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婚礼 民国十六年九月廿七日,白城。 浙皖军阀顾家嫁女,车马绵延十里长街,吹吹打打唢呐高音直冲云霄。端的是红艳无双,生生压下白城三秋桂子万千芳华。 八抬大轿,就连轿身的装饰也是用的上好绫罗,用蜀绣描着龙凤呈祥的花纹。帘幕却不用丝锦,反而别出心裁的换用了珠帘,随着轿夫的走动左右摇摆,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有人感叹,呵,到底是军阀嫁女,果然是土皇帝的气派。 且不说红装十里的气派,单是顾家亲兵一路护送就赚足了眼球,更何况还有顾家的少帅顾淮深相送。 到底是军人,哪怕是送亲妹出嫁,顾淮深亦是一身笔挺军装。墨绿色的呢子,扎着腰带,配着肩章和绶带,戴着礼帽,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他长得不错,虽长年在外,但肤色并不像其他当兵的那样黑,相反,隐在帽檐下的脸还有一丝白净,战场上的风沙只给了他坚毅的心灵和胆魄,却丝毫没有泯灭作为俊秀少帅该有的好看。眼如黑曜石,鼻似猎鹰钩,只是唇略薄了些,但想想其薄凉的性子倒也觉得该是如此。 顾淮深戴着白手套,手牵着缰绳控制着身下的栗色骏马,不紧不慢的走在轿子前面,为顾家大小姐顾疏玲开路。他将送亲妹去下半生的归宿,去注定好的女子的路途,他要给她一段大好姻缘,一段安宁长途。 锣鼓喧天,鞭炮像是调皮的孩子挣脱出红艳艳的袄子在路边蹦啊跳啊。 顾淮深以手指推了推略往下的帽檐,抬头看天,只是一瞬便回头,皱了皱眉,余光轻瞥身后的轿子。那抹红艳艳的身影隔着晃荡的珠帘,似是腿脚麻了轻微动了动。顾淮深唇角一扬,心中想着:阿玲终于要嫁人了。 车队继续往前,不多时就见着沈家来迎亲的队伍。顾淮深扫了人群一眼,语气带着些许嘲讽:“怎么,沈家没人了么?连新郎官都不来的吗?” 小厮急忙应答,说是少爷已在府上侯着,就等着少夫人鸾驾。顾淮深还想呛那人两句的,轿内却传来声音:“兄长,别为难下人了,入乡随俗,我既已嫁了沈夜白,便随着沈家的礼吧。” 顾淮深挥挥手示意小厮下去,又着人点起爆竹,车队这才启程。 外界都说顾少帅极为疼爱亲妹,看来不假。再说顾家大小姐顾疏玲,父亲是手握重兵雄霸一方的土皇帝,哥哥是风流潇洒年轻有为且护短的少帅,即将成亲的丈夫又是白城首富沈家的少爷,而她自己呢,据传生的一副好模样,又进过女师学堂,既有将门风采,又有书香气质。自十三岁时被顾家从乡下接回来后,便被捧在手心,护得如珠如宝。一个女子,能在军阀割据的乱世活得如同盛唐满清的公主格格,不得不说,她顾疏玲当真是人生赢家啊。 可人生赢家也有被未婚夫逃婚的时候。 喜轿已进了沈家的大门,鞭炮声和戏班开锣声再加上人声杂在一起,闹哄哄的,不凑得进了,连面前人说话也听不见。 可经历过多年枪林弹雨的顾淮深耳力却是极好的,尤其是在嘈杂之中。 一脸热情的沈老爷与来贺喜的人一阵寒暄,却见管家自门外匆匆赶来,极为神秘的将一张纸条塞到他手中,又附在他身边耳语两句,沈老爷突变了脸色,刚刚的喜悦和笑容还凝在脸上,可惊恐和担忧却又浮了上来,一张脸红里透白,白里带着铁青,颜色搭配甚是好看。他偷偷的看看顾淮深,然后摆摆手让管家退下,手背不自觉的抹上额头,像是要抹去汗水。 顾淮深注意到沈老爷的异状,偏过头去似笑非笑的看他,就见沈老爷尴尬的笑笑,然后手顺着脸往下,到了鼻尖时才做作的推了推金丝眼镜,一面打着哈哈:“哎呀,有点儿热……” 顾淮深对他的话不知可否,只目光如炬的看着对方,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沈老爷心虚的咽了咽口水,感叹这顾少帅当真不是好惹的主儿,又感叹这乱世里小黄鱼真是不如枪杆子来得硬啊。 也是,商人谈什么实业救国,可面对坚船利炮,独善其身尚且难以做到,更遑论兼济天下?谅你有百万家财,到头来还不是一颗枪子儿就夺去了。而顾家便是这浙皖一带最强势的军阀。 唉,若非是想在乱世中找一个靠山保沈家老小平安,若非是前些时候生意场上被人拿住了把柄,若非自己鬼迷心窍想攀上顾家这棵大树,若非顾家大小姐从一众相片中相中了自己儿子,今日便不会有这场军商联姻,也不会有……思及此,沈老爷长叹了一口气。 顾淮深忽略沈老爷的叹气,目光四周一扫,便已然明白了些什么,却还是明知故问:“怎的久久不见新郎官呢?” 沈老爷心里咯噔一声,然后才笑着支支吾吾的道:“后……后堂。” 顾淮深也跟着笑,半途突然停了下来,幽深的目光投向后堂,两手交叠在一起,两根拇指像是在做互相追逐的小游戏。他黑漆漆的眼直勾勾的盯着沈老爷,像是能够看到人心,轻轻“嗯”了一声便道:“我去看看我这羞于见人的妹夫。” 说罢顾淮深侧身走过,实底的军靴踩在实木的地板上咯噔咯噔的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血淋淋的心上。 一步一步,咯噔咯噔,在嘈杂的人声中,一步步向后堂走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少帅!” 顾淮深回头,看着沈老爷轻微颤抖的身子,他答:“嗯?” 看似风神俊朗与人无害,眼神里却隐隐透着肃杀之气。 沈老爷脸色十分不好,涨得像是便秘了大半个月一样,他张了张嘴,自觉瞒不下去,还是把那件事说了出来:“小儿……跑了……” 正文 第二章 逃婚 面对顾淮深的层层相逼,沈老爷支支吾吾的终于说出了真相,顾淮深眼神一冷,嘴角却仍是笑的:“跑了?从前厅跑到后堂了?” 沈老爷将他拉倒一个僻静角落,语气发虚,道:“刚刚管家来报,说小儿不见了,只在桌上留了张便条。”说着就将揉得皱巴巴的便条递给了顾淮深。 展开来看,却见上面是用自来水笔匆匆写下的几行字:爹娘,现在已经民国了,婚姻也该自由了。我实在不能娶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当妻子,也着实看不惯你们联姻的勾当。儿子走了,勿念。 字写得匆忙,但是依旧隽秀得紧,到底是念过洋学堂的。 顾淮深冷笑:“沈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沈公子是嫌弃我妹妹,所以逃婚了?” 沈老爷额上直冒冷汗,一面道歉,一面说自己定会解决的。 顾淮深不理,朝外喊了一声:“副官!”门外候着的副官闻声进来,敬了一个军礼,问少帅有何吩咐。 “留下沈家人,把其他人请到偏厅,再带些兄弟守着出口,放走了任何一人,我拿你是问。” “是!” 沈老爷急道:“少帅,使不得啊!” 顾淮深轻蔑一笑:“有什么使不得的,你儿子敢逃阿玲的婚,敢这样侮辱顾家,我何必再跟你假客气?” 然后,沈家人都被集中在了大堂,沈府上下也被围了起来。 府里还挂着艳丽的红绸,大堂还贴着鎏金的喜字,门口鞭炮的硝烟味还未散去,但沈家大宅却被百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重重围了起来了。 而大堂内,一身墨色笔挺军装的少帅顾淮深拔出腰间的手枪,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喝道:“好极了!沈夜白居然敢逃我顾家的婚。你们这样待我的妹妹,真当我沈家没人吗?” 声音不大,但绝对够冷够震撼,再加上手枪的膛线在阳光下反射出的耀眼光芒,更是激得在场的众人睁不开眼。 都说大帅山匪出身,即使做了都统也是一身的兵痞子气,看看同样护短而不讲理的少帅,便知那流言着实不假。 军靴踩在实木的地板上发出令人胆寒的登登声,吓得书香门第出身的沈夫人不禁轻微颤抖,脸色煞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沈老爷有些见识,又或许是恐惧过去了恢复了理智,当即道歉:“小儿顽劣不知深浅,下人也是不会说话,常常夸大其词。小儿不过突发疾病,卧病在床,这才不能出来迎宾。我等丝毫没有轻视顾家的意思,也断不会拿沈家老小的性命来冒险。今日,无论他在与不在,顾小姐也算是进了我沈家的门……” 顾淮深冷笑:“你以为我顾家小姐非得沈夜白不嫁吗?这样的理由,何足让天下人信服?成亲之日便是如此敷衍,我又怎敢把妹妹放心交出?” 说罢,便有亲兵来报:“少帅,都办好了,保证一只苍蝇能飞不出去。” 顾淮深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沈家宗亲,最后落到沈老爷脸上。他摘下礼帽,坐在空出的高堂之位上,翘起二郎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桌面上,嘴角是浅浅的阴笑:“找不出新郎官,给不了好理由,纵使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给面子。” 他淡笑着截断沈老爷落在齿间的“兵痞”二字,脱下白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的大手,以拇指摩擦虎口和指腹间因长年习武练枪而磨出的老茧,带着一股子邪气,说,“是了,我顾淮深就是一个兵痞,比不得沈家的书香气。今天,当着我的面,就能逃婚,往后还不知会怎样虐待阿玲。我顾家的大小姐,我顾淮深的亲妹妹哪里容得你们这般侮辱?” 如坠冰窖,众人心中一寒,心里都埋怨着临场逃婚的沈家少爷沈夜白,又感叹顾淮深的无礼和威胁。 本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怎料陡然变成兵戎相向俎上鱼。好端端的婚礼,因着沈夜白的逃婚,竟硬是变成了生死场,化作了炼狱堂。 眼见着府外已被顾家的亲兵围成了铁桶,屋内,顾淮深杀气腾腾讨要着说法,众人性命难保,心里感叹:吾命休矣! 瞧这架势,明眼人都知道,顾淮深确实是生气了,若不能说服他,恐怕是当下就会倒在他的枪口之下。