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1)诡异的牛皮纸 在父亲的葬礼上,三叔公把一份东西交给了我。这是用几十张牛皮纸一类的东西缝合成的薄薄的一本册子。日后当我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时,我再看到它时都会反胃。 三叔公说,父亲临死前反复翻看这本东西,一边念叨着我的名字,直到进入弥留状态。他还说,我是村子里仅有的三个大学生之一,说不定能看懂上面写了些什么。看不懂也没什么,他觉得这也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牛皮纸”上用黑紫色的墨水歪歪扭扭写满了字,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认出,这是荷兰文。于是扫描下来通过email发给大学专攻荷兰语的高中同学,他很快把翻译的文稿发给了我。 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份像蹩脚灵异小说一样的东西会将我拖入怎样的一个噩梦。 没有封面、没有标题,甚至于我一开始认为其中所说的都是些虚构的故事,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不全都是故事。 括号中的注释,都是我自己加的。 ***** 和明国相比,提图岛(原文是,Thitu Island,那位同学对时政不感冒,其实就是南沙中业岛)更加炎热,咸腥的、灼热的海洋季风从海上刮来,吹在我赤条条的身体上,让我想念阿姆斯特丹银行保险库中的冰凉。 坂本一郎(我在网络上查了许久,终于查到这人其实是一个海盗首领,也算得上是倭寇的头子,大概生于16世纪末,死于17世纪上半叶,是郑芝龙的手下。而郑芝龙就是收复台湾的那位郑成功的父亲。这位坂本一郎和郑芝龙一样,其实都是中国人,却发迹于日本,组建武装海商集团在大明朝东南沿海和东南亚一带走私贩运,奸淫掳掠。坂本一郎的中国名字,叫罗丰达,因为两侧眉骨下、眼睛上各有一颗很明显的黑痣,所以又被叫做“罗四眼”)和十几个手下也都脱光了衣服,在海岸边调戏刚刚从斯普拉特利(Spratly,南沙)海域抓来的十个渔民中的三个少女。 少女们哭喊着,躲闪着,但没有用处。她们的男性亲属在一旁被捆绑着跪地,有的在咒骂,有的低头沉默,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审判。而咒骂者凄厉的呼号,似乎反而更加刺激了坂本一郎这群野兽的性欲。 这些渔民的命运的确不妙,与尼古拉?郑(就是著名的海盗头子郑芝龙。当时许多加入海盗团伙的中国人都起了外国名字,郑芝龙的天主教名字,就是尼古拉)相比,坂本一郎从事的是更加野蛮、无耻、下作的营生——在南中国海和东南亚劫掠人口,向西班牙占领下的吕宋(就是现在的菲律宾)贩卖。 大约一个月前,坂本一郎率领一支巨大的海盗舰队,在明国东南沿海的舟山群岛登陆,劫掠了18个村庄,掳掠了3000多个渔民押送上船,准备送去吕宋,卖给当地的西班牙殖民点,换取西班牙人的军火再卖去日本。路上他们又顺道在巴达维亚、巴布亚新几内亚登陆,多劫持了几百个当地土著,准备一起送去吕宋。不过,最能卖得出价钱的还是明国人,他们勤奋、怯懦,据说面对屠杀时也往往会束手待毙,是西班牙人眼里最好的奴隶。 当时兴高采烈的海盗在波涛汪洋中得意忘形,连飓风的迹象都没有引起他们的警觉。结果滔天的巨浪和无法抗拒的飓风忽然降临,舰队被狂风吹散,被浊浪打沉,坂本一郎只率领了一艘八幡船逃了出来。我和他们一起,乘着那艘八幡船在南中国海漂泊着,食物逐渐吃完,清水也逐渐耗尽。正当我们要渴死、饿死之际,我们遇到了另一群正在捕鱼的渔民。 坂本一郎用最可怜的神态向渔民们乞怜,终于让这帮善良至极的渔民放松了警惕,驾船靠近。 当渔船上的男人们把他们为数不多的食物拿来分给我们时,坂本一郎和他的手下,包括我在内,留着感激的眼泪将食物吃了下去。 食物让原本濒临死亡的海盗们有了力气,有了翻脸的力气。 他们将这群救命恩人统统抓了起来。 这个时代的大海,从好望角到合恩角,从麦哲伦海峡到台湾(原文是Formosa,即“福尔摩沙”)、吕宋,属于那些敢于冒险的无耻之徒。哥伦布、麦哲伦、科尔特斯、皮萨罗,都是不折不扣的恶棍,但只有他们能主宰这个时代的这片大海。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海上出现坂本一郎这样的恶棍也是必然的。飓风让他失去了3000多个渔民和整支海盗船队,于是他要把这几个渔民卖到吕宋,换钱进行下一次的冒险,从而赢回自己不幸失去的一切。 我相信他可以成功。 此时,坂本一郎对我吼道:“小红毛,一块儿来找找乐子啊!”我扭过头去,沿着海边的沙滩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我喜欢女人,但在这明媚的阳光下和众人的注视中奸淫,对象还是曾经对我施恩的姑娘,这实在让我觉得恶心。 我在提图岛上走了一圈,发现这个岛其实还没有欧洲一个中等村庄大,岛上覆盖满了茂密的丛林。岛的周围都是浅滩,透过碧蓝清澈的海水可以看到十几米深处五彩斑斓的珊瑚和水母、鱼类。和斯普拉特利海域其他岛屿或岛礁一样,提图岛也是礁盘上冒出海面的岛屿,浅滩向外海水渐渐变深。坂本一郎的八幡船就停泊在距离岛屿两百多米处,他们不敢把船停得太近,否则可能触礁。来提图岛上休息时,都是用渔民的小船将人和东西运上来的。 从这里看过去,还能看到八幡船巨大风帆上的八幡大菩萨。我觉得很好笑,一群没有信仰的海盗,居然在自己的船帆上绣着如此巨大的一个神祗。 我有些后悔在台湾投奔了这群人,充当他们的翻译。我那时只是渴望更加刺激的冒险,却没有想到会卷入这样的罪恶。荷兰人对台湾原住民和明国在台湾的移民再不好,也不会像坂本一郎这样,虐待他们、蹂躏他们,更何况这些人说来也是坂本一郎的同胞。 除了荷兰语,我还能说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我本来在荷兰能够找到更安稳的工作。但我还是渴望冒险。哥伦布、麦哲伦,我渴望成为和他们一样的英雄。青春泉、七座黄金城、美人鱼、大海蟒,这些航海史上最迷人的传说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我觉得,我终将会为了自己血液中的冒险嗜好,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正在出神,忽然听到“轰”“轰”的两声响,有如惊雷正在远方滚动,脚下也开始能感受到轻微的震动,海岸边注满海水的池塘里,原本平静如同镜面,此刻也有了一圈圈的波纹。 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过头去,眼光还没有搜寻到声音的来源,头脑里已经能够判定:这是舰炮发射炮弹时的声音。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血红的残阳将天边的云彩都染成了粉红色,投射在平静的海面上变成跳动不止的怪影。就在天边尽头的远处,有一艘巨大的帆船正跌跌撞撞向着提图岛驶来,起初距离很远,只能看清一个轮廓,但很快这艘巨船上的一切细节都落入了我的眼界。 这是一艘典型的明国福船,头部尖、尾部宽,两头上翘,三根桅杆上是蒲草叶子编织而成的硬帆。这种船在明国的福建沿海比较常见,据说当初明国的大航海家郑和下南洋时,这种船是其船队的主力战舰。在我的远距离目测之下,这艘船从船头到船尾大约有十几米。 此刻这艘明国福船身上已经是千疮百孔,三根桅杆也已经被打断了一根。一艘西班牙大帆船就在这艘明国福船的左边,一侧的船舷炮门全部打开,其中伸出黑洞洞的炮口,不时吐出黑烟。伴随着黑烟,许多十几磅重的炮弹呼啸着击打向那艘可怜的明国福船,令其摇摇欲坠。更要命的是,射出的炮弹中有许多非常特殊,有的铜质炮弹落到明国福船甲板上后会炸裂,抛洒出许多滚热燃烧的石油脑,杀伤甲板上的人员;还有的炮弹被发射出去后在空中舒展开,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抛物线后落在明国福船的甲板上,如同一团烂肉一样摊在那里。那居然是腐烂的尸体——从16世纪开始,欧洲各国的海军和海盗就开始用尸体充当炮弹,一来是震慑敌人,二来是向敌人传播瘟疫,要知道一艘在海上行动的船只如果爆发瘟疫,上面的人必死无疑。 与西班牙大帆船相比,福船的最大劣势是机动力和火力。明国帆船用的是硬帆,如果帆面做得太大就可能使得重量太沉无法拉动,这导致明国帆船的帆面大多较小,最高速度也不过6-8节。以这样的速度,面对西班牙大帆船这样的远洋老手自然是追也追不上,逃也逃不掉。西班牙大帆船上装备了数十门加农炮,船舷上的炮口也确保大帆船能够一次性倾泻众多炮弹。而明国船只的船体在横向方向上的强度不够,不能承载大量火炮发射时的后坐力。他们只能在船头和船尾各安装一门大炮。 六年前,我和荷兰朋友从鸡笼港(台湾基隆的古称)出发,悄悄跃过明国的海防线,在福建沿海一带看到过建造福船的工厂。那时我就对一个朋友说,如果在靠近沿海的地方交战,明国人或许可以依仗人数优势,通过近身肉搏战压倒我们,但如果是小规模的接战,我们的一艘战舰可以轻易击沉他们的一艘战舰。 这一切如今就在我眼前上演着。 这两艘船都从北面向提图岛而来,刮的也是北风。因此只过了一会儿,我就对两者间的战局有了更清晰的了解。让我诧异的是,那艘西班牙大帆船的风帆上并没有画着哈布斯堡王室的双头鹰徽章和圣十字,而是画着一个容貌美丽的西方女子头像。这个女子有着日耳曼人深蓝的眼睛和坚挺的鼻子,两只眼睛中一只是蓝色,另一只却是金色。她的头发一半是黑色的,一半是白色的,看上去格外诡异。这艘西班牙大帆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清洗了,帆布上满是污垢,这个头像原本应该白皙的脖颈,如今却是污迹斑斑。 正文 楔子 (2)安提利斯海盗公司 这个图画让我心惊胆战,我不顾一切地跑向坂本一郎那里,嘴巴里大叫:“坂本,快走,咱们快走,离开这艘西班牙大帆船,离开这被鬼魂缠绕的大帆船越远越好。” 这个图腾所代表的,正是臭名昭著的安提利斯海盗公司。从印度洋沿岸到东南亚,在西方殖民者群落中无不流传着有关这个海盗集团及其诡秘图腾的恐怖传说。有人说,这个公司的成员都是从海底登陆的妖怪;有人说,这个公司风帆上画着的女子会在深夜从帆布上出来,在海上飘荡,勾引附近船只上的船员,吸光他们的血液;还有人说这个公司的总部在印度洋最深处的一块大陆上,那块大陆就是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见过这个海盗公司标识的人要么疯了,要么死了。从海战中幸存下来的人口中的呓语,在从印度洋到东南亚的西方殖民者中,成为了恐怖的传说。 坂本一郎他们此时也已经穿上了裤子,远远望着北方的海战。据我所知,坂本一郎的海盗团伙中也有一些船只曾经遭到安提利斯海盗公司的攻击。因此当坂本一郎他们看到西班牙大帆船上的巨大标识时,也都是吃惊不已,目光中都流露出恐惧。 北风越刮越大,将两艘船只向提图岛刮来,西班牙大帆船发出的炮声也是越来越响,到后面,震得我耳膜都几乎破了。我也逐渐能够看到两艘帆船甲板上都有人影跑来跑去,操作风帆。 本来明国福船的硬帆转动较容易,可以更加灵活地躲避西班牙大帆船的炮击,但明国福船的一根桅杆已经断了,如今只有挨打的份儿。西班牙大帆船越贴越近,用侧舷炮拼命射击,将明国福船打得千疮百孔,燃烧炮弹也让福船的甲板上和船体四周着起火来。我觉得,福船的整体结构已经遭到重创,西班牙大帆船再进行一轮炮击,就可以将对手击沉,或者彻底打碎。 就在这时,只听“咔”的一声,从明国福船的底部传出。随即,是“吱吱嘎嘎”一声让人撕心裂肺的声音,有如地心深处魔鬼的哀嚎。 我听得出,那是船底触礁的声音。