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去世 在我很小的时候,姥姥就是一个神人般的存在。她不但靠着几根丝线帮村子里的人看病,还能趋吉避凶保佑村民,被村子里的人称为神婆婆。 但因为父亲与姥姥不和的关系,我从17岁回城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姥姥。我本想等自己大学毕业后,自由了,就去陪伴姥姥一段时间。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好不容易熬到我大学毕业论文交上去,却听见一个让我觉得十分悲痛的消息。 母亲的故乡在安徽省六安市一个叫做大河村的小山村,从我们所在的城市到大河村,要坐七八个小时的火车,三四个小时的汽车,最后还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才到。 给我们打电话的山叔在村口等着我们,中年大汉的脸上很悲伤。 “来了?”象征性的和我们打过招呼以后,接过母亲手里的行礼,山叔就闷头默默走在前面。 姥姥的家在半山腰上,和村民的聚居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走了十几分钟的上坡路,转过一小片竹林就能看到那个孤零零的小院。 说是小院,其实不算小,有八十来平米,从院门直通主屋的小石子路两旁原本种着各种蔬菜,我记得小时候常常拔几颗出来,跑到小溪边洗了洗,品尝大自然的纯鲜甜。可现在光秃秃的,土地显然被翻过,大概姥姥原本想种些什么,可还没等到下种子的时候,她就不行了。 一路上,父亲几乎不说话,脸色很不好,往下耷拉的嘴角把他的法令纹拉的更深。 我心里升起一股愤怒,父亲一直不喜欢姥姥,他在我和母亲面前几乎不掩饰自己对这位老人的排斥,身为中学老师的他觉得有一个在山村里做神婆的岳母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察觉到我的视线,父亲微微侧头很严厉的看了我一眼。 我毫不示弱的和他对视着,他的脸色更难看。 哭声是一种催化剂,主屋里的女人也跟着母亲哭了起来。一片愁云惨雾中,一个女人从主房中走出来,是山叔的老婆,山婶。 “妹子,来了,婆婆想见你,进来吧!”山婶的眼眶也是红红的,看得出来刚刚哭过,轻声招呼母亲过去。 母亲转头看了父亲一眼,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跟着一起进去。 父母进去以后,我的几个童年玩伴走过来,安慰地拍着我的肩膀。 “小冰,如果……我们晚上陪你守着!”山叔的儿子石头率先说,另外几个人也纷纷点头。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如果姥姥真的走了,孝子贤孙要守灵一夜,她老人家只有母亲一个女儿,按照村里的规矩,女人要在棺材旁哭,男人要在周围守夜。作为老人唯一的外孙女,我成了理所当然的人选。 山里的人忌讳多,如果不是亲属过世,很少有人会主动去给人守灵,怕沾染晦气,所以听到石头他们这么说,我很感动,但也不敢贸然答应下来,这样的事情,必须得到他们家人的首肯。 看向周围的村民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在同时点头。“小冰,让石头他们陪着你吧!” 我知道,他们之所以愿意这么做,是感念姥姥的恩情。在村民们的心目中,姥姥虽然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她却用她的能力庇护着山村的安宁,在场所有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几乎都被姥姥抚摸过发心,期许他们能健康长大。 握住石头的手,我喉咙发颤,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个小时之后,母亲抹着眼泪,父亲面无表情。 “小冰,来!”母亲朝我招手。“去看看姥姥吧……”说到后面,声音又哽咽起来。 我走到母亲身边,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主房。 * 主房中很暗,窗帘都被厚布窗帘遮盖着,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神位上跳动的烛火。 “妮子,来了?来,让姥姥看看!” 老人和我上次见到的时候比起来瘦了很多,眼窝和脸颊深深凹陷,朝我伸出的手皱巴巴的,松弛的皮肤下就只剩下骨头。 “傻妮子,哭什么?”姥姥的手劲突然加大,就着我的手居然挣扎着坐了起来,我一阵心惊,然后又是一阵锥心般的难受。 喘了几口气,姥姥才伸出另一只手摩挲着我的脸,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妮子不哭,姥姥的乖妮子不哭!姥姥给你做了麦芽糖,就放在那个地方。” 姥姥的麦芽糖是我小时候最甜蜜的记忆,可自从我回到城里后,父亲就以会长蛀牙为由不让我在吃糖了。 “妮子,还记得姥姥藏麦芽糖的地方吗?”姥姥脸上带着宠溺的笑,逐渐浑浊的眼里却慢慢蓄起了泪水,纹理粗糙的手一遍遍摩挲我的脸。“妮子,你和你曾姥姥长得可真像啊……记住,你的身体里流淌着云家的血液……姥姥在那里给你留了东西……记住……” 好像支撑着身体的力量迅速涣散,姥姥摇晃着瘫软。我急忙撑着她的后背慢慢扶着她躺躺回到床上,过程中,她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 “记住了吗?……要去……” 我一边流泪一边点头。“姥姥,我记着呢!” 老人欣慰一笑,慢慢闭上眼睛! 心里一慌,我急身叫着“姥姥!姥姥!” 听到我的声音,母亲率先冲了进来,扑到床前大声叫着“娘!娘!” 村民们也呼啦啦进来了很多人。 姥姥去世了,整个大河村的人都来送行,灵堂也在他们的帮忙想迅速布置起来,就在主屋。 我换了孝服,跪在棺椁前机械的烧着纸钱,石头他们在旁边陪着我,大半个晚上都没有人说过一句话。 到了后半夜,在山村里作息规律的他们熬不住打起盹,我依旧神智清醒,脑子好像空白一片,又好像乱哄哄的,直到听到一阵争吵的声音。 “这是娘留给我的东西,我要留着!”母亲一向温柔,我几乎没有听到过她这么大声说话。 “不行,这东西必须烧掉!”是父亲,听声音就知道他在愤怒之中。“这是祸害!不能带到我的家里!” 我皱起眉头,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姥姥弥留的时候说要留给我的东西,难道被父亲发现了? 第一卷 第二章、至阳线 这是姥姥留下来的东西,不管是留给我还是母亲,都不能让父亲就这么烧了。 摇醒身边打盹的石头,让他帮我照看一下,蹑手蹑脚绕到了后堂。 后堂在主屋后面,躲在灵堂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我看到母亲的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因为角度问题,所以没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父亲的脸色很阴沉,两个人在对峙,双方都寸步不让。 父亲一向严厉,对于他动不动的愤怒我已经习以为常,但母亲这个样子,是我长这么大第二次见到,第一次是我小时候不慎溺水之后,虽然及时得救,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总是莫名的翻白眼浑身抽搐。 这种状况出现得毫无征兆,在和其他小孩玩耍过程中也出现过好几次,把旁边的大人都吓得够呛,有老人说我中邪了,吓得附近的孩子都不敢和我玩。 最严重的一次是吃饭的时候,饭粒呛到气管里,差点没命。母亲试过好几种办法都无济于事,所以决定把我送到姥姥身边,父亲坚决不同意,终于爆发了我记忆中他们的第一次争吵。 那时候其实我还很小,很多记忆都是后来通过别人的叙述补充的,但母亲当时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和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那是一种毫不退让的坚定。 父亲几次伸想手抢过她手里的东西,都被避让开。 你来我往之间,我也终于看清了母亲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一个通体漆黑的匣子,幽暗的光线中看不清楚细节,但我很清楚的知道,那个匣子的背后刻着一个“云”字,字体古朴,舒展飘逸。 那个匣子,是姥姥的宝贝,平常谁也不然碰,却是我童年的玩具。 “水中娃,水中娃,孤苦伶仃飘落花;莫着急,莫着急,姥姥给你寻新家……” 耳边似乎飘过姥姥熟悉的声音,那次溺水之后,在母亲的坚持下,我到底还是被送到了姥姥身边,最初那段日子,姥姥总是在我耳边唱着这段歌谣,在温柔的吟唱中用黑匣子中装着的纯黑色丝线绕在我的手指关节上,用力的弹打。 直到现在还记得那种感觉,有点痛又有点痒,却又莫名的觉得很舒服,好像每被抽打一下,身体就变得温暖一分,姥姥身上的檀香味也让我特别安心。 翻白眼抽搐的怪毛病也没有再发作过。 “这是什么?”我对那团黑到没有一丝光泽的丝线感到很好奇。 姥姥笑,抚摸着黑匣子。“锁阴锁魂至阳线!” “至阳线?!”我惊叹,但小孩子忘性大,转头就把它给抛到脑后。 在姥姥身边一待就是五年,和石头等年龄相仿的孩子上山下水,掏鸟窝摸鱼虾,每天玩的花脸猫一样回家,姥姥总是宠溺的摸着我的脸,说:“我家妮子不输给那些小子们呢!” 山村的生活过的无忧无虑,至阳线这种神秘的存在完全没有在我的记忆力留下一点痕迹,直到隔壁村发生了几起小孩子在河里溺亡的事故,在最终让我对它的印象真正深刻起来。 记忆中的那年似乎特别热,村里的小孩白天几乎都泡在清凉的溪水里,大河村虽然叫做大河村,但没有大河,只有一条从山上流淌下来的小溪,即使水量最丰沛的雨季,溪水也只能没过成年人的腰眼,淌着水就能直接走到几米宽的小溪对岸,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淹死人的事情,所以大人都很放心的让孩子们在这里玩水。 隔壁村的情况原本也和大河村差不多,那条小溪甚至还更浅,也许因为水量实在太小,不足以满足日益增长的人口生存要求和灌溉田地所需,所以男女老少到山上扩充了地下河的出水口,还筑起了最简易的土坝。 每年夏天也是用水量最大的时候,土坝的坝口被打开,那条小溪的水流很急,大人们也不再允许小孩到溪边玩,无奈那年实在是太热,每个村也总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孩子,偷偷跑到远离村子的水段去玩,越玩胆子越大,从清水区游到深水去,到底还是出事了。 七八个孩子一起去的,可屁滚尿流哭天抹泪跑回来报信的只有两个胆子比较小,只敢在浅水玩的孩子,那五个胆子大的,一个猛子潜下去,两个不再冒头,另外三个想去拉,最终也被拖了下去。 幸存的两个孩子说话都不利索了,好像魂都被吓掉一样,经常翻白眼抽搐,半夜喊着“不要!不要拉我!”之类的话。 村民沿着小溪寻找,那几个被溪水拖走的孩子,三天以后才在小溪的下半段找到他们的尸体。 