这时代就是这么无理,人命相当不值钱,又遇到了护妹狂魔的兵痞,简直是危急得很。 静,死一般的静,似乎连头发丝落地的声音也能听得到。 没人说话。 沈家自知理亏,望着杀气四溢的少帅,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敢在心里骂着顾淮深的强横无礼,又盼着能有人站出来救他们一救。 死寂,就像在座的都已死了一样。 突然,跫音轻响,环珮叮咚,浮动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紫罗兰香。 一个声音如同救命稻草一样在静得如同鬼域的环境中响起:“兄长。” 正文 第三章 入门 众人回头看去,竟是穿着凤冠霞帔的顾疏玲。 她红衣艳艳面若桃花,虽谈不上美若天仙,光彩却也照亮了整个堂屋。 顾淮深脸上的怒火顿时敛起,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对她笑:“阿玲,你怎么出来了?哪有新娘子自己揭了盖头出来抛头露面的。快回去,等办完这里的事,兄长就来接你回家。” “兄长要办的可是我的夫家?”她说,“我既已入了沈家的门,便是沈家的媳妇了。兄长如果要对我的公婆做什么,阿玲定是不允的。” 顾淮深的眉头皱了皱:“沈夜白逃婚,拂了你的面子,也损了顾家的脸。阿玲听话,兄长定会还你一个……美满幸福的姻缘。” “兄长如何觉得嫁给沈夜白我就不会幸福呢?他是我亲自挑的夫君,是我要携手一生的良人。就算他现在不在这里,我依然是他的妻子,我依然会等着他回来的。” 顾淮深的眉头又皱紧几分,像是有些头疼一样的捏着额角:“阿玲,别闹了。” “是兄长别闹了才对!”完全忽略顾淮深眼中奇异的光彩,她走近一步,也抬头看他,“兄长这样兴师动众小题大做,口口声声是为了阿玲的幸福。可我却想知道,兄长关心的到底是我还是顾家的脸面?” 他看着这个一贯温驯且冷淡的妹妹,心里莫名的有些痛。这个小姑娘是他亲自从死人堆里带回来的,他了解她。她敬他畏他依赖他,却从来没有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顾淮深知道,阿玲果真是爱沈夜白的。哪怕那个人当众逃婚,损了顾家的脸面,也挡不住阿玲对他的喜欢。 在这个乱世中,爱情是来之不易的奢侈品。他顾淮深既然得不到自己的爱,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成全他唯一的妹妹的吧? 顾淮深垂下眼帘,笑得有些苦涩:“我关心的当然是阿玲。”从来也只有阿玲。 顾疏玲掀起额前碍眼的流苏,刚才的尖酸也一扫而空,只剩真诚的恳求:“兄长若真是为阿玲着想,若真是想给阿玲一段美好的姻缘,就请把此事交给阿玲来办。” 她明明知道自己万般宠着她,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拒绝她,所以才会罔顾家的面子也要摆平今日的事,也要和沈夜白在一起。虽然沈夜白并不爱她,还在他们的大婚之日逃走了。 可终究,顾淮深还是不能拒绝阿玲啊。他沉重的点头:“好。” 顾疏玲咧嘴,笑靥如花,再说话时却多了分洒脱和威严:“今日,我已与夫君拜堂行礼做了夫妻,在场的长辈都可证明。夫君沈夜白因在婚礼饮多了酒,早早的离了席。不几日,因着生意去了南洋公干。诸位长辈可都听清了?” 这是顾疏玲的托辞,既可以向外界说明新郎的行踪,又能维护顾沈两家的面子。至于人家拜堂洞房之类的事,有两家的亲属作证,外人又有何说的。 众人一听顾大小姐为他们解围,都连连点头,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呢? 语毕,她又走近顾淮深,语气淡淡的:“婚礼途中有小贼混入,兄长为护众人周全拨了重兵守卫。多谢兄长了。” 顾淮深如何听不出这是她对外界解释少帅兵围沈宅的原因,只不过他是这样疼爱这个妹妹,为了她的幸福,他也只能点头称是。 后来,喜乐再一次奏响了来,仿佛刚刚的事都是幻觉,纵然没了新郎新娘,这一场瞩目的婚礼仍是继续了下去。 顾淮深满饮下杯中酒,收了刚才的痞气,俨然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将军,但眉宇间浅浅的哀伤又像是一个情场失意的落魄旅人。 而大堂内,来贺之人均是言笑晏晏,推杯换盏间无不透露出对顾沈联姻的羡慕和巴结。 戏台上唱着《贵妃醉酒》,戏台下,顾淮深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有些迷糊了,他想:罢了,阿玲喜欢就好。就算沈夜白再怎么不济,也是阿玲喜欢了那么久的男子。有顾家在,有他顾淮深在,料他沈夜白也不敢亏待阿玲。 都说沈家娶媳妇,当真是大手笔,不说婚礼场面是如何奢侈的,单说流水宴就摆了三天三夜,便宜了城中的穷人乞丐。就连城中的幼童都会唱:“沈家娶媳妇,撑饱花子肚。门前卫兵驻,迎来小金鹿。” 看,连小孩子都知道,顾疏玲是一头金鹿,娶了她便能平步青云,便能半世无虞。 这样好的姑娘,沈夜白,你何苦不要呢? 正文 第四章 回家 顾疏玲嫁入沈家的第一天,便引来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包围沈府,阖府上下的人心里便都不给她好脸色瞧。 陪嫁来的丫头文竹不满,在伺候顾疏玲洗漱之后,埋怨道:“这沈家人啊真是太不懂礼数啦,这才刚进门就敢这样对小姐,也太不把大帅府放在眼里了吧。还有新姑爷啊,居然敢逃婚,我看小姐就不该拦着少帅,该让少帅给沈家人一点颜色瞧瞧,让他们知道大小姐你不是好欺负的。” “文竹,你最近是越发的大胆了啊?”顾疏玲冷笑着看着镜中的小丫头,道,“沈夜白是我亲自选的夫君,沈家是我的婆家,就算再也不济,也不是你该随便议论的。”她的语气严厉起来,“你可是觉得我太宠着你们了,所以就敢恃宠而骄了?” “小姐息怒,文竹只是随便说说的。”文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便乖乖求饶道。 突然,外边传来敲门声,三长一短,很有节奏,并伴随着顾淮深的话:“阿玲,是我。” “兄长?”顾疏玲摇摇头,示意文竹不要动,自己却这样说道,“我已经睡下了,兄长若没什么事的话,便明日来吧。” 门外的声音停了,好久才失望的道:“好吧,那阿玲你好好休息。我照例为你守最后一夜吧。” 那是顾家的传统,兄长要为顾家出嫁的女儿守夜。当然,这说的是新婚前一夜,为的是昭示家族对已嫁女儿的重视和疼爱。本来,昨夜顾淮深便在顾疏玲的屋外守了一夜的了,只是由于这一次的事情着实有些特殊,没有新郎官的洞房花烛,便被他当作新婚前夜处理了。 况且,在顾淮深的心中,他很想,永远守着她,直到他再也守不住了。这一次,若不是顾家急需一个有钱的盟友,若不是阿玲一意孤行的要嫁给沈夜白,那么他顾淮深,宁愿她永远不嫁,他有能力保护好她。就算是永不出阁的女子,他也可以给她最好的,也没有人敢嚼顾家大小姐的舌根。 而屋内,顾疏玲有些头疼的拾起梳妆台上的发簪,那是一根玉簪,簪体是一根散发着淡淡绯红色的玉,尾部雕琢着一只荧光绿色的萤火虫,取名为“火舞流光”,是当年顾大帅送给三姨太的定情信物。也是后来,在那个充满死亡与绝望的鼠疫蔓延的村子中唯一能证明顾疏玲身份、且让她重新回到顾家的凭证。 顾疏玲还记得,八年前,她十三岁,在那偏僻的小村庄里,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艰难日子。而阴冷黑暗的草屋中,只有她、重病在床的母亲还有一个收留他们整整五年的寡妇和她瘦弱的女儿。 顾疏玲跪在湿润的稻草上,几乎听得见老鼠从房梁爬过的声音。而她的母亲,本是顾家的三姨太,因为严重的肝病,原本美丽圆润的脸蛋儿都变得像是蜡一样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躺在床上,如同一具逐渐冷去的尸体,如果没有偶尔的低咳和胸口轻微的起伏,顾疏玲简直就要怀疑母亲已经死了。 母亲抓着她的手,汗哒哒的,湿漉漉的,还有些不正常的热度,眼神也变得很不一样。她回忆着她由火舞流光引起的爱情,蜡黄干枯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顾疏玲心知母亲这是回光返照了,心里一酸,大滴大滴的泪珠便滚了下来,炽热再冰冷了她的面庞。 最后母亲将这支火舞流光交给顾疏玲:“阿玲,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带着我的希望一起好好的活下去。不要放弃,终有一天,会有人来接你的,你就把火舞流光给他看,然后,回到你该过的生活里去。” 顾疏玲抓着还含着母亲温热体温的簪子,泪如雨下。 后来,母亲去了。 没两天,寡妇的小女儿也因为染了瘟疫去了,连尸体都不敢存着,匆匆烧成了灰。 至此,破茅屋里的两个人,一个丧母,一个失女,都在生与死的边缘苦命挣扎。 越来越多的人感染了瘟疫,在弥漫着伤痛与死亡的村子,没有人敢进来,也没人出得去,唯一的路,怕是只有村里那个高高的烟囱,只有被烧成一缕黑烟才可能逃离这痛苦不堪的人世。 顾疏玲握着火舞流光,泪水不听使唤的落下来,或许,她马上也要死了,死在她十三岁的年华里,去陪早她一步而去的母亲。 她蜷缩在草堆里,听着草堆里簌簌的响,鼓着一双大眼睛,不敢休息不敢睡觉,怕一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她就那样煎熬了三天,然后,她也终于开始发烧了。 烧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有人闯入她的眼帘。 那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身墨色的笔挺军装,黑色的长靴,白色的手套,整个人干练而整洁,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一样。 