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遣走   雪兰坐在马车里,仰起小脸抬头看向身后的海氏。“娘,我们要到哪里去?”   这一声“娘”,雪兰叫得极欢欣。直叫得微红着双眼的海氏,只能强压住心头的悲伤,手抚上女儿稚气的脸颊。   也只有背着人时,雪兰才敢叫自己一声娘。当着叶府人的面,雪兰只叫她“姨娘”。   “乖,兰儿,我们要去……要去……祖宅……”海氏的眼圈又红了起来。要怎么和女儿说呢?有些话,海氏实在说不出口。毕竟雪兰才只有六岁啊……   年岁尚小的雪兰却并未留意到海氏脸上一闪而逝的悲伤,她抬起小手,抚着海氏高高隆起的肚子,露出灿然的笑容,“那么,以后我和娘,还有小弟弟就住在祖宅里了,是不是?我们不用回去了?”雪兰说这些话时,眼波里流露出欢喜来。   海氏心中不由得哀叹,雪兰是叶府的庶女,在叶府里上有嫡长兄长姐,下有弟妹,她是最不起眼的主子,没人拿她当回事。   现在离开了叶府,又是和自己在一起,小小年纪的雪兰竟然不知道她们面前的道路已满是荆棘!   海氏侧头拭去眼角滑过的泪,想起离开府时的情景。   叶府里没有一个正经主子出来送她,回首望去,只有星星两两的仆人悄声搬着她的东西。   海氏就在踏入马车的一刹那,还心存侥幸的转头看向黑漆的大门。她多希望能看到沐恩侯叶世涵的身影。   可是直到她上了车,马车帘子放了下来,沐恩侯府的大门依然安静得如一口枯井,再没一点声息。   海氏不由得悲从心起,原来往日的恩爱都是镜花水月,叶世涵竟然也不信她?!   “姨娘,我和您一起走!”   谁也没想到,二小姐雪兰忽然跑了出来。她小脸涨红着,跑到了海氏的马车下叫嚷起来,“姨娘,您带我走罢!”   似怕被海氏抛弃一般,雪兰不顾着一身华服,死死的抱住马车的车轮,任由乳母和丫头如何开解,雪兰打定了主意不松手。   看着雪兰扬着挂满泪珠的小脸,叫掀起车帘的海氏鼻子一酸。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   这边正闹着,周嬷嬷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沉声吩咐道,“老太太说了,叫二小姐跟着海姨娘一道去祖宅。”   海氏听了就是一怔,还要问一句,雪兰却已经爬上了马车来。雪兰一上马车就抱紧了海氏,“姨娘,您不要离开兰儿……”   海氏一肚子话再难开口,眼泪却夺眶而出,她抱紧了雪兰,“傻孩子……”   周嬷嬷的话一说完,雪兰的乳母和丫头只得去收拾雪兰的衣服。周嬷嬷对慌手慌脚的丫头斥道,“老太太的话,只把二小姐的衣服收拾好了就是了,乳母和丫头不必跟着了,祖宅那边自有人服侍二小姐。”   海氏低头咬紧了唇。   这就是要把她们母女放到祖宅再不过问了!叶老太太竟然这般狠心,雪兰好歹是她的亲孙女啊!   “周嬷嬷,”海氏不得不为雪兰打算,她勉强扬起脸,低声求道,“二小姐她并没有错处,老太太为什么让她跟着我?”   周嬷嬷脸上的表情如往昔般沉寂。   从前海氏只以为这般沉寂是一种威严,想来周嬷嬷帮着叶老太太打理叶府这些个年头来,没有这份威严,又如何让叶府的内宅安静平和?   可是现在看来,海氏也在这份沉寂里看到了冷漠,那是冰透了人心的冷漠。   周嬷嬷薄薄的嘴唇撬起一道缝隙来,“老太太说海姨娘养病,叫二小姐在床前尽孝也是使得的。”   小姐给姨娘床前尽孝?叶家例来规矩极严,却从来没有正经主子给姨娘尽孝的道理。现如今,叶老太太竟然把这样的话也说了出来,可见她对雪兰已无祖孙情谊了。   那么叶世涵呢?雪兰也是他的女儿啊?!   周嬷嬷似乎看懂了海氏心里的疑问,她接着又道,“老爷也是这个意思。”   海氏的心忽的一空,车帘从手上滑了下去,挡住了海氏的视线。   不明就里的雪兰匍在海氏的膝前,握紧了海氏的衣角,声嘶力竭的喊道,“姨娘,我要和您一道走,我要和您一道走!您一走,府里哪还有人对我好?我再也就没有亲近之人了!”   孩子年岁小,一时之间竟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海氏再也忍不住,抱住雪兰痛哭起来。   周嬷嬷把马车里的哭声听得真真切切,却不再说话,转身回了去。   这边已有人把雪兰的衣服箱子收拾了出来,同着海氏的衣物放进了马车里,海氏只低头垂泣,心灰到了极点。   马车晃晃悠悠的跑了起来,车轮碾压土路的声音遮住了海氏的抽泣声。雪兰拉着海氏的小手已是冰冷一片。海氏抬起头来,见雪兰正不安的望着自己。海氏暗悔自己只顾着伤心,却没想到雪兰已经吓坏了。   海氏急忙擦掉眼泪,望着惊恐的瞪着大眼睛的雪兰,她勉强笑了笑,“兰儿别怕,姨娘只是为……为兰儿长大了,知道心疼姨娘而高兴呢……”   雪兰到底是小孩子,听不出海氏话里的言不由衷,她咧开嘴笑了起来,头埋在海氏的臂弯里,“我就知道娘最好了!娘,从此后我们在祖宅里,我帮您捶背,您不必去夫人那里立规矩,也不必听邵姨娘嘲讽您的话了!”   马车行进的声音遮饰住了海氏的轻叹,海氏握紧了女儿冰凉的小手。有些事,雪兰是不会明白的……   早春时节,厚厚的车帘依然挡不住丝丝冷风,海氏缩了缩肩,雪兰拥着海氏更紧。母女两个相依着,倒觉得暖和了许多。   海氏想,以后也许就只有雪兰陪在自己身边了。而儿子叶建彰,叶府断不会让他再认自己这个娘……   马车从清晨走到了下午,才到了京都附近的岁县。到了岁县时,天已阴沉沉的,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又走了一段路,马车停了下来。   早有人从外面掀起马车帘子来,有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圆脸闪在车帘外,“海姨娘,请下车罢。”马车外的仆妇话说得恭敬,并未伸手扶海氏。   雪兰一见,先跳下了车,转身去扶海氏。而令雪兰没想到的是,坐在后面的海氏此时已是满头大汗了。   雪兰大吃一惊,“娘,您怎么了?”   海氏牵了牵嘴角,没有挤出她想要的那一丝笑容,“快,快叫人,娘……要生了……”   雪兰连忙叫车下的仆妇,仆妇一听,急忙唤人上前扶下了脸色苍白的海氏。几个仆妇把海氏扶向了叶府祖宅的后院去了。   雪兰也要跟着,有人拦住了她,雪兰并不记得这仆妇是从前服侍海氏的,雪兰骂道,“你要干什么?快让我看看我娘!”   仆妇微笑着,“二小姐,海姨娘要生孩子了,这岂是您一个小姑娘家能看的呢,您就乖乖在前院里等着,我叫人给您上茶上点心来。待一会儿海姨娘生完了,奴婢再来请您去瞧。”   仆妇说完,伸手就把雪兰抱进了正厅,雪兰挣扎了两下,没挣开仆妇的手。仆妇把她放在椅子上,见雪兰不再闹了,笑着点头,“二小姐,您在这里等着,我去给您倒茶。”   雪兰鼓着腮,不说话。   仆妇一笑,退出了正厅。   仆妇刚一走,雪兰就跳下了椅子,她扒在门缝向外看了看,见门外没有人。雪兰轻手轻脚的走出了正厅,她向祖宅的后院跑去。 正文 第二章 殒命   所幸,一路上雪兰没遇到一个丫头婆子,她顺利的来到了有人语响的后院。   在一处厢房前,雪兰躲到了一棵大树后。她张目向人声响起的房里望了去,只见一个丫头从房里惊慌着跑了出来,迎面遇到一个年纪大些的仆妇,丫头忙立了住,“冯妈妈,里面的人说海姨娘要生了,您看要不要找稳婆?”   雪兰认得,被叫做冯妈妈的仆妇正是跟着她们一道来的,而又在车下没扶海氏的那个人。   雪兰只看到冯婆子脊背挺得笔直,她连头都不曾垂一下,声音再平常不过,“只不过是生个孩子,叫些有经验的婆子来接生就是了。”   雪兰咬紧了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冯婆子面前的丫头愣了愣,“是”了一声下去了。   冯婆子看了一眼厢房方向,哼了一声,转身也走了。   雪兰见冯婆子走远,这才从树后面走了出来,她快跑了几步进了房里去。里间传来海氏极压抑的呻吟声。   雪兰很想冲进去看看自己的娘,可是她忍住了。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现身,定会有人将她抱走,那时候她更看不到自己的娘了。   雪兰小小的身子一闪,躲进了外间的珠帘子后面。珠帘子隔开了一间似书房的小间,雪兰躲在书架前,把里间的声音正好听得真真切切。   只听得伴着海氏越来越大的呻吟声,有人焦急的嚷起来,“哎呀,这真是要生出来了!快,快备上热水来啊!”   房里一片忙乱声音,有倒水声,有磕动铜盆的声音,还有纷杂的脚步声。   雪兰咬紧了唇,握紧了小拳头。她担心海氏,却也知道冯婆子等人是不会让她进去看望海氏的。能在这里听到自己娘的声音,对雪兰来说,也是一种安慰了。   