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观海路奇幻事件   夜幕降临,月光踩踏着屋顶,街灯的影子攀爬上矮墙。   锦城观海路某家老旧的茶餐厅内,管弦乐器与现代风格的电子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聒噪的吵闹声,还有空调外机发出的时断时续的轰鸣声,各种颜色的光线与各种刺耳的声音交织扭曲在一起,让人心烦意乱。   唐芝用颤抖的双手合上菜单,向耐心等候在旁的侍者要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仅有的百元大钞。锦城的物价实在是太贵了,一杯水的价格对于唐芝来说抵得上一个星期的早餐。   将侍者送来的柠檬水递至嘴边大口地灌下,酸酸的柠檬味涌进喉间,胃里立刻像是搅拌起了泥浆一般,附带着细不可闻的“咕咕”声。   好饿……   颓丧与饥饿最终攻破了理智的防线,唐芝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缩进了沙发椅中,将自己团了起来。   “一杯白兰地,给我拿一颗生柠檬,要整只。”   突如其来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传进了耳中,唐芝蠕动身体调整最佳姿势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眼神却顿时清亮了起来。   “借个火。”轻快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唐芝扭过头瞧了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错愕。   男子点燃香烟,攒动的火苗在瞳孔中晃动,那只右眼隐藏在刘海的阴影之中,旁人很难发现这异于常人的红色竖瞳。   “俞……辉堂?”唐芝试探性地低唤了一声。   对方并无回应。   这个长相和俞辉堂极为相似的男子穿着一件敞开衣领纽扣的淡粉色衬衫,恰到好处地露出了锁骨与脖颈,匀称好看的胸肌隐约可见。他坐在了靠近窗户的高脚椅上,双目注视着窗外的喷泉,月亮像蛋黄搅碎了揉在水里。   “味道不错,你不试试吗?”男子似乎察觉到了唐芝的视线,抬起头对她眯眼笑了起来,晃了晃手里的酒杯。   他笑起来完全是俞辉堂的样子。唐芝抿着唇,双目视线移开,摇了摇头。   男子耸了耸肩膀表示遗憾。   白兰地配鲜柠檬,奇怪的搭配……唐芝扭过头注视着那男子咬下了小半颗生柠檬,不由得吞了下口水。   两人各自怀揣着心事喝着自己的东西,不再有交集,柔和的蓝调将所有人的思绪都带着漂浮了起来。   尽管外貌与俞辉堂并无任何相异之处,但是这人身上散发的气质却与白日里所见的那个在墙上涂鸦的年轻男子截然不同。   灵异事件研究协会之所以会将自己派来,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这人身上一定存在着某种异样之处。   假如只是普通的被恶灵附身之类的灵异事件,那么自己只需几天的工夫就可以结束任务回去写报告了,然而当飞机落地时,晕机症状还没来得及消退的唐芝却突然意识到这片灵脉富饶的土地并不简单。   在见到俞辉堂时,她更加确信自己恐怕无法在两三天之内完成任务了。   唐芝在“问清楚对方到底是不是俞辉堂”与“要不要问他借一点儿钱解决晚饭”这两个选项之间犹豫起来,内心的天平左右摆动了好一阵,柠檬水早已经完全凉透了。   察觉到百米外街道上的动静时,唐芝差点把手中的杯子打翻。尽管隔着重重夜色,但从高楼上坠下来的那个黑影还是让她吓了一跳。在重叠交错的霓虹光影掩盖下,那个无声坠落的黑影让她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有人跳楼了?她下意识地这么觉得,然而却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测。高楼上那个巨大的黑影腾空而起,几乎遮蔽了所有的霓虹灯光。唐芝在杯子下面压了些纸币,快步往门口走去。   “喂,你的外套忘记了……”身后那男子喊道。   唐芝匆匆回头瞥了一眼,并没有理会。   街道上很快聚集起了众多围观的路人,有人尖叫,有人大喊叫救护车,还有人看了一眼便匆忙离开。唐芝拨开围观人群,看了一眼坠落在汽车玻璃前窗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头颅摔裂,面目俱非,鲜血和脑浆沿着车前盖淌到了地上,染红了一方大理石砖。   感觉到喉头像是被一颗巨大的枣子堵住了一般,唐芝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这并不是活人,而是某种类似于人造生命体的傀儡,这是她的同行常用的工具。唐芝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可疑人物。   尸体胸膛上的那几处撕裂伤,似乎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给抓开的……唐芝抬起头环顾了一圈,天幕被尖尖的房顶和闪烁的霓虹灯遮蔽,没有人注意到天空中的异常之处。   她悄然退出了人群,三两步走进了一处小巷,嘈杂声在身后远去。   要是能到房顶上去观察的话应该能够捕捉到目标吧?唐芝抬起头注视着被高楼大厦吞没得所剩无几的黑色天幕。   “你在面壁思过吗……”声音从巷口传来,有些耳熟。   看到来者的身影,唐芝确认那是刚才在酒吧遇到的男子,他长得实在是太像俞辉堂了。   “我想上去。”她如实回应道。   “逃生楼梯在西边,从那里可以登上楼顶。”男子善意地向她解答。   唐芝露出了不解的眼神——回答如此直截了当,这家伙难道不打算问问自己为什么想上房顶吗?   “唉,算了。还是直接带你上去比较方便。”   男子扔掉手中的烟,抬脚捻灭,上前几步对唐芝眨眼笑了笑,下一瞬间,唐芝便感觉到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身体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   她被人搂在臂膀中,从那男人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烟草味。   “怎么样?有没有被我吓到?现在你上来了,是想确认事发现场吗?”男子将她放在了天台上,拍了拍手笑着看她,语气颇为轻快。   “飞远了……”唐芝的语气里带着遗憾,双目注视着远处的天幕。   现在那只巨大的大鹏鸟只剩下扑腾的翅膀还在她的肉眼捕捉范围之内了,身体早已经和夜色融为一体。   “嚯?那么远你也能看见吗?好像是条长着翅膀的喷火龙啊!”男子不失时宜地接道,语气里满是讶异。   然而紧接着他突然察觉到了某个致命的关键点,骤然间身形僵了一下。   那条龙……普通人怎么可能看得见?难道这家伙是和自己一样的存在吗?   唐芝发现身边的男人突然倒退了一步,和自己拉开了距离。   “你到底是人类还是……”男人脸上写满了困惑,眼角带着一丝惊惧。   “这话应该是我来问才对。”唐芝答道。   男子像是明白过来一般,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低头抹了抹鼻子,二话没说,掉头便跑,然而就在他纵身跃起的那一瞬,脚下却突然被锁链绊倒。   “喂喂……早知道你这家伙是召唤师打死我也不会和你搭讪的!算我倒霉还不行吗?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契约!合同制终身制卖身制统统都不行,我不接受!”   男子从地上一个翻滚跃起,扯了扯脚踝上的锁链,没能解开,登时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   “你真的是鬼?”唐芝诧异。   “不要用那副表情看着我行不行!”   在发现那是特殊的锁链,察觉到自己逃生无望时,男子瞬间感到前路一片灰暗。 正文 第2章 你是恶魔吗   唐芝注意到了男子的表情变化,那一瞬间她有些动容,但却并未就此作罢。   “我本来是想收服那只迦楼罗来作自己的式神的,不过那家伙不容易驯化,它太强大了,而且难以沟通。对了,我不是召唤师,是驱魔师。”唐芝走近了几步,自顾自语道。   “谁要听你独白!快放开我行不行?”男子下意识地抬手做防卫姿势,声音里带着强势,更多的是央求的意味。   唐芝没有理会,又往前走了几步,继续自言自语,“能附在人身上的妖魔挺少见,就算能沟通好像也没什么益处,还不如犬鬼……”   “哈?你后半句说什么?”不断退缩的身形突然僵滞,男子回过头瞪向唐芝。   “说你还不如一条听话的狗。”唐芝推了把眼镜,侧脸藏在灯光阴影里,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空气几近凝固,月光铺洒在砖石上,阁楼上的黑猫眼中倒映出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呵,不好意思,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男子倏地站了起来,抱起双臂环于胸前,双目瞪着唐芝。   “你究竟是何方妖孽?赶紧从俞辉堂的身体里出来!别逼我动手!”   “别以为能套出我的名字,我不会给你缔结契约的机会的。”男子霸气地笑了笑,说罢一百八十度转身,拔腿便跑。   “别跑了!只是拜托你协助我调查一下那只迦楼罗,不行吗?”唐芝语气一变。   疾跑中的男子在楼顶边缘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唐芝,叹了口气。   “爱莫能助!”   “缚灵锁……”   “行行行!怎样都行!只是调查一下那头会飞的龙对吧?”男子立马求饶。   “你所说的那头会飞的龙,用我们业界的术语来说叫迦楼罗。我觉得它比你靠谱一点,如果能驯服的话。”   “少损人一句你会死吗?唐芝同学!”   男子说着从掌中幻化出一块散发着幽蓝色光泽的小石头,将它放置在了地上,那石头没入地下,拖着长长的尾巴,宛如蓝色小蛇般在墙壁上游走。唐芝没来得及看清石头上刻的符号,只是觉得这招数颇为新鲜。   既能够附在人身上,又会这种法术的妖魔是很少见的。俞辉堂会被附身,大概是因为八字不够硬,但能被如此强大的妖魔附身而不至死,说明他的命还是挺硬的。唐芝觉得自己的分析多半是没错的。   “天亮以前它会告诉我答案,说不定能找到那头喷火龙,呃不、迦楼罗的老巢,现在先等着吧。”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喂……”   “不要喂啊喂的喊行么?”男子像是被踩中了尾巴一样炸毛起来。   “那我到底该怎么叫你,只有在你成为我的式神之后我才能给你授名。”唐芝义正言辞地接道。   “那就随便你怎么叫吧,我没名字。”男子挥了挥手,双眼一暗,语气沉了下去。   “小猫小狗之类的名字也可以吗?容我想一想……”   “这位姑奶奶你就放过我吧!你是恶魔吗?”   “那就叫你蒂蒙吧。”   “驱魔师会取这种洋文名字吗?我叫蛮!叫我阿蛮就行了!”   “哦,阿蛮。”   事到如今俞辉堂才认清了这个名叫唐芝的驱魔师少女,初见时那种冷淡难以亲近的感觉宛如梦境一般,现实是何等残酷!   回忆起与唐芝的初遇,俞辉堂摸着良心发誓没有亏待这位同校的晚生后辈,奈何如今世道渐变,一杯冷饮完全不够收买一个姑娘的芳心。   难道是没有给她点加料加大杯的缘故么?俞辉堂这么思忖着,一夜没能安睡。   那是一个锦城最爱唠嗑的大妈们都不愿意出门去公园纳凉的闷热下午,小孩子们躲在空调房里吃着西瓜打电动游戏,洒水车在大学城门前的柏油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发出嗡嗡嗡的巨大声响。   俞辉堂拎着画具箱,在图书馆转角处和人撞了个满怀。   面前的女孩穿着雪纺衬衫,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瀑布般的散发用黑色发夹随意地夹在耳后,鼻梁上戴着一副十分复古的金丝边眼镜。   她在瞥到俞辉堂的一瞬又偷偷把视线转向了别处,鼻间的细密汗珠在阳光下晶莹发亮,脸颊因为日晒而微微透出淡粉色。   这一身的行头让俞辉堂想起了他小时候经常翻看的一本相册——那些泛黄的老照片上,她母亲和她的好姐们就是这么打扮的,据说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非常流行。   “你好,我叫俞辉堂。”年轻男子笑起来时露出两道浅浅的酒窝,“新来的学妹吗?第一次见到你啊?”   唐芝怯生生地仰头看着那男子,讷讷地点头。   她确信自己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高马大、笑起来却像略带羞涩的陌生男子,可是对方那琥珀色眸子却令他感到莫名的亲切。自己只是想问个路,却享受了一次领导人级别的待遇,对方不但亲自将她带到了目的地,还请她喝了一杯冷饮。作为回报,唐芝便站在树荫下看那男生画墙绘。   阳光透过树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洒下斑驳,蔚蓝色天空中有飞机航线涂鸦过的痕迹。蝉鸣声催人倦意,晌午的柏油路面上泛起滚烫的热气。男子却像是浑然不觉一般,在图书馆外壁的红色砖墙上孜孜不倦地创作他的墙绘。   红墙上站着一只灰扑扑的、长着圆耳朵的老鼠,唐芝不认识这玩意儿,她打小只见过师父老人家用分叉的狼毫笔在宣纸上画公鸡,他师父喜欢画很多的公鸡、各种各样的公鸡,但她从未见过男子笔下之物。   俞辉堂停下手中动作,颇为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举着荷叶的萌物站在大雨中的乡间小路上,为残夏闷热的空气带来了一丝清凉。唐芝站在树荫下,一手拿着准备上交的入学申请资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坐在梯子上绘画的高大男子。   “这是什么?”唐芝问道。   “是龙猫,看过宫崎骏的作品吗?”   “龙猫?那是什么?宫崎骏是谁?”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不知道的话就去谷歌一下嘛。”   俞辉堂的语气里带着笑意,他将画刷衔在嘴里,低头往调色盘里挤颜料。   “古歌……是什么?”   俞辉堂手中的画刷悬停在了半空,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树荫下的女孩,目光有些复杂。   这个带着眼镜的女孩说话时的语气平平淡淡的,言谈举止都无可挑剔,很难让人生起气来。虽然初看时大有古墓派神仙姐姐的风姿,但却从头到尾散发着“毫无生活常识”的气息。   俞辉堂低头调试颜料,在脑海中对将女孩的印象词条更新了一遍又一遍,涂抹又覆盖,最后混合成了一团灰色。他抬起头,目光追随着树荫下骑车路过的一对情侣,感慨自己多半会在睡一觉之后便将眼前的女孩忘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挑这么热的天出来画画?”唐芝问他。   “因为这会儿人少啊,被巡逻的保安抓住的话可就不妙了。”   俞辉堂龇着牙将最后一点红色喷漆涂在墙面上,抬起手抹了把汗。   “搞定了。”他回头对唐芝眨了眨眼,“可别说是我画的,明天见。”   唐芝望着他骑上山地车离开的背影,双目渐渐蒙起一层雾色。 正文 第3章 阿蛮   俞辉堂,俞家独子,锦城大学在校生,家中世代经商。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到俞辉堂父亲这一代时,俞家几乎垄断了锦城的酒水产业链,甚至在意大利那不勒斯湾拥有葡萄庄园。   当然,这仅仅只是俞辉堂表面上的身份而已。   就在那天夜晚,当观海路上空的天幕被庞然大物所遮蔽时,唐芝确信自己见到了躲藏在面具后方的俞辉堂。   观海路上发生的事故来势汹汹,收尾却悄无声息,随着巨鸟的消失,舆论也渐渐平息了下去,似乎是某只看不见的手有意将这场事故给压了下去。起初大学城里还有不少学生谈论此事,闹得人心惶惶,三天后它就像其他深夜档电台灵异故事一样被人遗忘在了脑后。   新学期伊始的第一堂课,校门口涌动的人潮如同下雨天里搬家的蚂蚁,满眼尽是面色欣喜、目光中流露着喜悦气息的新生们。俞辉堂拎着书本,打着哈欠走进教室。   “俞辉堂,你昨天晚上去哪里鬼混了?你迟到了!”喝问声如同晴天霹雳。   俞辉堂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一抬头瞧见问话的是同班的薛琛,顿时敛住了脾气。   薛琛作为班长,班中大小事务的负责人,平日里是个尽心尽责之人,且和他的关系不浅,俞家与薛家两家人之间在私下里亦有些来往。俞辉堂曾经听他母亲说过,如果薛家夫人生的是个女孩的话,按照两家长辈的约定,那女孩多半会成为俞家的媳妇。自那以后,俞辉堂每次看到薛琛都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可惜,是个男的。俞辉堂总有一种庆幸之余的失落感。   “什么去哪里了?我一直在家睡觉啊……不过没怎么睡好。”   俞辉堂摆了摆手,半眯着眼睛往空座位上钻去,不料双眼一聚焦,赫然发现教室后门口那个自己常坐的座位上来了一张新面孔。   “啊!你是昨天那个……”俞辉堂回想了好一阵。   唐芝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低头推了把眼镜。   “昨天中午在学校图书馆,我们见过,对吧?”   这口气喘得实在是太坑爹了。唐芝暗长舒了口气,整个人从万米高空降落,却不免有些生疑——这家伙难道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么?   “你知道阿蛮吗?”唐芝突然问道。   “什么东西?”   “一条狗。”   “啊?”   俞辉堂瞠目了好一会儿,半晌没能搭上一句话。