他的身后跟着一队当兵的,荷枪实弹,闯过政府的封锁,进入到这瘟疫弥漫的小村庄。 顾疏玲浑身无力,已经不能完全睁开眼睛了,她感觉到有人在掰开她的手,她的手里握着母亲留给她的火舞流光。她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用尽剩余的力气紧紧的握着簪子,嘴里这样说:“不许抢,这是娘留给我的……” 然后,那个穿着墨色军装的少年这样道:“别怕,我不会抢。我只是看看,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那声音清冽,如同山石间潺潺流泻而出的泉水,内里却有些许难得的温柔。在那将死的时间,顾疏玲不曾听过这样的话语,所以,倒也果真不去挣扎了。 簪子被拿出去细看了一下,又被放回了顾疏玲的手中,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这样说:“阿玲别怕,我是哥哥,我来带你回家,带你离开这非人的地狱。” 顾疏玲睁开眼,看到面前俊朗的少年朝她伸手,语气温柔却又饱含力量:“阿玲,兄长来接你回家。有兄长在,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就连老天爷也不能。” 如同在急流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意识模糊的顾疏玲握着了他的手,声音已经小得连自己也听不清了:“带我回家。” 就这样,这个名叫顾淮深的少年,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小姑娘抱了出去,他带她回家,带她走向了光明,也走进了自己的心里。 幸得老天垂怜,顾疏玲得的不是鼠疫,只是一般的感冒。 但是,亲自进入一个鼠疫蔓延的村庄,并且亲自抱着一个正在发烧的病人出来,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没有人知道当时的顾淮深是怎么想的,但他们都猜想,或许就是因为有过那样的生死,所以后来的顾少帅才会对妹妹宠成那个程度吧。 然而,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这才不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宠爱呢。 想到这里,顾疏玲低低的叹了口气,又将手中的簪子放回到梳妆台去。 文竹看着她这矛盾的动作,不解的问道:“小姐,你怎么了?”她疑心自家小姐是因为什么生气了。莫不是她刚刚的多嘴让小姐不开心了?不能啊,小姐平常虽说性子冷淡些,却不是个会在意这些言论的人啊。可如果是的话就完蛋了,就算小姐她不惩罚自己吧,可守在门外的少帅可是众所周知的护妹狂魔啊!文竹委屈的道,“小姐,你别气了,刚刚都是我的错,明天我就自己去领家法去。” “恩?”顾疏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她看着文竹,便明白了这丫头在想什么,淡淡的说道,“不必了,我没有生你的气。” 文竹又问:“那小姐刚刚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罢了。” 谈到此,文竹暗地里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往下说。顾府上下都知道,大小姐顾疏玲从前因为战乱的原因是流落在外的,后来才被少帅带了回来。据说在那场兵祸中走失的,还有年纪尚小的二小姐。虽然上面绝口不提其间的惨状,但那个时候,哪里不死人?哪里又不是地狱呢?所以,众人心知肚明大小姐曾经遭遇过的苦难。所以,对这一段过去,所有人都默契的不去提起。 所以,当顾疏玲突然提到过去一词时,文竹便权当没有听见,反而另起炉灶找了话题:“小姐,这里出了这样的事,虽说暂时是唬住了外面,可回门的时候,要怎样面对大帅啊?” 这倒是个问题了,她爹顾恒平怎么说也是一方军阀,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心里的这些小九九。这次若不是因为婚前出了些突发状况导致他受了伤,不能出席自家女儿的婚礼,事情怕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毕竟沈家逃婚是事实,损了顾家的颜面,这也是天大的事实。按照顾大帅的看法:“这些生意人,猴精猴精的,一点儿也不老实。是要抄家下狱吃些苦头才会安分。” 对此,顾疏玲有些担忧:若是拦不住爹爹怎么办?真的要把沈家抄家下狱吗? 正文 第五章 归宁 归宁回门之日,虽然没有夫君相伴,但是,顾淮深依然陪在顾疏玲身边。 他说过的,带她回家。 在前面开道的是顾家的亲兵,然后是俊朗英挺的少帅,最后的车子里坐的才是新婚的顾疏玲。 回到顾府的时候,管家早早的就出来接着了,一看到前头的车队,顿时欣喜起来,嘱咐下人:“大小姐回来了。快,把鞭炮放起来。” 浓重的硝烟味笼在四周,爆开的红色纸片如同冬季的腊梅洒了一地的花瓣,很隆重且盛大的欢迎。 顾疏玲下车,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长裙,头发也很讲究的绾成髻,发间斜斜的簪着那支火舞流光。 顾淮深回头看她,眼中是欣喜的神情,他当年亲手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干瘦的小女孩儿,如今也变成了美丽娉婷的大姑娘了。 何其荣幸。 亦还好,还好去接她的人是他,带她回家的人也是他。不曾错过。 顾淮深将手掌轻轻递到顾疏玲面前:“阿玲,我们进去吧。” 顾疏玲看看他,然后不动声色的推开他的手,径直向前去。 顾淮深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甘,他看着阿玲脚下那双颇高的鞋子,还是打算去扶她一下。于是一个闪身又拦到了她的前头。 两人正在小小的僵持中,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打破心里久久的寂静。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温柔,且带着点儿急切:“淮深!” 顾淮深稍微皱了眉头,愣在原地。 而顾疏玲,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飞快上前,扶住这声音的主人,道:“嫂子!” 来人穿一件素色的旗袍,简单的妆容却掩盖不了精致的面孔,同样也掩盖不了她眉间的病态。她是顾淮深明媒正娶的妻,是顾大帅一出生入死的兄弟的女儿,叫作楚青。 楚青看见顾疏玲,脸上也是高兴的,她反握住她的手,亲切道:“阿玲回来了,爹等你们好久了。” 然后,她的眼便径直的去看顾淮深,一丝不苟的瞧着,眸中全是甜腻与深情:“淮深,你终于回来了。” 顾淮深轻轻瞥了她一眼,人已经跨进了府门,竟是连一句多余的问候也不愿意给。 顾疏玲自然也是看到了的,连忙说些别的转移楚青的注意力:“嫂子,爹的伤势怎么样了?” “前两天就度过危险期了,知道你今天回来,硬是要从医院出来。现在正在正堂等着呢,”楚青停了停又说,“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老爷子的脸色不太好就是,你可得注意着点。” 顾疏玲在心里苦笑,还能为了什么事,不就是沈夜白逃婚损了顾家面子这件事嘛?看来,该来的逃也逃不了啊,还是得面对。 虽然想的是这件事,可嘴里说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这次刺杀事件的幕后主使查出来了没?” 楚青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半晌才道:“阿玲是知道的,我……从来就不过问这些事。况且,你哥他最近也不在家,我也……” 顾疏玲一看,好嘛,这兜兜绕绕的还是回到了兄长的身上,这小两口之间的事我还是少掺和的好。况且这件事……我实在是也不能掺和啊。便当即住口,看着前头,道:“嫂子,你身体弱,别在外面吹着风了,我们先进去。” 于是姑嫂两个便进了府门。 迎接他们的是一顿丰盛的接风筵席,可是每个人都各有心思,对着那么大一桌子好酒好菜着实下不去口。 而顾疏玲,她夹着银制的长筷,捧着一小碗米饭,却心不在焉的戳戳戳,像是米饭和她有仇,誓要戳死仇人一样。 顾淮深轻轻一瞥,又将目光收了回去。顾大帅也瞧了她一眼,奈何她仍不自知,依旧与碗里的米饭较劲。直到坐在她身旁的楚青轻咳了几声,这才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这时,沉默许久的顾大帅发声了:“青青啊,你这身子还是不怎么好啊,回头再让李大夫来给你看看。早点儿养好身子,既可以给我们顾家添个孙子,我也算是不负你爹的临终嘱托啊。” 楚青的爹是与顾大帅一起参军入伍的兄弟,两人至始至终都在一个班,哪怕后来顾大帅拉旗单干,他也是舍命相陪的。后来,在一次战斗中,顾军失利,中了敌人的奸计,顾大帅以及百号兄弟被困在孤山上,差一点儿就全军覆没了。那时,是楚青的爹穿上顾大帅的衣服出去吸引敌人,顾大帅这才趁机带着几个兄弟逃了出来。而楚青的爹,死在了敌人的枪炮下,尸骨无存。他临上战场前对顾大帅说:“我就只有青青这么一个女儿,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大帅,青青就交给了照顾了。” 死里逃生的顾大帅带人去灭了那伙敌人,却连兄弟的尸体都收敛不回来,只能立了一座衣冠冢。后来,他又把楚青接到顾家养着,再后来干脆逼着自己的大儿子娶了她。 