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静雪血源   穹保雪山脚下,庞大的军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踏着坚硬的冻土迅速地撤离,训练有素的队伍没有一丝多余的人声,马蹄声如闷雷回荡在空旷的雪原上。短短几分钟,数千人的军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又归于平静。   “哗”,雪道旁的厚雪堆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满是血痕的手臂。一抹纤瘦的人影从雪堆中跳了出来,隐约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   此时,漆黑的天空中破出了一抹微弱的曙光。   每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在穹保雪山上的时候,那从山顶一直漫延至半山腰的终年不化的冰雪便会泛出奇异的银光,点点光芒如星辰般耀眼,传说中,那是吉祥的天母洒向人间的祝福。   然而,这一刻映入山脚下那双饱含惊恐和悲痛的清亮黑眸中的却是一片骇人的血红光芒。   望着那片由无数族人的鲜血染红的冰雪,少年的眼睛如被烈火灼痛般猛地闭合。   他闭着眼,却清晰地看见一个个在屠刀下倒下的族人的脸,那里有他的父母,有他的兄弟姐妹……他们守护着那片神圣之地,挣扎着,拼死顽抗,最终尸骨如山,血流成河。鲜红的血将千年不化的冰雪都浸透,神圣吉祥的静雪之地一夜之间变成了死亡之地。   “我会回来的……”少年喃喃自语,倏地睁开了眼睛。原本清亮的黑眸在眨眼间已变得血红,目光怨毒狠戾,那里已没有了恐惧,没有悲伤……只剩下火一样熊熊燃烧的仇恨。   “我会回来的……”猛然抬头,少年仰天长啸,声嘶力竭,震荡天地。   “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   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血红的光芒,少年断然转身,没入了茫茫雪原。   苏毗城郊外的达瓦河畔,一人高的枯黄芦苇织成了天然的帷帐将那条清澈的碧水掩藏其中。苍鹰在灰白的天空盘旋,抖动着巨大的翅膀来回逡巡,警惕地注视着大地上的每一丝动静。   一阵冷冽的北风掠过,卷起了河面细细的水花,河畔层层枯黄的芦苇叶如潮水般“沙沙”地起伏荡漾开去。   满目的苍黄之中,忽然闯入了一抹鲜艳的红色。沉静的河流,荒凉的河畔,那抹红色犹如陡然盛放的一株曼珠沙华——传说中开在冥界忘川彼岸,由亡灵前生的种种记忆化作的血一样绚烂鲜红的花。   拖着受伤的身体一路奔逃了三天三夜的少年,虚脱地倒在了厚厚的芦苇丛中。恍惚间,那朵艳丽诡秘的红色花朵缓缓飘到了他面前,那样绚烂耀眼的红令他睁不开眼。他要死了么,所以曼珠沙华来引渡他的灵魂了?   就这样死了么?疲惫孤独的少年挣扎着……就这样死了吧,就这样死了也好……意识渐渐模糊,满心荒凉痛苦的少年缓缓闭上了眼睛。   “哥哥。”一支粉嫩的小手怯怯地拉住了他冰凉的手,柔柔的稚嫩嗓音轻轻地在他耳畔传来。   谁?是谁?少年在意识混沌中不安地扭动着。   蓦地,一片骇人的血红雪坡浮现,那些死去的族人的脸一一从红雪中凸现出来,每张脸都在悲愤绝望地呐喊,扭曲着无限扩展……惊天动地的哀号如狂风袭卷而来,无数双手伸向他,拼命地伸向他,挣扎着不肯放弃。   “啊!”少年惊呼一声,猛然睁开了布满血丝的黑眸,然后如一只惊恐反击的小兽一把抓住了那只拉扯他的陌生的手臂,张口凶狠地咬了上去。   “啊……”稚嫩的声音痛呼,下一秒便哭喊起来:“哇……痛痛,痛痛……”   少年忽地怔住,惊愕地看着坐在他面前放声大哭的小女孩。   “哇啊……”小女孩瘪着粉嘟嘟的小嘴委屈地望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扑腾着不断地掉落着晶莹的泪珠。   少年低下头来才看清,那被他抓住的竟是一截粉嫩的小手臂,洁白柔软如凝脂的皮肉上两排血红的齿痕蓦地刺痛了他的眼。他微微抽息了一声,倏地松了手。   “痛,痛痛……”小女孩抱着被他咬伤的手臂一边哭一边吹气,那模样委屈得令人心疼。   少年怔怔地看着面前哭得极委屈的小女孩,微微动了动手指,最终却只是如石像般一动不动。   在自顾自的哭了一会儿后,小女孩忽然止住了哭声,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他咬伤了她,但她却并没有跑开,反而丝毫不畏惧地竟然又往他跟前挪近了一些。   灰白的天空和苍黄的大地之间,一高一矮、一红一黑,小女孩与少年就那样仰望俯视,就像天地间无数次的陌生相遇和偶然邂逅。   “哥哥,给你。”小女孩忽然轻轻开口,将斜背在身上的一只红色的锦囊捧在手里,递到他面前。   少年面无表情地望着只及他腿高的小女孩,那张精致如瓷娃娃般的小脸天真地望着他,漂亮的大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一丁点杂质,长长卷曲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扑闪着如两只轻盈的蝴蝶。   仿佛受到某种魔力的蛊惑般,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只小小的可爱锦囊,里面竟然是满满的一袋蜜枣。   “甜甜的哦,呵呵。”小女孩忽然开心地笑起来,抖落了睫毛上的泪珠儿。   握着手中那一袋子金黄色的果实,少年木然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动容的神色,愣愣地看着小女孩脸上天真灿烂的笑容。   “小姐……”风中忽然飘来男子焦急的呼唤声。   “小姐,你快出来啊,小姐……”   小女孩闻声转过头,芦苇丛中缓缓出现了一个焦急四顾的中年男子的身影。   “啊呀,小姐,总算找到你了,可把奴才吓死了呀。”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地越过一人高的芦苇急忙奔过来,扑咚一声跪到小女孩面前。   “我的宝贝小姐啊,你可不要再到处跑了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奴才可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哪!”   中年男子跪在地上欲哭无泪,一连磕了几个头,百般无奈地说道:“我的宝贝小姐啊,你就行行好,赶紧跟奴才回去吧,将军就要回来了,看不到你那可不得了啊,奴才求你了啊!”   小女孩对着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一转头却发现身旁的芦苇丛竟已空无一人,她愣愣立在原地,小脸上写满惊讶。   中年男子没有察觉小女孩的异样,必恭必敬地站起身将她抱了起来,一脸如释重负的欣慰表情,带着她往芦苇丛外走去。   小女孩悄悄将那只受伤的左手缩到了宽大的衣袖里,趴在中年男子的肩头频频回头张望……   苍鹰从静静流淌的达瓦河上空呼啸掠过,天际远远传来尖锐的长鸣,苍凉孤寂。荒凉的河畔,人影渐淡,只有苍黄的芦苇随着河流漫延向远方。   象雄帝国东部最大的城镇苏毗城,位居五代下穹地区王城之位,拥有五百年历史。没有北上穹帝都穹隆银城的大气恢弘,没有西中穹王城达郭城的雍容华美,青石累砌的城池如一位铁衣素袍的将军,百年来静静地守护着这片东部神圣古老的雪山高原。   今日,宁静的苏毗城热闹沸腾了起来。   威名赫赫的镇北大将军,今日衣锦还乡。全城上下,不论老孺妇幼全都挤在城内的官道旁,争相目睹这位传奇般的英雄——五年时间,平定西北六部三十五族,收伏四座城池,为帝国开疆扩土十万余里。   三千精甲铁骑浩浩荡荡驶入城内,全城一片沸腾欢呼。金戈铁马的将军威然端踞马上,一骑当先从容策马缓缓驰过人群簇拥的官道。   面对着昔别多年的乡亲父老,桑吉冷硬的脸上渐渐浮出少有的一丝笑容。整整五年了,当初那个小小的副将如今战功累累,声名赫赫,终于实现了当年的雄心壮志。   离开官道转入城偶偏僻小巷,热烈如潮的人声渐渐远去,一幢简朴的小巧庭院出现在眼前。青石围砌的低矮院墙露出经年累月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门庭朴素却相当整洁。透过虚掩的门板,依稀有嘈杂忙碌的人声传来。   桑吉翻身下马,怔怔地立在熟悉的门院前许久,伸向门板的手迟迟不推。五年了,不知自己的妻儿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正文 第2章 将父衣锦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虚掩的门板“吱呀”一声从内拉开了一半,一抹小小的红色身影出现在门后。   “你找谁?”细白如瓷的小人儿一脸惊讶,歪着小脑袋倚在门边上下打量着他,黑宝石般的漂亮眼睛里满是好奇。见他不语,她又瞄了瞄他身后静静候立的一队人马,忽地缓缓说道:“你是镇北大将军?”稚嫩的声音如蜜糖一般,却又透出超乎她年纪的睿智与淡漠。   他一时怔住,呆呆地看着那张眉目依稀有些熟悉的漂亮小脸。   “珏儿,你在跟谁说话?”另一半门板也被拉开了,又一抹绿色的身影冒了出来。   两个女孩子有着相似的容貌,绿衣女孩却比红衣女孩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年纪约摸七八岁的模样。一眼望见门外高头大马,戎甲配剑的众人,绿衣女孩煞时僵白了脸,下意识地将那个小小的红衣女孩护在怀中。   “珠儿!”桑吉微涩的喉间终于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声音。   绿衣女孩忽地一愣,抬眼望向他的脸。   “你是……”她惊讶地看着他,眼晴里的骇然神色渐渐被欣喜的光彩所取代,突然惊呼一声扑向他的怀抱。   “爹爹!”   桑吉呵呵笑着,一把抱起雀跃如小鸟般的小人儿,任凭她抱着他的脖子又蹭又亲。   “真的是爹爹,爹爹回来了……”桑珠兴奋地大呼小叫,抱着桑吉的脖子回头冲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妹妹桑珏挥手喊道:“珏儿,快来啊,他就是我们的爹爹啊!”   抱着自己的大女儿,桑吉满心感慨,她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啊!他离开那年,她还不过是刚刚牙牙学语,而如今……他望向门边那个一脸淡漠的红衣女孩,他那从未见过面的小女儿都已经五岁了。   他放下桑珠,缓缓蹲下身对自己的小女儿伸出手,一脸慈爱的笑道:“珏儿,让爹爹抱抱!”   桑珏忽地退了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双手,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你跟我想像中的爹爹一点儿也不像!”