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送老人三年任劳怨   六月的路州,刚刚过了芒种,一场暴雨从傍晚开始下起,直至次日凌晨方才渐渐止住,佛晓时分,东方的天边依稀露出一丝光亮,团结路上传来几下尖锐的笛声,将一夜的宁静划破,一辆红白相间的120急救车从远处疾驰而来,在路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大门前,华丽的转了半个弯,轮胎蹭着柏油路面,激起半尺高的积水,溅到路边几个早起的行人身上,立时惹来众人的喝声怒骂。   急救车驶进院内,停在医院主楼处的自动玻璃门前,几个护士打开后厢门,七手八脚抬下一位昏迷的老人,放在担架车上匆匆向楼里推去。接着,一个身穿警服的中年男子也跟着从车上跳了下来,他看上去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张黝黑的圆方脸上,下巴和两腮布满了密密的青色胡渣,前胸和后背被汗水浸得透湿,手里拿着大盖帽,还在不停的扇着风。   他叫杜慎言,是路州市南埠区上兴派出所的片警,这个故事要从三年前的一桩入室盗窃杀人案说起,死者陈福来是路州当地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夜里在自己家中被人割了喉咙,因为案情重大,所以破案工作由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关淼亲自主持,经过短短几日的快速走访和排查,刑侦人员很快将目标锁定在一个叫冯坤的混混身上。   与其说冯坤是个混混,不如称之为惯偷,但他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平日里只会小偷小摸做一些鸡零狗碎的勾当,几次被抓进局子,又几次被放了出来,算是派出所的老熟人了。案发后有目击者称,当日曾看见冯坤,在陈福来家的附近鬼鬼祟祟游荡多时,而陈福来死后,家中的保险柜也被洗劫一空,据陈福来的妻子回忆,保险柜里应有五万多的现金和金银首饰若干,与此同时,案发现场的多处地方,均采集到陌生指纹,经过技术比对,这些指纹正是冯坤留下的,所有的证据都已表明,这是一起典型的入室盗窃杀人案,冯坤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不过关淼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就在他们决定对冯坤实施抓捕前,冯坤已经不知去向,市公安局随即向全国范围内发出了通缉令,但为时已晚,冯坤自此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主要犯罪嫌疑人的畏罪潜逃,又缺乏进一步的破案线索,这件案子只好无限期的搁置下来。   冯坤的母亲过世早,一直是与父亲冯继昌相依为命,在他失踪后,冯继昌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寡老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冯坤杀人潜逃的消息一经传出,坊间立时炸开了锅,街坊邻里皆是议论纷纷,各种版本的传言层出不穷。   “冯坤那小子贼眉鼠眼,从小就是个坏东西,好事没有,坏事没他不会干的,以前还只是偷偷东西,现在倒敢杀人了。”   “是啊,是啊,我记得他上学的时候,还偷过王奶奶家儿媳妇的奶.罩,啧啧啧!”   “冯先生是个好人啊,不知道前世作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儿子。”   “哼哼,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怎么知道冯老头是个好人的?”   “哎,这种话不要讲,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冯先生虽然是打外头来的,但在我们这儿这么多年了,那是一个厚道。”   “你知道什么,我听我三舅的亲家母说的,冯家早前就是在老家犯了事,呆不下去了,这才跑来路州。”   “啊?犯得什么事呀?”   “这我哪儿知道,反正不会好,哎呀,你们听听就算了,可别到处乱说......”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冯坤跑了路,冯继昌是百口莫辩,老人家心思太重,没几日就病倒了,尽管冯坤是在逃嫌犯,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针对冯继昌的特殊情况,上兴派出所经过研究,决定委派杜慎言负责照料冯继昌的生活起居,这份差事吃力不讨好,杜慎言起初不太愿意,有过一点情绪,不过,一来这是组织决定,作为个人必须服从,二来他生性敦厚,又觉得冯继昌孤苦伶仃,确实可怜,心肠一软便接受下来。   昨天夜里,杜慎言接到冯继昌打来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却没人说话,只隐约听见几声微弱的喘息,杜慎言心知不妙,连夜赶往冯家,见到冯继昌时,老人已是瘫坐在床边,出气还比进气多,杜慎言急忙叫来120急救车,又打电话给一直为冯继昌看病的主治医生夏姌,并在电话里简要的为夏姌描述了老人大致情形。   此刻夏姌就站在主楼门前的廊下,穿一身白大褂,乌黑顺直的长发拢在脑后,挽了一个髻,脸上戴着一副黑边窄框眼镜,两只手揣在兜里,正跟一个护士说着话,杜慎言将帽子扣回头上,快走几步,伸出手去笑道:“夏医生,不好意思,大半夜的还要麻烦你!”二人笑着握过手,一起随着护士往里走,杜慎言边走边问:“夏医生,冯大爷不要紧吧?”   夏姌说话的声音很轻:“嗯,情况不太好,初步判断是脑溢血,不过详细情况要等片子出来才能确诊,一会儿我跟老主任碰个头,一旦确诊就要立刻动手术!”   杜慎言一惊,问道:“真有这么严重?那如果动手术,有多大把握?”   夏姌说道:“这个不好说,而且手术就算成功,留下后遗症的概率也是相当大的,老人家年事已高,你要有心理准备。”她停下脚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还有一件事,手术之前要有病人家属的签字,你看由谁来签?”   杜慎言苦笑一声:“只有我来签了!”   夏姌看了看他,说道:“你是冯继昌的帮保人,原则上可以签字,不过你要考虑清楚,万一手术不成功,你的责任不会小!”   医院最头疼的,莫过于医闹,不论什么缘故,只要手术台上死了人,死者家属照例都要闹一闹的,轻则院方赔钱了事,重则双方对簿公堂,夏姌的言下之意,杜慎言自然明白,他今天签字容易,倘若冯继昌有个三长两短,无人追究还则罢了,真要有人追究起来,他就脱不了干系。   杜慎言笑道:“那没人签字,你们肯不肯先做手术?”   夏姌摇头说道:“当然不行,这是医院的规定!”   杜慎言两手一摊,又是苦笑:“冯坤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让我去哪儿寻他,算了,算了,就我签字吧,我这人一向倒霉,再倒几次也没什么打紧的。”   