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招人 春寒料峭。 虽已入了二月,从袖口钻进来的风还是像把刀子似地刮得人骨头生疼。此时天刚蒙蒙亮,东方灰铅一般低低压着的天幕隐隐绰绰地翻出一抹亮色,伴着不知哪家的公鸡扯着脖子发出一声宏亮的啼鸣,沉睡的府城渐渐醒了过来。 自天色微明到日头从云层缝隙单薄地显出身形仿佛只是转眼间的事,沉寂了一夜的城市便如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就完全清醒过来。原本空旷的街道上不知从哪里窜出无数的男女老少,行色匆匆神情各异地走过巷口。临街铺面的铺板在伙计的哈欠声中一扇扇打开,白色的雾气夹带着浓郁的面食香气四散而出。 城南靖威将军府西角门处,早早便聚了五六十人,瑟瑟缩缩地挤在一起,袖着双手眼巴巴地看着那扇镶着铜钉的乌漆木门。 这些人穿着一色的青色粗布衣裳,布料单薄,紧贴在身上,脚下穿着不怎么合脚的布鞋。他们高矮胖瘦各不一,不过五官都很端正,年纪也只在十四五,至多十八九。虽然都是齐整的半大小伙子,但在夜风里站了大半个时辰,再怎么精神的人此刻也都冻成了鹌鹑,面孔青白,只剩打战的份儿了。 曦光中,紧闭的大门慢慢打开,顶风披露的少年们精神一振,立刻拔直了身板,目光中露出渴切。 精干的中年男子头上戴着皮帽,袖着双手,脚步沉稳地在他们面前慢慢走过,一双精明的眸子在这些小伙子脸上身上扫了一回,手指轻点,从里头挑了十来个人,让他们站到另一头去。 被挑中的一脸喜不自胜,没被挑中的俱都塌了肩膀,一脸凄惶的垂下了头。 不过半刻钟的工夫,人已被挑成了两堆儿站着。中年人挥了挥手,便有两个穿着青衣的汉子抬了筐出来,掀开上头厚厚的白布,露出堆着尖尖的冒着白色热气的暄白大馒头。 “天儿冷,一大早冷飕飕地候在这儿也难为你们。”那中年人面无表情地说,“这回没挑中的,一人两个馒头十个钱回去吧。” 刚刚还愁云满面的小伙子们立刻欢呼起来,排着队去领自己的馒头和铜板。 人群里走出个四十来岁的白胖子,虽不是穿绸裹缎,可也干净齐整,配着一张天生笑脸,看着格外喜气。 “哈爷您日安。” 那中年人眼皮子翻了翻,寡淡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目光倒是柔和了些:“这回子送来的人不错,老李你费心了。” “您这话说的,可折煞小李我了。这么些年多亏您老照顾着,我才能得口饭吃。”白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又是作揖又是打躬地跟着那中年人带着挑出来的十几个年轻人进了外院的院门。 走在队伍最后头的是个身材瘦小的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见他缀在队伍后头,不少落选的人都露出愤愤之色。 就这小身板儿,风一吹就倒的家伙,是能挑水还是能劈柴?放着他们身高体健的汉子不挑,将军府的管事眼睛这是长瘸了吧。 一边往嘴里塞着暄乎乎的馒头,一边拿眼刀戳人,却见那小矮子回头看了一眼。 一直垂着的头抬起来,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粉白一张小脸,五官灵动秀气,只有两道长眉斜飞入鬓,浓黑直挺,将原本有些偏女气的脸衬得英气勃勃。 这小子长得真俊! 刚刚还在愤愤不平的小伙子们顿时胸中泛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敢情这管事是看上他的脸了。 谁叫自己长得不够俊俏呢?! 这看脸的世界真叫人绝望…… 那小子也不知是谁家的,看着眼生得很。啃着馒头手里数着铜钱的青年们正要散去,突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蹄铁击打在青石板路上的声响刺破街道上弥漫着的白色雾气,声声踏在人心口上一样,几乎是转瞬间就滚滚而至。 街上不多的行人早在听着马蹄声时便娴熟地分散在了两边,三匹高头大马风一般飞掠而过,在将军府门前嘶鸣一声,才将将停下来。 围在门前的小伙子们几乎都是本地人,对这一幕也是见怪不怪的,一个个躬身给马上骑士行礼,目光中露出羡慕渴望的光芒。 年纪最小的那个幸运儿微微眯起双目。能在街道上纵马的人地位一定不低,骑术也数精湛,只需见街上行人习以为常的态度便知,这人如此纵马当不是一次二次的。 这么大咧咧骑到人家将军府门前也不下来,可是傲气嚣张得紧,难不成是将军府里的哪位主子? 这么一想,便忍不住往当先那人脸上多看了两眼。 那人骑了匹通体乌黑的大马,穿着一身黑,戴着玄纱云翼冠,脸上罩了黑色面甲,只露出眉眼。因他坐在黑色的高马,想要看得清楚,非得仰起脸来不可,饶是他胆子再大,也不敢这么嚣张,只能在心里“啧啧”几声,将好奇心暂时放到一边去。 只是他虽放下了,被看的那人却放不下。自小他便对外人的眼光格外敏感,这一道充满好奇与探究的视线又怎么逃得开? “你!”蒙着半面的骑士拿马鞭遥指着他,“叫什么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被点名的人身上。 他恰到好处地瑟缩了一下,用不太大的声音微颤着回答:“小,小人明殊。” 大约因为这视线的主人是个没长成的孩子,他实在不好与之计较,这骑士也只微蹙了蹙眉,轻哼了一声,甩蹬下马,将缰绳随手扔给迎上来的下人,大步越过他们,走了进去。 明殊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做了个鬼脸,然后一本正经地垂着头,老老实实地跟在队伍后头走进院门。 乌漆的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地阖上了。 仿佛被人掐着嗓子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的众人此时才喘过一口气,各找相熟的朋友一边交头接耳,一边拖着脚步慢慢散去。 “刚刚那位你看到了吧……可真有气势。” “不是说五年前就过继到庆平侯府了吗?怎么这当儿还回中山顾家?” “傻啊你,就算过继出去了,也是靖威将军顾老大人正经的嫡次孙,老将军六十大寿在即,庆平侯世子爷来给亲祖父拜寿也是应当。” “可我听说这过继出去的孩子就跟本家没关系了,庆平侯那边能乐意?” “世家贵族还能像咱们这些小老百姓那样小肚儿鸡肠?到底那边也是姓顾,老将军一生戎马,在军中有那么高的声望,多走动往来,对侯府也没坏处不是?”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明殊没听到外头那些碎语,他只是在大门阖上那一刹那,自胸口吐出压抑许久的一口浊气,紧绷太久的身体也不自觉微微放松了下来。 这半年,东躲西藏的,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卫家派出来的人胆子再大,也不敢闯到声名赫赫的靖威将军府里拿人吧。 想到这里,明殊眯起双目,唇角微扬,脚步显得格外轻松。 只是,中山郡离真定府还是太近了,躲一阵子可以,一辈子不行。等那些人死了心不再盯着自己,或许他可以再换个地方…… 脑子里还在为将来打算着,队伍已经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见哈管事跟带他们来应征顾府下人的牙商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叫人带他去账房提钱。自己则抖开李牙商交出来的一叠户纸开始点名。 “王弼,年十六,中山郡下阳村人……” “小人在。” 哈管事点一个名儿,被点着的那人便站出队伍接受哈管事略带挑剔和审视的目光。 “……” “张狗剩……”精干的中年人皱了皱眉头,“这什么名字,也太难听了。” 出列的年轻人皮肤白皙,眉眼弯弯,五官长得十分喜气,样貌很讨人喜欢。 “回管事的话,我们乡下人讲究贱名好养活,小的一家五个弟兄,不是狗剩就是狗蛋,都差不离。” 这话一出来,原本都绷着脸的小伙子们也都笑起来,刚刚还十分严肃拘谨的气氛也松软了一些。 哈管事看了看他,虽然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但目光明显柔和了不少:“模样倒还算喜庆,以后你改个名儿就叫贵喜吧。” 张狗剩愣了愣,不过马上又笑了起来,十分机灵地说:“谢管事赐名。” “陈石,年十八……嗯,年纪倒是大了些。” 应声出列的青年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浓眉大眼,长得十分正气。 哈管事在他脸上身上扫了扫:“十八了还没成亲?家里有爹娘兄弟不?” 陈石闷声说:“家穷,娶不起媳妇。村里多的是二十五六才成亲的,不急。爹娘……有。兄弟只有一个,才八岁。” 哈管事也就是随口问一声,点了点头又换了个名字。 “……” 翻到最后一张,哈管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眼睛在户纸和明殊的脸上来回转。 “明殊,年,十六?” 众人的眼光“唰”一声都转向了低头当鹌鹑的明殊。 就这身板儿,说他十四都冤得慌,完全没长开啊,哪像个十六岁少年的样子? 明殊抬起脸,呲出口白牙,谄媚地笑:“是啊,管事大叔,我今年十六了呢。”说着,特意拔了拔胸脯。 “你这哪里像十六岁的样子?”哈管事挑起半边眉毛,“该不会是冒名顶替的吧。” 正文 第2章 少女 “你这哪里像十六岁的样子?”哈管事挑起半边眉毛,“该不会是冒名顶替的吧。” “哪能啊!”明殊立刻举手以示清白,“我真的十六了,只是家里太穷,总吃不饱,所以长个儿才晚。以后只要能让我吃饱了,我一定能长高的,真的,我爹在世的时候,他可是个身高九尺的大汉来着……” 哈管事将信将疑的看着他,又将户纸翻来倒去看了又看。这户纸倒是真的,上头所记明殊的年岁虽然不大像,但样貌还有几分相似。 一张户纸,只要身上没有明显特征,顶多也就是写“五官端正,手足俱全”八个字而已。 明殊见哈管事还有点怀疑,不觉有点急了,又说:“再说了,我顶替谁不好,替个穷小子能得什么好?” 那是!穷小子一个,有什么值得冒名的? 陈石突然开腔帮他说话:“管事老爷,小的家穷,常吃不饱饭,十五岁以前也很瘦弱,直到这几年吃饱了肚子,才长高了个子。” 明殊暗暗对陈石竖了个拇指。 这位大哥,好样的,谢了! 哈管事将手中户纸一折,塞进了怀里。 “先这样,一会你们先去吃饭,下午各房主子会来挑人。你们都是老李送来的,脾性身份自然没问题,是以若是没被府里挑中留下的也不用担心,顾家会安排你们去别庄干活,只要肯出力,工钱也一样不少。只是你们之中有些能签活契,有些只怕要订死契了。不能签死契的现在把手举起来,让我瞧瞧……” 明殊头一个举起了小细胳膊,第二个,便是长相厚道的陈石。 陆陆续续的,共有七人举了手。哈管事点了点头,命人带他们下去用饭。 众人离开之后,跟在哈管事身后面目清俊的一个小厮忍不住撇嘴道:“竟然还有人不想签死契的。不签死契的奴才,就是想着日后要离开的,这点子忠心都没有,还能指望哪个能挑的中他?以后也就是在庄子里挑粪担土的命。” 哈管事虚握着拳放在颌下轻咳了两声,淡淡地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那小子还在絮絮叨叨:“我瞧最后那个个头最小长的像个小姑娘似的小子,一脸精明样,还以为能有出息,没想到竟也是个眼皮子浅的。就凭他那长相,十之八九能被三少爷挑去使唤,结果这小子居然想签活契。” “……”哈管事沉默片刻,“这就是个人的命。” 可惜了了。 “二叔。”