房门有了声响,雪兰紧贴着书架不敢动一下。小厅里传来了说话声,“要生了么?”雪兰听出来了,是冯婆子的声音。   有人急忙回道,“妈妈,瞧着是要生出来了,是动了胎气了。”   冯婆子冷笑一声,没再说什么,雪兰却听到慢条斯理的翻动茶盖子的声音。   忽然,海氏尖利的叫声从里间传了出来,雪兰心头一跳,紧接着有婴儿啼哭声跟着传了来。   有人就说,“生了生了,是位公子!”   小厅里的茶盖与茶杯的轻磨声忽然一顿,冯婆子的声音提高了些,“把孩子抱出来。”   里面有人答应了一声,没一会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冯妈妈,是位公子。”说话的声音有些苍老,想来是冯婆子叫人找来的祖宅里的老家人,老家人的声音极尽讨好。   雪兰心中一喜,娘又生了一个小弟弟,加上建彰,他们就是姐弟三人了。雪兰抿唇笑了起来,看在弟弟的面上,也许祖母和父亲就会又想起娘来了。那时候,爹爹自然会来祖宅,把娘和她与小弟弟一起接回家去。   是的,一定会的。   雪兰欢喜得只想从书架后面跑出来,冲向里间去看看刚生下来的小弟弟。   雪兰还未迈出一步时,冯婆子的话轻慢的传了来,“老太太的话,把这男婴……溺毙。”   雪兰的脚下如生了根,她的脸色瞬间如一张白纸。溺毙,祖母竟然让人溺毙了自己刚出生的弟弟!那是祖母的亲孙啊!   老家人似乎没回过神来,她“啊”了一声。冯婆子的声音极不奈烦起来,“你没听懂么?还是主子们的话你不听了?!要下雨了,还不快去,手脚还不快些!”   冯婆子的声音顿了顿,冷笑声又起,“我也知你们这起老货怕将来出了事,浑赖在你的头上,你且放心,老爷也是知晓此事的。若是没有老爷的话,我也不敢如此行事。老太太加上老爷的命令,你难道还不听么?”   一瞬间,泪水滑出了雪兰的眼眶,她不敢相信她听到的是真的。   父亲是那样爱娘!曾当着她的面,把一支钗子斜插在娘的青丝间。丫头们当时都抿着嘴笑着走开了,她却傻傻的坐在小炕上盯着红了双腮的娘……   冯婆子的话音把雪兰拉回到现实中来,“老爷有话,溺毙了这婴孩后,随便埋了罢,夭折的孩子不必葬在祖坟里,免得累及了祖宗们的生灵。”   雪兰死死的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哭出声响来。   而外面的老家人哆哆嗦嗦的答应了,脚步声消失在了房门外,而那婴孩渐行渐弱的哭声,却一直响在雪兰的心头。   雪兰捂住嘴,小手掌里已染了缕血红还浑然不觉,她的泪水无声的落下,虽落得无声无息,却滴滴烫伤了她的心。   而此时,里间又有脚步声传出了来,“冯妈妈,可了不得了,海姨娘产后有血崩之兆,还是快请郎中来罢!”   椅子一响,冯婆子似乎从椅子上站起了身,“老太太有命,海姨娘只是来祖宅里将养身子的,是福是祸,都是她自己的命。”   仆妇似乎没听懂冯婆子的话,“妈妈,那您的意思是……?”   冯婆子慢声细语着吩咐道,“大家都忙乱了一天了,天又要下雨了,先把马车上的东西都好好收拾一下,还有二小姐的东西也没人去布置呢。”   仆妇终于明白过来了,她讷讷的“哎”了一声,从里间叫出来服侍的几个下人。冯婆子似乎很满意一般,声音高了些,“你们瞧瞧,这闷雷都响了几声了,现在我带你们去收拾马车上的东西去。”   冯婆子说完,雪兰就听到有挑动帘子的声音,紧接着几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厢房里。整个厢房里忽然间安静下来,如被人生生剪断了声音的戏台。   雪兰已经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了,直到她听到冯婆子的脚步声消失了再听不到,她才从小间里跑进了出来。   厢房里极静,静得怕人。雪兰却顾不得许多,直闯进里间去了。   里间里面乱极了,地上有未干的水渍,不知是茶洒了还是谁故意倒翻了。铜盆扔在一边,盆里还有被冲淡了的血迹。   这些血迹,让雪兰想到了冯婆子说得溺毙的小弟弟。雪兰还未看到小弟弟一眼,他就已经被人抱走了……现在,他该是已经溺亡了,溺亡了!   雪兰小小的肩膀紧紧缩着。   他会被人随便丢弃么?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啊!   想到这里,雪兰的心狠狠的疼起来,她的小弟弟,还未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死了,被自己的祖母和父亲给杀死了!   雪兰脚下如灌铅一般,越走越慢,眼泪却也越流越汹涌。   雪兰抬起头看向床上时,只见海氏躺在一簇薄被里,胸口剧烈的起伏着。雪兰忽然害怕起来,刚才下人说的血崩是什么?自己的娘会不会……   雪兰不敢再想下去,她含着哭腔怯怯的唤了声“娘”。   半晌,海氏努力的睁开了眼睛,她额头上的头发已被汗水打湿了。海氏扬了下嘴角,泪水从眼角滚落下来,滑过她苍白无血的脸庞。   “兰儿……”海氏似乎想抬起手臂来,最终却只动了动干瘦的手腕,“来……”海氏已是气若游丝。   雪兰哭着伏到了海氏的床前,“娘,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是祖母不想救您……也是她让人把小弟弟给溺毙了……”雪兰抽泣着,“就是爹爹他……他也不管您了……”   海氏的手指划过了雪兰粉嫩的小脸上,她喘着气,断断续续着说道,“兰儿……你爹……不会的……”海氏强提上一口气来,半喘着,对雪兰说,“你要记……得,有些事……并非如你所见……娘……是被人陷害的……”   雪兰张大了眼睛,惊诧的抬起头来,“娘,是谁陷害了您?”   海氏艰难的摇了摇头,泪水更加汹涌。   雪兰惊得张大了小嘴,娘竟然不知道是谁害了她?!   雪兰用小手背抹了一把眼角,咬牙说道,“娘,到底是什么事让爹爹都不肯帮您说句话?从前……从前别人都说,爹爹是极宠爱娘的啊!”   海氏闭上了眼睛,脸侧向床里,半晌不语。   雪兰还想再问,却又心疼起已气息奄奄的海氏来。她轻轻的摇着海氏的手,“娘,您还是别说话了,我去叫她们请郎中来,我到底是个主子,她们会听我的话,您要挺住!”   海氏似极疲惫一般,双眼勉强睁开一条缝来,“兰儿……不必了……只是……娘就算死……也是冤的……”海氏说着,深吸一口气,干裂的双唇动了动,指尖用力的按了按雪兰的掌心。   雪兰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似乎是母亲给予她最后的疼爱了!   雪兰想到这里,急忙把小脸贴在海氏的掌心中,她大哭起来,“娘,您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记得……你一定要……活下去……坚强的……活下去……坚……强……”   海氏的声音渐渐小了,雪兰惊愕的抬起头来,却看到海氏眼里又流出一行泪来,雪兰捧着的海氏的手忽然一垂,而盖在她身上的薄被渗出了一朵刺人双目的血花来。   雪兰直愣愣的望着那朵血花越来越大,好半晌,她才看向已无气息的海氏。雪兰哇的一声,抱着海氏的尸体大哭起来。   不知何时,窗外已下起了瓢泼大雨,雷雨声盖住了雪兰的恸哭之声,也敲碎了雪兰的心。   雪兰紧紧的拉着海氏已冰凉的玉手,咬着牙道,“娘,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会坚强的活下去。我长大一定要查出是谁害了您,为您报仇!” 正文 第三章 自救   雪兰跪在叶氏祖坟侧的一个孤零零的土封前,将一张张黄纸默默的送到面前的火盆里。已是海氏的七期了,叶家没一个人来祭祀海氏。只有雪兰哭闹来来到海氏的坟前,为她烧几纸黄纸。   冯婆子说了,海氏是姨娘,入不得叶氏的祖坟里。雪兰急了,她高声骂冯婆子,“我娘到底也是为了府上添了一儿一女的人了,凭什么连块好的墓地都没有?!”   冯婆子不急不恼,垂着眼道,“二小姐,这也是老太太的主意,奴婢只是传了老太太的话而已。”冯婆子说着,话语一顿,垂着脸细声又说道,“小少爷也是生了便夭折,祖上有训,未足月的孩子入不得祖坟。”   老太太!   雪兰现在已不再想叫叶老太太一声祖母了,因为她不配!   雪兰咬着牙,眼睁睁的看着冯婆子躬了躬身,离开了。   那天海氏没了气息之后,雪兰抱着海氏的尸体哭了一会儿,想到冯婆子等人定会再来看。雪兰便擦了泪,离开了厢房,她冒着雨跑回到前院里。   第二日雪兰便病倒了,在她高热之时,嘴里依然念着“要坚强……要坚强……”   下人们只当雪兰要宽慰自己的病体,一笑了之。而雪兰,却已把海氏临终的话烙在心里。   