夏姌看看他,憨直中带着几分洒脱,于是笑了笑,正欲再说,忽然一个护士高声叫道:“夏医生,请您过来一下!”“知道了,我这就来。”夏姌应了一声,转对杜慎言说道:“那好吧,你在这儿等等,一会儿我让小杨过来叫你。”   医院三楼手术室外的大厅里,并列放置着七八排钢制座椅,由患者家属休憩使用,手术室门顶上的红灯依然亮着,因为时间尚早,这会儿除了杜慎言,和偶尔几个护士推着医护车进进出出外,并无其他人在,杜慎言来回踱步,心中忽觉烦闷,随手推开一扇窗户,此时天色已是大亮,外面的街道上人来车往,渐渐嘈杂起来,远处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阳光洒在楼下的草地上,折射出点点光亮,一阵凉风吹来,打在杜慎言的脸上,竟微微略带寒意,使得折腾了大半夜甚是疲倦的他,一时清爽了许多。   站了一会儿,杜慎言摸了摸口袋,刚把红塔山的烟盒掏出来,一个护士恰好经过,用手指着墙上大幅的禁烟宣传海报,呵斥道:“哎哎哎,说你呢,这里不准抽烟,你不识字还是怎么的,这么大的禁烟标志看不见?”杜慎言急忙把烟收起,陪着笑脸:“对不起,我给忘了,下次一定注意!”护士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下次?下次就该罚你款了。”说完又瞪了他一眼,这才肯离去。   忽听“叮”的一声,三楼走廊的电梯门打开了,一个二十出头,留着齐耳短发,同样身穿警服的年轻女子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她叫徐鹏,和杜慎言一样,都在上兴派出所工作。   “小姑奶奶,你终于来了。”杜慎言迎上前去,说道:“冯大爷脑溢血,夏医生在里头给他做手术,我得赶紧回家送杜林上学,你先顶会儿,有事情打我电话。”   徐鹏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埋怨道:“杜哥,我昨天夜里三点才睡觉,没见着周公长什么模样,就被你催命鬼似的催起来,你怎么不打电话给虞振伟?”   杜慎言将她摁坐在椅子上:“那个王八蛋的电话要是能打通,我还找你干吗,你就辛苦辛苦,算哥哥我欠你的,回头请你吃顿大餐。”   徐鹏挥了挥手,无奈的说道:“走吧,走吧,这顿大餐我先给你记着。”   一条路水河九曲十八弯,绕过仙子山北麓,向东南贯穿整个路州市,最后在一片平坦茂盛的双桥国家级湿地公园中汇入了长江,算是长江的一条支流。路州市因路水河而得名,根据现存文献记载,路州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汉初,因其地理位置偏安一隅,又非南北交通要冲,故外省人熟知者十不足一,也许正因为如此,两千多年来,路州极少为兵灾人祸所累,每逢天下大乱之际,这里往往倒是一副太平景象,兼之地势依山傍水,龙盘虎踞,实不失为一方福地。   新中国成立后,路州市曾历经数次行政区域调整,或为市或为县,直至上世纪末,才正式划定为三市四区,分别为宁海市、兴阳市、路水市、洧化区、下城区、西埠区和南埠区,近年来,路州市的几届领导班子,锐意改革,除弊立新,集中力量打造城市的两张名片,一张名片是西埠区的制造业和货运业,另一张名片就是南埠区的旅游业和商贸业。   南埠区位于路州东南方向,既是双桥湿地公园所在,又坐拥老埠口、青桥和凤凰桥这样的历史古镇,地理条件得天独厚,每逢春秋两季,游人蜂拥而至,各大景点皆是人满为患,踏青赏卉的,观瞻古风的,走亲访友的,不一而足,就连周边的商家,也是客如潮涌,赚得是钵满盆满。   路水河畔的滨河大道上,一辆蓝色出租车正在往前行驶,其时虽已入夏,过了旅游的黄金季节,但雨后的湖光山色还是格外的清新怡人,只是坐在出租车内的杜慎言却无心欣赏,望着远处笼罩在云烟雾海中的仙子山打起了盹,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了他一下,这才惊醒过来,定神看去,原来出租车已经停在他家小区的大门外,司机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哥们,夜里头没睡好?看来你们当警察的,也挺不容易,瞧你这两只眼睛,跟两只大红灯笼似的。”   杜慎言不好意思的冲司机笑了笑,然后付钱下车,顺道买了豆浆油条,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儿子杜林的读书声,进门一瞧,杜林正坐在阳台上,捧着课本摇头晃脑,杜慎言将豆浆油条搁到桌上,从壁橱里取出碗筷放好,打趣的笑道:“哟呵,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   杜林今年十岁,在南埠中心小学读四年级,学习不算好也不算坏,杜慎言人本随性,平日对儿子的功课逼得不是太紧,今天见杜林一早起来用功,倒颇感意外。杜林见父亲回来了,忙把课本撂到一边,起身伸了个懒腰:“老爸,从现在开始,我好好学习,争取期末考个好成绩!”   杜慎言手里倒着豆浆,笑道:“真的假的?你可别骗我。”   杜林说道:“当然是真的,老爸,你不相信呀?”   杜慎言连连点头:“相信,你只要肯好好学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现在先过来吃饭,抓紧点时间,再晚就要迟到了。”   杜林坐过来桌子旁,喝了一口豆浆,又拈起油条,撕了半根往嘴里塞,一边嚼着一边问道:“老爸,你昨天夜里干吗去了?”   杜慎言说道:“你冯大爷得了急病,我送他去医院了。”   杜慎言照料冯继昌的事情,杜林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半夜三更出门,倒也不常见,杜林却没有多想,吃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老爸,如果我这次期末考试,能考进班上前十名,你就给我买台电脑呗。”   杜慎言先是“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用手推了一下杜林的脑袋,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子葫芦里没卖好药,难怪今天一反常态,大清早起来读书,以前都是不叫三遍不起床。”   杜林脸一红,讪讪笑道:“行不行呀,我确实想要好好学习,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是不是也得鼓励鼓励?“   虽然与前妻林凡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经济上难免拮据,但就物质条件而言,能满足儿子的地方,杜慎言都是尽量满足,他想着说道:“买电脑不是不行,不过班上前十名太差劲了,你好歹考进前五名吧。”   杜林面泛难色:“前五名?你这个要求太高了吧?”   杜慎言笑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想要得到就要付出,很公平合理呀,你要是认为有难度,可以......”