说完,她便转身跑进了院子里。   “珏儿……”桑吉愣了愣,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原处。   晚饭时候,桑珏被福伯半求半拖地从后院菜园里带到了饭厅。一向冷清的饭厅里今夜格外热闹,半臂粗的雕花红烛分置在饭厅的各个角落里,那是只有过年时才会拿出来的吉祥烛。就连火房的胖阿婶也难得换上了件干净整洁的枣红袍子候在饭厅里,圆圆的脸上两只眼睛都弯成了两道月牙儿似的缝儿。   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桑珏一脸的漠然。   “珏儿,快过来!”她的娘亲,洛云坐在饭桌旁朝她招手。   她一愣,惊讶地看着那个端坐在桌旁,一袭水蓝滚白裘衣裙,云鬓低挽,红妆淡抹的美丽妇人。   “娘亲?”桑珏第一次发现,她的娘亲竟然美得像仙女一样!   从她有记忆起,娘亲永远一身青灰色的衣袍,粗长的麻花辫子,素面朝天的脸。娘亲永远是忙碌不停的,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总也忙不完,除了吃饭睡觉,娘亲的身影就从不会停歇。   她愣愣地盯着美得像仙女一样的娘亲,看得都痴了,完没全没察觉那个坐在娘亲身旁一直盯着她看的男人,她的爹爹,人人称颂的镇北大将军。   “珏儿,来,让爹爹好好看看!”桑吉一把抱起发呆的桑珏将她放到腿上。   “唉呀,睢这张小脸粉雕玉琢的,我的珏儿还是个小美人儿呢!”桑吉眼中满是欣喜骄傲的神色,笑容满面,一副慈父的模样。   “来,珏儿,告诉爹爹你喜欢吃什么?”   桑珏皱着小脸,看了他一眼却不吭声。这时,一直在边上兴奋不已的桑珠大声嚷道:“珏儿最喜欢吃胖阿婶做的蜜枣肉饼了!”   “是嘛,那一定很好吃了!”桑吉笑着夹了一个炸得金灿灿的肉饼递到桑珏嘴边:“快咬一口,告诉爹爹味道如何,爹爹还没吃过呢!”桑吉对桑珏疼爱的模样看得屋子里其他人笑得合不拢嘴儿。   “快吃啊,珏儿,你不吃爹爹可就吃了哦!”   “你想吃就吃吧!”桑珏忽然出声,挣开桑吉的怀抱,从他腿上跳了下去,自顾自地坐到她平日里坐的位置上。   “珏儿!”洛云板起脸看向埋头吃饭的桑珏,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跟你爹爹说话!”   饭厅里热拢的气氛忽然有些尴尬,福伯连忙打圆场笑道:“唉啊,珏儿小姐怕是饿了,小孩子嘛不懂事,夫人别生气!”   “对对对,这满桌子的菜都快凉了,将军好不容易回来,赶紧吃,尝尝我胖婶的手艺!”胖阿婶也笑着上前,帮桑吉和洛云夹菜。   “呵呵,好了好了,吃饭!”桑吉不以为意地笑着,拍了拍爱妻的手,缓缓说道:“这也不能怪孩子,只怪我这个做爹爹的……”他没有说下去,看了看两个孩子,眼中溢满歉疚。五年了,他常年征战在外,保家护国,却从未尽到半分做父亲的责任啊!   一大清早的天还没亮,洛云就将桑珠和桑珏两姐妹从床上挖了起来。两个小丫头眼睛都没睁开就那么坐在床沿上任由她们的娘亲给她们穿衣梳头。   “娘亲,今天过年了吗?”桑珏口齿不清地边打呵欠边问。   “这丫头,是不是睡糊涂了,现在一年才刚开头呢,过什么年啊!”洛云给她把腰带系好后,一把将她从床上拉了下来按在凳子上开始给她梳头。   桑珏揉着眼睛看向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穿着一身暂新的红锦棉袍的姐姐桑珠,又低下头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同样款式色彩的新袍子,奇怪地问道:“不过年,为什么要换新衣服,而且还要梳这么麻烦的辫子?”   “咱们今天要跟你爹爹一起去穹王府拜见世子殿下和王爷,当然要隆重一些了。”洛云一边给她梳小辫,一边不厌其烦的解释。   “世子殿下是什么?”桑珏又问。   “世子殿下就是甬帝的儿子,也是未来的甬帝!”   “那甬帝又是什么?”   “甬帝就是咱们象雄最高的统领,咱们都是他的属民,都得敬仰他,顺从他!”   “为什么咱们都要听他的呢?”   “唉呀,因为他是甬帝。”洛云终于编好了最后一根小辫,将桑珏从凳子上拉了起来。   “珏儿啊,你应该多学学你姐姐,女孩子就应该乖巧听话才惹人爱嘛,你怎么就老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她实在是不明白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哪来那么多的问题。同样都是她生的,怎么两个孩子的性子就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桑珏不理会她娘亲的叨唠,继续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我要跟别的孩子一样呢?我就是我啊,为什么……”   “好了,好了,没有为什么。”洛云实在受不了她的“为什么”了,将两个小姐妹匆匆赶到饭厅里。   “快去吃早饭,别把衣裳弄脏了!”   早饭过后,桑珠和桑珏便随她们娘亲坐上了马车前往穹王府。桑珠乖乖地挨着洛云坐在马车里,而桑珏却像只小猴子一样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   “快下来珏儿,跟你说过不要趴在车窗上,很危险的。”洛云将她小小的身子拉到怀里,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出门的时候就叮嘱过你,今天一定要守规距,要像个女孩子的样子。”   “我记得啊,可是……”桑珏嘟着小嘴,想要说的话被娘亲瞪了回去。她趴在车窗上只是想看她的爹爹,确切的说是看他骑马的样子,因为她觉得能骑在那么漂亮的大黑马上很威风。   “娘亲。”桑珏又忍不住开口了。   “又有什么问题?”洛云无奈地瞄了眼偷偷捂着嘴笑的大女儿桑珠,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女儿。   “为什么我们要坐马车?”   “你想走着去么?”洛云叹了口气,有点搞不懂这小丫头脑袋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桑珏摇了摇头说道:“为什么我们不骑马呢?”   洛云愣了愣,忽然听到大女儿桑珠说道:“珏儿一定也觉得爹爹骑马的样子很威风吧!”   桑珏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想要那么威风!” 正文 第3章 志在千里   “等我们长大了就可以骑马了。”桑珠笑咪咪地说着看向她们的娘亲:“对不对娘亲?”   “嗯!”洛云失笑地点了点头,挑起窗帘望向队伍前那个威武挺立的背影,忽然叹息道:“可惜你们都是女孩子,要不长大了也可以像你们的爹爹一样,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女孩子就不可以做将军吗?”桑珏歪着脑袋,好像非常失望的样子。   “骑马打仗,保家卫国那都是男人们的事情!”洛云摸了摸她的小脸笑着说道:“女孩子啊,就该乖乖的呆在家里,相夫教子。”   桑珏皱着眉头,思索着娘亲的话,半天没再发出声音。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车外隐约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车帘便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可是我想做将军!”   桑珏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车内与车外的人同时怔住了。   “爹爹!”桑珠的叫唤打破了空气中一刹那的僵滞。   洛云看了眼车外脸色惊讶的桑吉,重重地敲了下桑珏的脑袋说道:“这孩子,又在胡言乱语了!”说完便将她拎出了马车。   穿过穹王府大门的时候,桑珏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过门檐正上方雕刻的那只展翅冲天的大鹏鸟。   大鹏鸟又称为“穹”。城里的老人们说大鹏鸟展开双翅,宛如遮天的乌云;大鹏鸟搏击一下翅膀,能激起海浪三千里;大鹏鸟乘着旋风狂飙盘旋向上,能飞出九万里。   她一直觉得大鹏鸟是一种很神圣的鸟。每次远远地经过穹王府门口,她都会忍不住抬头盯着那只欲展翅而飞的大鹏鸟看好久。   今日却是她第一次距离它如此之近,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只大鹏鸟身上雕刻的每一根羽毛。她小小的一颗心脏在胸膛里呯呯如鼓地跳动。   娘亲说大鹏鸟是象雄帝国的王族象征,“象雄”即为大鹏鸟之地。   一名锦衣老仆态度恭敬地立在门口,行了礼便领着桑吉一行往王府内走去。桑珏和桑珠由她们的娘亲洛云牵着,缓缓跟在她们的父亲身后。   走过宽敞的院落时,桑珏回头望向王府门口,那一路随着她们而来的铁甲士兵们并没有跟进来,一行十人分两列,扶剑而立候在门外。   锦衣老仆将桑吉一行领至一间精致的花厅之后,奉了茶便退了出去。老仆刚走,桑珏便从椅子上蹦了下来,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花厅里的陈设。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间,上至屋梁门窗,下至红木桌椅全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青灰色的地砖拼合得几乎看不出缝隙,像镜子一样光趟,更令她新奇的是屋子里的空气中还萦绕着一股好闻的沉香。   “珏儿,别乱动这里的东西!”洛云起身抓回凑在屋角的香炉旁摸来摸去的桑珏。   “一点规距也没有,给我老实坐好。”   桑珏吐了吐舌头,重新爬到椅子上坐好,低垂下头偷偷对坐在边上的桑珠说道:“姐姐,那个炉子里的东西很香哦!”   “那个就是香炉吧!”桑珠其实也很好奇,可是却又不敢随便乱动。   “咱们家为什么不放个香炉,那味道好好闻哦!”   桑珏刻意压低声音,捂着小嘴偷偷说话的模样看得桑吉笑出声来:“呵呵,香炉不稀奇,你们喜欢,日后咱新家里也放就是了!”   “真的吗?”桑珠忽然兴奋地喊出声来。   “嗯”桑吉点了点头,笑道:“你们喜欢什么香味随便你们挑,呵呵!”   听到桑吉的话,桑珏的眼睛里也绽放出晶亮的光芒看向他,可是却沉默着没出声。   “瞧你们高兴的,呵呵!”看到女儿开心的样子,洛云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禁卫的问候声。   桑吉和洛云连忙起身迎向门口,桑珠拉着桑珏也站了起来。   “哈哈哈,许久不见了桑将军!”爽朗的笑声响起,一名身着玄色狐裘华袍,头戴翠玉羽冠的老者缓缓踏进门来。   “微臣拜见王爷!”桑吉屈膝行礼。   洛云拉着一双女儿也盈盈下拜:“洛氏拜见王爷!”   “免礼免礼!”