雪兰足足病了有三天,才下了床。她不顾着虚弱的身子,跑去找冯婆子。那天若不是雪兰及时赶到,又是哭又是闹,冯婆子因怕传出些不好听的风声,才勉强同意停尸七日。   七日一过,海氏下了葬。虽入不得叶氏祖墓,到底也不至于让冯婆子等人操办得狼狈不堪。   雪兰把最后一张黄纸缓缓放在面前的火盆里,刚要起身,身后冯婆子的声音传了来,“二小姐,明日有人会来瞧二小姐的,可能会给二小姐送些吃食。”   雪兰转过头去,见冯婆子一双圆眼睛正如盘算珠子一般瞪向她。   冯婆子见雪兰看自己,抚了抚自己的衣袖口,“毕竟,这里现在只剩下二小姐您一个人了。您瞧,海姨娘不在了,若是您再有什么差错,主子们的心上可是过不去的。所以会有人来接二小姐回府去。回到府上,二小姐想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   雪兰再小,也听懂了这话。自己在祖宅里会有什么差错么?又谈何活与死的?难道……?祖母和父亲希望她有什么差错?难道他们也想像杀死自己幼弟一样杀了自己么?或者,他们要把自己带回叶府里,杀了么?   雪兰身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冯婆子一见雪兰如此,垂下眼去,一言不发的躬身退了下去,丢下雪兰一个人在海氏坟前瑟瑟发着抖。   这一夜,雪兰不敢合眼。她害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就会有人来杀了她。   小弟弟死了,娘死了,而两个人的事都与叶府的老太太和爹爹有关!现在祖宅里只剩下她了,只有她孤独一人了,难道他们要赶尽杀绝么?!   雪兰想到海氏临死前的叮嘱,她要活下去,为了娘,她也要活下去,她不能死!   翌日一早,雪兰连早饭都不曾用过,她坐在正厅里等着叶府派来的人呢。   雪兰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真来人,她就大闹一场,绝不能让人对她也下了手!   到了中午时分,果然有一辆叶府的马车停在祖宅门口。早已留意的雪兰跑到了大门口,仆妇才从车上下来,雪兰就已经立在她面前了。   仆妇笑盈盈的施了礼,刚说了句“二小姐,奴婢来接您回……”时,雪兰朝着仆妇冲过去,扬起了手。   随着仆妇“啊”的一声尖叫,众人才看清,雪兰手上拿着一支钗子,而仆妇的脸上已被她划出了道血口子,鲜红的肉翻出了一块。   在场的人都吓呆了,连仆妇都忘记了喊痛,捂着脸呆呆的望着雪兰。   雪兰如一头狂怒的小兽,她挥舞着钗子骂道,“叶府里的人不就是想我死了么?害死了我娘,又害死我弟弟,现在又想来害我,你们休要做梦了!”   雪兰的叫喊声吸引了街上来往行人的目光,有人往叶府祖宅这边看过来。   冯婆子最先回过神来,她忙叫人夺下了雪兰手上的钗子,随后又急忙去看来人的伤。   只这么一会,叶府祖宅的门口便围上了许多人,人们对叶府祖宅指指点点。   雪兰冷眼看着忙着赶人的叶府奴才们,冷笑不已。   这一夜,雪兰想得很明白,娘让她活下去,她就要坚强的活下去。再不能把自己当成叶府里的千金小姐了,也没有人再会庇护她了,她要靠自己,她要查出娘的死因,要查出幕后害死娘的凶手,她要报仇!   还有,那叶府里冷血的老太太和自己的爹,他们一个个都别想好过!   所以,首先她就要自求!她要的就是把事闹开,让岁县里的人都知道了叶府要害她的命,让叶府的人有所忌惮。   雪兰坚定了活下去的决心,开始为自己今后打算。   叶府到底还会要些脸面,雪兰打定了主意,她要借此事来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果然,冯婆子听了雪兰的话,把巴掌拍的山响,哭劝道,“我的小姐啊,您……您可不能乱说话啊!”   所有人都目光都集在雪兰的身上,雪兰的眼里滚落下泪水来。   街上的人已经开始议论纷纷,毕竟在岁县里,叶家还是极有声望的。而雪兰只有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当街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何等叫人瞠目和怜惜。街上的人开始猜想着叶家荣华背后的狠毒。   连亲生女儿都要下了狠手,淳朴的岁县人看着雪兰的眼神里开始有了支援。   叶府的仆人们马上意识到围拢过来的人们谴责的目光,冯婆子一面命人把雪兰带进去,一面遣散聚在门口的人们。   此事足足闹了一上午才罢休。而岁县的街头巷尾如爆了油锅一般,传着叶府里二小姐的话。   似乎整个岁县的目光都聚在了叶府祖宅的门前,没有一刻钟,就会有人去叶府角门那里问上一声,“你家二小姐在不在呢?”“你家二小姐怎么没出来呢?”,更有甚者直接相问,“是不是你们二小姐真被你府的主子给处死了?!”“二小姐回府里,是不是也要被人处死的?!”   冯婆子开始先遣人来解释,后来再难解释得过来,直接闭了门不出去了。   叶府祖宅里的仆人们皆知二小姐小小年纪便狠毒异常,而且做事丝毫不留余地。   当天下午,受伤的仆妇就包着面回了京都叶府去了。当然,随着受伤仆妇的离开,二小姐雪兰的狠毒也被传到了京城叶府里去。   没隔了几天,祖宅的仆妇都被撤走了,只调来了一个庄子上的李婆子来服侍雪兰。   岁县里的人们终于在叶府祖宅的角门那里,看到六岁的雪兰进出了。岁县的人们替雪兰长出口气。   雪兰也在心里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活下去,娘要自己活下去!   雪兰在心中不住的念着。   那年,雪兰六岁,旁人躲在娘的怀里撒娇的年纪,她却已经开始为自己能活下来而筹谋打算起来了。   那年,雪兰才只有六岁…… 正文 第四章 哭丧   八年后。   张府的棂堂前,已一十四岁的雪兰跪在一群人的最前面,泪如雨下,对着牌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扬起粉颈,朝天哀哀哭起来,“您怎么就死得这么惨啊,您丢下一家老小,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雪兰哭号着,用宽大的袍袖遮住了面颊,更大的恸哭之声从袍袖后面传将出来。   在场奔丧的亲朋乡亲无不为之动容。   人图的是什么?在岁县里,生前富贵,不及死时哭丧。而眼前哭得几乎闭过气的小女子,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   有要窃窃私语,“你瞧瞧人家张家的人,哭得惊天动地,十里八方的,顶数他家丧礼办得好。”   那一位就说了,“可不是嘛,这是人家街坊,还不是正主儿的亲人呢,哭得情真意切,可见本家是位德心仁厚的人家啊,不然一个女子怎会抛头露面的?”   有人就点头,“张家的人性可见不错啊。”   一声声赞扬,叫张家立在棺木旁扎着孝带的后辈有足了脸面。   有人上前扶起悲痛的雪兰来,雪兰抽泣不已。旁人就劝,“姑娘,人死如灯灭,你可要保重身子啊。”   雪兰半垂着头,露出一张侧脸来,脸上挂满了泪珠,双眼如灰,大有心已死的模样。   在场的人无不觉得雪兰可怜。   雪兰被人扶到一旁无人之处,只是转身的一刹那间,雪兰抹掉脸上的眼泪,伸出手来问向对面的张员外,翘起嘴角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给钱,我一共哭了两场了,二两银子。”   张员外刚刚欣慰的表情已全然不见。   刚刚看雪兰哭,他确实觉得脸上有了光辉。可是转身掏钱时,他就觉得这钱去的太快了。她一个丫头片子只是哭了两次,凭什么就赚二两银子?现在一亩地才能收成几两银子啊?自己这二两银子花得也忒冤了。   张员外有些执拗起来,“一两罢,你又不差这一两银子。”   见张员外要耍赖,雪兰哼哼冷笑两声,“主家老爷,您说得真有趣,我这一跪,一哭,都不是一般的本事。眼泪说来就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现在你想反悔,门可都没有。”   张员外索性把手背到身后去,挺了挺腰背,“我就是不给,你又能如何?”   雪兰眨了眨眼,张员外有些财势,就是此时,只要他一招手,自己就会被人扔了出去。雪兰一耸肩,摊了摊手,“不能如何,钱我不要还不行么?那么,我告辞了。”   张员外不由得冷笑起来。不过是个丫头,她能如何?难道还能翻出天么?!自己就算不给她的银子,她还不是一样灰溜溜的走了么?张员外越想越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有人哭了棂,还哭得如此风光。