提图岛四周都遍布礁石,明国福船在打击之下又失去了转向能力,触礁并不意外。 西班牙大帆船本来一直与明国福船并排而行,但发现明国福船触礁,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处于危险之中。甲板上的人哇哇乱叫着,将风帆侧翼对准了风口,风帆两边的气压差使得西班牙大帆船逆风北行,虽然并非是向着正北前进。 明国福船的机会就在这时候到了,这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机会。事后想来,或许触礁本身就是他们谋求这一机会的故意之举。 明国福船由于船体结构的关系无法安装侧舷炮,只能在船头和船尾各安装一门大炮,而且难以转向,这也是明国船只面对西方战舰时最大的劣势。我曾经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董事讨论过这个问题,结论是我们的战舰完全可以用侧舷炮轻易消灭来自明国的海上对手,前提是我们能够在短期内弥补数量上的极大劣势。 但这艘明国福船的特殊性在于,他的尾部安装的不是前装式火炮,而是一种来自地狱的武器——希腊火。 如同来自地狱的烈焰,一股巨大的火舌逆着北风从明国福船尾部喷射而出,瞬间覆盖了猝不及防的西班牙大帆船的尾部。木质战船最危险的敌人就是大火,刹那间,几十米长的西班牙大帆船上已经有一半着火了。即便隔了几百米,我也能听到西班牙大帆船上的船员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几个全身冒火的人影从遍布烈火的船板上跳入海中。船帆上的大火顺着北风呼呼作响,那个妖异的美人头颅,也被一片火焰吞没。过了一会儿,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团烈焰伴随着几个人的轮廓被冲上了半空——那是帆船中部的弹药库在烈焰的舔舐下爆炸了。 这一声巨大的爆炸等于是在这艘帆船和帆船上所有人的棺材板上钉下了最后一颗钉子。在这之后,“嘎吱吱”的声音陆续传来,西班牙大帆船的龙骨被炸断或者变形了,有如人被抽去了脊梁,船的两端吃不住分量,各自下沉,火焰中的西班牙大帆船成为了两截。 我目瞪口呆,倒不是因为西班牙大帆船的惨状,而是我从没料到,明国人会掌握这么古老而恐怖的武器。在8世纪穆斯林围攻君士坦丁堡的战役中,拜占庭帝国的海军在劣势下突然使用了“希腊火”,将黑色的火油点燃了喷射向敌人,一举扭转了战局。这种武器需要极高的制造技术和操作手法,因为拜占庭人其实就是希腊人,所以这种武器被称作“希腊火”。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帝国攻陷,拜占庭帝国灭亡,希腊工匠们在穆罕默德二世下达的屠杀令中被消灭干净,自此之后这种武器的制造方法便湮灭于世了。 没有想到,700多年后,我能够在遥远的南中国海再次看到这种传说中的武器。 西班牙大帆船哀嚎着沉入了海底,它身上的火焰一度将已经晦暗的天空照得通红,有如在北面又出现了一团红日。但最终,这艘邪恶、下流的海盗之船消失在海面上。 坂本一郎和他的手下同时欢呼起来,安提利斯的船只被消灭总是一件好事。我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我的心很快就又被揪紧了,坂本一郎将目光投向已经触礁,正在缓缓倾斜的明国福船身上。他一边看着,一边用左手摸他左边眉毛下的那颗巨大的黑痣。每次他做这个动作,就说明他看中了什么东西,要开展他海盗的勾当了。 “要不要上去看看有些什么便宜可捞?”显然,坂本一郎的手下对他十分了解,因此这样提议道。 坂本一郎“嘿嘿”冷笑了两声,叫道:“小六、小八,你们在这儿看着这几头老牛和嫩羊,其余的,随我过去!我看这条船吃水蛮深,说不定有什么宝贝!老天不长眼,咱要发财只能靠拼命!” “老牛”说的是他们劫持而来,要卖到吕宋去当苦役的男性渔民;而“嫩羊”指的是那些被劫持来的女性,她们到了吕宋,将成为西班牙人的性奴。 我本来不想跟着去,但坂本一郎一定要让我跟着。“这片海里到处都是红毛,比汉人都多,这船上说不定也有红毛,到时候得靠你帮我稳住他们。”“红毛”是他们明国人对我们欧洲人的称呼。 我无奈之下答应,和坂本一郎以及他九个手下乘了四条原本属于那些渔民的渔船,划着桨向那艘明国福船而去。 那艘明国福船已经完全失去了机动能力,静静地在那里,随着海水潮流的涨落一起一伏,并且逐渐向左倾斜——显然它是左侧触礁,海水正从那里不断地灌入。好在这艘船吃水较深,即便完全沉没船身的一半还是会露出水面。船的甲板上还有零星的火点,还能看到一些烧焦的尸骸——是船员的尸骸,还是被安提利斯海盗船当作炮弹发射上来的尸骸,这却分辨不清——的半截从甲板边沿垂挂下来。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了那艘明国福船的下面,海盗们将飞虎爪扔了上去,抓住福船的船沿,然后一个个迅速蹿了上去。他们来的时候手上都拿着一把大刀,双手攀爬时把刀叼在嘴里。 坂本一郎和往常一样,是第一个上去的。后面两个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两个海盗——松本和菊池。他们上到福船的甲板上后,其他人也在陆续上去,最后一个人上去后,他们扔下一条麻绳,将我也吊了上去。 身子还吊在半空里,我的鼻子里就传来一阵从甲板上飘来的、血腥和焦臭混合的味道,几乎让我作呕。 只听上面坂本一郎在吩咐手下。 “老规矩,精壮的绑起来做老牛。受了伤的一律不留活口。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老罗,你看,怎么都是小孩?”“妈了个巴子的,吕宋的红毛会出钱买烧焦的小孩吗?”坂本一郎的两个手下在问。 “小孩当然不要,统统宰了!” 我顿时觉得头皮炸了开来,一个个儿童惨遭海盗屠戮的场景开始在脑海中盘旋。我连忙抬头,对拉我上去的海盗大叫:“你们住手!让坂本一郎住手!” 刚刚说到这里,却只听上面的海盗开始叫唤起来。 “兔崽子咬我?”“啊!”“老子中飞镖了!”“是毒镖!” 我听得出,上面一片大乱。正在拉我上去的那个海盗,对我叫道:“你自己也拽绳子啊!快点!”我一抬头,正想对那个海盗说些什么,可眼前的情景几乎吓得我魂飞魄散。 那个海盗的脸的旁边,探出一个焦黑的脑袋。那个脑袋被火炙烤过的皮肤全是褶皱,就像一片片煤炭被覆盖到血肉上一样,一双血红的眼睛看下来,与我对视。 这个脑袋的大小,分明就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但血红眼睛里怨毒、凶悍的目光绝对不是天真无邪的儿童。那个海盗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这个怪物已经伸出黑乎乎的双手,一只搭在那个海盗左边的头颈处,另一只搭在他右边的脸庞。只听“咔”的一声,这个海盗的脑袋向左弯曲出一个极其夸张的角度。他的双眼刹那间瞪圆了,却失去了全部神采,然后身体一软,手一松,我重重地摔回了渔船上。 这个怪物裂开嘴,露出惨白的牙齿对我笑了起来。这笑容太过恐怖,让我浑身颤抖。但很快,这笑容就凝结在他脸上,一柄雪亮的大刀从它背后劈了过来,从右肩劈入,从左肋劈出。这怪物的上半截身子从船沿上摔下,头朝下直接朝我砸了过来。 正文 楔子 (3)龙牙武士? 我发出惊恐的叫声,就在这截身子就要撞上我脑袋之前,一把将它拨开。“咚”的一声,半截身子落在旁边的水中,一团黑紫色的污水带着腥臭从它被大刀劈开的断口处喷涌而出,将一片原本蓝绿色的海水染成同样的黑紫色。而我的身上,也染上了不少。 那个怪物还没完全死去,在海水中不停地挣扎,一双眼睛直瞪瞪看着我,射出恶毒至极的光来。这目光让我想到豺狼、野狗,和那些残忍的杀人兽。 过了片刻,那个怪物终于不再动弹,内脏从它横贯全身的巨大伤口里淌了出来。 这情景让我不寒而栗,我几乎没有力气继续站着,只能坐在小渔船上,扒着船沿呕吐起来。 甲板上的战斗仍在继续,海盗的呼喝声,刀砍在肉体和木头上的“咚咚”、“噗嗤”声,都传了下来。甲板上船沿的缝隙里,逐渐渗淌出液体——红色和黑紫色相间的液体,顺着船身向下流淌,腥臭刺鼻。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甲板上的喊杀声停了下来。四周除了海涛声,就是提图岛上留守的两个海盗的叫喊声。他们和我一样不知道船上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地叫喊,问坂本一郎要不要他们过去帮忙。但没有人回答,明国福船上没有任何回答。 我大着胆子,准备拉着从福船甲板边沿上垂下来的、飞虎爪的链条爬上去。在我直起身子的一刻,偶尔瞥见水中那具短小的、焦黑的尸体胸前有一样东西,正是这样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使我暂时停了下来。 我仔细一看,这是一块绿色的、晶莹的石头,我又大着胆子去触碰这块石头,发现它非常滑润。这块石头被雕刻成一个蛇头的模样,獠牙森绿,双目鼓出,蛇头顶部的一个圆环穿过一根金丝,挂在那个已经死去的短小尸体的身脖子上。 用明国人的话说,这东西让人一看之下,就觉得背脊发凉。 而我当时看到这个东西时,的的确确背脊发凉了。 难道戈马拉——这个从来喜欢在自己写的书中充斥夸张之词的西班牙历史学家,在这一点上没有撒谎?他描写的、有关科尔特斯征服阿兹台克古王国的所有篇章中最离奇的一章,竟然是真实的? 不会,绝对不会。 龙牙武士?这绝不可能,神话就是神话,传说就是传说,决不可能是事实。 我一边觉得戈马拉的书中肯定都是胡说八道,一边却颤抖着双手,从那个短小尸体的胸前,把蛇头石雕拽了下来,左看右看,看了约有三分钟,然后把它放进口袋里,开始沿着飞虎爪的铁链向上攀爬。 一方面因为力气不足,另一方面心里害怕——我实在不知道明国福船的甲板上此刻会是怎样的情状,因此一边攀爬,一边双臂剧烈颤抖,爬到一半便热汗直流,两条胳膊几乎再也没有半点力气。这时候我已经悬在半空,已经毫无退路了,我只能咬牙向上。当我最终爬到福船的边缘时,几乎已经虚脱,双脚踏上甲板,滑腻的鲜血立刻让我滑了一跤。我挣扎着爬起——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可甲板上的景象还是让我心里发凉。 甲板上全部是尸体——不,是残缺不全的人体残骸。坂本一郎总共带上来十五个海盗,但此刻甲板上我能够看到的,只有六七条手臂、差不多数量的人体躯干还有几颗在地上随着甲板起伏而滚动的头颅,甲板的起伏则是因为海水的推动——这些残骸都是正常人类的。从躯干上的服饰、手中握着的武器和头颅上的发饰可以看出,这些正常人类的尸体残骸都是属于坂本一郎手下海盗的。但这其中没有坂本一郎本人和他的两个得力手下——松本和菊池。那个刚才试图将我拉上甲板,却被一个小矮人拧断脖子的海盗,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找了好久,发现地上滚落的头颅中,没有他的。 除了正常的人体残骸,还有一些小人的尸体。这些小人和那个被砍成两段,半截身子落到海水中的小人一样,尸体不同程度地焦黑——那艘西班牙大帆船虽然已经沉没,它发射出的燃烧弹也已经熄灭,但其后果仍然存在。这些人——请允许我这么称呼,因为尽管它们并不像真正的人,但除此以外我找不到其他词汇来代指它们——第一眼看上去的确像是儿童,穿在身上的,没有被烧掉的衣服都是明国沿海那些小孩所喜欢穿的——但仔细一看,不由得令人发颤。它们双眼通红,没被烧焦的皮肤上全是褶皱,肌肉线条也十分分明,更奇特的是他们的肤色,那是一种淡绿的颜色,这使得他们竟然有些类似于青蛙。 这些小绿人有的被海盗的武士刀刺入胸膛,牢牢钉在甲板上,有的被海盗把头颅砍掉了半个,还有的浑身伤口死在地下,黑紫色的血水流了一地。但无论如何死法,它们的眼睛都是睁开的,血红色眼球中黑色的瞳仁似乎怒瞪着前方。 