未及他把话说完,杜林已是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用再说了,杜慎言同志,我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许反悔!”杜慎言哈哈大笑,屈起手指在杜林的脑壳上,又轻轻敲了一下:“没大没小的,杜慎言是你叫的吗?我不会反悔,我倒是怕你反悔!” 正文 论世道徐鹏直秉性   杜慎言送杜林去了学校,转身出来就接到徐鹏的电话,电话里徐鹏告诉他,说夏姌手术失败了,冯继昌已经过世,杜慎言吃惊不小,急忙赶回医院,护士小杨领着他走进太平间,只见冯继昌直挺挺、孤零零的躺在一张床上,从头到脚被一匹白布遮住,消无声息的仿佛睡着了一般。   在过去的几年里,几乎每隔一两天,杜慎言就要与冯继昌见见面,老人病了,杜慎言就带着他往医院跑,老人想儿子了,杜慎言就陪着他聊天解闷,家里有些重活累活,也都是杜慎言一个人包揽,时间久了,他和冯继昌之间多少也有了一些感情,见到冯继昌这等凄凄惨惨,禁不住心中一酸,掉了几滴泪,又站了半晌,这才转身对小杨说道:“我们走吧!”   医院五楼的办公室里,夏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连续几个小时的手术,她已是累得不轻,脸色发白,呼吸也略显粗重,杜慎言坐在她的对面,提笔在一叠纸上签着字,徐鹏依着沙发翘足而坐,手里捧着手机,在玩贪吃蛇的游戏,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只有挂壁空调的呼呼风声,显得格外的清晰。   良久,夏姌睁开眼睛,欠了欠身,取过杜慎言的那叠纸,仔细的看了看,说道:“行了,就这样吧,你得抓紧时间安排冯继昌的后事了,把这事忙完了,你就可以解脱了。”   杜慎言仰着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两只手搓着脸,打了声哈欠,叹道:“我有什么好解脱的,人生在世几十年,今朝一去不回头,冯大爷这一走,才是真解脱了,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人活一辈子其实挺没劲的,像冯大爷这样,年轻那会儿,三反五反打成了右派,蹲了多少年的牛棚,好不容易平反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窝窝囊囊,老婆死的早,儿子又成了杀人犯,到了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夏姌见他感慨颇多,笑道:“想不到你这个当警察的,也这么多愁善感,依我看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的生老病死、富贵贫穷,早就注定好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成,别想太多,想太多了,谁都觉得自己苦大仇深,恨不得重回娘肚子里,再投一次胎。”   杜慎言点头赞同,说道:“是啊,不能想得太多,想得越多就越烦恼,真不如什么都不想,稀里糊涂就这么过,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出家做和尚去,从此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说着,他双手合十,闭起眼睛,竟似模似样的念起佛号来。   徐鹏头也不抬,冷不丁的插话道:“你倒是不傻,做和尚当然好了,只要念念经拜拜佛,什么事都不用干,还有一群善男信女,哭着喊着给你送钱,那多快活啊!”   杜慎言哈哈笑道:“好啊,好啊,以后我去做了和尚,就等你给我送钱来了。”   徐鹏摁了几下手机键盘,把游戏关了,冲杜慎言拍了拍沙发的扶手:“跟你说正经的,你知道有人在背后说你的闲话吗?”   杜慎言问道:“说我什么闲话?”   徐鹏嘿嘿一笑,煞有介事的说道:“还能说什么呀,冯继昌的事呗,说你瞅着冯家无亲无故,冯坤又潜逃在外,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了,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你就图谋冯家的财产,低三下四替人家做儿子,只等冯继昌两腿一蹬,冯家的财产,就顺理成章落进你的口袋。”   徐鹏素来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这种性格极易得罪人,却与杜慎言甚是合拍,听她这么说,杜慎言也不着恼,笑骂道:“放屁,照料冯继昌是所里安排的,你以为我愿意啊,谁爱干谁干去,还有,说冯继昌两腿一蹬,财产就到我手里,编故事也讲点逻辑好不好,老爷子一没遗嘱,二没口信,我凭什么拿人家的财产?”   夏姌在旁笑道:“心中有佛便是佛,心中有鬼便是鬼,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想法,以己而度人,古来有之,不是什么新鲜事!”   徐鹏说得兴起:“夏医生,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小警察有多难,不做事吧,说你尸位素餐,浪费纳税人的钱,做点什么吧,又觉得你别有用心,年初老埠口的菜市场拆迁,一大半的拆迁户找不到过渡房,黄所就让我们去跟九中协商,让他们将一部分闲置的老教室腾出来,临时改造一下租给拆迁户,你说这是件好事吧,呵呵,还就有人说,我们跟九中的领导勾搭连环、假公谋私,为了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我和杜哥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就他们给的那点租金,人家九中还不乐意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杜慎言打断了她,笑道:“还是夏医生说的对,这又不是新鲜事,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想管也管不着,犯得着生气吗?”   “啧啧!”徐鹏啧着嘴说道:“哎呀,杜哥,说你是个包子命,还真是一点不假,我可没你那么心宽,谁要是背后这么说我,我非撕烂他的嘴不可。”她眼珠子转了转,咯咯的笑道:“知道人家为什么怀疑你,图谋冯继昌的财产吗?”   杜慎言不解,问道:“为什么?”徐鹏一字一顿的说道:“因为你穷呗!”夏姌正端着茶杯喝茶,“噗”的一声,喷得满桌满身全是水,直笑得浑身打颤,差点连茶杯都打翻在地。杜慎言也是哭笑不得,问道:“这话怎么说的?”   徐鹏越说越是得意:“这不明摆着吗,冯家有多少财产,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连房子都算进去,顶了天十万二十万,这点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款自然是瞧不上的,但对你这个穷人来说,未必不是一笔横财,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离了婚还带着个孩子,难保不会动心,所以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才把你瞧得扁了,在他们眼里,只要你是个穷光蛋,你做的一切事情,动机都是不纯洁的。