现在人又自己跑了,他可不就是又赚了名声,又省了银子。   张员外一甩袍袖,就要往后走。办丧事很多地方还要他去料理,他此时可是最忙着的。   可是张员外忘了,雪兰是岁县里唯一一个敢接这哭丧活计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悄然做这活计有两年的人。   张员外刚走到一半,就听到前面响起了一声尖厉的叫声——依……呀呀!,那叫声三分似悲,七分含怨,里面还夹些戏曲味道,抑扬顿挫,压过了棂堂里所有的声响。   张员外一转回头,只见雪兰已跪在棂堂前,扬着袖子,不住的捶着拜垫,“我的主顾啊,您睁开双眼看看罢,您看看罢!我为您受了何等的委屈啊,您的子孙啊,他们啊……他们请……”   雪兰刚说到一半,就被人拉住了。拉她的正是刚刚的张员外。   棂堂上忽然寂静无声,连一根针落地似乎都能听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在张员外和雪兰身上。   张员外的脸都青了,他后悔刚刚不该不给这丫头银子。   街坊邻居亲戚好友们站了一当院,刚刚谁都看清了雪兰在棂前痛哭,现在,她若是把实情全掏出来说,他还有什么脸面在本地立足了?   说他自己不会哭棂,还请人来哭?往大里说,他就是不孝。那时候,他还不被所有人的唾沫淹死了,他张员外怎么说也是个有些头脸的人物!   张员外不顾众人置疑的眼光,拉住雪兰,脸上如抽筋一般的笑,“那个……大侄女,请借一步说话!”   雪兰掩着面跟着张员外到了一旁。这次张员外给银两很是痛快,一次给了二两银子。雪兰把手中的银子掂了掂,抹了一把脸对着张员外一龇牙,露出满口洁白的贝齿,“张大叔,街里街坊的,我还要什么银子啊。算了算了,此后我常来两遭,也叫您府上添些光辉不是?”   张员外脸上的肌肉狠狠的抽动了两下,他虽有财势,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小泼妇一枚,他现在能收拾得了她。但是,只要她不死,来张府里闹是迟早的事。就眼前这位的泼劲,哪像个姑娘家啊?嫁人的婆娘也没她泼得厉害罢。   难怪从来没人赖过她叶雪兰的帐呢,那是赖不起!张员外现在算是领教雪兰的本事了。   两个月后可就是他张员外的寿日,虽有老母过世,他的寿宴还是要摆上两桌,请个平常交好的亲友。那时候,他可不想在自己大寿那天跑出这么一位活祖宗来府门口哭丧。这就不是丢不丢丑的事,是癞头蛤蟆蹦上脚面,不咬人,让人心里生厌!   张员外脸上开了染坊,他挥着袍袖,往外赶雪兰,“快走罢,我的姑奶奶,以后你可别来了,我算是怕了你了!”   雪兰把银子揣在怀里,一边走,一边说,“张大叔,街里街坊的,以后再有这样的活,您可记得再叫我啊。”   张员外皮笑肉不笑,心里却骂翻了天。祖宗,我还敢找你么?! 正文 第五章 卖书   雪兰揣着二两银子,迈着方步走出张府门去。边走,她边脱去外面罩着的白麻衣,把白麻衣卷成一团,夹在腋下,抿唇一笑,哼着小调回家去了。   叶家祖宅还是岁县里比较大的宅院,只是缺人打理,已没有当年的光辉了。雪兰从角门进了祖宅,直接往后院走了去。   那里有雪兰养着的二十多只鸽子,平日里闲着时,雪兰就用飞鸽和乔六几个人传消息玩。也是因为这些飞鸽,乔六等人成功的把被李婆子关在后院的雪兰救出过好几次。   雪兰刚走进后院,就听得身后的门啪的一关,雪兰本能就是一躲,到底没有躲过,她那白得似透明的耳朵已被一双干瘪的枯手揪住。   雪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在扯着她的耳朵,她裂着嘴,按着被揪痛的耳朵根,嘴里还不忘乞求,“妈妈您放手,快放手,我又是哪里惹您生气了?”   李婆子是个六十岁开外的干瘦老妇,她一边用长长的指甲戳着雪兰的额头,一边翻开厚唇,裂着黄牙骂将起来,“小蹄子,你又去哪里作死了?!成日里抓不到你的人影!我告诉你,今天你就别想再给我出去了!”   雪兰也不吃眼前的亏,她把腋下的白麻衣递到李婆子的眼前,不住嘴的求道,“妈妈您瞧,我是去赚钱去了。”李婆子看了看白麻衣,手上的劲一点没松,冷笑着骂道,“赚钱?你赚的钱够不够喂你一笼子的畜生的?!”   雪兰听了这话,急忙又从怀里拿出那二两银子,捧着银子,委屈着小脸把银子呈到李婆子面前。   李婆子一见银子,手劲小了些,她甩开了雪兰,去接那二两银子。   雪兰忽然把手一缩,晃得李婆子身子向前扑了个空。李婆子再想抓雪兰,雪兰就如同一只身手敏捷的猴子一般,闪走跑出后院去。   李婆子气得不行,跟在雪兰身后就追了出去。边追着,犹不解气,李婆子扬声就骂,“没良心的小蹄子,也只有我好心愿意管你吃喝,你睁开你那对黑窟窿好好看看,一年我贴了你多少银子了?你养了一群费嚼头的破畜生,害得我还要帮你喂食,哪有这个理儿?!还有还有!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给那领头的畜生起个名字叫‘李妈妈’!你在骂哪一个?!……你还跑,给我站住!站住!!”   雪兰一边躲着,一边嘻嘻笑着转回头,“李妈妈,您哪里能跟那畜生头子‘李妈妈’比呢?别降了您老的身价。那个畜生‘李妈妈’可不是个东西,而您可和它不一样呢,您好歹是个东西!”   李婆子气极了。   要么李妈妈不是个东西,要么自己是个东西,怎么说都不好听,左右雪兰都在骂自己。   “小蹄子,你给我站住!”李婆子气得恨不能上前踹倒雪兰才好。   雪兰把夹在腋下的白麻丧服向李婆子脸上掷去,丧服正好摔在了李婆子满是皱纹的脸上,“您细瞧瞧,这丧服是张员外赏回来的,留着给您罢,您觉得穿在外面当褂子不合适,就待秋天时,改成小袄的里衬罢!”   丧服做里衬。这样的话大概只有雪兰能说得出来。   李婆子听到雪兰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又怎奈年老身子骨不及雪兰,她只有跺脚叫骂的份了。   雪兰也不管李婆子的骂声,一溜小跑跑到街上去了。   跑出了祖宅,雪兰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她知道,李婆子和她都是关上门来在祖宅里闹,李婆子从来不走到街上来。李婆子不知道得了哪个主子的吩咐,不踏出祖宅半步去。祖宅的后院里种着各种菜,李婆子索性连买菜这样的事都省了下来了。   雪兰停了下来,晃着小步穿街过巷,朝着岁县最热闹的荣华街而去。   到了荣华街,离得很远时,雪兰就看到郭福的摊子。摊子前,有几个青年后生正围着摊子和郭福说着什么。   雪兰走上前去,只听得其中一个短褂后生指着一本书问郭福,“你都不知道这书里写的是什么,你怎么卖书?说是孔武生的书,可你知道孔武生这个人么?你看,这书名你都读不出来!”   其他几个后生随声附和着。   郭福的脸涨得通红。   雪兰走到郭福的身边,把郭福挤到一边,轻轻一笑,“几位几位,我才是这小书摊的主人,有什么问题,你们问我好了。”   几个年青后生打量着雪兰,眼神里满是不屑,“你一个姑娘家知道什么?”   雪兰一笑,指着青年后生面前的一本书,“这本书是孔武生孔先生写的《竹刀》,是讲一个名叫竹刀的剑侠走山川,行五岳,踏遍万水,行侠仗义走天涯的故事。这里面从他是个孤儿写起,很详细的写了他如何拜师,又如何精练武功,最后打败了一直号称天下第一刀的颜飞。几位兄台知道这绝世武功么?都不是那么容易练就的。竹刀他怎么就练成了呢?他又是怎么打败一个个敌手的呢?”   几个年青后生被雪兰的话吸引得都不再说话。   雪兰讲到这时,把手往书上一拍,“几位,我所提的问题都在这本书里有答案。我讲得不算好,没有这本书里写得才真是好。若是您想知道里面到底有哪里精彩,不妨买回家里细细品读,包你读过这本后,还来这里叫我帮您推荐书。”   雪兰说着,望了一眼正要开口相问的一个后生,她了然笑道,“这么精彩的书只要十文钱。才十文钱啊,各位兄台,不过是您几个包子的钱,不过是您几碗白粥的钱。我瞧着眼前这位兄台,就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兄台定是视书如命的谦谦君子。若不是小摊本小利薄,我只赚个口碑,我断然不会卖得如此之低。”   打头的后生听了雪兰的话,脸上有些发红。毕竟被年轻姑娘这么夸奖,他在几个朋友面前,还是很有面子的。后生摸了摸衣袋,从里面拿出十文钱,抬起头来挺了挺背,把十文钱放在书摊上,随后高声说,“这本书,我买了。”   雪兰忙拿起书,交到后生的手上,“兄台您将来一定会高中状元的,就冲您这股子认真的劲儿。”   被夸的后生抿着嘴,对着雪兰点点头,拿着书,带着几个后生走了。   