然而,楚青身子弱,从小就泡在药罐子里,她与顾淮深成亲两年有余,却一直没有孩子。虽然她也吃了无数的药,却还是不见成效,是以在顾大帅再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便只好乖乖埋头吃饭。 本来听见顾大帅清了清嗓子,顾疏玲便知道自家老爹又要说话了,她怕他直接就在饭桌上问沈夜白的事。她现在还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且能够敷衍过去的理由,毕竟,她爹可不是那么容易忽悠的啊。 这个问题,顾疏玲已经想了整整一宿了,若不是大早上的让文竹拿了鸡蛋来滚滚,恐怕现在的眼睛红得不能见人吧。 “唉。”她轻叹一声,好在又被楚青的咳嗽声给压了下去,要不然被问起是怎么回事也不好解释不是? 算了,反正说假话也一定会被揭穿,倒不如实话实说。只要形势有利于顾家,顾大帅就不会再说什么了。 况且,就算真的有什么,他也一定会帮她的,不是吗? 顾淮深从来就看不得阿玲受委屈。这一点,顾疏玲比任何人都清楚。 然而,她又并不想永远都去麻烦兄长。偶尔,她想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正文 第六章 有喜 饭后,顾疏玲被单独叫进了书房。 她绕过庭院的时候,刚好看到顾淮深就负手立在廊下,换了身便装,但浑身绷得很紧,一副时刻准备着的模样。 看见顾疏玲,他唤她:“阿玲。” 顾疏玲挥手下文竹离开,自己走上前去,问了句好,道:“兄长是在等人么?” 虽然明知故问的问题,可他仍耐心而宠溺的回答:“我在等你。”他看着她闪躲的目光,眼中有些无奈,道,“我就在外面,如果你应付不了的话,便叫我,由我来跟爹解释。” 他说的是关于沈夜白逃婚的事。 虽然顾大帅没有明说什么事,但都叫了顾疏玲单独去书房,想必也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顾淮深知道,阿玲从小就有些怕父亲。况且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的确容易受到责骂,他不忍心让阿玲一个人去面对。虽然那并不凶险。 而顾疏玲,她道:“无妨的,兄长一路辛苦,还是早些去休息吧。阿玲自己可以处理好的。” 说罢,她连听他说下一句话的时间都不给,就匆匆离开了。等到了书房外面,才长长的舒了口气走了进去。 她把门轻轻拉上,喊了声爹,绷紧身子坐了下来,却看对方半眯着眼,便小心的问道:“爹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不必了,”顾大帅摆摆手,道,“只不过是被人捅了一刀而已,没事。你坐着,我有事问你。” 顾疏玲乖乖坐好,心里咀嚼着爹的话。她出嫁前两天,顾大帅突然被人行刺了。刺客打扮成厨师的模样混到顾府,然后端着时新的海鲜,刀子就藏在鱼肚子里。然后,顾大帅就这样被刀子捅进了腹部,还是顾淮深反应快,上去就是一脚,把刺客踢翻,这才没有刺到要害。然后,在卫兵赶进来之前,刺客居然咬舌自尽了。 那时的顾疏玲正在绸缎庄试嫁衣,听闻消息匆匆赶回来时仆人正在清理地上的血迹。 而顾大帅,已被送进了医院。顾淮深满身是血坐在手术室的外面,看到她来,疲倦的笑笑:“阿玲,坐。” 她哪里还坐的下,急忙询问当时的详情。顾淮深把当时的场景讲给她听,然后皱着眉头道:“阿玲,最近姓张的有些不安分,出嫁前你也最好不要乱走,便待在府里就好。还有阿玲,父亲受了这伤,恐怕是无法出席你的婚礼了,到时候,便只由我送你去沈家。” 她顺从的点点头,看着他满身的血,又问:“兄长可也受伤了?” “没,”顾淮深摇摇头,“刺客的目标只是父亲。” 对此,顾疏玲还有过小小的庆幸,她不知道自己在庆幸什么,便这样安慰自己:好在只有一个人受伤,好在爹的伤势不重。 而现在,看着顾大帅面有倦色的模样,与平日里杀伐果断的军阀还是有一定出入的,她又暗自埋怨自己的小心思。 于是,她恭顺的道:“好,爹你问吧。” “沈夜白是不是逃婚了?”意料之中的严肃。 她垂下眼帘:“是。” “你还记不记得我为什么同意你嫁给深夜白。在那么多求婚者中,他并不是我最看好的一个。” “记得,因为女儿说喜欢他,”她看着顾大帅的脸,慢慢道,“而且沈家是白城的首富,结为姻亲,可以将白城的财富牢牢的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你还记得就好。”顾大帅钢刀一样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在一刹间变得有些柔和,“阿玲,你是我最深爱的女人生的孩子,所以,我给你选择的余地。而你却又是顾家的大小姐,你所做的一切都必须为家族利益而服务。我和你的兄长,以及顾家的其他子弟们在战场上拼杀,而你,便要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取得有利地位。只有这样,才可以让我们顾家蒸蒸日上百年不倒。你懂不懂?” “是,女儿明白。” “你这次处理得很好,”顾大帅话锋一转,“但是,毕竟是有损顾家脸面的事情,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嗯。” 顾疏玲不敢抬头去看顾大帅的脸,哪怕这个铁血将军就是她的亲生父亲。但她到底不敢,因为她心里一直是怕的,她怕父亲的目光,怕他的残忍无情,不亚于惧怕当年孑然一身差点儿病死在鼠疫蔓延的村庄一样。更何况,她的心里还有一块黑暗的角落,尘封着她所有悲惨不堪的记忆,而这些秘密,于她而言,又都是致命的毒药。 所以,顾疏玲就只好坐在沙发上,顾大帅没有吩咐她离开,她也就不能走,这种明明没有危险却如坐针毡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受。 就在她自己快要忍受不住这种沉默的气氛要主动提出离开的时候,突然,门口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却是管家的声音:“老爷,大少奶奶昏倒了!” 顾大帅愣了一下,吩咐赶快去找大夫,管家便答:“已经去了。”他这才放下心来,朝顾疏玲道:“走,阿玲,同我去看看青青。” 等去到卧房的时候,医生诊脉已经结束了,正对着旁边等待结果的顾淮深道:“恭喜少帅,少奶奶这是有喜了。” 顾疏玲扶着顾大帅刚走到房门,就听到这样的喜讯,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却见刚刚还愁云惨淡的顾大帅高兴的大叫:“好,好!” 就连顾淮深,在一刹的惊愕过后,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他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就连少有的温柔也是要看对象的。可是这一刻,将为人父的消息传来时,他却情不自禁的扬起了嘴角。 顾疏玲心道:“嫂子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吧,真好呢。” 一时间整个顾府都是欢天喜地的,却没有人知道,在无人的夜里,顾淮深站在床头,冷冷的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妻子,嘴角却是似笑非笑的笑,而他的话显然是比这笑容更有威慑力的。 他说:“楚青,我记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碰过你,那么,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呢?” 正文 第七章 逼问 顾淮深看着柔柔弱弱的楚青,声音格外的冷冽:“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呢?” 楚青霎时白了脸,手心也噌噌渗出冷汗,她太了解面前的这个男人了,况且,毋庸置疑,她也是太爱这个男人了。 然而,顾淮深完全忽略掉她的挣扎,伸手去抬起她的下颌,再次发问:“是谁的孩子?” “淮深,”楚青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眼泪汪汪的喊了句他的名字,然后柔情似水的眸子定定的看着他,道,“对不起,这是我的错,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 顾淮深冷哼一声,放开了手指,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的嫌恶。 楚青见着他的动作,心里一凉,她晓得,面前的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自己,就连娶她,也不过是父命难违。他的心,从来就没有一分一厘在她的身上。 然而,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越是无法得到的,就越是死命追求。 就像楚青,就像,顾淮深。 楚青闭着眼,流着泪,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哭道:“原谅我,原谅我。” “是谁,”顾淮深慢慢猜测着,“夏舟?” 夏舟是顾军的参谋长,与顾家交往密切,年少有为,应该也算得上一个人选。 然而,楚青流着泪摇头。 “冯柄谦?” 他是军长冯平的弟弟,年少时患了场大病,后来身子一直都有些弱,可却颇有城府,加之又生得一副书生的模样,在白城的交际圈很混得开。更重要的是,他经常借着公事的名头出没于顾府,也是嫌疑人之一。 可是,楚青还是摇头。 说实话,顾淮深并不在意楚青肚子里的到底是谁的孩子,他气愤的只是居然有人敢觊觎他身边的人。