好张丽华,所以才处处为难自己?但是也不对呀,自从陈胤被废后,不仅太子之位花落结绮阁,就连母亲身为皇后掌管后宫的权利也一并被父亲夺了去,尽数交给了张丽华。所以如今除了一个名义上的皇后头衔,母亲这里压根没有值得张丽华再耿耿于怀的地方了,陈姝也没有必要再通过痛踩自己让自己难堪来讨得张丽华开心了。 虽然各种想不通,但陈婤还是不愿意放弃这几匹罗文锦与花綀。也许在那些得宠的嫔妃眼里,这几匹衣料根本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陈婤来说,她等了那么久就为了等到一匹花綀好作件纱裙,不然她何时才能将沈遵礼送她的那对镯子都戴在手上呢? 这样想着,陈婤咬咬牙对玉蕊吩咐道:“走,我们去结绮阁。” 玉蕊一听结绮阁的名字吓了一跳,赶忙问道:“娘子要去结绮阁做什么?” “当然是去要回那几匹花綀了!”陈婤没好气地说,她的眉头紧紧地拧着,就算是她鼓起了勇气决心要去结绮阁讨回公道,但她也知道,张丽华很有可能不会帮她主持这个公道,毕竟她可是养在求贤殿里的,不是一向在她膝下巴结的,而且还曾经弄伤过陈庄。但就算会因此被羞辱一番,陈婤也决定要去试一试。 玉蕊听她这么说都要哭出来了,但还是没能拗过陈婤,不得不跟在她的身后心惊胆战地向结绮阁而去。 “你说什么,求贤殿的六娘在门外求见?”张丽华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下子大笑起来:“天呐,这可是稀奇事了,皇后的女儿不安安分分地待在求贤殿里,却跑到我这结绮阁来做什么?” 一旁的贴身宫女答道:“奴婢刚刚听到,是为了今年秋天本该送进求贤殿的衣料被广德公主给派人取走了,这才求到了这里。”广德公主就是陈姝,这一年的秋天,陈叔宝将四娘陈姝册封为了广德公主,五娘陈婉册封为了临成公主。 张丽华恍然:“原来就是为了这点事呀,算了,你就让她进来吧!”宫女应了,不一会功夫,陈婤就被带进了结绮阁内,只见张丽华闲适地倚在长榻上,两名宫人跪在下面,为她按捏着双腿。 因为是有求于人,所以陈婤不得不面上恭敬地行了一礼:“六娘见过贵妃。” “免了。”张丽华懒洋洋地说道,“六娘也算是结绮阁的稀客了,不知道今天外面吹的是什么风,居然把六娘给吹来了。” 张丽华的这番取笑在陈婤的预料之中,所以她也不兜圈子,直接说道:“六娘今日前来是请贵妃帮忙决断一件事情。” “哦,居然能劳动得六娘亲自来结绮阁一趟,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呢?”张丽华故意把重音咬在了“重要”两字上,显然是很清楚她是为了何事而来却故意这么问的,陈婤一瞬间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冲动,明知道张丽华不好相与却硬是要来碰这个钉子,但事到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于是她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求贤殿的布料被高昭仪宫里的人给取走了,六娘恳请贵妃让高昭仪的宫人将东西还回来。” 上卷·陈朝遗珠 第七章 宁远 陈婤的话音刚落,张丽华就笑出声来:“我还指望是什么要紧事呢,原来就是为了几匹料子!天呐,六娘你要是想做衣服就到结绮阁里说一声,我这里别的不多,做衣服的料子倒是多得很。” 虽然张丽华的语气满是嘲讽之意,但陈婤一听之下,以为她这是愿意将那几匹花綀补给自己了,心中顿时一喜,谁知张丽华却又慢悠悠地接着说道:“不过呢,六娘,我听说你们求贤殿里最是讲究‘节俭’二字了。我看皇后身上穿的都不是什么花哨的料子吧,你这做女儿的也该学学自己的母亲,别整天想着这些好衣料,不然你自己穿金戴银去了,皇后的衣服上却连个花纹都没有,说出去也不像样子啊,你说对不对呀六娘?” 陈婤几乎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所以合着她就是白白被这么羞辱了一通,却还是拿不回东西是吧!