它们的头颈上,都佩戴着和我口袋中一样的蛇头石雕。 这些小绿人和戈马拉书上所写的龙牙武士是一模一样的。 我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大声呼叫:“坂本!坂本!松本!菊池!”没有人回答,只有海风掠过,将已经倾斜的桅杆上的风帆吹得猎猎作响。 我看到甲板中央有一个方形的大洞,一条楼梯通向甲板下方,好几条巨大的血迹都汇集到那里,似乎有好几个受了重伤的人被拖了进去。 我不敢去走那个楼梯,此时,提图岛上留守的两个海盗将他们所看押的那些渔民捆成了一串,绑在一棵树上。他们自己乘着一条小渔船向这条明国福船过来了。我想等他们过来再走下那条楼梯,因此先到船尾,先去看那个“希腊火”装置。 走上楼梯,来到福船尾部的作战平台,这里是整艘船最高的地方,平时可供明国的船长检阅水手,战时弓箭手可以在这里向靠近的敌船放箭。 可这艘福船的尾部作战平台上,却固定着一套希腊火的装置。那是一个有如大炮一样的东西,“炮架”分为两层,下面似乎是用来加热的炉子;上面放着一个炮管一样的物体,只是炮管顶部是一个比较细小的出口,尾部是一个手压泵。 一个小绿人只有身子没有脑袋地倒毙在“希腊火”装置旁边,我看到旁边船沿上有一个圆洞,边缘有很多黑紫色的血迹。很显然,这个小绿人是希腊火的操作者,它不幸被西班牙大帆船的一颗炮弹直接轰掉了脑袋。 我想到了拜占庭史书上有关8世纪穆斯林军队围攻君士坦丁堡的记述:“在圣母的注视下,我们同时按下了手压泵,黑夜的海面上瞬间被十几条火龙点燃。黑海的火油混合着粉末状的树脂,从金黄色的铜罐中喷射出去,将海水都燃烧起来。着了火的火油和树脂的混合物有极强的黏着性,一旦沾上,敌基督的船只除了被烧成灰烬,不会有其他选择……”于是我走到铜罐旁,伸出手去试探性地触碰,确认铜罐表面的温度不会烫伤我的皮肤,这才大着胆子垫起脚来,站到船的边缘,伸出手从“炮管”喷口处抹了一些残余的、喷射出去的燃料,在手中拈了一拈,果然粘稠无比,几乎把我两个指头都黏住了。 拜占庭帝国覆灭了100多年,希腊火大显神威的那场战役也结束了700多年,这些小绿人,或者说龙牙武士是从哪里弄到这种早就失传的武器的? 我正在出神,忽然间就觉得左边脚踝一紧,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一把抓住了。我低头一看,顿时冷汗直流。那个已经没有脑袋的小绿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左脚踝。我用力甩腿,可那小绿人手上的力道非常大,我根本无法甩开。情急之下,我坐倒在甲板上,也顾不得身体的疼痛,大叫着用右脚去踹那个已经没有头颅的小绿人。可那个小绿人非但没有松手的意思,似乎还朝着我的身上爬了过来。 就在我惊恐地大叫,并且手舞足蹈绝望地试图摆脱这个小绿人时,只听一声大喝,寒光一闪,一柄大刀从空中劈落,直接砍在小绿人的背脊上,这一下砍得极深,小绿人顿时就不再动弹,抓住我脚踝的手也松开了。 我立刻双腿猛蹬,摆脱了那个小绿人,抬头一看,只见坂本一郎站在我跟前,那柄把小绿人背脊砍裂的大刀就握在他手上。 我起先心里还定了一定,可当我仔细看清楚坂本一郎的样子,吓得又往后缩了一下。 只见坂本一郎浑身是血,既有鲜红色的血液,也有黑紫色的血液,脸上两道伤痕极深,最叫人惊惧的,是他右眼上钉着一个飞镖。那飞镖染满了已经凝固的血液,看不出它本来的颜色。只能看到它的形状大约是一片锐利的三角形。 坂本一郎苦笑了一声,说:“没想到在这儿丢了只眼睛,走吧。”拔下刀,走下了船尾作战平台。 我见他虽然身受重伤,说话却依然如常,而且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彪悍、利落,似乎还有一丝兴奋和喜悦,心理略微定了一定,于是站起身跟着他走。走到甲板上,却只见除了坂本一郎,其余刚才不见踪迹的七八个海盗都已经站在那里。除了这些人甲板上还有两个巨大的箱子。 这两个巨大的箱子,好像两艘缩小了的帆船一样,桅杆、船帆、桥楼一应俱全,只不过船舱似乎大得出奇,可以作为放东西的空间。我看不出这是哪个国家生产的、什么类型的船只。但根据我有限的航海知识判断,这种船只如果有实物,必然会在海上沉没。 这两个箱子外壳泛着金黄的光泽,似乎是黄金打造的。两口箱子的每一面上都刻了浮雕,其中一口箱子一面的浮雕引起了我的注意,浮雕的左面,是两排美人鱼,上半身是赤裸的女体,下半身是摆动的鱼尾,她们一起向浮雕右边一座山体上的城市看去,那座城市看上去十分庞大,有低矮的民房,也有巍峨的宫殿,但建筑风格十分独特,既不是西欧风格,也不是穆斯林风格,更不是中国式的。在浮雕最上面,是一条条曲线,代表着海面,似乎整座城市都是位于海底山脉上。 正文 楔子 (5)两口棺材! 在进一步的仔细观察后,我忽然得出了一个让自己也十分惊骇的结论:这或许是两口棺材! 的确,那巨大的船舱里,的确足可以躺下一个人。而且箱子顶板各自的四条边上,都有许多金属环,与顶板相接的四块板的上沿,也有许多金属环,这些金属环两两对应,用一种奇怪的、我从未见过的锁锁住了,从而将顶板牢牢扣在箱子上。除了棺材,什么东西还会有这样的设计? 但棺材里躺的究竟是谁?船形棺材,哪个种族的人会具有如此的创造力? 我还想看得仔细些,坂本一郎却已经开始大声呼喝,让海盗们把这两口棺材给带回去——这些海盗也认定,这是两口棺材。坂本一郎十分兴奋地告诉我,这艘明国福船的船底还有许多这样的黄金棺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仅仅打造这些棺材的黄金,就已经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可惜他人手不够,回到位于松浦津的老巢后,他会带更多的人来这里,将剩下的黄金棺材也带走。 海盗们七手八脚把沉重至极的黄金棺材运到八幡船上,每口黄金棺材都要同时用三、四艘渔船才能运载,因此一直忙碌了三个小时,在深夜才算忙完。坂本一郎看着这两个黄金棺材,兴奋得右眼的伤口里又迸出血来。他索性自己将飞镖拔了出来,扔在地上,一边捂着出血的伤口,一边继续高声指挥手下的海盗们忙碌。 我却看到,那只扔在地下的飞镖上,似乎有一种绿色的虫子蠕动,这情景让我打了个冷战。我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想把飞镖捡起来仔细观看,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海浪打来,八幡船甲板上一阵剧烈的摇晃,所有还在甲板上的海盗一个个全都东倒西歪。而那枚飞镖本来就在船的边沿,随着甲板的这一抖动,就从船沿的缝隙中,掉落到了海里。 坂本一郎指挥着八幡船,运载着两口黄金棺材和十余名劫掠来的渔民,离开了提图岛。他们的目标,是西班牙人在吕宋岛上修建的马尼拉城。在那里,他可以将劫来的奴隶,以及黄金箱棺材都换成金条或者金币。这个疯子丢了一只眼睛,却因为得到了许多黄金而兴奋莫名,居然整晚整晚不睡觉,一边喝酒一边疯狂地在甲板上狂呼呐喊,还无休止地蹂躏那些被他劫持来的女性渔民。我很快就知道,他这种表现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其性格中的彪悍和贪婪,另一方面更因为他的大脑已经受了重创。 但不幸的是,从提图岛离开后的第二天,我们就遇上了海上的风暴。狂风骤雨让我们在海上耽搁了整整十几天,之后又不得不在斯普拉特利海域的另一些岛礁上补充补给。这样一来,在海上接连两个多月,都还没能看到吕宋的影子。坂本一郎却是越来越沉寂,到后来,他要么喝酒,要么去侮辱那些渔民,要么就是站在甲板上呆呆看着前方。其他海盗也一个个话越来越少,只知道根据坂本一郎的吩咐闷头干活——奇怪的气氛正在八幡船上蔓延。 这天夜里,我在船舱里睡不着,于是走到甲板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不出所料,除了负责操作风帆的海盗,坂本一郎仍然站在船尾,手上拿着酒瓶。但今天的他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我,向着船后面的大海怔怔地看着。 我顺着坂本一郎的目光看去,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飘动的丝布的海面上,却看不到任何东西。我好奇地问:“坂本船长,你在看什么?” 坂本一郎说:“鬼船又要来了!它不会放过我们的!” 这番话让我吓了一大跳。倒不是因为话的内容,而是坂本一郎的嗓音十分怪异,十分尖利,竟然有些类似婴儿的啼哭。 “坂本船长,你还好吗?有什么不舒服?”我关切地问。 坂本一郎猛地伸手往船后的一个方向一指,尖声道:“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准备接战,准备接战!” 我看他似乎有些不太正常,就走到他身旁,侧头向他看去。而他也正好侧头向我看来,于是我看清楚了他的整个脸部,起先我对他脸上的一个变化觉得有些疑惑,当我明白这个变化到底是什么时,立刻吓得大叫一声,向后退去,脚下一个趔趄就跌坐在地。 坂本一郎的脸色十分苍白,几乎没有了半分血色。但这还不是最吓人的。他几天前被飞镖射瞎的右眼眼窝里,此刻正射出冷森森的红色幽光。我起先是大为疑惑,莫非明国人有什么药物涂抹在伤口上进行治疗时会发光,此刻被他涂抹在了眼上的伤口里?可我很快就看清,坂本一郎的右眼眼窝里,其实是出现了一只新的眼睛。黑色眼珠,红色眼白,和那艘明国福船上的小绿人——或者说是“龙牙武士”的眼睛是一模一样的,连那种怨毒、凶悍的眼神都没有区别。若说区别,就是这只眼睛和猫眼一样,能够在黑夜中发出光芒。而前几天碰到的那些小绿人,因为是在白天,它们的眼睛还没有机会表明是否具有这种特质。与此同时,坂本一郎的左眼,却还是正常的。 坂本一郎大笑起来,这笑声就好像金属的摩擦一样刺耳。他说道:“小红毛,你很害怕我吗?我有什么可怕的?你站起来!”一边说,一边靠上前来。 我迅速站了起来,跑到一个正在操作风帆的海盗跟前,大叫:“你们……你们坂本船长疯了……”那个海盗看着我的眼神十分怪异,但很快,他的两只眼球就开始臌胀,随即爆裂开来,血水和组织液喷了我一脸。我惊骇地看到,眼球爆裂的两只眼窝中,又长出两只红色的、发出幽光的眼睛。 眼球臌胀、爆裂时,这个海盗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咕哝,但很快就变成兴奋的狂笑。 我连忙后退,甲板上四个海盗都在向我靠拢。他们的双眼都已经爆裂,血水顺着鼻梁两侧和眼眶向下流淌,但眼窝中又长出新的眼睛——红色的“猫眼”。坂本一郎先前残留的一只正常的眼睛,这时候也已经爆裂、换上了红色“猫眼”。 我连滚带爬,到了楼梯旁边,发疯般爬上了八幡船的作战平台——这里是整艘船甲板上最高处,海盗船与敌人远战时,海盗可以在这里向敌人放箭;近身肉搏时,从这儿抓住风帆上垂下的绳子,可以荡到敌船的甲板之上。 那四个海盗也跟了上来,把我围在中央,狞笑着缓缓缩小包围圈。 就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从八幡船左舷外的海面上传来。随即是一阵尖利的呼啸声,迅速逼近。 这是炮弹划破空气的声音。 只听“哗”的一声巨响,实心炮弹击中了左侧船舷,随即又是一连串的巨大响声,炮弹在甲板右侧击出一个大洞。 我愣了一愣:炮弹的弹道要么是抛物线,由上至下打击敌船;要么是比较笔直的曲线,贯穿敌船船体。可是这颗炮弹的弹道怎么似乎是由下而上的斜线? 于是,我不由得把头扭向左侧船舷外的海面,然后张大了嘴巴,看到一幅令我终身难忘的场景。 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正从海中浮上水面。它原本不但是在海中,而且是横着的,一边上浮,一边竖起。