老王爷上前一步扶起桑吉,连连笑道:“桑将军可是咱象雄的大英雄啊,都回到自个儿家了可不需这么见外啊!”   “王爷过奖,微臣实不敢当!”桑吉起身,谦恭回礼。   “哈哈哈,好了,别客套了,坐下,快坐下!”老王爷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笑容亲切可掬。他将目光一一扫过在座数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两个小女孩身上,笑道:“这两个小娃娃就令嫒了吧!”   “回王爷,正是小女!”桑吉微点头,抬手招呼桑珠跟桑珏两姐妹至跟前说道:“快去给王爷请安!”   桑珠连忙拉着一脸不情愿的桑珏,上前一步跪下行礼:“桑珠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   “好好好,真是乖巧,快起来,到本王跟前来,让本王好好瞧瞧!”老王爷笑呵呵地直点头,看着两个小女娃甚是喜欢的模样。   “哎呀,瞧这两小娃娃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桑将军、桑夫人真是好福气啊,再过个几年,将军府的门槛怕是要给来登门求亲的名门公子哥们踩蹋了啊,哈哈哈!”   “呵,王爷说笑了!”洛云含笑谦恭说道:“这两个丫头成天野惯了,不懂规距,还望王爷见谅啊!”   “小孩子嘛就应该活蹦乱跳的才好,呵呵!”老王爷笑着忽地叹了口气道:“本王孤家寡人过了一辈子……这种福份想求都求不来的啊!”   老王爷一席话说得桑吉和洛云都沉默下去。天下皆知苏毗穹王桐柏乃是当今甬帝桐格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年与兄长爱上了同一名女子,也就是当今的王后,之后桐柏受封苏毗穹王离开上穹都城。如今年逾五旬,终未娶妻,无姬妾亦无子嗣。   短暂的沉默之后,老王爷忽地又笑起来,拉过桑珏的小手说道:“小丫头,你干嘛一直皱着眉头啊?”   洛云一惊,连忙站起身,却见桑吉微微摇了摇头,于是重又坐回椅子上,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生怕她又惹出什么乱子来。   “嗯……”老王爷也皱起微白的眉毛,故作严肃的看着桑珏。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桑珏看了看他学着她皱眉的表情,忽地“咯咯”笑了起来,开口道:“我叫桑珏。”   “桑珏,嗯……‘珏’者双玉合一也。”老王爷细细咀嚼着她的名字,缓缓问道:“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她犹豫着看了眼桑吉,然后小声说道:“娘亲说,是……爹爹取的。”   “呵呵,一颗明珠,一块美玉。”老王爷颇为欣赏地笑起来:“明珠自是珍贵华美,美玉则尤为不凡哪!”   “桑珏啊,本王收你做义女,你可愿意啊?”老王爷刮了下桑珏小巧的鼻子,笑咪咪地望着她。   桑吉脸色微惊,没想到老王爷会突然想要收义女。洛云则是喜忧交集,喜是小女儿颇得王爷喜爱,忧则是唯恐小丫头会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答案来惹怒了王爷。   洛云正坐立不安时,忽闻桑珏问道:“义女可以做将军么?”   老王爷闻言微微抬眼望向桑吉,似笑非笑道:“桑将军的这个小女娃,志向不一般哪!”   洛云只觉得胸口一颤,忐忑不安地看着老王爷莫测的神情,不待桑吉开口,她急忙起身辩解道:“小女尚且年幼,胡言乱语的话,王爷莫要当真!”   “哈哈哈……”老王爷忽然笑起来,将目光收回来对着桑珏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你想!”   “真的吗?”桑珏漂亮的眸子里忽地腾起了如星辰般耀眼的光芒。   “嗯!”老王爷摸着她的头微笑着说道:“桑珏啊,你要记住,人生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要你想,你就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听到老王爷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出这样深远的一番话,洛云早已目瞪口呆,而桑吉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桑珏低头思索了半晌,忽地问道:“像大鹏鸟一样吗?”   老王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五岁的桑珏只知道自己新认的义父说她可以做将军便已欢欣雀跃,浑然不觉她自己的命运将从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正文 第4章 冰玉少年   老王爷命侍女领着她与桑珠到王府的后花园玩耍,大人们有些话要谈自然是与小孩子们无关的,她们也乐得不用拘束地坐在椅子上。   “你数到三十,然后来抓我们哦!”桑珏一脸天真地对着蹲在地上的侍女说着,然后用一块锦帕蒙上了侍女的眼睛。   侍女点了点头开始数数:“一、二、三……”   “不许偷看哦!”   桑珏冲桑珠扮了个鬼脸,两人捂着嘴偷笑,然后很有默契地一同往花园外跑去。   侍女乖乖地蹲在地上数着数,她看着两个小丫头长得一副乖巧的模样,以为她们也只是像一般的小孩子一样玩玩躲迷藏,不会到处乱跑,可她偏偏看走了眼,桑珏可不是一般的孩子。   桑珏拉着桑珠径直往花园后面的那座不起眼的院落跑去,刚刚经过花园外的回廊时,她就已经发现了那座院子了。王府里大大小小的院落皆是青一色的红墙绿瓦,唯独那一座院落却是朴素的白墙青瓦,掩映在四季常青的松柏林中,独显一派悠然绝尘的味道,而那种高大笔直的松柏在下穹地区是十分罕见的。小孩子天性的好奇立即就让她对那座院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排排笔直的松柏,如沉默的卫士守护着小小的院落。两个小女孩轻手轻脚地拾着九级青石台阶而上,两人掩不住兴奋地对视一眼便推开了那扇雕刻着精美暗纹的木门。   门后是一方小巧整洁的院落,淡淡的清香若有似无的漂浮在空气中。院落正中间的空地上摆放着一方石桌和四个石凳,桌上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一间很普通的青石屋座落在院子的东边,门窗紧闭。西边则有一个丈余见方的水池,那丝若有似无的清雅幽香便是从那个方向飘来。   桑珠走向石桌欣赏着那套精致的茶具,而桑珏则被丝丝缕缕的清香吸引走向水池。   鹅卵石铺砌的水池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水深不过膝,清澈见底,几尾红黑相间的小鱼悠闲自在地在池子里游荡,令她惊奇的是池子中间的水面上竟然盛开着一朵洁白如玉的睡莲。二月的苏毗城积雪还未融尽,这个时节应该是看不见睡莲开放的。   桑珏蹲在池边,稀奇地打量着那朵反季盛开的莲花,凑近了水面,她忽然发现池水竟然微微冒着热气。她将手伸到池子里,池水温暖轻柔,细看之下才发现池底有一个不起眼的泉眼,这池水原是温泉水。   “姐姐,快来啊,这是温泉哦!”桑珏兴奋地呼喊着,想要跟桑珠一起分享她的惊喜。   就在这时,院子东边那间屋子的门突然打开了。   一袭白衣胜雪的少年缓缓从屋内走出来。轻风拂过,如墨黑发翩然若舞,衬得那一袭白衣恍若仙人。   桑珠猛然转身望见那个少年,忽地呆住了。   这屋里居然住着人!桑珏愣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跑到呆愣的桑珠身边,抓住她的手就往院门口跑,可是才跑了两步她们便突然停了下来。前一秒还站在屋门口的那个白衣少年竟然在一眨眼间挡在了她们的面前,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桑珏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突然这么近距离地看清他的脸,她发现他长得真好看,面如温玉,唇红齿白,那张脸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的脸都要出色,这个世界上居然有男人长得比女人还要美!不过,那张脸美是美,却美得令她觉得格外的冷清,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无法令那张脸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孤傲、疏离、漠然。   “谁准你们进来的?”他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没有一丝波澜,如风吹过冰面。   桑珏感觉到姐姐桑珠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抬起头勇敢地迎向少年冰冷的目光,镇定地说道:“没人让我们进来,我们是自己偷跑进来的。”   “珏儿!”桑珠突然惊呼一声,紧紧地将她搂在身前,怯怯抬眸望向少年俊美却冷漠的脸,惶恐不安中又隐隐夹杂着一丝小女儿的羞涩。   少年眼睛都没眨一下,始终面无表情。   “你是镇北大将军之女?”他忽然开口,声音仍旧没有丝毫起伏,目光却是盯着桑珏的。   桑珏清澈的眸子里掠过了一抹惊讶,却仍固执地与他对视,丝毫不退缩。她下意识地握紧姐姐桑珠冰冷发抖的手,却忽然听到桑珠猛地抽息一声,突然朝着少年跪了下去。   “桑珠、桑珏不知此处是殿下所居之处,冒然闯入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开恩饶恕我们的无心之过!”桑珠伏身跪拜,全身不住地颤抖。   “姐姐……”桑珏莫明地看着桑珠的举动,不明白为何她会突然如此。   她看向少年,却见他只是沉默地盯着自己,神情不辨喜怒,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唯有那清冷锐利的目光,仿佛可以洞穿人心。   片刻的沉默之后,少年忽然说道:“你们走吧!”   桑珠抬头惊愕地看着少年,似乎不相信他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们。   少年侧身让开,不再看她们,目光淡淡地落向水池里的那朵洁白的睡莲上。   “多谢殿下!”桑珠连忙行礼,起身拉住桑珠快步走向院门。   由于走得太急,在跨过院门的门槛时,人小腿短的桑珏跟不上她的脚步,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突然扑了出去。察觉到不对劲的桑珠回头,想要扶住她却已来不及。   “珏儿!”桑珠失声惊呼,眼看着桑珏就要跌到台阶上,她的脸都吓白了。九级的青石台阶,若摔下去,桑珏只怕就没命了。   倏地,一道白色的影子自她眼前掠过,千钧一发之间,少年抓住了桑珏的手臂。   “痛!”被少年拉回来的桑珏忽地痛呼出声。   