我一向自诩胆大,和石头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还瞒着大人偷偷跑去看过,那几个孩子都被水泡的不成样子了,最让我吃惊的是他们脚踝上乌青色的抓痕,曾经溺水的模糊经历一下子涌上心头,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记忆中我的脚踝处也似乎也留下过这么一个抓痕。当时马上打了个寒战,疯一样往回跑,石头他们几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一起跑。 一口气跑回姥姥家,她正搬了张小竹凳坐在屋檐的阴凉处搓麻绳,只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就习惯性的露出慈爱的笑容。“妮子今天回来得早啊,是不是闻到麦芽糖的味道了?” “姥姥!”看到她,我的心才安定下来,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 我性子强,很少这样和人撒娇腻宠。姥姥楞了几秒钟,才放下手里的麻绳摸索着我的发心。“哟,我家妮子这是怎么了?” “云,云婆婆,隔壁村,死,死人了,我们去看,冰丫,冰丫头被吓到了。”石头他们几个这会子才追到这里,喘了几口大气才把呼吸顺过来,把刚才见到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还强调。“我们以后再也不敢到隔壁村的小溪里玩了,还吞人,太可怕了!” 另外几个也一个劲点头。 “姥姥,抓痕,他们的脚上,有手指印!”我补充了一下其他人没注意到的细节。 石头骚着脑袋。“手指印?我没看到啊!你们看到了吗?”他疑惑的询问其他人。 “我没敢仔细看!” “猴子胆子最小了,我胆子比他大,我看了,没有什么手指印啊!” “我也没看到!” “嗯嗯!”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除了不敢看的猴子外,都说没看到我说的抓痕和手指印。 “我看到了!我没看错!”我梗着脖子,好像斗鸡一样和玩伴们对质。 姥姥安抚的拍拍我的背,没说什么,起身到屋子里拿出麦芽糖来招呼石头他们。 大概第一次见到淹死的人可怖的死状,平时香甜无比的麦芽糖也失去了往日的诱惑,他们几个吃了一点就告辞走了,走前还约好第二天上山摘野捻子。 我应付的答应了他们,等他们走了,才和姥姥强调。“姥姥,我没骗人,我真的看到了。” 姥姥笑了。“我知道,我家妮子的身体里流淌着云家的血脉,所以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责任。姥姥现在说的话也许你听不懂,但你先记着,等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姥姥,满脑子问号,但最迫切想知道的,还是那些抓痕是怎么来的,难道真的有水鬼在水里拉人吗?想到这里,我又打了一个寒战。 姥姥连忙安抚我。“妮子不怕,姥姥在这儿呢!”她摸着我的脸。“是不是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点头,虽然害怕,但又好奇得要死。“是水鬼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那都是些可怜的孩子,顺着水飘来的。哎……作孽啊!当初挖河道的时候,我就没同意,还筑土坝,这不是把那些可怜的娃儿都截住了吗?” “什么可怜的孩子?”水鬼都是孩子吗?所以它们只拉小孩的脚? 后来姥姥告诉我,那些都不算是水鬼,是死在水里的孩童的怨气寄生在落水的猴子身上产生的一种奇怪的生物,只能在水里徘徊够一年才能寻找替身转世投生,在平常的时候很少伤人,甚至会躲着人。 隔壁村的村民不听她的劝告,执意脱宽地下河出水口,还筑了土坝,水猴子们被拦在坝内,错过了投生的时间,所以怨气横生,才会伤人性命。 我想起当年那次溺水事故。“姥姥,我是不是也被水猴子拉过?” “妮子,你还记得?” “只记得我的脚上也有过抓痕,其他的记不清楚了。难道我们那里也筑了大坝拦住它们了吗?” “有没有大坝姥姥不知道,不过听说现在城里搞建设,很多挖沙船日夜不停在河里鼓捣,这就惊扰到水猴子了,它们有家回不得,才会有怨气。”姥姥点头。“好在拉你那只还算有分寸,没有要你的性命,否则你也回不来了。但被水猴子拉过的人,身上都会被它们的阴气侵体,所以才会翻白眼抽搐,这些都不眼中,用至阳线抽打几下就好了。” 我顿时想起隔壁村那两个和我有同样症状的孩子。“姥姥,去救救那两个孩子吧?” “那是当然的!”姥姥看看天色。“晚上就去!” 当天晚上,我陪着姥姥到了邻村,听着她吟唱着那首记忆中的歌谣。“水中娃,水中娃……”看着她一遍遍用至阳线在他们的身上轻轻弹奏,然后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第一卷 第三章、水中娃 我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可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姥姥正坐在床边收着至阳线。 “姥姥,这是什么?”我指着黑漆漆的丝线上流动着的一丝银色的光华。 听到我的声音,姥姥转头。“这个啊……”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告诉我答案。“这个就是阴气。” 阴气?我以为阴气是狰狞而阴冷的,甚至是阴森的,没想到会这么漂亮,像流动的月光,显得很宁静,很平静。 “傻妮子,这是那些娃儿的魂魄之力啊,孩童的灵魂总是最纯洁的,只是终年徘徊在水里不得托生,才滋长了戾气,现在戾气被至阳线抽离了,也就恢复它们本来的面貌了……哎哎,妮子,现在你可摸不得。” 姥姥侧身避过我伸出去的手。 “为什么?”不是说最纯洁吗?那肯定不会伤害我了啊,为什么不能摸一下。 “看我家妮子那小嘴巴嘟得,都能挂油壶了。”姥姥好笑的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它们现在很弱,近不得生人的阳气,被你这么一抹,可不就散了吗?” 原来如此!看着四肢摊开躺在床上,睡得肚子一鼓一鼓的两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小子,又问。“他们都好了吗?” “不能那么快,小娃儿的魂力太弱,姥姥不敢一下子把阴气都抽了,怕伤到他们,还得再来几次。” 姥姥说的再来几次,其实一共是七次。每次我都自告奋勇的陪在老人身边,每次都忍不住睡过去,最后一天几乎是用手撑着眼皮子,才看清楚了姥姥用至阳线为那两个男孩抽阴气的全过程。 “水中娃,水中娃,孤苦伶仃飘落花;莫着急,莫着急,姥姥给你寻新家……” 我打了个哈欠,觉得姥姥的歌谣好像催眠曲啊!难怪前几次她老人家没唱几遍我就去找周公去下棋了,但今天我无论如何都是要坚持住的。 床上的两个小子比我还不如,姥姥才唱了两遍,我就听到他们呼噜噜的鼾声了。 察觉到我这次没睡着,姥姥转头笑眯眯的看了我一眼,竖起食指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我捂住嘴巴点头,看着姥姥打开黑匣子,捻着丝线的一头,手腕一抖,那乌溜溜没有丝毫光泽的丝线就被抖的笔直,另一头好像蛇信一样分开三岔,每一股都分别牢牢黏在其中一个小男孩的左手的小指指侧、中指指侧和食指指侧上。 我很想凑近,看看那光溜溜的视线是怎么黏在皮肤上的,难道上面涂抹了什么类似胶水一样的东西,还是有倒钩?可好奇归好奇,姥姥现在是在救人,我是绝对不敢打扰的。 阴气如同月光照耀下的水波纹,一股一股的从男孩的手指上被抽到至阳线上,在线的中段慢慢凝结,最后变成一个个珠子,银白色的,我手指头那么大,一共七个,穿在纯黑的丝线上,很漂亮。 姥姥的用另一只手从床边拿过一个小竹笼,捏着至阳线的手一收,那几个珠子就顺着丝线全部落在了竹笼里。 原来姥姥这几天编织这个笼子是用来装这些珠子的啊!我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她给我编的蝈蝈笼呢! 做完这一切,姥姥好像很累,喘了几口气,额头上也冒出汗珠,我掏出手绢替她擦拭,看到她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然后闭上眼睛。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姥姥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坐在床边。 看到她重新睁开眼睛,我才发现自己过去的半个小时里都屏着呼吸。 替另一个男孩抽阴气的过程,和刚才一模一样,可我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半夜一点多钟,姥姥用黑棉布盖着那两个小竹笼,把它们放在随身带来的背篓里,牵着我的手走出屋子。 两个小子家的大人看到我们,都从主屋跑了出来,拿着鸡,肉和蛋等谢礼对姥姥千恩万谢,可姥姥只象征性的收了几个鸡蛋,直到走出村口,她才对我说:“妮子,记住了,不能无偿为人锁魂抽病,回沾染因果,可也不能贪财!” 我不知道姥姥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但见她说得郑重,还是认真的点头。 深夜的山村和城市不同,这个时候的光线只有天上的月光,但我还是认出了姥姥领着我走的不是回大河村的路。 “姥姥,我们去哪儿?”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夜行鸟兽的鸣叫声,路旁的草丛悉悉索索的,好像随时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哪里扑出来,我有些害怕,紧紧攥着姥姥的手。 “去给水里的娃儿引路,让它们可以早些转世托生,它们也是可怜的孩子。”我听到老人在身边幽幽叹息。 一路走到几个孩子出事的小溪边,溪水潺潺,周边的树林却安静的出奇,好像连空气都变得阴冷了几分。 我缩着脖子,看着姥姥从背篓里拿出被黑布蒙着的小竹笼,把里面的珠子一股脑都高高朝水里抛去。 “咕咚咕咚”的水声传来,两个什么东西水里跳出来,朝珠子扑去,知道它们整个身体都跳出水面,我才就着月光看清楚,那就是两只毛茸茸的小猴子,也不对,和山里的猴子也有些许区别。 它们的手指和脚掌间长着肉膜,像鸭蹼,尾巴特别长,超过身长的两倍,而且尾巴的末端分叉,带着倒钩,好像长着第五只手。 这些水中娃,就是用尾巴上的手拽人的吧? 我思忖间,两个水中娃已经跳离水面一米多高,张开嘴巴去接珠子,姥姥一抖手,动作快的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听到“噗通!噗通!”两声,水花四溅中,水中娃已经落到水里,姥姥刚才抖动的手被扯得抬了一下,但脚下不动,又反手一收。 “哇哇,哇哇……”的声音传来,像婴儿的哭泣又像是凄厉的猫叫,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姥姥拉着我的手慢慢后退,我这才看清楚原来姥姥刚才一直把至阳线缠在手腕上,黑夜中这玄色的丝线如果不是我一向眼利,换个人恐怕都看不见。 在姥姥后退的过程中,至阳线一直在剧烈抖动,那头被缠上的水中娃一定是在水里剧烈挣扎,可还是一步步被牵引到了岸上。 离了水的水中娃力量被消减了一大半,两个抱在一起,警惕又惊恐的用绿幽幽的眼睛瞪着我和姥姥。 “莫闹莫恼,姥姥带你们回家了。”