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陈婤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听闻张丽华这么说,陈婤顿时挺直了腰背,勉强笑了一下:“贵妃说的是,六娘受教了,也就不打扰贵妃休息了,六娘先行告退!”说着,她也不等张丽华示意,就直接站起身来退出了结绮阁。 张丽华倒是没料到陈婤的性子居然这么烈,刚开始有些愕然,但随翻了个白眼,嗤笑了一声:“什么东西,养在沈婺华的膝下就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了!不过数落了两句,还敢撂脾气走人,真是没规没矩!” 身为一名妃嫔却公然叫出了皇后的名讳,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恐怕不出多久就要被问罪了,但这可不是别人,而是虽无皇后之命却有皇后之实的张丽华,所以在场的宫人只当做没有听见,一丝声息都没有。 陈婤气呼呼地走回了求贤殿,身后的玉蕊知道她还在气头上,也不敢劝,只得默默地跟在身后。一回到求贤殿,就看到站在门口张望的玉鸾迎了上来:“娘子没事吧!” 陈婤根本不想再回忆一遍结绮阁里发生的事,丢下一句“让玉蕊告诉你”就重重地跺着脚回到了自己的屋里,留下玉蕊和玉鸾面面相觑。 原本陈婤以为那些花綀已经彻底没指望了,没有张丽华的点头,陈姝那里根本不可能主动将东西还回来,于是在早上临去文馆之前,她特地吩咐了宫人玉英将她之前收起来的罗文锦取出来,她准备回来后挑选一下,看看能不能从那几匹颜色暗淡的罗文锦里选出一个稍微亮一点的。 不过令她惊讶的是,中午从文馆里回来后,玉鸾上前告诉她,太子刚刚派人送了彩锦到求贤殿里,而且指明是给陈婤裁衣服用的。 “太子?他怎么会送彩锦给我?” 玉鸾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但她随即命人将那些彩锦都呈上来,陈婤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那大红大紫的亮丽色泽给吸引了过去:“哇,好漂亮的眼色呀!玉鸾你看,这料子摸上去也好舒服呢!” 玉鸾笑道:“这是五色绵锦,宫里一年最多也只得一百匹,看来太子很是大方,一下子就送来了十匹。” 陈婤闻言,正兴奋地摸着彩锦的手不由得顿住了,心情立即有些复杂起来。玉鸾留意到她的脸色有所变化,又说道:“恐怕是六娘到结绮阁的事情被太子知道了,所以今天才特地送了这些彩锦过来。娘子,太子也是一片好意呢。” 陈深的心意陈婤也能明白,不过这算什么,母债子还? 玉蕊见状也在一旁劝道:“是啊,娘子不是正想着要做衣裳吗,太子送的这些料子,奴婢瞧着这颜色正合适呢!” 陈婤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想想陈深也是一片好心好意,既然属于求贤殿的料子也算是补了回来,那这事就这么翻过去不提也罢。不过陈婤想想还真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明明都是一母所出,为什么陈庄一看就能知道是张丽华生的,而陈深的这些举动怎么看都不像是张丽华生的呢? 但她也就是感慨一下而已,她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这些彩锦上,随即又与玉鸾等人商讨起了这些彩锦要做什么样式的衣服比较好。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一晃眼又是四年过去了。自打去年陈叔宝改了年号为祯明,今年正好是第二年。 这一日春光晴爽,花柳争妍,张丽华在宫中呆腻了,索性跟陈叔宝提议去乐游苑上一赏春景。陈叔宝对她一向是言听计从,无有不应,当即便带着后宫诸人一同前往乐游苑上,就连沈婺华和陈婤也得以一同随驾出行。 还是头一回离开皇宫的陈婤兴奋得不行,和沈婺华同乘一辆车时不停地问东问西,亏得沈婺华颇有耐性,这才没有被她问烦了。