刚才还没完全浮到海面上,还没完全竖起,就打开了船舷上的炮门,开始发炮。 甲板上和船舷上的伤痕证明,这艘船似乎就是几天前被那艘明国福船用“希腊火”烧沉的西班牙大帆船——此刻,这艘“魔鬼之船”居然复活了! 船帆上的诡异美女图像格外显眼,刚刚从海水中浮起的西班牙大帆船船身还在淌水,但它的炮门已经全部打开,六、七枚炮弹射了过来,打进八幡船的船体,有两枚链弹射入甲板上的船楼,每颗链弹有两个实心铜球组成,在空中高速旋转后打入任何物体,都能在物体上打出比单颗实心炮弹大数倍的洞来。作战平台下船楼四根支撑柱的两根立刻被打断,船楼开始倾斜,我还有另外四个怪物全部从作战平台上摔了下来,其中一个海盗直接摔进了海中,还有几个同我一道都重重摔在甲板上。 西班牙大帆船的炮击依然在继续,我都不知道他们明明是从海水中浮起,为什么刚才在海水中时火药没有失效。但我根本无暇考虑这些,此刻我想的,只是摆脱剩下那三个海盗魔鬼的纠缠。 我从甲板上站了起来,却看见坂本一郎在我跟前也缓缓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过程中,我总觉得很不对劲,觉得他的姿势似乎有不对头的地方,好像是有点头重脚轻,等他站起来时,我看到他整个人形的轮廓,吓得几乎一跤摔倒,滑进海里。 坂本一郎的头颅,不知被什么东西——我猜想是炮弹激起的木片——给劈开了,好像一个西瓜被当头一刀,顿时不对称、不均匀地分成了左右两半,这两半都垂在他肩膀上。而两半头颅的正中,也就是原来头颅所在的位置,是一颗较小的头颅。此刻坂本一郎的全身都被尚未倒塌的船楼的阴影遮住,因此看不到这颗小脑袋的脸上是什么样子。但这颗怪异头颅眼睛的部位,正射出两团红光。 在这颗小脑袋的指挥下,坂本一郎的身子歪歪扭扭、极不自然地向前走了几步,暴露在月光之下。我这才惊恐地看清了这颗头颅,那形状非常怪异,不单单是小,而且皱纹极多,眼睛很大,皮肤泛着绿色,最为恐怖的,是它没有鼻子——这分明就是在提图岛上搁浅的那艘明国福船上的那些小绿人。 面前这个小绿人——或者说,是坂本一郎和小绿人合体的怪物,朝我咧嘴笑了笑,又继续一步步逼近。另外一个海盗也从斜前方逼了过来。还好,这个海盗还是老样子,没有变成坂本一郎现在的样子,只是双目依旧泛着红光。 我一步步向着通往甲板下面的楼梯口退去,退了几步,略一回头,只见第三个海盗正把守在通往楼梯口的方向——我又一次被包围了。 正文 楔子(5)死亡号角声 天上一缕乌云飘过,遮住了明亮的月光,四周顿时一片漆黑。我发现,合围我的三个怪物总共六只眼睛忽然齐刷刷离开了我的身上,向着远处那艘西班牙大帆船望去。它们的目光中,似乎都有惊恐的意味。 我也看到了让我惊骇无比的一幕。 刚才在月光下威风凛凛的西班牙大帆船,在完全的漆黑中忽然全身放出暗绿色的光芒。这种光芒我见到过——那就是陵墓中的鬼火。 全身放着鬼火的西班牙大帆船的样子也起了变化——严丝合缝、用沥青及动物油脂涂抹的木材,变成了一根根的白骨。高耸的桅杆也似乎是许多根巨大的、白森森的腿骨拼接而成,风帆似乎也不再是白色的亚麻布,而是用黑色的毛发编制而成。而那个美女的头像,在黑色毛发编制成的风帆上随着黑暗的阴风不住地抖动,更加诡异。 这艘充满了哥特黑暗风格的鬼船,又开始放炮了。青铜炮炮管变成了白骨围成的炮管,炮弹出膛时火红的炸药燃烧烈焰,变成了阴森森、绿幽幽的鬼火。 连射出来的炮弹也不再是铁质或石质的实心炮弹,而是一团团的白骨。 有四团白骨被射到了甲板上,每团白骨都会站立起来,原来每团白骨都是一副整个的骷髅被团成了一团,手上握着弯刀、燧发枪之类的武器,它们在甲板上站立起来。三个海盗魔鬼有如看到仇敌一样,张牙舞爪地就扑了上去。 还有无数白骨打在甲板下的船舷上,似乎没有穿透船板,落入了海中。 不一会儿,八幡船就剧烈摇晃起来。我一不小心,滑到了甲板边缘,几乎摔入海中。我把头探出去,往甲板外的船下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那些掉落在海中的骷髅——此刻总有几百个之多,正在拼命摇晃八幡船。它们的力气很大,似乎就要将八幡船给摇翻一般。 就在这剧烈的摇晃中,甲板下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音。 ——呜—— 沉闷而又阴森,就有如诗人笔下,成吉思汗军队发出的号角声。 所有海盗魔鬼,以及那些骷髅,刹那间停下手来,连摇晃八幡船的骷髅,也不再动弹。 我觉得,那声巨大的怪音似乎是从船底安放那两个黄金棺材的地方传出的。 还没来得及多想,天空中就劈下一道闪电,随即下起了大雨。无数豆大的雨点砸在甲板上。 而且,原本平静的海面,忽然巨浪滔天,狂浪和暴风的怒吼淹没了一切声音。这雨这风这浪,来得没有半点先兆,它们似乎就是被刚才那声巨大的怪音所召唤来的。 狂风巨浪中,八幡船开始向前而行,并且开始倾斜。这一次倾斜与刚才不同——它没有左右摇晃,而是一直向左斜着。 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海面上形成了,八幡船正在被卷入漩涡的中心。我看到,漩涡的中心十分明亮,那是一个个闪动着桔黄色荧光的亮点,如同天空中一片巨大的星群,在那里飞快地旋转。而“星群”的下面,还有一团乳白色的影子,随着漩涡和它上面的“星群”旋转不已,似乎是倒入海中、暂时还未消散的牛奶一样。 那些适才在船底摇晃八幡船的骷髅,一个个被迅速吸入了漩涡的中心。那些光点迅速扑了上去,骷髅不住地挣扎,但不久就消散在漩涡的中心,消失在密集的“星群”之中。 八幡船也迅速向着漩涡中心被吸入。连那艘鬼船似乎也在挣扎着不被吸入。 “快去船底,阻止它,阻止它!不然我们都会死的。”“坂本一郎”——鉴于他目前的状态,请允许我在他的称呼上打引号——对我用尖利的声音吼道。他和其他三个海盗,以及那些骷髅都被狂风吹得远离了楼梯入口,只有我距离楼梯最近。 如此大的风浪,连我也难以把握自己的脚步,我把着桅杆,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来到了楼梯口,这时一个大浪打来,兜头把我全身淋了个遍,我脚下一滑,就摔进了这个楼梯口。 这艘八幡船在甲板下共有三层,其中最下面一层是安放货物及压舱物的,那两个诡异的黄金棺材就被放在最底层。我一边跌跌撞撞向下一层楼梯走去,一边看到刚才那艘鬼船在变化前所进行的炮击,在八幡船上留下的恐怖印记。 四面都是洞口,大的洞口是链子弹两颗子母弹连着旋转开来,在船体上的杰作;小的洞口则是葡萄弹炸裂后许多细小碎弹造成的。地下到处都是碎裂的木屑,和木块,在涌入的海水或者雨水的冲刷下非常滑,我要小心避免踩在上面,否则肯定又要摔跤。 ——呜—— 底层又传出那声怪异的、如同号角声一般的声音,伴随着几声尖利的叫喊。那尖利的叫喊,就好像甲板上那几个海盗恶魔的声音一样。似乎在底层舱室中,此刻正有一场激战。 我没有直接前往底层,而是先在二层的一间船舱前,用脚踹开了舱门。那十几个被牢牢捆住、绑绳被连在墙壁上铁环中的渔民,同时发出一声惊叫。这间船舱的墙壁也已经出现裂痕,三个渔民在八幡船的颠簸中头部撞在舱壁上死亡。其余的渔民浑身被外面透入的雨水湿透,一个个用绝望的目光互相看着。我进去,用在甲板上捡到的一柄刀割断他们身上的绑绳,让他们逃命——虽然我知道,就算能够自由活动,他们也基本上也是死路一条。 有两个渔民愤怒地冲上来想要和我拼命——在他们眼中,我其实和坂本一郎那群海盗是一伙的。但我用刀紧紧保护住自己,还反手一刀砍伤了一个渔民,他们这才悻悻而去,上甲板寻找逃生的机会。 ——呜—— 又是那么一声,但先前尖利的叫喊声,却再也听不到了。 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强烈的恐惧反而把我刺激得有些亢奋。我一步步向底层装载那两口黄金棺材的地方走去,到了底层,来到装黄金棺材的舱室门前,门打开着。此时,底层已经进了不少海水,一直没过我的小腿,我能看到从舱室里有一股股黑色的液体混在海水中漂了出来。我刚想抬腿进去,一具怪异的尸体,从里面漂了出来,头颅几乎撞到了我的膝盖。 我惊呼一声,定睛一看,那具尸体的面容还能认得出来,是一个海盗的尸体,就是坂本一郎最得力的手下之一——菊池。但说他怪异,是因为他的两只手臂,已经是小绿人的手臂了,或者说他自己的两条手臂已经被砍断,两条小绿人的手臂从断口处长了出来。 菊池睁大眼睛——他的眼睛和甲板上的恶魔一样,是血红色的,但已经不再放光——满脸伤口,他左边的肩膀连着胸部以一个绝不可能的角度向后弯折,我不能想象,他是被怎样的一股巨大力量给掰断了身体。 我颤抖着侧开身,让菊池的尸体从我身前漂过。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入了那个舱室。 舱室里总共有八具尸体,都是那群海盗的,他们有的仅仅是双目变成血红色,有的是部分肢体被小绿人的肢体代替——或者说自己相应的肢体折断,小绿人的肢体从中长出。 两具棺材静静地并排躺在舱室中,相隔不到一米,有两具尸体就是靠着棺材躺着的。 两具棺材里,一具棺材完好无损;另一具的顶板已经被掀开,黑洞洞的棺材内的空间,有如一直闭合的巨大嘴巴突然向着天空张了开来。 我心脏“咚咚”狂跳,往那口棺材里看去,还没来得及细看,却只听头顶上“嗖”的一声,随即是一声 ——呜—— 我骇异无比地抬起头来,但只看到一团黑影——我只能说那是一团黑影,具体是什么我真的没有看清——从头上扑了下来,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左肩一阵剧痛,随即后领一紧,整个身体就被一个东西拎着后领提到了半空,我用刀拼命地头上乱砍。那东西却带着我蹿到了墙壁边,“轰”的一声巨响,竟然就这样在墙壁上撞出一个洞来。 这里已经是船的底层,外面就是大海,刹那间咸涩的海水就喷射而入,我满头满身全部浸润在海水中,同时一股巨大的推力迎面而来,将我猛地推到船舱的另一边,并死死压在那里。 我几乎要吐出血来,但很快另一种恐惧攫住了我整个内心——对于窒息的恐惧,海水开始灌满整个舱室。那些怪异的尸体纷纷漂了起来,只有那两口黄金棺材,在死死压在舱底,一动不动。 先前抓住我的那个东西,一直没有放开我,只是海水从豁口中冲入的力量太强,它好像是随着我一道被压在船舱壁上。海水注满船舱后,它在水中可以游动,抓着我的后领迅速带出了它刚才撞开的那个豁口。 在此期间,我一直拼命地想要抬头,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抓住了我,可那个东西一边抓住我的后领,另一只爪子——亦或是手——死命抵住我的后脑勺,让我根本无法抬头。透过浑浊的海水,我只能看到,那艘八幡船不断地下沉,不断地下沉,很快整艘船体就没入了水下。刚才看到的,漩涡中心深处的橘黄色亮光将一个诡异的影子投射在已经沉没、并还在继续下沉的船体上,张牙舞爪,似乎是一个人,又似乎不是,那五根指头里面,包裹着的是吸盘么? 我知道,这个黑影就是头上抓住我的东西。 它向着海底游动而去,速度极快,也将我带向海底的深渊。但我的肺泡里已经充满了海水,我已经将胸腔中最后一口空气给吐了出来。 我昏厥了。 多鲁斯?德弗里斯 1640年7月21日 ***** 这些就是《牛皮纸书》里的所有内容。 正文 第1章 南海劫持 我叫林济苍,出生在浙江省宁波市象山县的一个渔村中。如今在上海的一家杂志社工作。我自小对军事和国际时政很感兴趣,但大学毕业后,为了每个月多拿1000多块钱的工资,我舍弃了爱好,成为一家男性时尚杂志社的编辑。 在上海工作了三年,租住在浦东金桥地区某个小区的群租房里,过着平淡而按部就班的日子——白天上班忍受主编的责骂和嘲讽,晚上回家打游戏、睡觉,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在威海路上的媒体大厦里通宵加班写稿——没有加班费的。 我看不到这样的日子有终结的一天,甚至没有时间去想这种生活是不是意味着青春的消磨,甚至不敢奢望能够娶妻生子——地铁及公交车上那些时髦、漂亮的姑娘,我连抬头看她们一眼的勇气也没有——我太普通、太卑微了,没有任何能够在异性面前自信的资本。