姥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慈爱温和,又唱起那首水中娃的歌谣。“水中娃,水中娃,孤苦伶仃飘落花;莫着急,莫着急,姥姥给你寻新家……” 水中娃奇异的安静下来,渐渐发木的眼珠子显得委屈又迷茫。 歌谣在深夜的小溪边飘飘荡荡,姥姥松开我的手,五指翻飞地在绷紧的至阳线上弹奏,脑子似乎有奇异的乐章响起,但耳边除了风声和姥姥的歌谣声什么也没听到,这是一种极其怪异的体验。 两个水中娃渐渐闭上眼睛,小脑袋一下一下耷拉着,睡着了一样。 我的眼皮也慢慢变重,心里想着“不能睡不能睡!”可意识还是很快模糊。 “离!” 中气十足的一声断喝把我猛的惊醒,睁开眼睛的那一瞬,正好看到姥姥猛的一抽手,两团模模糊糊的白光随着至阳线的猛收被抛到背篓中,姥姥手脚迅速的用黑棉布盖上,才终于喘了口气。 “噗通!噗通!”这时两只猴子的落水声才响起,我快速转头,也只来得及看见它们的尾巴好像又恢复了正常。 姥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对我笑笑。“好了,姥姥和妮子可以回家了。” 我指着地上的背篓。“那个……” “是水中娃的魂魄。姥姥带回去在神位上供奉七七四十九天,少司命会引着它们转世托生的。”姥姥平复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才拉着我的手,一路向家的方向走去。 * 以后的日子里,我还见过姥姥用至阳线为村民消灾去病。 姥姥用来救助过无数人的东西,怎么到了父亲的空中就变成了“祸害”了呢?我实在不明白他对姥姥的成见为什么会怎么大,老人都已经去了,他居然还想把她留下的遗物烧掉! 女人和男人力量上的差距,到底还是让父亲从母亲手里把黑匣子抢了过来,因为用力过猛,匣子朝我这边飞过来。“啪!”一下正好落在我脚边。 “你干什么,这是妈留给我的东西!”母亲扑过来想捡。 父亲伸手将她拦住。“不管是谁的东西,我绝对不会容许你把这祸害带到我家去。” 趁着他们纠缠的时候,我蹲下来,伸长腿把黑匣子拨到身边,拿着手里偷偷退出去。 灵堂里,石头耷拉着脑袋往火盆里丢着纸钱,猴子他们也醒了。见我退出来,几个人都抬头看着我,显然父母亲的争执声他们也都听见了。 我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他们忙不迭的点头中快步走出灵堂,朝厨房走去。 小时候,我贪吃麦芽糖又没有节制,几次倒了牙,姥姥就把糖换着地方藏,可藏不了多久就被我发现了,老人笑骂我长了个狗鼻子。 想起过去和姥姥相处的一点一滴,还没走到厨房,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碗柜后面、水缸旁边……找了几个地方,终于在灶膛上灶神爷的神位下面挪开几块烟熏火燎的土砖,找到了一大罐麦芽糖,和放在糖罐后面的一个扁扁的木匣子。 这是姥姥留给我的最后一罐麦芽糖,吃完以后,就找不到同样的味道了。我抱着糖罐哭得稀里哗啦。 过了一会儿,才打开那个木匣子。 里面是一本羊皮纸小册子,就着厨房门外白灯笼的光,依稀看清册子上写着几个字——云氏十八法! 这是姥姥真正留给我的东西! 第一卷 第四章、出殡 山村里如果有人往生,一般要在家里停灵三日,第四天凌晨送到山上安葬,可按照姥姥的遗愿,她要求第二天凌晨就把她送上山,所以三点多钟,院子里就聚集了很多人,男女都有,很多生面孔,看得出来不是大河村的人,大概是邻近村子里的人都来了。 院子容纳不下那么多人,很多人都还站在院子外面,手里拿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把这小片地方照到亮堂堂又影影绰绰的。 我还在人群中依稀认出了邻村那两个曾经沾染过水中娃阴气,被姥姥救过来的男孩,当然,现在已经不能把他们称作男孩了,几年过去,他们都成了壮小伙。石头告诉我,这两个人,一个叫做滚子,一个叫做虎子,当然都是小名,大名他也不知道。 滚子和虎子大概也还认得我,对我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换过了孝服,这是主动要为姥姥抬棺啊! 抬棺的人之前就已经订好了,石头、猴子、山疙瘩、沟子,加上滚子和虎子等人,一共十六个,各个都是棒小伙。 出殡的时候棺材绝对不能落地,但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为了避免意外状况发生,所以一般都会预备轮流替换的人手。十六人,可以替换两轮。 八人抬棺,在山村里,这是最隆重的葬礼,可见姥姥这几十年在附近村落里收获了多少人的敬重和爱戴,一般人家出殡,都是四人抬棺。 最后看了姥姥一眼,盖上棺材板,订上子孙钉的时候,母亲又哭了起来。想到世上那么多人,再没有一个人是我姥姥,我也是悲从心起,泪水把孝服的前襟都打湿了。 “叮叮”声中,棺材被牢牢盖上,盖上绣着铭文的红棉被,几根缠着白布的木杆子从麻绳中穿过,石头等几个第一轮抬棺的人已经猫腰把杆头顶在了肩膀上。 一切准备就绪。 邻村的阴阳先生大喝一声:“孝子摔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父亲身上。 姥姥没有儿子,所以孝子的角色只能由父亲完成,即使心里再不情愿,再觉得这是封建迷信的旧风俗,他也还是换上了麻衣孝服,只是脸色比黎明前的天色还要阴沉。 高高举起在灵前焚烧纸钱的瓦盆,再狠狠摔在地上。 “砰!”一声,瓦盆四分五裂,众人都禁不住转眼去看。 瓦盆摔得很碎,这是大吉! 阴阳先生点点头,高喝一声。“起灵!百福避让!” 百福是一种隐语,代表的是拦路的小鬼邪祟,半夜上山,阴气很重,如果有邪祟出来作梗,对送殡的人群甚至往生者都是一种麻烦。 有能力有手段的阴阳先生或是观花婆婆,起灵的时候会高喝“百邪避让!” 可以起到一种震慑的作用,姥姥以往送殡都是这么喊的,但自认能力不足的人,怕称呼“百邪”不敬引起邪祟不满,所以用“百福”的隐语来代替。 所以说,阴阳先生或是观花婆婆的能力如何,也能从他的用词中分辨出来。 这位阴阳先生,至少在他自己认为,能力不能和姥姥想比。 * 姥姥生前并不避讳生死,甚至早早就为自己选好了福地,小时候还带我去看过很多次,在对面山的半山腰上。 所谓望山跑死马,从姥姥家往对面看,似乎离得很近,但真正要走,却要走上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还是脚步不停的情况下。 现在是夏天,天亮得早,五点多钟天就蒙蒙亮了。除了横死的人之外,所有往生者都必须在日出之前下葬。现在已经三点半,时间很赶,送殡的队伍也是脚下不敢做丝毫的停顿。 好在山村的村民大多身体强健,上上下水不在话下,抬棺的十六人更是身体棒棒的山村青年,抬着棺椁依旧脚下如风。 我抱着姥姥的神位跟着阴阳先生走在前面,母亲从出殡开始就没有停过哭泣,从开始的嚎啕大哭到现在的低声呜咽,脸上就没有干过,过度悲伤加上体力不支,她渐渐落在我后面,我担心她支持不住,但棺椁抬出家门后,送葬的亲属就不能回头,所以只能寄希望于父亲能照顾好她。 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福地,亲属也能回头了。我站在半山腰上,看到举着火把的送殡队伍绵延了上千米,母亲被山婶和另外一个大嫂搀扶着,哭得脸上都有些发白,父亲却阴沉着脸和她拉开数米的距离。 一股怒意在我心里滋生,可在不满,现在也只能忍着。 石头他们被另外八个人替换下来,在父亲象征性的用绑着白布条的铁铲在福地周围铲了一下以后,众人就开始轮着铁铲“开新山”! 所谓的“开新山”,其实就挖墓穴。按照当地的习俗,棺椁没有到达福地之前,不能动土。 姥姥昨天刚刚往生,阴阳先生就带着三叔他们几个叔伯趁夜来过,在她身前选好的福地上插着一根绑着红绳的竹竿。 插竹竿别看简单,其实也是有讲究的。 首先地方必须确定准确,不能这里插一下,觉得不对,然后又在另一地方插一下。因为每插一下,就是一个“新山”地址的确认。也就是说,那里就是一个墓穴,而且墓穴在七日之内必须埋下一位往生者。 姥姥曾经跟我说过,以前有一位阴阳先生,能力很好,就是有一个贪杯的坏毛病。有一次,带着人在福地上插竹竿前,他多喝了两杯,还没到地方就手抖,竹竿没拿好,戳在地上,留下一个小坑,当时也没在意,竹竿拿起来继续走,到了福地插稳竹竿就已经是第二次了。 那次开“新山”的过程很顺利,没出什么事情。可第三天,跟着这个阴阳先生一起去插竹竿的一个汉子莫名其妙发病,身上时冷时热,水米不进,找医生来也瞧不出什么毛病,眼看着到了第五天就要咽气了,那家人没办法,找了阴阳先生去看。 那先生一看汉子的脸色,再掐指一算,脸色都变了。当时什么都没说,转头就走。先是到他误插过一次竹竿的地方留下标记,然后回到家洗漱干净,穿上寿衣,把家人全部叫到身边。交代他死后不用停灵,连夜把棺材葬在标记过的地方,说完躺到棺材里就去了。 阴阳先生下葬的日子是第六天,几乎是棺材刚刚落在墓穴里,那个莫名发病的汉子又莫名的好了。 姥姥说,阴阳先生是用自己填了那个墓穴,否则躺在里面的就得是那个汉子了。 当时老人的表情很唏嘘。我问过,用至阳线能不能解决这种问题。她摇头,摸着我的脑袋说,至阳线也不是万能的,阴阳法则非到万不得已不能破,破坏法则的人不仅折损阳寿,而且还会引起祸端。 她还告诉我,能力再好也不能托大,必须胆大心细,心态平和,手脚稳重。 那句话一直被我记到今天。 其次,竹竿必须要插得深,墓穴被挖好之前,竹竿不能倒。竹竿倒了,就是山神土地不愿意接受并庇护着往生者,不能在此处安葬! 听说几十年前有个年轻的时候做过土匪的人下葬,福地选好,竹竿也插得很深很顺利,可挖墓穴的时候,竹竿却在中间折断了。 阴阳先生说不能在那里下葬,可死者家人不信这个邪,好赖不听的在那里安葬了死者。后来家里祸事不短,直到把坟迁了,才平息下来,可那时候家里已经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了。 诸如此类的出殡和下葬习俗讲究很多,都是姥姥生前告诉我的。 现在这个把这些当故事讲给我听的人却要下葬了。 墓穴挖好,阴阳先生吟唱着神秘的歌谣,然后把竹竿抽出,棺材被缓缓安放在墓穴里。 我恭恭敬敬的把神位安放在棺木的正上方,第一捧土洒在棺木上,我的眼泪也再次掉落下来。 周围已经是哭声一片。 * 回到小院已经天色大亮,累了一夜的村民们吃了白宴,纷纷告辞。 石头他们想留下来陪陪我,我知道他们的好意,但丧者之家出殡七日内不宜待客,所以我拒接了。 母亲精神很差,我让她回房休息,主动承担了整理姥姥遗物的工作。 姥姥一生清贫,留下的东西很多,但都不值钱,可每一样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一段回忆,抚摸好几遍才恋恋不舍的整理归纳到一边,一直到天黑,才整理出一小半。 就着白宴的剩菜随便吃了晚饭,坐在因为少了熟悉的气息而显得空荡荡的屋子里,我抱着姥姥的枕头,不知道怎么就歪着睡着了。 太累的时候反而睡不好,我就觉得自己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间,乱糟糟的梦境里还能听到山脚下村民聚居区里时不时响起的狗叫声。 窗口处突然传来“咣当”一声。 夏天闷热,山村里当然没空调,所以窗户都开着。姥姥的窗口是老式木框,窗扇向外打开,用铁扣子固定住。如果不是铁扣被碰落,窗扇是不会碰撞在墙上发出这种声音的。 喊了一声。“是谁?”接着睁开眼睛,窗口边黑影一闪而过,很快。 可再快也没有我的眼睛快,我分明看到那是姥姥熟悉的身形,她的身上甚至还穿着那身亮黑色的寿衣。 