就算这个人并不是他喜欢的女人,但到底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代表着他顾家的脸面。况且,如果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动楚青,是不是意味着,也就敢把魔爪伸到阿玲的身上? 不,不可能,谁都不可以动阿玲! 顾淮深暗自捏紧了拳头,这才有空隙去瞧楚青的脸。 却见这个寄人篱下的可怜女人,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眼,两行泪水顺着脸颊不停的往下掉,冲刷了面上的脂粉,更是有种病态的白,显得绝望而无助,当真是楚楚可怜的。 顾淮深见此也不免有些心软,毕竟他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除了爱上他,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可如今,他却只想要一个答案。他需要以雷霆之势,清除掉他的敌人,这样才能有能力护得住他心上的人。 顾淮深睨了楚青一眼,然后坐在了床边的木椅上,有些疲倦的往后一靠,一副“我等你自己说出全部”的表情。 而楚青,她的哭声慢慢止住,却变成了压抑且崩溃的呜咽与抽泣,而那眼泪却有增无减,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不停的往下落去。 那不是一般的哭泣与伤悲,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 终于,楚青哭哑了嗓子,双眼也红通通的,她嘶哑着嗓音道:“淮深,对不起。” 顾淮深不语。于私人而言,他不需要她的道歉;于公,他需要的也只是一个解释。但他也知道,楚青已经兜不住了,她马上就要把真相全部说出来了。 果然,楚青开口了。 她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头发散乱,眼眸无光,脸上均是病态的白,瞳孔也像是发散开了一样,如同牵线木偶,呆滞的道:“是,大帅。” 如同被炮弹炸到,顾淮深的耳朵里一片轰鸣,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可楚青的眼神告诉他,他没有听错。 就算无法承受,但也不能改变它本是真相的事实。 顾淮深眼中的光熄了又亮,明了又灭,来来回回好几转才恢复了正常。他长叹了一口气,无力的往椅背上一靠,虚眯着眼,淡淡的道:“哦,我知道了。” 他总是以为那隐藏在黑暗中威胁着自己的人会是个蠢蠢欲动的怪物,但却从来不曾想到,这个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 然而,那是怎样的丧心病狂才会让他暴虐的扯下伪装,对那个被他视作亲生女儿的姑娘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况且,这个姑娘还是他亲自为独子挑选的妻子啊! 如果是敌人,不管再怎么穷凶极恶,顾淮深都有办法一击即中。可是是生身之父,顾淮深却怎么也没有办法真正与之对抗。 况且,不论父亲怎么残忍,总不会对自己的儿女下手。 思及此,顾淮深皱了皱眉,他想到了阿玲。如果那个秘密暴露在了青天白日之下,那么,她的结局一定会是极端悲惨的。 然而,他顾淮深说过要豁出命去保护的姑娘,就一定会死死的护住。哪怕是死,也不会让她受到半点儿伤害。 所以,他替她隐瞒下了滔天的秘密,那是事关她生死的秘密,是牵扯着家族恩怨的秘辛。 楚青的抽泣还在断断续续的,顾淮深却也找不到安慰的话。如果对手是他的父亲,那么,于此刻而言,他只有丢盔弃甲甘愿认输。只要不涉及到那个姑娘的事,都不值得他拼命。 罢了,家丑不可外扬,况且,这也是事关父亲威仪的大事,他没有权利去管。也罢,这样也总好过被别人戴了顶绿帽子呗。只是等这孩子出生,两两相见有些尴尬就是了。是啊,这个他名义上的长子,却是他的幼弟。讽刺。 顾淮深不是一个愿意苟且偷安的人,之所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愿意息事宁人,也不过是不想与父亲争执。 再者,这样一来,父亲便不得不欠下他一个大人情,若是以后东窗事发,他还可以以此为由,逼迫顾大帅暂退一步。 况且,他并不爱楚青。 顾淮深的确是个兵痞,但另一方面却不可否认他的情深。于他而言,只要不是那个人,所有的女子,所有的绝色在他眼前也不过是虚妄。若不是最爱的姑娘生下的孩子,那么,他没有心思把柔情与关爱给予。所以,虽然娶了楚青,但他从来不曾碰过她。 这像是一种惩罚,又像是一种苦修。总之,是对自己和旁人的一种痛苦折磨,害人害己。 于是,顾淮深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起身,修长的腿立在床边,手指搭上去,替楚青掖好被角,轻声而沉闷道:“好好休息吧,今天的一切,权当,没有发生过。” 然后,他走出门去,顺手拉上房门,冰冷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暖意,他说:“青青,你是我的夫人,却不是我的爱人。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的。” 低声的抽噎瞬间停止,楚青红着一双眼抬头看他,声音颤抖:“是,我知道,你喜欢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一别两欢,没有谁能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她楚青孤单飘零了小半辈子,是这样;他顾淮深,翻云覆雨了二十多年,也是如此。 民国的爱情,受着古典的荼毒,又遭遇着西化的折磨。爱而不得,令人伤悲。 楚青倒还可以姣花照水对月流珠,而顾淮深能做的,怕也只有在深沉的黑暗中独自沉沦。 顾淮深从卧室出来后便到庭院里坐了整整一宿。更深露重,晚风绕耳,濡湿了他的鬓发,湿润了他的衣襟。 等到顾疏玲听到消息前去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 她站在花木掩映中,低叹:“原来睡不着的不只我一个人。” 是啊,这是所有人的不眠夜,而不单单是某个人的。 十月,晚来风急,带着沁人的寒凉。 顾疏玲拢了拢披肩,脚步轻轻的朝顾淮深走去,然而礼貌而疏远的道:“更深露重,兄长怎么还不睡?” 顾淮深转头瞧见来人,疲倦的笑了笑,然后很自然的伸手,牵顾疏玲坐在花坛上,这才道:“阿玲不也没睡?” 各怀心事,千丝万缕,但万变不离其宗,最终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同一个终点,纠缠于同一个起点。 为此,两人相顾无言,唯有一笑。 在清幽的寂静中,顾疏玲再度开口:“兄长有心事么?” 顾淮深浅笑道:“阿玲看呢?” “与父亲有关?” 顾淮深惊了一下,扭头看她,似乎在问她为何会这样想。 而顾疏玲,略感微凉,抱着胳膊轻轻摩擦了几下,心道:我如何会这样问是不是?就是父亲让我来看看你的,这自然是因为你们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间隙啊。 可饶是如此,她也决计猜不到真相,只觉得也许他是因她的事而闹了不愉快的,想来大概是因为沈夜白逃婚的事吧。便道:“兄长对阿玲的百般维护,阿玲心知肚明。然,兄长应放在首位的,首先是父亲,然后是嫂子,而不是阿玲。” “哥哥保护妹妹,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顾淮深冷不防这样说道。 顾疏玲被噎得无话,半晌才问:“若是郁楼也在,你会不会也是这样护着她?” 顾郁楼,这是一个所有人都默契的彼此心照不宣不愿提起的名字,于顾疏玲而言更是,因为那段黑暗与悲伤,参杂着死亡的威胁。 而她现在,还想活着。 然而,她却问了,像是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往后的结局。也果真命运弄人,多年之后,她的一生都被顾郁楼毁掉,抽丝剥茧,半分不剩。 那么,顾郁楼是谁?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在问这个问题,顺带着也问自己,顾疏玲到底是谁。 正文 第八章 夜凉 顾郁楼,顾大帅的小女儿。当年因为兵祸,由三姨太带着两个女儿去北平暂避,但护送的人半路出了意外,小女儿顾郁楼走失,三姨太和顾疏玲则被一农村寡妇所救。 等到多年之后,顾淮深一身戎装前去接人时,三姨太已病死,顾郁楼也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便只从死人堆里带回了奄奄一息的顾疏玲。 没有人知道顾郁楼的下落,也许是死了,又也许正流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夭寿祸福,没人清楚。 所以,在顾疏玲问出这个问题时,顾淮深一怔,在他的印象里,阿玲是从不会主动提及当年之事的。不仅仅是因为那段过往太过黑暗,更是因为其中潜藏着她不为人知的致命伤痕。 是以他也愣了愣,才摇头:“这世上只有一个阿玲,独一无二,不可复制。而其他的未知,我并不想知道。” 这样的话语更像是誓言,更像是情话,用词贫瘠,但难掩其间深情。 而哥哥对妹妹说着这样的话,显然是不合乎常理的。 顾疏玲,她很早以前就知道,顾淮深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感情。 然而,他们是兄妹。