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零零一 青海长云暗雪山   正是寒冬。   比之中原和江南,身在西北苦寒之地的西宁卫,冬天似乎来的更早一些。   西宁卫城池不大,周围只有九里,城内七八千户人家。其中泰半,都是卫中军兵的家眷。只有少许,是河湟那边、鞑靼土默特部、朵甘思宣慰司及哈密卫那边过来的番部和商人。   今日阴天,铅云堆积,压的低低的,似乎一举手就能触碰到。虽然只是申时(后世的下午三点多),但大街之上已经少见行人,只有冷冽的寒风席卷着风沙,呼啸而过。   在西宁卫城西一处破败的院落之中,几个汉子正在房外焦急的等待着。他们身材都是颇为的精壮结实,做军汉打扮,身上穿着明军配发的战袄,只不过这战袄已经不知道穿了多少年,都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有的地方还破了洞,露出里面脏兮兮的棉絮。   吱呀一声,同样破旧的房门被推开了,一共穿着黑棉布直缀,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者走了出来,他手上还提着一个木头药匣,显然是一位大夫。   “苏大夫,我六弟怎么样了?”   一个三十来岁,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急切问道。在这五人之中,他年岁最大,威望也最高,是他们这个小团体中的首领。   那苏大夫捻了捻颌下花白的胡须,自矜道:“石伍长放心,令弟身体康健的很,不过是偶感风寒,有老夫为他医治,自然是手到擒来,他现下已经醒了。接下来,只要休养几日,就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子。”   “多谢苏大夫,多谢苏大夫。”那络腮胡子大汉满脸感激,一迭声说道。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把碎银子,递到苏大夫手边,脸上露出窘迫之色:“苏大夫,你也知道咱们这些军汉穷,为了给六弟治病又花了不少,实在是拿不出更多来了。等下个月的折色下来,定然备一份厚礼再送到您府上。”   苏大夫瞥了一眼石伍长手中那些碎银,脸上微微露出一抹不屑。这些银子加起来也不过一两三四钱,想他苏长宁身为西宁卫第一圣手,一次出诊岂能就值这么一点儿钱财?只是他却不敢得罪石伍长,眼前这个人虽然只是小小伍长,却在整个西宁卫中都有莫大的声望,前几日更是干了一件人人震骇的大事。   他接过银子,笑道:“好说,好说。”   又是寒暄几句,苏长宁便离开。   房中,裴长卿已经醒了,他怔怔的抬头看着房梁,眼神有些发怔。   我不是正在进行博士论文答辩吗?怎么忽然来到了这里?这是哪里?   一连串的问号在那的脑海中闪现,他眨了眨眼睛,面前的景象变得清楚,迟钝的大脑终于也开始运转。   头顶是熏得发黑的屋梁,他拧了拧脑袋,看看四周,破旧暗沉的砖墙,缺了一条腿的凳子,墙角还有一个老旧的灶台,身上盖的被子又冷又硬,并不能带来多少温暖。他抬了抬肩膀,由于久卧病榻,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身体一震酸痛。   他看清楚了,自己穿着一件儿破旧的老棉袄,印象中,裴长卿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穿过这种。   他大体判断出来现在的情况——自己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大病初愈。他脑子有些发懵,但就在此时,忽然如潮般的记忆涌入大脑,让他忍不住痛苦的大叫一声。   那几个军汉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他这一声喊,顿时都慌了,赶紧凑过来,满脸关切的询问。   裴长卿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了,他的大脑里头跟针扎一样,疼的要命。   许久之后,疼痛方才停歇,裴长卿疼的出了一身大汗,整个人水淋淋的。   他呆呆的看着床前这几个一脸关切的汉子,忽然苦笑一声。   我竟然穿越了!   现在不是2017年,我也不是在华夏大学进行博士论文答辩。   这里,是甘肃镇西宁卫,今年,是大明朝万历三年!   自己附身的这个人,是甘肃镇西宁卫下的一个普通士卒,巧的很,也叫裴长卿。他乃是流民出身,今年十七,十岁时父母便饿死在逃荒的路上,后来因为体格高大健壮,被招募入军中。他过去十几年的记忆,简单而枯燥,无非便是当兵吃饷,操练值更……   搞清楚了眼前的情况之后,裴长卿简直是欲哭无泪。   刑侦学博士的学位他已经拿到手,而参加完这一场博士论文答辩之后,历史学博士也就十拿九稳了。身兼华夏第一学府的两个博士学位,再加上在校期间发表过多篇知名论文,他早就已经收到了不少家名企及研究机构的offer,正憧憬着日后的好日子呢……结果就来到了这儿!   穿越成一名小小的募军——老天爷,你待我还真是不薄啊!明朝中后期,武人地位极低,倍受欺辱,普天之下,比募军地位更低的应该只有军户和贱民了吧?   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   “老六,你怎么样?可把哥哥们给吓坏了!”   络腮胡子大汉急切问道。   裴长卿看着他们,记忆涌现,这几个人在脑海中也逐渐变得清晰。   眼前这五个人,是他的五个结拜哥哥。这络腮胡子大汉,名叫石明,在军中有着一个伍长的职差,也是他们的大哥。   想到关于他们的记忆,裴长卿心中一阵暖流涌过。五个哥哥待他都是极好,如亲兄弟一般,这一次他生病,他们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给他治病,若是没有他们,只怕现在裴长卿早就死了。   “我没事,多谢哥哥们了,这一次,真是连累了你们。”裴长卿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张嘴道。   一张口,他才发现自己声音干涩沙哑,很是难听。   他向来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很快就融入了眼前这个身份之中。   抱怨无济于事,唯有尽快适应,寻找出路。   裴长卿心中忽然豪情涌动,老天爷让我来这盛世大明走一遭,若是不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岂不是对不起他老人家的一番美意?   见他没什么事儿,说话也清楚,大伙儿都放下心来。石明笑骂道:“你这厮,说话这般见外,咱们都是好兄弟,说这等话做什么?”   “大哥说的是。”另外一个精瘦的汉子去灶台边盛了一碗小米粥端过来,凑到裴长卿嘴角笑道:“老六,咱们,大夫说你要静养,只能吃点儿清淡的。等你身子大好了,哥哥给你买只鸡炖了补补。”   这是二哥胡川。   几个哥哥的关心让裴长卿有些鼻子发酸,这是他前世根本未曾感受过的兄弟情谊。   他脑子里头忽然一个激灵,几个关键词从大脑中闪过——甘肃镇、西宁卫、万历三年、石明……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心底蓦然生出极大的恐惧,感觉似乎一定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正文 零零二 杀机迸起刀光寒   他知道,这绝不是自己的错觉!   身为历史学博士,裴长卿尤其精研明史,对于明史可说是了如指掌,一些发生的历史大事,他能如数家珍的按照年月说出来。既然他有这种感觉,那就说明记忆中,此时此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还是跟石明有关联的。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石明推门出去,似乎在外头跟人说了几句话,然后那人便离开。   等石明推门进屋,胡川问道:“咋了?”   “侯东莱侯大人来了,刚进城,嘿,这次邹廷龙要倒霉!”石明嘿然冷笑一声。   “这天杀的邹廷龙,敢扣咱们的折色,活该打杀了他!”胡川愤愤说了一句,神色间也很是兴奋:“听说候巡抚素来公正严明,刚直不阿,我看这一次邹廷龙逃不过去,他已经闭门听参了。”   其他几个人也是七嘴八舌的说。   裴长卿插嘴问道:“几位哥哥,你们说的这侯东莱,可是甘肃巡抚侯东莱?这邹廷龙,可是西宁道兵备副使?”   “正是!”石明纳罕道:“这咱们都知道啊!”   裴长卿感觉脑海中似乎有惊雷轰然炸响,他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来了!   万历三年,西宁卫兵备道邹廷龙克扣士卒折色银子,伍长石明等人苦苦哀求,反被责骂鞭笞,石明不忿,鼓动数百人群起作乱,焚烧官署,大骂邹廷龙。邹廷龙不得不将克扣的折色银子交给士卒们。   朝野震动,史称甘肃兵变!   