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陈婤在玉蕊的搀扶下下了车,刚在地面上站稳,就看到不远处的陈莹净也从车里出来了。勉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之情,陈婤好歹还记得要和沈婺华说一声,在得了沈婺华的允许后,陈婤急忙走向陈莹净,看她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索性主动开口打了声招呼:“莹净姑姑!” 陈莹净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如芙蓉般明丽娇艳的面庞上徐徐绽放出一抹笑容:“原来是六娘呀。” 虽然陈莹净看上去与陈婤年纪相仿,事实上她们也的确是同一年出生的,但论起辈分,陈莹净还是陈婤的长辈,毕竟陈莹净乃是先帝的第十四女,被封为了宁远长公主。 “莹净姑姑,我已经和母亲说过了,今天我就和你一起游着乐游苑怎么样?”虽然是请求的话语,但陈婤的语气充满了笃定的意味,陈莹净也不介意,点点头答应下来。 别看陈莹净和陈婤两人差了一个辈分,但也许是年纪相仿的缘故吧,二人之间的感情却是很好。陈莹净尚未许婚,所以留在后宫里也时常能与陈婤相见,不过能像今天这般更加自在地游玩的情况,还是不多的。 陈婤的性子向来比较活泼,相比之下陈莹净的性情平和而内敛,所以一路上多半是陈婤在说着话,而陈莹净以聆听为主,偶尔才出声询问或点评两句。 “……所以后来望蔡县侯就送了我这只簪子。”随着陈婤娓娓道来,陈莹净的目光也落在了她发髻间的那只金镶珠花的簪子上。只见乌黑油亮的发丝间插了一支金簪,簪首雕刻成了花瓣的形状,花心又镶嵌了一颗足有小拇指盖大小的赤红宝石,虽然及不上张贵妃等人的发饰名贵,但对于一向无宠且很少有额外赏赐的陈婤来说,确实难得一见的贵重首饰了。 陈莹净微微一笑:“看来望蔡县侯也是有心了,知道你首饰不多,所以特地送了你这支发簪。”尤其是要找出这样一支既不能比后宫宠妃更昂贵,又能哄得陈婤高兴的发簪,的确是要费上一些心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敷衍过去的。 再加上陈莹净之前也听陈婤说过,这个望蔡县侯沈遵礼会时不时地进宫拜访沈婺华,还会给陈婤带些各式各样的首饰物品,如今看来,这沈遵礼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打着去看望堂姐的名头,实际上是去搏陈婤欢心的。 想到这里,陈莹净故意装作打趣的样子说道:“我瞧着望蔡县侯这些年来对六娘很是照拂,光是这些东西就送了不少,就是不知道县侯那里什么时候再送上一对大雁,我们六娘就可以跟着回去了吧!” 大雁自古以来便是爱情忠贞的象征,所以往往男子提亲时会以一对自己亲手打下的大雁为礼物,陈莹净这话无疑就是在明着说沈遵礼对陈婤有意,让陈婤准备好下嫁给沈遵礼了。 陈婤闻言果然脸庞上通红一片,到底也是十三岁的少女了,也是知道接下来等着自己的就是受封出嫁的那些事,虽然她对沈遵礼确实怀有好感,每每看到那张清俊温润的面庞心里面就一阵慌乱,但这么被人当面揭穿,到底还是很不好意思的。 陈莹净见她露出了这么一副羞涩的面容,脸上虽然作着含笑打趣的样子,心里却是咯噔一声。 与生母早逝的陈婤不同,陈莹净的生母施姬至今还健在,而且这施姬能够在先帝宠爱原配钱贵妃的情况下,生下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就足可见她的本事与手段了。所以得到生母亲自教养的陈莹净,比起跟着从来不问后宫争斗的沈婺华一起长大的陈婤,自然要更加了解后宫的种种阴私。 更何况令陈莹净十分在意的是,沈遵礼看似深情款款实则与私相授受毫无区别的这些举动,一个不慎就很有可能会给陈婤带来莫大的伤害。 毕竟身为一名皇女,陈婤在没有得到陈叔宝允许的情况下私自亲近外男,甚至还与那人产生了感情,这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可是一桩天大的丑事。 