“   话糙理不糙,徐鹏左一个穷人,又一个穷人,把杜慎言说得一愣一愣的,想要反驳她,又寻不出理由,想了半天,笑道:“你这话太极端了,我没你说的那么不堪,再怎么着,一个月还有两千多块的工资呢,不富裕是真的,可是算不得穷人吧。”   “我的个乖乖,一个月两千多块还不是穷人啊?”徐鹏扳着手指头,一五一十数落道:“我来给你算笔账,吃喝拉撒睡、水电、煤气,一个月七八百是最起码的,孩子的衣服、学费、零用,你的交通、手机、香烟,怎么着也得七八百吧,就算其它的都不用开支,你一年下来,撑死能攒个万儿八千,十年不过十万块,现在十万块能干什么?是买得起房啊,还是能送孩子出国念书?这还不说眼下的物价是天天涨,一天一个样,就说房价吧,南埠咱们就不谈了,我妈年前在下城看的华禹八期,当时一平米两千六百八,这才过了半年多,你猜猜现在多少了,说出来吓你个跟头——三千九百八,这就是说,咱们一年不吃不喝攒的钱,连十个平米都买不到。”   这些道理杜慎言何尝不知,她算的这笔帐,只怕还是理想化了,事实上,杜慎言每个月的收支都难有盈余,有时候甚至入不敷出,别说买房子出国了,稍微大点的开支,他都要打上半天的算盘,只是他生性内敛,心中纵有苦楚,也不愿轻易向人提及。   徐鹏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杜慎言正想着如何堵住她的嘴巴,夏姌扯过几张面纸擦拭衣服,将话题岔了开去:“对了,杜警官,有件事想要麻烦你一下,我有一个朋友,因为工作关系,跟他爱人长期分居两地,最近他爱人有机会调到路州,所以希望把户口也能办过来,最好就办在南埠区这儿,你看能不能帮帮忙!”   杜慎言赶紧说道:“这个简单,你让你朋友把她爱人的相关户籍证明拿过来,我们给他办个准迁证,然后他回去原地方办迁移,再回来入户就可以了。”   夏姌笑道:“太好了,那我先替我朋友谢谢你们了!”   又坐着闲聊了几句,杜慎言和徐鹏起身告辞,二人出的门来,因电梯拥挤,便顺着医院的楼梯往下走,徐鹏是个小女孩的心性,刚才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会儿却兴致勃勃谈论起美国苹果公司即将推出的新款手机,杜慎言对这些新兴科技也不甚熟悉,插不上什么话,只是顺着她的意思,不时的点头附和几声。   二人行至一楼大厅,迎头撞见了两个熟人,一个是上兴派出所所长黄永泰的妻子刘沁,另一个是刘沁的母亲,也就是黄永泰的丈母娘郑红娟,徐鹏大叫一声,上前搂住刘沁,亲热的拉着她的手,问道:“刘姐,你们怎么来了?”   刘沁今天穿了一袭黄底白花的连衣裙,头发卷着波浪披在肩头,脸上红扑扑的,还未曾开口,郑红娟先行笑道:“哟,是小杜和小徐啊,这赶巧了,刘沁这几天不舒服,我带她来找中医瞧瞧,顺便开几付中药回去调理调理,倒不想跟你们碰上了,你们俩这是?”   徐鹏的嘴巴利索,叽叽喳喳三两句,便将冯继昌去世的经过讲了个大概,郑红娟见事不关己,只说了句“怪可怜的”,然后冲着杜慎言问道:“小杜啊,上次在家,阿姨跟你提的那件事,你考虑的咋样了?”   杜慎言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一脸的迷惑,问道:“郑阿姨,什么事啊?”   郑红娟沉了脸,责备他道:“你这个孩子,自己的事情一点都不上心,阿姨不是跟你说,人家有个女的,比你小几岁,虽然也离过婚,但是没孩子,你怎么全忘了?”   经郑红娟一提醒,杜慎言方才记起,上个月黄永泰邀他去家中喝酒,郑红娟说她二食品老同事的妹妹有个女儿,今年也就三十出头,一年前刚离的婚,老同事托她牵线搭桥,她便想到了杜慎言,当时杜慎言和黄永泰都喝得不少,稀里糊涂的,这话说过以后,立马就忘的干干净净,杜慎言笑道:“想起来了,郑阿姨,最近事情太多,我真给忘了。”   郑红娟说道:“阿姨跟你说呀,那闺女阿姨见过,不是我吹,模样长相没的说,不比那个......嗯,啊,人品也好,你要是同意,阿姨就安排你们俩先见一面!”   杜慎言叹着气,摇头笑道:“郑阿姨,就我这条件,要啥啥没有,干啥啥不行,还带着个孩子,人家肯定瞧不上,我看就算了吧。”   郑红娟见他埋汰自己,苦口婆心的劝道:“谁说瞧不上的,阿姨就觉得你挺不错,慎言啊,听阿姨一句,你还小呢,总得再走一步吧,我们先见见面,万一要是能成呢,你这面都不见的,不是太可惜了。”   徐鹏笑着撺掇道:“是啊,杜哥,去见见怕什么,又不丢块皮,又不少块肉的,你都老皮老脸了,还这么害羞啊?”   杜慎言被她气乐了,笑骂道:“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刘沁知道杜慎言表面上洒脱不羁,实际颇为自卑,特别是和林凡分手,对他打击太大,很长时间都无法自拔,若无旁人的鼓励,他绝难恢复信心,便也劝道:“慎言,做人不要妄自菲薄,男子汉大丈夫,见个面怕什么,就算人家瞧不上你,大不了就是花点时间,你若不肯见面,倒是自己先把自己瞧扁了。”   自打离婚后,杜慎言确实无心再找,当初他顶着家里的压力,执意要和林凡结合,本以为就此双宿双栖,终老一生,谁知命运多舛,还未曾白头,已是各自分飞,曾经的山盟海誓,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原配尚且如此,何况半路的夫妻,所以杜慎言早就死了心,但见郑红娟诚意一片,也不好过于拂了她的意,再加上刘沁劝他,他对这位嫂子素来是尊重的,于是笑道:“那好吧,我就谢谢郑阿姨了。”   郑红娟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这就对了,那这样啊,我先跟人家约好了,等时间地点定下来就通知你,到时候杜林由刘沁带着,哎呀,说起我的干孙子,好一段没见他,心里头还怪想的。”   徐鹏拍手笑道:“看来我们的新嫂子要进门喽,这下又有喜酒喝了,杜哥,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相亲,好帮你长长眼?”杜慎言瞪了她一眼:“你还是赶紧把你自己推销掉,其他的不用瞎操心。”徐鹏吐了吐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郑红娟和刘沁都笑了起来。 正文 战友情双双迎客来   上兴路位于南埠区的中心地段,仅在十余年前,这里还是成片成片的低矮瓦房,和几桩零零散散的老式筒子楼,随着城市不断发展,经过多次拆迁和改造,上兴路不仅道路拓宽了两倍有余,两侧的新式建筑也是鳞次栉比,上兴派出所就座落在路的东头,这是一幢两层楼房,白色的外墙间以蓝色条纹,大门顶上的庄严警徽和“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熠熠生辉。   上午十点多钟,杜慎言和徐鹏回到了派出所,二人分了手,杜慎言直奔黄永泰的办公室二来,远远的听到黄永泰爽朗的笑声:“老领导大驾光临,我是荣幸之至啊,嗯,嗯,好,好,我一会儿就来通知慎言,一定,一定......”。   