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在埋藏的记忆深处,在遥远的过去,在一段不属于他的时光里。   阿蛮……你走罢,不用管我了。脑海中有个微弱的声音,如午夜滴漏落进了他的记忆之海。   锦城观海路茶餐厅,黑色羽毛的燕子栖息在橡木招牌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宾客寥寥无几,唐芝照旧和往常一样一下课便来此处蹲点。   尽管侍者小哥看自己的眼神明显有些异样,唐芝却熟若无睹,厚着脸点了一杯柠檬水,又特地吩咐侍者多挤一些柠檬汁进去。   夜色渐起时,男人果真如期出现在了她身边的高脚椅上,唐芝甚至没有发现他是何时进来的。   “这样下去俞辉堂的身体会吃不消的。”唐芝低声道,“你还是尽早离开他吧,和我定下契约的话,倒是可以借给你一副傀儡假身来固形。”   “喂,你当大爷我是那些圈养的犬鬼吗!”男人压低了声音,身周渐渐布起低气压,他左右环顾了一圈,突然顿悟,“特地来这里蹲我?变态吗你?”   “既然如此,那你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嗯?”男子挑了挑眉毛。   “我只好把你驱散了,尽一个驱魔师应尽的义务。”唐芝以悲天悯人的语气道。   “哼,你尽管来试。昨天是我放水,真想对付我?你还嫩了点!回去再修练几十年吧!”   男子目光凛然,起身欲走,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怒而转身指着唐芝,愤愤道,“差点给忘了,昨天晚上指使老子帮你找那什么迦楼罗,结果呢?那东西他妈根本不是迦楼罗啊!是鬼车!”   唐芝像是刚从外太空神游回来一般,向后仰了仰脖子,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哦”。   她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知道鬼车这种罕见的东西,即便是老一辈的驱魔师也很少有见到过活的鬼车的,它们多半只会出现在老旧的画纸上。   这个神秘的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唐芝尝试着用天眼窥探其真身,却发现凭借自己的修为实在无法看破。她被这家伙给戳中了痛处,顿时泄了气。   男子气得两眼一翻,索性不再和唐芝解释了,掏出烟盒点了烟,独自坐在离唐芝三尺远的地方抽起烟来,片刻过后,男人将烟捻灭,一咬牙,双眼往唐芝脸上一瞪。   “要我答应做你的专职跑腿员,有个条件。”   “你说?”   “不许过问我的过去,私自窥探更不允许。”   “就这个条件吗?我没有查人家户口本的习惯。”唐芝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接道,“对了,我也有个条件,你给我从俞辉堂的身子里出来。”   男子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我又不是寄生灵。”   唐芝的眼镜镜片后方迸射出了杀气。   “因为我就是俞辉堂,俞辉堂就是阿蛮。”男子解释道。   “你精神分裂?”   “你才精神分裂!”男子一摆手,露出了一脸嫌弃的表情,“好了好了,不和你废话。容我回家再斟酌几天,过几日亲自上门和你定那什么卖身契。”   “定契约的流程和领结婚证差不多,是要去灵异事件研究协会锦州分部办理的……话说,你真的是俞辉堂?”唐芝孜孜不倦地追问着。   “你实在不信就算了!”男子转了抓头发,咬牙道。   唐芝向来不怎么喜欢露出夸张的表情,然而此时此刻,任凭俞辉堂再后知后觉,却也能从她那张万年冷漠的脸上读出一点愉悦的味道。 正文 第4章 原来是狐   俞辉堂照例在上午第一节课上打起了瞌睡。唐芝故意试探了他几句,却发现俞辉堂依旧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   按照俞辉堂自己的描述,昨晚他一个人跑去酒吧,不知怎么的就多喝了几杯,稀里糊涂地游荡回家,恍恍惚惚地上了床,一觉睡到天亮,不知为何,今早起床时却发现自己手臂上莫名出现了几道红色的抓痕,浑身上下还有不少淤青。   唐芝面无表情地听他讲述完毕,不发一言,只是推了把眼镜,低头继续做听课笔记去了。   事实上,唐芝昨天为了试探这位御用式神的能力,怂恿他去干掉了前天晚上在观海路上造成事故的那只鬼车。   唐芝习惯于将那个夜晚所见的嚣张的家伙称作阿蛮。阿蛮这只拽的二五八万的式神不负厚望地三两刀解决了那只九头怪鸟,比唐芝以前又是撒豆又是画符的一系列招数直截了当得多了。   雇来个职业屠夫,果然比自己动手要方便许多。唯一让唐芝感到意外的是,她没能想到阿蛮的真身是一只狐狸。   唐芝确实从未想到这是一只狐妖,隐隐约约的,却又觉得俞辉堂并不像是妖。   开学没过几天便是国庆长假,唐芝有几日没见到俞辉堂,然而她却并不挂念。   唐芝躺像猫一样缩在椅子里,翻看着灵研协会的跑腿邮差送来的周报,目光瞥到了报纸中缝那排密密麻麻的小字。   那是一张通缉榜,更准确来说,是面向全国各地的驱魔师的妖气封印榜。榜单上所列出的是分布在全国各地的难以收服的妖魔,若有驱魔师能将这些高阶妖魔铲除,协会便会支付一笔酬金以及若干驱魔师必备的符纸或是桃木等道具作为报酬。   榜单上刚好有一张位于锦城郊外的通缉令。唐芝细看了一眼,发现是清除某个妖魔巢穴的任务。既然是妖魔的栖息地,危险系数自然极高,搞不好就是羊入虎口,很容易把命给赔进去,因此鲜少有人愿意去接这种任务。然而高风险往往意味着高报酬,对于没钱吃饭的穷鬼驱魔师来说算是个不小的诱惑。   唐芝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突然想起来报纸上所描述的这个地方,很像是俞辉堂上次追踪那鬼车所到过的那处山丘。   锦城多山,光是唐芝所处的大学城周围就有三座小山丘,其中一座被本地人唤作青丘的山丘北面建有许多防空洞,而那妖魔的巢穴,就在那座山中的防空洞里。   学校的选址总是靠近坟地,因为地价便宜,唐芝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个传言,那些妖魔的选址眼光似乎和某些爱贪便宜的人类无异。   关乎到山南侧大学城里上万人的性命,唐芝决定去那座山上打探一番。她翻出手机点开通讯录,却在看见“我的狗”那三个字时犹豫了一下。   当手机铃声响起时,俞辉堂正在帮他妈打理毛线。双手被当成支架的某人在犹豫了一阵过后,终于放下毛线走到门外花园里接通了电话。   “喂?”   “今天晚上九点有空吗?”   “请我喝酒吗?不好意思,我爸妈在家呢。”   “你不是很厉害吗?随便用个障眼法骗过你父母,出来干正事要紧。”   “知道了。”俞辉堂颇为不情愿地挂了电话,然后向做贼一样从他母后的视线之外溜出了大门。   唐芝站在山脚下一处石灯笼旁,俞辉堂踩着点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穿着一套浅蓝色运动服,脚蹬帆布鞋,一副饭后出来散步的悠闲模样。   唐芝引燃了一张符纸,将它塞进了石灯笼里。   “这是长明灯,等会儿进入山洞若是迷了方向,就朝着这个火光走。”   “你放心,我眼力比你好很多。”俞辉堂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副稀疏平常的模样。   唐芝无言以对,低头一推眼镜,便转身往山上走去,俞辉堂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自己走在了前面。   “上个月里你来收拾那鬼车的时候难道没有注意到山上的异样吗?”   俞辉堂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顿了片刻,摇了摇头,“完全没有,这些魔物肯定是最近几天之内才入住防空洞的新住户。”   他突然停下脚步嗅了嗅鼻子,又抬起手以食指揉了揉鼻子。   “好浓的香味……”   “我什么都没闻到。”   “是吗……哦,是吸引妖魔的诱饵,人类是闻不到的。”   “这么说来,是有人故意将妖魔引诱到这片山头来的?”   俞辉堂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这股异香就像是某种毒药,闻久了甚至有致幻的效果。倘若能与驱魔师签下契约的话,作为妖族的自己便能分到驱魔师身上的一点灵气,若是有了这股灵气,区区诱饵根本不在话下。唐芝想与他尽早签订契约,也不是没道理的,然而自己却断然回绝了。   他本能地抵触驱魔师,就像是年幼的孩童惧怕陌生人递来的糖果一般。   “什么动静?”唐芝突然问道。   俞辉堂回过头,眯起眼盯着南方天际,突然低喝了一声“趴下!”   唐芝被他不由分说地按倒在了草丛里,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尖锐的鸟鸣声。她从未听见过如此难听的鸟叫,吵得人耳膜生疼。   