所以陈莹净压下心头的不安,低声问了陈婤一句:“六娘,皇后知道望望蔡县侯给你送礼物的这些事吗?” 陈婤闻言一愣,然后有些犹疑地说道:“小的时候我与大兄还有县侯时常在一起玩耍,后来搬进了求贤殿里,虽然县侯会经常进宫拜见母亲,但我与他私下接触的时候并不多,最多就是每次他出宫的时候送他到宫门口。”陈婤说着,又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也是母亲允许的。” 这么说来,皇后对陈婤与沈遵礼的事情也是多少知情的,甚至很有可能是默许的。陈莹净想到这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怕就怕在沈遵礼故意搏取陈婤的好感,而陈婤对沈遵礼芳心暗许的事情完全是背着皇后来的,那到时候一旦被发现了,张贵妃很有可能会借题发挥。 “不过,六娘,日后无论望蔡县侯再给你什么东西,你都别再收下了,如果他非要给你,你就告诉他,请他通过陛下转交给你。”陈莹净还是不敢轻易放心,又对陈婤叮嘱道。 “通过陛下转交给我?”陈婤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如果沈遵礼要将东西通过陈叔宝交给她的话,陈叔宝不就知道他和自己来往的事情了么,那不就意味着……她一瞬间恍然,“莹净姑姑你的意思是,让县侯向父亲请求许婚是吗?” 上卷·陈朝遗珠 第八章 许婚 陈莹净轻轻点了点陈婤的额头:“是呀,你难道都没注意到吗,宫里多的是还没有订下婚事的公主们,甚至就连我们这些长公主,在我之前都还有好几位没出嫁呢。所以你要知道像望蔡县侯这样的郎君,是这宫里多少长公主、公主梦寐以求的良配,如果你不趁着现在抓住了时机,到时候有其他公主看上了他,你想哭都来不及了。” 何况以求贤殿在宫里尴尬的地位来看,就算是皇后亲自去求陛下赐婚都未必能求得动,只有让沈遵礼主动向陛下请求下诏,这才有可能促成这段姻缘。 陈婤也明白陈莹净说得很有道理,可到底小娘子脸皮薄,一想到要让自己去暗示心上人来求婚,如何好意思呢? 陈莹净看她绯红了一张脸庞低着头不吭声的样子,心里叹了一口气,伸手点了点她头上那只明晃晃的发簪:“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和望蔡县侯说这事,就把这只簪子拿给皇后,皇后看到了自然也就明白了,她肯定会帮你的。” 陈婤得了指点,眼中溢满了对陈莹净的感激之情,陈莹净见状有些好笑地说:“你也先别急着谢我,若是陛下真的下了赐婚的诏书,你再来谢我也不迟。”话音未落,陈婤就扑了上来,紧紧抱着她的胳膊一口一个“莹净姑姑”叫得可甜了,陈莹净无奈地笑笑,也就随她去了。 这日傍晚回到求贤殿时,陈婤一边走着一边思忖着要怎么和沈婺华开口说这事,结果刚走到宫殿门口,就见陈叔宝气呼呼地从殿内大步迈了出来。 陈婤有些惊讶,要知道这求贤殿里基本上大半年都看不到父亲一次,就算是她这个当女儿的,今年也就只有在元会上见过父亲一面,怎么今日忽然出现在了求贤殿里呢?而且看上去还像是在生着气,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冲突不成! 想到这一点,陈婤赶紧提起长裙匆匆迈进大殿,只见沈婺华有些无奈地坐在那儿,看到陈婤进来,眼中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陈婤瞅了瞅一旁的玉鸾,玉鸾知道她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只是垂下眼睛含糊道:“陛下来跟皇后说些事,说完要走时见皇后没有挽留的意思,有些不大高兴。” 其实玉鸾说得是相当委婉了。要知道陈叔宝自诩无论去后宫的哪个宫殿,其他妃嫔谁不是想尽各种办法想将他能多留一会是一会,唯独来了这求贤殿,自己好声好气地和沈婺华讲两句话,哪知道自己讲完了,这女人连留都不留,直接一句“恭送”就没了!陈叔宝能不生气么,所以今天陈叔宝离开前故意讥讽了一句:“留人不留人,不留人也去。此处不留人,会有留人处。” 