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那所谓的情深也必须止步于此,不得更进一步,因为一个秘密,横亘在两人之间。而戳穿那个秘密,阻隔的将不再是伦理纲常,而是生死一线。 所以,她从来不敢回应他。 她能做的,只有假装不知。她抗拒着他对她的好,却又不自觉的依赖着他的好。 毕竟,是他亲手把她从死亡的深渊抢救回来的,他的关心和疼爱,让她感受到久违的温暖,是在那乱世中唯一的亮光。所以,哪怕她一再说服自己,让自己远离他,可却怎么也不可能做到。没有人能够真正的远离阳光。从他把她从肮脏且布满死亡威胁的地方横抱起来,一步步跨出阴霾的时候,她就知道,顾淮深是顾疏玲的阳光。 纵然,她或许并不是真正的顾疏玲,可他仍旧是她的光。 可是,命运的枷锁,世俗的牢笼,顾疏玲不可能不管,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矛盾的一边远离又一边渴求。 她自然是知道自己的卑鄙无耻的,这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更大有把兄长当作备胎和避风港的嫌疑。然而,对此,她无能为力。 那是个威风凛凛飒爽英姿的少帅,他的柔情悉数给了她,护她疼她爱她,亦父亦兄,更是说不得的存在。他月白风清,明亮得像是阳光,让她无法不深陷那场可怖的幻境。可稍稍清醒之时,她又明确的知道逃,只有逃。 她以前想,若是嫁人了,嫁给她倾慕的那个小哥哥,是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 所以,她在那么多照片中挑中了沈夜白,甜蜜的回忆起幼时他无心的善举,回忆起他给她的那一抹最温暖最明媚的笑,然后孤胆决绝的决定了自己的后路。 她的童年阴暗冰冷,太过悲伤,而沈夜白和顾淮深,一前一后来到她的身边,都给予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然而,一个是一时之需,大多是敷衍与奉承,在明媚后便是隐匿的阴沉;另一个是一世不弃,把整颗心都投了进去,海誓山盟浓情蜜意,可那阳光又太过耀眼。最重要的是,她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大得足以毁灭了自己,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她如何能够去选择去争夺? 所以,她只能遗忘和抛却,然后,以顾家大小姐的尊贵身份嫁给给予她明媚的沈夜白为妻。 从今以后,嫁作沈家妇,把所有的矛盾与纠结都忘却,归还那一份纯真和无邪,成全所有人,只为沈夜白嗔笑怒骂洗手做羹。 可是,沈夜白逃婚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抛弃了她,徒留她一个人成为满城的笑柄,还留下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会娶自己素昧平生、不爱的女人。 火红喜帕下,悲伤和失落将顾疏玲笼罩,她想:怎么会是素昧平生呢?明明,很多年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了。 那时候,她还在那个贫穷偏僻的小村庄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又因为母亲的病,不得不窝在村口乞讨。由于缺乏营养,整个人瘦得很那竹竿子一样,面黄肌瘦的,一头枯草般的发凌乱的扎成一小把。泥浆和灰尘把她抹得像锅底,衣服也皱巴巴的一团。 她是不愿意跪的,从来就不愿,哪怕是在乞讨。 于是,她蹲在那里,溅起的泥水一遍遍的扬到她的脸上,一次次的冰冷,再一次次的风干。 后来,一辆洋车开来,由于抛锚暂时停在了路边。哄拥而上的想要前去打些秋风捞些好处的村民被忠心且强健的家仆驱赶开去,这里面也包括了顾疏玲。 她被推到在地,膝盖磕到地上,擦破了皮,她却不哭,死死的咬着唇皱着眉,像一个看见食物的饿狼一样盯着车子,引来家仆的又一阵警惕和打骂。 然后,沈夜白从车上下来了。那时的他不过十来岁,穿着一身白色的小西服,他看见顾疏玲,并向她靠拢,然后掏出手帕来擦去她裸露的膝盖上的血迹,再抬手擦干净她脸上的泥灰。他朝她笑,明媚且友好,带着小孩儿之间的天真无邪不谙世事,他说:“真是一个好看的妹妹。” 在顾疏玲的茫然中,他又跑回车上把几个馒头和糕点一起用油纸包了,一齐塞到了她手里。 被欺负惯了的顾疏玲,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殊荣,她不想哭的,可是当馒头的余温传递到她手心时,眼泪就忍不住砸了下来。 当年因为战乱不得已流落他乡,她没有哭;因为没有食物,她装作一个小乞丐的样子上街乞讨被人欺负,她也没有哭;就算是那年为了摘到树上的果子而摔下来摔断了手,因为没钱看病,疼得她直哼哼,她也没有哭。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哭得梨花带雨停不下来。 如果没见过希望,那么所有的黑暗与肮脏都能坦然承受,可是,若去到了天堂,就会难以承受炼狱的苦痛。 所以,十来岁的顾疏玲握着那只尚有余温的白面馒头,看着少年清秀面容上的一抹微笑,哭得不能自已。 看着女孩哭泣,沈夜白有种自己欺负了她的感觉,不禁有些头疼,这样说道:“哎呀,别哭别哭,大不了少爷我以后都护着你。” 年少时的信誓旦旦,或许是无心之言,却是她当时支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就像旁人说的,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生死太轻,不足为道。但好在,只需一个简单的援手一个明媚的笑容,便能轻而易举的俘获一颗真心。 一见钟情。 顾疏玲很俗气的倾慕这个小哥哥,欢喜于他的护佑,连带着欢喜了这个少年半辈子。 所以,她告诉顾淮深,沈夜白才是她的良人。在得知那个小哥哥身份的时候,她几乎是狂热且着急的要嫁给沈夜白,一心想着要去拥抱那个给了她最明媚笑容的少年。 然,她不知道,这样狂热的追求也像是狂热的逃离。 可是,她终究只有如此,不能逾越。所以,在听到顾淮深的那番话后,她竟生出了如梦初醒的心有余悸,她道:“可是在我心里,沈夜白才是我世界中最后的绝色。” 顾淮深眸中的星光黯淡了些,他觉得,似乎连空气都随之闷沉苦涩了些,喉头轻动,他只说出了一句话:“我知道。没关系。” 顾疏玲忍不住的想要逃离,她知道,这将明的天色中携裹着太多的炽热与无奈,如果她再不离开,或许便要控制不住的落入泥淖,而那片死亡的沼泽中,是她苦心隐藏多年的秘密,是不可告人的黑夜。 于是,她飞也似的跑开了,连句告辞都没用,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 回头不是岸,而是害人害己,同归于尽的惨烈。 门户掩得很紧,她坐在床边,手里攥着沈夜白当初给她擦脸的手帕,她低声重复:“夜白,沈夜白,沈夜白……” 她在虔诚的祈望沈夜白的回归,只要他能回来,她可以原谅他的逃婚,原谅他的不辞而别。 沈夜白,快回来啊,夫君。 文竹端了洗脸水去伺候时,却见一向冷清的大小姐竟伏在梳妆台前,面色憔悴,眼眶通红。她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去:“小姐,你怎么了?可是病了?”说着就要拿手背去贴顾疏玲的额头。 “我没事,”顾疏玲摇摇头,坐回床上,“可能有些着凉,今天我就不出去了,你自告诉父亲一声就是。” 文竹点点头,又看看小姐的模样,心道这哪里是着凉了啊,这摆明了就是有心事啊。可她却又不敢问下去,怕戳着人家的伤心事。但转念一想,应该是关于姑爷逃婚的那件事吧,想必大帅对此事不满,连带着还训斥了小姐一番。 文竹轻叹一声,想着要不要找个时间找少帅谈谈,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少帅总是宠着大小姐的,也总是有办法让她高兴让她笑的。虽然说最近两年生分了点儿,但也是因为小姐到了出嫁的年龄而要避嫌导致的。少帅可是从来就很宝贵这个妹妹的,就连少夫人也比不得半分。 “若不是他们是亲兄妹,我倒真会误会少帅喜欢的人是小姐了。”文竹心道,然后又暗骂自己的不靠谱,“什么嘛,他们本来就是兄妹啊,整个白城谁不知道少帅是有名的护妹狂魔啊。”思及此,她又花痴起来,“唉,好想自己也能有这么一个有权有势有颜值还宠着我的哥哥啊。” 顾疏玲瞧着文竹变幻莫测的表情,只觉得好笑,却绝对猜不到短短几秒这个小丫头居然想了这么多。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听着指针滴滴答答的转过,轻声道:“我累了,想睡会儿,你出去吧,今天不用来伺候了。” 文竹应了一句,然后点上熏香,拉下帘帐,待一切完备后才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却在院外见到了顾淮深。 少帅一身便装,脚步轻快朝这边走来,手中却抱着一大束粉色的蔷薇。娇嫩的花瓣上还滚着晶莹的晨露,像极了珠串上的珍珠,迎着朝阳,闪闪发亮。 文竹赶忙上去福了福身,抬头时便见少帅的目光似有似无的看着院里――大小姐的居所,却偏偏要表现出一副淡淡浅浅的模样。 文竹心思活泛,又在顾家做了多年的丫鬟,于少帅对大小姐的心思啊,也是懂的,当下便说:“大小姐说还些着凉,想多睡儿。要不我替少帅把花拿进去?” 顾淮深面露担忧,但随即一想,她的着凉只是不愿见他的借口吧。他有些失落,苦笑一声,然后把还带着夜风与晨曦的蔷薇递给文竹,嘱咐道:“就放在她门外就好了,别去打扰她。” 文竹抱着满怀的蔷薇,馨香扑鼻,又不禁抱怨起来:“若是姑爷也能这样待小姐就好了,可他但现在却连个人影都不见。” 