公司里有人嘲笑我年纪轻轻就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长期端坐在电脑前,走路基本只看地面,使我的确微微有些驼背了。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夜里,我正在公司里发疯般赶稿,桌子上的安卓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父亲去世了。我楞了足足有两分钟,眼泪才从眼眶中流了出来。我这才想起,为了能够在上海站稳脚跟,我大学毕业后已经有两年不曾回家探望父亲。父亲这一生十分悲苦,母亲在我四岁时故去,我还有个哥哥,18岁参加海军,在执行一次任务时不幸牺牲。我们甚至都无法知道他确切的死因,连他具体执行的是什么任务,我们都不大清楚。 我连夜赶回了那个渔村,参加了父亲的葬礼。就是在葬礼上,我看到了这份有如灵异小说般的东西。这些内容都是写在有如牛皮纸一样的东西上的,就权且把它称作《牛皮纸书》吧,当然后来我知道,这份诡异的东西的质地,绝对不是什么牛皮纸。 在整个丧事过程中,主编一直打电话给我——这位“老同志”嘘寒问暖,表面上对我父亲的故去表示哀悼,实则是想问一篇采访二流巨乳女明星的稿子什么时候能够交稿,因为我请假时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在假期结束后第一时间交稿。我也知道,那个女明星矫揉造作、演技也不咋地,但她对我们这期杂志的销量十分重要,主编还指望用这篇专访推动杂志的APP在手机应用市场上的推广。 说老实话虽然我当时胸脯拍得很响,可回了家根本没有心思动笔,只是打了几个电话,查证了一些与专访相关的事实。幸好乡里乡亲的都很帮忙,父亲的丧事也没让我多操心,断七后,眼见父亲的骨灰也已经处置停当,我便打算动身回上海。 临行前的一天,我在三叔公家里吃饭。老头很沉默,自顾自地喝着白酒,要不是他的儿子——我的两个堂叔陪我说话,我几乎都快被憋死了。 “济苍,去上海了,经常回来看看,来看看你爹。今年冬至你爹落葬一定要来的,如果有老婆了,一起带来!”大堂叔说。 我正要点头,却听三叔公说道:“回来做什么?你自管自去上海,好地方。这里本来就不是你应该来的!” 我楞了一楞,完全没想到三叔公会说出这话来。二堂叔说道:“爹,这两年春节济苍没来,也是因为工作忙。现在出外打工的哪里那么容易,何况还是要在上海落脚?堂哥临死的时候,不是也没说什么。” 二堂叔这话原本是为了打圆场,可我听了心中却还是很不是滋味:父亲临死时我不在身边,毕竟是一种遗憾,连着两年没有回来看他,更的确是我的不孝。这种内疚,恐怕会伴随我一辈子,一旦想起,内心的伤口终归会隐隐作痛。 三叔公此时已经喝了个半醉,说道:“你们……懂个屁……村东头崖壁下那个洞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只有我、为钥和济天知道……现在只有我知道了……”说这话的时候,三叔公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我。 这番话一说,我心中就是一动——“为钥”是我父亲的名字,而“济天”就是我那个已经故去的哥哥。他们和三叔公究竟知道什么秘密?村东头的崖壁?那下面就是海水了啊?你站在那里就可以看到对面隶属于舟山市的六横岛了。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乘渔船出海的时候,能够看到那片陡峭、平整如同斧削的崖壁下,的确有一个黑洞,洞口是不规则的圆形,涨潮时一半没入水里,落潮时海面距离洞口足有好几米。莫非这洞中有什么玄机? 我连忙就问三叔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只见他盯着我的眼睛目光渐渐涣散,身子一软,趴在了桌子上——喝醉了睡死过去了。 我第二天早上要赶到象山县城的汽车站,乘坐9点的长途汽车回上海,因此这时也没工夫等三叔公醒来详细询问。当下,只能向两位堂叔打了招呼离别,然后在父亲死时居住的房间里胡乱眯了几个小时,第二天早上便即背上行囊,踏上归途。 早上9点,长途汽车准时出站,直奔上海。 在路上,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一看来电显示,是赵磊。 他就是帮我翻译《牛皮纸书》的荷兰语翻译,我高中时的死党。高中毕业后,我上了普通一本,他上的则是名校。大学毕业后,我做了个小编,他留校当了助教。 我按了“接通”键。 “畜生有屁快放。”和死党说话的最大好处,就是没有任何顾忌,可以将你性格里最丑陋的一面肆无忌惮地暴露出来。 “家畜,信不信明天就把你送屠宰场?”赵磊毫不客气地回敬道。“畜生”、“家畜”分别是我们对对方的昵称。 赵磊先问了问葬礼的情况,安慰了我几句,然后说道:“有件事要跟你打声招呼。” “说呗。” 赵磊那边说道:“是这样,你发给我让我翻译的那些东西的原文,被我们学校一个历史系副教授看到了,TA很感兴趣,想问问你这份东西的具体情况。” 我冷笑一声:“TA?你姘头喽?” 赵磊说道:“人家都副教授了,立志这辈子要献身学术,而且比我大六岁。更何况我现在有自己要追求的那个TA了。” 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嗯,你要追的这个TA,是单人旁的‘他’,还是女字旁的‘她’?我倒觉得最有可能是宝盖头的‘它’。” 赵磊只能苦笑一声,说道:“随你怎么想,我把你微信号给了她——就是那个副教授,你们聊吧。” “有个问题要请教。” “赶紧说,我在外地,电话费很贵的。” “这副教授漂亮不漂亮,胸大不大?” “……有本事自己把她吊出来自己看。不过她倒是说想要见你一面的。” 在对话中,我一直听到赵磊那边传来“呼呼”的声音,忍不住问道:“你那儿风很大吗?怎么呼呼的。” “嗯,我在一艘船上。” “床在哪里?你上床是为了追那个TA吗?”我故意把“船”,说成“床”。 “嗯,祝福我吧……” 说到这里,赵磊忽然沉默了下来。我一连“喂”了几声,“畜生”了几声,赵磊都没有回答。 正当我有些不耐烦时,赵磊忽然说道:“家畜,你确信……你确信……” “我确信什么?” 却听见赵磊喃喃地说道:“没……没什么。我肯定看错了……不可能的……家畜,我看到点奇怪的东西,你等会儿,我待会儿打给你……若真是他,我倒要好好问问你了……你先和那个副教授聊着,她微信上的名字叫Conquistador,C-o-n-q-u-i-s-t-a-d-o-r。” 说着,赵磊就把电话给挂断了。我自然觉得莫名其妙,但心想他总归会打回来,到时候问个清楚不迟。 赵磊再也没有打过来。我暂时也没急着打开网络和微信,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我想在长途汽车上先睡一觉再说——昨天睡得太少了。但其实,内心深处我很清楚,我比较害怕和异性打交道——至少是不喜欢。因此那个女教授加我微信,并与我开始联络的那一刻,来得越晚越好。 下午3点左右,我精神抖擞地从上海长途客运汽车站出来,直接打的前往位于威海路、延安东路口的公司准备上班。 在出租车上,我掏出手机,发现赵磊发来一条短信。但我没有去看,因为这时我的安卓手机上忽然一阵乱响,手机上安装的所有新闻客户端纷纷开始推送一条消息,它们几乎同时开始推送,说明有什么极为重大的新闻事件发生。 几乎与此同时,出租车司机正在收听的车载收音机里,开始播放一条突发消息:“本台最新消息,今天中午12:00左右,正在南沙海域美济礁西北25海里处作业的中国渔船‘浙象渔28’号,被一群武装分子劫持。武装分子登上渔船后,控制了船上包括船长在内的十二名中国人,并且通过船上的通讯装置,提出了200万美元的赎金要求。本台稍后将连线派驻海南省三沙市的记者……” “中国渔船”、“南沙美济礁”、“武装分子”,这些无疑都是最吸引人的新闻元素。果然,手机上新闻客户端推送的,都是这条消息。非但如此,所有新闻客户端的头屏在半个小时内,就全部被这条消息霸占。大图位的标题一概是“中国渔船南沙遭劫,匪徒都是未成年人。”配发的图片,都是一个半大的肤色黝黑的少年,挎着AK-47突击步枪,腰上绑了一圈手雷,站在一艘渔船的甲板上,抬着头,冲着正在航拍的美联社直升机竖起中指。这个少年虽然瘦削、黝黑,但看得出并不是非洲人。也就是说,他并不是最有名的索马里海盗,而是东南亚人,因此应该是臭名昭著的马六甲海盗,或者说南海海盗。 对我来说,更揪心的是这艘船的编号——“浙象渔28”,浙江象山,船上的中国渔民,都是我的老乡,不知道有没有我认识的——应该不会。 我不停刷新新闻客户端上的文字直播页,各方表态、扯皮什么的最没意思。最后,我看到有一条文字消息说,海盗宣称,今天下午4:00会有重大视频消息发布。 正文 第2章 无人机 就在我正看得起劲,微信提示音响了起来。我打开一看,一个显示名称为Conquistador的人要加我为好友。我马上反应过来:就是那个赵磊介绍的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我只犹豫了一下,就点了“同意”。 对方的头像是一张穿着白衬衫的侧影,衬衫微微敞开,露出里面一点雪白的肌肤,一头乌黑的长发将大半个脸遮住,只露出红艳的嘴唇和半张脸柔美的轮廓。 如此充满了朦胧美的构图,让我顿时腼腆起来,想主动打招呼,却又实在想不出怎么措辞。连着想了几句打招呼的话,但都怕会让对方对自己印象不好——与异性,尤其是陌生、美丽的异性打交道,是我最不擅长的。 “Hi,我叫沈云杉,赵磊介绍的。”就在我自己不知所措之际,对方主动在微信上打起了招呼。 “你好。”我憋了半天,就打出这么两个字。 “你那份东西,就是用荷兰文写出来的东西,我觉得很有研究价值。能给我看看原始材料吗?” “可以,你给我个地址,我给你快递过去吧。” “我还想当面和你聊聊,你看你什么时间有空?” “下周三下午如何?这两天有点忙。” “好的。”然后,对方发给我一个地址,还加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她的这个表情让我立刻放松下来,我看了看这个地址,忽然又在微信上问:“这个好像是接近郊区的高档别墅区啊。你不住学校吗?” “我这两天不在国内,大后天回国,先住在自己家里休息两天,再去学校。” 然后,任凭我再发什么信息,这位沈云杉副教授,就是再也不回答了。 我觉得心里一沉,感觉对自己与异性打交道能力的信心,又一次崩溃了。 出租车在威海路、延安东路口的媒体大厦大门前停下了。我付了车钱,刚想下车,微信又响了起来。是沈云杉的信息。 “好好保管那份东西,应该是用某种动物的皮缝制的。” “什么动物。” “应该算是某种人类的皮肤。” 人皮?当时正是大白天,可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背脊有些发凉。还“某种人的皮肤”?这到底什么玩意儿?此刻那份《牛皮纸书》就藏在我的行李包中,我忽然觉得一股凉意从行李包里透了出来,一直传导到身上。 萨克豪森集中营的纳粹女医生科赫喜欢用人皮做灯罩,哈佛大学图书馆里的《西班牙律师手册》也是全球100本人皮书之一,这些东西的照片我都看过,好像和那份《牛皮纸书》并不一样啊?可当我再在微信上询问沈云杉时,对方不再回答了。 当下我一边在想这册《牛皮纸书》——或者说《人皮书》究竟是什么东西,又如何会落到父亲手里,一边走进了媒体大厦。 这是一栋十几层楼的楼房,一到八层为办公楼,全部都是报纸、杂志以及一些新媒体的办公地点。九层以上全部是住宅区。在上海这个地方,这栋大厦实在没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而我就在这栋最不引人注目的办公楼里,做着一份最不引人注目的工作。 