结果更让他生气的是,听了他这话,沈婺华倒是反应极为机敏地回答道:“谁言不相忆,见罢倒成羞。情知不肯住,教遣若为留。” 所以陈婤这才看到陈叔宝是一脸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而陈婤只当他又惹得母亲不快了,便上前想要安慰一番,谁知沈婺华反而先招了招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温和道:“六娘今天和阿莹净玩得可高兴?” 见陈婤点了点头,沈婺华笑了笑,一边伸手替她抚平鬓边有些杂乱的发丝,一边说道:“刚刚陛下和我说了些事情,我想着,这事你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不如现在告诉你也好。” 陈婤闻言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只听沈婺华带着歉意说道:“这事……也怪我不好,没能早点说出来,如今却是晚了一步。”留意到陈婤眼底的疑惑越聚越多,沈婺华咬咬牙,终于说了出口,“陛下要将安康公主下嫁给遵礼。” 说完这话,沈婺华毫不意外地看到陈婤的脸色由不解慢慢变得煞白一片,她在心底也是长叹了一口气。早知道陛下会乱点鸳鸯谱,她就代替沈家向陛下请求许婚了,也就不会出现此刻这般令人心痛的情景了。她忍不住抚上陈婤有些冰凉的面颊,心疼地说:“六娘,是母亲不好,没能早点跟陛下说这事,害得你……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 湿润的水汽在眼底渐渐汇聚一片,眼看就要滑落下来,但陈婤硬是生生忍住了,她泛起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中的哽咽几乎难以掩饰:“母亲在说什么呀,妍姐姐能够与县侯结亲,这可是一桩大喜事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陈婤的心底不断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六娘你不可以哭,不可以哭,不可以哭!既然父亲特地找了母亲说这事,很显然这婚事就是铁板钉钉不可能再更改了,如果她因为难过而哭诉的样子让人给传了出去,到时候势必会传出各种难听的谣言,沈遵礼与母亲难保不会受到牵连,所以她,不可以哭! 但是心头的绞痛却怎么都忍不了,陈婤也不敢低头——她怕自己一低头,泪珠子就会断落下来——勉强开口向沈婺华说道:“今天怕是在外面待得久了,女儿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沈婺华何尝不明白陈婤的隐忍是不想惹出更大的风波,于是取出帕子帮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也好,你就好好休息吧,如果明天不想去文馆,我让人去跟袁学士说一声。” 陈婤轻轻应了一声,行了个礼便匆匆向自己的寝殿而去。沈婺华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心中也是不忍,可这宫里就是这样的身不由己,沈婺华眼下唯一庆幸的是,好在六娘与遵礼只是互生好感却没有真正挑明过彼此的心意,不然一旦情根深种,那份痛苦只会比现在更加痛彻心扉。等再过些日子,她会恳请陛下将六娘正式册封为公主,到时候再好好挑门婚事,这段时光也足够六娘淡去心头的这段朦胧往事了。 虽然沈婺华已经说了,若是陈婤不想去文馆她可以帮忙跟袁大舍说一声,但陈婤并不想无故留下话柄供陈姝等人发挥,所以还是坚持按时起了床,就是玉蕊等人看到她双眼红肿得跟核桃一样时,不免吓了一跳,一时间又是冷水又是擦粉上胭脂,好不容易才将她憔悴的脸色遮掩下去。 来到文馆后,果不其然,只见得了消息的一群人围着安康公主陈妍不停地道贺,尤其是陈姝,一脸艳羡地看着陈妍——这望蔡县侯她也听高昭仪说过,无论是出身地位还是容貌气度都没得说,原本高昭仪是想找个机会为她请示了这门婚事,谁知却被陈妍抢先了一步。