而甘肃兵变后来是怎么处置的呢?   裴长卿记得非常清楚,甘肃巡抚来到这里之后,将石明等为首六人下狱,然后邹廷龙并未受到什么惩罚,只是调到陕西,继续做官。而没过多久,石明等六人,便尽数被杀!   裴长卿悚然一惊,环视一圈儿,发现屋里正好六个人。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自己这六人了。   “大哥,这里咱们不能呆了!赶紧逃啊!”裴长卿嘶声喊道。   “老六,你失心疯了不成?”石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侯大人来是给咱们主持公道的!咱们逃什么?”   “他来不是主持公道的,是来杀咱们的!”裴长卿急切道:“邹廷龙不会受到什么处罚,反而是咱们这闹事儿的,都要死!”   “不可能啊!”胡川叫道:“这件事是邹廷龙的错,凭什么怪罪咱们?”   裴长卿也急了,高声道:“在朝廷眼中,无论这些做官的是不是错了,只要是咱们敢闹事,他们就要杀人!正德朝,嘉靖朝,都有兵变发生,几乎都是被官员给逼得,但最后当官儿的很少收到处置,闹事儿的士兵反而给杀了不少!”   石明他们终归是地位太低,见识太少,更是没接触过什么大人物,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上层官员是怎么想到。他们觉得错在邹廷龙,没错儿,都认为错在邹廷龙,但不要忘记,西宁道兵备副使是文官,甘肃巡抚也是文官啊!   在这些文官眼中,武将如猪狗一般,我们欺负你们天经地义,你们只要是反抗,那就是大逆不道!   这就是他们的思维!   大伙儿都用一种很诧异的眼光看着裴长卿,在他们兄弟六个中,裴长卿年纪最小,见识最少,是最不爱说话的一个,平日里更是没什么主见,怎么现在说话这么有条理了?这么有见识了?   石明问道:“老六,这些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长卿见他们还是不信,心中一动,信口胡扯道:“我这一次大病,梦中有个浑身金光,足有五丈多高的神人,指点了我不少东西,醒来之后,我就知道了许多之前不知道的东西。神人还说,我命中注定要有一大劫,看来就是这次了!”   他若是苦口婆心的劝,只怕石明等人根本不放在心上,但现在一这么说,大伙儿却都信了。这个年代的人,对这些玄玄乎乎的东西特别相信。   裴长卿的情况,石明他们都知道,这个老六连书都没读过,现在却能把话说的这么透彻,那他说的这事儿一定是真的。   石明狠狠的一砸床沿:“娘的,这些狗官!”   大伙儿脸上都是露出惊慌之色,他们之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现在都不知道该怎办才好。众人的目光不自觉的都投向了裴长卿,方才裴长卿的表现使得他在这个小团体中的地位上升了不少,都盼着他能拿个主意、   “哥哥们,现在唯有赶快逃走才是正理!”裴长卿道:“哪怕逃不出城去,也要躲起来,只要是给下了大狱,咱们必死无疑!”   石明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此时,外面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和喊杀声,大伙儿脸色顿时剧变。   紧接着,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重重的踹开了。天光透进来,让许久未出房门的裴长卿有些不适应,不由得遮了遮眼睛。他耳旁响起了石明的怒吼:“褚老三,你敢卖我们?”   裴长卿往房门外看去,只见外面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军兵,都穿着青布铁甲,戴着尖顶铁盔,一看就知道颇为精锐。他们面目冰冷,看石明等人就像看死人一般,手中都持着弓箭,箭在弦上,只要一声令下,裴长卿等人就会被乱箭射死!   在这些人中,一个矮胖的身影分外显眼,他的衣着打扮和石明等人一样。这人,便是褚老三了,他就是方才过来给石明报信儿的人。说是报信儿,实际上是看看石明等人到底在不在这里,确定了六人都在之后,便立刻回去叫人来了。   面对石明的责骂,褚老三丝毫没有羞愧,反而是冷笑一声:“姓石的,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敢在这儿张狂?”   一个身材中等的年轻人走出来,他内里穿着甲胄,外面还套了一件紫花罩袍,冲着石明冷冷道:“本官汪东化,为巡抚大人帐下亲兵把总!奉巡抚大人命,前来捉拿你们六个,跟我走一趟吧!”   石明眼中一阵闪烁,咬咬牙就要跟这些人拼命。他是那种宁折不弯的刚烈性子,知道自己多半要死,便打算此时拉上几个垫背的。   裴长卿很了解他的性格,一看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他赶紧拉了拉石明,低声道:“大哥,若是现在反抗,咱们立刻就要死了,关进大牢,好歹还能想点儿法子。”   石进身子一滞,颓然叹了口气,把手中紧紧攥着的腰刀扔到一边,束手就擒。   那年轻人摆摆手,这些如狼似虎的巡抚亲兵便一拥而上,把裴长卿等六人都给抓了,上了镣铐,押了出去。   这些巡抚亲兵押着他们行走在大街上,那名叫汪东化的亲兵哨长策马缓缓前行,此时,大街两侧已经站了不少得到了消息的军兵,足足有上千人之多,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们顿时大声鼓噪起来,声势甚是骇人。 正文 零零三 三木之下无勇夫   汪东化却不慌张,他沉声向众人喝道:“巡抚大人有令,此次兵变,只追究首犯石明等六人!其他人,一概放过,所得钱粮,也无需上缴!巡抚大人慈悲,尔等还聒噪作甚?也想下狱杀头吗?还不速速退去?”   当听到这句话,大街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方才那些吵闹叫喊辱骂声,立刻消失不见了。那些军兵脸上的义愤填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犹豫和退缩。   巡抚大人都说了,从犯一概不追究,既然石明他们六个都被抓了,那咱们就都没事儿了!何苦为了他们赔上自己性命?于是,军兵们沉默了,不少人更是低着头,悄悄的退了回去。   终归还是自私的人多些,这一点点儿好处,就将西宁卫的军兵们给轻松分化。   这一幕像是一根针一样,狠狠的刺痛了石明的心,让他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汪东化瞧着早在自己预料中的这一幅画面,心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裴长卿大病初愈,身子骨儿还虚弱的很,走的就慢,一个亲兵狠狠的一脚踹在他膝盖弯上,裴长卿腿一软,便是重重的跪在地上,只觉得双膝剧痛。他身体不受控制的撞在地面上,额头重重的磕在砖角上,顿时鲜血长流。   他身后那亲兵恶狠狠的骂道:“滚起来,给老子滚起来!装什么装?”   出乎他预料的是,裴长卿并未求饶,也没有惨叫,他只是抬起头来,年轻而清秀的脸上因为沾了鲜血而显得狰狞,他盯着这亲兵,忽然露齿一笑:“你记住,你活不过明日此时!”   那亲兵被他给笑的心里一阵瘆的慌,竟是不由得有些畏惧。但接着,这畏惧就变成了羞怒,他更是凶狠的拳打脚踢,口中骂道:“好啊,老子等着,老子等着看你怎么弄死我!”   裴长卿一言不发,只是咬着牙忍着。   还是汪东化看不过眼,制止了那个亲兵,他瞥了东侧一眼,淡淡道:“别打死了,等大人过堂之后,怎么打都随你!”   西宁卫有两个衙门,一个卫指挥使衙门,基本上是形同虚设。另外一个则是真正的权力机构——兵备道衙门,甘肃巡抚是西宁兵备道的直接上司,他来到这里,自然要把兵备道衙门作为驻跸之地。   不过不久之前,兵备道衙门被石明等人一把火烧了,现在临时充作衙门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牢房则是在后院,是地窖改造的。   汪东化等人把裴长卿六人押到这里来,一个牢头儿带着几个牢子前来迎接。那牢头儿一瞧见石明,便是两眼一亮,阴测测道:“姓石的,没想到吧,你落到老子手里了,老子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些牢子都是欺软怕硬的角色,一个个最是能欺压良善,但凡是下了大狱的人,都要在他们手里受尽痛苦,一个个凶狠的跟阎王爷也似。但一旦有人不畏惧官府了,不任由他们摆布而不敢反抗了,他们成了废物!   前些时日石明带人烧了兵备道衙门,很是杀了几个牢子,当时这牢头儿带着其余的牢子一个劲儿下跪求饶,把额头都给磕破了,石明才饶了他们一命。但没想到,今日他们又抖起威风来了。   汪东化冷冷道:“巡抚大人过堂之前,他们汗毛都不能少一根,不然唯你是问!听到了吗?”   “是,是!”   那牢头儿赶紧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连声应是。   ————   注:明朝边军,每月发放的粮饷分两部分:一为谷米,称本色。二为银子,称折色。   兵备副使,就是兵备道的另外一个称呼。   地窖改建的地牢并不大,里面很阴冷潮湿,铺着的稻草一抹似乎能挤出水儿来,老鼠臭虫乱窜。空气很污浊,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大伙儿被分开关押,有人长吁短叹,有人闭目等死,裴长卿则是靠在墙上,脑海中急速的运转着,想着对策。   晚饭是一碗稀得见光的菜汤和一个糠麸做的窝窝头,硬的似乎能把人给砸死。裴长卿却是一点儿都不嫌弃,把他窝窝头掰碎了,拿菜汤泡开,全都吃了个干净,一点没浪费。   虽然环境极恶劣,但总算那牢头儿不敢违背汪东化的话,没有对裴长卿他们动刑。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牢房的门被打开了,明亮的天光透了进来。汪东化的声音响了起来:“巡抚大人有令,提审案犯石明等人!”   一直沉默不语的石明霍然站起身来,哈哈大笑道:“弟兄们,咱们来生还是兄弟!”   “还做兄弟!”   有人慷慨激昂,有人痛哭失声,谁都清楚,所谓过堂提审,不过是走个过场,他们注定必死!   裴长卿却是沉默不语,他昨晚上想了许久,今日心中已经有了底儿,只是到底怎么样,还要看侯东莱此人的性格。   几个人被牢子带了出去,外面汪东化等人已经等着了。一个亲兵盯着裴长卿,嘿然冷笑一声:“今日过了堂之后,老子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正是昨日踹裴长卿的那个。裴长卿咧嘴一笑:“我等着!”   “还你娘的嘴硬!”那亲兵狠狠的骂了一句。   提审石明等人的地方,在正堂。   裴长卿等人被带到正堂旁边的偏厅之中,然后石明被带进正堂。像是他们这种重犯,得一个一个来,这才叫过堂。   石明刚进去没多一会儿,裴长卿便是听到了一阵阵噗噗的声音,他顿时心里一紧,死死的攥紧了手。指甲刺进了肉里都流血了,他却是浑然未觉。一听这声音就知道,石明在挨板子,但这条硬汉却是忍着,愣是一声没叫!   约莫一刻钟之后,石明被拖了回来。他已经完全站不住了,后背和屁股以及大腿上的衣服,都被鲜血浸透,甚至还能看见碎肉。其状凄惨,触目惊心。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被两个亲兵像是摔死狗一样扔到地上。   几个兄弟眼圈儿都红了。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兄弟六个一个个被带去过堂,都挨了打,有的强撑着咬着牙不叫疼,有的却是受不住打,哭喊之声响起。   裴长卿是最后一个。   他看了看几个已经给打的奄奄一息的哥哥,咬咬牙,没用身后的亲兵推,昂首走进正堂。   正堂宽敞,足有三丈方圆,青石铺地,红柱支撑,两侧站着数十名充当衙役的巡抚亲兵,个个手持水火棍,冷着一张脸。胆子小些的,被带上去之后只怕就要给吓得站不稳了。   上首摆放着一张硕大的桌案,后面坐着一个中年人,他穿着一袭绯色官袍,胸口补子上绣着一只孔雀。大明朝官服上都有补子,武将绣兽,文官绣禽,正所谓衣冠禽兽。这个中年人,正是巡抚甘肃镇处右副都御使。右副都御使是他的本官,甘肃巡抚是他的差遣,他乃是堂堂的正三品高官,便是在整个大明朝都是数得着的! 正文 零零四 今上,是个跛子!   此人可说是长相俊朗,脸颊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给他增加了几分冷酷的气息。   他瞥了一眼裴长卿,什么都没问,便是扔了两根签子下来,淡淡道:“二十大板!着实打!”   衙门里,丢一根签子代表打十大板,而着实打,则是说下狠手,完全不用顾忌。后世影视剧中挨了几十大板还能生龙活虎的场面绝不会在这里出现。行刑用的大板子,一板子下去就是皮开肉绽,十板子就能把个体格差的给打死。像是裴长卿这种大病初愈的,绝对挨不过二十板子。等到打完,就要成一滩烂肉了!   侯东莱这是要把他给活活打死啊!   裴长卿却是怡然不惧,朗声道:“大人也不问问案,直接就打吗?”   侯东莱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就像是在看一只蝼蚁,眼中没有丝毫的情绪,他又扔了一根签子下来:“堵上嘴打!”   “是!”   几个亲兵大声应是,凶狠的扑了上来。   裴长卿盯着侯东莱,急声道:“候大人,今日你若是打杀了我,来日你必有大难!”   他说这种话,侯东莱根本都不屑于信,就当没听见,摆摆手,意思是赶紧打。   几个亲兵过来把裴长卿摁住,裴长卿一边挣扎一边大喊道:“候大人,你在焉支山铸的那口大钟,现在可还响吗?”   侯东莱浑身一震,眼睛死死的盯着裴长卿:“你说什么?”   裴长卿抓住这个机会,大喊道:“我梦里有神人指点,知前后五百年!我知道你身前大事,也知道你身后大事,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倒霉,更知道你什么时候死!你若打杀了我,我保证你活不过万历十年!”   侯东莱拧着眉头盯着他,在揣摩裴长卿说的话有几分真实性。他是儒家信徒,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对这种神鬼之事是不怎么信的,但裴长卿方才说的那句话让他很震惊。他为了给病重的老母祈福,特意出资铸造大钟,捐给焉支山上的钟山寺,这件事很隐秘,便是他的亲信也少有人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乱贼,是怎么知道的?   他心里拿不准主意,摆摆手让几个摁着裴长卿的亲兵退下,然后又把大部分亲兵都屏退,对裴长卿道:“本官铸造大钟的事情,知道的人总也有些,你再说一件隐秘事!”   裴长卿瞧着他,嘴角忽然露出一抹诡谲的微笑:“今上,是个跛子!”   侯东莱浑身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脸色大变,差点儿就晕了过去,满脸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   万历皇帝是个跛子这件事儿,只有极少数的高品级内宦和外朝寥寥几人才知道,眼前这个下贱军汉怎么可能知道?他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身为甘肃巡抚,颇得皇帝器重,在某次召见的时候偶尔瞧见的。   普天之下,知道这个秘密的,绝不超过十人!   这等事,是没人敢往外传的!   不但是他,留在堂中的那些亲兵,都是满脸的不敢置信,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心中视若神明的皇帝,竟然是个跛子!   侯东莱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低声斥道:“你们方才什么都没听到!”   “是!”几个亲兵慌忙道。   侯东莱又命人招来一个幕僚,然后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裴长卿知道,这是要让人查自己的底儿去了。   “那你就说说,老夫的因果落在何处?”那幕僚离开之后,侯东莱逼视着裴长卿,缓缓问道。   裴长卿知道,今日不说出点儿什么来,是骗不过他的,他也毫不示弱的看着侯东莱,口中吐出三个字:“张相爷!”   张相爷,自然便是如今大明首辅,张居正!   侯东莱浑身战栗,体表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怎么说?”   “还用得着我细说吗?侯大人,咱俩明人不说暗话,你就别跟我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裴长卿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你的儿子,前些时日因为私事使用驿站,张相爷下令严惩,将令公子的官荫革去。张相爷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已经对你心存不满。我是个小人物,你想杀就杀,但在张相爷面前,你侯大人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要杀也就杀了。”   侯东莱心中涌起一股莫大的畏惧,急声道:“你的意思是,张相爷要杀我?”   听他说完这句话,裴长卿心中长舒一口大气,心下笃定,知道侯东莱心里已经相信了自己。   他冷哼一声,大咧咧的在地上坐下,不再说话,做足了世外高人的姿态。   侯东莱眼中有危险的光芒露出来,他眯着眼看着裴长卿,冷笑道:“你觉得我不敢动你是吧!”   “我有条件,你若不答应,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一个字。”裴长卿瞧着他道:“你有能耐就杀了我,我在地狱等着你!”   