成千上万的黑色九头鸟蜂拥着钻进了洞穴之中,如此震撼的群鸟归巢的场景,叫人叹为观止。唐芝在地上趴着,见俞辉堂逐渐弓起上身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突然身形一抖,化成了一只身材修长的白狐。   “俞辉堂?阿蛮?”   不管叫哪个名字都无回应,白狐化作一道残影,径直向那洞穴奔去。   那一刻,唐芝心中一片死寂。   大约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洞穴内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长嘶,唐芝没有听过狐狸叫声,却下意识地反应过来,这是那只白狐的叫声。   唐芝站起身来,顾不上拍去泥迹,双手掐诀,一道黑色闪电自三勾玉符纸中窜出,将白狐与其身后那些黑色的残影隔绝开来。   白狐的毛发被染成了血色,它突然一个踉跄,翻滚着跌到了唐芝脚边。唐芝抱起白狐,那白狐化成人形,身上无一处不被血迹浸染,俞辉堂将一只黑色绒布袋子递到了他手里。   “赶紧销毁!这是诱饵……”   唐芝催起真火,将绒布袋烧透了,洞穴中那些九头鸟倾巢而出,黑压压地遮蔽了天空。   “不要呼吸,他们闻得到人气……”   俞辉堂说完便彻底昏了过去,身形化成了一只白色的小狐。   唐芝把白狐抱进怀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三勾玉符纸撷在口中,双指掐诀,无数落雷自天空降下,空气里弥漫着腐臭的气味,以及被电焦了的蛋白质的味道。   数量庞大的鬼车突然开始往同一个方向聚集而去,唐芝一抬眼,发现山顶上似乎站着一个浑身散发金光的人影。 正文 第5章 风暴中心的男人   自己刚才在引雷,这家伙居然胆敢站在山顶上,没有被劈中还真是命大。唐芝暗自替他抹了把汗,却突然瞥见那男子手中挥开一道金光,倏地,刺耳的鸟鸣声突然淡去,下一个瞬间,遮蔽天空的黑影消散地一干二净。   唐芝眨了眨眼睛,还未弄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口袋中传来了一声细微的低鸣声。   宿舍恐怕是进不得了,唐芝抱着白狐奔向医务室,半路上又突然想到万一昏迷中的白狐突然变成人形,那医务室的校医大概会被吓得昏死过去,到时候就只能用法术对其施加暗示,让他帮俞辉堂清理伤口了。   事实证明担心是十分多余的,医务室里压根就没有半点儿人影。唐芝将白狐安置下来,转身去水房里接了一壶热水,待她再度回到医务室时,俞辉堂正在用酒精往自己的伤口上倒去,动作麻溜得跟撒盐腌腊肉似的。   乌黑的血迹随着酒精一道淌了下来,唐芝用热毛巾替他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双目注视着俞辉堂那惨白的薄唇。   “和我立约吧,不然你会死的。”   俞辉堂注视着唐芝的双目,“和你建立主从关系之后,关于我过去的事就会通过梦境传递给你……我才不会让你得逞。”   “你究竟为什么那么在意?”   “死也不给你看!”   俞辉堂突然一扭头,这一用力大约扯到了伤口,他发出了一声嘶喝,样子有些狼狈。   “就你以前那点破事,留着将来和你妈一道回忆童年时光去吧!话说回来,你妈为什么会生下你这么只……”   狐狸精?这三个字好像完全和俞辉堂这纯爷们不搭边。   “废话,我当然不是我父母生的,俞家没有子嗣,我是养子。”   俞辉堂躺在床上,双目注视着天花板,像是转述着别人家的事。唐芝似乎误会了他所说的“关于自己以前的事”,那并不是指自己的童年,不过他本没有要解开误会的打算,于是就这么顺水推舟地将话题接了下去。   “俞家居然愿意将家产传给一个养子?”   “哎,这你就不懂了。”俞辉堂发出了一声轻笑,“算命的说他们抱回家的养子能带来财运,我爸妈信了,也确实发了财,他们待我如亲生子,对我来说是有恩的,财运什么的就当是适当地回报他们罢了,何况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给的半毛钱。”   也只有家住依山傍水的别墅区、骑着上万块钱的自行车、穿着一身旁人压根叫不出牌子的名牌货的这位狐爷爷能说出这种话来了。   俞辉堂,是一只会法术的狐妖,不是什么招财童子之类的善茬。唐芝再一次在内心强调了一遍眼前这人的身份。   “睡一觉吧,如果明天一早你没死,算你命大,我以后再也不和你纠缠。”   “嗯?”俞辉堂一愣,扭头道,“你怎么可以不和我纠缠呢?你以为我现在这样是被谁害的?”   唐芝倒退回床边,视线与俞辉堂对接,她从鼻间发出了一声冷哼,然后毅然扭头扬长而去。   既然对方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随便撩拨一下自己,那他就没有必要自己往这钩子上挂。俞辉堂那吊儿郎欲擒故纵的把戏形同小儿科一般,唐芝早已将这只狐狸精的本性看得一清二楚。原本她还有一些指示俞辉堂无偿跑腿办事的负罪感,然而在看见俞辉堂眼中那抹精光时,除了想抽他一巴掌之外,她的内心已无半点杂念。   距离小长假结束还有三天,俞辉堂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唐芝手里捏着信封,缓步离开了锦城分部协会大楼。信封中装着的是她来到锦城之后第一次完成悬赏获得的酬金,这里面也有俞辉堂的一部分功劳。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好像是雇了个滴滴打妖专员,俞辉堂这个除妖专员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丝毫不费她半点心思,没有比这更让人省心的雇佣关系了。   天空阴暗,阴云密布,大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样子。   俞辉堂背着尼龙布包裹起来的画具,整张脸埋在兜帽里,手里撑着把红色的伞,下山的石板路上泥泞不堪,他的脚步不紧不慢,呼吸声掩藏在细密的雨声中。   溪涧中翻滚着气泡,雾气氤氲,汹涌的溪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枝残叶向下奔流而去。   雨势渐大,他不得不折返回山腰上的一处木屋避雨。   俞辉堂掏出手机,山里没有信号,有一条上午九点他母亲发来的短信,说是自己要和父亲去一趟意大利那不勒斯湾的庄园,未来几周不在家。这几个月刚好葡萄上市的季节,俞伟业的每一处酒店和俱乐部里供应的都是来自意大利庄园中自酿的葡萄酒,因此每到这个时节,他的父母总是很忙碌,几乎见不到人影。   俞辉堂坐在地上打开手电筒,将包里翻出的画笔和颜料一一检查过来,不少颜料进了水,没法再用了,他用纸巾将还能用的颜料管包好,重新塞回包里,又翻出一块抹布将每一支画笔擦干。   天气的变化是往往是无法预料的,早间新闻中提到国庆期间可能有强台风登陆,然而锦城多山,老人们常说锦城得山神庇佑,台风到了此处便要绕道走,因此百年来几乎没有台风对锦城造成过实质性的破坏。俞辉堂也没有把这次台风预警当回事,何况现在已经入了秋,入秋的台风就像没了牙的老虎,不会厉害到哪里去。   天不遂人意,俞辉堂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山里。   尽管是白天,然而阴雨天的深山里已经形同黑夜。屋外风声大作,本就不堪一击的木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俞辉堂坐在屋内唯一一处不漏水的柴堆旁,等待着这场暴雨过去。然而天公却像是有抑制不住的狂怒一般,迟迟不肯将脾气敛去,暴雨一直持续到深夜。   反正父母不在家,到没有人担心他夜不归宿。俞辉堂微微皱眉,右手从肋骨上移开,翻开手掌,看见了一丝血迹。   伤口浸了水,纱布上被染红了大片,蚂蚁钻心般的疼痛感隐隐发作。他一咬牙,扯去纱布,手掌中升起一团火焰,将那火舌逐渐移向伤口开裂处。   俞辉堂的脑袋完全被痛感蒙蔽,他甚至没能注意到向木屋靠近的那些危险份子。 正文 第6章 契约与战斗   乌鸦的叫声刺激了俞辉堂的神经,他回过神来,当即将手中火球捻灭,十指爪牙化作利刃探出。   血腥味引来了不该来的东西,俞辉堂意识到自己大意了,屋外那些散发出黑气的无形之物乃是来自幽冥深处的魔物,这些魔与妖不同,妖有形体,因而容易捕捉,然而魔却存在于无形之中,是比妖更难缠的存在。他们通常生活在厚土深处,与生活在地面上的妖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招来这些棘手的东西。   一股粗暴的力量将大门推开,残破不堪的木屋彻底倾塌,俞辉堂站在废墟中,双目散发出幽幽寒光。   “上仙,别来无恙。”某个浑厚苍老的声音说道。   回答他的是一段冗长的沉默,良久,俞辉堂吊起眼睛缓缓开口。   “你谁啊?”   黑云遮去了天幕,光线四下逃窜,转瞬便消失地无影无踪,黑雾中的人影渐渐现形。准确来说,那是一团人形的黑影,披着由雾气团聚而成的黑袍。   黑影发出了奇怪而扭曲的笑声。不像是在笑,更像是哀嚎的风声,或者女人的低声哭泣声。