杂志的办公地点在六楼,电梯里,所有人都在讨论几个小时前刚刚发生的中国渔船被海盗劫持的事件,几个男的在讨论美济礁那里有驻军,能不能派过去救援。几个女的则在讨论怎么南海也会有这么凶的海盗,东南亚旅游以后还安不安全的问题。 我的目光,却被一个小女孩吸引住了。 这个小女孩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当时正是初春,她上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衫,下半身是一条牛仔裤,齐耳短发,五官清秀,除了淡淡的唇彩没有过度的妆容,一看就是个很漂亮的高中女生。我进电梯厢的时候,她就面对着我,靠在电梯厢壁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盯着我,还露出了一个蛮动人的微笑。把我笑得脸一红,将目光移了开去。我虽然不认识她,但想来可能是八楼以上居民区里的女学生,现在已经是四点,学校已经下课,她可能就在附近上学,书包扔在家里出来办事。 乘坐电梯的过程中,我站在电梯门口,发现这个女学生似乎一直在朝我打量,把我瞧得有些不自然。我暗想:“难不成今天脸没擦干净?”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用手在脸上抹一抹,女学生却挪动到我身旁,对我嫣然一笑:“大叔,把背挺直了好吗?别像龟仙人似的。驼背真难看。”旁边的人齐刷刷向我看着,有的还嗤笑起来。我脸上发烫,就在这时,“叮”的一声,电梯到了三楼,门打开,女学生和几个人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出了电梯。 我顿时一愣:“这小姑娘不是这里住户?难道是在这儿工作的?她这么小的年纪……报社的实习生吗?可她看上去高中还没毕业啊……”想着,不由看着她苗条纤细的背影发呆。哪知红衣女学生回头又对我一笑:“龟仙人大叔,今天你会度过很特殊的一天的。” 说着,电梯门就合上了。我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努力把背挺了挺,不一会儿就倒了六楼。 刚在座位上坐定,长发披肩、满脸皱纹、颧骨高耸、戴着眼镜的主编就过来了,连声问我稿子好了没有。我说:“再给我两个小时。” 对那个巨乳女星的采访两个月前就完成了,但采访内容中涉及到一些娱乐业大亨的隐私,主编和社长又担心杂志社会负上法律责任,因此我又花了大量精力去进行查证。即便在父亲葬礼期间,我还是打了两个电话,求爷爷告奶奶地和能说得上话的一些圈里人打听相关信息。现在,所有的采访资料都在我旅行袋中的那台笔记本电脑上,只要认认真真花几个小时整理一下,就能成为可以刊登的文章了。 于是,我不理会主编不满的咕哝,开始准备干活。可我刚刚打开电脑写了没几个字,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一接听,竟然是有快递员到了楼下,让我去拿快递。 我没在网上买过东西啊?也没人提前说要快递给我东西啊? 我心里犯着嘀咕,从那“老同志”主编的办公室门口飞快地蹿了过去,到了杂志社门口,刷卡开门出去,再度进入电梯,到了底楼。 出了大厦大门,一看到要拿的快递,我就有些傻眼。 只见快递员送货卡车上装着的长方形快递盒子,足足比微波炉还大了三号。他从快递盒子上撕下快递单让我签收。我忍不住问道:“里面什么东西啊?”快递员耸耸肩:“不知道,拿回去拆开来不就知道了?” 我看了快递单,更加觉得古怪:单子上准确地写着我的名字、公司地址和手机号码,可寄出人这一边全部空着。看快递单上的字迹,很清秀,像是女孩子写的,但这字迹我并不认识。 我狐疑地在快递单上签完字,抱着盒子回到大楼里进了电梯。回到六楼自己的办公桌上,我用随身带着的钥匙锯开了盒子上的透明封条,把盒子打开,往里面一看,顿时惊呆了。 我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了又看,还是有点不大相信,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办公桌上,这才相信有人的确把这东西快递给了我,一时间就楞在了那里。非但是我,身边几个同事也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办公桌上的这样东西,连连问我:谁送了我这么特别的礼物。 盒子里一共有三样东西,第一样,是一部最新的国产智能手机,5.5寸的巨屏;第二样,是一个蓝牙耳机;这两样也没什么特别,最关键的,是这第三样。 即便不是军事迷,你也能看出这是一架小型飞行器。它外形像一个白色的海星,区别在于真正的海星是五个角,这个飞行器是四个角,像一个十字架样分布在一个平面上,中间粗大,越到四个角越细。每个角上都有一个两片旋翼。就在这个“白海星”下面,有两个支撑架,支撑架正中,在“白海星”的肚子下面,固定着一个数码照相机一样的东西,但这个“数码照相机”外形似乎没有那么规整、漂亮,颜色部分是黑色部分是银色,主体部分有如火柴盒一样。 我立刻认出,这是一架“大疆幻影”无人机。更确切地说,这只是国产的一种入门级别的民用飞行器,如果是真的军用侦察无人机,一来不可能通过快递到我手上,而来肯定也比这个要大得多。不过这款“大疆幻影”飞行器在国际上十分有名,因为许多军事、民事机构都采购过它。前几年就有消息说,叙利亚叛军曾经击落过这种无人机,因为政府军用它对叛军阵地进行侦察。此外,前不久美国特勤局也说有这样一款飞行器闯入白宫,然后被击落,后来证实这是华盛顿一个航空模型迷的恶作剧。 而飞行器下面搭载的,并不是一般的数码相机,而是HD-3D云台,镜头可以上下左右移动,扩大监控范围,同时镜头拍摄的图像可以实时通过无线信号传输到电脑等终端上。 说老实话,我一直很想拥有这种飞行器,但苦于囊中羞涩。如今这东西就放在我眼前,我反倒有些发蒙。 “小林子,试试啊!”有个同事起哄道。 可我这才发现,除了搭载着云台的飞行器外,并没有遥控装置,也就是说,这东西放在我眼前,我却没法玩。 大家都有些扫兴之际,就在这时,只听“兹兹兹”的声音,飞行器搭载的HD-3D云台动了两下,随即,飞行器的四个旋翼猛地转了起来,平地突起一阵风,几乎把我吹得一激灵。办公桌上的废纸被吹得四下乱舞,飞行器则飞到了半空。 正文 第3章 女高中生 这一下所有的同事都惊叹着围了过来,对着飞行器大肆赞叹。有的立刻拿手机照片,放到微信朋友圈上去晒。 起先,我也十分兴奋,眼睛盯着飞行器看了一会儿,然后当我去整理桌子上被吹乱的资料时,忽然看到那部随着“大疆幻影”一起被快递到我手上的巨屏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 来电话了,而且,不是普通的电话,是微信的视频聊天请求。 这手机本来就安装了微信,并且用一个账号登陆在线,因此只要上了网,当别人向这个账号发出微信聊天请求时,这部手机屏幕自然会亮。 我一看,发出聊天请求的,是一个叫“伊登”的账号。我狐疑着点击“同意”。 屏幕中出现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就是刚才在电梯里嘲笑我驼背的那个女高中生。从她身后的背景来看,她应该就在我们这栋楼里,而且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因为我能通过她背后的玻璃窗,看到威海路对面的另一栋大楼。 “龟仙人大叔,你好,你奇妙的一天开始了。”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那么顽皮。 “你搞什么鬼?这飞行器是你的?” “大叔能先把蓝牙耳机戴上吗?谢谢!” 于是我戴上蓝牙耳机。 女孩又笑了起来:“龟仙人大叔虽然不好看,但很听话,很可爱。接下来请你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我想和你好好聊一聊。” 我走到正好空着的三号会议室里,并且把门带上,在关门的那一刹那,我回头看了看,发现“大疆幻影”依然悬停在半空,但悬挂的云台镜头,向我这里瞄了过来。 “很好,你进了三号会议室。”红衣女孩说道。 “那无人机上搭载的HD-3D云台拍摄的画面,应该是实时传输到你那里了吧?”我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一边心不在焉地透过窗户往外面看,生怕主编走过来向我催稿、骂人。 “对的,从现在开始,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小姑娘,你日漫是不是看多了,快别玩了,大叔我还有正经……” “大叔,我也知道,就这么一台入门级的民用飞行器,你是不会买账的。怎么说呢,其实我也觉得这个东西实在是太小儿科了,但是其他地方我们都可以用更高端、至少是续航能力更强的无人机来监控你,唯独在你的办公地点,也就是我们要展开计划的原点,只有这样大小的飞行器才能进来。我也可以动用一批黑客接管你们那里的闭路电视监控系统,也就是CCTV,来监控你。但那样做有可能会惊动警察,风险太高,我们暂时还不觉得有必要惹这样的麻烦。” 女高中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本正经,刚才的笑容完全没了。但我还是觉得莫名其妙,认为这个女高中生脑子不大正常,一心想快点结束这无聊的游戏。 “小姑娘,我真有正经事……” 女孩微微一笑,我注意到,她这次笑得和前几次不同,前几次是一种戏谑、一种嘲讽;这一次,她的笑容在妩媚中带着三分猎人紧盯猎物般的残忍。 “现在已经是四点了,请你赶紧用手机看一下卫视的新闻直播画面。现场直播画面将持续至少半小时,你如果有兴趣,就再打过来吧。你应当清楚的是,这一切都是我们为你准备的,要想救他们,只有你来求我。记住,半小时后我就会离开这里,并且把我手里的这部手机销毁,到时候你永远也不会再找到我了。” 说着,她退出了微信视频聊天。 我心中暗骂:“神经病!”把巨屏手机扔在桌子上,自顾自走出去了——我这人脾气很犟,谁想从我身上达到目的,好好求也罢了,如果来硬的玩阴的,即便我暂时服软,将来也总要找补回来。 可一出门,就听到一个同事的手机里传来一阵声音。 “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中午12:00在南沙美济礁东北海域劫持中国渔船的武装分子,主动联系美联社,要求其派遣专业航拍无人机,将被劫持渔船上的视频画面实时传输到全球主要电视机网络视频媒体上。本台将立刻播出美联社传输给本台的实时信号画面。” 我吃了一惊,立刻凑到那同事跟前,只见他应该是打开了一个能够直播电视信号的视频APP,因此手机上正在播放某卫视新闻台的画面。只见此刻美联社的无人机的拍摄镜头对准了一艘渔船的前甲板上,前甲板上跪了十二个人,从左至右一字排开。从身形上看,这些人有高有矮,有瘦有胖,似乎还有好几个是女人。他们全部带着黑色的头套,在这十二个人后面,是六个十四五岁,瘦小枯干,却满脸傲狠的小孩,穿着绿色迷彩服,歪戴着帽子,手上的AK-47瞄着这十二个人的后脑勺。另外一个小孩,就是先前各大媒体在报道此事时,普遍所使用的那张照片里的那个对着镜头竖中指的主角(网上已经有人骂他是“中指猩魔”了,因为他不但竖中指,长的还瘦小枯干像猴子),对着镜头在说着什么。海上风浪太大,他说些什么没人听得清楚。 我马上去打开自己的手机。我知道,国内对这类新闻事件进行视频现场直播时,一般都是延迟直播;而一些外国媒体则是非延迟直播。我手机上就装了BBC和CNN的客户端,果然,CNN的直播画面就要比卫视画面快上几分钟。 此刻那位“中指猩魔”正在把镜头前左边第一个人的头套摘下。 头套摘下的那一刹那,我几乎惊叫起来。 那人,居然是赵磊!