裴长卿这话说得冷气森森,让侯东莱也是不由得心里一寒,他看了裴长卿一阵儿,忽然点点头,冷酷一笑:“三木之下,岂有勇夫?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是不是真这么硬!”   说完便摆摆手:“上夹棍!”   这些刑具,都是堂上必备的,夹棍有夹脚踝的,也有夹手指的,亲兵拿上来的,是夹手指的。动手的正是之前踹裴长卿的那个,他满脸狰狞的看着裴长卿,和另外一个亲兵把裴长卿的手指套进去,两人对视一眼,狠狠的往两边拉动绳索。   木头制成的夹棍死死的夹住裴长卿的手指,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让裴长卿忍不住眼前一黑,几乎忍不住要惨叫出声。   但他知道,此时绝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只要是稍微露出一点儿苗头,侯东莱就能摸准他的性格,从此之后,自己将完全失去主动,只能任由侯东莱鱼肉!   所以他咬着牙,死死的挺着!   剧痛一波一波传来,裴长卿几乎要活活疼晕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上的疼痛终于减弱了,他已经是浑身冷汗,手上血迹斑斑。但他却依旧是昂着头,挤出一丝笑容:“侯大人,我骨头还算硬吧?”   侯东莱眉头一挑,本来还想对他用刑,但在此时,他派出去的那幕僚回来了,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东主,已经查清了,这裴长卿本是陕西布政使司巩昌府人,流民出身,十三岁被招募成军,没读过书,不识字,从未离开过西宁卫城周围十里之外。他认识的人,也都是军户募军,寻常百姓!”   侯东莱听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儿,彻底的信了裴长卿的说辞——如果不是有神人指点,一个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普通军汉,岂能知道这些东西?   他不敢对裴长卿用刑了,万一裴长卿受刑不过,又心怀怨恨,给自己胡乱指一条前路呢?他倒是一条贱命,但自己的命可值钱啊!而且,他现在隐隐然对裴长卿有些畏惧了,毕竟是受过神人指点的! 正文 零零五 手辣心黑   侯东莱目光一阵闪烁,终于服软,道:“你有什么条件?”   裴长卿心中一松,差点儿就晕过去,他强撑着道:“我大病初愈,身子虚弱,需要一处安静的院子静养,吃喝不能短缺了。我的几个兄长,需要救治,他们都要活着!”   侯东莱很干脆,一口答应下来。然后他招人进来,把裴长卿带了下去,让他在堂下等着。   “你们几个,先在堂中等着。”   冲着一直呆在大堂里的那几个家丁吩咐了一句,侯东莱大步出了正堂,他下了台阶,招来汪东化,淡淡道:“里头那几个人,勾结反贼,全都杀了!”   “是!”面对如此不合理且突兀的命令,汪东化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惊诧,只是应了一声,便带着人冲了进去。接着,里面便是响起了一片惨叫声,喊杀声,斥骂声,但很快便安静下来。   裴长卿看了这一幕,也是不由得心中发凉,这侯东莱,当真是狠毒之极,那些跟了他许多年的亲兵,仅仅因为听了不该听的便尽数被杀。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踹自己的亲兵,他方才也在堂中。裴长卿低声道:“本来想把杀你当做我的条件之一来着,但没想到,我还没开口,你家主子自己就动手了。”   少顷,汪东化提着血淋淋的刀大步走了出来,低声道:“都解决了。”   “终归是跟了我一场。”侯东莱叹了口气:“厚葬吧!他们的家人,也别追究了,一家送去些银子。”   “是!”   汪东化应是,   侯东莱忽然歪歪头,冲着裴长卿淡淡一笑:“你若是敢不听我的,这就是下场。”   裴长卿却不吃他这一套,冷笑一声:“你若不答应我的条件,我便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你的命可比我值钱多了!”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笑道:“说不定,我也是大人您的福将,有我在,保管您绝不会走错一步路!”   “福将吗?”侯东莱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很快,裴长卿便被安置在了一个宁静雅致的小院儿里,手铐脚镣也卸了下来,甚至还给他安排了一个伺候的小厮,不过院子周围足足有七八个亲兵巡逻,裴长卿插翅也难飞。   至于石明等人,侯东莱跟裴长卿说也给他们妥善安排了,正在给他们救治。   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饱饱的吃了一顿,裴长卿倒头便是大睡,他这两日,连番折腾,又受了刑,现在疲惫欲死。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   睁开眼,头顶上是淡红色流苏帐顶,侧头一看,自己睡得是上等花梨木制作的大床。身上盖的是锦被,身下也软绵绵的。卧室很干净,水磨青砖铺地,室内家具都是名贵木材打造,透着一股富贵气息。   裴长卿打了个哈欠,笑着自言自语道:“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息,裴长卿精力已经完全恢复,感觉浑身都是气力,整个人精神饱满,病已经完全好了。只不过手指上的伤势还是颇为厉害,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他起身穿衣,听到动静儿,那伺候的小厮便开门进来,帮他洗漱穿衣。这小厮年纪不大,只有十三,颇为机灵,人也勤快,干完这些活儿之后,又赶紧出去,没多一会儿便是提了一个大食盒回来,把里头的饭菜一样样儿摆在堂屋的桌上。   饭菜很丰盛,足足有八个菜,鸡鸭鱼肉都有,另外还有一大碗炖乌鸡汤,是给裴长卿补身子的。   看到这碗鸡汤,裴长卿便想起前日二哥胡川说的那句话,顿时心里一热,不过他知道,问那小厮也是白问,便干脆不说,只是大口吃喝。   手指虽疼,但他坚持自己用筷子,他有自己的计划,少了这双手可完不成。   裴长卿从来没想过要就此寄居侯东莱门下,他很清楚,侯东莱迟早是要杀他的,而且他又不是真的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他知道的只是一些大事,一旦侯东莱问他些琐事,把他拆穿,那他死期立至!   所以,必须要逃!   而在昨日,他就已经想好了逃亡的计划。   吃饱喝足之后,裴长卿走到院子里晒太阳,今日阳光不错,乌云散去,他眯着眼看似在享受阳光,实则在观察那些负责监视自己的亲兵们。院子里的亲兵有三个,都冷着脸瞪着裴长卿。院子外头还有至少五个人。   正在这时,院子门被推开,汪东化大步走了进来。   裴长卿斜睨了他一眼,跟没看见似的。汪东化也不生气,这个人虽然年轻,但心机很深,喜怒不形于色,他瞧着裴长卿,只是淡淡道:“今日,你们六个带头闹事儿的反贼,都已经被枭首,现在正挂在城门口示众。”   裴长卿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他强笑道:“那六颗脑袋,肯定是杀的别的死囚是不是?”   “是,也不是。”汪东化面无表情道:“只有一个脑袋是别的死囚,其余的五颗脑袋,是石明他们的,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什么?”   裴长卿豁然站起了身来,攥紧了拳头,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心脏砰砰乱跳,脸色涨的通红,愤怒充满了胸腔,几乎要让他炸裂开来!   “言而无信!侯东莱言而无信!他明明答应了自己的!自己这般努力,费尽心机,结果还是没有保住五个哥哥的性命!”   “你是不是在怪大人言而无信?”汪东化似乎知道裴长卿在想什么,他语气中透着一丝讥诮:“大人言而无信,你能把他怎样?对了,大人还让我转告你一句,你若是敢言而无信,有你的好受!”   说完,看都不看裴长卿一眼,转身便走。   侯东莱不敢真把裴长卿怎么样,但吓吓裴长卿还是可以的。   裴长卿站在原地,浑身颤抖着,良久之后,方才仰天发出一声怒吼!内里满满的,都是愤怒和悲伤!他的眼中,燃烧着仇恨的光芒!   “侯东莱,我在此发下宏愿!此生若不杀你,则永沦畜生道,万世不得超生!”裴长卿心中,一个声音如黄钟大吕一般,浩然回荡!   ————   这一日,石明等六人被斩首,头颅悬挂城门口示众。   而他们的头颅刚刚挂上去一个时辰,西宁兵备道邹廷龙便出动直属心腹军兵,大肆捕杀那一日跟着石明焚烧官署,辱骂他的士卒。不少人都被逮捕下狱,有那反抗的,更是当场斩杀!西宁卫城中,处处可听到惨叫,处处可见鲜血和杀戮!   整个西宁卫城,陷入一片不安和恐慌之中!   “砰!”