那小厮嘻皮笑脸地凑在哈管事身后低声说,“您看,我来府里也快满三个月了,您什么时候能把我弄到大少爷那边当差啊?” “就你?”哈管事抬手在他脑门子上打了一巴掌,“毛猴子一个,才三个月就扛不住了?老实待着,就你这毛躁性子不好好磨平实了,就算大少爷开恩许你过去,用不了半个月就得被人打了板子撵出来,到时候你二叔我这张老脸可就被你给丢尽了!” 哈管事带着侄子走出杂役住的院子,过了两道门,穿过一道花廊,迎面正碰上换了衣裳净过面的庆平侯世子,原本顾家长房嫡出的二少爷。 “世子爷。”哈管事立刻行了个礼。 除去面罩的顾昀瞥了他一眼,抬手微微摆了摆。哈管事应了一声,垂头让开道路。顾昀抬起脚却又突然顿住。 “再有三个月,我要去黑山大营,身边还有四个亲卫的缺儿,你帮我挑四个人,二十岁以下,最好是新近的,跟府里没什么关系的人。” 哈管事惊讶地抬起脸。 “您是说,亲卫?四个?” ****** 半边山谷被火光映得通红,黑烟滚滚,熊熊赤焰翻卷而上,巨大的火舌恣意舒展,将黑色天幕撕开通红的伤口。 顷刻间便将那几十户人家吞噬了个干净。 没有哭喊,没有奔逃,一切都安静沉寂,只有房屋被火烧酥后轰然倒塌的一瞬,一切被无情撕裂的声音。 被火烤热的空气在火焰四周膨胀爆裂,将四周的景物扭曲变形,封堵了所有进入火场的路。 便是进去也没有用了。 会送她好吃的柿饼的大娘,总是跟在她身后撒娇的娃娃们,憨憨笑着的青年,总骂儿子没出息的老汉,还有最疼她的奶娘…… 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没用了,没用了。” 师父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摇头叹息:“没用了啊……” 明殊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急遽起伏着,额头后背全是冷汗。 耳边传来震天的呼噜声,间夹着几句呓语。大通铺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小子们睡得香甜,谁也没有发现窝在最里头的那个矮小子眼中乍然闪过的狼一般的厉芒。 明殊穿上鞋,如一道轻烟一样从熟睡的人身边掠过,像猫咪一样,姿态优雅,没有一丝声响。 天阴着,外头无星无月,只有几盏昏黄的风灯在粘腻的夜色中不甚起劲地散发出微弱的光。这里是外院最低等的仆役所居之处,不像内宅重地,还会有人巡守,所以明殊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到了连接内外宅的二门处。 站在暗处观望片刻,明殊转身离开。 早上哈管事明说了会有各房来挑人,但过了午,又传话说改日,所以他们这些刚进府备选的人只能困在院子里过了极无聊的一日。 明殊有点紧张。 这些日子,卫家派出来的人一拨接着一拨,这其中不乏高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再机灵警醒,也有好几回都差点要逃不出去。卖身为奴混进顾家只是权宜之计,从真定府一路追到中山郡,他们摆明了这是不死不休的架式。 外院并不安全,还是要尽快混到内宅里,再找机会离开中山。 明殊皱着双眉想了又想,忍不住伸手在背上挠了挠。冷汗湿透的内衣贴在身上,让明殊觉得十分难受,再一想到为了躲藏已五天没有沐浴,更觉得浑身上下都痒得慌。 将军府建在城内,自然没有山可依湖可傍,不过大户人家都喜欢凿一弯曲池,挖一泓荷塘。当然,池塘的位置都在内宅深处,想进去容易,但要躲过旁人在里头痛快洗个澡那是不可能的。 明殊只能望着高高的院墙舔舔嘴,然后……跑到了外院堆柴的院子里。 将军府这么大的地方,住着这么多人,柴炭怎么少的了!堆柴的院子就在外院最偏的角落,为了防火,四周拿青砖砌成院墙,院子里专门挖了一口井并砌了个丈长丈宽的水池。 明殊悄悄摸进去,这院子只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厮守着。这年纪正是长身体贪睡的时候,明殊不放心,又在他俩身上轻轻按了两下,让他们睡得更香甜些,然后才走到院子里伸了个懒腰。 随着明殊抻直了双臂,舒展开柔韧的腰身,原本矮小的身躯奇异地发生了变化。 骨骼发出细碎的“啪啪”声,小孩子似的少年身材变得伸长挺拔,细白的手脚因为体型的变化从袖口裤脚处露出一截子来。 等这个懒腰实实在在地伸展完毕,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居然变成了一个身材修长的十五六岁少女模样。 胸部发育的还并不十分明显,但那纤细的腰身,浑圆的臀和紧致修长的小腿,任谁见了都不会错认为男子。 若不是靠着这一身缩骨的功夫,明殊再有隐匿形藏的本事,只怕也不能拖着那些杀手在真定府四周绕那么多圈子吧。 从井里打上干净的水,脱了衣服的少女在冰冷的井水浇洗下跳着脚“咝咝”抽气,却又一脸陶醉的表情。 “臭师父,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来找我!” “死道士,徒儿有难你就不见,白让我叫你十年师父。” “等我以后找到你,立刻跟你恩断义绝,我另找个有良心的师父去,气死你!” 明眸皓齿的少女一边在井水里打哆嗦,一边小声地絮絮,反正师父不在身边,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呗。那个成天醉醺醺篷头垢面看不清五官的牛鼻子老道,说是要帮她查山庄被焚的事,那夜走了之后就没再露过面。 拧着湿露露的头发,明殊有些忧郁地望着乌漆抹黑的夜空,发出幽幽地一声叹息:“我可就只剩您一个能相信的亲人了……师父啊,您可千万别有什么事。” 因为心烦而半夜睡不着的顾昀坐在高高的梧桐树杈上,手里的短刃在指间灵活翻转,天上无月可赏也无星可看,百无聊赖之际,视线的余角突然闪过一抹黑影。 顾昀的双眉微微一皱,那里好像是……外院? 他坐直了身体,那一闪而过的影子并不似枝条拂动时留下的痕迹,倒像是…… 庆平侯世子双目一紧,闪过一抹微弱流光。 结果到了第二日,明殊又白等了半天。 听说,据说,好像是二少爷太久没回来住了有点择铺,一夜辗转未眠。 二少爷不睡觉关他们何事?反正这位二少爷又不算是将军府的主子,便不可能是他们的主子。总不能因为二少爷少睡了一觉,各房就都不要挑下人了吧! 我们可一点也不想全被发配到庄子上去干粗活呢! 明殊嘴里叼着一截萝卜干,蹲在院子中间的大石碾子上,愁眉不展。 外头这么危险,万一被人发现了,又得被缠上。话说将军府的伙食还真是不错,除了住宿条件比较挑战之外,真是让人苦恼得不行。 正文 第3章 抓包 哈管事一天也没露头,他们一帮小伙子被圈在院子里无所事事,过了许久,刚改名贵喜的张狗剩才打听回消息,说是府里二少爷要招贴身侍从,满府适龄的仆役都去备选了,人忙着呢,没空理咱们。 听说是二少爷招人,所有人都来了精神。 将军府虽好,但顾老爷子已经解甲归田,老将军生的几个儿子都是文不成武不就,至今还躺在老爷子往日的功名上享着福。高官厚禄是甭想的,不过当个地方富绅罢了。老将军在还好,哪天不在了,这偌大将军府,连根顶梁柱也找不出一根来。 顾二少爷就不一样了。 据说他小时候曾有个高人为他批过命,说他命格极贵,将来必可衣紫袍朱,位极人臣。结果还真就应验了。 那时候顾老将军还未解甲,戍边南疆,一大家子都在京城里住着,顾将军长子娶了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杨氏,岳母曾侍奉过先孝端敬皇后,皇后的长女安阳公主自小便与杨家这位小姐走的近,后来庆平侯世子尚了安阳公主,两家还时常走动。到了祐宁十三年,阳羡公主驸马薛靖通敌叛国逆案发,庆平侯父子叩宫为驸马喊冤被定为同党下了昭狱,庆平侯郁愤吐血而亡,世子被赐毒酒。安阳公主因为是已故元后嫡出之公主,又自小得先帝喜爱,只褫夺了封号,送到道观清修,两家这才断了往来。 驸马谋逆一案当年震动朝野,不知牵累多少朝臣,京都皇城内,血气三日不散。顾老将军在南疆得信之后大哭了一场,转年便以年老伤病为由,带着家小乞骨还乡。 又过了三年,先帝驾崩,今上登位,当年因受驸马案牵累而遭贬斥之臣渐渐起复,庆平侯也复了爵位。 只是当年侯府男丁皆不存,安阳长公主又不愿意在顾氏旁支里找孩子过继,千挑万选的,竟然就挑中了顾家二少爷顾昀。盖因顾昀与长公主早逝的儿子同岁,容貌又有几分似当年的驸马,安阳公主找人硬是将将军府与庆平侯顾家续上了亲,把顾二少爷接进了京城,成了她的嗣子。 待顾昀成年,他便可以正式承爵,成为庆平侯。 一品侯爵啊,可不是衣紫袍朱,位极人臣了吗! 若能当上未来侯爷的亲随,可就是祖坟上冒青烟,平步青云了! 看着那一张张激动不已的脸,明殊暗地撇了撇嘴。知道人家身份,就更别痴心妄想了。庆平侯世子亲随的位子哪是那么好赚的?这府里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怎么也轮不着他们这些昨天才进府,没经过调教又非家生子的外人。 等过了午,总算有人想起他们来,于是这拨子少年,一半劈了一下午的柴,另一半担了一下午的水,累着累着,什么心思也都磨没了。 如此又过了一天,他们突然被聚集到一起,被人带到了后院练武场去。 空旷的平地上一溜排摆着大小十来个石锁,两边木架上长枪短戟,刀剑琳琅,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又是要干嘛。 哈管事两眼眼下青了一片,神色萎靡,显然是这两天没歇好。他袖了手在场中一站,并无二话,便让这十几个少年排队去举石锁。众人莫名其妙着,明殊却是心里一动。 她对京中的情势并不了解,不过少时常跟着道士师父走街串巷,多多少少打听到一些八卦。顾家在军中素有盛名,中山郡离真定府也不远,加上顾二少成为长公主嗣子的神奇经历,所以她格外关注些。 庆平侯出身军伍,顾驸马曾为禁军副统领,顾昀既为庆平侯世子,当也要往军中走一遭,他身边的亲随就绝不可能招个不能打不能扛的人。明殊心脏怦怦乱跳。若是能躲到远在京城的庆平侯府,岂不是比身在中山的将军府更加安全有保障? 那些追杀者绝对想不到她会跟着庆平侯世子走! 顾昀负着双手走到廊下,正好见着身材娇小的少年轻轻松松扛起有他半人高的巨大石锁,从左边抛到右边,跟玩儿似的。整个练武场的人表情都空前一致,如石像一般,=口=。 顾昀点了点头,对僵立在那儿合不上嘴巴的哈管事说:“这个不错,就他了。” 哈管事半晌才回过神来,怔怔地回头:“啊?您说啥?” 倒是他身边的小厮机灵,忙说:“回世子爷,这位小哥叫明殊,今年十六。另外,能举起过百斤石锁的还有两位,就那儿,靠左边站的陈石和张贵喜。” 顾昀扫了一眼陈石和张贵喜,见二人长相都挺端正,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了眼这小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哈少良。” “姓哈?”顾昀一挑眉。回过神的哈管事忙躬身道:“是小的家里大哥的儿子。” “原来是哈管事的侄儿。”顾昀点了点头,“那就再加上他,收拾了行李,住到我那院子里去吧!” 说罢转身走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哈管事和激动得满面通红的哈少良。 “叔,叔,您听着了吧,世子爷挑了我!挑了我!”哈少良在哈管事面前又蹿又蹦,乐得几乎要将房顶给掀了。 当庆平侯世子的亲随呢,比在外书房给大少爷当小厮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不得把他砸晕过去。 哈管事心里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侄子能得顾昀青眼,眼瞅着有了好前程。