而一向端庄大方的陈妍,也难得在面庞上露出了小娘子的娇羞。 陈婤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木然地将纸笔一一摆放好,她很想将耳边这些嘈杂的声音都赶走,但是这些嬉笑声恭贺声依旧不屈不挠地钻进她的耳朵里。陈婤以为自己昨夜用泪水尽情宣泄过后,已经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了,但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这些道喜的话语如同一根根金针,一下下扎在她的心头,刺痛渐渐蔓延开来。 而另一边,被众人围在中心的陈妍也注意到陈婤的沉默,一眼瞥过去,又发现她的眼角微红,似是痛哭过的样子,心下不禁有些奇怪。她知道六娘素来与四娘等人不睦,但和她之间的关系还是说得过去的,可这会儿几个妹妹纷纷前来道喜,唯独她独自坐在那儿默然不语,也上前来,不像她一贯的性格。 陈妍思绪微转,想到了宫中传言沈遵礼因为是皇后堂弟的缘故,会经常拜谒求贤殿,与吴兴王的关系也相当不错。思及此处,陈妍的的心底不禁冒出了一个她不太愿意承认的可能性,但她面上不露,而是主动起身走到陈婤的面前,关心地问道:“六娘来了,是不是昨天在乐游苑玩得太累了,我瞧着你脸色不是很好。” 陈婤此刻根本不想和陈妍说话,虽然她也知道,众姐妹中,陈妍算是对她很不错的了,平时四娘她们捉弄她捉弄得厉害了,陈妍也经常会帮她解围。可是只要一想到不久之后她就可以和沈遵礼结为夫妻,从此同进同退,她的心头就只剩下一片酸涩。但既然陈妍已经主动来到了面前,她也不可能对此置之不理,所以陈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多谢妍姐姐的关心,可能是昨天吹了些风,今天还有些不太舒服。” 陈妍见状又关怀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我听说吴兴王与望蔡县侯的交情素来不错,不知道六娘有没有见过县侯呢?” 陈婤闻言一愣,就在唇边的话硬是被她咽了下去,而是答道:“大兄的确与县侯时常往来,我……也只在母亲那儿见过县侯几次。” “哦……”陈妍露出些微失望的样子,然后又冲陈婤笑了笑,“我还想着如果六娘跟县侯熟悉的话,我也好多了解一下县侯平时的喜好是什么,毕竟……父亲都将我许给望蔡县侯了。” 一瞬间,陈妍面庞上羞涩而温婉的笑容深深刺进陈婤的心里,但陈婤的折磨并没有就此结束,因为陈妍又问了一些关于沈遵礼的事情,陈婤只得以“不清楚”“不知道”搪塞过去,根本不敢流露出自己与沈遵礼关系匪浅的事实。 这时,袁大舍终于姗姗来迟,陈妍也只得放下话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陈婤看到袁大舍的出现是如此高兴,当真是如释重负。 而陈妍在位置上坐了下来,唇边的笑意也慢慢消散了。不管陈婤对望蔡县侯到底怀了怎样的心思,刚刚经过她的这番敲打,想必日后也该知道收敛一下了,毕竟日后望蔡县侯只会是她的驸马,她可不希望自己的驸马与别的女人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地方。 上卷·陈朝遗珠 第九章 出降 这一日的课上下来,陈婤几乎是浑浑噩噩,回求贤殿的路上也几次差点走错了方向,幸亏玉蕊在后面不时地提醒,否则陈婤怕是能在宫里走上大半个时辰都回不了求贤殿。 刚走到门口,就见玉鸾神色紧张上上前来,拦住了陈婤。陈婤无力地看了她一眼,玉鸾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今天下朝后,望蔡县侯来求见皇后了。”陈婤闻言立马抬起头来,炯炯有神地看向宫殿想要进去,却被玉鸾再一次拦住了。 “不过,皇后没有召见县侯。”玉鸾的话一出口,陈婤眼底的光亮再次熄灭了。她能猜到母亲不见沈遵礼的原因是什么,是怕自己回来后,看到他会忍不住又伤心起来,可是,就算看不到沈遵礼,她还是会伤心呀。 玉鸾见她又露出了哀伤的神色,赶紧从怀里取出了一只椭方银盒,盒盖上雕镂着一株阔叶石榴折枝,树枝上栖息着一对鸳鸯。 “这是县侯让奴婢转交给娘子的,说是送给娘子的最后一份礼物,请娘子务必收下。”玉鸾知道自己不该帮忙传递这些东西,但望蔡县侯当时那哀求的神色,着实让人看得不忍。 陈婤缓缓伸出双手,接过银盒捧在心口,几乎当场就要落下泪来,但还是忍了下来,进了寝殿后才打开了一看,是一支玳瑁簪,下面又压了一张字条。陈婤打开来看了,良久之后,上面的字迹渐渐氤氲开来,糊作了一团。 陈叔宝下诏将安康公主下嫁给沈遵礼的消息传开后,没过两天,陈莹净就主动来求贤殿看望陈婤。 “六娘,这才几天没见,你怎么都憔悴成这样了?”陈莹净看到陈婤的模样吃了一惊,她一听到沈遵礼被选做了安康公主的驸马后,就知道陈婤必然会深受打击,但她还是低估了陈婤受打击的程度。 陈婤见陈莹净的脸色这么惊讶,也有些吃惊:“真的变了很多吗?”说着,她让玉蕊取过一面铜镜照了起来。 也许是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的缘故,陈婤的面色的确苍白了许多,洗净了那些脂粉,根本看不到一丝血色。原本红润的双唇也微微泛白,失去了之前的光泽。而变化最明显的,当属那双明眸了,如今几乎只剩一汪死水,不见一丝波澜。 陈莹净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我知道你这几日必定不好受,可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说话间,陈莹净看她两眼无神地盯着枕边的一只银盒发呆,索性故意取过银盒,这下陈婤急了,想要扑上去拿回盒子,却被陈莹净挡住了。 “这么宝贝,我猜不会是望蔡县侯送的吧!”见陈婤不答,陈莹净便知道自己是猜中了,心下对陈婤的优柔寡断难免有些无奈,“六娘,你现在放不下他没有关系,但是也不能这么一味地沉浸在里面难以自拔。” 陈婤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将掌心平摊在她的面前。陈莹净明白她的意思,只得将银盒还给她。这时陈婤终于开了口:“莹净姑姑,其实最让我伤心的不是县侯要娶陈妍为妻,而是这个。”说着,陈婤将银盒打开,取出一张字条递给陈莹净。 陈莹净垂眸一看,这张被泪水浸得斑驳一片的字条上,根本看不清楚写了什么。陈婤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解释道:“那天县侯来拜访母亲,母亲没有让他进来,他就把这个礼物送给了我,还让我忘了他……因为他为了沈家,不可能违抗陛下的圣意……” 陈婤兀自沉浸在伤心中,却没有留意到陈莹净听了她的话后冷笑了一下。 陈莹净确实是没想到,这个沈遵礼看着道貌岸然,名遵礼,却如此为礼不遵,居然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把戏对付六娘,也着实太可恨了吧。要知道六娘虽然眼下对沈遵礼颇有好感,但也是因为她从小到大根本没见过除了陈胤等人以外其他的郎君,更不至于说会从此挂心在他沈遵礼一个人身上。毕竟六娘还小,再过个两年,皇后为她选个名门出身的郎君做驸马,到时候小两口日子过得和美了,六娘又怎么会再想起沈遵礼这个人呢? 而沈遵礼现在又是送玳瑁簪表明自己对六娘忠心不二的心意,又是主动请六娘忘了自己——这番作态摆明了他其实就是想让六娘一直记着他不要忘了他,却还假惺惺地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 陈莹净一眼看透了沈遵礼虚伪至极的一面,心下暗恨,却也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就这么揭穿他的伪装的话,也许会引得六娘更加一心向着他,所以陈莹净略微一思索,开口说道:“既然木已成舟,你也伤心了有几日了,若是过些日子安康公主出降的时候,大家瞧见你这般模样,定然会起疑心的。” 陈婤闻言心中一惊,也知道自己这几日的消沉已经是有些过分了,只得强打起精神来:“多谢莹净姑姑的提醒,我不会再这么下去了。” 