雪兰望着几人的背影,热情的在几个后生身后喊道,“兄台,再缺书时,别忘了来我这里啊,回头客给您便宜些呢。” 正文 第六章 讹诈   雪兰喊完,把摊上的十文钱掂在手上,一转身,递到郭福的面前,“拿着罢,阿福。”   郭福望了望几个后生的背影,朝着雪兰一挑大拇指,“大兰子,难怪乔六他们都说你能把死人给说活了,果然如此,我郭福服了!”   雪兰不以为然的咧嘴一笑,甩了甩袖子,“你以为我是平白在骗人家么?这书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抄上去的。纸张虽不好,墨也是廉价的,不过算下来我们还是赚了。”   郭福裂着大嘴笑着抓了抓头,“可是还是叫你辛苦了,每日都抄书。”   雪兰坐在郭福身边的小凳上,翘起二郎腿来,“这有什么,你以为我偷跑去听私塾,是白听的么?阿福,不是我说你,你也该识识字了,没事拿个树枝子在地上写上一写,总不能大字不识几个,到时候终是会吃亏的。”   郭福低头,嘿嘿的憨笑两声,“我没你聪明,我不是识字的料。”   两个人正说着,乔六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我……我说……大兰子……”乔六扶着小书摊,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说着话。雪兰望着乔六的模样,不由得失笑,“你叫狼追了?跑成这样。”   乔六嘿了一声,深吸口气才说出完整的话来,“你不知道,有一队马车刚进了县城来,看着架式是个有钱人家的队伍。可是那有钱人家的奴仆真不是个东西,小六子才多小的孩子啊,不过是伸手朝一个跟车的仆妇讨饭,不给也就算了,哪有抬腿就踹人的道理?何况小六子还是个五岁的孩子啊!”   雪兰眉头一皱,脸也沉了下来,“有钱人家怎么了?也不能仗势欺负人啊!走,乔六,我们去看看。”雪兰说完,看了一眼身边的郭福,“阿福,你自己看看摊子,我去去就回。”   郭福答应一声,雪兰和乔六就走了。   没走几步,一队车马从荣华街的街口转了进来。乔六停住脚步,指着最前面马车旁的一个方脸仆妇,低声对雪兰说,“你看到没?就是那个婆娘。”   雪兰眯了眯眼睛,冷哼一声,“奴才如此,主子不知管教,我看治治他们也是应当。”   雪兰说着回身从郭福的小摊子里面,拿出一件郭福的小褂,转过身去,就把小褂塞进自己的衣下。待雪兰再转过身时,她俨然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了。   雪兰一只手扶在腰间,孕妇的慵懒劲十足。另一只手伸向乔六,她腆着肚子,朝乔六挤了挤眼,“来,相公,你扶我过去走走。”   乔六晃着脑袋嘿嘿一笑,上前扶住了雪兰递过来的手臂,扶着雪兰朝街口走去。   雪兰抿着嘴,唇角微微扬起,扶着乔六,一步三摇的走着。   街口那边浩浩荡荡的走过来一队车马,打头的是两辆红木马车,后面跟着二十多个仆妇。这样的人马,在岁县这小地方,还是很少见的。   雪兰摇摇晃晃的迎着人马而来,就在快遇到车马前时,雪兰似受了惊一样,向外避了避。而跟车的仆妇觉得雪兰十分没眼色,皱眉吆喝了两声。雪兰似乎刚注意到身后的车,被这喝声吓了一跳,转身间,她忽然向地上倒去。随着一声尖叫声,雪兰一脸痛苦的倒在了地上。   乔六故意惊慌失措,扶住了雪兰,嘴里大声叫喊起来,“婆娘,你怎么样了?!”雪兰双眼撬开一道缝,皱紧了眉,“相公,哎呦……我……我肚子痛……”   乔六上前就拦住了正要走的马车,“你们别走,撞了人还想走么?”说完,乔六又朝着四面喊了起来,“马车撞孕妇了!大家快看看啊!”   这一声喊,响彻响彻原本热闹的大街,把街上行人的目光吸引到一队人马之上。不多时,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乔六拉着那仆妇也不松手,直叫她赔钱。   仆妇开始有些无措,后来就想到可能是遇到讹诈的了,仆妇一边辩解,一边去推乔六。却怎奈乔六扯着她的衣襟,大有拼命的架式。加上躺在地上的雪兰一直哎呦哎呦的叫着,仆妇急出一头的汗来。   人越围越多,仆妇有些慌了。若是因为她,而耽误了主子们的事,可不是她一个小奴才能担得起的了。   这时,马车里传来了妇人的声音,那声音虽然不大,却异常冰冷,“问问他到底要多少银子?”   被乔六抓着的仆妇擦了擦额前上渗出的冷汗,她瞪眼看向乔六,“你……你说要多少银子?”   乔六一指在地上不住声的哀号的雪兰,说道,“都把有了身孕的妇人撞了,好不好的就是一尸两命啊,你有多少银子能买两条人命来?!”   仆妇怔了怔,没想到面前的后生说起话来一点活路不给她留。她咬咬牙,从自己怀里拿出五两银子,递到乔六面前,口气软了许多,“这位兄弟,我这里有五两银子,都给你罢。”   乔六似乎也看出对方想草草了事,他心里更加笃定,“二十两!少一纹也不行!”   仆妇气得眼都红了,二十两银子,那是她三年的月例啊。   “你……你……”仆妇的声音有些不利索起来。   马车里的声音又响起,“给他二十两。”   仆妇听了这话,再不敢多话,又朝身边的几个仆妇那里又借了十五两,这才交到乔六手上。   乔六接过银子,松开了仆妇的衣襟,扶起还在地上哎哟叫着的雪兰就走。   一队人马又行走起来。   乔六扶着哎呦声音渐小的雪兰转进一个胡同。乔六松开雪兰,嘿嘿笑起,“大兰子,你说那起烂人该不该?!”   雪兰也把衣下的褂子扯了出来,弯腰笑个不停,“就是该,让他们再摆谱。对了,乔六,你一会儿把银子给小六子和他奶奶送过去。剩下的,你和阿福分了罢。”   乔六愣了愣,“你不要么?”   雪兰大大咧咧的拍拍自己的手,“我不需要啊,我家里有吃有喝。”   乔六敛起了笑容,低下了头,“大兰子,你就是总替我和阿福着想,知道我们家里人口多,总把得来的银子多分给我们。其实你也是需要银子的,李婆子那么凶……”   雪兰很义气的拍了拍乔六的肩,打断了他的话,“乔六,你这样说就不江湖了。我们兄弟帮讲究的是帮兄弟,说些见外的话,岂不是让我和你们生分了?”   乔六眨了眨眼睛,把眼里的泪眨了回去,才扬起脸来信誓旦旦的说,“大兰子,你真是好人!等我攒够了钱,会向你家里提出来迎娶你进门的!我会把你娶回我家的草棚子里去,把你供在大炕上!当一碗肥猪肉一样供着!”   雪兰的笑脸立刻僵在了脸上。下一刻,她扬起腿就朝乔六踹去,“你当我不知道,你家的肥猪肉还能供在大炕上么?早让你们全家给瓜分得不剩渣了!你个烂人,还不给我滚!”   乔六似乎早知道雪兰会出脚,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的跑出了巷尾去了。   雪兰也不追,大声的在乔六身后叫骂了几句,这才住了口。 正文 第七章 为人   雪兰也知道乔六在和她开玩笑,骂过后,扑噗笑了起来。雪兰拿着郭福的褂子,跑回了书摊那里。   郭福见雪兰回来,忙凑上前来问了情况。知道雪兰和乔六把那队人马整治一番,也跟着憨笑了起来。   眼看着快到了日中时分,雪兰的肚子咕的一声响,她想着该回家吃饭了。   李婆子再凶,却从来没有短了雪兰的饭。   雪兰兴高采烈的向家走去。   还没到家,远远雪兰便见得门口停了两辆马车。那两辆马车是再熟悉不过的,正是刚刚在荣华街上被雪兰和乔六讹诈的那两辆马车。   雪兰倒吸口冷气。   难道被人查到老窝来了?   雪兰不敢贸然再向前走去,她躲在巷口偷偷探头向里面张望着。   忽然,角门一开,雪兰见从不出门的李婆子慌慌张张的从里面走了出来。李婆子四下张望碰上,随后立在门处叹了一口气,接着就朝荣华街方向而去。   雪兰悄悄的跟上李婆子,在她转过了一道巷子后,雪兰忽然在她身后大叫一声,“妈妈,您这是做什么去?!”   雪兰多少有几分故意,声音大了许多,着实把李婆子吓了一跳。   李婆子转过身来,雪兰不由得倒退几步,做好了逃跑的架式。却不曾想,李婆子并未向雪兰发火,她只是看着雪兰,眼神中有几分复杂。   雪兰也收住了顽劣的笑,她拧眉看向李婆子,未待问出话来,李婆子的话却干巴巴的说道,“你……快随我回家去罢,京城来人祭祖了……”   雪兰见李婆子和往昔判若两人,皱紧了眉,思绪早已飞到八年前那个雨天里去了。雪兰忍不住念了句,“京城……”   李婆子定定的看了看雪兰,垂下头去,望着自己那一双大脚,“是的……京城里来人祭祖了。你快快随我回去罢,也许这也是你回去的一个机会……”   叶府!   那个地方,在雪兰幼年时就似扎了根一般。那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间地狱!自己娘死在雪兰面前时眼角落下的泪,出生小弟弟被人抱出房去的哭声,时时出现在雪兰的眼前,时时萦绕在她的耳畔。