忧的是顾昀明明有侯世子的身份,有安阳长公主帮他掌眼,什么侍从挑不着,他为什么要来将军府挑人?还挑的是并不知根知底,完完全全的新人? 哈管事心里突突乱跳,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兆。 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纠结目光中,明殊抱着铺盖卷儿,和陈石,张贵喜还有那个总是嘻皮笑脸的哈少良一道进了内宅,顾世子暂居的微山阁报到。 只是在微山阁住了两天,他们还没见到世子爷一面儿。 顾昀从京里只带了两个亲随出来,一个叫玄武,一个叫白虎。四人被扔给总是一脸严肃的白虎,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扎马步练拳,旁的事并不叫他们做。 明殊自小习武,这些基本功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陈石和贵喜打小便要帮家里做活,也是吃苦吃惯了的,能有机会习武,还是跟着世子亲卫学高兴还来不及,更不会叫苦。只有从小娇生惯养的哈少良,长这么大哪受过这种罪啊,才半天练下来,就鼻涕眼泪流了一桶,心里大呼上当。 当然,被世子挑到身边也有个好处,那就是终于不用睡大通铺,闻着臭脚丫子味,听着呼噜声入睡。两人一间屋,一人一张床,住宿条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累了一天,到点儿自然倒头就睡,明殊听着同屋的陈石呼吸声平缓,已经睡得沉了,才从枕头底下抽出干净的布巾和换洗的衣裳,悄没声地溜了出来。 在柴房里洗过澡,换了衣裳,明殊刚从院墙跳出来,就看见院外树底下一人抱胸而立。 玄青色绣暗纹的箭袍,乌发束在冠中,身材挺拔,五官隐在树影下看不清楚,只能瞧见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闪动光芒。 明殊心底一沉。 她自以为自己够小心了,没想到竟会被人堵在柴房。此时她刚换了衣裳,腰带未系,外袍还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女子形态还看不出来,但是缩骨功未施,手长脚长,身形与平日里差了太多。 若是别人,当是认不出她是谁。 但眼前这位…… 为什么只挑刚进府的人当他的亲随而非旁人?只怕他早就盯上他们这群人了,她还傻乎乎地展现实力,硬要凑到他身边去。 明殊双眼眯了眯,立刻单膝跪了下去:“小人见过世子。” 顾昀看着她,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将军府还真是卧虎藏龙,这世上会缩骨功的人不会超过一掌之数,小小年纪能练成这门功夫倒也难得。” 明殊咽了口唾沫,只垂着头,并未接话。 “不怕我叫人来?” “世子若想揭穿,刚刚就应叫人了,不会夜半三更一路跟着小的过来,还在外头等了这么久。” 顾昀轻轻哼了一声,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我不过是确认一下那夜我见着的是不是你。至于你为何混到将军府里,我却是没什么兴趣。”顾昀看着面前还带着水汽的发顶,伸手摸了摸下巴,“既然你想跟着我,想来目标也不是将军府。我后日便要启程回京,你若想跟我走,还有两日时间考虑。不过若跟着我,到京城前就别再扮成小孩子模样了,我是要进军营的,帐下不能带着稚童,这像什么样子!” 明殊心下暗惊,对顾昀的反应着实摸不透。 这种时候,不应该追问她的出身来历以及混入将军府的目的吗?怎么这位世子半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您,还愿意让小的做您的亲随?”惊诧之下,她抬起头,月轮东移,树影婆娑间露出了顾昀的面容。 修眉长目,玉颜朱唇,竟是个姿容绝佳的美人! 震惊之下,明殊一不小心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您竟是女扮男装……”和我一样? 只是这后头四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顾昀已经出手,伸指出电,直刺她的双目。 “哎哟!”明殊还跪着呢,当下身体向后一倒,足尖使力,人已如鬼魅一般飘出一丈开外。就见顾世子一张玉白的脸气得通红,食指恶狠狠地点着她。 “敢胡言乱语,就给我滚出府门,休想我带你离开中山!” 身形一转,几个起落间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只留下一头雾水,满面惘然的明殊呆立在那儿。 这位美人世子,美则美矣,为何行事如此古怪令人摸不着头脑? 顾昀沉着脸回到自己的屋里,玄武在他身后将门掩上,低声道:“世子您看清了?真是那个小家伙?” “不小了。”顾昀坐下沉声说道,“瞧身形的确有十五六,之前是用了缩骨功。” “真的是缩骨功啊!”玄武发出小小的惊呼声,“那您觉得他混进来是……” “这世间会此功的人没有几个。”顾昀有些气息不稳,他喝了一口茶,手指在桌上叩了叩说,“据我所知,当年薛靖所领定北军中有一心腹爱将会此功,薛靖案之后,定北军遭清洗,死了不少大将,此人却逃了,不知踪影。” “世子是怀疑,这小子与那人有关?”玄武想了想,皱起双眉道,“可是皇上已经算是为薛家平反,虽未下明旨,可阳羡公主棺木迁入皇陵,公主与驸马的遗孤也已接入京城。定北军当年冤死的将士们都一一正了名,逃亡的也都销了案,那位将军若还在世,为什么不露面?” “定北军冤死了那么多人,就算皇上一一为之平反洗冤,人心也凉透了。更何况此事乃先皇定案,皇上行事多少也要顾及一下先皇的名声,皇家的体面,很多事不能放在阳光下揭开。”顾昀叹了一口气,“十五年了,这口怨气又哪是能这么轻易消除的?” 玄武想了想,不确定地开口道:“许是他心存怨气不愿出仕,却又不想子侄辈埋没于市井,于是便想法子让他混到将军府里谋出身吗?” 顾昀摇了摇头:“军中多有定北军旧属,想从军建功立业,有的是正道明路,又何必乔装改扮与人为仆?缩骨功功法神奇,但施用久了,对身体损害大,说不定哪天就不能松骨回形。他冒这么大风险混进将军府,一定是在躲什么人。” 玄武恍然:“怪不得,爷您一招亲随,他就露真功夫,这是想跟着世子您离开中山郡,躲开他不想见的人。” “或许是吧。”顾昀捏了捏额角,对他挥挥手,“这事就你我知道既可,至于那个叫明殊的,过几天咱们带他走,路上别难为他,若他想离开,便当作无事般放他离开。” “那小子身手好又会缩骨功,不如咱们趁机……” 顾昀抬手打断他:“我不做强迫人的事,没事了,你退下吧。” 明殊并不知道顾昀房里的这一席谈话,只是因为夜里与顾昀突然的相遇而心怀忐忑,想了无数种可能,辗转了一夜。结果第二天什么事也没有,仿佛昨天晚上只是她做了一个令人神情紧张的梦,只是个梦而已。 白虎一大早上依旧那副面瘫脸,盯着四人扎马步,连多余的眼神也没送上一瞥。 中午四菜一汤,有鸡有肉竟然还一个给了个新鲜的苹果。 哈少良坐在门边上拿竹签剔牙,随口说了声:“嘿,明殊,你怎么好像长高了?袖子都短了。” 另两人闻言往明殊身上一打量,可不是嘛,虽然不怎么明显,但这小子似乎真的拔高了些,袖口褪到手腕上头,露出一截细白细白的腕骨来。 贵喜嘴张了张,没说什么。陈石双眉微皱了皱,然后继续低头啃苹果。 明殊抬起一条腿跷在板凳上,眼底微青,用着几分得意的语调说:“我就说了,我那以前就是吃不饱才长这么点个子的。现在能吃上肉了,还能尽着饱吃,也就该把以前少长的个头给补回来了。” 哈少良对明殊的嘚瑟劲很是不屑,拿苹果核砸她:“个小妖怪!” 明殊抬手接了苹果核,扔到了桌子上。 正文 第4章 怪人 因为明殊四人被顾昀点了去,这几个人中除了哈少良是家生子,全都只愿签活契,也算不得是将军府的人了,所以顾昀启程之日,签了活契的三人没像哈少良那样去内宅里给以前的主子们叩头告别。三个人光溜溜入的府,离开的时候也不过扛个包袱,里头装三套府里赏的衣裤并四十枚大钱。 而顾昀呢?人家来时不过三匹马,走时倒套了三辆车去,全是顾老爷子给他带的,从中山郡特产小吃到木雕小马人偶,从穿的外袍袜子到靴帽手巾,值钱的不多,但难得的是老人家的心意。此外顾家还送了六个仆役沿途好伺候顾昀起居,二男四女,都是姿容端整的顾家家生子,顾昀的亲娘杨氏亲自帮他挑的。 男的倒罢了,这四个姑娘一个个水葱儿似的,身柔腰软,眉目娇妍,俱是杨氏精心挑出来的。顾昀今年已经十七,虽还没定亲,但已经是该知人事的时候了。经过对儿子的旁敲侧击,确认自家这个样貌本事都拔尖儿的宝贝儿竟然还没开过荤,当娘的就有点上火了。 以她对安阳长公主的了解,那么细致的一个人,不可能连这种事也没考虑过。可儿子十七了还没通过人事,别是哪里不行! 男人出什么问题都好办,但“不行”二字可是最要命的。 于是杨氏精挑细选了四个干净丫鬟,妩媚的,清纯的,丰腴的,纤细的,各不相同,想着如此这般总有一款能入了儿子的法眼,最好在路上就让儿子得了趣。这四个姑娘心里也清楚,若能赶在世子成亲前被收了房,这情意资历便是与旁人不同的,虽然是通房丫头,但等世子夫人进了门,自己肚皮争气能生个一儿半女出来,一个姨娘的名分是少不了的。 能在一品侯府里当上有名有分的姨娘那可是她们以往做梦也做不来的美事。这一路上,自然是施展了种种解数往顾昀身旁凑,只盼着郎君偶一瞥自己能得了青眼,做那跃上枝头的凤凰。 赶路既枯躁又无聊的,难得碰上这样的趣事,每日里莺声燕语,不是这个乳燕投林,便是那个迎风垂泪,端的比看大戏还过瘾。这几日紧绷的情绪也随之放松下来,明殊甚至拉着性格跳脱的哈少良开了盘口。可惜玄武白虎不是他们一路上的人,陈石是个憨直性子,贵喜又胆子小,开了盘口也没人捧场。二人只得暗锉锉围观,看到底哪位美人姐姐能先得了手。 顾昀在外头行走,都要戴个面罩,所以喜怒情绪不大能让人看得出来。便是他表情再冰冷,那四个被杨氏耳提面命过的也只以为这是世子爷不通人事所以在害羞,平素里也是个冷情性子,并不碍着什么,却不知道顾世子已经快爆发了。 要知道安阳长公主那儿素来规矩大如天,她当年与驸马一见钟情,成亲之后夫妻恩爱之极,曾在一起发过誓愿要一生一世一双人,顾驸马身边别说什么姬妾,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一个。等顾昀到她身边,她照着当年顾驸马的房里,管得更是紧,但凡有哪个丫头动了歪心思,二话不说便是一顿板子打出去,所以顾昀长到十七岁,连个丫头的小手都没摸过,更别说被安排人帮他通人事了。 杨氏不明究理,还以为是安阳长公主的疏忽,巴巴儿要给儿子安排,这马屁可算是拍到马蹄子上了。非但儿子不领情,后来让安阳长公主知道原委,更是发了一通脾气,连当年送到中山的年礼都减了四成下去。吓得杨氏写信向长公主道歉,更是亲自走了京城一趟,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顾世子大约还顾念着点亲娘的面子,对这四个明摆着想爬床的丫头忍了几天,又让玄武白虎明说暗示了几回,想着等到了京城就把他们送回去。没想到这几个姑娘钻了牛角尖,还就认定了他,非但不收敛,行止逾发胆大起来,彼此间更是争风吃醋,互相使绊子,生怕被人抢到头里去。 车马行至江州时,正是三月春时,江州满城桃花竞发,灼灼其华,铺天盖地的粉色扑入眼帘。明殊四人还没学过骑马,都在车辕上坐着,进了江州之后,四只眼睛都不够看的,只觉行人如织,春水如碧,繁花似锦,江州果然称得上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地方。 顾昀见新来的这四个亲随一副眼睛不够使的样子,便放了他们半日假,许他们上街去逛逛,还给一人发了一钱碎银子花用。 