侯东莱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的茶盏都跳了起来,里头茶水溅出,流的四处都是。   “这个邹廷龙,又在胡搞什么?本官好不容易把事态平息了下去,他又在这儿搅风搅雨,他想死不成?”侯东莱愤怒的咆哮道。 正文 零零六 乱局纷纷   他素来重威仪,讲究养气,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但今天,他实在控制不住怒火了!   自己这一趟过来,说白了,是给这个下属擦屁股的,结果昨日自己来了之后,这厮根本不来拜见。咱们的座师乃是同年,也算有些交情,我就让了你这一回。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做出这么蠢的事情?   真真是不可理喻。   他吩咐汪东化道:“你去,召他过来,老夫要问问他!”   “是!”汪东化领命而去。   而此时,在西宁卫城城西一座荒弃的大宅子中,正有上百人聚集于此。盛传这座宅子闹鬼,素日里是没人来的,荒废多年,早已是长满了野草。但今日,却有上百名穿着破旧甚至是衣衫褴褛的军兵聚集在这里,众人鸦雀无声,都把目光汇聚在最前面一个大汉身上。   这大汉长相威武,此时正激昂喊道:“弟兄们,咱们没活路了!昨日那新来的狗巡抚说是只抓首犯,余者不论,咱们忍了,结果今日一大早,石大哥他们被斩首示众,没过多久,就有军兵大索全城,要抓咱们这些从犯!”   说到这里,他眼圈儿红了,仰天号啕大哭:“石大哥,我对不住你啊!我是个没卵蛋的,我是个孬种,昨日我躲了,我缩了,我没有去救你!我活该啊!”   他这话像是一记记大巴掌,狠狠的扇在了在场这些军兵的脸上,似乎火辣辣的一阵脸疼!他们昨日也都缩了,没有一个人敢给石明等人说一句公道话。   哭了一阵儿,大汉擦了擦眼泪,面向众人,嘶声吼叫道:“昨日咱们缩了,今日不能再缩了!再缩,刀子就落到咱们头上了!现在那两个狗官正在抓咱们,跟着石大哥一起闹的有三百多人,被抓了一小半儿了!敢反抗的立刻打杀,给抓进去的那些我看也活不了,死前还要饱受折磨!那些牢子们手底下多狠毒,咱们都清楚!”   “接下来,就该轮到咱们了!”大汉高举右手,振臂大呼道:“他娘的,左右是个死,咱们干脆反了,杀了这些狗官,能多活一日算一日!实在不成,朝廷大军来的时候,我带着你们跑到番部的地盘儿上去!”   “咱们听周大哥的!”   “反了!反了!”   军兵们纷纷大吼道,声音汇聚成巨大的声浪,一波一波,朝着远处涌去。   悄无声息之中,裴长卿却改变了历史。   按照历史本来的走向,侯东莱是先抓了石明等人,然后邹廷龙被调到陕西做官,而后侯东莱才杀了石明等人。但由于裴长卿的出现,石明等人提前被枭首示众,邹廷龙还没被调走,他眼见得石明等人死了,心中没了顾忌,立刻又变得张狂起来,开始大肆抓捕,以报当日被羞辱之仇!   结果却没想到,有了第一次兵变,这些士卒们胆子也大了,不甘心引颈就戮,干脆匹夫一怒,直接掀起了第二次兵变!   乱军在那名唤作周喜的大汉的带领下,向着兵备副使临时衙门那里,汹汹而去。邹廷龙对侯东莱一直是避而不见,连办公的地点都不愿意呆在一起,便另外选了一处宅子,不过离着侯东莱那里不远。   乱军一边前进,一边散播谣言,无外乎便是大伙儿都要受到牵连,谁都跑不了,谁都要死这种话。这种谎言本来很容易就能戳穿,但是被他们狂热的情绪所感染,再加上心中的恐惧和对官府的不信任,不少人都信了他们的话,加入了进来。   等到来到兵备副使临时衙门的时候,队伍已经扩充到两千多人!西宁卫军兵甚多,募军加上军户,足有七八千之数,此时全城都被惊动,人潮还不断的向着这边汇聚过来,   邹廷龙手下不过是几百人而已,一看势头不妙,吓得心丧胆裂,赶紧带着亲信从后门逃走。周喜等人没有搜到邹廷龙,打砸一番之后,又是一把火把这里给烧了,然后气势汹汹的朝着侯东莱这边杀过来。   “大人!”汪东化大步走进书房,素来古井不波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慌乱,喊道:“又兵变了,乱军足有数千,烧了邹大人的官署,末将去请邹大人的时候,正好撞见那些乱兵,现在朝着咱们这边儿杀过来了!”   “大人,末将护着你杀出去!”   “慌什么!”侯东莱倒真是沉得住气,他当机立断道:“乱军势大,咱们先去城外避一避。”   “是!”汪东化大声道:“我去召集人。”   “还有,别忘了把裴长卿给带上。”侯东莱赶紧嘱咐了一句。   “是!”   侯东莱这次带来的人并不多,并没有带直属于他的甘肃镇精锐,只是带了亲兵而已,一共不过一百人,由汪东化这个哨官统领。虽然人数少,不过都是披甲的精锐,而且都是骑兵,肯定不是乱军的对手,但杀出重围还是没问题的。   此时,裴长卿也听到了远处那狂乱的喊叫声,那是无数人高声喊叫汇聚的声浪,他这个小院儿离着院墙不远,因此就听的更真切。裴长卿立刻就判断出来,军兵们,又一次哗变了!而且这一次的规模比之前的更大,不然不可能有如此声势!   裴长卿豁然站起身来,兴奋的搓了搓手,他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实施自己的计划,天大的好机会便送上门来了。   必须要把握住这次机会!趁机逃走!   哐当一声,房门被踹开,汪东化大步走进来,沉着脸一把拽住裴长卿的手腕,拖着他就往外走:“跟我来!”   他的手极有力,就像是铁箍一样,把裴长卿给抓的一阵剧痛,裴长卿表现的很顺从,一言不发,跟着他往外走去。   汪东化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倒是个识时务的。”   很快,一百名亲兵已经集结完毕,众人都牵着马,簇拥着侯东莱往外走。不过正门已经被堵住了,他们只能从侧门离开,出了侧门,众人纷纷翻身上马,裴长卿也被捆住了手脚,横放在汪东化身前马背上。   百余骑兵簇拥着侯东莱向着左近的西城门疾驰而去,但乱兵们来的速度超乎他们预料,刚拐过前面那个街角,便是发现,大街上已经被乱兵给挤满了,一眼望去,黑压压的都是人头,让人不由得心寒。   潘喜指着前方大喊道:“杀了那言而无信的狗官!”   “杀!”   被鼓动起来的狂热乱兵已经不顾及任何后果,他们口中呐喊着,挥刀朝着侯东莱等人杀来。   汪东化也不含糊,一挥舞手中大枪,高声喝道:“随我杀,护卫大人冲出去!”   他嫌裴长卿碍事,直接提着他把他扔到旁边亲兵的马背上,然后一马当先,持枪杀了过去。他武艺极强,转眼间,便是有三四个乱兵死在他的枪下,而跟在他身后,借着战马的冲击力,侯东莱的亲兵们一路势如破竹,斩杀了不知道多少乱兵,向前冲去。   汪东化脸色冷硬如铁,勾勒出一抹冷酷的曲线。 正文 零零七 秦地春如画   鲜血飞溅,惨叫声不断响起,头颅飞起,尸身倒地。转眼间,他们便是制造了一幕地狱一般的景象。但亲兵们也出现了伤亡,他们虽然战斗力极强,但架不住乱兵人多,而且还有人躲在后面放箭。   很快,他们冲击的势头便是减弱了下来,到了最后,不得不停在原地,一点儿一点儿艰难的往前推进着。   亲兵们也在不断的死伤,这些乱兵给疯了一样,吼叫着把骑兵拖下马,乱刀砍死。把裴长卿放在自己马背上的那亲兵也被人拽下去砍成了肉酱,汪东化正要把裴长卿再拉到自己马上,就在这一刻,裴长卿却是奋力的一振腰腹,整个人便从马背上滚落下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极重,他感觉自己全身骨头都散了架,浑身无一处不疼,但裴长卿却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强撑着,往前一拱一拱的挪动。地上到处都是血,都是碎肉残肢尸体,他手脚又都被捆着,因此挪动的很慢。   但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必须要抓住!   “你找死!”汪东化眼中凶光大炽,就要打马过去杀了裴长卿。   周喜也大喊道:“把这汉子救下来!”   他不知道裴长卿是谁,但认为,既然是狗官的人要杀的,那自己就要救!   就在汪东化挺枪朝着裴长卿后心狠狠刺下的那一瞬间,几个乱兵拽着裴长卿,把他拖到了人群之中!而汪东化瞬间就被许多乱兵围住,让他再也不能追击裴长卿。   一直面色如常,古井不波的侯东莱看到这一幕,也是大惊失色,气急败坏的骂道:“汪东化,你这废物!”   周喜大步走到裴长卿面前,唰刷两刀,割断了捆着他的绳子,他看清了裴长卿的面容,不由得大惊:“长卿,你不是死了吗?”   “狗官没杀我,说是我的脑袋,其实是另外一个死囚的。”裴长卿看着周喜道。他终于脱困,心中激动,嘴皮子都有些哆嗦了。   “那这么说,石大哥他们也都没死?”周喜大喜问道。   “五个哥哥都死了。”裴长卿神色黯然,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杀我。”   “这狗官!”周喜大骂一声,眼圈儿有些发红,但心中却是松了口气。若是石明不死,周喜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心中暗暗嘟囔了一句:“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周大哥,我要去包扎一下,手快被那狗官给打断了。”   