少年始终漠然的神情颤动了一下,他一把将桑珏抱在怀里,伸手捋起了她左臂的衣袖——粉藕般的一截小手臂上两排红肿的齿痕令人心惊,新结的嫩痂由于刚刚的拉扯而又破皮出血。   吓呆的桑珠蓦然看到桑珏手臂上的伤,突然惊醒过来:“这是什么时候弄的,都肿成这样了,你怎么不吭声呢?”才刚刚承受了一次几乎绝望的惊吓之后,桑珠突然又看到妹妹桑珏受伤,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哗哗掉了出来。   少年微微皱眉看了眼哭哭啼啼的桑珠,抱着桑珏折回院内,径直往屋内走去。   屋内的陈设相当简洁,除了日常所需的用具之外,并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黑紫色的木质家俱质朴厚重,隐约可见雕刻得精美却并不张扬的暗纹,虽不及王府花厅红木浮雕家俱的华美,但屋子里的一切却都隐隐透着一股尊贵沉敛的气息。   桑珏好奇地抚摸着桌面上雕刻着的那种奇特的暗纹——似鸟非鸟,似鱼非鱼。   “这个是圣檀木吧?”桑珠擦了擦眼泪有些不确定地小声说着。   少年拿着一个同样质地的木盒从内室走出来,蹲到桑珏面前,从盒内大大小小的银瓶中挑出了几个,然后熟练地依次倒出一些粉末涂抹在她受伤的手臂上。   冰凉的粉末初沾上伤口时有些刺痛,令她下意识地缩了下手臂。少年抬眼看向她面无表情地问道:“痛么?”   “不痛!”桑珏毫不犹豫地回答,咬紧牙将手臂僵直地伸着,一直到上完药绑上纱布,她都没再吭一声。   处理完伤口后,少年一句话也没说,收拾好药瓶便往内室走去。   “多谢殿下!”桑珠感激地朝少年的背影福身行礼,见他并未回应便有些黯然地拉起桑珏的手准备离去。   “你就是世子殿下么?”临出门的时候桑珏忽然回头问道。   桑珠一惊,睁大双眼不安地看着突然顿住身形的少年。   少年缓缓转过身来看向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丁点杂质的眼睛,清冷的眸子掠过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半晌,他忽然开口道:“我叫——桐青悒。”   “桐青悒。”桑珏重复念着那三个字。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步入了内室。   从穹王府回家的途中,气氛显得特别的压抑。   桑珏跟桑珠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低着头不敢出声,而她们的娘亲洛云则始终只是沉默着。   由于她们两个调皮,惊动了老王爷,闹得满王府的奴仆侍卫们都四处找她们俩。事后,老王爷也并没有怪罪,还专门设宴盛情款待了她们一家人,可是傍晚从王府出来后,她们父母脸上的笑容就彻底的不见了。 正文 第5章 手握霜月   她们从未见过娘亲脸上的神情如此沉重,就连一向宠溺她们的爹爹也一语不发。早上出门的时候娘亲还千叮咛万嘱咐,可最后她们还是闯了祸,害得父母失了颜面。   两个小丫头愧疚不安地揣测着回家后可能受到的惩罚,全然不知一场巨变即将来临。   晚饭时分,饭厅里静悄悄地,只听得到筷子偶尔碰到碗碟的声音。桑珏跟桑珠难得老实地埋头吃饭,桑吉和洛云则一直沉默地看着两个孩不发一语。察觉到气氛有异的福伯跟胖阿婶,虽然面有困惑却也不敢支声,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吃饱了吗?”看到桑珏跟桑珠放下了碗筷,桑吉终于开口说出了回家后的第一句话。   “嗯。”两人点了点头,却不敢抬头看他。   “珏儿”他唤了一声桑珏,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说道:“跟爹爹到书房来一下。”   桑珠一惊,下意识地护住桑珏说道:“爹爹,珏儿不懂事,都怪我……”   “好了,珠儿。”洛云也站起身,拉过大女儿桑珠,叹了口气说道:“没事,你爹爹只是有话要跟珏儿说。”   “去吧,珏儿。”洛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眼神有丝酸楚。   桑珏怔怔地看着娘亲眼中不寻常的神情,然后平静地点了点头,跟着桑吉走了出去。   书房里,烛火在案台上摇曳着,投射出忽明忽暗的光影。   桑珏安静地站在烛火的阴影里,看着她父亲的背景等待着,等待着他开口。而桑吉兀自对着案台上的一只黑木匣子出神,仿佛浑然望却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许久,一声低沉的叹息打破了沉静,桑吉缓缓打开了那只黑木匣子,一抹银光豁然映射至他的脸上。   离得案台有五六步的距离,桑珏看不见匣子里的东西,却被那抹寒冷的银光所震,心脏莫名的急跳。   “珏儿。”桑吉抬头看向她,示意她过去。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轻挪脚步。   黄色的烛火趋散了那一抹映射在桑吉脸上的寒光,使他原本刚硬的脸部线条柔和了许多。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小女儿,他的眼中凝满了一个父亲深沉而内敛的情感。五岁的孩子,粉团一般的小人儿,一脸的稚气天真,然而,那毫无瑕疵的凝雪细肤映衬着的精致五官,却已然隐约可见令人惊艳的美貌。不出几年,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将会出落得怎样的亭亭玉立,倾国倾城……这样的一张脸蛋儿,本是上天对于女孩儿最美好的恩赐啊!   桑珏站定在他面前一步外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过份的清澈、平静,令他心底划过一丝钝痛。   “珏儿,你怨爹爹么?”桑吉的声音不复平日的清朗,异常的低沉,不待她回答,他便又自语道:“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从未对你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你该怨我……”他低头叹息了一声,伸手轻抚着那只木匣子。   屋内又陷入了沉默,桑珏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只是一个影子。   半晌,桑吉忽地抬目直视着她的眼睛,炯炯双目精芒闪烁,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珏儿啊,你要知道,人的一生是会面临无数的选择的,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所面对的选择也会不同,或为自已,或为别人。每一个选择的背后有得亦有失、有对亦有错,得失孰重孰轻,是非对错也俱因人而异。”   桑珏的身形微微怔了怔,清澈的眸子里星芒隐隐颤动。   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他一把拿起了木匣子里的那件物品递到了她面前。   新月形的弯刀身长两尺半,牦牛骨制成的刀柄雕镂着繁复奇特的符文,柄端嵌有一颗罕见的九棱九面月光石,刀刃呈月银色,轻薄如纸,锋芒逼人,隐隐散发着幽冷的寒芒,映亮了桑珏惊讶的小脸。   “这把刀名叫霜月!”桑吉缓缓开口:“五年前,在去往北部征伐的途中,我偶然救了一位失足跌下山崖的苦行僧人……”他顿了顿,看着桑珏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声说道:“他执意赠予了我这把刀,并说这是送给我即将出生的第二个孩子的。”   “送给我的?”桑珏终于开口,惊疑地看着他。   “嗯”他点头。   桑珏愣了一下,垂首凝视着手中的那把弯刀,精致的小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异常兴奋的神采,纤细雪白的小手细细地抚摸着刀身的每一寸,眼中璀灿的光芒与剑芒交相辉映。   桑吉蓦然一震,神情复杂地看着五岁的小女儿,她脸上的那种神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许久,他终于回过神来,肃然地看着桑珏说道:“珏儿,现在在你面前的就是你人生的第一个选择,你可以选择收下这把刀,也可以不收!”   桑珏猛然抬头看向他,案台上的烛火忽地剧烈跳动了起来,眼看着即将熄灭。   “我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他沉声开口,石雕一般坚硬顽强的脸部线条在烛火下如铜铸一般。   “因为人生不容许后悔,能做的就是勇敢地面对和承担!”   急剧跳动的光影中,父亲的话语如一道流星划过了桑珏波澜不惊的心湖,照亮了某些看不见的角落。她不禁抬眼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将父亲的脸映在了心里。   “我要这把刀!”   烛火刹那间熄灭。   象雄列古格24年,二月十三,夜。   苏毗城镇北大将军故居突起大火。   火势凶猛未及扑救,宅院一夜焚毁,将军幺女睡梦中葬生火海。   将军悲痛欲绝,七日后,举家迁往上穹帝都穹隆银。   象雄列古格32年,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格外的早。阳光明媚,拂过苍松翠柏的山林,洒过奔腾不息的扎加藏布和波仓藏布江,将傲距于亚丁高原上的那座雄伟辉煌的城池笼罩在一片金色迷离的光芒之中。   穹隆银城——象雄帝国名符其实的太阳宝座。   四月初,穹隆银城郊外已是一片百花争艳的绚彩海洋。十四日开始,象雄帝国所有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未婚女子,都开始了为期半个月的歌舞集训,为着每年里最美好的节日“采花节”做准备。   采花节是为了奠祭象雄最大的神祗祖先神,祈愿民族兴旺,繁荣昌盛。每年五月初四这一天,上至王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太阳从天空升起前,每家每户至少派一男一女去拜敬位于帝都穹隆银城郊外的珠玛神山,适龄女子未到的将受到重罚。每位女子须由一位至亲的男子陪同,如兄弟、堂叔,母舅等。上山时禁止调笑,每至一处有神的岩、泉,男子叩首焚柏香,少女则相聚跳舞,唱起颂神吉词。上山的人们,在向大神献祭之后,各家有血亲的男女就要分开。是夜所有人员宿在山上,祭奠先祖。   隔日,人们晨起下山,沿途采花,载歌载舞,姑娘们将采来的花赠予心仪的小伙子,表白情意。这一天,男女不分身份地位,不讲门第高低,不论富贵贫穷皆可自由相处,因此,“采花节”也被称为“情人节”。   今年的“采花节”上出现了一位特殊的少女——当今甬帝之女,格来公主。   虽说“采花节”所有人皆平等,可是王族之女却历来都与平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陪同的男子也是亲王贵戚,身边多有护卫随从跟随。   