第一卷 第五章、食尸狗 一声“姥姥”差点就叫出口,但打了个寒战后,那两个字梗在喉咙里,又被我咽了下去。 往生者离世七日内,对着生人叫死者的名字,是很大的忌讳,有借阳寿的意思。 可那个人,真的是生人吗? 姥姥的身形,我绝对不会认错,何况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寿衣。 神婆,也是观花婆婆因为从事的营生关系,接触阴阳,身上难免沾染阴气。福地的选择、出殡的时辰甚至是敛身时穿的寿衣都和平常人不同。姥姥的寿衣是她很久以前就亲自做好的,黑亮的绸缎上绣着古怪的图案和铭文,可以说是独一无二,尤其是寿衣背后那个用银白丝线绣着的古怪文字。 那个文字,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读,更不要说理解是什么意思了。 我问过姥姥,老人告诉我,那是她身份的象征。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到了一定的境界,有了一定岁数就能自己悟出来,比人的名字还独特唯一,因为绝对不会有“重名”的情况发生。 她说穿着这件衣服到另一个世界去,阴差和小鬼不敢为难她。 山林的黑暗中,那个银白的文字在山林的阴影里出现又消失,出现又消失,快速变远。 我不假思索就冲出屋子,追着那个闪烁的文字跑去。 从小到大,姥姥无数次说过。“你这个妮子,什么都好,就是好奇心太强了。哎……要知道,有时候好奇心也会害死人的。” 上学读书以后,也从无数个地方看到“好奇害死猫”的经典案例,可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在前面离我越来越远的人,是我的姥姥啊!我怎么可能不追? 难道姥姥没有走? 对啊!姥姥那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呢? 她一定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不得不让别人甚至是我们以为她已经走了! ……诸如此类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不停闪过,越想越坚定,觉得姥姥肯定没死!否则我怎么能看到她? 一直跑一直跑,既不敢喊,又不敢停下来。 也不知道追了多久,那个背后绣着银白文字的背影最终还是彻底在我眼前消失。 失去了目标之后,我茫然四顾。 肺热辣辣的痛,心脏跳得飞快,像是要穿过胸骨蹦出来,双腿上好像绑着铁砣子,沉重无比,刚才支持着身体的力量一消失,就再也抬不起来。 “姥姥,我知道是您!我是妮子啊!我是您的妮子啊!您为什么要躲着我呢?”心里一阵阵委屈,我弯腰撑着双膝,眼泪冲破热辣辣的眼眶挂在脸上,被夜风一吹,脸上湿湿凉凉的。 没有人回答我,耳边只能听到风穿过树梢和山梁发出的“莎莎呜呜”的声音,加上夜鸟“啊啊”的嘶鸣,我更觉得自己孤独又凄凉。 慢慢蹲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鼻子发闷不能呼吸,刚想抬起头,就听到身边草丛发出被踩踏时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姥姥?”惊喜的抬起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这一看,浑身的鸡皮都崩紧了。 眼前的哪里是我慈祥的姥姥,分明是一只眼冒绿光的野狗。 野狗慢慢走近,在距离我四五米的地方停下,眼睛紧紧盯着我。 它很大,也很瘦,斑驳稀疏的皮毛下是几排凸起的肋骨,乌黑的舌头耷拉在森森白牙外面,腐臭的呼吸熏得我想吐。 这只野狗和别的狗很不一样,眼睛是绿的,舌头是黑的,分明是一只在坟地里刨食尸骨的食尸狗。 这种狗牙齿和唾液中都有尸毒,在医学上来说就是破坏肌理能力的腐败细菌。 别说被它们咬到,就是沾上也够受的。我见过一个在外面打工的年轻村民,春节放假赶夜路回家,在野地里就是被食尸狗咬到小腿,只是一夜而已,整条腿都肿胀发黑,医院说要截肢,最后还是姥姥用至阳线为他抽了尸毒才保住那条腿,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走夜路了。 食尸狗在村民们的眼中,是几乎等同于怪物一样的存在,最近几年火葬的习俗渐渐替代了土葬,因为失去了食物来源,食尸狗已经很少出现,没想到今天晚上居然让我碰到了。 它瞪着我,我也盯着它,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也不敢站起来,怕自己一动,它也跟着动。如果被它一寸多长的獠牙咬中,必定会在身上留下几个血窟窿。姥姥不在了,现在可没有人给我抽尸毒。 身体不敢动,脑子却动的飞快,想着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克制这种怪物的。山里面能提供的工具是在是太有限了,不是杂草就是石头,再不然就是枯枝。 杂草根本不用考虑,石头也不行! 食尸狗别看瘦,力气却大得出奇,一般大小的石头根本伤不了它,除非被巨大的山石整个碾死。可即使我有那推动山石的力气,也得有那时间才行啊?有那功夫,我早跑了,谁会跟这种怪物硬碰硬? 狗不是都怕棍棒吗?实在没有办法,有根枯枝也好啊! 手极慢极慢的落在草地上,四处摩挲,希望能找到枯枝。 嘿,好像真的摸到了一根。 在我迅速拿起那根东西站起身的时候,食尸狗的喉咙“咕噜噜”发出警惕又威胁的低鸣,身体后挫,缓缓朝后退了一小步,眼中的绿光却显得更加瘆人。 我的童年几乎是在山村度过,狗打架甚至咬人的情况见过不少,当然知道它们摆出这个姿势是准备攻击了。 可这食尸狗眼中的警惕和戒备是怎么回事?它刚才看着我,还像看着大肥肉一样呢,当然不可能是惧怕我。那就是惧怕我手里拿着的东西? 拿着东西的手朝前挥舞了几下,食尸狗又退后了好几步,上半身几乎要贴着地面,屁股翘的高高的,喉咙里的嘶鸣声响。 看来的确是很忌惮我手里的东西了。 借着白惨惨的月光,我稍稍分神看了下手里拿着的东西。 这一看,差点没丢开手去。 我手里拿的哪里是什么枯枝啊?分明是一根细竹竿,上头还绑着红绳。 这不是“定新山”的竹竿吗? 在看了看四周,场景很熟悉,旁边的一米高的土包更熟悉。 这是姥姥的福地啊!我怎么跑这里来了? 耳边食尸狗低低的嘶鸣,让我的心“咯噔”一下。这种东西在姥姥的福地周围出现,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新死之人的躯体,非常忌讳猫狗靠近。猫属阴,天生带着阴气,要是在死者的身上跳过,让死者接了阴气,很容易诈尸;而狗属阳,吠叫声会惊扰死者的魂魄,犬牙甚至能咬破魂体,所以才有用犬牙辟邪的说法。 而食尸狗是介于阴阳间的怪物,本身属阴,但犬牙却能破阴,所以才能以尸体为食。 姥姥难道是被它惊扰了,所以才从福地中跑出来的吗? 我心急着想去看看墓地的状况,心神纷乱,就趁着这功夫,食尸狗伺机扑了上来。 还没扑到面前,我就从它张开的嘴巴看到里面森森的白牙下黑黑的牙龈,和在口腔里乱甩的黑色舌头,以及舌头和牙齿间黏连的恶心的唾液。 最要命的还是朝我门面抓来的狗爪子,每个指甲都超过一寸长,还带着弯钩,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黑青色光芒,一看就知道毒得不行了。要是把它抓上一把,不死也要破相。 在这么紧急的关头,我脑子里想起的却是那个走夜路的青年那涨成象蹄的黑色巨腿,想到自己的脸要是变成那样……实在是不敢想像! 我性子再野也是女的啊,对于自己容貌的重视和别人没有丝毫区别。 “定山竿”实在太长,超过三米,食尸狗动作又快,这个时候想抽它丫的,似乎也来不及了,用杆子的中部抽打它,想来也没有什么杀伤力。 怎么办? 在脑子之前,身体就做出了反应,双腿不动,腰间往后一折,我做了一个高难度的“倒钟”,食尸狗臭烘烘的身体堪堪擦着我的衣服纵跃过去。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它轻巧的落地后,以前爪为中心迅速一个转身,又朝我扑了过来。 还真把我当成肥肉扑了?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倒按在地上的手用力一撑,我折倒“U”字形的身体像被压弯的竹条,迅速又绷直,单脚一旋,身体还没转过来,手里的“定山竿”就用挥了出去。 这一下我使足了力气,角度又刁钻,细长的竹竿被抽出了“呜——”的破空声,竿梢抽打在食尸狗的肚皮上。 几乎所有有生命的生物,腹部都是最脆弱柔软的地方,食尸狗也不例外。 被我这么一抽,它腾在半空中是身体“啪”的坠下。 刚才差点被它破相了,我哪里还会给它留喘息的功夫,左一鞭又一竿子的不断抽打在它的身体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好像每次“定山竿”抽打在食尸狗的身上,都抽出了微弱的黑气。 几分钟前还很嚣张的食尸狗很快就被我抽成了丧家犬,只有躲避的功夫,“呜呜”几声哀鸣之后,它最终还是跳到草丛里迅速跑远了。 等了一会儿,知道它绝对不回去而复返,才喘着气去坚持姥姥的墓地。 用泥土堆出来的坟包看起来似乎没有丝毫异样,但走了两圈,我还是发现了一处不同。墓碑后面的泥土似乎特别松,用手一拨就哗啦啦朝里面陷了进去。 接着月光往里面看,我立刻头皮发麻。 墓穴里棺椁还在,但棺材板被打开了,斜斜搭在旁边,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姥姥……她真的出来了? 心里一炸,眼前一阵发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一卷 第六章、灵魂出窍 公鸡打鸣的声音从山脚下传来。 我猛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趴在姥姥躺过几十年的老床的床沿上,原本抱在怀里的姥姥的枕头掉在脚边。 窗外天空的东方已经开始发亮,我居然就这么趴着睡了一夜? 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手臂已经被枕得发酸,双腿麻痛麻痛的,用力的地上跺了跺,缓解不适症状。 一个懒腰还没伸完,我就僵住了。 我的鞋子,怎么沾了那么多湿泥? 最重要的是,湿泥是泥红色的! 昨晚的经历如同潮水般涌进脑海。 窗扇发出的“哐当”声……姥姥的背影……月夜下的山林……狰狞饥饿的食尸狗……空荡荡的棺材……一幕一幕梦境重演。 我的手心好像还记得“定山竿”光滑柔韧的触感,鼻端也还能闻到食尸狗呼吸时的腐臭味。 难道那不是梦?我真的跟着姥姥去了她的福地,在那里遇到了食尸狗,否则鞋底下被夜露打湿的山泥就解释不了。 普通的山泥都是土黄色,只有一个地方的泥土才会是泥红色的,那是对面山上独有的泥土的颜色。前天凌晨把姥姥送上福地以后,母亲用柚子叶煮水给送葬的人洗过手,我甚至是用柚子叶水洗了澡,还被敦促着把身上的衣服鞋袜全换了。 鞋子也是新换上的,后来也没有再上过山,不,在梦中去过。可如果真的是梦,我的鞋底下怎么会沾上红泥? 难道是我灵魂出窍了? 灵魂出窍听起来挺玄,其实用现代的话说起来就是梦游症,但在姥姥的口中又有另一种解释。 生人有三魂七魄。 三魂是指:天魂、地魂和命魂,其中天魂属阳,地魂属阴,命魂最奇妙,生时属阳,人死后又属阴;命魂居于生人的身体之中,天魂和地魂游离在身体之外,天魂主光,而地魂是天魂照在命魂上形成的阴影;光生影,影生相,相生百态。 