杜慎言推开办公室的门,黄永泰才把电话搁下,一见到杜慎言,他几乎是从办公桌后面跳出来的,拉着杜慎言在沙发上坐了,掏出软包中华,一边分着烟,一边笑呵呵的说道:“你来的正好,老连长刚来电话,他这几天到路州开个会,下午的飞机,一会儿咱们开车去机场接他,你给望海楼的小司打个电话,让她安排一个包间,不用太大,安静一点就行了,晚上我们三个人,好好的喝一顿!”   黄永泰生就一张国字脸,宽脑门,方耳阔鼻,右边的嘴下角还长着一颗红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九九三年,杜慎言高中毕业应征入伍,到了部队后,与同是路州人的黄永泰分在了一个班,二人因是老乡,性格又颇为相投,在秦山大川中的四年军旅生涯,使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退伍回到地方,黄永泰在老丈人刘明山的协助下,很快就做了上兴派出所的所长,没过多久,他将杜慎言也招致麾下,虽然在工作上,二人是上下级的关系,但在生活中,彼此还是多以朋友相处,杜慎言离婚之前,两家人过从甚密,杜林一出世,黄永泰和妻子刘沁就迫不及待的认下了这个干儿子,夫妻俩对待杜林几乎是视同己出,甚至对杜林的溺爱,比杜慎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待到杜慎言离婚,黄永泰和刘沁又是极力劝说杜慎言,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一定要将杜林留下来。   黄永泰所说的老连长,名叫何才贵,河南人,当年刚入伍的时候,何才贵正是他们俩的排长,后来晋升为连长,最近这几年走了些门路,调到了军需后勤处,负责军品供应管理,听说混得风生水起,他们称呼何才贵为老连长,是早已叫惯了的,便一直没有改口。   听说何才贵要来路州,杜慎言自然是十分高兴,只是想到晚上去赴宴,杜林一人在家,不免有些担心,笑道:“杜林要考试,喝酒我就不去了,你代劳一下,好好陪陪老连长。”黄永泰摆手说道:“你这个样子可不行啊,是老连长亲自点名要你到场的,我也打了包票。”他顿了顿,吸了一口烟,又道:“我看这样吧,下午放学,我让刘沁去接杜林,今天晚上杜林就睡在我家,不用回去了,明天还是由刘沁送他上学,你呢,就踏踏实实的跟我喝酒去,杜林有他干妈在,你还不放心吗?”   杜慎言本也是犹豫,心知老连长难得来路州一趟,如果不打个照面,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见黄永泰如此安排倒也妥当,于是笑道:“那敢情好,有嫂子在,我当然放心,只是这小子最近调皮的很,我怕给嫂子添麻烦。”黄永泰抬了一下手,做了个挥掌的动作,笑道:“他敢?你这个亲爸爸下不了手,我这个干爸爸可是下得了手的,他要是敢调皮,我就打他的屁股。”   黄永泰是言不由衷,实际上最宠杜林的就数他了,有一次杜林和几个孩子捉迷藏,躲到了派出所档案室,不知怎么竟将一排档案柜全部推倒,满地的文件资料乱成一堆,杜慎言真是急了,抬手要扇儿子的耳光,黄永泰赶紧将杜林护在身后,死活不让杜慎言动手,还要责怪杜慎言太冲动,等到杜慎言火气稍减,他转身又去安慰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的杜林,一口一个乖乖心肝宝贝,好像杜林没做错事,反而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全所上下无不为之莞尔。   聊完了家常,黄永泰话锋一转:“早上徐鹏给我打过电话,说冯继昌已经过世了,你来我这儿,也是为了这件事吧,现在是什么情况?”   杜慎言见他问起,便原原本本将昨天夜里怎样接到冯继昌的电话,又怎样将冯继昌送到医院,以及老人过世等等经过,详细的说了一遍,最后又道:“明天我还要去趟医院,老人家的后事要抓紧办,上午我就不来所里了。”   黄永泰靠在沙发上,抓了抓头皮,想着说道:“冯继昌的事你不用再管了,我让虞振伟和徐鹏他们俩个去办。”见杜慎言惊怔的望着自己,笑道:“你不要多想,我没有其它意思,就是觉得你这段时间挺累的,应该多抽点时间陪陪杜林,还有虞振伟和徐鹏这两个年轻人,也得找机会让他们锻炼锻炼。”杜慎言顿时想起徐鹏说的那段“穷人论”,也觉得此刻抽身未见得是件坏事,于是点头应道:“那好吧,其实我是最见不得办丧事,每次都是一身的鸡皮疙瘩!”   “哈哈哈!”黄永泰用手指着杜慎言笑道:“好歹你是当过兵的人了,胆子这么小?”他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掐了,又碾了几碾:“你先休息两天,月底就是治安整治活动,到时候又有得忙了。”   杜慎言一惊,问道:“怎么又有整治活动,以前都是一年来一次,现在差不多快半年来一次了,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又不敢动真格的,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累死累活不说,还要遭人埋汰,领导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听杜慎言发完牢骚,黄永泰微微一笑:“慎言啊,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有些话我们私下说说可以,公开场合不要乱讲,这次倒也不全是官样文章,明年开春市里要举办首届园博会,这是件大事,是关乎到全市的城市推广和招商引资工作,治安整治活动就是为园博会保驾护航,老江上午去局里开会,回来就要传达局里的最新指示,我估摸着,这次活动搞完,年底至少还有一次,总之,在园博会闭幕之前,局里这根神经都是不会松的,你不要吊儿郎当的。”   正说着话,副所长江涛突然推门进来,黄永泰哈哈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老江,开会回来了?”杜慎言也连忙起身,打了个招呼:“你好,江所!”   江涛将一叠文件扔在黄永泰面前:“这是会上发的文件,你先看看。”他打眼看着杜慎言,说道:“小杜啊,夜里没睡好吧,眼睛里全是血丝,年轻人不要总贪玩,要注意身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杜慎言笑道:“谢谢江所关心,我这身体扛得住,再干二十年革命工作没问题!”   黄永泰递了烟给江涛,问道:“老江,会上有说什么吗?”   江涛和杜慎言坐了,一边低头点火,一边说道:“从二十七号到下个月十一号,整治活动一共十五天,虽然没有正式通知,但是我听老董说,我们要分配到西埠港口园区,再就是强调了组织性和纪律性,要严格遵守三有三不,都是些老生常谈了,不过既然是老生常谈,还是要引起足够重视啊!”   黄永泰点了点头:“老江,你去通知一下所里的党员干部,明天下午三点开会,会上我们再集体讨论!”   下午四点半,南埠中心小学放学,杜林站在校门口的人群中四处张望,找寻父亲的身影,忽见刘沁急匆匆的挤了过来,杜林大感意外:“干妈,你怎么来了?”刘沁微微喘着粗气,显是赶得急了,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笑道:“你爸爸今天有事,干妈来接你放学,路上堵车堵得厉害,你等半天了吧!”   