庄严的祭祀礼结束后,已近正午时分,人群开始热闹起来,欢歌笑语和着烤肉和酒香渐渐弥散在花香扑鼻的暖风之中。   公主的辇舆便在一行五百人的禁卫队中移至山腰处独僻出来的休息区。在一色白色的简陋帐蓬之中,金色鹏纹的华顶帐蓬,旌旗猎猎飘扬,彰显着王族独一无二,高贵神圣的地位。   一袭紫色的俏丽身影提着拽地的长裙,匆匆奔入即将散开的禁卫队伍,紫色的锦缎罗裙如蝴蝶一般轻盈翩然,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扑向队伍为首的一名青衫银甲的少年怀中。   “缈,我要你陪我!”桐紫儿扑在僵立于人群前的少年怀中,双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身,甜美的容颜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少年缓缓垂首,玄铁面具下半张轮廓清秀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盯着怀中娇柔的少女,清冷的目光无声地落在她脸上。 正文 第6章 采花情节   桐紫儿一怔,委屈地咬了咬唇,缓缓松开了环抱在他腰上的手:“缈……”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垂下脑袋,不安地绞扯着袖子小声说道:“今天,今天是采花节……所以,你可不可以……陪着我?”她抬头看他,美眸中漾着几许期盼和羞涩。   少年漠然退后一步,屈膝行礼,沙哑的嗓音平板冷淡:“卑职此行的任务是保护公主和世子殿下的安全,身负重责,不敢渎职,望公主见谅!”话毕,他霍然转身,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去。   “缈!”桐紫儿的眼中忽地浮起了一抹水雾,急切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了一缕空气。   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冷漠背影,她眼中的雾气倏地化作水珠滚落了面颊,无限伤心委屈地跌坐在草地上,紧咬着唇默默流泪。   “公主!”一袭莹绿色的身影缓缓走到哭泣的少女面前,蹲下身疼惜地摸了摸她如瀑的长发。   “珠儿姐姐。”桐紫儿抬起楚楚可怜的甜美脸蛋儿,望着面前眉目如画,柔美纤婉的女子,眼中的委屈越发的浓烈:“珠儿姐姐……我是不是很讨人厌?”她的声音哽咽着,泪水如断线的珍珠。   “谁说的,格来公主是咱们象雄最可爱的小公主了,谁见着你都喜欢呢,宠你都来不及了,怎么会讨厌你呢?”桑珠笑着,拿出锦帕温柔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可是,缈不喜欢我。”桐紫儿委屈地瘪了瘪嘴巴,一脸的孩子气,眼看着泪花又在眼眶里打转:“他……他不愿意理我。”   桑珠瞄了眼远处少年的身影,如水的眼眸中掠过了一丝隐痛。看着面前甜美纯真的少女,她幽幽叹息了一声,婉转安慰道:“你贵为公主,又是甬帝唯一的掌上明珠,而缈身为禁卫领军,只是一介卑微的臣子,你们的身份是不允许太过亲近的啊!”   “我根本就不介意啊,而且……”桐紫儿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目光有些痴迷地望向远处少年的身影缓缓说道:“在他面前,我从来就不当自己是公主……甚至,甚至卑微到只期望他能多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我都会觉得很幸福……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啊!”   桑珠忽地怔住,桐紫儿忧伤的话语不经意间如针刺中了她心底埋藏了多年的秘密,那是一份不为人知的情愫,在她心底整整埋藏了九年。是的,她比谁都能体会到那种卑微的期盼,哪怕那个人的目光能在她身上落下短暂的一瞥,便觉得天地间都亮了起来。   “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桐紫儿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幽幽传来:“虽然他总是那般的淡漠、疏离,默默地站在人群中,可是他的身上却有一种能够引人注目的气质,就像有一团无形的光芒笼罩着,让人一眼就会被他吸引。”   她又是一惊,蓦然睁大眼看向桐紫儿,心脏在那一瞬间陡然狂跳起来。然而,映入她眼底的却只是一张纯真痴迷的甜美侧颜。   她缓缓平复下刚刚一瞬间的惊慌,顺着桐紫儿的目光看过去——远处,王公贵族的男子休息区内,一袭胜雪的白色身影负手立于金帐之前,金线刺绣的广袖鹏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及腰的泼墨长发自那张神祗般俊美非凡的脸旁垂泄。在他对面,青衫银甲的少年垂首恭立,漠然冷清的脸在玄铁面具下越显白晰透明,衬得紧抿的红唇若樱。初夏的阳光清澈、纯净,薄薄一层如金粉洒将下来,为那两抹身影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泽。视线中,那副画面如此的完美!   “珠儿姐姐……珠儿姐姐……”桐紫儿的声音蓦然将她恍惚的神智拉了回来。   “你怎么了?”桐紫儿一脸关切地看着她,轻扯着她的衣袖:“你的脸色怎么变得如此苍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   桑珠闻言仓皇抬手抚向自己的脸颊,手指冰冷的触感令她自己悚然一惊。   面对着桐紫儿纯真关切的目光,她强颜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摇了摇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桐紫儿仍不放心地看着她。   “我真的没事,只是……只是有一些口渴,桑珠暂先失陪了。”她胡乱编了个借口,匆匆行礼后便往自己的帐蓬跑去。   一口气冲入帐蓬后,桑珠再也抑制不住心底那阵阵冰凉之意,紧依着帐壁滑坐到地毯上。阳光下的那副画面仍旧清晰地在她眼前浮现,完美得令她觉得刺眼——同样的清冷疏离,同样的孤傲漠然,同样的光芒耀眼,那两个人竟有着惊人相似的气质!   是夜,歌舞之声散去,山腰上一堆堆的篝火渐渐熄灭。一轮皎洁的明月挂上深蓝的苍穹,静静地俯望着珠玛神山上的人们。山上的气温入夜之后便骤降下去,空气中渗着冰冷的寒气。守夜的禁卫们举着火把在各处营区的帐蓬外围巡视着,温热的吐息在夜色中凝结成缕缕白烟。   王室贵族的男子营区外,一道高大魁梧的人影无声地立在月影下,等待着缓缓自夜色中走来的少年。巡视完营区各处的哨岗之后,已是子正时分,人们已梦至正酣,夜色中只听得火把燃烧的声响,偶尔会有几声野兽的呜咽从遥远的黑暗中飘过来。   举着火把自夜色中走来的少年远远看到那道人影,愣了一下,快步迎上去,恭谨地立在那人面前,低声道:“父亲,您怎么还没休息?”   火光的映射下,少年脸上的玄铁面具泛着一丝温暖的光泽。桑吉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半晌,将一件厚暧的长绒皮袍轻轻披上了他瘦削的肩头:“山上夜寒,巡夜要多穿件衣裳。”   裹在皮袍下的瘦削人形怔了怔,面具下,那双如星子般清冷的眼眸中倏地闪过了一抹微光。   “阿缈……”桑吉的手搭在少年的肩头上僵了一下,张了嘴却终是没有说什么,最后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夜色中,那一抹高大的背影竟显有些弯曲,透着几许沉重和苍老。   次日,阳光明媚,暖风微熏,满山遍野的花儿争奇斗艳,开得眼花缭乱。   穿形在花海之中的纤纤少女们欢歌嬉闹,轻柔的衣袂裙带如彩蝶飞扬,多姿多彩,迷醉了无数双年轻炽热的眼睛。   “人是哪里来的哟……”   “人本是猴子,会穿树皮、会用石打鹿,猴子变成了人呀哪!”   “人是靠啥为生的哟……”   “那时没有粮食,人用石头,再用木棍,后来用了箭打鹿为生呀哪!”   “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哟……”   “粮食原来是草籽籽,野果子,是珠玛(猴)采来的,才变成粮食呀哪!”   “珠玛是谁哟……”   “珠玛是我们的祖先神……”   少女们站在花丛中唱着千百年来流传的歌谣,少年们站在道旁一唱一合,蓝天白云之下,歌满翠微,情溢山泉。   桑珠与其他贵族的少女们一起跟随在公主桐紫儿身旁,随行的禁卫们远远地守护在花丛外。摒褪了身份地位的束缚,这些金枝玉叶的少女们难得如此的自由自在,一个个都如雀跃的小鸟在百花丛中嬉戏笑闹,采摘着最美的花儿,含羞带怯地望向自己心仪的男子。   桐紫儿采了一大束深浅大小不一的紫色花儿,一如她的名字,她喜欢紫色的花。   “公主采的花儿都好漂亮哦!”   “这么美的花儿,一定是要送给最优秀的少年的啰!”   少女们纷纷围拢过来,嬉笑着逗得桐紫儿甜美的脸蛋儿上红霞尽染。   “你们的不也一样么?”她捧着大束的花朵,羞涩地笑了笑,然后跑向桑珠身旁。   “珠儿姐姐,你的花呢?”   所有少女的手中或多或少都捧了一些花朵,唯独桑珠两手空空地站在花丛中,沉默地望着嬉闹的少女们,柔美的莹绿身影仿佛不染烟尘的仙女。   桑珠看着桐紫儿手中那一大束紫色的花儿,笑了笑问道:“这是要送给缈的么?”   桐紫儿轻咬粉唇,羞涩地点了点,一双美目热切转向花丛外那个青衫银甲的少年。   “珠儿姐姐……”她忽然小声地问道:“缈会喜欢我送的花么?”她的脸上又是甜蜜又是期待,隐隐还夹杂着一丝不安。   看着桐紫儿纯真甜美的脸,桑珠犹豫了一下,不忍看到她失望的神情,缓缓点头道:“这么漂亮的花儿,谁会不喜欢呢。”话落,她牵起了她的手朝花丛外走去。 正文 第7章 罗刹将军   看见公主走近,禁卫们立即屈膝行礼,铠甲配剑之声铮然引人注目。   “免礼。”桐紫儿捧着一大束花,满脸微红的羞色,朝着青衫银甲的少年走过去。   “缈……”她怯怯地微垂着头,将手中的一大束花朵递到少年的面前:“这是,这是送给你的……”她的声音紧张得都有丝颤抖,在无数双惊讶的眼睛注视下双颊如火烧一般。   围观的人群惊呼四起,纷纷将目光聚集到那个少年身上。能得到公主的青睐,那可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啊!   看着静默僵立的少年,桑珠缓缓走上前去,不着痕迹地拉了拉他的手臂笑道:“阿缈,这是公主精心挑选采来的花哦,这么美的花,可不要让它白白枯萎了啊!”   桑缈侧脸看向她,玄铁面具下的那双黑眸浮上了一丝温暖的神色,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冷清。