四个人拿着银子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地逛街去了。 陈石和贵喜都是苦孩子出身,便是街市上琳琅满目晃花了他们的眼,他们也手里攥着那一钱银子,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而哈少良是家里幼子,打小父母兄长都宠着他,手指缝宽,杂七杂八见什么划拉什么,没多久就把银子花了个干净,还要劳着两位同伴帮他肩扛手提。明殊手里捧着刚出炉的梅花糕,脚步轻快,江米粉混着糖粉蒸出来的糕下窄上宽,做成五瓣梅花状,上头洒着酸甜口的青红丝和梅子干,一口咬下去,软糯清香,里头裹着加了蜜的细豆沙,别提多美味了。 哈少良看着嘴馋,可买了那么老些东西,身上早一个子儿没剩,哪得多余的钱去买糕吃。陈石和贵喜自己都舍不得一个子儿去买大碗茶喝,更不大可能送他糕甜嘴儿,便一个劲粘乎着明殊,非要让他请自己吃糕。 明殊也不理他,嘴里吃着糕,身子左摇右摆,每每在哈少良就要撞着她之前便躲过去,那姿态自然流畅。 出来这么些日子,小明殊显见的长高了一大截子,虽然身材有些细瘦,但手长脚长,这样跟哈少良在路上哄闹着,那身段儿就像根柳条一样,看着说不出的舒服。 陈石和贵喜抱着东西走在他们身后,看着前头不着调的两人在路上哄闹,都不约而同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来。 明殊固然年纪小,活泼好动,那哈家小霸王也是个混不吝的,这哪里像是给人当下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出来娇生惯养的少爷呢。 四人走走停停,眼见着太阳西斜,明殊到底缠不过哈无赖,又摸钱买了一大包吃食分给大家吃。几人高高兴兴往回走,离着所居的驿馆还有半条街的路,就听得耳边铜铃声响,打从街对过走来一人。 那人坐在一匹白马上,却也不是好好儿坐着,而是侧身坐在鞍上,一手擎着只扁银梅花酒壶,一手握缰扶着鞍,半散着发,一身白衣,在马上随着东摇西晃,全身像是没有三两骨头一样。 那马通体雪白,没一根杂毛,体型健硕,鞍辔华贵,一看便知不是凡品。那马也很通灵性,一步一步迈得极是平稳,马颈下系着三枚拳头大的银铃,迈一步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来。 满大街的人都在看这匹漂亮之极的宝马以及马上这位看起来醉醺醺的骑士。那人信马由缰,一直走到驿馆前,那马停原地,“唏录录”低声嘶鸣,抬起前蹄在地上刨了刨,那人才慢慢直起身,将一直遮在面前的长发向后捋了捋。 “咦,这么快就到了啊!”那人嘴里嘀咕着,想要从马上跳下来,却不想因为喝得太多,身子打晃,一只靴子勾在了马镫上,一个倒栽葱就直楞楞掉了下来。 众人齐齐惊呼。要知道这白马高大,人又是倒栽下来的,这要是磕实了,脑袋就算砸不到腔子里去,那也定要头破血流受个重伤,指不定人都要摔傻了。 这时明殊他们已经快走到驿馆了,正见到人栽下来,时间紧急,也容不得多想,明殊一个箭步冲上前,手里那一大包吃食向后一甩,正落在哈少良怀里,她的手向前一伸一提,已揪住那人的后脖领子,生生将他提在半空。 借着这一提一顿,那人卡在鞍镫里的靴子抽了出来,险而又险重新踏在了青石砖地面上。 “这位小兄弟真是好身手。”那人被明殊救了之后脸上丝毫不见惊惶之色,反而笑吟吟地一把拉住明殊的手腕子,从怀里摸啊摸啊摸出个小盒子来笑着往她怀里塞,“哎哎,来,哥哥请你吃糖。” 明殊忙向后躲,那人的手却像个铁钳子一样,一时竟没挣开。 明殊这才知道,这看起来柔弱的醉汉居然有一身好功夫,就算自己不出手,估计这位也不会真栽下来,指不定还是故意倒栽一下显示身手的呢,倒是自己坏了他的风头。 明殊心里有点窝火,手掌一翻,两根指头已经搭在他脉门上,笑嘻嘻地说:“侥幸侥幸,倒是大叔你没摔到吧。” 被人叫了一声大叔,那人眉毛都竖起来了,缩回拽着明殊的手,两手将额前长发分开,愤愤然向她吼:“什么大叔,公子我今年才二十六!二十六!叫哥哥!” 明殊跟他离得近,这一下险些闹个脸贴脸。她忙向后又退了退,拉远了些才看清此人相貌。 白净面皮,容长脸儿,眉清目秀,这醉汉竟有一张温雅秀致的脸,跟他刚刚的形貌真是半分不搭。 虽他自称年将二十六岁,不过就他这样白净的脸,若是把头发好好束起来,瞧着也就二十出点头。 明殊眨了眨眼,眉毛一挑,嘴里却说:“都二十六了啊,还不是大叔?” 正文 第5章 第6章 粽子糖 那人眼睛瞪得溜圆,额前垂落的头发梢一翘一翘的,突然又笑起来,不生气了。他笑得弯着眼,再次将小盒子递给明殊:“好了,我瞧你也没多大,不跟你个小孩子计较。这糖很甜的,送你甜甜嘴儿。” 明殊拿两根手指头将那糖盒子拎过来,入手一惊,这盒子看着小,份量不轻,竟然是纯金打的。四角包着青玉,盒子上透雕了五蝠牡丹,四周一圈葫芦纹,还拿米粒大的珍珠和红宝镶了牡丹蕊,且不说这盒子里是不是真装着糖,光这个盒子就值二三百两银子了。 站在她身边的哈少良探头看见,倒吸一口凉气,咬着拳头才没叫出来。 “尝尝啊尝尝!”这公子对明殊很感兴趣的样子,直催着她。明殊摸着小锁扣,揭了盖子,发现这巴掌大的金匣子里果真就装了满满一匣子糖。金黄色的粽子糖,一颗颗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里头还裹着松仁或是瓜子仁儿,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这可是京里六味斋的松仁粽子糖,有钱也买不来的。”那公子笑了笑,对她点了点头说,“就当是你刚刚救我的谢礼了。” 哈少良在一旁咽了口唾沫,人家说是拿糖当谢礼,这糖能值几个钱?单这装糖的金匣子就够寻常人家三十年嚼用了。 明殊在盒子里拈了块糖扔进嘴里,然后盒子一阖又递了回去:“糖我吃了,盒子还你。” 那公子摆摆手:“都给你了,装着吧。” 明殊想了想,拿了块干净手巾,把盒子里的糖块全倒出来包好又揣到怀里去,空盒子再次向前一递:“盒子还你。” 公子讶然望着她:“我说了都给你啊,自然包括这盒子。” 明殊一撇嘴:“糖我留着吃,盒子却不敢要。要了这盒子,以后怕是安稳觉都睡不得。您拿回去吧,小人骨头轻,压不住宝贝。”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也没勉强她,笑着将匣子收了。 哈少良急得直拉明殊袖子,低声在一旁数落她:“你傻了不是?那匣子值不老少钱呢,都够你去乡下买间宅子置几十亩良田了!” 明殊白了他一眼,低声回道:“你当我傻啊,这儿人多眼杂,不知道什么人都混在一起,别前头我收了匣子,后头就被人暗算了。有宅有田当然好,可也得有命去享受,有福气存得住,你懂?” 哈少良眼馋得紧,只觉得明殊胆子实在太小了点儿。白瞎了这把子好力气,却是缩手缩脚没个享福的命。 那公子一掸袖子,把头发往耳后一别,迈着四方步晃晃悠悠就往驿馆里走,却迎面见着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哭哭啼啼拎着包袱一步三叹地蹭到门口。 两个端正的年轻人一脸张惶地跟在她们后头,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瞧瞧那个。再往后头去,却是一个熟人。玄青箭袖,冷心冷面地往那儿一站,对那两个年轻人说:“这就回去,告诉大太太,少爷差事紧,正要打马急赶回京。你们几个都不会骑马,爷也不要这么多人跟着伺候,没的白累了行程。你们几个的身契少爷会另派驿马送回中山顾家,这四个姐儿还要劳你们二位多看顾些,一路别出差错。” 几个姑娘瞬时就哭出声来,梨花带雨地哭求道:“我们不回去,是太太要我们伺候少爷的,若是这样回去,怕是要被打死。求少爷软软心,便当可怜我们几个,哪怕是当粗使丫头也使的,千万别把我们送回去啊!” 白衣的公子拿手指头搔了搔下巴,也来求情:“小白虎,你看她们怪可怜见的,花骨朵似的,做什么要赶走啊?留着养养眼睛也成啊!” 白虎抬头见了是他,一时没持住,脸上露出个“卧槽,怎么是这个大麻烦过来了”的表情来,见他弯弯着眼睛正盯着自己看,忙将小心思敛了,规规矩矩给他行礼:“原来是季公子到了,小人一时没瞧见,倒失了礼。” 季公子呵呵一笑,就手从腰后头掣了把绢纱象牙骨的折扇来,唰啦抖开,那满扇面儿的桃花扑面而来,也不管时令对不对,已经负着一只手,像模似样地轻摇着摆起了款范儿。 “本公子掐算着你家世子爷该到江州了,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季公子摇头晃脑一脸得色,抬腿就往里走,“哎哎这几个丫头先别急着赶走,本公子进去帮她们求求情先。” 本以为没指望的四个丫鬟顿时打起精神来,这公子白衣白马,举止不俗,人又长得俊雅,听这口气与世子还相熟,不知道是哪里的世家少爷,有他在世子面前说项,说不定真能有机会留下来。再不济,能得这位公子青眼,留到他身边去,也未尝不是条好出路。 立时便有几道欲语还休的视线含羞带怯地追了过去。 这季公子恍若未觉一般,跟着白虎走进了驿馆,只剩着那中山郡送来的二男四女面面相觑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儿。 贵喜这才得档儿把脸从山堆一样高的杂物后头挪出来,对着明殊问道:“咱们怎么说呐?” 明殊就手扔了颗粽子糖在嘴里,嘎嘣嘎嘣咬着:“还能怎么说,总不能在外头傻站着。先回屋搁东西。” 哈少良还一步三回头地在望,低声跟身旁的陈石嘀咕:“哎你说世子爷不会真把她们都送走吧,好歹也留一个两个的,全都送回家这也太不给大太太脸了。你瞅瞅那个圆盘脸的一很不错啊,一脸喜相,屁股又大,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 陈石目不斜视,只回他“呵呵”两声。 贵喜抬腿踢他一脚,骂道:“别混说了,让爷听着看如何发落你。” “得,匀你颗糖好堵了你这张破落嘴。”明殊反手塞了块棕子糖给他。 回到屋里,明殊一边归置哈少爷的鸡零狗碎,一边在脑子里快速回忆着。师父有事没事时总爱跟她唠叨些京城里世勋权贵的来头关系,这里头数得上个儿的似乎并没姓季的。 可是能跟庆平侯世子做朋友,且看样子还不是泛泛之交,这人家里应当非富即贵,否则以安阳大长公主的高贵出身,也不能允许嗣子结交啊。 难不成是顾世子悄悄儿交的什么江湖朋友? 一身功夫倒还不错,形容也有几分洒脱,只是再怎么做出一副疏阔落拓的样子,也遮不掉那一身的贵气。明殊打小眼里见的多是这样的人,这种人,世家的味儿都是渗到骨头缝儿里的,再怎么也洗不干净。 哈少良被玄武叫了出去,让他去车马行雇辆大车送人走。看来那位季公子的求情并没奏效。哈少良一脸的痛心疾首,正要出去便被明殊拉住了。 虽说六个人里头还有俩男的,但四个如花似玉,正当妙龄的少女一起走还是相当惹眼的。此处离中山郡还有好几天的路程,万一路上出了什么闪失可不好。 哈少良听明殊这么一说,顿觉身上责任重大,再看那四个梨花带雨的姑娘时,就好像面前是四只香喷软嫩的小羊羔,随时要被外头大野狼叼了去,心里哪忍得,便壮了胆子去找玄武。玄武还真就给了他银子让他去找镖行的镖师护送将军府的这六人回去。 哈少良跑了,余下的三人逛了一天早就腰酸腿疼,各自打水洗面净手,打算先去眯一小觉。 可还没等躺下来,白虎又来敲门。 “得了季公子粽子糖的这位。”白虎双臂抱胸,面上依旧冷如冰霜毫无表情,但一双眼睛微眯着,里头散射出来几许讽笑的意味,“季公子说他想你了,要请你一道过去对月饮酒呢。” 明殊披散着头发,木木然回手指着自己:“我?” 陈石和贵喜对视了一眼,“咚”的一声倒回床上,拿被子蒙住了头。 明殊再见到那位季公子时,险些没认出他来。 