所谓的百态,其实就是依附命魂生成的魄,依附在人的身体之中,从不分开。 其魄有七,一魄天冲,在顶轮,也就是在头顶心;二魄灵慧,在眉心;三魄为气,在咽喉,四魄为力,位于心脏,五魄中枢,是人体的中心,在肚脐眼,六魄为精,位于下盘的生殖部,七魄为英,在身体的最下端,脊椎底部。 这七魄中也分阴阳,天冲灵慧二魄为阴为天魄,气魄力魄中枢魄为阳为命魄,精英二魄为阳为地魄,与三魂正好阴阳相合。 阴阳相生,如果一个人的身体出了问题,用中医的说法就是阴阳失调,就是魂魄之间产生了冲突,他们会用药物和各种手段为病者调和阴阳,以达到去病消灾的目的。 古时候医与巫相通,是同一种职业。医者都有一定的法力,而巫者也会行医,一直到了封建社会中期,这两种职业才被区别开来,但也没有彻底分离。直到现在,有能力有手段的阴阳先生和观花婆婆除了断阴阳外,也都会瞧病,就像我姥姥一样。当然,那些坑蒙拐骗偷的江湖骗子除外。 梦游症,是阴阳不相和的一种表现,也有种说法是离魂症,其实就是居于身体中的命魂因为某种原因游离在外,少了主阳的这一魂力,身体阴气盛,容易在夜间发生异动。 姥姥说七魄依附命魂而生,命魂离体,气魄受到它的牵引,会支配着身体追随而去。很多人说梦游的人没有影子,其实也是因为命魂离体,只有天魂之光,失掉了命魂这个实体,地魂不生,当然就没有影子。 患了梦游症的人一般都会在天亮之前醒过来,是因为白天阳气盛,即使命魂不在,身体里的阴气被压制,所以才会恢复正常。当长期患病的人,记忆力下降容易受惊扰,脸色暗沉精血两虚,也是阴阳不调的一种表现。就算把命魂找回来,也还要调养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恢复正常。 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云家的血液,姥姥说云家人的魂魄之力比平常人坚固数倍,所以才能修习云家的秘诀。按道理说我们最不容易命魂离体,可昨晚的“梦”和现在脚底的红泥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真的是灵魂出窍了,又是什么勾出了我的命魂? 必须把这个弄明白! 转眼间外面的天空已经大亮,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破东边的山头,投射在姥姥的院子里。 我走出屋子的时候,母亲正好端着早餐从厨房中走出来。 “小冰,这么早,你去哪里?” “我到处走走!”事实没有确定之前,告诉母亲只会让她担心,她现在的神色已经够憔悴了。 “吃完早餐再去吧!”她抢前两步,见我脚步不停,又提醒道:“小冰,这几天你可不能到石头或者其他人家里去……” “知道!”我朝后挥挥手,人已经跑到院子外。 丧者之家出殡后不能待客,更不能到别人家做客,这些最简单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 清晨的山路很难走,山石和地面都被夜露打得很湿滑,稍不小心就会摔跤。痛还是小事,就怕滑到山下,就不单单是痛的问题了,轻的断胳膊瘸腿,重的小命没有。 我速度很快,但走得也很小心,尽管小心,还是摔了几跤,裤子衣服粘了不少山泥,泥红色的。 用了一个半小时,我终于走到姥姥的福地。 这里不是大河村的坟地,所以周围只有姥姥一座孤独的新坟,在晨光和微风中,显得很冷清。 看到冰冷的墓碑,我躁动的心慢慢安静下来,连脚步都放轻了。 走过去,脚下“咔吧”一声响。 低头去看,一条黑色的细长烧痕上是一小段没有完全烧烬的竹炭,被我一脚踩碎。 前天凌晨姥姥下葬后,阴阳先生就把“定山竿”在墓前烧了,对于往生者来说,这“定山竿”代表的是新家的钥匙,要让死者入住,当然要把“钥匙”烧给她。 可我昨晚很清楚的记得,就是用这根“定山竿”抽了食尸狗一遍,把它赶跑了。 烧给死者的东西,除了阴魂之外生人绝对拿不到,我是怎么拿到手里的? 难道真的是灵魂出窍了,没有命魂的生人,连影子都没有,和阴魂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有个实体的驱壳而已。 再朝周围看去,被压伏的杂草和泥地上凌乱的痕迹,分明就是我和食尸狗留下来的。 我昨晚真的来过?那……姥姥的背影,也不说我的梦,更不是幻觉? 想到坟包上被扒开的土洞和空空的棺材,平静的心情荡然无存。 几步走过去,在记忆中的位置,我果然看到了泥土被扒开又重新被掩拢的痕迹。 “姥姥,您昨晚真的来看我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可为什么又走了?” 不顾泥地的湿腻,我双膝跪在墓碑前,喃喃开口,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姥姥。 没有人回答我,耳边之后呼呼的风声。 失魂落魄的回到小院已经是日头高上的中午时分,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父亲的眉头皱得能用来夹核桃。 “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像个女孩子家吗……”不问我去哪了,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开口就是训斥。 我看他。“再不像也不会有人把我当成男的。”最起码父亲就不会。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他之所以对姥姥,对母亲甚至是对我都那么不满,是不是就因为我不是男孩。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封建迷信,其实骨子里最封建迷信的就是他把,嘴里不说,心里不知道多重男轻女! “有你这么跟父亲说话的吗?简直是不成体统,云蕊,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哈!我就只是母亲一个人的女儿吗?说得好像我跟他没关系一样! 自从接到姥姥去世的消息后,父亲的种种表现都让我感到寒心有愤怒,积攒起来的不满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正要爆发,就看到母亲疾步从厨房走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小冰,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刚才去哪里了?是不是摔到哪儿了,来,让妈看看!” 母亲体贴的关怀和父亲的刻薄苛责形成鲜明对比,可在她哀求的眼神中,我又怎么能和父亲起冲突,到时候最为难的还是母亲。 深吸一口气把冲到嘴巴对父亲质问咽下去,扯着嘴角对母亲说:“没什么,就是到处走走,没注意所以摔了几跤。” 母亲看着我膝盖和裤腿出的红泥,满眼疑问,又稍稍转头看了父亲一眼,才拉着我说:“快吃饭了,走,妈带你去洗洗。” 父亲不满冷哼。“慈母多败儿!你就这么宠着她吧,迟早要出事!”然后走进屋子里,门帘被他拂的都快打到上门框上。 母亲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我拉就厨房,第一句就是问:“小冰,刚才你去你姥姥的福地了?” 她是在大河村长大的,当然认得对面山上泥土独特的颜色。 我点头,拉住她的手。“妈,我昨晚可能灵魂出窍了。” 原原本本把昨晚的经历,以及今天早上我去确认过的事情说了一遍。“姥姥,她老人家怎么……怎么跑出来了呢?” 母亲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摇头。“我也不清楚,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今晚我们再去看看!” 第一卷 第七章、死而复生 母亲的表情有些古怪,我觉得她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可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难道姥姥和母亲还保守着什么我不能知道的秘密吗? 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情绪可以解释为莫名的委屈。 但再不舒服再委屈又能如何?母亲的性格我很清楚,别看她平时是个温柔的人,可一旦下定决心的事情,别说八匹马了,就是八个火车头都拉不回来。从我小时候溺水事件就可见一斑,父亲那么严厉那么强势的人,最终还是在母亲的倔强下退让,不得不把我送到姥姥身边。 现在她不打算告诉我的事情,就算我磨破嘴皮子她也不会说。 就这么百无聊赖又紧张期待的过了一天,吃过晚饭,看到夜色浸染天空,我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变得时快时慢。 明明知道不可能隔着一个主屋听到父母房间的动静,我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听,时间好像到了这个时候就变得很慢很慢…… 好不容易熬到十一点,房门终于被推开。 母亲穿着黑色衣服的身影出现在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小冰,你父亲睡着了,我们这就走!” 我从来不知道母亲的眼睛那么亮,在黑暗在之中闪烁着我没有见过的奇异光芒。 “还愣着干什么?快!你父亲每天五点钟就会起床,雷打不动的醒过来喝水的,我们必须在那之前赶回来。”母亲有些着急,又看了看我身上穿着的白色孝服。“去换一身黑色的衣服,没有黑色的就穿暗色的,这身白晚上看起来太显眼了。” 我恍然大悟! 作为晚辈,我们要为姥姥守孝七天,七天里不仅不能沾酒肉,还要穿孝服。我昨晚穿的就是一身白色的孝服,难道就是因为这身白太明显了,才让姥姥发现了我,也让食尸狗注意到我的? 按照母亲的吩咐,我把孝服换成黑色的牛仔裤和深蓝色纯棉体恤衫,山里风凉露重,我还把一件黑色运动外套系在腰上。 “妈,夜里山上冷,你还是多带一件衣服吧!”我看母亲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棉布短袖衬衣,担心她会着凉,毕竟这段时间她精神和身体都双重操劳,稍不注意就容易生病。 我的关心让母亲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妈的身体可没有你想的那么不顶用,不信我们待会儿就比比,看看谁的脚程快!当然,是在注意安全不摔跤的前提下,谁摔跤谁就输!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我楞了一下,对于母亲露出的俏皮的一面感到惊讶,她在我面前一向是温柔似水,端庄贤雅的。 还没等我做出反应,母亲转身就走。“小冰,你在多发一会儿呆,那今晚就输定了!”还扔下这一句话。 输?还是输给弱质纤纤的母亲?这怎么可能?就算和石头这些在山里野大的孩子比,我都未必会输呢! 不服输的性格作祟,我疾步跟了出去。 * 事实证明,人是不能太自信的! 我气喘吁吁的来到姥姥的福地的时候,母亲已经在周围仔细查看。看到我,她笑了。 “小冰,你欠我一个要求哦!”母亲对我摇了摇食指,不等我回答,又指了指地上。“你就是在这里遇到食尸狗的?” 夜露很重,把泥地都打得湿湿黏黏的,之前不知道山里有多少小动物又在上面走过,留下一些脚印,但我和食尸狗僵持打斗的痕迹看起来还是很明显。 