裴长卿把手给周喜看了看,让他看到了上面那斑斑的血迹。周喜以为面前这个少年还是之前那个没本事不起眼儿的裴长卿,并没把他放在心上,摆摆手,道:“你自己去吧。”   裴长卿点点头,弯腰捡了一把刀,而后快步离开。   他并没有去包扎伤势,那只不过是他离开的借口而已,裴长卿要抓紧时间,趁着城内大乱的时候赶紧逃出城去。他知道,周喜他们是没可能成功的,跟他们混在一起,也是个死字,而且侯东莱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定然会严加搜查!   逃!逃得越远越好,最好逃出甘肃镇地面!   只不过,逃之前他还要去办一件事——他又回去了侯东莱的驻地,然后四处搜了一通,收拾了一个包裹,提在手中,快步离开。包裹里头,是接近二百两纹银和几件衣物。   此时的西宁城中,一片混乱,乱军正和侯东莱的手下大战,而不少地痞流氓则趁机作乱,奸淫掳掠,四处放火,城中起了不少火头,许多富贵人家算是倒了霉。四座城门都被打开,不少人收拾金银细软,逃出城去,准备先去乡下暂时避难。   裴长卿也混在这人流之中出了南门,他换了一身粗布青衫,脸上抹了灰,佝偻着腰,看起来毫不起眼。   走出南门,裴长卿回头瞧了一眼城门上高高挂着的那六颗头颅,咬紧了牙齿。   “侯东莱,你等着,我誓要取你性命!”   ————   已是万历四年,阳春三月。   此时江南,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而在这陕西布政使司巩昌府地面儿上,却还是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不过,草木也已经生发,枝头换上了新绿。   伏羌通往秦州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在不疾不徐的向前行驶着。   这马车远比一般的马车要大得多,车厢足足有两丈多长,只怕容纳二十个人也不成问题。车夫漫不经心的赶着车,手中鞭子时不时的甩出两个响亮的鞭花,车上插着一面旗子,上书两个大字:赵记。   其实在明朝,就已经出现了公共汽车了——就是眼前这种马车。一般由一些势力较大的大车店组织,专门跑某几条线路,当然,一般来说,目的地和出发地之间都要有这家大车店的分号才行。用的就是这种大型马车,足可以容纳二十人,若是心黑一点儿,塞下四十个人也不在话下。一趟下来,所获不菲,比拉货还要赚的多一些。   这辆马车,便隶属于赵记,是秦州数得着的大车店。   此时巩昌府地近西北,还没怎么开发,官道两侧都是密密的林子和灌木,在一丛灌木后面,一个人趴在那里,眼睛死死的盯着这辆大车。   此人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肤色黝黑,一脸的沧桑,瞧着至少也三十来岁了。谁又能把他和几个月前西宁城中那个俊秀少年联系在一起?   他正是裴长卿。   去年冬天逃出西宁城之后,他一路跋山涉水,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走出了甘肃镇境内,又过了临洮府,来到巩昌府境内。   这几个月,裴长卿日子过的很不好。   因为他没有路引。   明朝的路引就相当于后世的介绍信,根据官府的规定,但凡有百姓离乡超过百里,则有官府发给路引。在外地,路引就相当于身份证加户口本……   城门要查路引,住店要看路引,所以裴长卿根本不敢进入城池,这几个月,一直在荒郊野外晃荡。甚至他连大路都不敢走,因为在许多路口,都设有收税的卡子,那里也要查看路引。进不了城镇,而明朝保甲制度下的村子又都是对外来人有着极强的戒备心理,有的甚至一见是生面孔,直接就报官抓人。   所以裴长卿连村子也不敢进,从西宁城中带出来的钱财都没怎么花出去,有钱都没处花去。这几个月就一直在野外摸鱼捉虾,捕点儿小兽吃,虽说没饿死,但也过得苦不堪言。   他躲在这里,是要打劫!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打劫了,过去几个月,裴长卿打劫了五次,杀了八个人,所有见过他面的都被他给杀了,没留一个活口。裴长卿不敢冒险,他很清楚,一旦有人活着从自己这里离开,只怕用不了多久,官府的捕快就会到来。他怕的不是官府的捕快,而是泄露行踪之后,侯东莱派来的人。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在第二次兵变中,侯东莱被城外赶来的番部酋长率领的骑兵救了下来,而后调来大军围剿乱军,西宁城中被杀了个血流成河,乱兵被斩杀的有数百,投降之后被斩首的,更是超过一千。 正文 零零八 明朝的公共汽车   周喜的脑袋,成了挂在南门上的第七个头颅。   裴长卿其实不想抢银子,他只是想抢吃的,这种跑长途的大车,通常要在路上走不短的时间,里面一般备有相当多的食物,这正是裴长卿需要的。其实裴长卿从伏羌城外就一直跟着这辆大车,足足跟了好几个时辰了,直到来到这人迹罕至之处,他才决定动手。   几个月的逃亡生活,已经让他学会了忍耐。   盯了好一会儿,裴长卿方才离开灌木丛,快步往前走去,然后从路边走到路中央,拦在大车前面,高声叫道:“停下,停下!”   那车夫没提防之下,差点儿把他给撞着,他赶紧止住大车前进的势头,对裴长卿怒骂道:“你找死哩,让骡子踹死你个瓜怂!”   裴长卿也不生气,只是道:“车上还有空位么?额要坐车。”   一开口,也是地道的秦地口音。   “这是去秦州的。”车夫道:“你个瓜怂,去秦州弄啥?再说了,这是要钱地!你有钱么?”   他见裴长卿肤色黝黑,打扮土气,说话愣愣的,自然把他当成了附近村子的百姓,说话的时候一脸的不屑。   “额有钱!”裴长卿摸出几个铜钱亮了亮,嘿嘿傻笑道:“额去秦州弄个活计,家里穷的拿不出彩礼,额三十大几了连媳妇儿都说不上!”   车夫发出一阵嘲笑,车厢里头也有人跟着笑,那车夫摆摆手:“上来吧!先拿钱,额看你半路上车的,少要点儿,一百个大钱!”   裴长卿两眼一瞪:“你抢钱哩!”   论起做戏的功夫,他现在可不下于任何人。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后以八十个大钱成交,裴长卿做出一副心疼的不得了的样子,上了车还嘟嘟囔囔的。   掀开车厢帘子进去,裴长卿扫了一眼,这车厢内颇为宽敞,左右两边靠着车厢壁各自摆了一根长条凳子,从车厢头一直通到车厢尾的那种,人们就都面对面坐着。车厢内人不多,一共只有八个,七男一女。那女的戴着面纱,裹着头巾,看不清楚长相,看得出来,她身段儿不错颇为妖娆,简陋的粗布衣服遮挡不住火爆的身材,该大的地方大,该翘的地方翘。她缩在一个角落里,右边是车厢板,左边则坐着一个男子,两人紧挨着,理当是两口子。   稀奇的是,那男子比她婆娘裹得还严实,春天了却还穿着大棉袄,戴着棉帽子,棉袄的领子竖起来,把脸都遮住了,瞧着是不能见一点儿风的那种。根本瞧不见这男子的长相,只看到他佝偻着腰,缩成一团,蔫蔫儿的靠在车厢壁上。   而另外几个汉子,有的高壮,有的矮瘦,打扮不一,只是他们时不时的都把目光投向那缩在角落里的女子,目光中满满的都是淫邪。   那女子连头都不敢抬。   瞧见裴长卿进来,大伙儿都是看了他一眼,不过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裴长卿随便挑了个位子坐下,然后马车又一次开动。   裴长卿很快就判断出来,那女子的丈夫有病,而且是很厉害的那种!他上来还没一盏茶的时间,那男的就剧烈的咳嗽了三次,他佝偻着身子,是那种简直要把肺都给咳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裴长卿分明瞧见他捂着嘴的手帕上有血迹。女子极有耐心的拍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低声安慰。   往前走了一阵儿,一个身材最高最壮的汉子忽然慢悠悠的开口了:“妹子,不是额要为难你们,但你男人这咳法儿,额们可看不下去!他分明是有痨病,咱们坐的也不远,你说传上咋办?”   那女子身子颤抖了一下,低着头,声音怯怯道:“对不住……”   声音很好听,柔柔软软的,让人听了就是心中痒痒。   见她怯懦,这几个人胆子也大了,纷纷七嘴八舌的抱怨,那女子只是一个劲儿的忍让道歉,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她男人只是咳嗽,却一句话也不帮她。   裴长卿冷眼旁观,终于看不下去了,冷哼一声:“几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他身材高大,看起来长的也挺粗豪彪悍,他一说话,那几个人就都没音儿了,只有最开始说话的那大汉冷哼一声。   又往前走了一阵儿,裴长卿忽然感觉马车的方向似乎偏了一偏,然后又是一阵颠簸,过了好一会儿之后,马车却是停了下来,然后车夫便撩开帘子冲着里头叫道:“都下来,都下来!”   然后又嘿嘿一笑,对那高壮汉子道:“老三,你把那娘们儿们给弄下来。”   