陈莹净点点头,又道:“对了,望蔡县侯之前给你送的那些东西你都还收着吗?”见陈婤颔首,她又接着说道,“如果六娘你信得过莹净姑姑,不妨把这些东西都交由我帮你保管着,以免有人疑心你和县侯走得近,关系不一般。” 毕竟这宫里人多眼杂,望蔡县侯和陈婤相处时虽然隐蔽,但也没有刻意避着人,难免就有那么些喜欢说闲话的,这要是传到了不该听到的人的耳朵,恐怕是要惹出事非的,到时候若是再查出些确凿的证据,比如这些首饰的话,那可真就洗不清了。 陈婤听了这话顿时想到了前几天陈妍忽然和自己聊起的关于沈遵礼的话题,明明自己说了跟他不熟,陈妍却还是一个劲地追问自己关于沈遵礼的事情,莫非那个时候陈妍就已经在怀疑自己了? 陈婤顿时有些心虚起来,而陈莹净看到她这模样,便知道被她料中了,于是赶紧加了把火:“我知道你想留着这些作为念想,但是这些东西放在我那儿我也不会贪墨,只是帮你先收着,等日后风头过去了,你随时想取回来都可以。毕竟你也知道,这宫里巴望着求贤殿出点事情的人可是不少,我们总不能给自己埋下隐患吧!” 陈婤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百般犹豫之下,她只得将手中的银盒缓缓递给了陈莹净。 “还有吗?”据陈莹净所知,这些年沈遵礼前后送给六娘的礼物可是不少的,这也足可见这人城府有多深,这线是埋了有多久了。陈婤不得已,只得向玉蕊示意,玉蕊得了命令,迅速将之前帮陈婤收起来的那些首饰物品统统拿了出来,又妥帖地装好,交给陈莹净。 陈莹净正要让自己的贴身宫人收下时,陈婤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脸上带着哀求:“莹净姑姑,请你一定要帮我收好这些东西,我……这些都挺贵重的。” 陈莹净朝她安抚地笑笑,心里想的却是,就算她一时半会不能打破沈遵礼在六娘心中塑造的那个温文有礼的假象,她也绝对不要留下这些东西让六娘有睹物思人的机会。她就不相信了,沈遵礼有安康公主看着,还会像以前这样有事没事进宫来撩拨一下六娘吗? 安康公主下嫁望蔡县侯的日子定在了秋高气爽的八月份,但随着北方渐渐传来隋国的军队将要南下的消息后,前朝的氛围渐渐紧张起来,尤其是前些日子隋国的皇帝派遣了朝中大臣出使陈国,公然在朝堂上宣读了隋国皇帝给陈叔宝定下的二十项大罪,什么“诛翦骨肉,夷灭才良”,什么“征责女子,擅造宫室”等等,听说这份问罪的诏书一共写了二十万份,在整个陈国的国土上到处宣读。 饶是陈婤这个从来不接触朝堂政事的小娘子都听得心惊胆战,就更别说颇有见识的沈婺华了,从那一天起,陈婤就没有见过母亲的眉头是舒展开来的。但与之相反的是,陈叔宝本想置之不理,奈何以尚书仆射谢伷为首的诸多大臣请求做好战事准,备,陈叔宝这才不得不封了南平王陈嶷以及几位大臣为将军,以为备战。 只不过回到后宫里,陈叔宝照旧成天带着张丽华等人宴游玩乐,夜夜红烛高烧到天明,从临春阁、结绮阁里传来的丝竹声,即使远在求贤殿里都能听到。而张淑媛在张罗起女儿出降事宜时,也依旧有条不紊,今天准备了用金银器作为合卺的器具,明天又请陈叔宝降旨派了女乐在婚宴上演奏。 终于到了陈妍正式出降的这一日,陈婤作为年长的几个皇女也一同前去送嫁。说是送嫁,无非就是傍晚时分目送着陈莹净的婚车向公主府而去。 盛妆而出的陈妍一手执着红锦象牙柄团扇,一手搭在宫人的手背上,小心出了宫殿。就在经过一旁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的陈婤时,陈妍一双妙目忽然瞥了过来:“六娘看我今日的妆容如何?” “妍姐姐容颜姝丽,自然是美若天人,与驸马实为眷侣。”陈婤虽然没有料到陈妍会有此一问,但回答起来却是从容不迫,只是话音落下,一丝苦涩滑过心头。 陈妍闻言果然嫣然一笑:“多谢六娘的赞誉。”然后在两旁侍婢的搀扶下坐上了宫车,车轮缓缓驶过神虎门,渐渐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陈婤对身后的玉蕊吩咐道:“走吧,回求贤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