头发整整齐齐梳着,拿了碧玉竹节簪簪了发髻,身上穿着天青色银绣祥云常服,腰上系着金银双丝编的寿字纹腰带,玉饰金钩,垂挂玉玦香囊,一丝落拓样也不见,分明是个钟鸣鼎食家出来的温温翩翩贵公子。 他身侧各坐着一位美貌女子,同样的高髻金彩,同样的琼脂朱唇,美目盼兮生辉,正浑若无骨似地偎着他,一个往他嘴里送葡萄,一个向他唇旁递酒盅。 明殊嘴角微微抽了抽,看向自己目前的主子,所幸者,自己家的主子顾世子看起来还很正常,竹青色的道袍,黄杨木簪着乌发,眉目浓丽,只静静地端坐在季公子的对面,看起来就如一副名画,令人心胸顿开,雨后空蒙。 见她进来,季公子抬手推开身边殷勤的美人儿,坐直了身体,抚掌笑道:“阿昀你真会挑人,连身边侍童都如此美貌,容色毫不逊于云娉云婷两位小娘子。” 顾昀微垂双目,淡淡地说:“季明兄真会说笑,我的亲卫是男人,又何必与江州双美比容貌?” 季明连连点头,诚恳地说:“是极是极,阿昀容色为京中第一,在你面前品评他人容貌确是不妥。” 明殊分明看见顾世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 咝,怎么看怎么像是杀气。 正文 第6章 抢人 而那位季明公子,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威胁似的,甚至将身体向顾昀那边挪了挪,竟然还想去摸顾世子的小手:“哎呀呀,小昀小时候多可爱啊,每回都扑到我怀里任我捏脸摸手,现在都快成一块冰了……” 顾昀长眉一挑,冷冷盯着他。季明伸到半途的手立刻回转过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点也不可爱了!” 所以说,您叫我过来是做什么的?看您二位打情骂俏? 明殊向天翻了个白眼,只能学着自家主人的样子,把脸拉长拉长再拉长。 陪在季明身边的二姝是名满江州的花魁,姐姐云娉妹妹云婷是双生子,容貌出众还有一手好琴技。能当上花魁的人,不止容貌要出众,更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双通灵慧识眼,知道进退,明白好坏。她们二人被季明包了整月,虽然还不十分清楚这位出手阔绰英俊洒脱的青年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却也知道这样的贵人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最难讨好卖乖,也不会指望着能凭自己的容色迷惑到他。眼前这位顾公子看起来与季明公子是一样的人物,也是她们惹不起的。 何况身为男人,这位顾公子长得也实在是……太美了些。 妹妹默默瞥了眼姐姐,难不成,季明公子实有断袖之癖? 姐姐微微摇头,不能吧…… 然后就看季公子温柔地看向了她们:“二位姑娘,你们先出去一会好吗?” 云娉云婷巧笑嫣然,欠身施礼,一双雪白玉兔被嫩绿色的抹胸束着,几欲跳脱而出。 “奴家告退。” 说着一人一个媚眼儿抛过去,也不管人家是否接到,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明殊眨了眨眼睛。 “是这样。”季明公子从怀里抽出折扇,“唰”地一声打开,语气温柔,态度骄狂,“我已与你主人说过,将你买下来,给我做僮儿了。” 明殊眼角抽了抽,目光投向顾昀。 顾世子拿了布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眼帘儿也没翻一下,口气淡淡地说:“他只是说了,我并未同意。” 明殊松了口气。 “一个僮儿,为何不同意?”季明笑着看她,“我出一斛南珠,够你买百八十个仆役了。” “我不缺明珠。”顾昀将手里的布巾扔开,“他与我签的是活契,不可转卖。” “那更好了。”季明拿扇骨敲了敲掌心转脸去瞅明殊,“那斛南珠给你,你可愿转投到我门下?” 明殊僵着一张脸看着他,怎么刚刚没看出来呢?这位季公子的脸好大。 “呵呵。” 季明一挑眉:“呵呵是什么意思?快点个头,点个头那斛珠就是你的,对了,还有刚刚装糖的匣子,也一并给你。” 明殊抹了把脸:“小的不过是个下人,实在不值得您花那么多银子买。” “我就是看你合眼缘,银子不是问题,绝不是问题。”季明灿然笑着,那笑容如同午后阳光,明晃晃金灿灿直叫人不能直视。 “蒙公子错爱,小的惶恐,您还是找别人去吧。”这位怪大叔不是家里钱多烧的慌,就是脑子有病。跟着他走,说不定哪天他脑子一抽抽,转手又将她给卖了呢。 “哎我说你怎么不知好歹呢!不知有多少人哭着喊着求着要给我当下人,你哪来这么大架子!” 明殊没说话,只是绷着脸,眼睛看着顾昀。看吧,因为我们家世子爷就是这么大的架子。 “你是因为顾昀是侯府世子,所以才不肯跟我走的吗?”季明还不死心,眼珠儿转了转,“庆平侯世子听起来虽然荣光,但其实家里也只剩副空架子,没油水的,不如我家,你跟着少爷我才有大大的前程。” 顾昀笑了一声,对明殊说:“你休听他胡说,他家虽是承恩公府,但他是幺子,既不能承爵,也没有明产,只会败家而已,哪来的什么前程。” 承恩公! 那不就是皇后的娘家? “您是姓叶的?”明殊张大了嘴。 “然也。”季明摇头晃脑道,“少爷我姓叶名榛,字季明,是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怎么样,心动了没有?” 叶家是江左几百年的大士族,既出过名儒,也出过名将。已故的承恩公叶世元曾做过皇帝的老师,当年薛靖薛驸马也拜在叶老先生门下。后来逆案出,先帝要诛薛家九族,还是叶老先生叩宫长跪,才求得圣恩,只祸延三族,保全了不少人的性命。但自那之后,叶老先生便一病不起,只熬到孙女婿登基,没等到薛驸马平反就故去了。 这位叶榛,就是叶家幺子,六岁能做诗,十三岁才名传天下,被人称为神童的叶季明。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八字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他十六岁时,刚出了祖父的孝期便去参加春闱,所有人以为这位叶季明能拿个状元或是探花回来,没想到这位少爷大咧咧交了白卷便出了考场,再回家卷了许多金珠财物,只身扬鞭便不知所踪,只留书给他爹承恩公,言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简言之便是,天下如此大,少爷我怎么能不去好好看看! 承恩公气得险些吐血。可到底是他老来子,心头肉一样疼着,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只能派了人满天下去找。 这位季明公子的特立独行,便是远在真定府的明殊,也听师父嘴里念叨了不下二三十遍。 没想到今天见着了活的,就坐在自己眼前,还死乞白咧地要花银子把她买过去。 明殊真想仰天大笑三声,这真是天意彰彰,也太特么弄人了。 这位神经病一样的季明公子,此刻就眼巴巴地看着她:“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你这样清绝的孩子,入世真是太糟蹋了。” 等等,什么叫清绝?我哪里清绝了?到底是清秀清丽清静无为,还是灭天绝地惨绝人寰了? 什么又是入世?不在世上,我是要在天上飘还是地下躺着啊! 这样神神叨叨的,简直跟师父有得一拼! 明殊气鼓鼓瞪着他,看得叶季明一阵手痒,直想上手去掐一掐。 “良禽择木而栖啊小明殊。”叶季明眯着双眼,似笑非笑。 “忠臣不事二主,”端正跪坐在他们面前的小小少年一本正经地说,“小的虽然说不上是忠臣,但信约守诺这四个字还是认得的,既已跟世子签了契约,您便是拿金山银海来,小的也不能背主。” “当然,”少年突然又笑了起来,明媚而带着点小狡黠,“您就只是无聊想逗逗小的,我懂!我签的是十年活契,如果过了十年您还有意招小的过去,咱们可以到时候再谈……啊!” 最后那一声“啊”,十足十的长辈哄小孩子的语调,听得叶季明哈哈大笑起来。 “这小子果然有意思,先前还是玩笑,现在突然又有点想认真起来了怎么办?” 顾昀:“……” 所以说,果然是逗人玩的。 真是个神经病。 “你手上功夫挺俊的,是跟谁学的?”叶公子完全不理会顾昀让他闭嘴的暗示,兴致勃勃地拉着明殊说话:“力气够大的,出手又狠又准,没十年工夫打磨不出来,你是哪个门派的?师父是谁?能教出你这样年少的高手,你师父在江湖上定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说来听听,各大门派的高手我认得十之七八,说不定我还认得他。” “您不会认得他的,真的。”一个整天醉醺醺,蓬头垢面的道士,一身泥能搓二斤下来,怎么可能认识当今国舅这么高高在上的人物。明殊心里感叹,若不是她从五岁起就三不五时扮成小道士带着师父走街串巷的坑蒙拐骗,不是不是,是行善化缘,她那倒霉师父早就饿死了。 “不能说?” 就算能说也实在是没什么可说啊!明殊坦然看着他:“无门无派,家师只是个游方道士。” 顾昀看看她:“有道号吗?” “一会是逍遥,一会是济世,一会是十方,”明殊摇摇头,“他大概每过两三个月就给自己起个新道号,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固定的。” 顾昀沉默片刻,看着她的目光中分明有那么一丝怜悯。 “行了,你去吧。”他挥了挥手。 “什么行了,我还没问完呢!”叶季明大叫。 明殊才不管他,对二人行了礼就转身出去了。 回到屋子里,陈石掀了被问她:“叫你做什么?” “就问了两句话,没做什么。”明殊扭了扭脖子,有些疲惫,“哈少爷还没回来?” 哈少良一身纨绔气质,“哈少爷”这外号真是太衬他了。 “哦,快了吧。一会晚膳时叫我。”陈石蒙上被子又睡了。 房间里,云娉和云婷二人捧着茶盘走了进来。 “这是楼里新酿的五陵春,爷您尝尝。”云娉素手纤纤,从茶盘里执里一只老梅横春冰玉壶,在两只冻玉蝶翼盏里斟满酒,姐妹二人一人捧了一盏奉到叶榛和顾昀面前。 酒色青碧清澄,有竹香梅韵,巍巍如凝冰,晶莹澄澈,果然是江州最有名也最珍贵的美酒五陵春。 叶榛就着云娉的手喝了一口,那酒香清醇,入口绵柔,入喉却如火烧刀割一样烈性,不觉大赞一声:“好酒。” 顾昀接过云婷手中的酒盏,没有饮,只盯着酒杯出神,神色有些黯然。 “我父当年,便最爱五陵春。” 他口中的父亲,并非顾家大老爷,而是英年早逝,含恨而死的庆平侯世子顾琅。 正文 第7章 第8章 烤酥鱼 明殊并不知道后来叶榛叶季明在顾昀的房里待到何时,又说了些什么。这个看似有病的男人消失得无声无息,一如他出现时的莫名其妙。 只是第二天起来,顾昀突然说要在江州多停几日,吩咐白虎和玄武将行李打了包,全体搬到庆平侯府在江州的别院去住。 明殊几个这才知道,敢情庆平侯府在江州还有别院。 那让他们住在驿站做什么?一早就在自家别院住不就得了? 玄武“嗤”了一声:“别院还要洒扫伺候,离官道又远,咱们原只是途经江州,在驿馆停一宿就走,何必要去别院住?一传出去,世子爷光接拜贴就要接到手酸,多不自在。” “那,咱们要在江州停多久?” “十天八天的吧。”玄武看起来有几分懊丧,“早知道别急着送人走,好歹留两个还能做点儿粗活,打个水劈个柴什么的。” 哈少良立刻凑过来说:“昨儿晚上才走的,肯定不能连夜赶路,只怕还离着不远,现在快马就能赶上,要不我骑马去追他们回来?” 玄武冷笑一声:“追?你会骑马吗?” 哈少良的脑袋立时又缩了回去。骑马那是豪门少爷们玩的,马是祖宗,养起来多贵多费事啊,平日能摸根马毛就够在外头炫的,他哪有那个命学骑马。 “会骑也用不着。”一旁白虎凉凉地说,“好不容易才把那几位送走,这要是再接回来,世子爷不得拔剑砍人呐。” 哈少良摸着下巴,一脸沉重:“你们说,会不会是咱们爷那方面有毛病?所以越是美人儿越不能搁眼前?心塞,嫌麻烦?” 玄武抬掌呼了他后脑勺:“想死啊你!” 陈石和贵喜深有同感,扛着箱子离哈少良又远了一步。 