刘沁牵着杜林的手,走到街对面一辆红色QQ小汽车旁,将杜林的书包放到了后座,然后回前排坐好,杜林问道:“干妈,我爸有什么事呀?”刘沁发动了汽车,手扶着方向盘前后瞧了瞧:“你爸爸和你干爸爸晚上要接待客人,你就跟干妈回家。”见杜林低头不语,刘沁瞥了他一眼:“怎么,不愿意呀?”杜林摇着头,叹道:“不是,我就是在想,我爸这个人太不靠谱,总是临时变卦,不来接我也不提前说一声。”   刘沁笑道:“你这就错怪他了,他今天确实是临时有事,这个干妈可以作证。”她摸了摸杜林的头:“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晚上想吃什么,干妈买回家做给你吃。”杜林咧嘴一笑:“糖醋排骨,宫保鸡丁!”“好咧!我们就吃糖醋排骨,宫保鸡丁,让你瞧瞧干妈的手艺!”刘沁一踩油门,汽车转入正道,转眼消失在了滚滚车流中。   杜慎言和黄永泰在机场接了何才贵,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是擦黑,因晚上要饮酒,黄永泰便把车子停在了派出所,换了一身便装,三个人踅步前往望海楼。何才贵年约五十上下,身材高大,典型的军人形象,只这几年应酬多,不免有些发福,他一边走一边摸着肚子,呵呵笑道:“哎呀,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屁股都坐的疼,老不运动,身子骨大不如前了,现在想想,还是呆在连队好啊,吃得香睡得着,身体也活泛,最主要是没那么多烦心事。”   黄永泰暗笑,这个老何,嘴里吃着肉,说嫌肉腻,后勤上都是肥缺,如果真是连队好,何必费事巴巴的申请调动,心里这么想,口中笑道:“老连长,这次来路州您别急着走,路州现在发展的不错,仙子山、牛角湾、琼湖,还有湿地公园,让慎言陪着您到处转一转,好好玩几天再说。”   “哎呀,不行啊。”何才贵理了下稀落的头发,叹道:“我这次来就是开个会,完了还要去趟河南老家,事情多,身不由己啊,下次吧,下次我请个年假。”   黄永泰也不勉强,顺口问道:“嫂子还在河南老家?”   何才贵让了一下车子,往人行道上靠了靠,说道:“是啊,去年下地的时候,她摔了一跤,崴着了脚又老不见好,现在我娘不在了,小辉要去南京上大学,我就想干脆把她接我那儿去住,省的这来来回回的瞎折腾。”   “应该的,应该的。”黄永泰点点头,又问:“您这次开得是个什么会呀?”   何才贵说道:“一个产品开发会议,新华美集团你们知道吧,去年他们和我们谈了一个传感器的项目,上半年样品已经出来了,专家组讨论了一下,有几个地方还需要修改,具体方案都已经沟通过了,我这次来就是到现场走走,顺便跟你们两个叙一下旧。”   “新华美集团?”黄永泰恍然悟道:“哦,难怪他们发展得这么快,想不到跟你们部队都有合作了,嗯,这个李鹤年不简单!”   何才贵问道:“你认识李鹤年?”   黄永泰笑道:“谈不上认识,就是见过两次面。”   何才贵说道:“我和李鹤年倒有些交情,不过只是业务上的往来,他是个苦出身,父母死的早,哥哥是个残疾,他排行老二,下头还有一个妹妹,当年恢复高考,李鹤年白天出工,晚上看书,硬是一天啃了半个馒头,考上了清华大学,确实不简单,他的这种横劲,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杜慎言在旁听着来了兴趣,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何才贵笑了笑,说道:“后来就有意思了,李鹤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进了路州市机械局工作,还结了婚,听说他的太太,是当时机械局汪局长的千金,再后来,李鹤年被下放到华美机械设备加工厂锻炼,这一锻炼,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一直干到现在,他的事业起步,应该与他太太的支持是分不开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支持归支持,从华美加工厂到新华美集团,李鹤年绝对功不可没,要是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的新华美。”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踌躇满志的李鹤年,来到新华美集团的前身——华美机械设备加工厂,担任生产副厂长,当时谁也不曾想到,二十年以后,就是这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加工厂,竟然发展成为跨越机械、电子和房地产诸多行业的集团公司,仅去年一年,新华美集团就在下城区和路水市,连续拿下三处黄金地块,气得老牌房地产商——华禹集团的董事长赵军,在办公室里是暴跳如雷。   关于李鹤年的种种经历和传闻,黄永泰和杜慎言有些听说过,有些没听过,心中不住的感慨,特别是黄永泰,素来志存高远,不禁有感而发:“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跟人家一比,我们这些人就太没用了。” 正文 拼酒功慎言说故事   说着话,三人已是来到了人民东路的人民广场,此时正是华灯初上,街面上人潮涌动,位于广场东北角的望海楼,更是一片灯火通明,酒店门前,各式车辆排成数行,整整齐齐向北延伸出去百米有余,七八个身穿制服的门童和保安,正忙着迎来送往。   黄永泰领着头跨进望海楼酒店大厅,领班经理司晓曼满面春风的迎了上来,手里拿着步话机,笑道:“黄哥,杜哥,欢迎欢迎,房间我都安排好了,三楼驱逐舰厅。”她吩咐一个侍应:“去跟厨房说一下,让三零一八的菜先走。”转脸又对黄永泰笑道:“黄哥,你们先上楼,我把这会儿忙完了就来。”   何才贵听着新鲜,走进电梯就问:“驱逐舰厅,这是什么意思,要赶我们走吗?”   黄永泰笑着解释道:“这是他们家的规矩,这家酒店的老板和我们一样,都是东海舰队的战友,退伍以后合伙开了这家酒店,所以取名望海楼,连房间名字都是用的军舰名称。”   何才贵笑着连连点头:“哎哟,这个不错,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到了房间,三人各自落座,因是司晓曼特意关照,女服务员上菜很是及时,没一会儿,桌上已是摆满了钵盆碟碗,菜式荤素均配,咸淡相宜,样样精致,黄永泰拧开一瓶路州大曲,依次给三人斟了酒,笑道:“老连长,五粮液、茅台你喝的多,今天换一下口味,尝尝我们路州的特色酒。”   何才贵笑道:“好,好,不过先说好了,我们今天以叙旧为主,喝酒点到为止,不许喝多了。”话虽这样说,黄永泰和杜慎言怎肯放他得过,没半个钟头,何才贵已是喝得满头大汗,一边拿汗巾抹着脖子,一边将衬衫脱去,只留了一件白色背心,脸上愈发的溢着红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永泰啊,你小子厉害,几年不见,酒量见涨啊,难道真是当了官,腐败出来的?”   