娘和小弟弟的死,归根都在叶府!在那个狠心叶老太太,在那个冷血的亲爹——叶世涵身上!   “我在这里很好!”雪兰咬着牙,冷冷的打断了李婆子的话,她的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雪兰却没有再回祖宅的意思,转身就要走,却被李婆子紧紧抓住了手臂。   雪兰蹙起眉头来,望向李婆子。李婆子紧皱着眉,抬手把雪兰朝巷子里拉,“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雪兰想去甩开李婆子的手,却低头看到李婆子那双干枯的手背上暴出了几根青筋。   那双手,曾为她做过饭,给她缝过衣,作势朝着她扬起过鸡毛掸子……   八年来,只有李婆子和她相伴。冬天的棉衣,夏天的单衣,从不曾短了她的。那些衣服虽也是粗布衣裳,却是李婆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往往是还未到季节,李婆子就已经把衣服备好了的。   这八年来,李婆子虽也骂她,却常常是雷声大,雨点小。她虽也拧过雪兰的耳朵,也曾把鸡毛掸子挥舞得勤快,却也没哪一下真正落在雪兰的身上。   就是这样,雪兰渐渐习惯了和李婆子斗嘴着长大。也就是这样,让她和李婆子心内里早扎下了相携生存的根。   雪兰手上的劲小了许多。她扬起脸来,眼里却忽然泛起水光来。   李婆子还是一样不会说一句顺耳的话,闷声骂起雪兰来,“别嚎丧,我可不愿意见这个。”   雪兰吸了吸鼻子。   李婆子一向如此,嘴上的话没一句顺耳的,嗓门也出奇的大,却从没对她如何。比起满口仁义德行的叶府上人,李婆子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倍来。   李婆子骂着,还是伸出手来,用手背抹掉雪兰眼里的泪,声音也轻柔了许多,“你个小蹄子好生听我说,我觉得你要借着这次机会,回去,回到叶府里去。”   雪兰还要反问,李婆子抬手制止住雪兰的话,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你难道不想报海姨娘的仇了么?”   这是八年来李婆子第一次和雪兰提起海氏来,雪兰一怔。   李婆子轻轻叹口气,“我虽是庄子上来的人,却也听说了海姨娘的事。外面传着海姨娘是产后血崩,新出生的小公子也夭折了,可是我觉得这事里透着蹊跷。怎么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说新生的孩子夭折,我便不能全信,更别提海姨娘产后血崩之事了。我打听得来,说当年海姨娘生产之后,连郎中也没去请。岁县虽不比京城,却也有郎中,依府里的势力,请来个郎中不在话下。”   李婆子说着,望着雪兰已经苍白了的脸色,稀疏的眉毛也皱紧了,“我说句难听的话,就是血崩,请郎中来了,拿参吊着,也会让人再挺个个把时辰、小半天的……那么,就是老太太容不得海姨娘了。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恨,叫老太太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姨娘呢?毕竟,老太太把手伸进儿子的房里,这样的事在有些体面的勋贵人家是极不屑做出来的。”   李婆子抓紧了雪兰的手,“从前这些话我不敢和你说,因为你年纪小。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你大了,而且,你也是个聪明人。”   李婆子说着,眼里有些发红,声音更加低沉,“我被遣到这里带着你时,从传话的嬷嬷嘴里,我就看出叶府待你的态度了,他们就想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了。你也本是侯门小姐,却在这乡野地方成长,我心里觉得你可怜。但是,我却是不敢当人的面待你好。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已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   李婆子低下了头,把额角一缕垂下的头发别在耳后,“叶府里并非年年祭祖,今年来祭祖,想来是叶府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了,十有八九还是好事。”李婆子抬起了头,眼神灼灼的望着雪兰,“我今日唤你一声‘二小姐’……”   雪兰听了这句“二小姐”,心头一颤,张嘴想止住李婆子的话,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李婆子红堂的颧骨皱了皱,似乎要笑。最终,只有一行浊泪顺着皱纹流淌下来。李婆子的手握紧了雪兰的手,“二小姐,若是你再不回去了,任由府里头给你随便寻个人家嫁了,你真就是再没机会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更不能为海姨娘报仇了!”   报仇!   六岁那年,雪兰就发誓要为海氏报仇。这八年来,她从没忘记过海氏死前的那一幕。   雪兰的牙齿叩得格格响。   正如李婆子所言,如果自己真错过了这次机会,及笄后,叶府随便把她许给一个什么人,她就再没有什么机会找到陷害海氏的那个人了。想想海氏死之前的惨状,雪兰心如刀绞。   雪兰朝巷口处叶府祖宅的方向望去,那只石狮子似乎没了往日的木讷,远远望去,显得狰狞可怖。   雪兰咬紧了牙,回府去,为自己的娘报仇!   雪兰走向叶府的祖宅,袖下的粉拳紧紧握着。   “妈妈,我……回去!” 正文 第八章 闺秀   雪兰听李婆子和她说过了,这次回来的是叶府的大少爷,也就是自己的嫡兄和一位管事嬷嬷。至于那嬷嬷到底是跟在谁身边的,却不得而知。   李婆子的意思是,管事嬷嬷和大少爷一同来,十有八九是因为雪兰住在祖宅里,只大少爷一人回来,多有不便。   雪兰一句话没说,只冷冷一笑,走进了叶府祖宅的角门。   相比往日的见不到一个人影,今日叶家祖宅里倒是人多了许多。正厅前立着几个服侍的丫头婆子,虽多了许多,却没有丝毫声响。   丫头见雪兰和李婆子走进来,忙打起门上的竹帘,雪兰走了进去。   一进门,雪兰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坐在正厅里下首的太师椅上,妇人大约四十左右岁的年纪,她正端着茶杯喝着一口茶。   雪兰猜想着会不会是当年的冯婆子,可是抬眼看时,却并不是。观其衣着打扮,眼前的妇人就该是有些体面的仆妇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妇人听到了动静,抬起了头,见雪兰进了来,妇人从座上站了起来,向雪兰福了福身,“奴婢给二小姐请安。”   有这妇人带了头,她身边的仆妇们纷纷福身给雪兰请安。   雪兰还不及叫起妇人,她身边传了极轻的吸气声、安静的前厅里出了这样一个声音,倒让所有人都看向发声的那人。   那人正是被雪兰讹诈过的仆妇,她怔怔的望着雪兰,半晌回不过神来。   雪兰不再理会领头的妇人,朝着呆愣愣望着自己的仆妇,扬了扬嘴角,“你认得我?”   仆妇把如扎在雪兰身上的目光收了回,先偷眼看向正给雪兰施礼的领头仆妇。一道凌厉的目光之下,仆妇低下了头去,“奴婢……不认得二小姐……”   逼得这仆妇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倒让雪兰重新看向正当中的妇人。   雪兰长于市井,比别人多了几分看眼色的本事。她已料定,此人绝对不一般。想来她已经想到了马车前的那事,只一个眼神便压下仆妇,不仅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在叶府里还有一定的地位。   “起来罢。”雪兰迈着方步走到正座在上,架着胳膊就坐在那里望着面前的一众人等。   下面仆妇的眼睛都有些发直。   这就是叶府的二小姐?侯门千金?瞧瞧她这架式,丝毫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莲步轻移,落落大方,更不要说千金仪态了。   几个胆大的仆妇瞪大了眼睛,望向正座上的那人。   已是粗布麻衣,腿上的布裤被长袜裹在其中,只在腿腹处扎了个简单的结。头发被帕子紧紧包着,脸上不着一点胭脂水粉,眉目虽秀丽,却没有半分千金小姐的通身气派。再看看她那一双天足,也不知遮挡一下,大大方方的露在众人面前,快比上府里爷们的脚了。   