明殊力气大,正一手提着一只大木箱子往车上扔,后头叽叽喳喳的,晨间清冷的风也添了几分暖意。 顾昀牵了马,一手轻拍着马颈,玄青色素缎箭袖长袍在晨曦里闪动着点点微光。 长睫低垂,在眼窝处落下浅影,黑色的面罩遮住了他的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 顾昀的眼尾细长,瞳色黑沉,十七岁的少年郎遮的住过于秀丽的容貌,却遮不住身上散发出的锐气,锋利、坚硬、冷酷,如同出鞘的剑刃,遇者披靡。 明殊捂着胸口默默转脸,这一大清早的,世子爷的杀伤力太大,真心扛不住。 后面还在叽喳闹腾的众人一眼瞥见顾昀,也立时消了音,一个个老老实实去装车。 庆平侯府在江州的别院并不在江州城内,而在北郊栖霞山下。一山都是枫树,遍野青翠,庄前有一条丈宽明溪,玉带一样蜿蜒绕庄而过,风景十分优美。沿路处处可见戴着斗笠的农人,牵牛扶犁在田间劳作。水田里葱绿的稻苗高已过膝,随风摇曳如绿海生波,伴着埂上遥遥的歌声,让人原本躁动的心也平静下来。 溪边一路全是桃花,山下桃花开得早,繁花簇簇于枝头,粉白嫣红,开得甚是灿烂。微风吹过,花瓣被风卷起,轻飏九霄复为漫天花雨落于明澈溪水上,溅起点点涟漪,最后承着溪水一路向东而去。 明殊坐在车辕上,看着这美景春色,只觉心旷神怡,一切烦恼似乎都能随风而去。 几片桃花瓣被风卷着,落在了她的发间,映着她的笑脸,让人倏尔生出一股“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慨叹来。 哈少良挨着她坐着,看见她的笑容也有些失神:“怪不得爷要挑你,就你这长相吧,虽然比世子爷还差了不少,但也挺能吸引人。有你在身边,估计那些背后编排他的人多少要分心些。” 明殊手里拈着一根桃枝,轻轻抽在哈少良的肩头:“闭嘴吧你,就你能!” 骑在马上的顾昀好像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一样,正在此时转过头来,目光幽深,看不出喜怒。一片粉红花瓣倏然飞至,正贴在他微微上挑的眼角。 明殊的脸突然红了…… 好端端的,我脸红什么?! 明殊一边卸车,一边生闷气。一定是日头太大,自己被晒晕了头。别院的管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世子爷新招收的近侍。明明细胳膊细腿还是个少年的模样,可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那可是樟木大箱子,里头满满装着绸缎布匹。寻常一个壮汉扛一只箱子还要咬牙切齿费把子力气,可这位小哥居然一手提一只,轻轻巧巧就落地了。再瞅瞅庄子这边这几个腰酥腿软的小子……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白虎和玄武是顾昀最得力的亲随,归置杂物这种小事自然不能让二位爷动手。新晋四人组虽然资历浅如薄纸,可也总是世子爷亲自挑出来的人,地位不比寻常,别院上上下下的对这四位都是极为亲热奉承,把四人别扭得够呛。 陈石是个老实人,贵喜有眼力界但胆子小,哈少良只有一张花花嘴,向来眼高手低。 最后挑大梁做事的,竟然是四人里年纪最小的明殊。 顾昀带的东西并不算多,可是明殊对别院格局不了解,又不认识人,在管事的帮忙下,把一切归置清爽也花了近两个时辰。 别院是个五进的大院子,后头还带着个小花园,明殊和陈石他们住在第四进的偏屋,离顾昀的院子只隔了一道月亮门。玄武和白虎跟顾昀住在一个院子里。别院里另有正付管事各一人,洒扫的丫头和小厮各六个,还有厨下、花匠和护院,杂七杂八也有近三十口子人,都挤在外院里住着。夜里除了巡夜的,根本没人会进后院来。 明殊忙了大半天,一头一脸的灰,身上痒得很,实在想找个地方好好洗洗。那三个男人直接在院子的井边打水冲澡,还连声地唤她过去一起洗。年轻人火力壮,虽然现在是三月天,他们还是脱净了衣裤,等不及厨房抬热水来就你一瓢我一桶的互相泼水玩。 明殊哪里会肯去看这三个精赤的男人! 虽说小时候在庄子里没少见过光着腚坦蛋蛋的娃娃,但那时候她自己也还是个娃娃,乡下人百无禁忌没那么多讲究。现在她长大了,也没有坦蛋蛋的小娃娃能看……明殊情绪十分低落,拿着木盆装着换洗的衣裳就要出门。 “天都快黑了,你要去哪儿?”陈石肩膀上搭了块手巾,扬声问她。 明殊脸也没敢偏一下,别着视线说:“井边太挤了,我出去转转。” 哈少良舀了一瓢井水兜头浇下,冰凉的井水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嘴里嘟囔着:“你长的像个姑娘吧,性子也像姑娘,随便冲冲不就得了,没见过像你这样爱干净的。” 贵喜戳戳他,低声说:“哎,你以后少说像姑娘啥的,世子爷忌讳这个。” “我说小明子呢,又不是说爷。” “嘴上带点把门的,说谁都不行。你是顾家出来的,当比咱们这些半途儿来的更清楚明白。”贵喜指了指前院的方向,“白虎跟我们说的那些话你都忘干净啦。再说了,明殊算是自家兄弟,他听着也不会高兴。” 俩人还在嘀咕着,明殊早跑远了。 天色昏暝,炊烟袅袅,田间路上不见人影,明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游到落满桃花的溪水里快速洗了把澡,顺手还捉了两条鲜鱼,然后神清气爽地往回走。 鱼扔在石桌上“噼哩啪啦”地直跳,把馋虫勾出来好几条。他们去厨房要了些盐末胡椒,几个人跑到溪边,又去捞了几条鱼,刨坑搭火烤起了鱼。 明殊有把烤鱼的好手艺,没多久,那扑鼻的香气就传出老远,竟然把玄武和白武两个也给勾出来了。 六个人围坐一圈,篝火旺盛,舔红了他们年轻的面容。洗净的鲜鱼没有去鳞,刷上油在火上烤得嗞嗞作响,鱼皮下鲜嫩丰腴的鱼脂慢慢从鳞片里渗出来,滴入火中炸出一串火花。 盐末和胡椒适时均匀地洒在鱼身上,与沾满桃花香气的鱼肉鲜香混和,勾的人馋津大盛。 色泽金黄的烤鱼鳞片酥脆,鱼肉鲜嫩,一口咬下去,口感和滋味达到了绝妙的平衡。 隐约间,听得院里响起清越的笛声,婉转悠长,仿佛流云拂翠,似泉出深谷,几个乡下土包子都没听过这么好听的乐音,一个个听得有点发痴。 “你怎么了?”哈少良拿胳膊肘捣了捣明殊,明殊回过神,伸手一抹脸,一手的冰凉,她听曲子竟听到哭了。 一众人等都看着她,她拿袖子抹了把脸,神色黯然:“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家了……我……大娘,最喜欢哼这曲子。” 双燕归飞绕画堂,似留恋虹梁。 这曲《燕归梁》是奶娘在她儿时哄她入睡最常唱的曲子,没想到今日在江州竟还能再次听到。只可惜曲在人亡,待她温柔又贴心的奶娘已在火中化为飞灰,此世再难见到了。 明殊心头酸涩痛楚,眼泪又止不住扑簌簌往下落。 “这曲子挺好听的啊,你干嘛要哭嘛。”哈少良不解地问。 “是世子爷。”玄武拿洗干净的叶片包了一条鱼,叫白虎起身,“送条鱼给爷尝尝鲜。” “明殊,手艺不错啊,回头肯定有赏!”白虎安慰似地拍拍明殊的肩头,“别顾着想家了。你这几天好像又窜个子,袖子都短了,回头叫人给你把衣服放放。” 明殊点了点头。 正文 第8章 冒名 一夜无话。 第二日起来,四人跟着白虎继续日常练功。这边马步才扎上,那边玄武就过来叫人。那三位可怜巴巴看着本应同患难的小兄弟拍拍衣服走了,只觉得腰酸腿疼更难熬时间。不觉在肚子里把心狠手辣的冷面教官白虎翻过来覆过去地骂一通。 明殊进了书房,顾昀正背对着她在书架上挑书。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屋内细微的浮尘上,泛出柔和的金黄色光晕,桌上放一只瑞龟吐泉砚,砚中半洼墨汁在晨光中吐出淡淡的墨香,青田石麒麟镇纸下压着一方素笺,上头干净的很,没有一点墨痕。 “坐吧。” 顾昀抽出一册书,自顾自地翻看着,并没有去看明殊,而是很随意地点了点边上,示意她自己找椅子坐下来。 明殊现下的身份是顾昀的亲随,是下人,是仆役,不过顾昀待她的态度却有些奇怪,这样让她随便坐下说话的架式不像是对下人,倒像是对朋友。 明殊一时摸不透这位主子的想法,只能行了礼,然后拿半边屁股挨着椅子,谨慎地看着顾昀的脸。 卸除了面罩,朦胧的日光将他白皙的面庞染上一抹浅金,原来有些犀利的五官看起来变得柔和许多,明殊看着这张脸,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虽然是女孩子,但五官英挺,年纪尚小,骨骼也未全长开,所以扮成少年并不打眼。顶多被人说长相偏阴柔,却不会被人当成女子。可是顾昀这张脸实在是过于漂亮,若不看他高大修长的体格和硬朗的肩背,单看一张脸,谁也不会想到是个堂堂男儿。 估计他小时候不知道因此受过多少打击,被多少人笑过像女郎,所以长大了才会打副狰狞的黑面罩将面容遮住。 想想竟还有几分可怜呢。明殊面上老实,腹内早已天马行空,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直到顾昀拿手指敲了敲桌子,她才回过神来。 “昨儿鱼烤得不错。” “啊?哦!是。”明殊有些愣神,好在反应还算快,“那是小时候陪着师父四处游历时练出来的。” “你师父是姓魏吗?” 冷不丁听着顾昀问,明殊被吓了一跳。 “啊,不是,师父他没说过,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 顾昀不置可否:“无妨,不过随口一问。” 然后二人又无话可说,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顾昀坐在椅上慢条斯理地看着书,修长手指翻动书页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一室安宁,让明殊益发坐立难安。 “明殊。” “小的在。”明殊打了个激灵,立刻跳起来躬身应道。 “坐下说。”顾昀总算肯把书合上了,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明殊,看得明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一路,我给了你不少机会。” “啊?”明殊一头雾水,不明白顾昀在说什么。 “你卖身进将军府不过是为躲避什么人。”顾昀将手上的书扔到案上,抬起双目看向明殊,“如今我已将你带出中山郡,行至百里之外的江州,天高海阔,你哪里去不得?” 明殊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 “以你的身手,去哪里都可以过得不错,又何须委身为仆,俯仰由人?”顾昀唇角微扬,勾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若被你师父知道,不知要如何痛心。” “呵呵。”明殊干笑了两声,直白地摇头,“爷您说什么呢,小的听不太懂。” 顾昀道:“心里明白就成。我对白虎玄武吩咐过,这一路只要你想走,他们必不会拦,可是你一直没有走。我便以为你想随我一起回京城。只是前日叶榛向我要你,你却没有点头。虽说他的玩笑之意大些,但跟着他却比跟着我要好,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殊抽了抽鼻子,果断摇头:“不明白。小的是世子的人,怎么可以半道上跟了旁人?” 顾昀瞥了她一眼,面上沉静的很。 “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也好提早安排。” “你是否随我进京之后便会自行离开?” 明殊怔住了,想也不想就摇头:“不走。您进京之后不是还要去黑山大营吗?” 顾昀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原来你想从军。