顾淮深冷哼一声,拂袖离开,衣摆在晨风中轻扬,他以微不可查的声音自言自语:“沈夜白,你有什么资格?” 正文 第九章 刺杀 三天之后顾疏玲返回沈家,她拒绝了顾淮深的护送,看着已裹上大氅的楚青,道:“兄长回去吧,嫂子还在等你呢。” 一提到楚青,顾淮深的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但顾疏玲只顾快些离开,根本没有抬头去看,自然是注意不到的。 顾淮深没了答话,看着她钻进小汽车里才说:“记得回家。” 顾疏玲无言的点点头,却想起那一年,他踏入布满死亡威胁的村庄,抱起她时说的那句话“我是哥哥,我来带你回家”,一时间感慨万分。 就这样,没有挽留,也没有不舍,顾疏玲顺利的返回了沈家,按照原定计划,控制了沈家大半的财政。就算沈家的人再有什么不满也无可奈何,毕竟逃婚的是沈夜白,是沈家无理在先,而面对的又是权倾一方的顾家,在没有理由和实力之前,他们不敢说一个不字。 而此时,所有人都盼望沈夜白回来。沈家人希望他的回归可以改变顾疏玲操控大权的事实;而顾疏玲,她只是单纯的想念那个久别多年的小哥哥。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沈夜白的回归居然是在这样戏剧性的时间和空间里。 半年之后,顾大帅五十大寿,不仅是顾疏玲,就连沈家也殷勤的去了。 张灯结彩,戏腔中夹杂着酒香,醉了满城。 台上敲得叮叮咚咚,浓墨重彩的人唱着听不清歌词的曲子。 顾大帅坐在中央的主位上,身后陪着的是亲信的大官,而旁边坐的便是顾淮深。楚青坐在他身旁,腹部隆起成一个可观的弧形,配合着整个人的形销骨立,更是显得她小鸟依人。 而顾疏玲,她坐在后一排的位置上,与顾淮深错着两个位置。这是她故意的,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留一点儿机会。 重孕的人嗜睡,楚青刚刚还非要拉着顾疏玲说体己话儿,这会儿却已经靠在顾淮深的肩上要昏昏欲睡了。 顾疏玲温和的笑笑,不动声色,只是任凭那陌生的戏腔从左耳进右耳出,她稍微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戏?像是没听过。” “湖南的花鼓,”顾淮深并未转头,但确确实实是在回答她的疑问,“说是长沙城里顶有名的戏班子,因为某些原因四处巡演,刚到白城。想着热闹,便喊来了。” 顾疏玲心道,看来这座位还是不够远啊。也对,顾淮深是在枪林弹雨中滚出来的人,听力自然非常人可及,就算她再怎么小声,他也是能清清楚楚的听到的。眼下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动,只是偶尔喝口热茶,连蒙带猜的听着那陌生的戏词。 就在下人刚刚把楚青扶回房间休息,前脚刚走,还没有离开院子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戏台上爆开来,只见台上的一个乐师突然从破烂的鼓面中掏出一把手上,银光闪闪的对准了人群,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朝着下面开枪了。 子弹呼啸而过,从台上而来,划过一个美丽的弧线,目标却是在顾大帅的。 然而,正巧当时顾大帅正与身后的冯平军长说话,而稍稍偏了偏头,而小厮正捧着戏单请大帅点戏。 就在那一刹那,子弹砰的一声击中肉体,血液喷涌而出,面前的小厮那一句“请大帅点戏”的话还没说完,便张着大嘴,惊愕的倒了下去。 紧接着,一声尖叫不知从哪里传了出来,人群顿时乱了。而那刺客,朝着顾大帅的方向又开了几枪。 随着几声“保护大帅”的喊声,他身旁的副官已经挡在了他前面,居然这样无所畏惧的用血肉之躯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子弹。 也就在那一刻,顾淮深突然一脚踹开碍事的桌椅,一个跟头翻了过来,干净利索的将顾疏玲护在怀里,然后就地一滚,就在他们刚刚滚开,几颗子弹砰砰的打在地上,跳起来,带着浓重的硝烟味。 而顾淮深,他将顾疏玲环在臂弯里,低下头下巴挨着他的发,吐出的温热气息在她耳边萦绕。他紧紧的抱着她,安慰道:“阿玲别怕,不会有事的。” 顾疏玲机械的点点头,她只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已经僵住了,半分也动弹不得。 砰砰,又是两枪,子弹在地上跳起来,激起了碎石。 顾淮深抽出腰间的枪来,另一只手依然紧紧的抱着顾疏玲,他说:“阿玲,闭上眼。” 然后,他扣动了扳机,子弹呼啸而过,虽然没有打中,但也激得刺客找地方躲避。 也就是那时,卫兵冲了进来,一排枪响,鼻尖全是血腥味,而那枪声,也偃旗息鼓了。 顾淮深爬了起来,然后拉起顾疏玲,伸手拂去她身上的尘埃,笑道:“没事了,很安全。” 顾疏玲看着狼藉的一片,小厮和副官的鲜血流了一地,他们都把眼睛睁得老大,死不瞑目,似乎在问:“为什么杀我?” 血腥味逼上喉咙,激得顾疏玲几欲作呕,她压下喉间的不适,看着这一场乱局。 刺客被当场击毙,整个戏班子的人也都有通敌刺杀的嫌疑,都被控制了起来。 而楚青,她还没有走出院子,就目睹了这样一场刺杀,当场被吓到了,一个惊慌失措情绪不稳,便要早产了。 一时间又是人仰马翻,众人手忙脚乱的各自张罗着,就连顾淮深也被顾大帅拉到了产房外面。 顾疏玲站在刚刚还喧闹的院子里,看着满地的血污和散乱的桌椅,一时间手足无措。 刚刚顾淮深那一扑,把她推离了枪林弹雨,他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轻言细语极近温柔。 她苦笑,本以为能逃离的,然而还是不能。危难之时,她所能依赖的,永远都是他,不是么? 她不能奢望父亲的庇护,刚才的慌乱间,或许别人没看到,可是坐在后一排的顾疏玲却是清清楚楚的看到的,顾大帅强硬的把副官扯到了自己身前,为他挡住致命的子弹。 她有些理解副官的死不瞑目,因为,他是被自己最信任最崇敬的大帅亲手提到死路上来的。 她想,如果当时在旁边的人是自己,父亲会不会像对待副官那样对她呢?又如果,要是当时顾淮深没有及时把她推开,她是不是也是地上的一堆血肉了呢? 她正有些失落的徘徊,突然,一个人影跑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下,扯着她的衣角大喊道:“大小姐,救命啊!” 顾疏玲有些不悦,正要推开她离去,又有一人从外面跑来,似乎在追这个求救的女人,他面色惶急,眼中全是担忧,他朝那女人跑来,急切的道:“阿秀,你别乱跑,太危险了!” 顾疏玲抬头去看那男子,突然唇色发白,就连手指也不自觉的轻微发抖,她扬唇轻笑,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声音嘶哑:“沈夜白,你终于回来了。” 男子怔住了,反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顾疏玲点点头,道:“欢迎回来。” 哪知他去不管不顾越过她,却去牵起了旁边求救的女子,神态温柔:“阿秀,你起来,不要求她。他们都是些草菅人命冤枉好人的主儿。” 别人没看到,可他却是明明白白的看到了,在刚刚的混乱中,顾大帅扯过身旁的一个军官为自己挡了颗子弹。再加上,戏班子根本什么都没做,那个刺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与戏班完全没有半分关系。可顾家的人却偏偏说戏班勾结刺客刺杀大帅,要治整个戏班的人。若不是他们俩机灵,刚刚又不在戏台上,怕也是要被一齐拿下的。 所以,看到阿秀来求顾家大小姐,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他怕有人会伤害阿秀。 只是瞥了一眼,顾疏玲就能猜到个大概,但她不明白,沈夜白为何会混在戏班里,还对自己的名字流露出这样陌生的感觉。她在心中猜测,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而沈夜白,他逃婚出走的这大半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呢?还有,他身边这个女子,又究竟是什么人? 然而,不管过去有过什么,也不管沈夜白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只要他还是沈夜白,还是多年前那个承诺护着她的小哥哥,只要她还是愿意肆无忌惮的喜欢他,便够了。 然而现在,沈夜白莫名卷入了戏班子的刺杀事件中去,对于雷霆之行的顾大帅而言,刺杀是不可饶恕的。一方军阀,最不能接受的便是背叛与夺权。再加上他对沈夜白一向不满,如果真的抓到了沈夜白的把柄,天知道他会不会公报私仇直接办了沈家。 那样一来,沈家危矣,沈夜白危矣。 思及此,顾疏玲有些心乱,她上前一步,转身把沈夜白的腕握在手里,认真的道:“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但是,我决计不会害你。如果你想好好的,就跟我走。” 沈夜白以一种不信任的眼光上下打量她,然后残忍的拒绝:“我不相信你。” 正文 第十章 南琴 沈夜白一句“我不信你”,一言道出了人情冷暖。但于顾疏玲而言却又是残忍而略带伤痛的,她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的重复,却不曾想过会是这样的场面和对话。 她皱了皱眉,遥想当年,初见之时的沈夜白都能够给予她安慰和护佑,而现在,明明是她一心一意的要护他渡过危机,可他却在含情脉脉的看着那个陌生女子阿秀的同时残忍的拒绝她,就因为一个不相信。 但是,事关人命,她也顾不得心酸与悲伤,只得义正言辞的道:“沈夜白,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现在,你们所有人的命都握在我的手上。