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我瞪大眼睛,仔细去看,那对小而销魂的斗鸡眼,那张扁平且撒满了芝麻样雀斑的大饼脸,还有厚得能挂手提包的翘嘴唇,这世界上除了我的那个“畜生”死党,还有谁会有这副尊容?除了他,还有谁会在遇到匪徒时,用这么欠揍的眼神看着向他施暴的匪徒——高中时是抢点小钱的小流氓,此刻则是那个“中指猩魔”——从而招来更多的暴揍? “中指猩魔”用枪托在这个人的肩头狠狠砸了一下——我觉得,我是“中指猩魔”也会这么干,这小子的眼神实在太欠揍了。 但挨了揍的赵磊,还是昂着头,将他斗鸡眼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目光更加集中地盯住了“中指猩魔”的脸。 他肯定是赵磊啊!我独一无二的死党!我绝对不相信老天爷会创造出第二个这样的货色!他怎么跑到那艘渔船上去了?还去南沙美济礁?还被歹徒劫持了? 我有些觉得,自己有可能是在做梦,身处一个前所未有般真实的梦境! 我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开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中指猩魔”已经将赵磊旁边第二个人的头套摘下。 这是一个美女,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米黄色T恤衫里丰满而窈窕的身体在狂烈的海风中瑟瑟发抖,粉嫩的脸上没有哪怕半点血色,脸嘴唇都是苍白的。她的长发被海风吹得在空中狂舞,几乎将她的半张脸都遮没了。我相信,当时所有坐在电视机镜头前的男性观众都会心生怜惜,大骂这帮娃娃兵海盗没有人性,希望这个姑娘尽快获释。 可对于我来说,这又是一张让我无比抓狂的脸。 我认识她!而且记忆无比深刻! 她是我大学时曾经追求的女生,也是迄今为止我唯一鼓起勇气追求的女生。她是班花,我只是班中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男生;她是学霸,年年拿奖学金,我虽算不上学渣,但连奖学金的边都没碰到过。可那时的我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用蹩脚至极的书法和至今想来十分肉麻老套的语句写了一封情书,找机会夹在她的课本里。她很大方地单独约了我,明确说她已有心仪的男朋友,和我之间不可能。 我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她抱着一大堆课本,正准备赶到教室去自习。在操场上,微风拂动着她的长发和粉色连衣裙,她用手去理头发的模样太过动人,我至今都不能忘怀。 “谢谢你的坦诚。”在她将她要说的话都说完后,我涨红了脸憋了半天,终于吐出这几个字,回头走向自己的寝室楼。过了半分钟,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不知为什么会犯二,猛地回头大喊:“你不喜欢我,这没关系!我就是喜欢你,这与你无关!我就是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这也与你无关!我就是愿意把最美丽的你珍藏在我心底的最深处,并为了守候这份美丽不惜一切代价,这也与你无关!” 我喊得很响,那时的操场上,居然响起一阵寥落的掌声,但更多的人,是用看傻B的眼神在看我。而且自那以后,我在学校里有了个外号——“霸道屌丝”。都说我没有“霸道总裁”的命,身为一介屌丝说的话却也很霸道。 不过这句话,却让她对我有些刮目相看。因为这句话最初是来自于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一句:“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关?”而这个很有艺术气息的美女,对歌德推崇有加。至此之后,她成了我可以说是仅有的一个异性朋友,虽然联系很不密切,虽然我始终没有再试图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大学毕业后,她考上了公务员,我们便再也没有联系过。 但我知道,她一直就在我心底的那个角落。只要有机会,我是会为她——这个名叫闵琼的女孩做任何事的。 此刻,我开始了解,那个红衣女孩为什么会在微信视频聊天时,用那种猎人玩弄猎物般的眼神看我。我隐隐地觉得,莫非这次海盗劫持中国渔船的事件,其实是为了我而进行的?渔船上的这些人质,都是我认识的人? 但心里边另一个声音告诉我:这绝不可能,电影中的情节绝对不会发生在现实里。 但当“中指猩魔”将闵琼旁边第三个人的面罩摘掉时,我心中的最后一丝怀疑也荡然无存了。我冲进三号会议室,拿起那部手机,打开微信——这部手机的微信里只有一个联系人——伊登,我立刻发出了视频聊天请求。 正文 第4章 复活 那第三个人是我大学里的死党——方振清。我们一起逃课、一起泡网吧通宵打游戏,一起和其他班的男同学打架——原因已经忘了,我只记得在打到最激烈的时候,我突然哮喘发作,然后是他把我背到了医院。此刻他健壮的身子牢牢钉在“浙象渔28”甲板上,随着甲板的颠簸而左右摇晃,似乎还算镇静,但看得出,他脸色也有些凄惶、无助。 “哟,傻大叔,这才第三个你就扛不住啦?”红衣女孩笑着说。 “你……你叫什么名字?” “伊登,你就叫我伊登好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想让我做什么?” 伊登眼睛往上翻了翻,嘴唇抿了抿——若在往常,我会觉得女孩子做这样的表情很动人、很调皮,可现在,这却增加了我的愤怒:老子已经心急火燎了,你还在玩! “嗯……我觉得吧,现在还没到时候。这样吧,我先挂了,等你看到第七个人被摘掉面罩后,再来打给我。我相信,那时候,我让大叔您做什么,您都不好意思拒绝了。” “我操!你……” “你骂人!一点也不好玩!韩剧里的大叔都是很沉稳、很优雅的,你长得猥琐点也罢了,怎么还这么粗鲁!再见!” 伊登挂断了微信视频聊天线路,任凭我再怎么拨打,她也不接了。 此刻,手机播放的CNN现场直播画面中,“中指猩魔”相继摘掉了第四、第五和第六个人的面罩。 我心中的愤懑达到了顶点,在会议室里的桌子上,用拳头重重敲了一下。桌子上一个陶瓷杯里还有一半不知道被谁喝剩下的水,我这一砸,杯子一震,里面的水都泼了出来。 这三个人也都是我十分熟悉的。第四个是我幼年时同村最要好的发小,名叫程先宙,没上大学前我们一直在一起打游戏、掏鸟窝、踢球,什么好事坏事儿都干过,我来上海念大学后,也时常和他在网上联系。这次回老家参加父亲葬礼时,他也来看过我,但我父亲的头七没过,他就出海捕鱼了。没想到也是在这艘“浙象渔28”渔船上。 第五个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这是一个温和、慈祥的中年妇女,但历史学知识丰富、渊博,而且讲课极有感染力,正是在她的影响下,我决定报考文科,还差一点把历史系作为第一志愿,后来是被这位袁老师亲自阻止了。即便如此,她仍然是我最欣赏、崇敬的老师,没有之一。而且我高中毕业后每逢寒假暑假,都会回学校看她。 第六个则是我另外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原来也在这家男性时尚杂志社工作,前年跳槽去了家金融公司。 迄今为止,这CNN画面中这六个人质,都是我熟悉的,对我有特殊意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同时聚集在一艘渔船上,还遭到了一群海盗的劫持。红衣女孩伊登对我的胁迫也好,这群海盗的出现也好,是精心设计的一场大戏,还只是某种巧合? 我心乱如麻,但内心深处仍然觉得,或许只是一种巧合。否则的话,我何德何能,谁会布下这么一个大局来胁迫我这非著名杂志社里的一个小编? 就在我在会议室里一边拼命抓头发,一边不屈不挠地给伊登发出视频聊天请求,并一再被拒绝时,被我扔在桌子上的手机屏幕里,“中指猩魔”开始将第七个人的面罩脱下。 我想起了伊登的那句话“等你看到第七个人被摘掉面罩后,再来打给我”,于是留心看了那人一眼。这是个身形微胖的人,从暴露在阳光下比较粗糙、泛黄的手臂皮肤来看,应该是个中老年人。我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自己所熟识的人,却并没有发现哪个人的模样与他有半分相似——我这人的交际圈子其实不大,认识的人不多,能够有铁关系的更少。 他到底是谁啊? 面罩被取下了,一张粗犷、黝黑的脸展现在屏幕上。 我起先没反应过来,楞了一楞,随即猛地心里头一抖,暗想:“他妈的我脑子大概已经坏了……我得神经病了?”闭了闭眼,狠狠拍了自己两个耳光,再睁开眼仔细去看屏幕上的这个人。 额头上三颗黑痣,发际线有点高,但发际线以上的头发还挺茂密,只不过一半已经发白;皱纹堆垒,坑坑洼洼,这张脸,典型的风吹雨淋的渔民的脸。 当我终于意识到我没看错时,惊骇得大叫了一声。 “啊!” 这个人,居然是父亲! “他不是一个多月前,已经在浙江省人民医院去世了吗?诊断书和死亡证明书上不是清清楚楚地写着,他死于脑溢血吗?他的尸体,不是我亲自送入火葬场火化的吗?火葬场工人拿出来的骨灰,不是我亲自拿着放到火葬场暂时安放骨灰的地方的吗?这怎么回事?这怎么回事啊!”我先前之所以没有想到,正是因为父亲在我心里的的确确是已经死了,我哪怕再有想象力,也不会想到已经去世的亲人会出现在远隔万里的一条渔船上,成为海盗的肉票。 就在我无比抓狂之际,那部5.5寸的巨屏手机又响了。伊登发过来一条微信:“你没看错,你也没有幻觉。先前赵磊在和你打电话时,他也看到了,他也很吃惊。” 我猛然想起来赵磊曾经发过一条短信给我,但我漏看了。于是我立刻在手机上把这条短信重新翻了出来。 赵磊的短信写的是:“你确信你爸爸是死了吗?” “这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发微信问伊登。 “嘿嘿,大叔别急,看下去。” 我再去看手机屏幕上CNN的直播画面,第八个人的面罩已经被揭下。 我“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却又双腿一软,几乎摔倒在地下。不知觉间,眼泪顺着两颊流了下来,颤抖着声音说了两个字: “妈妈……” 没错,已经去世二十多年的母亲,出现在屏幕上。 她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虽不漂亮,但身材修长挺拔、脸上洋溢着活力,一双马尾辫乌黑锃亮。此刻她仰起脸,对着“中指猩魔”怒目而视,胸口不住起伏,似乎只要有机会就要扑上去咬他两口似的。 我努力在脑海中寻找母亲去世时的细节——我的第一反应,是母亲二十多年前一定没有死,她的死亡,只是留给我的一个错觉。 母亲的死讯是二堂叔告诉我的。她是在出海捕鱼时被大浪打入海中,几天后尸体才漂到了岸上。也就是说,我并没有亲眼见证过母亲的死亡,只是在葬礼上,见到过母亲的遗体。母亲的尸体在海中泡得肿胀,而且被海中的鱼啃食过,殡仪馆的师傅用了很大力气才勉强让母亲的遗容还能看得过去。但即便如此,当我看到母亲白得极不自然,甚至有些诡异的脸庞时,还是吓得哇哇大哭。 这件事对我而言本来似乎已经远去,但时隔二十多年再度想起,却有如就发生在昨日。尤其是此刻手机屏幕中的母亲,和二十多年前吻别我们兄弟二人踏上那艘渔船时的她,一模一样,连那种不肯服输的眼神,都一模一样。如果她当时没死,为什么现在屏幕中的她一点也没变老?如果屏幕中的那个女人不是她,那为何连眼神都模仿得如此之像?不,这不可能是有人假扮她,她就是她,我已经去世的母亲。 此刻在三号会议室里的我,浑身颤抖。我几乎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看手机屏幕,从逻辑推测上,我已经能够想到“中指猩魔”接下来揭去面罩的人会是谁,从那个人的身形来看,也很像他。 