黄永泰用手指着空调,示意女服务员把温度再调低些,然后也学着何才贵将外衣脱了,往后挪了挪椅子,笑道:“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芝麻绿豆大的官,说出去要笑死人的,要腐败也轮不到咱们。”   杜慎言笑道:“老连长,黄所那是谦虚,他现在是市局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说不定哪一天就调到分局,将来做个分局长,都是小事一桩。”   黄永泰夹了一块鱼肉到碗里,不小心将汤汁溅到了身上,他叫过女服务员,重新拿来一块手巾,在衣服上擦着,笑道:“慎言,你这个老实人,也学会拍马屁了?我是最不爱听别人叫我黄所的,黄所,黄所,搞得跟黄色场所似的。”何才贵和杜慎言俱是哈哈大笑,一旁的女服务员也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三人又喝了一杯,忽听得“笃笃笃”几声敲门,接着房门便是一动,司晓曼从外头走了进来,刚才匆匆一瞥,何才贵未看得分明,此刻再见到她时,方才着意打量了几眼,只见司晓曼仅止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穿一身黑色职业套装,白玉般的脸上透着红晕,两道柳眉下,一双媚眼含情,笑起来嘴角微微上翘,还有两只不显眼的小酒窝,果然是位奇巧佳人。   四年前,望海楼开张当天,广撒请帖,黄永泰跟着市公安局局长朱汉成后面,应邀前来赴宴,一共三十六张席面,作为领班经理的司晓曼,一桌一桌挨个儿敬酒,竟喝掉了三斤多的路州大曲,回到休息室,脱掉高跟鞋直往下滴水,恰好被内急找错地方的黄永泰看见了,黄永泰惊讶之余,与她攀谈起来,二人由此便成了朋友,后来黄永泰只要有所应酬,多选于望海楼,顺带着连同杜慎言以及派出所其他个别同事,也都与司晓曼熟识了。   黄永泰一拍手,笑呵呵的起身,拉着司晓曼坐到了自己和何才贵的中间,又让女服务员添了一副餐具,然后笑道:“小司啊,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何连长,是我的老领导,当年在部队,我和慎言都是他手底下的兵,你来的好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们就按路州的规矩,朋友来了有好酒,你连敬老领导三杯怎么样?”   听黄永泰说要连喝三杯,何才贵觉得有些过了,刚想出言阻止,不料司晓曼竟是非常的爽快,咯咯笑道:“好吧,我听黄哥的,三杯就三杯!”她起身取过三只空杯,并逐一斟满,端起其中一杯,对着何才贵笑道:“老连长,您是黄哥的老领导,也就是我的老领导,今天初次相逢,招待不周,小妹我敬您三杯,您随意就好了!”   何才贵睁大了眼睛,看着司晓曼不紧不慢,一气将三只酒杯里的白酒全部喝完,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如没事人儿,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禁暗暗乍舌,没想到这位看似柔弱的小女子,酒量会如此惊人,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由衷的赞道:“司经理巾帼不让须眉,当真是好酒量!”说着,何才贵也拿起酒瓶,将那三只酒杯再度斟满,笑道:“不过,我老何不喜欢占女人的便宜,你喝三杯,我也喝三杯,咱们是既公平又公道。”   黄永泰、杜慎言站起来一齐鼓掌叫好,待何才贵三杯白酒下了肚,司晓曼亲手为他夹了一大块的狮子头,放到了碗里,笑道:“来来来,老领导,先过个桥!”   众人重新落座,何才贵抹了把嘴,感慨着说道:“哎呀,路州真是个好地方啊,人杰地灵,就拿我们司经理说吧,刚才进来的时候,我有点儿眼花,还在纳闷呢,难道是哪个电影明星走错了房间?”   司晓曼见他夸奖自己,心中自是欢喜,脸上更添几分娇艳,黄永泰看着司晓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何才贵笑道:“老连长,你说路州是个好地方,那你知不知道,路州有三样宝贝,第一是路水河的白鱼,第二是兴阳的贡米,第三是什么你知道吗?”   何才贵连连摇头,说道:“这我哪儿晓得!”他见司晓曼笑靥如花,已是猜到这第三样宝贝,定与司晓曼有关,果然,黄永泰喝了一口酒,身子后仰,一只手臂搭住了椅背,笑道:“路水河的白鱼,兴阳的米,凤凰镇的女人娇滴滴,第三就是这凤凰镇的女人,甭管大姑娘小媳妇,个个都是如花似玉!”   何才贵盯着司晓曼,笑道:“司经理就是凤凰镇的吧!”   司晓曼矜持了一下,摇头笑道:“老领导,你不要听黄哥瞎说,我们那儿的女人,白是白了点,也不敢说个个如花似玉呀。”如此一说,她便是承认了,虽然带着自谦,却隐隐透着得意的神色。   说到这里,杜慎言忽然插了一句:“小司你也不用谦虚,你们凤凰镇的女人确实是漂亮,不过关于凤凰镇,这里面还有一个小故事,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   司晓曼举手笑道:“这个我知道,小时候听我奶奶说过,说是岳飞在凤凰镇抗击金兵,寡不敌众,眼看就要打败了,突然从仙子山上飞来了凤凰,大展神威,将金兵赶跑了,所以凤凰镇才叫凤凰镇。”   杜慎言摇头笑道:“你这个传说,路州人都知道,有什么稀奇的,我要说的故事,也在凤凰镇,不过是发生在清朝的乾隆年间!”   司晓曼笑道:“那你赶快说呀,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黄永泰和何才贵都没说话,呵呵一笑,碰了杯酒,坐着便听杜慎言娓娓道来,相传在乾隆年间,凤凰镇有一户周姓人家,丈夫周树根,妻子胡氏,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周九金,全家人靠水吃水,以在长江里打渔为生,家境非常贫寒,夫妻俩含辛茹苦把九金拉扯成人,转眼就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周树根和胡氏拼拼凑凑,拿出了全部家当,又借了外债,就差把家里的墙都给拆了,才请了镇子上的媒婆,替九金说了一门亲事,待到媳妇王氏进门,本以为一家人可以欢欢喜喜、太太平平的过日子,谁知这个王氏不仅好吃懒做,还嫌贫爱富,没有好的不吃,没有新的不穿,对九金一家人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九金太无用,没有本事挣到钱,自己嫁到他们家里,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刚开始九金还能处处忍让,毕竟家里确实穷,人家嫁过来跟着自己受苦,发发脾气也是应该的,可后来再一瞧,自己的忍让,不但没有换来王氏的收敛,反而她是得寸进尺,越发的嚣张,稍有不顺心,竟然对周树根和胡氏又打又骂,九金忍无可忍,不愿意父母跟着自己遭罪,所以把心一横,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趁着王氏熟睡,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一手掐住她的喉咙,直把王氏给活活掐死了,王氏死后,九金顶风冒雨,连夜用渔船把尸体运到了江心,然后扔了下去。   