也好,男儿有志不在年高,以你的身手,从军也是条好出路。” 等等,怎么变成从军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明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顾昀秀丽的脸上露出的一点欣慰之色,艰难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反正离京城还远,离黑山大营也还远…… 怎么都觉得顾世子今天怪怪的呢! 正想着,果然听见顾昀说:“你那张户纸,是从哪里骗来的?” 明殊愕然看他。 顾昀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会一点不查便收你们做近侍?”他在桌子摸了一只细竹管,在她眼前摇了摇,然后轻轻拔开木塞,从里头抽出一张细帛。 “你交的户纸是真的,明殊也确有其人。”顾昀说,“我派了人去当地详查过,明家独子生来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三年前父母意外去世,他便外出讨生活。他的两个远亲和邻里所述的明殊样貌与你倒有几分相似,却断不会缩骨功,更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明殊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最后有人见到他是在元月,郡府外五羊镇,他在镇上一家酒馆做伙计,因生了重病被店主赶走,当时身旁有一少年相伴……那少年,就是你吧。” 您都打听得这么清楚,还有什么好问的? “这个叫明殊的人,现在在哪儿?”顾昀敲了敲桌子。 明殊紧抿着唇。 “你的真名叫什么?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人。” 顾昀看着她,过了许久,明殊才拿手点着自己的胸口:“我就是明殊,那个少年,已经过世了,我亲手葬的他。” 顾昀倒也不逼她认,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哦。” 明殊等了半天,见顾昀又没话说了开始翻书,可是人家不让走,她也只能等着。她一直只用半边屁股坐着,不一会就觉得腿脚发麻,只能把屁股挪了挪,小心翼翼地调整坐姿。 过了好一会,顾昀抬头,神色淡漠:“你怎么还在?” 明殊:“……” “出去吧,让厨房送点吃的来。” 明殊僵着腿从书房出来,简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出了院门,正见着哈少良哼哼唧唧地被陈石和贵喜两个人架着胳膊走,两条腿弯着,像只鸭子似的。 “哟,你腿怎么了?一瘸一拐的。” “世子爷叫你上他那儿扎马了?”哈少良瞧见明殊的样子,心里头本还存着的一点不平立时烟消云散了,“就是嘛,咱们一道来的,总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明殊懒得解释,拿手揉臀皱着眉对白虎说:“世子爷说要点心。” 白虎瞥她一眼,坐在石桌上双手抱胸:“那就去呗。” 明殊:“……” 哈少良两腿还伸不直,要陈石和贵喜架着活动筋骨,白虎又一副大爷样根本支使不动,明殊没法子,只能踢踢腿弯弯腰,自己去厨房了。 厨房里头倒备着几样点心,因这别院很少有人来,请的厨子手艺不精,特别是点心只会做猪油千层糕和糖心饼,个头大,又油又甜,明殊在厨房里掀锅揭盖,都没找到能衬得上顾昀的点心。 拿着现成的点心送过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顾昀那样的人,吃这样粗糙的点心,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不管如何,顾昀是帮她解决困境的人,虽然个性冷淡,但对她这样来历身份皆不明的可疑份子态度十分宽松大度,一不刨根问底,二任来去自由。换个人估计早就把她送到官府或是直接赶出府去了。 这样想想,顾世子其实人还不错! 厨房外头一株桃花开得正艳,明殊眼前一亮,挽袖洗手,去院子里摘了小半盆桃花。 顾昀等一盘点心足等了一个时辰,好在他于生活上并非挑剔之人,说要用点心也不过是随口支使,看不得明殊逍遥罢了。但他也没想到,明殊这小子还会亲手做了点心送上来。 青釉烧蓝的莲花盘里,整齐叠了五只杯口大的米糕,做成桃花状的糕里掺了澄粉,晶亮半透,露出里头红色的馅料。花瓣处染成嫣粉,娇俏可爱。莲花盘边放着一只同釉莲花小盏,里头倾了半盏清茶,雾气袅袅,茶汤上浮了一朵半开的新鲜桃花,别有一番趣意。 顾昀颇为意外,没想到这个小小少年竟然还会做糕点。 “跟我……大娘学的,您尝尝看?”少年目光清澈,抱着托盘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几分青涩几分期盼还有几分自得,“我以前做过几回,庄上的人都很喜欢呢。” 顾昀拈了一块糕,入口绵香弹牙,米香混着淡淡的桃花香气,清淡微甘。待咬破了外皮,里内包裹着的玫瑰花酱的甜香浓郁而霸道地占满了口腔,却又并不会甜得发腻。最后再喝一口桃花茶,微涩的茶水将那些淡香浓甜一并压了回去,只留下丝丝回甘。 果然不错。顾昀对明殊点了点头,就看见那少年灿然而笑,那笑容就如窗外的日光,通透明亮,没有一点阴霾半点心机。 看着他的笑容,顾昀觉得自己心口也敞亮起来,是啊,天宽地阔,云舒云卷,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这糕不错,有赏。” “那是,我做了大半个时辰呢,院子里那株桃花树都快叫我捋秃了。”明殊得意洋洋。 顾昀的脸顿时黑了。 “你说什么?” 正文 第9章 借口 因为明殊把院子里的桃花捋秃了所以没得晚饭吃这种事……咳咳,其实一点不值得同情。 一边嘲笑她一边偷偷藏了白馒头给她的哈少良和跑去厨房又偷拿了不少调味料的张贵喜两个,就丝毫不觉得捋秃了半棵桃花树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坐在别院墙外的溪水旁,就着桃花鱼扑鼻的香气,小伙伴们十分有爱地宽慰明殊,却没哪个想起来跟她换个班,让她也能有空多吃两条鱼。 真是累觉不爱。 更别说吃到最后,玄武和白虎这俩为虎作伥的狗腿子竟然也大摇大摆挤过来,吃了喝了还打包带走,行径嚣张,简直可恶! 那三个小伙伴竟然还各种羡慕嫉妒恨地说什么小明子入了爷的眼,以后就要红了,升了,有前程了。 哈少良那丫一边吐着鱼刺,一边假惺惺抹泪,拿腔作调地叫着什么“小明爷求包养!” 等明殊吃完气饱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心都累瘫了。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着那个叶季明跑了呢! 到了第二日,明殊早上起来就有点不大对劲。头重脚轻眼前直发黑,她这小身板被师父可劲儿锤炼过,都有七八年没尝过生病的滋味了,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发了热。 这一病来势汹汹,把同屋的三个小伙伴吓得够呛。请了大夫来诊脉,灌了药下去拿被子捂着,直到了傍晚,身上才开始发汗。 还是明殊自小锻炼身体底子好,药效一起,身上汗如雨下,没一会功夫从里到外都湿透了,人也清醒了许多。 这才刚一醒过来,就看见张贵喜手里握着绞干的热手巾,陈石掀着被子,哈少良正下手解她腰带…… “啊!” “砰!” “哐当!” “哎哟我的妈!” 奉命过来瞧瞧明殊好点没有的玄武刚进院子就被里头的响动吓了一跳。 一推门,地上滚着一只铜盆,水洒的到处都是,陈石半边脸肿着,哈少良一只眼乌青,都倒在地上,只有贵喜一人儿站着,手里拎着条手巾,哆嗦得跟着小鸡子儿一样,脸色煞白。 “怎么了这是?” 贵喜带着点儿哭腔说:“我们只是想给他擦擦身……” 明殊抱着被子,一头一脸的汗,头发都湿得打绺儿了,不过现在是完全清醒过来了,瞧着这一屋子的乱,脸上尴尬得不行。 “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人就有这么个毛病,迷糊的时候一有人近身就控制不住要揍他。以后你们还是离我远着点儿,省得被我误伤了。” 这都是什么怪毛病啊!哈少良捂着乌青的眼,张嘴要骂,但看着明殊通红着小脸,又是作揖又是赔笑的道歉,觉得自己要再跟他计较显得太不男人,只能恨恨地把地上的铜盆又踹到一边,嘴里嘟囔两声,就算放过他。 “你这毛病也忒吓人了……”唯一没被明殊揍的贵喜心有余悸地拿手巾抹自己个儿额头上的汗,“等你以后成亲娶媳妇儿了可怎么办?这不得把媳妇揍死,这要是传出去,哪家闺女敢嫁给你……小明兄弟,这有病得治啊!” 有病得治! 四个人有志一同,用充满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小明子将来形影相吊,孤寂一生的悲惨命运。 明殊手抚着额角,娘喂,差点漏馅儿啊,吓死本女侠了! 眼珠儿转了转,明殊当下编了个儿时凄苦颠沛的故事,说她小时候受过伤,后背被火烧了一大片,落了很丑很大片的疤,后来有高僧给她算过命,说她这片疤痕是她的姻缘印,要是被谁瞧见了,就得跟那人成亲才能破厄,否则,看到的人和被看到的都要被厄运缠身,不得好死。所以她才这么紧张,死也不肯当着人前露出身体,就怕不小心害人害已了。 虽然这话编的有点假,但在本朝,人人都信僧佛或信道,更是信命理之说,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应验了可没第二条小命去悔。 哈少良咽了口唾沫问:“难不成看到的是个男人,你也要跟他成亲。” 明殊一脸痛苦:“是啊,你说这得多坑。” 坑,天坑,坑死人不偿命啊! 所有人都理解了。 “真是辛苦你了兄弟。”贵喜一脸沉痛地拍拍她的肩。 “那你可得把衣裳都穿严实了!”哈少良声音儿都发颤。小明子长得是讨人喜欢不假,但要自己跟他成亲,呕,想想都要吐了好吗!老子想要的是胸大屁股翘的圆润姑娘啊啊啊! 陈石想了想,半晌才出声:“以后你洗浴,找个单间儿,跟我们说一声,免得不小心误闯了。” 看一眼可就误终身啊,这可千万大意马虎不得。 明殊点头如捣蒜,陈大哥果然是她命中福星,每回说话都特别到位,简直不能更有默契。 最后玄武总结性发了言:“你们也不能只顾着自己,你们是知道的避开了,万一有旁人不小心误闯误看了可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四人一起看他。 玄武清了清嗓子,很真诚地对几人说:“我看这样,以后这明殊要洗澡擦身什么的,你们仨轮着派一个人守在门口看着,别让人进去。你看,万一进去的是个漂亮小姑娘也就算了,要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明殊这一辈子就毁了,你们忍心吗?” 不忍心,必须的! 三人紧紧握拳! 小明子的终身,我们仨一定会好好守护的! 玄武很满意,支使三人去端热水让明殊洗洗,然后转身—— 就把这事当个笑话说给白虎和顾昀听了。 “那仨嫩头小子,居然被这种话给糊弄的杠杠的,等下回明殊那小子洗澡,我定要潜到里头瞧瞧那什么姻缘印,有多吓人。” 白虎兜手在他脑门子上敲了一下:“他既这么说,身上定是有什么不能与人看之处,你混闹什么,跟你有关系吗?万一真看到他人隐秘,你待如何?说还是不说?瞒还是不瞒?到时候说不定你左右为难,觉都睡不安生。再说了,万一他没说慌,那玩意儿真的看了就要走霉运的可怎么办?你还真要跟他成亲?” 