但我强迫自己去看,因为我知道,此刻那架“大疆幻影”飞行器下的HD-3D云台的镜头,正对着三号会议室的窗口。那个伊登,魔鬼一样的红衣少女,正通过它监测我的一举一动。我不能露怯,绝对不能! 果然,“中指猩魔”将这个人的面罩除去后,我看到了哥哥的面容。 他还是参军时的样子,还是停留在我脑海中最后的那个剪影。魁梧、精悍、黑色的脸膛,浑身肌肉线条分明,脸上也是棱角毕现,剃着一个干净利落的板寸头。这样子有些像年轻时的施瓦辛格。在外形上,我和他完全是两个极端,他健康、威武、阳刚,我则驼背、微胖,长期罹患哮喘还让我走路都不敢太快,尤其是春秋两季。 我清晰地记得,十年前他的骨灰应该是安葬在杭州市的某个烈士陵园里。他死后,象山县人武部、县委宣传部、民政局和财政局都派人来参加他的葬礼。但所有悼词和宣传资料里,都只说哥哥是“因公牺牲”,闭口不提具体死因及死亡过程。我后来也找过他的几个战友了解情况,却发现,他很多战友也和他几乎在同时因公牺牲,或者早就和他不属于一支部队,对他的情况也不再有丝毫了解。 难道他并没有死?还有,他现在为什么还是20岁左右的样子,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好几岁? 此刻我心中的惊骇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用自己的手机去拨打二堂叔的电话,我只想问问他们,我父亲的死,是不是我的幻觉?过去一个多月,包括父亲的去世,葬礼丧事,还有从头七做到断七,莫非都只是我的一场梦?还有母亲的死,莫非也是一场梦吗?至于哥哥,或许他当时的确没死,因为我没有看到过他的尸体。 ---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 “二堂叔,我爹到底死了没有?”我在电话接通的一刹那间,就声嘶力竭地对着听筒喊道。 “喂?”回应的是一个浑厚、粗犷的男声,却不是二堂叔。 正文 第5章 狙杀 我一愣,没有做声。 “你是这部手机机主的堂侄吗?”我还在发愣,电话里的那个男声开始发问了。这人说话时,有明显的象山口音。 我此时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或者该怎样回答。就在这时,电话听筒里传来“呜”的一声,这声音太熟悉了,是警车的鸣笛声。 我心头一紧,对着电话听筒大声道:“我二堂叔到底怎么了?你是警察吗?” 对方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现在方便来这儿吗?或者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此时的我心中又乱,而且有些暴躁,不等对方说完就挂断了,然后又开始拨打三堂叔的手机。 手机接通后,对方说:“你等一下啊,王队长……”回答的是另一个男音,但依旧不是三堂叔。 两秒钟后,先前那个通过二堂叔的手机与我对话的人,又通过三堂叔的手机对我说道:“是小林吗?你们村子出了点事情,我们必须马上和你核实一些情况……” 我大声道:“到底什么事情?我二堂叔和三堂叔怎么了……死……死了吗?”我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那个“王队长”说:“现在不能确认,人都找不到……” “王队长”还在说些什么,但我已经没根本心思去听了,我很快挂断了这个人的电话。 因为就在这时,“中指猩魔”已经把最后三个人的头罩除去了。 也是三个应该已经死了,如今却“复活”的人。 一个是我的叔叔,一直没结婚,我小时候他很疼我,但年纪轻轻就因为癌症去世了。 一个是我的奶奶,最溺爱我的奶奶,我7岁时,她死于冠心病。 还有一个是我的爷爷,小时候爸爸每次打我,他都要骂爸爸,我9岁时,他死于肝硬化。 我挂断了和那个“王队长”通话的电话,并且再次发出微信视频聊天请求。 这次伊登终于接了。 “大叔,你脸色不大好,很难受吗?” 此刻我脸色惨白,咬着牙问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请大叔替我杀个人,好吗?” 我心头一紧,问道:“谁?” “沈云杉,就是那个美女教授。”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为什么要杀她?我这体魄和胆子,也不像是个职业杀手,你们为什么要找我杀她?” “她的男朋友是个很帅的外星人,活了几百岁,又有钱学识又渊博。我想把这个外星大帅哥抢到手,所以要杀了她!” “滚你妈的,你想嫖‘都教授’,为什么要拖老子下水?你这狗血剧情狗屁理由谁相信!”都到这时候,这少女还在用韩剧的剧情装疯卖傻,我实在是怒不可遏。 “你干吗骂人?既然骂都骂了,那大叔你帮帮忙喽!” “我的回答是——你!去!死!” 伊登抿嘴,用气鼓了鼓两腮,叹了口气,从一旁拿起一个很怪异的电话,外形有些像最早的大哥大,天线十分粗大夸张。我一眼就认出来,这居然是一部海事卫星电话! 只见伊登在这部卫星电话上拨了几个号码。随即,我就发现,手机屏幕中的新闻直播画面里,那个“中指猩魔”从腰后也拿出一模一样的一部海事卫星电话,并且接通。他和电话里的人说了几句,随即挂断,凶神恶煞般走到画面中我的父亲跟前,一把拉起他,粗暴地将他甩到甲板上镜头外的一个地方。 屏幕中的母亲和哥哥同时惊叫起来,都要起立冲上去,却被身后的两个海盗用枪托狠狠砸倒在地。 “中指猩魔”举起AK-47,“咔”的一声,熟练地拉了一下枪栓,枪口朝向父亲的方向,扣动扳机就是一阵狂扫。 “堂堂堂堂”,AK-47高亢刺耳的声音在屏幕里响了起来,“中指猩魔”的上半身,也被突击步枪的后座力震得微微摇晃起来。 随即一片黑屏——美联社切断了信号。 “啊!啊!啊!爸爸!爸爸!” 我看到这一切,将手机抛了开去,在会议室里失态地狂嚎了起来,一边两个拳头拼命地垂着桌子。 事后我对整件事情进行了分析,发现伊登那个女孩子如果真的是一个魔鬼,一个能够使人起死回生的魔鬼,那她对我的心理把握之准确,已经到了让我不寒而栗的地步。我认识的人当中,或者说亲朋好友里,已经去世的有很多,如果有一个魔鬼让我选择从这些死去的人当中挑选六个让他们复活过来,我想来想去,我会选择的就是这六个,而且连顺序她都没排错,首先是父亲,其次是母亲,然后是哥哥……这六个人,每一个我都愿意用自己现在以及将来所拥有的一切去交换,让他们再活转回来。相对而言,希望父亲复活的愿望更为强烈:母亲和哥哥还有其他人毕竟去世得早,带给我的伤痛毕竟已经基本平复,而且我也并不觉得自己亏欠他们什么。但对于父亲,哪怕到现在,我都完全没有接受他已经去世的事实,而且他去世前几年我一直没有去看望过他,对此我心中的愧疚无以复加。这一个多月来,我经常做梦,梦到父亲坐在家中,我为他烧饭、洗脚,甚至于只是陪他吃了顿饭,他都笑呵呵的十分高兴。而这些,是我在现实中没能做到的,或者说,是在父亲最后的几年中,没能做到的。我一直在想,我愿意用二十年阳寿去交换,让父亲再活一次,让我好好再陪他一陪,让他不必再在孤独中离开人世。 看到渔船上那个死而复生的“父亲”,我一方面不相信这是真的,一方面却在心底有一种惊喜——难道这是老天给我的又一次机会?让我再次能给父亲做些什么的机会? 因此,当那个海盗向“父亲”开枪时,我的精神在刹那间崩溃了。 我用力捶着桌子,眼泪流了出来,一股怒火在胸膛里四处乱窜。 巨屏手机里,伊登又开始说话了:“大叔……” “我答应你,别再伤害其他人了。他们每一个,都对我很重要!”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伊登快乐地笑了起来:“那么……” “我要见你一面,具体怎么杀,用什么杀,咱们当面谈!”我又说。 伊登犹豫了一下,说道:“好!我就在三楼308靠窗的位子,你这就过来吧!我们面谈。” 我拿起两部手机,打开三号会议室的门口。 主编冲上来:“小林,你到底怎么回事……”他刚才就在会议室外拼命敲打玻璃,一面还指着手表,那意思我很清楚:截稿时间就要到了,你那稿子到底怎么样? “去你妈的!”我粗暴地推了他一把,主编瞬间倒在地上。所有人吃惊地目送我冲出了办公室,直扑楼梯。 那架“大疆幻影”也随着我过来了。 我冲进电梯,不等“大疆幻影”进来就关上了电梯门。电梯在三楼停下,门打开时,我却看见“大疆幻影”已经停在电梯门外。 我顾不得一切,就冲了进去。 三楼是《信息早报》的办公地点,这是一家在上海十分有名的大报,新媒体部做得也很成功,所以办公区域占了满满一层。此刻已经将近下午5点,正是报社最忙碌的时候(日报一半在下午3:00上班,11点下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漂亮的前台小姐笑盈盈地问我有何贵干。我理都不理,直扑308。前台小姐大叫:“先生您找谁?预约了吗?不能随便闯!” 我哪里管她?蛮劲发作的我,一直冲到308里,然后往窗边一排看去。一眼就看到了那抹鲜艳的红色。 红色毛衣,灰色牛仔裤,她好像就坐在窗边,身体和头部大半部分已经被敞开式办公室里的那种隔板遮住。但露出来的这点特征已经足够让我认出她了。 我挣脱前台小姐的臂膀,飞也似地冲了过去,一把抓住“红衣女孩”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拗了过来。 “臭娘们儿,老子……”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我这才看见,面前这个女人不是伊登,不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女高中生模样。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准大妈级人物,身材很好,和伊登接近,满头黑发发质极佳,也和伊登一样。可她脸上颧骨高耸,鼻子也很不挺拔,从容貌上看,不说丑也算不上漂亮。 “侬组撒?” 这个上海女人被我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吓坏了。说老实话,在看到这个女人的真容之前,我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打定主意一见到伊登就要杀了她——或者同归于尽,打碎玻璃拖着她从三楼一起跳下去。因此,我想我当时的样子的确应该是很吓人的。 “我……我……”看到面前这女人不是伊登,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我就听到“啪”的一声,似乎是玻璃被砸碎的声音。随即面前这个女人的头颈左侧猛然间炸开一朵血红色的花。 随即这女人的颈血如同喷泉一样瞬间染红了我的前胸。 我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只见距离这女人最近的一块落地挡风玻璃上,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个圆洞,以圆洞为中心,一条条粗细不同的裂纹向四处拓展,爬满了半面玻璃。 我几乎立刻就认出,这是7.62毫米口径步枪子弹造成的破坏。这颗子弹应该是打偏了,只是蹭到了她的脖子。否则子弹如果击中这女人的脖子,她整个脑袋就会落地;击中她头颅,她整个脑袋就立刻会被炸成一团粉红色的血雾。而且子弹也没有损伤到她的颈动脉,否则出血情况要比现在的恐怖很多。作为军事发烧友,我曾经阅读过英国简氏集团出版的一本介绍枪械的资料,里面说由于颈动脉是人体血压最高的地方,因此子弹击中颈动脉,所造成创口喷射出的血柱可以长达十米。 “啊!杀人啦!” 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那个前台小姐,疯狂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