女子已经猜到要发生什么了,吓得浑身哆嗦,一个劲儿的往角落里缩着。高壮汉子淫笑一声,猫着腰走到车厢最深处,一把便是把她胳膊给拽住。女子尖叫一声,她汉子似乎想说什么,被那高壮汉子一拳砸在胸口,立刻哇的一声,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车夫不满道:“老三,下来再动手,没得弄脏了老子的车。”   那老三显然挺怕他,应了一声,在女子的尖叫声中把她拽了出去,然后把她男人也给扯了出来,扔到地上。那男人趴在地上咳着血,身子一抽一抽的。   裴长卿已经猜到了点儿什么,他眉头拧了起来,却没多说,只是跟其他人一起,下了车。   这里已经下了官道,却是一处林中空地,四周都被树木给遮挡着,颇为隐蔽。几个人都是惊疑不定,不知道为何大车会停在此处,却唯有车夫和那唤作老三的,抱着胳膊,一脸的冷笑。   “几位不用害怕,咱们干的不是杀人越货的勾当。”车夫笑着说了一句,然后指了指那跌坐在地不断颤抖的妇人:“只不过,今日见了这小媳妇儿身段儿真个勾人,也是心里忍不住。我们兄弟,便打算尝尝这娘儿们的滋味儿!放心,我们兄弟用完,人人有份儿,也省得你们报官了。”   那妇人听了他们的话,顿时吓得惊叫起来:“不要,求你们……”   “没用!”车夫朝着她走去,一边走一边解裤子,淫笑道:“你问问这几个兄弟,他们能放过你吗?”   那妇人一看,果然其它几人脸上都露出淫邪之色,一听有这等好事,都是动心了。她心中绝望,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往后挪着,来到自家丈夫身边,希望这个男人可以给自己一点儿力量和安心,但可惜的是,那个男人一直趴在地上咳嗽。   这时候,裴长卿忽然开口了:“玩儿完了呢?要怎么处置?”   老三嘿嘿一笑:“问得好!玩儿完了,当然是卖到窑子里去了!”   裴长卿点点头,没再说话,   方才裴长卿开口的那一瞬间,女人眼睛直直的盯着他,眼中绽放出光芒,满满的都是期盼,但裴长卿只说了一句就没再说,让她眼神迅速的黯淡了下去,只余下绝望。听了老三那恶毒的话,她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终于再忍不住,蜷成一团,嚎啕大哭。   车夫已经脱了裤子,就要扑上去。 正文 零零九 金蝉脱壳,我欲重生   但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   裴长卿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腰刀,哐当一声,拔刀出鞘,然后狠狠的向着老三砍去。老三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他一刀把脖子给砍断了半截,鲜血喷薄而出,倒在地上,死的不能再死了。   然后裴长卿一个跨步向前,利刃从车夫的后心刺入。变故突生,那妇人给吓得傻了,她只瞧见车夫的胸前透出半截带血的刀刃,惊骇之下,顿时大声尖叫起来。   “闭嘴!”   裴长卿冷冷的呵斥了一句,那妇人现在怕他怕的要死,赶紧便住了口,只是眼泪还止不住,簌簌的落了下来。而后裴长卿便是持刀向着另外几人杀了过去,直到此时,这几个人才反应过来,有的跪在地上求饶,有的则是逃跑。   裴长卿先把逃跑的那几个追上一一杀了,而后慢悠悠的走了回来,雪亮的刀锋上沾染着鲜血,此时他在这几人的心目中,和索命恶鬼没什么区别。   “别杀俺,别杀俺……好汉饶命”   几个人跪在地上一阵磕头,裴长卿却是叹了口中,手中刀重重挥下!   裴长卿的行为,已经堪称是十恶不赦,但他没办法,为了生存,他只能这样!要么杀人,要么死!没有别的选择!   鲜血迸射,那妇人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眼前一黑,差点儿就晕过去。   她瞧见裴长卿提着刀走过来,心中畏惧到了极点,但怕到极点,似乎也就不怕了,她忽然开口道:“你是要杀我吗?”   裴长卿默然。   “哪怕你杀我,我也要谢你,至少你让我死前,没有被那些畜生羞辱。”妇人忽然摘下面纱,露出一张秀美的脸庞,她闭上眼睛,道:“你杀了我吧,这些年,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也活够了。”   她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节,长相不算绝美,但至少也是中上,很秀气,很耐看。   她这般,裴长卿反而是有些不好下手了,便决定先去看看她丈夫情况怎么样。   没想到,他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断了气。裴长卿把尸体翻过来,准备拉到一边去,跟那些尸体一起烧掉,但当看清楚他的面貌时候,裴长卿身子一震,不由得惊呆了。   然后他大步走回来,来到那妇人跟前,一把把她拉起来,盯着她的眼睛道:“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夫君!你的官人!”   “啊?”妇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裴长卿。   不远处有一条小溪,裴长卿带着妇人走到溪边,然后洗干净了脸上的草木灰,又用刀把胡子刮掉,然后转过身来。   这女子一看,顿时跟见了鬼也似,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满脸的惊骇。原来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跟她已经死去的丈夫极为相似,不说长得一摸一样,但至少也有九分相肖,若不是极熟悉的人,肯定会把他们两个当作一人。   ————   林中空地。   裴长卿几具尸体身上的财物都收拢起来,扔到一边,然后把这些人的尸体的都扔进大车里头,然后四处寻了许多枯枝败叶,堆放在大车下头,点燃了火。   火势熊熊,很快便吞噬了大车,也吞噬了里头的尸体,一股难闻的味道弥散开来。裴长卿皱了皱眉头,往后退了两步,那女子却是痴痴的看着大车,似乎在追忆什么,还是裴长卿拉着她退到了一边。   “在想你家相公?”裴长卿问道。   女子目光没有焦距,似乎在回答自己的话,又似乎在喃喃自语:“我今年二十,十六岁上嫁给他,成亲四年,我照顾了他整整四年!自我们成亲开始,他就病了,这四年来,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每日除了伺候他就是熬药,一想起以后的日子,就暗中垂泪,生怕他撒手走了,我这辈子,就再没指望了。但他活着,我就有指望么?”   裴长卿看着她,这是一个柔顺、怯懦,被生活折磨的已经麻木的女子。   火中发出荜拨荜拨的生意,这里很安静,女子似乎从未碰到过一个可以听她诉说心事的人,此时跟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裴长卿只是很安静的听她倾诉。   她是伏羌人,姓谢,名韶韵,也算是小家碧玉出身,父亲是秀才,屡试不第之后,在商铺当账房,家境算是很殷实的。自小便被许给了门当户对的闻家少爷,这闻家少爷名安臣,有个很雅致的字:折柳。   闻安臣是当地有名的神童,十二岁就中了秀才,要知道,当今张相爷,也是十二岁中的秀才!一时间,闻安臣被目之为未来不可限量之人物。结果,刚中进士没多久就一病不起,中间好几次差点儿就死了!为了冲喜,便匆匆迎娶了谢韶韵,结果病情没有任何好转。   谢韶韵这几年又当娘又当媳妇儿又当老妈子,伺候着自家这个丈夫。因着自己儿子的事情,闻家两位老人郁郁而终,就连家产也都被他的病给折腾光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谢韶韵只得去娘家求助,结果爹娘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还把她说了一顿,话说的很难听,最后只拿出三五两银子来打发她走。   这点儿钱哪里够填闻少爷的无底洞,很快就花完了,谢韶韵没法子,眼看开春了,自家相公身体也好些了,她便带着他,准备去秦州投奔一家文家的远房亲戚。   结果,就碰到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于裴长卿而言,这是天降奇缘,他最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清白身份,有了这个身份,才能走上自己想要的道路!   庆幸的是,从谢韶韵口中他得知,闻安臣和谢韶韵两人是在城外上的车,算是临时搭车,除了这些死了的人之外,没人知道他们两人曾经坐过那辆大车。   “从今日起,我就是闻安臣,就是你的相公!记清楚了!”裴长卿盯着她,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不瞒你,我不算是个好人,也杀了不少人,但我是有苦衷的!