明明是位姑娘家,她却如街头的小痞子一样,叉着腿,两只手搭在太师椅上,下巴扬着,眼神坦荡得不能再坦荡了,似乎她生下来就该是这么一副德行。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那不住的颤抖着的腿,颤得众人眼发花。   座上的二小姐见众人正呆望着自己,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咧嘴朝她们一笑,“怎么?你们这么看我,是因为没见过倾国倾城的美人么?”   倾国倾城?所有的仆妇都恨不能替眼前这位二小姐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个姑娘家将嘴裂得快瞧见后槽牙了,还好意思粉饰自己是倾国倾城?她们现在只想先给这位二小姐讲讲什么叫做“笑不露齿”!   可以不论天资,可以不谈仪态,但是人总该有自知之明罢。看二小姐这一身打扮,顶多是个乡下的丫头。连府里的三等丫头都不如,她居然还好意思说自己倾国倾城?!倾国倾城的人都是这般尊容的话,她们宁愿立刻死掉。   话再说回来,她们难道真是一群没见识的奴才们么?硕大的京城里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不说别人,就是家里的几位小姐,随便拉出一位,容姿都会甩出眼前这位如地痞二小姐一条街去!到底是谁给了她这么一份顶天立地的信心?!   一个仆妇口水没咽利落,终于被呛得咳嗽起来。她还不敢大声咳嗽,半忍半咳,越发憋得厉害。   雪兰也不恼怒,听了这一阵半憋着的咳嗽声,微微笑起。她要的就是惊倒叶府里的人,惊得如雷劈才好。   又是一声咳嗽之声,发自领头的仆妇。这一声之下,再没半点声响,所有人都垂下了头去。   雪兰对面前的仆妇越来越有兴趣,她沉默片刻,扬起杏目微笑道,“你们来做什么?”   领头的仆妇脸上挂着恭敬的浅笑,躬身回话,“回二小姐的话,老太太有命,命大少爷和奴婢回来祭拜先祖。”   雪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轻敲在太师椅扶手的两根手指上,“你们准备在祖宅里住上几日么?”   妇人轻笑,“我们明日便回去。”   也就是说,雪兰只有这一天的时间。   雪兰眯了眯眼睛。她要在这一天的时间里,让叶府的人带她回京城去。   “哦,我可以帮着你们张罗一下,我到底是在岁县住了八年呢。”雪兰心里想着从哪里插手才好。   妇人忙笑道,“倒不用二小姐忙什么,不过两日的功夫,该备下的,府里早备了来,奴婢都准备的妥当了,只待祭了祖先,我们便回京城去。”   话里话外没一句要带雪兰一起走的意思。雪兰心下冷笑,看来叶家真打算把她丢在这里不管了。   雪兰望了一眼四周,“大哥哥呢?不是说大哥哥也一道来了么?”   嫡长子叶建舒,是夫人林氏所生,比雪兰大三岁,算来今年该十七岁了。雪兰对这位嫡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祖父抱到书房里读书去了,很少和她们姐妹一处玩。   “大少爷偶感风寒,已经被安置在后院里了,药服了下就歇下了,待明日好些,便可祭祖了。”   雪兰点头,又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妇人,“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妇人恭敬的回道,“奴婢是跟在夫人身边的,奴婢小姓陈。”   雪兰挑了挑眉。   夫人自然是自己父亲的正妻,沐恩侯夫人林氏。雪兰记得,林氏身体羸弱,常年服药,对自己这个庶女却也是极尽慈爱,不曾刻薄过海氏和自己。可是,当年常在林氏身边行走的嬷嬷是四十左右年岁的王嬷嬷,怎么现在是个陈嬷嬷呢?   雪兰定定的看着陈嬷嬷,“你是跟着夫人的?我记得,八年前母亲身边倒是有位王嬷嬷和张嬷嬷,却并未见过你?” 正文 第九章 谋略   陈嬷嬷微微躬身,“回二小姐的话,先夫人已经病逝了,奴婢是现在夫人身边的嬷嬷。”   雪兰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母亲她……病逝了?”   陈嬷嬷身子又低了低,“是的,先前的夫人已经病逝七年多了。”   雪兰皱紧了眉头。七年多了!那么就是说,海氏和自己被弃在祖宅不久,林氏便病逝了!那么,叶府现在的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叶府里掌握庶务的又会是谁?已经过去了八年了,当年的事再查起来会不会难上加难呢?   半晌,雪兰才笑了笑,“好罢,即是大哥哥病着,我便不去打扰了。祖宅这边的事,嬷嬷只管问李妈妈好了。”   雪兰说着迈步走出前厅去。   黄昏时分,陈嬷嬷服侍着未露面的叶建舒用饭去了。雪兰闷声不响的跟着李婆子在后院用起了晚饭。   李婆子见惯了雪兰胡闹耍宝的模样,今日见她忽然安静下来,也知她为回府的事忧心。   李婆子忍不住低声劝道,“虽也是紧急,你也别太忧心了。若是能想出法子回去最好,若是回不去,”李婆子看着雪兰粉红的脸颊,“我也愿意跟着你到你婆家去。我虽只是奴才,也想在我活着的这些个年头里暗中护着你。”   雪兰抬起头,对上李婆子定定的目光,手握了握李婆子的手,温和笑起,“妈妈,我知道你为我好……”   李婆子紧抿着的嘴角依然垂着,神色凝重。她扭头朝门外看了看,叶府的人似乎并不在意雪兰和李婆子,连行走的仆妇也没有一个。   李婆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府上不比别处,你要处处小心。而且,”李婆子推开雪兰的手,身子却凑到雪兰,眼神里满是担忧,“你要记得,有些人表面上良善,心内里却极恶毒。有些人表面凶悍,却不一定就非善类。任他是谁,你都要用心去瞧。”   用心去瞧。   是的。李婆子就是这样的人,她面上待雪兰很凶,骂声能传出半条街去。可是,心地却是极善良的。   雪兰望着李婆子,重重的点点头。   李婆子望了眼埋头用饭的雪兰,不由得皱紧眉来。   小小年纪,被弃在了祖宅,本是侯门千金,却跟要努力自谋生计,和小城里的小子们一样出去赚钱。想想这些,李婆子的眼圈又半红了起来。   李婆子吸了吸鼻子,把用袖口抹掉眼角的泪,低声问雪兰,“你想好怎样回去了么?”   雪兰从破了一角的大饭碗里抬起脸来,勾了勾嘴角,神秘一笑,“妈妈放心,我早已经想好了对策,妈妈不必担心。”   李婆子呆了呆,看雪兰一个劲的往嘴里扒着饭,李婆子心里疑惑不已,到底是什么时候她想到对策的呢?   这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李婆子醒了来,先去了里间看雪兰。令李婆子意外的是,雪兰并没有在里间。   这人去哪了?   李婆子不由得着急起来,隅中时分,叶家大少爷定然会祭祖,祭过了祖,无事叶府的人也不会在祖宅里多坐那么半刻,到时候雪兰若是还想不出法子来,真就是没办法借着这个机会回去了。   李婆子正在着急,外面有一个仆妇走了进来回话,“李妈妈,陈嬷嬷叫我来请二小姐,巳初大少爷要祭祖了,吉时是耽误不得的。”   “哎,哎……”李婆子一面答应着,一面勉强笑了笑,“我一会儿就服侍二小姐过去,不……不会耽误吉时的。”   仆妇转身走了。   李婆子急得直差跳脚了。   正在李婆子急得团团转时,雪兰甩着宽大的衣裳从外面回了来。李婆子一见雪兰回来,大喜过望,上前抓住了雪兰的手,就往里间带,“小蹄子,你可算回来了,快快,换上一件体面的衣服来,前面祭祖的时辰要到了。”   雪兰嘻嘻笑着随着李婆子进了里间,李婆子见没人,低声问雪兰,“都到现在了,你到底有什么好法子回去啊?”   雪兰往座位上一靠,笑起来,“妈妈,您老就放心罢,叶府我是回定了。”   李婆子还要细问,却听到脚步声了。几个叶府里的仆妇又来请雪兰了。“我这就去了。”雪兰把最体面的衣衫穿好了,抬手推开了房门。   外面的仆妇忙低头请雪兰,雪兰跟着几个仆妇向正院的祖先堂而去。   原本雕着松竹的祖先堂的大门早已开着,台阶上负手立着个脸色微白的男子。雪兰抬头望去,正是她的嫡兄长叶建舒。虽已过了八年,雪兰却依然记得这位沉默寡言的嫡兄长。   叶建舒十七岁,比雪兰大三岁,是夫人林氏所生,叶家的嫡长子。   雪兰上前施了礼,这礼施得比她往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要强上了许多,看得李婆子心上大为安慰。   可是,李婆子偷眼看叶建舒时,却见他的眉角微微皱了皱。