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一大束紫色的花朵,双手握拳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缈……”桐紫儿紧张不安地抬眼望着他,纯真的美目中已然有些泪光,捧着花束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围观的人群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目光在公主和桑缈身上来回移动。   眼看着桐紫儿眼中强忍的泪光就要含不住了,桑珠的笑容中也透出些许焦急之色。然而,就在人们开始为公主的花感到惋惜的时候,少年却忽地伸手将那一大束花接了过去。   桐紫儿瞪大盈泪的双眸,似乎不敢相信手中的花儿终于被接受了,呆愣地看着捧花的少年,久久无法言语。   愣了一瞬,山坡上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喜悦的欢呼、口哨声。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花蝶戏舞,芳心萌动的少男少女们眼波流转,情意绵绵。   下山的途中,桐紫儿一脸甜蜜地拉着桑缈的手远远甩开禁卫们慢悠悠地走着。她多希望这条下山的路能长点,再长点,永远也不要走到尽头。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能跟她喜欢的人这样子手牵着手,而今天这个美梦终于成真了。痴痴地望着身边清冷如水的淡漠少年,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却没有被他推开,第一次拉着他的手却没有被他拒绝,她觉得这一刻,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可是,这份难得的幸福很快便被突然闯入的一道嘲弄的笑声打破了。   “啧啧啧,好一对金童玉女的小情人。”花丛旁粗壮的松柏上忽然落下来一个红衣女子,乌亮粗长的麻花辫子以大红缎带松散地绑在身前,蜜色的皮肤,红唇贝齿,细长妩媚的单凤眼斜睇着两人,溢满嘲弄的笑意。   “你是谁?”桐紫儿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艳丽夺目的红衣少女,瞧她一身华丽的锦缎,气质不凡,应该是出自哪位王公贵族之家,只是她却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女孩。   “哼,我是谁不重要,不过……”红衣少女把玩着胸前挂着一颗碧玉珠子,傲慢地睇着两人说道:“你们惊扰了本小姐的清净之地,本小姐很不高兴!”   红衣少女傲慢的态度令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毕恭毕敬地对待的桐紫儿十分不舒服,她忽地上前一步昂起头说道:“你好大的口气,态度如此无礼,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哈哈哈……”红衣少女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眼角扫了桐紫儿一眼,不屑地说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本小姐对你可没兴趣,不过……”她缓缓将目光转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少年,细长妩媚的眼中兴起了一抹浓烈的光芒。   “你!”她忽然伸手指向桑缈:“我对你比较感兴趣。”   桐紫儿惊呼一声,还未自少女大胆的言辞中回过神来,人已被桑缈突然推开。   红色的身影如火箭一般,倏地掠向沉稳如山的少年。   桑缈身形微动,轻点足尖跃开,轻巧地闪开了红衣少女的突袭。   “呵,身手不错!”红衣少女回身微咪着眼,上下打量着他,眼中的光芒俞盛。   “我要知道你的名字!”她忽然开口,微扬着头看着比她略高出半个头的少年,细长的凤眼中闪烁着高傲跋扈的神色。   桑缈漠然地看了红衣少女一眼,举步走向一旁跌坐在草地上的桐紫儿,拉起她的手往山下走去。   “站住!”身后蓦然传来少女愠怒地声音。   桑缈脚步未停,仿佛根本没听到般。然而,憋了好半天闷气的桐紫儿却忍不住挣开他的手,转身怒道:“你实在太放肆了,本公主……”   红衣少女猛然将目光扫向她,冷叱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你……”桐紫儿怔住,脸蛋儿气得煞白,这种蔑视的侮辱令她王族的自尊莫受打击。   桑缈一把压住她气得不住颤抖的肩膀,抬眸看向气焰嚣张的红衣少女,语调平淡地开口道:“你想怎样?”   红衣少女看向他,一扫脸上的冰冷,笑道:“我要跟你比武,如果你能赢我,你们就可以走,如果你输了……”   “好!”   她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我还没说你要是输了会如何,你就答应了?”   “我根本不用知道。”桑缈淡淡开口。   “呵呵,若是你输了,从今往后你就得做我的随从!”她微扬眉挑畔地看他。   他面无表情:“规则。”   “三局两胜!”话落,红衣少女拔剑而起。   “缈!”桐紫儿惊恐失色地看着闪电般袭向桑缈的利剑,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桑缈身形不动,凝目盯着那道如灵蛇般的剑影,在剑尖刺破空气直逼他的咽喉的刹那,倏地侧转身形,剑影擦着他的颈项一掠而过。   红衣少女蓦然收转剑势回身一击,而他只是退后闪避,并未拔刀还击。少女手中的长剑光影如蛇,招招狠厉,直逼要害。一连数招下来,桑缈始终闪避,似乎没有还手之力。几番纠缠之后,少女倏然飞跃而起,旋腿踢在桑缈的背部,他的身影一顿,身体猛然向前倾倒。   “哼!”红衣少女冷笑一声,顺势举剑扑去。谁料身体眼看着就要倒地的少年忽然凌空转身,一手擒住了她握剑的右手,猛然一拉,勾起右腿扫向她的腰部,借着她的身体使力,整个人翻身而起。   “可恶!”红衣少女趴在地上愕然地瞪着稳稳站在她身后的少年,顿悟他是以退为进破悉她的剑招。   桑缈淡淡看了她一眼,伸出一根食指,第一局胜!   红衣少女倏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凤眼中凶芒大盛,怒喝一声挥剑再次扑上去。面对着少女更显凌厉的剑势,桑缈不避不闪,迎剑纵身而起,剑芒闪烁之间,身影如电掠至少女身后,一记力度适中的漂亮回旋踢瞬间将少女制趴下。   抖了抖青色长衫的衣摆,桑缈看也没看狼狈倒地的红衣少女,对惊呆的桐紫儿轻声道:“我们走。”   “不可能……”红衣少女怔怔地望着桑缈的背影,神色震惊。   “等等。”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阴沉的声音。   桑缈身形一顿,蓦然回身将桐紫儿拉至身后。   正午炽亮的阳光下,一个阳刚俊伟的高大身躯自那棵粗壮的松柏后走出来,结实的肌肉裹在粗麻黑袍下迸发出令人心惊的力量,如豹般犀利阴鸷的眼神直射入他的眼底。   空气中弥散着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森冷煞气。   玄铁面具下清冷如水的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桑缈下意识地将身后的桐紫儿护得更严密。   黑袍男子走到红衣少女身旁却并未伸手扶她起来,只是瞄了一眼狼狈的少女,便重又将目光转向他。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五官轮廓如刀雕斧刻,下巴方正刚硬,紧抿的唇线也如石缝一般冷硬。   “堂堂禁卫领军欺负一个柔弱少女,显得有些不光彩吧!”黑袍男子阴沉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桐紫儿身体一颤,紧紧地抓住桑缈的手臂贴在他背后,不敢看那个男人。   “我有欺负过一个柔弱少女么?”桑缈扫了一眼红衣少女胸前挂着的那颗碧玉珠,忽然扯出一丝冷笑:“难道达郭穹王只教导郡主武艺,却从不教她礼仪休养?”   “你敢说我没教养?”红衣少女忽然愤怒,举剑指向桑缈。 正文 第8章 帝都皇城   黑袍男子倏地抬手。   “枭?”她恼怒地回头,挣扎了几下,最终颓然松开了手中的长剑,不甘地怒吼道:“他刚刚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枭?桑缈心下一惊,脸色微讶地看着面前的黑袍男子,那枚戴在他左耳上的血石耳坠红得分外刺目。   黑袍男子不怒反笑,半讥半讽地说道:“不愧为镇北大将军之后,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桑缈不过无名之辈,担不起英雄二字!”桑缈淡然开口,心下已然明了眼前男子的身份:“罗刹将军谬赞了!”   穆枭,达郭穹王穆昆养子,两年前平定中穹地区日阿城与那打城六部叛乱,晋封罗刹将军。枭旗铁蹄过处,决不留活口,性狠,冷血,人称赤血罗刹。   风中隐约传来了阵阵马蹄之声,一直躲在桑缈身后的桐紫儿忽然抬起头,看向山坡上急速朝这边飞驰而来的人马,立即欣喜若狂地叫起来:“是二哥,二哥来找我们了。”   一骑白马踏着白烟而来,背上一人胜雪白衣,泼墨长发,恍然若仙。   “二哥。”桐紫儿飞扑向跃下马背的俊美男子,眼中委屈的泪水如珍珠般坠落。   桑缈旋身屈膝行礼,听得身后阴沉的声音陡然响起:“微臣穆枭参见世子殿下。”   红衣少女望着那袭白衣有片刻的失神,愣了一下方才福身行礼:“穆兰嫣参见世子殿下。”   桐青悒揽了一下桐紫儿的肩膀,缓步走到桑缈面前轻声道:“免礼。”   桑缈起身却听到淡漠如水的声音缓缓说道:“尼玛郡主与罗刹将军似乎来迟了些。”   “世子殿下误会了。”穆枭抬首,目光咄咄直视桐青悒:“微臣替家父送了些礼物给甬帝,所以担搁了上山的时辰,未能与殿下、公主同行。”   “哦!”桐青悒一脸漠然,不咸不淡地说道:“原来还有比祭祀祖先神更重要的大事啊!”   穆枭不语,冷硬的唇角微微扯出一丝挑畔的笑意,与桐青悒目光对峙。   随后而来的禁卫们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氛围,个个凝神警戒地候在世子与公主身旁。   “阿缈。”镇北大将军桑吉也随后赶来,瞄了一眼气势凌厉毫不收敛的穆枭,大步走到桑缈身旁。   桑缈微点头,对父亲关切的目光表示回应。   桑吉脸色稍缓,刚一转头,蓦地被一道阴鸷的目光所惊。   察觉到父亲的异样,桑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幽深如潭的黑眸沉静阴冷,仿佛所有的光亮和温度都被吞没,无尽的黑暗深处,两簇冷冽的火焰疯狂跳动。   他下意识地挡在父亲桑吉身前,穆枭眼底那陡然腾起的冷利凶芒令他震惊迷惑。究竟是怎样的痛,才能滋生出那般强烈疯狂的恨?那仇恨的目光令人窒息!   “误会可以解释,就怕有些事情难免说不清,道不明,只怕会错怪了郡主和将军。”桐青悒牵了牵唇角,那一丝冷淡的笑没有温度却令人迷醉。   “二哥”桐紫儿抹着脸上的泪痕,抬手指向一脸傲慢的穆兰嫣:“她刚刚……”   “公主!”桑缈突然出声阻断了她欲出口的指责。   桐紫儿惊讶地看着他,眼中满是委屈,正欲再开口,却听到桐青悒忽然说道:“天色不早了,可不要错过了宫宴!”他翻身上马,清冷地目光扫向穆枭:“郡主与将军怕是还有要事吧,那咱们就不担误二位了。”话落,不待穆枭回答,转首对身后停驻的贵族队伍扬鞭说道:“回城!”   人潮渐动,无数双神情各异的目光自凛然孤立的穆枭身上掠过。   桑缈最后看了一眼穆枭阴鸷的眼睛,转身走向禁卫牵来的座骑。正欲上马,突然看到一抹莹绿色的身影骑着一匹温顺的棕马朝她走来。   “你怎么一个人,公主呢?”桑珠勒马停在他面前,奇怪地看着他。   “在前面,和世子殿下在一起。”他说着翻身上马。   身后成群结队缓缓行来一群嬉闹的贵族小姐们,见到桑珠纷纷催促道:“快走啊,珠儿!”   原本转身走向穆兰嫣的黑袍身影突然顿了一下。   “咱们也快走吧,天色不早了。”桑珠踢了踢马肚子,策马跟上前面的少女队伍。   桑缈惊疑侧首望向那抹黑袍身影。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们从山坡上涌下来,人潮转瞬挡住他的视线,再抬眼,那片花丛中早已没了人影。   他挥下马鞭,策马追向已行至远处的人马,望着前方即将沉落的红日,心中仍然挥不去那一瞥间的惊疑,隐约有股不安的感觉自心底掠过。   人群在珠玛神山脚下渐渐散去,王公贵族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亚丁高原上那座宏伟的城池前进。   亚丁高原其实是独立于扎加藏布和波仓藏布江之间的一座纵横不过五十里的长方形平坦山体。那独特的地势千百年来一直被人们尊崇,每当阳光普照,山体呈现出一片耀眼的金色,因此被称为向阳之地。   夕阳最后一抹残辉终于被夜幕吞没,两江环抱的亚丁高原上灯火辉煌,密密麻麻的碉房自山体开凿而出,城墙蜿道盘旋而上。入夜后,山体被夜幕掩去,千家万户的灯火齐亮,远远望去,仿佛仙宇琼阁悬浮在半空之中,而位于高原之上的穹隆银城,城楼高筑,恢弘大气,独立于百丈之上,睥睨众生,君临天下。   穹隆银城,十六代帝王之所,由象雄开国尊帝赤危甬帝肇建,历经八百年沧桑巨变,终成今日的鼎盛辉煌。   扎加藏布江畔,巨大的吊桥自亚丁高原腰部的碉堡缓缓垂降下来,横跨过宽逾十丈,急流奔腾的江面,这座玄铁铸造的吊桥便是通往象雄帝都唯一的通道。   一队重甲配剑的士兵随着垂降的吊桥从天而降,与栈道守卫分列两旁恭迎世子、公主及众位锦袍华服的贵族。所有人马鱼贯步上坚实冰冷的吊桥,重甲配剑的士兵们随护在后,栈道守卫随即封锁栈道,至所有人进入碉堡后摇旗示意收桥。   沿着足够六匹马并行的蜿道盘山而上,穿过第三座碉堡的大门时,夜色中传来了一阵轰然巨响,那是吊桥收回岩壁滑道的声响。   夜风自江面而起,越过城墙呼啸而过,带起众人衣袂飘飘,发丝飞扬。沿途,碉房内的黄色灯光连成了一片,照得蜿道内金壁辉煌,令行走在蜿道上的人有种步踏天路的错觉。   穿过第九座碉堡之后,眼前的蜿道突然展开,九十九级白玉石台阶直通向尽头那横踞亚丁高原之上的恢弘城池。   高大巍峨的城墙绵亘数里,夜色中望不见尽头。庄严肃穆的城楼下,闪烁迷离的光影与喧闹之声自敞开的城门内流泄而出。正是夜色微薄,华灯初上时,帝都穹隆银城迎来了一天里最为繁华热闹的时刻。   城内,人潮川流不息,或着华服,或裹素衣。林立酒楼高朋满座,街市摊位座无虚席,来往吆喝的小贩叫卖声与人群的戏闹之声此起伏彼。满眼所见,一派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繁华盛景。   穿过城内宽敞笔直的官道,街市的喧哗渐渐远去,道旁的店铺酒楼变成了高大林立的松柏。金质镂空花灯沿途而挂,映得玉石官道雪亮如镜。玉道尽头,耸然而立的金色城堡宛如神祗跃然出现在松海之中。   世子桐青悒一骑白马当先,率众人行至城下,厚重的青铜城门发出隆隆巨响在夜色中缓缓开启——   “恭迎世子殿下,格来公主回宫!”   帝王之所举世无双,金玉琉璃,宝珠奇珍尽收其中。镂雕彩绘富丽堂皇,金烛华灯流光溢彩,梁柱雕鲲纹鹏、镶金嵌玉,来往宫女、侍奴华服旖旎,巡守禁卫银甲铮铮,处处昭显着王族奢华尊荣的地位。   护送王公贵族们平安入宫之后,桑缈一刻未歇,一一巡查过宫内各处岗哨之后,又匆匆赶至妙音殿。离开宴吉时尚早,妙音殿外的甬道上便已见各部族贵族子女们的华裳丽影。无论男女皆盛装打扮,争奇斗艳,力图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这非同寻常的一夜。   一年一度的采花节第二日晚,甬帝将率甬后、王子、公主在皇宫摆宴款待所有参加采花节的王公贵族。这样的宴会本意是感念祖先神的庇佑,为一年一度的采花节划上完美的句号,祈望来年的繁盛兴旺。但是,历代甬帝都有在采花节的晚宴上挑选妃嫔,或为王子、公主挑选婚配对象的先例,所以采花节的宫宴便成为了所有未曾获封加爵的贵族子女们一年唯一一次进入皇宫的机会,倘若能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博得帝王、王子、公主的一顾,那将是一人得贵,全族皆荣的幸事。 正文 第9章 妙音郡主   漠然地从那些满怀期待的少男少女们身旁走过,桑缈微垂首掩饰唇畔一丝薄凉的笑意。如此争先恐后地想要踏入这高高在上的金色牢笼,只为冰冷的繁华富贵和虚浮的尊荣而放弃了选择真爱的权利和一生的自由,这样的代价值得么?   站在妙音殿外的玉石台阶下,仰头望着那座金壁辉煌的宫殿,月色如水冷清地笼罩着帝王之家的繁华。   殿外走廊一角,一抹淡寞的身影不被人注意。桑缈定睛一瞧,微有讶色地朝那抹人影走去。   “姐姐!”只到他出声唤她,那抹人影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看向他。   桑珠惊愕地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的桑缈,眼中的落寞来不及掩去。   “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桑缈的语气不似平日的冷漠低沉,沙哑的嗓音罕有的柔软,在夜色中听起来竟别有一番魅惑:“你怎么还是穿的这身衣裳,那些小姐们个个都是花枝招展的呢!”   她淡然笑道:“你以为我也像她们一样么?”   桑缈瞟了眼殿门外络绎不绝的人影,正色道:“她们怎么能跟姐姐比呢,姐姐即使素衣裹身,脂粉不施,珠翠不饰也一样的国色天香,天生丽质无人能及!”   桑珠“扑哧”笑出声来,伸手点了点桑缈的鼻尖:“唉呀,咱们的禁卫领军,什么时候变这么活嘴滑舌了。”   见她终于一扫方才的落寞,桑缈也咧开嘴笑起来:“姐姐还是换身漂亮点儿的衣裳吧,即使不为别的,也要为某人细心打扮一番啊!”   桑珠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绽放的笑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柔美的脸颊忽然浮上一抹嫣红,她慌忙垂下纤长的睫毛掩饰眼中的羞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妙音殿上的金钟敲响了第一声,浑厚的钟声穿透无边夜色漫散开去。九重宫阙之上,薄雾缭绕的帝王寝宫——朝阳宫的大门缓缓开启,千万盏宫灯如盛开在云雾中的金莲花迤俪而下。   “咱们该去迎接甬帝了!”桑缈整了整身上的银甲,大步朝妙音殿门口走去。   “阿缈!”桑珠突然出声。   桑缈顿足,回身看向她。此时,妙音殿外已是人山人海,所有盛装华服的王公贵族们列队妙音殿外的玉石台阶两旁,翘首恭候帝王一行的到来。   桑珠缓步走至他面前,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抚上他的脸,细细描摹着那张冰冷的玄铁面具的轮廓,神色间透着淡淡的哀伤,轻语道:“我突然想起了珏儿小时候的模样,那张脸蛋儿……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桑缈的身形一僵,倏地别过头去,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珏儿,永远都是你心里的模样!”   第二声钟声敲响,妙音殿前的广场上,两纵手持宫灯的宫女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金质镂花宫灯透出的灯火将通往妙音殿的玉道映得雪亮,恍如白昼。   桑缈立于禁卫之列,桑珠则加入王公贵族之中齐声行礼。整齐划一的礼颂声中,身着金丝狐裘紫锦鹏纹袍,头戴七彩琉璃金羽冠的象雄第十六代甬帝——桐格,缓缓步上妙音殿前的玉石台阶,甬后拉珍则在世子桐青悒、大王子桐青蓝、格来公主桐紫儿的簇拥下,紧随其后步入妙音殿。   第三声钟声响起,甬帝立于妙音殿上颂读祭奠祖先神的祭辞。礼毕,甬帝举杯邀众人同饮,宣布晚宴正式开始。   妙音殿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偶有歌吟笑呼之声迭起。各部族的贵族妙龄少女纷纷献歌献舞,青春男儿舞文弄剑,一场胜过一场的表演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引得喝彩声连连不断。   甬帝桐格笑逐颜开地欣赏着众人精心准备的节目,时不时看向自己的儿女们,那目光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这么多的妙龄娇女与青年才俊之中可有中意之人?   然而令他颇感失望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和女儿似乎对眼前的景象一点也不感兴趣。今日云集于此的皆是王公贵族之后,个个出自名门,美女才俊不计其数,难道就没一个能入得他们眼的?想当年,他也是在采花节的宫宴上对甬后拉珍一见钟情的啊!   甬帝桐格一生娶过两个女人,第一个妻子在他还是世子的时候便病逝了,未留下一男半女。登上帝位之后,他又娶了其弟桐柏的初恋情人拉珍为妻,立为甬后,对其恩宠倍至,夫妻感情多年不减。拉珍婚后即为桐格相继生下两个王子,长子桐青蓝自幼身体孱弱,虽寻遍名医,却仍无起色。时隔十年之后,年俞三旬的拉珍又为桐格诞下一女,已近花甲之年的甬帝桐格大喜,认为此女乃是上天格外的恩赐,取名紫儿,赐封小公主为格来公主,取其吉祥之意。列古格24年初,桐格下昭立年方十三岁的次子桐青悒为世子,继承帝王大任。   他看向一脸病弱的长子桐青蓝,目光中满是怜惜,而看向桐青悒的目光即骄傲又无奈。   珊瑚羽冠,月色彩云绣金鹏纹缎袍将桐青悒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烘托得淋漓尽致,那张与拉珍如出一辙的绝色容貌令无数人惊艳。身为男子,那副绝色容貌不但未显出半分柔弱,反倒因他天生淡漠如水的清冷性子而越显得高傲,神祗般不容亵渎。如此优秀的帝王之子,如今已过加冠之年,却仍未娶妻立妃,甚至连姬妾也未纳半个,年复一年,有关世子不近女色的种种流言肆起。   