母亲指着的,正是我折腰倒钟,食尸狗险之又险地从我身上掠过后落地,又迅速转身时在泥地和杂草上留下的痕迹。 我点头,连比划带说地把当时的情景实地重演了一遍给母亲看。 “……我拿着那根摸到的‘定山竿’一通狂抽,最终才把那个食尸狗赶走。要是没有摸到那根竹竿,可能我都没有那么容易脱身,那头食尸狗一看就是饿很了,不但想吃腐尸,连活人都不想放过!”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直到现在还有些后怕。 “‘定山竿’?是你姥姥的那根?”母亲的眉头微皱。 “是啊!”姥姥的“定山竿”我绝对不会认错,因为第二个和第三个竹节上有一个小疙瘩,那个小疙瘩看起来像一个眼睛,很特别,而且是阴阳先生找了很久才在常年不见阳光的山坳出找来的阴竹,通体黄中发墨。这样的“定山竿”绝对不会有重样的。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记错,我又补充。“醒过来以后,我为了确定自己是不是灵魂出窍,天亮后还跑到这里看过,喏,就在哪里,我还看到竹竿烧毁的痕迹。妈,明明已经被烧毁的竹竿,我还能握在手里把食尸狗抽走了,是不是证明我真的是灵魂出窍了?” 母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表情凝重的走到我手指的地方,仔细查看。 我看到她的表情很明显的一变,心里也打了个突,跟着走过去。“怎么……”话还没说完就因为太过吃惊而噎住了。 那里什么都没有! 怎么可能?我早上清清楚楚看到,也分明记得那条被烧毁的“定山竿”的竹炭还被我踩碎了。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就连那条黑色的土地被灼烧过的痕迹也不见了!就算是什么动物把竹炭给叼走了,也绝对不可能把土地还原成这个样子。别说是动物了,人都做不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不说话,又转去查看姥姥的墓地! 好在那个被扒开后又重新掩埋的痕迹还在,证明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不是自己的幻觉。 “妈,我昨晚看到的真的是姥姥。”我说得很坚定。“还有食尸狗和‘定山竿’……早上明明还在的,怎么就消失的那么彻底了呢?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直到现在,我才觉得事情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简单。明明已经往生,还能刨开坟墓跑出来的姥奥拉哦姥;山村中绝迹,可又重新出现的食尸狗;烧毁后还能被我握着赶走食尸狗,但现在又彻底消失的“定山竿”…… 一桩桩一件件,每一样说出来都能让汗毛倒立,却都被我遇到。 我坚信它们之间一定有某种串联,可就算想到脑子都破了,都不知道那团看不清楚的迷雾后面,让我觉得不安的谜底是什么。 母亲,她知道吗?为什么我早上跟她说见到已经去世的姥姥时,她的表情那么古怪;“定山竿”不见了,她为什么那么紧张,甚至可以说有些畏惧? 我看着她。 面对我充满疑惑的目光,母亲移开视线,又很快转回来。 “小冰,不是妈妈不想告诉你,这不过……”她踟蹰了一下,摇摇头。“也许是我多想了,不可能的,那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什么传说?”什么传说让母亲这么忌惮,连说都不敢说?“那个传说和姥姥有关系吗?和我有关系吗?” 冥冥中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东西,知道那个东西很危险,可又不知道那是什么!这种感觉真的很难受。 母亲摸了摸我的脸。“不要问,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就自然什么都知道了。哎……妈妈倒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 见我想打破砂锅问到底,母亲竖起食指阻止我。“别问,妈妈在姥姥面前发过重誓,除非它出现,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这么说,姥姥和母亲都是知道的了?就只有我不知道而已,为了瞒住我,姥姥甚至让母亲发重誓? 那个他?她?还是它?是什么? 被让瞒着的感觉很难受!我嘴巴也闭得紧紧的。 “小冰,妈妈知道你现在的感受,但你要相信,姥姥和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我点头。但知道不代表理解。 知女莫若母!我的心情母亲很感受到。 清冷的月夜里,我和母亲蹲在姥姥坟墓后的低矮灌木丛里。 我没有说话,母亲也没有。 这是第一次,我和母亲之间相对无语! 连续熬几天,白天精神紧张,晚上又没有足够的休息,我渐渐有些熬不住了,眼皮一下下耷拉着,最后还是眯了过去。 直到母亲推了我一下,我才一个激灵醒过来。 是姥姥要出来了吗? 偷偷看了下手表,三点半,正是姥姥出殡的时辰。 “吱嘎吱嘎”棺材盖被掀开的声音从墓穴里传出来,寂静的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 我蹲在灌木丛里,连大气都不敢喘,学着母亲的样子摘片树叶掩住自己的口鼻。 “哗啦啦,哗啦啦!” 月光下,规整的坟包突然在墓碑后面隆起,泥土往坟包两旁掉落。 终于一双白惨惨,瘦骨嶙峋的手穿破泥土,出现在坟包上。 接着是手指,手掌,手肘……整只手臂露出来以后,攀住墓碑,有力一撑,整个上半身都破土而出。 身后的草丛中发出一阵哗啦声,那个正使劲挣出墓穴的人立刻转头朝这边看过来。 机械的动作,僵硬的肢体,泛青的惨白脸色,白茫茫浑浊的眼珠。 真的是我的姥姥! 第一卷 第八章、生复死,死复生 一样的五官,脸上甚至还带着她下葬时候的安详笑容,却因为僵硬的面部肌肉和白茫茫的眼珠子而显得特别的阴森诡异。 是我的姥姥没错,可眼前的这个明显已经不是活人。 我曾经姥姥死而复生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害怕,多恐惧。 母亲的情况比起我来也好不了多少,单手拿着树叶捂住口鼻,现在变成双手,而且两只手都在剧烈颤抖,指节发白,显然是用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两只含着泪水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尖叫出声。 身后的草丛好在“哗哗”作响,越来越近,是什么东西正在朝我们,或者说朝姥姥靠近。 姥姥上半截身体攀在坟包外,另外半截还在墓穴里。 月光照在她浑浊的眼睛上,原本雾蒙蒙白茫茫充满死气的眼珠,竟然渐渐变成幽绿色,而且那种绿还在逐渐加深,知道变成深绿,就像被荒废已久的死水池塘。 她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声音发出的方向,黑脸色寿衣领子外皮肤松弛的脖子一动不动,喉咙抽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身后树枝和杂草被踩踏碰触发出的“哗啦”声静止了一两秒钟,然后速度加快。 即使用树叶掩住了口鼻,我还是能闻到那股记忆深刻的腐臭味。 这一刻,我知道朝我和母亲渐渐逼近的是什么东西了。 “哗啦啦哗啦啦,噗哒!”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我身边飞快蹭过,跳出灌木丛,站在月光照耀下的一片光秃秃的山地上。 肋骨凸出的干瘦身体,枯萎斑驳的皮毛,绿色的眼睛,永远耷拉在嘴唇外的黑色舌头,正是我前天晚上遭遇过的食尸狗,它的身体还带着被“定山竿”抽打后留下的类似被灼烧过的痕迹。 和前晚比起来,更饥饿了,干瘪松弛的肚子随着它扑出的动作晃悠了几下,丑陋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口涎顺着舌头滴落在泥地上,腐臭难闻,狰狞又贪婪的绿色眼睛直勾勾盯着姥姥。 在食尸狗扑出树丛那一刻,姥姥几乎是同时用双手撑着坟包往上窜,动作一反刚才的僵硬机械,比狸猫猿猴还要敏捷,隐藏在坟包里的下半截身体“嗖”地跳出来,整个人蹲在坟包上,双手依旧撑着坟土,上半身微微前倾,喉咙里警告的“咕噜声”在此刻变成了“嘶嘶”威胁。 姥姥的样子,让我想到攻击前的毒蛇。 食尸狗的后腿退后小半步,有些惧怕,但更多的是不肯放弃的贪婪。 它的前爪慢慢俯低,下肢拱起,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绕着坟包开始慢慢转圈,整个过程中,眼睛一眨不眨的一直盯着姥姥,似乎在寻找最佳的攻击角度和时机。 姥姥的情况也差不多,高高蹲在坟包上,双手撑地,身体虽然不动,脖子却随着食尸狗的移动而转动,面部始终和它对峙。 不得不说,即使眼前的这个人是我最敬爱的姥姥,可看到她的脖子这么违反常理的360°……720°……转了一圈又一圈,我还是起了一声的鸡皮疙瘩。 食尸狗就这么转了一圈,两圈…… 我不明白,姥姥生前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什么鬼怪邪物她没有降服过,现在只是区区一个食尸狗而已,居然让她这么如临大敌,到底是为什么? 也不知道饶到第几圈,我蹲得腿部发麻,终于食尸狗也不耐烦了,嘶吼一声朝姥姥扑去。 也许是吸取了上一次被我狂抽的教训,它这回变狡猾了,腾起的高度和前爪探出的角度都很刁钻,正好是趁着姥姥的脖子180°转到背面,身体正面朝前,四肢活动不方便的时候攻击她看起来最脆弱,好像一折就断的脖子。 接下来看到的一切,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姥姥掀开嘴巴“嘎嘎”笑了,那是一种阴谋得逞的笑容。 食尸狗反应出不对劲的时候,它的身体已经在半空中,就算想转换策略或者是干脆退去都来不及了。 只见姥姥瘦干巴芦柴棒一样是双腿像脚底装了弹簧一样跃起,连预备姿势都没有,突兀又迅速,在她跃起的之前,手往墓穴了探了一下,随着身体离地,一根细长的东西也被她从墓穴里抽出来。 黄中带墨的颜色,第二节和第三节竹节间有一个像眼睛一样的疤痕,不是那根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定山竿”,还能是什么。 “呜呜”食尸狗哀嚎一声,腰间硬生生一扭,想要退避了。 可哪里还来得及。 “啪!”第一鞭抽在它最柔软脆弱的腹部,鞭痕和我前天晚上给它抽的第一记完美重合。 姥姥的手劲和巧劲都比我要毒辣很多,这一下把食尸狗抽得直接从半空中掉落。 “嗷呜……”想必一定是很痛了,食尸狗的叫声中都带着哀求和哭泣的音节。 “嘎嘎嘎……”姥姥的笑声和尖刀刮玻璃的声音才不多,听在耳朵里不舒服到极点。 她一边笑,手里的“定山竿”一遍遍挥出。 那根细长的竹竿,在姥姥的手里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每一次挥出我都能听到“嗖嗖”的破空声,她的力度和巧劲都不是我能比拟的,每一竿挥出都不会落空,而且尽找食尸狗痛感最强烈的地方招呼。 我的十几鞭只能把食尸狗赶走,而姥姥十几鞭过后,食尸狗时候在地上翻滚哀嚎的份了,哪里还有逃跑的力气。