你,这个女人,还有整个戏班子,如果你们果真是冤枉的,就算是悖逆了我的父兄,我也会救你们出泥淖。” 她目光灼灼,面容虽不艳丽不绝美,但却闪着不容置喙的光,内里透着深切的关心。而她发上的那支“火舞流光”,在鸦羽色的云鬓之间,流淌着绯色和碧玉的光芒,流光溢彩,在缓缓流泻的明媚阳光中,宛如天人。 阿秀看得呆了,不是羡慕,而是嫉妒,这样的高贵与安逸是她终其一生想要获得的生活,为此,她甘心蛰伏,甚至心甘情愿的做着昧良心的事。她也知道已是生死之际,多年的人情浸染更让她能够立马察觉到其中的隐情,她知道,顾家大小姐与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而她匆匆听到的那个名字,沈夜白,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是白城首富沈家的少爷。她心中窃喜,果然,自己没有选错人。 然而她不知道,在自己悄悄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看她,像是在看一个潜在的敌人。 是啊,怎么会不是呢?沈夜白对阿秀的态度,万里无一的温柔。而这个姑娘,虽还没长得开却也能初见秀丽,倒也不负其名。 风撩起阿秀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张清秀且稚嫩的面庞。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干净无邪,身子虽然瘦瘦的,但脸上却留着婴儿肥,小脸儿看起来圆圆的肉肉的,两只眼睛像是一对琥珀,水汪汪亮晶晶的,说不上漂亮,但总是惹人怜爱的。只是一张小嘴儿老是嘟着,嘴唇也显得有些薄,再伴着缺乏血色的淡淡白色,整个人稍显病态,又感觉有点儿凉薄。 顾疏玲有些诧异,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面容。可她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呆立着不动,轻飘飘的看着阿秀。 时间似乎停止,各有心思的三个人也都僵在原地。 看着僵持不下的局面,阿秀终于悄悄的扯了扯沈夜白的袖口,糯糯道:“听她的吧,她没有理由害我们的。” “好,听你的。”明明刚刚还死命拒绝的人,现在却这样翻了脸,只因为提出要求的是他的心上人。 顾疏玲觉得好气又好笑,但又无法责备半句。她明白沈夜白的想法,也知道其中的原因,就像虽然某个人对她也是极近荣宠的,可她却不能回应,反而一味逃离,就连口中心中爱的也是另一个人。 这样的阴差阳错,这样的矛盾纠结,她都能感同身受。 于是,她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厮,吩咐道:“这是我的朋友,你把他们带到清秋院里去,好生待着。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怠慢,你知道后果。” 小厮战战兢兢的说着不敢,恭敬的领了两人下去。至于那清秋院,便是顾疏玲出嫁前住的地方。说是顾大帅为了纪念她死去的母亲而建的,对了,三姨太的闺名似乎就是清秋。 目送两人离开,顾疏玲决绝转身,她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当务之急不过是洗清戏班的冤屈,然后迎沈夜白回家。 于是,她亲自去了关押戏班众人的地方。 院子里囚禁着十几人,还有几个连戏服都没有脱,脸上还画着油彩。见到有人进来,都扒到门前,不停的拍打着门板,或是用指甲划出尖锐的声音,一个个的喊着类似冤枉救命之类的声音。 顾疏玲站在离门口两步远的地方,透过门缝瞅了里面一眼,然后对旁边看守的卫兵道:“开门,我要进去。” “属下不敢,这些歹人伤了大小姐分毫,少帅不会饶过我们的。” 她拧了拧眉,知道军队中令行禁止的规定,又明白这些亲兵对顾大帅及兄长的忠心,想是不会开门让她进去的了。 于是,她对其中一个卫兵道:“里面有个叫南琴的,把她带出来,我要见她。” 卫兵一踌躇,似在犹豫不决,又听大小姐道:“要不就让我进去。” 卫兵哪敢让大小姐以身犯险,虽然里面关押的都是与刺杀案有关的戏子,可来人是大小姐,就算遵命,上头也不会怪罪下来。这样一想便释怀了,立正敬了个军礼,便掏了钥匙开门,去里面带出个女人。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姑娘,瓜子脸杏仁眼,脸上敷着白粉,耳垂上吊着一对玉坠子。她穿着一件白袍子,虽有红颜易逝的感觉,但更多的却是飘渺与沧桑的神秘。 她就是南琴。沈夜白特意说过的,让顾疏玲去找的人。 南琴看到顾疏玲,福了福身,敛着眉目淡淡道:“你就是大小姐?”得到肯定回答后她又说,“戏班里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穷孩子,与顾大帅素不相识,更不会参与刺杀。他们是冤枉的,请大小姐放了他们吧。” 顾疏玲领她到一个僻静处,幽幽问道:“你说他们是冤枉的,意思是你自己就不是咯?” 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南琴又道:“不,我也是冤枉的。总之请大小姐相信我们,去给大帅讲讲,放我们离开吧。” 对于南琴的请求,顾疏玲暂且抛掷一旁不理,反而问道:“告诉我,深夜白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在你的戏班子里,而他为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记得了?还有,那个阿秀,她是谁?” 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但字字句句都不离沈夜白。很明显了,在答应救人的同时,她更想清楚沈夜白离家这大半年的情况,以及他为什么那样护着那个叫阿秀的小姑娘。 哪知南琴听了这番话眼睛突然睁得老大,下意识的惊呼一句:“天呐,居然是沈……”但她又马上反应过来,瞬即把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又恢复成一脸淡定的模样。 然而她的反应却被顾疏玲一五一十的看在眼里。顾疏玲皱眉:“你认识沈夜白?” “不认识。”南琴轻笑,“我若是知道他就是白城首富沈家的少爷,早就送他回来,自己来领赏了,哪里还用得着颠沛流离到处演戏讨生活。” “我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一听南琴说的也对,只是语气里隐隐藏着些抱怨和自嘲,顾疏玲只当如其所言,便不再追究,只是一定想要知道原因。 “他是阿秀救回来的。在一个雨天,他满头是血、手脚被捆住,顺水而下,飘荡在河堤上。阿秀正巧路过,就把他带了回来。他昏迷了好几天,其间还发着高烧,我们都当心他活不过来了,可是在第五天的时候,他醒了。然而,醒来之后的他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名字身世和来历。我看他可怜,就把他收留在戏楼子里做杂工。” 南琴三言两语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大夫来看过,说他因为脑部遭到重击,脑子里瘀血不散,没死就是幸运了,而那记忆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了。又或许,永远都是这样子,再也恢复不了。” 顾疏玲抿了抿唇,继续下一个问题:“那阿秀呢?她是什么人?” “阿秀也是我捡回来的。” 阿秀是个孤儿,五岁的时候被养父母送到一户地主家作丫鬟,后来因主人家嫌弃她瘦小多病怕不吉利就被扔了出来,那一个雪夜,小小的她差点儿就被冻死在大街上。没死成是因为南琴唱戏回来的路上恰巧听到她在哭,所以大发善心把她带回了戏楼。尽管如此,戏楼还是不养闲人的,于是她成了南琴的小丫头。 南琴是唱花鼓的,算得上是个艺妓,在戏楼里也算得上半个台柱。阿秀也跟着学过,可南琴说她嗓子不行,不适合唱戏,也就不让她唱了。况且,南琴第一次教她唱戏的时候,垂下眼帘淡淡的对她说过:“别人都说戏子无情薄如一面。无情也好,这世道活着都难,哪里还有什么情不情的。我们这类人啊,既然摆脱不了无义,那就不要与情再沾上半分干系了。”所以,在戏楼长大的阿秀没有学戏,只是单纯的以侍女的形象待着。 话已至此,顾疏玲也就全明白了。包括那大半年里阿秀对沈夜白的照顾,以及沈夜白对阿秀的温柔和依赖。 几乎被抹去一切记忆在戏楼里摸爬滚打了大半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人情冷暖,沈夜白自然是了然于胸的。所以,他才不信任顾疏玲,才会明目张胆的表示自己的怀疑。 她不禁觉得有些心痛和讽刺,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与沈夜白的身份,居然就这样颠倒了过来。 很久以前,他曾宣誓一样的对她说:“从今以后,小爷我来护着你。” 而现在,他几乎失去了自我,除了一个迷雾重重的家族,什么也没有,还把自己卷进了政治斗争中,生死未卜。 好了,现在该是她来承诺:“沈夜白,从今以后由我来护着你,护着沈家。” 为了这句话,她辜负了兄长,违逆了父亲,曝光了身份,甚至甘入虎穴龙潭,把自己置于死地。 然而沈夜白,终究也不爱她。 就如同他说的:“我不信任你。” 他不信她,怀疑她,一辈子都是这样。 他厌顾疏玲,是一辈子。 他爱阿秀,亦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