然而俞辉堂却相信他是在笑,颤动着肩膀发笑。   “又见面了。”   如女人哭泣声般幽怨的声音久久徘徊在俞辉堂的耳边,忽远忽近。   俞辉堂没有接话,脚下的碎砾仿佛变成了泥潭一般拖拽着他的双腿,让他迈不开脚步。空气近乎凝滞,无法呼吸,透不过气。   似曾相识地场景,似曾相识的声音。俞辉堂断定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黑影,然而脑海里却并不存在有关的记忆。   血色的月亮,像是黑泥一样从漆黑的天空中倾倒下来的浑浊之物,漆黑的火焰,凝固的血迹……   腹中开始隐隐作痛。俞辉堂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脑袋里那挥之不去的低吟声,像锥子一般敲打着他的脑海深处沉睡的记忆。   自己确实见过这团黑影。不是在过去,也不是在未来。宛如时空的夹缝一般,黑影出现在了一片虚无之中,以另外一种形态。   黑影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我是来讨回那件宝器的。”   “宝器?”   俞辉堂感觉自己的理解能力仿佛在见到黑影的那个瞬间退化到了人类未开化前,他能够听见黑影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完全听不懂他话语中的意思。   黑影似乎失去了谈话的耐心,黑雾袍子中涌起了一团漆黑的、宛若触手一样的东西,在俞辉堂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那触手化作利鞭将他击飞了出去。   俞辉堂翻滚了几圈,撞到树干上,那黑影紧随而来,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庄周晷就由我收回了。”黑影说道。   俞辉堂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刺痛,然而颈部却被人牢牢钳制着,大脑缺氧使得痛感变得微弱,即便如此,他仍旧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人拦腰截断了,那痛楚是如此明晰。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冷汗顺着额头滑落了下来,抽筋削骨般的疼痛感折磨着他的神经。   那黑影从他身体中取出了一轮散发着白色光芒的圆盘。   树林深处,漆黑的影子无声地游走着。   黑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闪身跃到了半空,一声狂啸响起,树叶开始颤抖,自树林间升起的气浪将俞辉堂掀翻在了地上。   呼啸的狂风中,一条散发着金光的黑龙突然跃向半空,朝着那团黑影飞去。黑影抬手挡下气浪,一道亮色弧线在半空中划开,宛如湖面波纹般扩散。黑龙不避不闪,尾巴扫开弧光,利爪探向那黑影。黑影抖开雾气凝聚而成的袍子,身形突然从半空中消失。黑龙向漆黑的天幕深处发出一声咆哮,身上金光骤然一闪,发出刺眼强光。   俞辉堂下意识抬手挡去视线。黑龙的狂啸声久久回荡,震得人鼓膜生疼,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不久便昏睡了过去。待重新睁开眼时,天空中却早已空无一物,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黑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万里无云的天空,一轮新月挂在树梢上,某个身影独自站定在月下,肃穆得犹如一棵古松。   “大雨天的,自己一个人跑到山上来……采蘑菇吗?”   “唐芝……”俞辉堂从喉间发出了几个生涩的音节,他没能听见唐芝的后半段话。   待醒来时,俞辉堂发现自己在不知何处的一间破旧屋子里。   静谧的夜晚,灰暗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光线,屋外细雨淅沥。   俞辉堂从梦靥中惊起,腹部一用力,纱布上一片殷红,额头上的冷汗滑落,背后传来一阵冰凉的冷风。   他弓身爬到门边,将移门关严实,然后拿起放在床铺边的干净衣物套在身上,正欲站起身时,眼角突然瞥到了倚靠在角落处闭目养神的年轻女子。   那张睡颜略显稚嫩,鼻尖上沁出汗珠,双颊微微泛红,即便在睡梦中,双眉也依旧微皱。   俞辉堂抬起手,用食指轻轻地碰了碰唐芝的鼻尖,不料对方忽然睁开了双眼。   俞辉堂立马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我梦见了一些画面,关于过去的……”唐芝的语气十分平静,紧接着眼神一凛,“你刚才在窥探我的梦境?”   “对不起,我这就走了。”俞辉堂微微低头,起身准备离开。   “为什么不愿意成为式神呢?有机会修炼得道,总比做妖来得强吧?”   “没有为什么,其实我也搞不明白。”俞辉堂的语气里带着沧桑的意味。   他回过头与唐芝四目相对,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好吧,既然你都求我求到这个份上了,我就勉强答应你,和你缔结契约。”   唐芝微怔了一下。   “我俞辉堂,在此正式宣布,成为您的式神,倾尽所有,追随你,侍奉您,效忠于您。”   俞辉堂的琥珀色瞳孔之中渐渐燃起光芒,像是燃烧着火苗。   唐芝憋笑道,“你不用太一本正经的,我其实也是个初次下山的新手。”   “没关系,有我在。”俞辉堂抬起头,神色坚定,“我会成为你手下最强的式神。”   “那是肯定的,因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可以使唤的差役。”   “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其他的……”俞辉堂低声应道。   “以后再说吧。”唐芝按住了俞辉堂的肩膀,将他按回了床铺上,“你现在需要休息。”   “我感觉好多了。”俞辉堂抬眼注视着唐芝的双目。   “真的?你可不要逞强,我会当真的。”   “呃,其实我感觉不是很好,身体好像被掏空……”俞辉堂以手掌抵着额头说道。   唐芝感到无语。   “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受伤的?”   “唔……嗯?”俞辉堂语调一变,撇过头望向唐芝,“那条黑龙难道不是你请来的吗?”   “什么黑龙?我是接到协会的通知,本打算去驱魔的,魔没有看到,没想到却顺手救下了一只妖。”   这回轮到俞辉堂无语了。   在正式缔结契约之后,驱魔师与式神之间便产生了一根联系彼此的因果线,通过线的联结,俞辉堂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恢复能力增强了不少,就算没有现代化医疗设施,自己的身体也能得到修补。   不过他还是没能逃脱被医院的漂亮护士姐姐摁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的命运。 正文 第7章 领证领证   诚如唐芝所说,灵异事件研究协会办理业务的程序如同民事局领证。灵验协会锦城分部的办公大楼看上去就像一幢普通的写字大楼,极具现代化气息。   俞辉堂眯起眼打量着排在自己前面的一对情侣,准确来说是主从,正吵闹着说要办理契约终止手续。   原来还能分手离婚的,俞辉堂暗自在心里记下一笔。   “你说说看,你这个死鬼,你不跟我还能去哪儿?回你的阴曹地府吗?”这驱魔师的嘴听起来有够毒辣。   她身边那脸色惨白形同吊死鬼一般的式神道,“回去就回去!”   受理业务的眼镜小妹苦口婆心地劝说那对主从和好,颇有戏园子门口大树下乘凉的大妈们的那种“劝和不劝离”的敬业与八婆精神。   从上午九点窗口开始受理业务,到俞辉堂与唐芝二人排至窗前,足足过了两个半小时,其中大约有五十分钟,整个大厅里的众人都在聆听那对主从互相数落对方。   俞辉堂用那五十分钟的时间思考了一下自己的余生,决定将自己的命数赌在唐芝身上,赌在民事局……不、灵研协会的离婚受理业务上。   “这位驱魔师先生,您贵姓?先前怎么没在协会大楼里见过您?”   “呃……”俞辉堂尴尬地低头摸了摸鼻尖,扭头去看自己身后的唐芝。   “我是御主,他是我的式神。”   唐芝掏出了一张黑色封皮的证件。   受理业务的那眼镜小妹眼神突然一凛。   “哦哦哦……”她发出了公鸡打鸣一般的声音,“凌道然、凌先生的亲传弟子,久仰您师父老人家大名!”   眼镜小妹没想到那位名震海内外阴阳两界的老古董膝下竟然还有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徒弟。   听那语气,俞辉堂总觉得这位眼镜小妹好像在巴结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那妹子又看了一眼站在唐芝身后的俞辉堂,将他从头打量到了尾,那架势恨不得在他身上安个追踪定位装置。   “这么有人味的式神,第一次见到,呵呵……”   “人模狗样的,对吧?”唐芝推了把眼镜,语气波澜不惊。   “超帅的!像男模!”那办业务的妹子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附和着。   俞辉堂忍着一口怒气没发作,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以一副看透众生的眼神打量着唐芝的背影,斟酌着要不要趁这会儿掉头就跑,跑得远远的。   唐芝回头扫了一下眼神近乎死透的俞辉堂,心知俞辉堂很可能没耐心继续再待下去了。   “登记表上必须写明式神的名字和户籍地,你从哪里来的?妖都的那个魔窟么?”业务员问道。   “我家住锦城青茗湾小区201幢。”俞辉堂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就这么写吧。”唐芝回头向那妹子说道。   “我记得这好像是个高档住宅区!”妹子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还有什么表要填?拿来我写!”俞辉堂凑上去,从唐芝手里夺过纸和笔。   “啧,这什么玩意儿?是否有过式神工作经历?前任御主的名字?契约终止的原因?”俞辉堂一甩笔,皱眉道,“太麻烦了,不写了,走。”   业务小妹显然是被吓到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偷偷向唐芝发去求救信号。   “那好吧,下次有机会再来。”唐芝颇为淡定地朝那业务小妹点头致意,“麻烦你了,今天的事记得保密。”   “不麻烦……”那妹子缓过神来,硬挤出职业性微笑,目送着两人一道离开大厅,然后长舒了口气。   她将摆在柜台上的登记表收了回来,在看到俞辉堂这三个字时突然愣了一下。   俞……俞家的?那个颇有名气的锦城富商俞伟业的儿子?业务员小妹差点没从椅子上滚到地下去。   唐芝本能地察觉到俞辉堂有些情绪异样,这只大型犬科动物一言不发地走出写字楼,径直扭头朝胡同里走去。唐芝也不提醒他走错了方向,片刻之后,炸毛的大狗又气呼呼地从巷子那头跑回来了。   “怎么不早说?那边是死胡同!”俞辉堂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   “你无缘无故生气做什么?那登记业务办不了就算了,既然和你说好了不提及你的过去……”   俞辉堂摆了摆手,打断了唐芝的后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烟,低头跟在唐芝后面走着。   “我没生气,只是想起了一点烦心事。”   “哦……”   唐芝漫不经心地应着,她注意到了俞辉堂说话时那股莫名悲伤的情绪。   两人从胡同里拐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如血,雁鸣声啼破红霞,俞辉堂的鼻尖上落下绯红色的晚霞,左眼中金光流动,右眼中却是暗沉沉的灰褐色。   “喝一杯吗?”唐芝问道。   俞辉堂打开手机扫了一眼屏幕,“都这个点了,你爸妈不盼着你回去吃饭吗?我也要回家了。”   “我没有双亲。”唐芝接道。   俞辉堂愣了一下,随即欠了欠身子,低头表示歉意,态度柔和地让人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唐芝纳闷了,“你到底是俞辉堂还是那只狐狸?”   “人又如何,妖又怎样?”俞辉堂凑近了几分,声音低沉下去,“我是妖的话你就嫌弃了?”   唐芝后退了半步,避开他的视线。她决定以后再也不和精神分裂症患者纠缠太多关于人格的问题。   “你晚上住哪儿?”俞辉堂突然问道。   “宿舍,暂时住那儿。”   “哦,那我让宿管阿姨给你留门。”俞辉堂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家伙骨子里果然还是带着一股狐妖的顽劣性,唐芝的脸色渐渐暗了下去,她扭头匆匆往地铁站方向走去。   唐芝在地铁站旁边的咖啡店点了一杯不加糖和奶精的卡布奇诺,中途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待她重新回到座位时,却发现服务员不知何时收走了她的咖啡,自己原本落座的位置上坐了一个边翻看杂志边打电话的年轻男人。   “到底怎么回事?我去了你说的那个地方,连根鸟毛都没看见!有人比我们先到,动手杀了那东西!”   那男子翻开杂志的动作显得有些急躁,语气之中也透着一股烦躁感。   唐芝赫然发现那人正是自己的班长薛琛。   “太麻烦了,老子不干,你自己叫人去……我知道了,这笔账你可得给我记着!”薛琛挂断电话,一拐眼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转校生唐芝。   “哟,真巧,坐下来一起喝杯咖啡么?”   唐芝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的毛线正在拼命地打着死结,她推了把眼镜,迟疑着点了点头。   唐芝坐到薛琛对面,又点了一杯不要糖和奶精的卡布奇诺。服务员认出了这是刚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女生,一脸不明所以地将咖啡递上来,唐芝黑着脸接过了咖啡,一拐眼瞥见了认真读杂志的薛琛。   她突然冒出了某个奇怪的念头。 正文 第8章 咖啡与豆浆   对于长时间在稀奇古怪什么人都有的灵研协会跑腿的唐芝来说,薛琛只能算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物,唯一让她感到惊奇的是,薛琛的功德很厚,几乎不用开天眼便能瞧见薛琛身上散发出的功德光芒。以行界的眼光来看,薛琛是能够逢凶化吉之人,然而具体如何,便要待看过八字之后才能再作推敲了。   “看什么呢?给我面相呢?”薛琛笑道。   唐芝迅速把脸撇了过去,薛琛这一笑起码能让人折寿十年。   “雷神”这个绰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的,唐芝如梦初醒。但她仍旧想不通,堂堂薛长子为何沦落到晚餐只点一杯咖啡和一份三明治的份。   不论薛建国如何作风清廉,以他的身价地位,要养两个儿子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唐芝稍作思考,便得出了一个结论:薛琛和他父亲薛建国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   其实这件事锦城之中多少有些风声,只是初来乍到的唐芝不知道罢了。   在薛琛的印象里,唐芝一直是一个有点心性淡漠、又很没存在感,且不懂得讨人喜的乡下土包子,然而土包子也有土包子的存在理由,这样纯天然无公害的乡下女孩在锦城这种灯红酒绿的大都会实属罕见。   唐芝装弱的本事确实要比她驱邪的本事更胜一筹,遇强则弱是她的拿手本事,但凡是和她打过交道的人,十个里面有九个会因唐芝那浑然天成的演技而吃亏。   纯天然无污染的四眼小土包推了把眼镜,低头喝了一小口咖啡,身形突然僵滞了一下。   她从未喝过如此难喝的饮料。   “能问个问题吗?”薛琛礼貌性地朝唐芝微微一笑。   唐芝抬起眼,讷讷地点头。   “为什么不加点儿方糖或者奶精?莫非你是忠于原味派的?”   唐芝有些不明所以,便对薛琛眨了眨眼睛。   空气里带着些许尴尬气息,片刻后,薛琛突然打了个响指,仰靠在椅背上,对唐芝露出邪魅一笑。   “加糖或者加奶是免费的,可以自取。”   唐芝那一口滚烫的苦咖啡呛在喉间,差点喷到薛琛的脸上。   尽管回校的路线一致,薛琛却像是怀揣着亿元巨款一般,出了咖啡店便脚步匆匆往地铁站入口走去,很快便没入了人堆之中。   唐芝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对于乘坐现代化交通工具更是一窍不通,坐地铁时险些坐错方向,好不容易才摸到了回校的路,正担忧着自己会不会被锁在大门外,却愕然发现今天宿舍推迟关门。   到了晚上熄灯时分,唐芝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俞辉堂临走时的最后那句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会儿宿舍楼大门该上锁了吧?唐芝翻了个身,床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她摸到枕头下的眼镜,戴上之后发现来电显示是俞辉堂的号码。   那个连过马路都是横着走的煞星居然会在半夜三更给自己打电话?唐芝一脸茫然地摁下通话键。   “是唐芝吗?”   “嗯……”   “你没睡吧?”   “没有,你有事吗?”   唐芝觉得俞辉堂的语气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哪里怪异。   “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断断续续的,像在脑内放映剧场一样……好奇怪啊,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怎么了?”   唐芝的脑袋一下子空了,这个语气软萌的汉子究竟是谁?   她想象了一下俞辉堂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家柔软舒适地大床上,一手抱着抱枕,一手举着电话的模样,对了,身后说不定还有一条翘得老高的狐狸尾巴……片刻之后,唐芝将这个形象从脑海内叉了出去。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漆黑一片的宿舍内,唐芝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因为我好像在梦境里看见了你,醒来之后翻了翻手机,无意之中发现我通讯录里有你的号码,可我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你交换过电话号码。”   那电话号码自然是白天的时候在前往灵研协会的路上交换的,但唐芝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俞辉堂解释,难道要告诉他,你在梦境里所看见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你自己经历过的事么?   “哎,我问你,契约是什么意思?梦境里那个我好像和你一起去了一个类似民事局的地方,那里是干嘛的?”   唐芝听见了一阵翻动的声音,俞辉堂大约在床上翻了个身,隐隐约约的,她还听见了一声猫叫。   “大概是你在做春梦吧。”唐芝压低了声音回复道。   这算是怎么回事?深夜煲电话粥?侃一些奇怪的暧昧向话题?唐芝现在反倒有些怀念那个脾气毛躁、话少又干脆利落的狐妖。   俞辉堂现在的状态也许更像一只撩人的狐狸精,她有点摸不清俞辉堂的套路。   “唔……稍等,我去喂个猫。”俞辉堂的声音里带着低微的鼻息。   趁着俞辉堂放下手机去喂猫的空档,唐芝迅速挂断了电话。   再见吧小妖精!   翌日清晨。   一辆自行车停在了唐芝的身边,俞辉堂将纸袋递了上来,又接了一句“当心烫”。   朝阳斜晖将他的发梢染成了淡淡的金色,街边的风景在每一个上学的清晨里都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只有俞辉堂一副送个早餐却像是查水表一般的嘴脸。   唐芝本以为俞辉堂又要重演失忆的戏码,以此来回避前日里双方已经定下契约的事实,然而在她抬眼时却发现俞辉堂的眼神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   “为什么挂我电话?”俞辉堂一脸怒容,犹如索命鬼一般喝问道。   唐芝如梦初醒,回道,“什么?原来你这个精分对自己干的那些事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啊?”   俞辉堂的话滑到嘴边却突然噎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唐芝。   唐芝杀了个措手不及,心里顿时得意坏了,她看着俞辉堂一咬牙踏上山地车消失在了马路尽头。   唐芝打开纸袋,里面有个煮熟的鸡蛋,一份芝士培根三明治,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豆浆。   她拎着纸袋呆立在原地,又看了眼空荡荡的街道,直叹此僚套路太深,令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正文 第9章 帝都来的小哥   唐芝与俞辉堂的课程表不尽相同,除了每周一固定的由班长薛琛主持的早间班会以外,她很少能在同一个教授的课堂上见到俞辉堂。   由于是插班生,为了赶上同专业学生的学习进程,唐芝有许多课程需要补进。课多了,便自然无暇顾及俞辉堂的去处。偶尔在换教室的间隙于走廊上碰面,两人也只是互相点头示意,不做其他多余的互动。   只是有时候,唐芝会在自己惯坐的课桌桌肚里见发现一些突然冒出来的曲奇饼干、或是焦糖布丁之类的小零食,就像是雨后的春笋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她在这个校园里向来独来独往,住的也是单间宿舍。能知道她常坐的座位又会给她带这些小零食的除了俞辉堂以外别无他人。唐芝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俞辉堂就像是在和她玩童话故事里的躲猫猫游戏。   傍晚时分,唐芝捧着一堆借阅资料从图书馆出来,迎面撞上了一个与校园风景格格不入的汉子。   这人穿着一身深红色唐装,脚蹬帝都帆布鞋。寸板头,后脑勺扎着一束小麻花辫,脸上戴着一副黑色墨镜,手腕上绕着一串佛珠。这造型实在是像极了从香港武打片中走出来的某派系拳法大师。   由于看不见对方的视线,唐芝只能从对方的脸部表情中判断出此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并且十有八九是来讨债或者催命的。   “你是?”   “灵研协会帝都总部驱魔师,吕宗彦。”来人摘下墨镜,语气软了下来,“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故意要吓小孩的,我只是想吓吓你们学校的保安。”   这个叫吕宗彦的驱魔师长得有几分硬派武打小生的味道,并且出人意料的,墨镜后面是一张十分年轻的脸。   “吓小孩?”唐芝心里乐了,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你好像误会了,大学生的身份只是为了行动方便,我可能比你大。”   “哎哟!我说唐师姐!您是行里前辈,您说了算,可咱俩是同一宗师门下啊,给我点面子嘛师姐!”这一声声的师姐叫得好不亲热,然而紧接着吕宗彦话锋一转,左右环顾了一圈,声音低了几分,“这里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原来是老爷子新收的小徒弟,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唐芝没有细想,微微一笑,便跟着吕宗彦一道拐进了一扇门。   俞辉堂与薛琛一道从篮球场出来,视线里突然捕捉到唐芝同一个穿着打扮怪异的陌生男子一道进了校园影城的大门。他倒退两步再次确认了一遍,唐芝与那穿唐装的男子确实进了电影院,而不是什么中医针灸推拿或者武术馆之类的地方。   警报声骤然在他的脑海内拉响。他将篮球丢给薛琛,二话没说抬脚冲进了电影院,循着唐芝的气息,径直穿过影院大堂,往后门处的紧急通道走去。   走廊内的对话声渐渐清晰起来,俞辉堂在转角处停下了脚步,贴着墙砖站定了身姿。   “庄周晷?协会要这个东西作甚?”   唐芝的声音并不高,但俞辉堂的听力还算不错,他能听到常人无法听见的声音。   “根据上面颁布的最新条例,所有宝器都不允许私人持有,必须上交给协会统一保管,庄周晷这东西非同一般,是协会这几年里重点寻找的对象。前几年里上面就开始怀疑这东西在锦城,最近发现居然在一只狐妖身上,因此才派唐师姐您来调查一番,若确认无误,可以在适当的时机用必要的手段收回宝器。”   这一回说话的是俞辉堂并不怎么熟悉的声音,俞辉堂按捺住了想要上去一问究竟的冲动,继续聆听了下去。   “怎么不早说……”唐芝发出了一声沉吟。   “那狐妖为何持有庄周晷,据有此物又是为何居心,也劳烦师姐调查清楚,切不可让他用此物造孽。”那男声接着道。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好像师父他老人家的语气……”   “呃,这就是凌师父的原话。”   “恐怕有点麻烦,他已经和我结为主从了。”   “什么?”男子语气讶然,“好吧……若是式神的话,也好控制一点。哎?唐师姐,你好像话里有话的样子?”   “没什么……辛苦你特地跑一趟。你晚上住哪里?”   “住外面旅馆,师姐放心,协会管报销的。”   “哦,那走好不送。”   “啊?师姐你……不请我吃顿饭吗?”   “工作党还想敲诈大学生的生活费么?没让你请客算是便宜你了,走好。”   对话结束了,脚步声渐渐近了,俞辉堂迅速抽身退出走廊,快步离开了大厅。影院内众人嬉笑着的、喧闹着的光景在他身后渐渐远去,夕阳下某个身影被无限拉长。   口头承诺,一纸契书,终究抵不过人心叵测。   得亏老子还以为是自己先撩上的,没想到却是咬到了对方的饵。俞辉堂一咬牙,一脚将路边的易拉罐踹飞了出去。   他突然有些厌恶完全被蒙在鼓里的自己,厌恶身为妖却还想与驱魔师结伴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像是陷进了蛛网中的俘虏,越挣扎却越喘不上气。   晚上九点,唐芝像往常一样走进观海路茶餐厅,坐在面朝落地窗的高脚椅上,服务员小哥将她的柠檬水端了上来,却并未转身离去。