而且每一鞭下去,食尸狗身上都黑雾翻腾,被抽打过的部位留下深深的被火钳燎烧过一般的痕迹。 那黑雾……是尸毒? 我暗暗思忖。 食尸狗以食腐尸为生,所以唾液也牙齿上都有尸毒,尸毒的深浅由它们变成食尸狗的时间和吃过的腐尸数量决定。 现在火葬推行,渐渐取代占地比较多的土葬,所以食尸狗食物来源变得越来越匮乏,所以没有腐尸的时候,牲畜家禽都能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但它们不会食用新鲜的血肉,捕到活食以后都是直接咬死,然后等待唾液和牙齿中的尸毒蔓延猎物全身,迅速腐败,它们才会大快朵颐。 眼前的这只食尸狗尸毒居然蔓延全身,想来存活的年头不会短,而且成为它食物的腐尸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 这样的怪物,如果继续活下去,恐怕真的是祸害,别说被它咬一口,就是被抓伤一小层油皮,都有可能中尸毒。 姥姥一向仁慈,即使是冥顽不灵的厉鬼邪祟,她一般能教化都不会出手伤害它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让它们存在,自然有天地的道理,她不到万不得已,不敢以“替天行道”自居,而杀生害命。 我问过,厉鬼的都死了,还有命吗? “有!”姥姥说命魂不灭,天魂和地魂未如天道或是入轮回之前,消失的只是依附肉身存在的气魄。所以,中阴身和厉鬼都还是“一条命”! 即使现在,她已经死了,变得诡异又有些让我害怕,可她还是我仁慈的姥姥。 这头食尸狗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尸骨,甚至连死者最后未散的一点灵力也能吞噬,甚至攻击过生人和活物,身上的沾了无数罪孽因果,可姥姥还是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 用她的话说: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审批另一个人的得与失,那是天道和地府的事情,罪孽果报她也没有权利去提前征讨,入了轮回,一切都会有定论。 所以,她现在也只是用“定山竿”把食尸狗身上的尸毒抽散,想让它变成一条正常的狗,不再害人而已。 但这想来不容易办到,以为食尸狗生身上的黑雾实在是太浓重,抽打了那么久,散去不少,还依旧翻腾不休。 “呜呜呜……”食尸狗连滚地的力气都没有了,前肢伏在地上,丑陋的脑袋贴着前肢,翘起的尾巴不停摇啊摇。 虽然听不懂狗话,但从它的姿势能判断出来,食尸狗是服输求饶了。 姥姥停下手里的抽打,用绿光闪烁的眼眸看了食尸狗好一会儿,喉咙里发出“吱吱嘎嘎,嘶嘶”的声音。 食尸狗静静听着,似乎在考虑在犹豫,最终还是点点头,起身对姥姥躬了一下,跛着脚蹒跚着去了。 这只食尸狗,居然能听懂姥姥的话,连我都不知道她刚才说的是什么,用的什么哪一国的语言,莫非成精成怪了? 随着稀稀疏疏的声音远去,周围好像又静止下来。 姥姥警惕的朝四周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视线在我和母亲藏身的地方似乎停留了一下。 难道姥姥发现我们了? 如果不能连我们都发现不了,她就不是我的姥姥了。我们这个藏身之处简陋无比,没有丝毫的技术含量,别说是姥姥了,就是个六感敏锐点的人都不难发现这里藏着两个大活人。 既然发现我们,为什么不点破。 只见姥姥抱着“定山竿”蹲在墓碑上,仰头迎着月光,一动不动。 时间慢慢溜走,我偷偷看了下手表,现在已经四点多差不多五点,在有不到半个小时,天就要大亮。 看向母亲,用眼神询问她,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现在不回去,天亮前一定到不了家,父亲醒过来问起怎么办?难道要骗他?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预兆想起。 “你们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父亲居然找来了。 我和母亲还没来得及开口,父亲就看到了蹲在墓碑上,猛地转头朝他看来的姥姥。他指着姥姥,乍着嘴说不出话来。 第一卷 第九章、残存意识 作为中学老师,常年站在讲台上吃粉笔灰的父亲身体实在算不得好。前两天姥姥出殡,他虽然一直咬着牙全程坚持,其实累得够呛,回到家用了一天时间都差点没缓过气来。 看看现在的时间,以父亲的脚程来算,应该是我和母亲离开小院没多久,他就跟了出来,可毕竟跟不上我们的速度,而且对山村的环境又不熟悉,所以他才会迟了两个小时才到。 仔细一看,父亲的衣服和裤子上还沾着不少的泥迹,从来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也是乱糟糟的,东翘一撮,西撩一缕,脸色也是微微发白,也累的,也有被吓到的。 谁见到一个已经死了,在自己眼前被下葬的人,现在又出现在眼前,不会被吓到? 那么奇特的类似猿猴的蹲地姿势,那么瘆人的幽绿色眼珠子,被姥姥直勾勾盯着看的父亲,现在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但作为旁观者,我的心跳都快被吓得静止了。 “咯咯,咯咯”父亲的喉咙痉挛着发出不自主的声音。 这是被惊吓到极致的反应。 父亲不会被吓的晕过去吧? 心中对他有在多的不满,但他也是我的父亲。 我和母亲再也顾不得躲藏,连忙从灌木丛中站起来,母亲一手扶着他摇晃的身体,表情焦急又关切。 “沈涛,你怎么样,没事吧?你不要吓我。” 父亲看上去再瘦也是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大男人,担心母亲力有未遂,我赶紧扶住父亲的另一边手臂,手指下意识在他的手腕脉门处探去。 没想到父亲居然一把甩开我的手,原本惊吓的表情现在又加上了愤怒。“干什么?不要碰我。” 我只是想帮他号号脉而已,做什么反应那么激烈?就因为号脉的本事是姥姥传给我的吗? 到底父亲和姥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们这么势成水火的。 记忆中,姥姥活着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踏足过那个小院,暑假寒假我来探望姥姥,母亲实在没有空,让父亲接送,他也只是把我送到村口,每次来接也都是在那里等着。姥姥家里有是令他惧怕或者是厌恶的东西吗?我以前这么认为。 现在看来,他厌恶和反感的,根本就是住在小院里的人,是姥姥。 被他这么叱喝了一声,心中胀满的关心,就像数九寒冬被放在雪地上的热水,很快冷却,结冰。 收回手,默默站在旁边。我不在看他,看向蹲在坟头墓碑上的姥姥。 她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父亲的突然出现让她猛的扭过头,身体没动,转动的只是脖子,脑袋180°转过来,面对着我们,绿沉沉的眼珠子紧紧盯着父亲。 似乎刚才父亲对我的举动令姥姥不高兴了,她眼中绿光大盛,喉咙里又发出那种警告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是什么东西。”父亲指着姥姥的手一个劲地抖。 “她是我姥姥!”我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为人师表,难道连这点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吗?姥姥就算是死了,也是他的长辈,怎么能用手指着她,还把她形容成“什么东西”? 平时教训我的时候那么头头是道,到头来他自己也不过如此,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基本礼貌都不懂。 “你给我闭嘴!”父亲的唾沫差点喷到我脸上。“她是你姥姥吗?你姥姥死了,已经死了,你懂不懂。死了就是埋在地里,不会动了。你仔细看看,这个真的是你的姥姥吗?你看看她的眼珠子是什么颜色的?山里的饿狼你见过吗,眼珠子就是这种颜色的。她不过是披着你姥姥皮囊的一个怪物而已。” “你胡说,她是我姥姥,不是怪物,不管活着还是死了,她都是我姥姥!”我握紧拳头,梗着脖子和父亲对峙。 争吵的声音让姥姥突然变得烦躁起来,“咕噜”声变成了攻击前的“嘶嘶”声,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姥姥的牙齿一直很好,头发都花白了,牙齿还是坚固的像年轻人一样,不,现在很多年轻人的牙齿都被碳酸饮料荼毒了,连麻花都咬不动,根本不能和姥姥比。 她的牙齿好到什么程度,打个例子吧。春节做的粘豆包冻在地窖里,刚拿出来比石头还硬,用山里话说,能用来砸死狗,我自诩自己的牙齿已经很不错了,洁白整齐又坚固,但这种冻成冰坨子的粘豆包,连我都啃不动,姥姥却连热都不热,直接就那么用牙齿啃,可见老人家的牙口有多好。 但那时候再好的牙口也还属于正常范畴,不像现在这样,獠牙比别的门牙长了差不多一公分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惊又惧的同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两个字“尸变!” 不可能!我立刻又摇摇头。 姥姥以前说过,已经下葬的尸体发生尸变的机率少之又少,因为条件实在是太苛刻。天时、地利、尸体本身的条件和外部的接触,缺一不可。现在人口密集度越来越大,土地占用率也越来越高,天地间阳气始终趋于强势的压倒地位,所以尸变几乎不可能在出现。 而且,尸变的尸体,眼睛是红色的,獠牙、指甲和头发暴涨,眼珠子浑浊无神,完全无意识。 姥姥的獠牙虽然边长,但她的眼睛是绿色的,而且从她的反应来看,分明是有意识会思考的。 越想心越痛。姥姥,最疼爱我的姥姥,直到现在已经死了,她还是那么维护我。 她是怕父亲会伤害我,所以才会那么愤怒吗? “你们看你们看,现在你还敢说她是你的姥姥吗?”父亲边说边退后,表情虽然很惊惧,嘴里却还在说着那些让人生气的话。“她现在连我们都想伤害,分明是一点人性都没有了……” “住口!” “沈涛,她是我妈!” 我和母亲同时开口,因为实在太生气,所以声音不小。 姥姥终于“嗷”了一声,纵跃着朝父亲扑过来,一阵阴风从我面前扫过,刮得我的皮肤生疼。 母亲拉着父亲往后退,刚才还甩开我手的父亲一把拉住我,拖着我一起后退。 黎明前的天空很黑暗,一朵乌云飘过,挡住月光,山风突然间变得猛烈起来,吹得林涛树梢“哗啦啦”作响,树干一个劲摇摆。 这里是半山腰,上山的路被姥姥封住了,下山的路狭窄难走,这么倒退着走,稍不小心就会滚落山崖。 我其实不想退,也不相信姥姥会伤害我,但被父亲拉着,怕用力挣开他的手会发生意外,所以只能任由他拉着一路后退。 就这么退了十几米,母亲的鞋跟踢到一颗浮在泥地上的石头,把它踢落山崖。 “哗啦,卡啦,哒,哒,哒,哒……”逐渐往下的声音告诉我们,身后的整个山崖到底有多深。 已经没有退路了。 姥姥也逼到了面前,她的表情有些茫然,所以几乎没有什么攻击的动作,只是一路把我们,或者说是把父亲逼到这里。我们停下,她也停下。 我这辈子最敬爱的老人此刻就在我面,距离我不过两三米。 突破乌云遮蔽的月亮已经西垂,月光却还是那么明亮,正好照在姥姥的脸上,让我把她脸上的每一缕褶皱都看得清清楚楚。 老人的褶皱就像树木的年轮,显色出她经历过的岁月和沧桑。 “姥姥……”我的眼眶发热,不自觉地朝她伸出手。 “小冰!”父亲动作粗鲁地把我的手拽回来。“你疯了?