你这些年,日子过得不好,跟了我之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绝不会再让你受苦!我不知道你现在恨不恨我,但你可以试着去接受我,我们两个,至少从今日起,是名义上的夫妻了!”   谢韶韵怔怔的看着他,终于,眼中逐渐出现了神采,良久之后,她才轻轻点头。   不知道为何,裴长卿说出那番话来的时候,她感觉很安心,似乎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了。这是在过去那些年中,从未有过的感觉,一时间,心很放松,舒服的只想睡过去。   把尸体和大车都焚烧成灰烬,确保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之后,裴长卿带着她去了一处山洞,这里是裴长卿的临时据点。   他把里头埋藏的银两都取出来,又换上了最后一套干净衣服,这是一套士子的阑衫。洗了脸,洗了头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和靴子的裴长卿,长身玉立,丰神俊朗,宛然世间佳公子。 正文 零一零 古怪的未亡人   谢韶韵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头,不敢再看。   而后,裴长卿——现在应该叫闻安臣了——尽量消除了痕迹,带着谢韶韵,往秦州城方向走去。   官道平直,虽然只是夯土道路,但由于保养的好,再加上西北地区雨水较少,是以官道保存的状况是很不错的。两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走在前头的闻安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他回头看去,便瞧见谢韶韵捂着左脚蹲在地上,秀美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一脸的痛苦。   “怎么了?”闻安臣走过去问道。   “脚崴了……”谢韶韵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畏惧,强撑着站起来,道:“我能撑住的。”   她生怕闻安臣嫌弃她是累赘,把她扔在这里或是直接杀了她。她是那种很柔弱怯懦的性子,虽然只是短短的相处,但已经很依赖眼前这个男人。   让她没想到的是,闻安臣有些歉意的说道:“是我的不是,想的不够周到。你终归是个纤纤女子,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就算不崴脚,也很累了。”   他四下看了看,指着路边一处道:“咱们过那边歇歇吧!”   “嗯。”谢韶韵很感激他的体谅,轻轻点头,心里却是很为难。以她现在的情况,很难走到那里去。   闻安臣走到她身前,身子微微蹲下来,回头笑道:“来吧,我背着你。”   “啊?”小手轻轻捂住嘴,谢韶韵脸色有些发红,要趴到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陌生男子背上,她心里还是有些羞怯。   闻安臣却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他直接后退了一步,然后一揽谢韶韵的膝盖,便让她趴伏在了自己的背上。谢韶韵啊的一声惊叫,然后她又赶紧捂上了嘴,脸上一片通红。   后背能够明显感受到一阵阵温软,但闻安臣却没多想,他背着谢韶韵稳稳的走过官道两侧的排水道,走进那片林中空地。   “来,我给你揉揉。”闻安臣把谢韶韵小心的放在地上,坐在她身边,伸出手来。   谢韶韵一听,赶紧把腿往后一缩,低着头扭捏不语。闻安臣恍然,对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脚是绝对的隐私,便是同床共枕的丈夫,也是极少给看,更别说自己了。两人现在的关系,显然还没近到那一步。   于是他洒然一笑,道:“没事儿,大不了我明日背着你走。”   谢韶韵低低的说了两句,闻安臣也没听出说的什么来。这个女孩儿,实在太小心,太羞怯。   因着谢韶韵脚受伤了,他们便没再走,到了晚间,闻安臣升起篝火来。西北的春日晚间,还是颇有些凉意的。谢韶韵烤着火,依然感觉冷,他瑟缩着身子一直在发抖,而这时候,忽然感觉身上被披上了一件衣服。   她怔住了,抬头呆呆的看着闻安臣。   “没事儿,我扛得住。”闻安臣笑笑,弯腰从行李中拿出刀来,哐当一声,把刀出鞘。   谢韶韵不由得往后挪了挪,闻安臣瞧着他,叹了口气:“放心,杀谁都不会杀你的。”   闻安臣现在绝对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但他绝不会滥杀无辜,尤其是谢韶韵,这个女孩儿不但于他而言极为有用,更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赋予了他一次新生的机会。   远远的,有凄厉的狼叫传来,这人迹罕至的旷野中,出现狼一点儿都不意外。谢韶韵这才知道闻安臣为何拔刀,知道自己误会了他,她心里有些愧疚,低声道:“对不住。”   闻安臣回头,洒然一笑:“无碍的。”   一夜无话,第二日,闻安臣背着她继续上路。   他的身材俊朗而挺拔,他的笑容温暖而干净,靠在他坚实的后背上,似乎能感受到他强劲的呼吸和心跳。这样的情景,往日只有在最美最奢侈的梦境中才会出现,谢韶韵瞧着他的侧脸,一时间竟是痴了。   “这,就是我以后的良人了吗?”   强壮,高大,英俊,对敌人勇武而对你自己则儒雅守礼,这样的相公,要几辈子的福分才能修到?而他,就这么突然的出现在自己眼前,让自己如此的猝不及防!   闻安臣身高腿长,体力也好,谢韶韵也不重,是以速度不慢。等到傍晚时分,就已经能够瞧见秦州城的城墙了。   而此时,谢韶韵已经面色通红。闻安臣每走一步,她的胸前就和闻安臣的后背摩擦,让她感觉身体有些异样,似乎酥酥麻麻的。她的眼中也洋溢着一种莫名的情愫。当然不是爱情,毕竟不可能这么快,只是那种混杂着信任和依赖的感情。   临近秦州城,路上已经能够瞧见许多行人车马,熙熙攘攘,来往进出。谢韶韵感觉到似乎很多人在瞧着自己,她害羞的紧,低声道:“把我放下来吧!”   闻安臣这一次却不好说话,他瞪了谢韶韵一样:“你脚还没好,怎么能下地?”   “哦……”他一说话,谢韶韵气势立刻就弱了许多,好一会儿之后,方才又鼓足勇气,声若蚊蚋:“有人瞧着咱们呢!”   “瞧就瞧吧!我是你相公,背着又怎么了?”闻安臣理直气壮道。   一听到这句话,谢韶韵只觉得浑身酥软,心里软绵绵的,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城门大约有五六十丈的距离上,闻安臣忽然听到路边传来一阵哭号之声。他循声看去,只见官道旁边约莫四五丈之外,是一片耕地,此时这片田地中,起了一座新坟,坟前有一个穿着丧服的妇人跪在那里哭喊,声泪俱下,很是悲切。   看样子,她应该是刚死了相公。   “又一个可怜人啊!”   谢韶韵心中低低道,看到这个妇人,她心中也是有了些悲切。只不过甚至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所悲切的,到底是那个真正闻安臣的死,还是她过去那几年的日子。   闻安臣也驻足向那边观看。   “有点儿不对。”闻安臣忽然道。   “怎么了?”谢韶韵惊诧道。   “你听她的哭声。”闻安臣道:“你能从里头听出什么来?”   谢韶韵终究是阅历浅些,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出什么来,只是摇头。   闻安臣瞧着那妇人所在的位置,目光冷峻,道:“我在他的哭声里,只听到了恐惧,而没听到悲伤。”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啪啪的鼓掌声,一声声音接着响起:“这位公子,当真是一针见血,看的透彻,听的明白。”   闻安臣侧过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中年文士,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削瘦,长相清庾,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帅哥,可见年轻时候定然也是极俊朗的一个人物。他也是读书人打扮,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衫,戴着四方平定巾。在中年文士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边站着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车辕上坐着一个身强体壮的车夫,身后还跟着两个牵着马的彪悍壮汉。   看这派头,显然不是一般人,非官即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