唐芝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看向那服务员,见对方神情微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唐芝脑袋上冒出了一串问号。   那服务员小哥道,“这位姐姐,你要真喜欢我们这家店的话,不如来打工吧?要是所有顾客都像你这样消费的话,我们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呀。”   空气有些凝滞,那一瞬间唐芝几乎想在地上凿个洞钻进去。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对服务员小哥示以暖化坚冰的微笑。   “你说得对,我会考虑的。”   内心的某道城墙正在逐渐崩塌,唐芝如坐针毡,心中焦虑,她片刻也待不下去了。   俞辉堂,你为何迟迟不来?   观海路十字街口的参天榕树下,俞辉堂熄灭了手中的烟,双目望向了苍穹深处。他在街道上徘徊了十余回,最终转身离开了十字街口。   落地窗后那双茫然注视着街灯的眸子令他无法再多伫立一秒,黑夜像是索命鬼一般驱赶着他快步前进,他生怕自己在转头时便会被夜色吞噬,他更无法直视唐芝的双目与脸颊。 正文 第10章 锦城九街   锦城九街位于青丘山脚下,这里与新都的CBD区有一些距离,早在新都建立起来之前,九街便已经伫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昔日的繁华区如今已成为跟不上时代步伐的老旧住宅区,九街内住着的大多是不愿搬迁的花甲老人与外来务工的社会底层人士。   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响起,俞辉堂还未开口,幽暗的屋舍突然传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   “今日打烊,不修家电。”   “我不是来修东西的。”   柜台上的电视机后面探出了一颗谢了顶的脑袋,眉须花白的老人家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原来是你啊……小狐狸,几个月没见你来了。”   “借你家天井里的水缸一用。”   俞辉堂轻车熟路地绕过柜台,掀开珠帘,径直走进后院。   尽管院外艳阳高照,阳光却偏偏在此处失去了势头,庭院一角的香樟树长得正旺盛,院内正中央的假山石上挂着两只鸟笼,西侧墙角下一缸荷花开得娇娜多姿,微风轻浮,水下一金一黑两条鲤鱼纹丝不动。   俞辉堂拨开荷叶,食指往水中一点,那两条鲤鱼突然互相追逐起来,连成了一个鱼咬尾式的圆环。   “不要玩了,你要找的东西在这里。”   俞辉堂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年轻女子,黑发如瀑布般垂落在双肩上,一双漆黑如玉的眸子,嘴角带着笑意,女孩手中提着一把小提琴,她用琴弓指了指身侧的陶瓷水缸。   俞辉堂走近几步低头扫了一眼,乌黑如墨般的水面上倒映出了头顶那颗黄豆大小的太阳,却没有映出他的脸,俞辉堂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你一定在轮回路上丢失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某样重要的东西。”身旁的女孩说道,“这忘川水可以照出前世的模样。”   “来过几次都一样。”俞辉堂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失落之意。   “你想知道些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   “庄周晷是什么?”   “庄周晷?不问苍生问鬼神,这可真是难倒我了。”女孩柔声应道,“这是属于三千后土下的魔界之物,不可言说。”   “果然是魔界的东西么……”俞辉堂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双眉微微蹙起。   “小狐狸,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女孩笑着问道,语气里不失温柔之意。   俞辉堂突然发现这个女孩笑起来很像一个人,定神一瞧,他发现眼前这人不论是眼角还是唇形都很像唐芝。但细看时,却又并不是那么像。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顾鸾生,我比你年长,你该叫我一声姐姐。”   “鸾生姐姐。”俞辉堂点头笑了笑。   这姑娘长得漂亮,心地也好,叫一声姐姐算是占了便宜,不吃亏。   他突然发现这个女孩双目没有焦距,似乎是个瞎子。   “你还没有回答我前面的问题。”   “啊……”俞辉堂摸了摸脑袋,撇过头打量着假山上那对在金缕笼中打盹的雀儿,斟酌着说辞,片刻后回头道,“是我的那位御主,最近正好在调查一件案子,牵涉到了这件宝器,便让我来问一问庄周晷的下落。”   “找庄周晷?照忘川水?”女孩歪了歪头,作困惑状,“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呃,没有,我刚才……只是顺路照一下镜子整理发型。”俞辉堂随口诌道。   那女孩看不见东西,自然无法察觉他此刻闪烁的眼神。   女孩突然朝俞辉堂伸出了手,“把手给我。”   俞辉堂将自己的右手递过去,女孩用琴弓在他手掌中写了几个字。   “刚才扶乩问庄周晷下落时得到了这个地名,你不妨去看看,注意安全,小狐狸。”女孩对他露出笑容。   “我知道了,多谢姑……鸾生姐姐。”   俞辉堂道过谢,转身离开了天井。那姑娘站定在原地,像是在目送着他离开一般纹丝不动。   角津口,那是距离锦城不远处的一处港口城市,翻过青丘山往北走,大约五十分钟的车程便能抵达。那天晚上在青丘山里遇到的黑影现在莫非正隐藏在角津口么?俞辉堂掀开珠帘,维修店的老头子依旧在埋头给电视机接线。   小提琴的声音从天井里传了过来,和老头子桌上收音机中放的戏曲重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段奇妙的二重奏。   “先别走,老头子眼睛不行了,帮忙接个线。”   俞辉堂刚走到门口,又折返回去替看店的老爷子将电线接上。   唐芝站在树荫下,望着俞辉堂从街巷中出来,双目掠到了榕树下,正好与自己的视线对接。唐芝不避不让,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   俞辉堂的双腿像是上了发条一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唐芝身边,气呼呼地瞪了一眼。   “你跟踪我?”   “我在等你,灵研协会锦城分部刚才派给我一项任务。”   “关我什么事?不去。”   “前几日和我缔结契约的时候,你不是说……”   俞辉堂突然扭头瞥了一眼,眼神极为刺骨,那一刹那,唐芝从他的瞳孔中读到了卯起的杀意。   “唐大小姐,我认真地问你一句,你真把我当你的式神么?”俞辉堂压低了声音,抬起手撑在树干上堵住了唐芝的去路。   唐芝推了把眼镜,视线瞥向别处,耳边传来了俞辉堂清晰而带有危险信号的喘息声。   俞辉堂突然出拳砸在树干上,“说话啊!”   唐芝朝着俞辉堂胸口捶了一拳,力度不算很大,排斥的意味却是很明显。   “你吃错药了?”   没有回应,俞辉堂盯着唐芝,双拳渐渐握拢,十指关节泛白。   “你有没有把我当人看?在你眼里我是只妖对不对?”   “你到底想干嘛?”   唐芝觉得莫名其妙,俞辉堂活得比她更像个21世纪正常人类,过着神仙般逍遥自在无比惬意的舒服日子,除非他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否则没人会想到这是一只妖。   俞辉堂顶多算一只新世纪的进步青年狐妖。   “行,我知道让你说谎很难,我不勉强你。反正还没去登记,咱们散伙!现在就散伙!”俞辉堂怒不可遏地说道。   某个骑着四轮儿童车的孩童在俞辉堂身边停了下来,抬起眼打量着一脸悲愤的高大男子,视线里泛着天真无邪的神色。   小男孩一扭头,朝着商铺门口剥毛豆的一中年妇女道,“妈妈快看,有人吵架了!”   “别看,当心狐狸把你叼走。”剥毛豆的妇女连眼皮都没抬。   “俞辉堂,这里不是普通的电器街,你要是在这里发作的话,我保不了你。”唐芝瞥了一眼那孩童,语气依旧是一贯的平静,“把脾气收一收,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不好,再见,后会无期。”   不及唐芝回应,俞辉堂的身影突然化作一道白光,一只身形轻盈的白狐在粉墙黛瓦上迅速游走,很快便消失在了唐芝的视线里。   唐芝整个人在风中凌乱了,那孩童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咬着棒棒糖,骑着他的四轮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