要我说几遍,她不是你姥姥!不是!” “嘶嘶嘶嘶……”原本已经消失的声音再次在姥姥的喉咙中响起。 这次她毫不犹豫的朝父亲伸出手,敛身时修剪整齐的指甲居然变成一寸多长,和眼睛一样,也泛着绿沉沉的光。 “姥姥不要!” “妈,不要!” 我和母亲惊呼出声,脑子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我的身体已经挡在父亲面前,母亲也拽着父亲往后,推到山崖最边缘的地方。 “小冰!”父亲厉喝一声,拽着我的手很用力,想把我拖到他身后。 可他不知道,我这个从小在山里野大的丫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力气已经比他大了。 拽不动我,父亲很焦急,还想要说些什么,姥姥的手指甲已经到了我面前,最尖端和我的眼珠子只有一厘米的距离。 “妈……”母亲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没动,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反而对姥姥露出笑容。 “姥姥,我是小冰啊!”眼泪掉下来,我吸了吸鼻子。“您藏着的麦芽糖,我找到了,还有您留给我的东西,我也看见了!您放心,我会好好的,您……也要好好的……” 话还没有说完,就泪水滂沱。 那尖尖的指甲顿住,手掌慢慢下移,冰冷没有丝毫温度的指尖在挑起我的一颗泪水。 嘶嘶的白烟从姥姥接住我泪水的指尖冒起,不用猜,我知道一定很痛。 可姥姥却笑了,含糊不清的叫了一声“小……冰……” 我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山脚下的鸡鸣声响起。 姥姥猛的退后,最后看了我们一眼,纵跃着消失在山林里。 第一卷 第十章、立筷问鬼 “别走!” 父亲这个时候的反应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居然想去追,别说以他的速度能不能追上姥姥,他难道就不害怕? 他的眼神中分明充满畏惧。 “别追了!让我妈去吧!”母亲拉着他,在他追问的目光中补充了一句。“到了时间,妈会自己回来的。” 到了时间?什么时间? 我以为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认知极限,但和今晚一比,好像又不算什么了。 母亲担忧的表情,不彻底说明白的话,已经姥姥奇异复生,让我带着一脑袋问号回到小院。 因为要迁就父亲,我们的回程并不快。 回到小院已经是日头高上的七点多钟,山林里的雾气被阳光穿透,撒在冷清的院子里,带着几分暖意,晒不穿父亲阴霾的脸色。 “你先等一下!”母亲要去给我们弄早餐,被父亲喊住。“你们两个为什么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山上去。小冰是女孩子,那种地方是她应该去的吗?她已经大学毕业,连工作都找好了,难道你打算把她拖到你们云家的泥潭里,像你妈,像你一样,一辈子都挣扎不出来?” 他越说越生气,手掌用力在桌子上拍了几下,上面摆着的茶具被他拍得“咣当”作响。 云家的泥潭?云家什么时候变泥潭了? 原来在父亲的心目中,竟然是这么想姥姥和云家的,怪不得从下到大,他对我和姥姥的亲近那么抵触反对。 “我觉得云家挺好的!”还不等母亲开口,我就回嘴。至少比冷漠没有一定人情味的沈家好多了。虽然不应该,但我总是忍不住拿姥姥和奶奶想比,前者柔和慈爱,对我更是宠爱有加;奶奶呢?万不得已绝不用正眼看我,就是看了,也是一副厌恶嫌弃的表情,好像我是什么不应该存在的累赘,更别说抱过我一次了。 “小冰……”母亲阻止我说下起。 可父亲已经发火了,手指着我,却看着母亲。“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我就说当初不应该把她送到这里来,跟了你妈几年,她的心就野的不成样子了,直到现在都收不回来。” “不把我送到姥姥身边,说不定我就已经死了!爸,你的意思是,宁可眼睁睁看着我死了,也不想把我送到这里来吗?” 因为失望,心里一阵冰冷。对于父亲来说,我的命还比不上他的面子或者说他从来不说出口,和姥姥决裂的原因重要吗? “你……”父亲噎住,阴云密布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小冰,不要和你爸爸这么说话,他是爱你的。”母亲拉住我,温柔劝着。 爱我?从小到大,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能令他满意,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的奖状一张张拿回家,也没见他对我露出过赞扬的表情,除了不满就是苛责,似乎我的存在就是他不满的根源。他就是这么爱我的? 很抱歉,我感受不到! “你不要说了!”父亲打断母亲的话,把怒火撒在她身上。“归根到底,根源在你和你妈是身上。云月茹,我的要求从来不高,不求能够大富大贵,只希望我的女儿能想正常的女孩一样长大,融入社会,不被当场异类或者神经病,遭受别人的白眼和排斥,这样的要求,难道真的那么难以满足吗?” 父亲的喉头哽咽几下,抬手捂住自己的脸,表现出一种被长期压抑的痛苦。 我愣住了。 难道现在我不是正常的女孩吗?我在学校和成绩优异,和老师同学都能和睦相处,虽然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喜欢我,但遭受白眼和排斥这样的事情还真从来没有过,更不要说被当成异类和神经病了。 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母亲和姥姥的秘密,他也知道?真是因为的担心牵扯到我,所以才极力阻止我和姥姥接触? 从他刚才所说的话,已经现在的表现来看!他的痛苦来自于我,因为关心,因为担心,因为不会表现,所以才一直以来都用那么严厉苛责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 心中莫名的难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母亲握住他的手,眼眶瞬间湿了。“阿涛,不要担心,我和妈在想办法,一直在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你想到了吗?那么多年,你们想到了吗?”父亲反手母亲的手腕。“小冰都那么大了,你们……” 我在旁边看着,终于忍不住插嘴。“等等,明明说的是关于我的事情,我为什么却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有谁给我一个答案?” 父母亲一齐转头朝我看来。 母亲叹了口气,看着父亲的眼睛。“阿涛,怎么多年,你一直都说我和妈是搞封建迷信,不肯相信我们的能力和努力……小冰,你去厨房,用瓷碗在水缸里勺一碗水,再拿三根筷子过来。” 我答应一声,就要走。 “你要干什么?小冰,你先不要去!”父亲紧紧拉住母亲的手腕,瞪着她。“你不要乱来。” “我不会乱来。你不是一直说我和妈是封建迷信吗?我现在就让你看看,毕竟眼见为实,不是吗?小冰,快去吧!” 我点头,不顾父亲的阻止,走出屋子。 * 把盛着水的瓷碗放在桌面上,母亲手里拿着三个竹筷,表情很凝重。 我其实知道母亲要做什么,所以不用她吩咐就把门窗关上,窗帘也拉过来,还在神位上点了香烛。 跳动的烛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影在地上,盛夏温暖的早上,屋里莫名就变得冰冷起来。 母亲这是要立筷问鬼,看起来很简单,只要准备瓷碗、水、木质或者竹制的筷子,以及阴神被请上来后不肯离开时驱阴用的百家米就可以,可真正操作起来,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为什么,以为这个简单的技能其实涉及到五行,某个细节出了差错都不会成功。 这种方法其实是道教扶乩法的一种简单变化,原始的仪式和方法都很复杂,且用具很严格。单是要找到丁字形的柳树技,把丁字的一头雕刻成凤嘴的形状,其他两端雕上翅膀,普通百姓就很难办到,更别说扶乩的时候要八字属阴的两名童子来操作,并需要有比较复杂的咒语和符图配合了。 不是专业人士,根本操作不了。可随着战乱亦或各种原因还俗的道门中人重新融入社会,正规严格的扶乩法逐渐演变成被随时随地可以使用的扶乩方法,到了今天已经可以说是被滥用了。 姥姥说这种简单的方法,其中却透着凶险。 以前有小孩或者是身体虚弱的大人莫名生病,药石都不管作用,会被认为是染了邪祟,不驱除病就不会好。这种时候,家中有一知半解的老人会用这种方法请阴神上来帮忙。因为立筷问鬼的方法最简单,要准备的东西都是寻常家庭必备品,所以采用的一般都是这种办法。 立筷问鬼需要在夜间进行,因为阴魂怕阳火,世间最炙热的阳火,有什么可以跟阳光想比?魂力不够强大的魂体,被太阳光一照,就什么都剩不下来。 这个条件也不是绝对,毕竟世上不怕阳光的魂体精怪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所以能在白天请上来的阴神,魂力都是非比寻常的强大,想把它们请过来,条件也更苛刻一些,需要用及鸡血饭,也就是把还带着活鸡体温的鲜血淋在新鲜蒸好的米饭上,还要在饭上插上上好的檀香,它才有可能会来。 而国人用餐礼仪中有一条,不能把筷子插在米饭上,也是由个忌讳演变而来,因为有可能因此招惹邪祟,特别是最麻烦的饿死鬼。 为什么说立筷问鬼是一件凶险的事情,因为请神容易送神难。能被请来的,都是因为有未完的心愿或者说眷恋人间烟火,滞留在世间不肯入轮回的魂灵,因为方法不对不能请它们来也就罢了,可一旦请来,答应了它们的要求,就一定要做到,否则很可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家宅不拧还是轻的,最怕就是家毁人亡。 这样的例子在以前可不少,姥姥说她年轻的时候就曾经遇到过,最后还是太姥爷用至阳线才把事情解决,避免了一场因为请阴神不当而引起的悲剧。 可太姥爷从此以后也是百病缠身,没能看到母亲去世就早早去了,正是因为这次帮忙沾染了因果所付出的代价。 母亲这次为了向父亲展示她的能力,选择了白天做法。 首先房间必须门窗紧闭,不让太过强烈的光线投进来,更不能直接照射在水碗上。摆放水碗的位置也有讲究,根据日子和时辰,算出方位。 今天的这个时辰属木,甲乙东方木,而木也分阴阳,甲为阳,乙为阴。因为请的是阴神,阳位不能摆,否则阴阳相克,阴神请不上来,也就是说,水碗需要摆放在桌面东方的阴位上。 为什么要用到瓷碗、竹筷和水,还要点上香烛?其实简单的用具中也契合了阴阳五行,瓷碗属土,竹筷属木却自带阴性,烛光属火,水就不必说了,那么金呢? 乙庚合化金!乙是阴木,庚是阳火,阴木就是竹筷子,阳火就是烛火,筷子的倒影和烛光倒影重合,生金! 五行齐聚,发在桌面上的水碗好像被什么东西震动一样,起了一层层涟漪。 父亲的面孔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阴晴不定,紧紧盯着水碗的瞳孔剧烈收缩了几下,突然大喝一声。 “够了!够了!停下来,我不想看!快点停下来。” 话音一落,神台上的烛火“呼”一下窜了一尺多高,又突然“噗”一声熄灭。 人点灯,鬼吹灯! 我暗叫一声“糟!” 这是阴神被请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