李婆子心里打起鼓来:难道雪兰这个样子还不好么?她比往日不知道规矩了多少呢。   到底是大家公子,只是一瞬间,叶建舒的眉又舒展开来,对着雪兰浅浅一笑。   “是二妹妹罢,”叶建舒对着雪兰说道,“二妹妹一向可好?”   叶建舒的话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可是听起来并不亲切。   雪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贝齿来,“多谢大哥哥,我很好。”   叶建舒木然的点了下头,转过身去。   马车早已备好了,叶建舒因受了风寒坐在马车里,陈嬷嬷也请雪兰坐上了一辆马车。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叶氏孝道园而去。   叶氏孝道园是岁县西南角最大的一处阴宅了,叶府的先人都葬在那里。   近半个时辰,马车才到了叶氏孝道园。   有小厮扶着叶建舒先下了车,雪兰也扶着一个仆妇的手下了车,一众人等先去了祠堂。等仆妇们摆好了供品,叶建舒先上了三柱香,跪下祭祖。   雪兰老老实实的跟在叶建舒身后,随着叶建舒施礼跪拜。   拜过了先祖,叶建舒又读了祝文,亲奉了茶帛酒肉,才起了身。   叶建舒本就感了风寒,又跪了这么久,起身时就有些摇晃。好在跟着的小厮倒还机灵,扶着他起了身。   叶建舒深深吸口气,扶住了小厮的手臂,伸出微颤的手要去拿贡桌上放着的祝文。   “大哥,我帮你拿罢。”跪在叶建舒身后的雪兰忽然说话,也不待叶建舒答应,雪兰已经走上前去拿起了桌上的祝文。   叶建舒本想禁止住庶妹,这到底于礼不合。可他转念一想,庶妹是乡野长大,不懂什么规矩。叶建舒把话咽了下去。   雪兰把祝文捧到叶建舒面前,蹙起柳眉来,低声道,“大哥,我瞧着你的身子并未大好。”   叶建舒苍白着脸,勉强朝雪兰笑了笑,双手接过了祝文。   雪兰也不再多话,退到叶建舒身后。   叶建舒把祝文高举过头顶,还未待再拜时,祝文竟然在叶建舒的手上着了起来! 正文 第十章 混乱   突然的变故惊得叶建舒一抖手,祝文落在地上,身后的下人们惊得目瞪口呆。等众人回过神来,纷纷过来查看叶建舒的双手。   “大少爷可是烧着手了么?”“大少爷如何了?”   而叶建舒早已面如土色,半跌坐在地上,他眼睁睁的看着落在面前铜盆里的祝文烧成灰烬。太奇怪了,没人点火,祝文竟然能自己烧着了,这件事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叶建舒脸色更苍白了。   可叶建舒到底是大家公子,他把袖口盖住了自己的手,敛起了眼中的惊愕之色,从地上站起身来,轻了轻摇头,“无……妨。”   不知道是谁低声说了句,“这……是不是祖宗发了怒……”   虽然声音极低,怎奈祠堂安静,在场的人都听到了这话。   陈嬷嬷心里虽发毛,却先怒目转身扫了一眼身后的仆妇们,那些仆妇都已低头。有叶建舒在,陈嬷嬷自然不敢多言。   叶建舒显然也听到了这话,他浓眉微挑,身子挺了挺,张口背下了祝文。   雪兰这才听明白了,原来叶建舒此次回祖宅祭祖,是因为他已经考取了生员。   如此大事,也难怪叶建舒要亲自回来祭祖。   此时,叶建舒已经跪了下来,叩了三个头。   祭祀的礼成了,陈嬷嬷哪里还敢耽误。出了刚刚那样诡异的事,陈嬷嬷心里已没了底了,她急忙张罗人带着两位主子回叶家祖宅。   回到了祖宅,陈嬷嬷先让人扶叶建舒回房歇歇。   雪兰一直在忙碌的人群中后,见叶建舒先走了,她才过来和陈嬷嬷说话,“嬷嬷,即是祭过了祖宗,我就先回去了。”   陈嬷嬷这才想起来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雪兰来,她笑着点头,半服了身,“二小姐,那您也回去歇歇罢,用过中饭,奴婢就陪着大少爷回去了,到时候奴婢会叫人来回禀二小姐一声。”   这便是依然叫她守在祖宅里。   雪兰微微一笑,点了头,转身回去了。   在后院的正房里,李婆子早已急得不得了,她来回踱着步子,见雪兰从外面回来,急忙迎上去,“你怎么才回来?到底想到了什么法子,你和我说说,倒也好叫我心里有个底儿啊。”   雪兰拉住李婆子的手,一同坐在椅子上,才慢悠悠的说道,“妈妈放心,我早做好了打算。”   雪兰笑盈盈的朝李婆子眨着眼睛,李婆子微怔。她望着眼前调皮的雪兰,心里泛起阵阵温情。   在李婆子微怔间,雪兰轻声说道,“要不了多久,自会有人来叫我们一起回去的。”   真的会么?   李婆子诧异的张了张嘴。   雪兰不住的点着头。   “用饭罢,妈妈,我都饿坏了。”雪兰晃了晃李婆子的手臂,催着她。   李婆子低头啐了声,“惯会卖乖的小蹄子……”   雪兰听到骂声也不恼,嘻嘻笑起来。   用过了午饭,雪兰倚着小炕桌,和李婆子说今天集市上的趣事。李婆子听得心不在焉,却无奈雪兰讲得津津有味。   正说着,有仆妇来传话,“二小姐,陈嬷嬷叫奴婢过来知会二小姐一声,我们马上要回京城去了。”   李婆子的身子忽的一僵,她转头看向雪兰。雪兰正笑着和仆妇说话,“好,我这就去送大哥哥。”   仆妇笑着退下。   雪兰站起身来,转头望向不安的李婆子,“走啊,妈妈,我们一起去送送,好歹也是来了岁县,我们又是兄妹一场的。”   李婆子实在不知道雪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跟着雪兰去了前面。   到了前院,就见叶建舒披着大氅,从正厅里走出来。叶建舒见雪兰走了过来,微微笑着,“二妹妹,我们这就回去了,二妹妹多保重,若是这里短了什么,只管遣人去京城母亲那里要来便是。”   雪兰笑着点头。   李婆子在雪兰身后却攥紧了手。   陈嬷嬷过来笑着向雪兰福了福身,就要叫人去打开了祖宅的角门。正在这时,一个仆妇慌慌张张的进来回禀道,“大少爷,可了不得了,祖宅门口被许多岁县的人围住了!”   “啊?!”叶建舒皱起了眉头来,围住叶府祖宅,这些岁县人要做什么!   “问他们要做什么了么?”叶建舒凝目问回报的仆妇。   那仆妇偷眼看了看叶建舒的脸色,话回得支支吾吾,“他们说……来送二小姐离岁县……”   仆妇的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怔了住,众人的目光不由得都聚在雪兰的身上。   雪兰脸色顿时苍白一片,她摇着头,身子不由得倒退几步,似乎怕极了,“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雪兰说完,转身跑向后院去了。   叶建舒皱紧了眉头,对仆妇说,“你去打听一下,他们到底何意?”   仆妇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叶府里的人都知道叶二小姐当年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老太太听了那话,早已气得不行,发了话再不会接二小姐回去。   叶建舒当年虽小,也听到些风言风语。叶建舒也曾替庶妹惋惜,惋惜过后,便有些不屑。经她这样一闹,她一辈子只能在祖宅里,包括出嫁。女子本就是依附家族,经她这么一闹,她还有什么光明的未来。从此后,叶建舒渐渐忘记了这个庶妹。   叶建舒正思度着,出去的仆妇又回了来,“大少爷,奴婢打听清楚了,那些人说……”   仆妇的吞吞吐吐,叶建舒早已明白有些话仆妇是不敢说的,但是他却想知道。   “你但说无妨。”叶建舒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了。   回话的仆妇吞了吞口水,才继续禀道,“他们说……府里祭祖出了怪事,此事已经传遍了岁县,他们都说这定是老天谴责……说二小姐被府里弃于岁县,老天也看不过眼……”   叶建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叶府当年把雪兰丢在岁县,也是气极了,再加上老太太恨死海氏了,所以没再管过雪兰。可是细想起来,此事确实是叶府里的不是。万没有侯门大宅的人家,把亲生女儿丢在祖宅的道理。   而今天,岁县里竟然有人如此好事,把雪兰的事翻了出来,这着实对叶府不利。无利不起早,叶建舒相信这幕后一定有一只手在操纵着。   那么,幕后人的目的是什么?幕后之人又是谁?   叶建舒袍袖下的手微微握成拳。自己这是第一次出门来,若是此事不处理好了,岂不正是证明了他的无能么?那么……   叶建舒的脸色更加苍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