不知何时,殿内的丝竹之声渐淡。桐格抬头望向大殿中央,歌舞早已散去,但见一袭淡雅的莹绿纤影怀抱根卡徐徐步入大殿中央。   “镇北大将军之女桑珠……”祝司官唱报节目时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根卡独奏——阿玛嘞火!”   话落,妙音殿里一片哗然。   “根卡独奏?”甬后拉珍极是惊讶地开口问到。   “是。”桑珠抱着根卡欠身行礼,语调轻柔却肯定。   “呵,这倒是新鲜!”拉珍看了看身旁的丈夫,缓缓说道:“根卡历来都是与竹笛、扎木聂、扬琴、特琴、胡琴和串铃为宫廷音乐囊玛伴奏所用,至今还从未有人用根卡独奏。阿玛嘞火可是囊玛舞曲中节奏鲜明,曲调极其复杂的一首曲子啊!”   “根卡独奏乃桑珠闲来自创而出,技艺不堪,在此献丑了!”桑珠垂眸席地而坐,左手持琴按弦,右手执弓。   殿内寂静无声,所有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殿中央那抹纤婉的人影身上。   桑珠轻抬右手,弓弦轻触的刹那,低缓的琴声幽幽响起,似有一缕轻风自遥远的夜空飘来……   《阿玛嘞火》分为引子—歌曲—舞曲三部份。短暂的轻弦引子过后,接着便是歌曲部份,歌曲部份通常只是低弦为歌者合音并无实质的音律。   桑珠手中的根卡在短暂的轻弦之后,在原曲本该转为低弦的时候突然提升到了五度,音色柔和清亮,曲调婉转悠扬,似女子低吟浅唱的缠绵,又似水流石上、风来松下的幽清……   同样的曲调重复了一次后,节奏突然变快,全曲进入了最后的舞曲部份,和弦、跳弓、拨弦演奏技法交替拉奏,琴音一改之前的柔和,突如万马奔腾又如烈焰熊燃,恢弘响亮的曲调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上,久久不散……   一曲根卡独奏博得了满堂喝彩,就连宫廷里德高望众的老乐师都连连拍手称赞:“此女音律造诣之高,乃是百年难遇的音乐奇才。”   传统根卡的琴筒呈峻罈形,是用一整块木料车旋而成的,前口小蒙羊皮或鱼皮,后口为一较大出音圆孔,外壳绘有深色图案花纹。琴杆为上粗下细的圆锥体,无指板。琴头顶端和弦轴顶端都雕成葫芦形。琴头、琴杆和琴筒笔直相连,犹如一把带柄的宝剑插在琴筒上。张有三条琴弦,按四、五度关系定弦,有三个八度,根卡的缺陷是音量小,中间的弦发音也微弱,所以只适于室内演奏与其他乐器合音。   然而桑珠的这把根卡却有其独特之处,琴箱和琴杆是用色木制作,琴筒用16块木板拼合车旋而成,缩短了琴杆,增加了指板。前口改蒙蟒皮,增大了共鸣箱和皮膜面积,并在共鸣箱内近后口处设置内皮膜,以增加共鸣,使音量显著增大,三条琴弦发音均匀,便于下把位按弦和演奏技巧的发挥。 正文 第10章 刺客惊情   如此独具匠心的改良设计令一众宫廷乐师惊叹不已!   桑珠今日的这一曲独奏惊为天人,为镇北将军府争得的不仅仅是颜面,更得到了令王公贵族们嫉羡的尊荣!   甬帝桐格极是欣赏桑珠的音律才华,当即赏赐金玉千两,锦缎万匹,赐封桑珠为“妙音郡主”。   如潮的恭贺声中,桑缈看到姐姐桑珠面颊微红,双目低垂,抱着根卡安静地立在父亲身旁,而一贯沉凝冷硬的父亲脸上也显露出了少有的喜色。看着殊荣光环笼罩下的姐姐,玄铁面具后的清眸中隐约有点点温暖的波光闪烁。   蓦地,三道黑影惊电般自人群中飞射而来。   “有刺客!”桑缈惊呼一声,话音未落,人已掠至甬帝身前。   众人还未反映过来之时,一抹新月寒芒横空破出,三声铿锵清脆的声响之后,妙音殿左侧金柱上赫然嵌入了三枚玄铁棱角镖。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宫廷行刺甬帝!”桑缈横刀挡在桐格与拉珍身前,一众禁卫也已护围上来。   大殿内热烈欢腾的气氛陡然消散,众人惊呼四起,慌乱逃散。   桑缈凝神扫视殿内四处逃散的人群,眼眸中锐芒如锋。   人群相互推挤之中,一名满头华发的老者跌跌撞撞地倒在殿门口,正欲进殿护驾的侍卫见状便伸手去扶。   “小心!”桑缈来不及提醒,就见那边倒地的老者突然窜起来,一剑刺穿了那名侍卫的咽喉。   眼见刺客现形,禁卫们纷纷举剑冲上前去,而就在大部份禁卫被引过去的瞬间,大殿金顶上倏地掠下了两抹森然的人影。   “阿缈!”桑珠惊呼,其中一抹人影手中的利剑疾风闪电般劈向了桑缈的后颈。   颈后的寒气直逼而来,桑缈骤然俯身,反手挥刀。   银光掠过,血溅三尺。   身影甫定,便见另一名黑衣人直扑甬帝桐格而去,他一把抄起脚边刺客手中的短剑,凌空掷去,惨叫惊呼之中,短剑精准地贯穿了黑衣人的头颅。   就在三名刺客都被击毙之后,突然数道“叟叟”之声划破空气,自殿外呼啸而来。   “护送帝后退至玉屏之后!”桑缈蓦然回头大喝一声。   数十支利箭泛着森冷的寒光呼啸而至,众禁卫来不及阻挡只得纷纷躲避,站在门外的几名禁卫躲避不及,竟被强劲的利箭齐齐射穿了身体。   桑缈一惊,原本准备纵身跃至殿梁之上闪避的身形硬生生地收回,挥刀迎面劈向十支力量恐怖的利箭。   在连续挥挡开了六支利箭的时候,他已然来不及挡开另外的四支箭。这些箭的箭头足有三寸长,具有极其强劲的穿透力,倘若四支箭不能挡开,退避在玉屏之后的人必死无疑!刹那的心念转动之间,他蓦然纵身而起,直扑向飞驰而来的利箭。耳畔箭羽呼啸,他听到了熟悉而惊恐的呼喊……那是姐姐和父亲的声音。   电光火石的刹那,眼前倏地掠过了一抹人影,铁器碰撞之声骤然响起。   桑缈惊愕抬头,落入了一具平稳的怀抱,鼻间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雅幽香。   这一蓦似曾相识……   “青悒!”甬后拉珍尖叫着冲过来,雍容高贵的姿态全无,一脸的惨白,似乎随时可能晕倒。   “来人,来人,快传太医!”   拉珍惊慌急切地叫喊令桑缈一瞬间的恍惚惊醒,刚动身体想要挣开那个怀抱,一股钻心的疼痛立即自他的右肩传来,而抱着他的那人身体也猛然一僵。   “别动!”清冷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侧目一瞥间,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自桐青悒的胸口漫延开来,整支箭已然穿透了他的身体,只有背后一小截白色的箭羽还未没入,被血染成了腥红色。   桑缈脑中忽然一片空白。那张绝色俊美的脸近在咫尺,淡淡的清雅幽香将他包围,恍惚间,时光仿佛倒退到多年前……那张脸美得格外冷清,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无法令那张脸有一丝一毫的波动,那般的孤傲、疏离、漠然。   桐青悒!   那三个字哽在他的喉间,惊得他发不出声音。映入眼底的是一双清冷深邃的眸子,无波无澜的眸子一如冰封的湖面,而潜藏的暗流悄然自冰层之下滑过……   他一惊,倏地瞥开目光。   这时,太医长老和太药长老满头大汗地赶了过来,检视了一下两人的伤口后为难地说道:“此箭的箭头有三分之二没入了桑领军的右肩,可是还有三分之一却仍在世子殿下的胸口,玄铁箭头不可能折断……”   太医长老看了眼脸色苍白的甬后拉珍又看了看同样一脸紧张的镇北大将军桑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惟有一人冒险,先行将箭拔出!”话一出口,桑吉的脸色猛然一僵。   殿内的气氛忽地沉重起来,甬帝桐格拉着面色苍白的甬后拉珍,神色复杂地看向桑吉。所有人都明白,箭头上带有倒刺,倘若强行将箭头拔出来的话,会将伤口撕裂,伤势会变得更加严重。   就在所有人沉默的当下,桑缈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桑缈护驾不力,害世子殿下受伤,罪该万死!”话落,他突然抬手,一手按住桐青悒的胸口,一手固定住他后背的箭羽,右肩猛然向后使力。   桑吉神色大变,却听到桑珠、桐紫儿、甬后拉珍同时惊呼出声。   一声痛楚的闷哼,鲜血如泉喷涌而出,刺痛了在场每个人的眼睛。   看着喷洒了一地的血,甬后拉珍再也承受不住地晕了过去。桑珠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倒在血泊之中的人影,浑然忘却了一切顾虑。   呆愕地看着那个倒在一地血红之中的人影,桑缈向来漠然的神情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取代。   当他准备强行拔出没入右肩上的箭头时,桐青悒却按住了他的身体,比他动作更快一步地将还未贯穿他自己身体的那部份箭头硬生生从胸前拔了出来。   瞬间,眼前一片血红,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冰冷的面具上竟如火焰一般滚烫,阵阵灼痛透过皮肤渗入心底。   “快,赶快止血!”太医长老自一瞬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急忙催促呆怔的太药长老拿出纱布与止血药粉。   “青悒……”甬帝桐格颤抖的呼唤声中,整座皇宫都乱做了一团。   一年一度的采花节在刺客的刀光剑影与世子桐青悒负伤的血色恐慌中落幕。   世子桐青悒的箭伤逼近心脏,伤势严重,血流不止,几度陷入昏迷。整夜,世子所居的夏旭宫内侍奴、宫女进进出出,梅里(药王)阁里大大小小的太医,太药均被召唤至此。   甬帝桐格年事已高,膝下只得两子,长子桐青蓝天生体弱,故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次子桐青悒身上,倘若桐青悒再有不测,在他百年之后象雄江山恐后继无人。   帝旨下,若医不好世子,梅里阁上下一百众,皆当斩首。   禁卫领军桑缈护驾负伤,破例安顿在夏旭宫西侧的绿茵院,方便太医就近诊治。格来公主不顾众人劝阻,执意留在绿茵院,直至下半夜,太医告知桑领军伤势稳定,卧床休养半月即无大碍,桐紫儿方才离去。   彼时,夏旭宫内众人心悬吊胆,血染的纱布浸红了一盆又一盆清水,侍奴、宫女们不停地往返更换洁净的纱布和冰块。甬帝桐格一夜未眠,坐守在夏旭宫,等待着世子苏醒过来。   天空破晓之时,忙碌了一整夜的太医太药们终于松下了紧提的一口气:“世子殿下福深命厚,利箭偏离心脏不足半寸,伤口虽深但未伤及脏骨,如今只是失血体虚,神智尚未清醒,但已无性命之忧。”   “梅里阁人赏黄金百两。”甬帝桐格一扫阴霾,重赏群臣。   傍晚时分,夏旭宫内传来惊喜之声,世子桐青悒终于苏醒过来。   “桑缈呢?”刚刚睁开眼睛的桐青悒开口的第一句话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桐紫儿未察觉到母后拉珍怪异的神情,单纯地接口道:“阿缈就在绿茵院,太医说他的伤势没什么大碍,只需休养些日子就没事了。”   “桑领军的伤势比你轻多了,倒是你可着实把我跟你父王吓坏了,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也不懂得爱惜自己呢,你要知道你可是世子,是象雄未来的帝王,你怎么可以去替一个奴才……”拉珍忍不住责备的话语说到一半便被桐青悒冰冷的目光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