玄武瞪大了眼睛:“不能这么邪乎吧……卧槽。” 顾昀说:“有些隐秘的门派会在门下弟子身上烙上印迹,他不愿意让人看到也属正常。许是门中有规矩,许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来历。” 白虎:“那,属下去探探?” 顾昀看了他一眼:“当然,也不排除有姻缘之说,如果你心喜明殊,他又乐意跟你成亲,我不反对。” 白虎的脸立时绿了,玄武在一旁捂嘴偷笑,此事便就此揭过。 明殊解决了一桩人生大事,又出了一身透汗,觉得浑身轻松,肚子便咕噜噜叫唤起来。她身上热度刚退,不能吃那些荤腥物,嘴里又馋,便自己溜去了厨房,想熬锅蛋花粥来吃。 厨房大娘那儿可巧正煮着碧梗米的白粥,明殊摸了两个鸡蛋,拿筷子打散,加了点盐末,慢慢淋在刚移下火还在翻滚的白粥上。 蛋液遇热就凝固成蛋花,被她拿筷子搅了搅,雪白的粥融了鲜嫩的蛋花,泛出可爱的金黄色。 最后她细细切了点葱花洒在上头,白粥黄蛋翠绿的葱花,再淋一点点香胡麻油洒一小撮盐末儿,这一锅简简单单的蛋花粥就做得了。 扑鼻的香。 明殊喜滋滋地拿只小马扎坐在厨房门口,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捧着粥吃得畅快极了,额上也渗出细微的汗滴。 顾昀经过时,正瞧见散着发坐在门口的小子,双唇红润,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细白的胳膊,额上细细的汗在阳光下微微的闪着光,眯着嘴,一脸的幸福满足。 那笑容仿佛能感染人一样,让整个小院都变得暖洋洋的,让人心情轻松,浑身自在。 顾昀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在他还没觉察之前,他的双脚已经迈进了小院,停在了那个笑嘻嘻的漂亮小子面前。 “吃什么呢,这么香?” 明殊“噌”地跳起来,拿袖子抹了抹嘴:“世子爷!” “这是什么?”顾昀扬了扬下巴,看着她手里的瓦罐。 “蛋花粥。”明殊老老实实地回答。 “闻着还不错。”顾昀眉头微挑,“我正好有点饿了,给我上个这个粥。” 当人下人就是这点不好,上头人一点也不体恤啊,见什么要什么,我大病初愈呢,您跟我抢什么食儿啊! 明殊翻着白眼儿二进厨房去给主子熬粥。 当然,主子吃粥不能像她那样抱着个粗瓦罐吸溜,怎么着也得找只甜白瓷的精致加盖小瓮,再配上二三个精美小菜,荤素搭配,有红有绿,再摆着漂亮的造型才能合主子身份。 等一切弄好,明殊提着食盒往顾昀的书房走,还没进院子门儿呢,就看到远远的来了一队人,当先那个似一团明艳的烈火,风一般卷着扑了过来。 “顾昀!顾昀!你给我出来!” 那人跑到书房门口,却也不推门进去,只在门外头跳着脚地叫唤:“我知道你躲在里头,怎么着,不敢出来见我?你心虚什么?你也会知道怕了?出来,你再不出来,我让人掀了你家的屋顶!” 乖乖,有好戏看了! 明殊精神一振,麻溜地把身子缩到墙根底下,抱着食盒,双目炯炯。 嘿嘿,有奸情啊这是! 正文 第10章 云霓 在外头叫骂的是个姑娘,是个非常泼辣的姑娘,是个相当相当漂亮又泼辣的姑娘。 她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一身云霞红的宫裙,外头罩了件银绣遍地海棠的银红纱衫,系了条猩红斗篷,头上梳着高髻,配着嵌红宝金海棠的一套头面,粉面带煞,杏眼含威,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贵门千金。 贵门小姐们明殊见过的不过两手之数,不过像这样凌厉霸气外露的千金小姐,明殊估计全大盛朝也找不出两手之数的来。 何况她此时对上的是堂堂庆平侯世子,安阳长公主的嗣子,还能这样霸气侧漏,一定不是个寻常官家的女儿。 “云霓郡主。” 书房门一开,出来的不是顾昀,竟然是玄武。 玄武依旧是那身青色箭袖的打扮,眉目英挺,一如既往地当着外人面表情冷漠,跟白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兄弟俩。 “世子爷在更衣,请您稍待。” 大约是因为骂了半天出来的不是正主儿,云霓郡主见着玄武的时候声音一噎,竟然就偃旗息了鼓。 实在让明殊很意外。 难不成玄武有特殊的让人闭嘴的技能?这样霸气的姑娘见了他的面儿都能消停了。 “顾玄武,怎么是你?”声调儿这么一降,十六七岁少女特有的明媚娇嫩的声音就回来了,跟方才气势汹汹震天吼的声音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发出来的。“咳咳,你家世子呢?” 都跟你说过在更衣了,难不成郡主你耳朵有病? 玄武没说话,只是将身向旁让了让,露出身后负手站着脸色十分不好的顾昀来。 当然,顾昀此时是戴着面罩的,这脸色十分不好的论断,完全是明殊想像出来的。 像顾世子这样成天冷冰冰的家伙,被人当面儿这样挑衅,脸色能好才叫奇怪,怪不得这么久不出来,敢情是要拿面罩把脸遮一遮。也对,就算他是侯府世子,对方可是郡主的身份,爹大一级压死个人呐。 明殊不厚道地想。 顾昀:“……” 顾世子一个字也没说,只拿着能冻死人的眼光看着她,云霓郡主刚刚的嚣张就像阳光下的露珠,咻的一声通通跑没了。这时不像个泼妇,倒似个千金闺秀一样搅着衣带噘着嘴儿。 “顾昀你太不地道,来了江州也不叫人给我送个信儿来。”云霓郡主说着,偷眼儿去瞧顾昀的面色。 当然,隔着面罩,啥也看不出来。 “哼。”顾昀轻轻哼了一声,睨着她,“有事?” 云霓回头看了看她带来的人,那些侍女仆妇们一个个垂着头,躬着身,气儿都不敢出粗了,像鹌鹑似地缩在那儿,她咳了两声,对顾昀说:“咱们进去说。” “事无不可对人言,郡主有事就在这儿说。” 云霓跺脚,心说,要是能对人言,我还用那么大张旗鼓地骂上门来?不找抽嘛! “真有事儿!”她柳眉一竖,双手插腰,一副马上就要开骂的架势,却在那儿不住给顾昀使眼色。她带来的下人们都在她身后,自然看不见她的举动,可明殊在一边儿躲着,看得真真的。 眼见着这位郡主的眼角都要抽抽没了,顾昀却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半点不为所动,就是不肯让云霓郡主进屋跟她单独谈。 明殊摸着下巴思衬着,莫不是这位郡主落花有意,咱们世子爷流水无情? 不会吧,这么漂亮的姑娘,还是宗室女,换旁人早扑上去了,世子爷真就不动心? 云霓郡主媚眼抛给傻子看,心塞得不行,但好不容易出来这趟,要不把话对顾昀说清楚了如何肯甘心。 “顾昀,你别以为江州离着京城远,你在京里说我的坏话我就不知道了。”云霓郡主声音很狠,但表情无辜,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顾昀,“不就是去年在宫里跟你吵了一架吗,就值得你那样在外头坏我名声!我就是骄纵,就是蛮横了怎么的,皇祖母都没说过我一句重话,你算哪根葱,也好来对本郡主指手划脚的了!” 郡主身旁的侍女一脸尴尬地去扯主子的袖子。 虽然顾昀只是庆平侯世子,但安阳长公主是在太后跟前儿养大的,一向得太后喜欢,又因着驸马冤死,皇家对她有一份歉疚,所以这位长公主在京中地位与别的长公主们相当不同。谁都知道顾昀虽然不是长公主的亲儿子,但长公主把这位嗣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这位爷,就算是跟皇子们打架也从来不犯怵,惹恼了他,才不会管你是不是江州王的女儿,揍你可没商量的。 只是郡主从小娇养,向是无法无天惯了的,就这样打上门来,回头叫王爷王妃知道,不活扒了她们一层皮去。 “郡主,有话您好好说,好好说啊。” “是啊,好歹您跟顾世子打小一道儿长大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云霓喘了两口气,对顾昀说:“我当然不是那心胸小的,只要今儿个顾昀你给我道个歉,这事就算揭过去了,不然我跟你没完。” 顾昀神色不动,淡淡地说:“哦,道歉是吧,好,我道歉,而且我发誓,以后不管是不是在京中,都绝口不会再提云霓二字,这样可好?” 别啊,您别应得这样快啊!你都这样说了,我该怎么跟你往下说正事啊! 云霓郡主急得满面通红,眼瞅着都要急哭了。 明殊在一旁躲着偷眼看着,都觉得有点不忍心。 这么漂亮的姑娘,一看就是瞒着别人有事来求你的,你怎么这么不知怜香惜玉啊,你看,你看,哭出来了啊喂! 在她身后的侍女们却都是松了一口气。好了好了,顾世子已经赔礼发誓了,郡主总不好再纠缠着闹了吧。传出去可怎么得了!咱们快点儿回去! 明殊摸摸脸,直起身垂着头,慢悠悠走过来:“世子爷,您要的粥!” 那边侍女们面露喜色,转身捧了只朱漆大食匣子来:“顾世子,这是咱们江州特产的袜底酥,郡主特特让人做来带来,送与世子您尝尝。” 收了礼,咱立马就走了。 上门来骂阵,居然还带着点心送仇人…… 明殊了然地看着那几个都愁出抬头纹的侍女们,再次感叹,这年头,给人当下人真心不容易啊! 面上却是一脸欢喜:“蛋花粥配着袜底酥,果然是再合适没有的了!” 顾昀横眉,瞪了她一眼。 有了明殊这么一岔,云霓郡主可算是进了屋里了,对这个横空跳出来给她台阶下的小侍从怎么看怎么顺眼,当然,赏了一个大大的荷包。明殊捏了捏,知道里头装着约八钱的银锞子,这回笑得更加真心,把荷包揣了就给郡主行礼。 顾昀身后站着玄武,云霓身后站了两个侍女。云霓一脸欲语还休,又不停给顾昀使眼色,顾昀却像是没看到一样,只顾着去揭粥盖子。 “怎么这么腥气?”顾世子十分不满。 “呃,凉了?”明殊探头。 “拿去重做!”顾世子把瓷瓮往桌上一墩,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明殊扁着嘴,这么明显就要把人往外头赶,让她怎么留下来好好听八卦? 云霓却是眼睛一亮,忙说:“哎呀我说小昀哥,你怎么让小子给你熬粥喝,男人粗手笨脚的会什么啊,我这俩丫头手艺都特别好,让她们给你做吃食去。”说着就要把她那两个侍女往外头赶。 玄武突然笑了起来:“如此甚好,我们这儿的厨娘只会做些粗陋的食物,世子爷这两天用的不好,都有些瘦了。两位姑娘随我来,麻烦你们了。” 真别说,顾昀自己长得漂亮,手下的白虎和玄武一个眉清目秀,一个俊朗端正,他这一笑,那两个侍女都红了脸,你推我让。 “快去快去。”云霓赶她们。 “那郡主,我们让外头的红袖和绿芍进来伺候?” “伺候什么?都外头给我站着。顾世子是我安阳姑姑的儿子,一家子亲戚又不用避嫌,你们当他能吃了我不成?快快出去,多做点好吃的,我也有点饿了。” 玄武把那俩羞答答的侍女给带了出去,云霓郡主又去看明殊:“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顾昀摘下了面罩扔在桌上:“你不避嫌我避嫌,总得多留个人在旁边,省得瓜田李下传出去难听。你别当我不知道,你父王当年可是跟我娘提过亲的。” “呵呵呵,”云霓干笑,“这不是没成嘛。” “是啊,你母妃嫌我是嗣子,不是长公主亲骨肉,觉得我配不上你嘛。” “不会吧,那么久的事了你现在还记恨着啊,”云霓撇了撇嘴,“我说顾昀,你不会真对我有什么想法吧。我可是心有所属的,你长得再漂亮我也不能动心。” 顾昀的脸更黑了。 啧啧,到底是从小娇生惯养出来的,马屁都不会拍,您能把“漂亮”换成“英俊”啥的吗?我保证我家世子爷不会生气! “你说哪家姑娘乐意嫁给一个长得比自己还好看的男人呢?”云霓郡主丝毫没觉察出来,还在自己给自己挖着坑,“所以你放心吧,我嫁猫嫁狗也不能嫁给你,天天瞧你这张脸,总有一天生无可恋拿把刀子自裁了,心塞得不要不要的。” “爷,吃酥!” 明殊实在听不下去了,赶手把那朱漆大匣子打开,捧了块袜底酥出来送到顾昀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