过了一个月,王氏娘家人上门来寻女儿,这一下纸包不住火了,见寻不着女儿,王氏娘家人便把九金送到了衙门,九金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判了斩立决,到了行刑这日,九金被绑缚刑场,一路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周树根和胡氏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夫妻俩商量好了,只待儿子人头落地,他们便一起回家上吊,随着儿子去了。   吃完断头饭,摘了亡命牌,就在侩子手举起明晃晃的鬼头刀,正要砍下时,忽然听见有个女人大叫“刀下留人”,在场众人朝她看去,见这女子一身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王氏娘家人即刻认了出来,她便是女儿王氏,九金和周树根夫妇也惊得目瞪口呆,王氏娘家人问起女儿到底怎么回事,王氏说她失足落江,扒了一块浮木,飘到了下游,因不认识路,又缠了足走道不畅,沿途乞讨了一个多月,这才回到了凤凰镇,虽然过于离奇,但王氏就活生生的站在这里,也由不得众人不信。   官府当即释放了周九金,他带着王氏回到家里,关起门来,九金再次盘问王氏,王氏这才和盘托出,原来那日她并没有死,而是背过气去了,被扔到江里,经江水一呛醒了过来,而且经此一事,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从前胡作非为,实在太可恨,对不起九金,对不起二老,所以愿意重新做人,孝敬父母,勤俭持家,老老实实跟着九金过日子。   “不可信,不可信!”何才贵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王氏太好说话了,自己被杀,不但不恨九金,还要法场救夫,再和他好,简直就是圣母玛利亚。”   黄永泰哈哈大笑:“确实有点假了,女人嫌贫爱富是天性,算不得什么大的罪过,男人挣不到钱才是罪过,我看这个故事肯定是个穷鬼编出来的。”   司晓曼看了黄永泰一眼,说道:“黄哥,你这话是夸我们女人,还是损我们女人呀?故事虽然有点假,却是劝世之言,我听着倒是蛮有意思的。”   听他们一一说完,杜慎言笑道:“故事又没结束,你们别急呀?”   司晓曼催促他道:“快说,快说!”   杜慎言继续往下说,自从王氏归来之后,整个人果然变了个样,每天早起,挑水做饭,送完丈夫出门,再回来侍候公婆,主持家务,闲时到附近野地里,挖来一些不知名的野菜,以资家中余粮,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一句怨言都没有,见王氏迷途知返,周树根和胡氏非常开心,九金也是乐不可支,干起活来使不完的劲,睡起觉来更是又香又甜,且夜夜欢愉,妙不可言,连梦都不做一个,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是天亮了。   但是,就在九金一家人安稳度日之际,凤凰镇上出了大事,不知从何时起,一场灾难悄悄的降临了,先是有几户人家,养的家畜不明不白死去,镇民起初并不在意,以为是邻里间的龃龉,只报了官,府衙捕快下来查访,什么都没查到,接着连耕牛和狗也相继倒毙,才觉察到有些不正常,再接下来,镇子上有人在夜里暴亡,开始仅有一个两个,所有人还能沉得住气,后来死了五个十个,甚至有一家三口一夜灭门。   镇民们由慌乱变成惊恐,最后变成愤怒,也不知是哪一个先说的,九金家的媳妇是鬼不是人,她早就在长江里淹死了,是恶鬼附了身,回到镇子里吸人骨髓,随着镇子里死的人越来越多,这个传闻得到了大多数镇民的认同,人们聚集在一起,来到周家门外,要求周家交出王氏,大伙儿要把她绑起来烧死,看看这个王氏到底是人是鬼,周家人当然不同意,周树根、胡氏和周九金与众人理论,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解释,众人只是不听,咬定了是王氏作孽,最后不顾周家人的阻拦,众人一齐冲进了屋里,这时才发现,王氏早已不知去向。   杜慎言看了看黄永泰等三人,见他们都不说话,怔怔的望着自己,便住了口,剥了个花生扔进嘴里,咬得嘎嘣脆响,片刻,何才贵问道:“没啦?”   杜慎言笑道:“没了!” 正文 二人行酒后吐真言   这个凤凰镇的故事,杜慎言是听弟弟杜慎行说的,因为觉得有趣,所以记得十分清楚,其实故事只讲了一半,原本还有下半截,只不过杜慎行看的那本《地方通史杂记》,后面的一部分缺失掉了,杜慎行还说,王氏就是个倒霉蛋,最后终不免一死,后人记载这段历史的时候,为了掩饰世人内心的丑恶和无耻,故意摆出迷魂阵,在前面铺垫了许多玄之又玄的情节,这是中国文人惯用的伎俩,情知在逻辑法理上讲不通,既缺乏科学认知的态度,又要保持道貌岸然的正面形象,便只好归结于神仙鬼怪,寻出一个替罪羊来,其实说到底,无非就是一场瘟疫罢了。   司晓曼身为凤凰镇人,这个有头无尾的荒诞故事,却是闻所未闻,心里头感到怪怪的,明知道是虚构,又好像故事里的事,真的曾经发生过,愣了一会儿,问道:“杜哥,我不相信王氏是鬼,这个故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杜慎言如实说了,黄永泰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有什么相信不相信,这种故事聊斋志异里多的很,你还当真了?”   何才贵手持酒杯,沉吟着说道:“要这么说,倒未见得不可信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解释不清的事情太多,怪力乱神虽不可全信,但也不可全不信,我认为孔夫子说得对,敬鬼神而远之,就算是远之,敬畏之心还是要有的。”   黄永泰是个无神论者,笑道:“老连长,你还这么迷信呀,人类几十年前就上过月球了,也没发现什么嫦娥和吴刚,人活着就是一口气,人死了就是一坯土,仅此而已,所谓的解释不清,大多是当事人故弄玄虚,掩人耳目,以达到自己真正的目的,这倒不是错,因为利益所在,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纵有牺牲取舍在所难免,加之年代久远,后人以讹传讹,真相自然扑朔迷.离,就拿现如今说,我们的新闻媒体报道,难道一点不掺假吗?恐怕未必吧,说到底都是既得利益在作祟,古今中外,概莫能焉!”   何才贵若有所思,说道:“你还记得梁干事吗?你和慎言退伍的第二年,他也回了江西老家,我去赣州出差,就顺道去他家玩了两天,当时他的父亲刚刚过世,请了和尚在家做法事,有个和尚就对他讲,他家的房子起得不好,一间比一间大,呈一二三的格局,这是大忌,劝他推倒重新再盖,要不然恐有人丁之祸,你说梁干事哪儿会理这一套,只当那个和尚是危言耸听,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黄永泰问道:“他家出了事?”   何才贵点点头,又道:“也就过了不到两年,梁干事就在国道上,被一辆手扶拖拉机给碾死了,你想手扶拖拉机才多快的速度,这不奇怪吗?紧接着他妈伤心过度,也跟着死了,留下一个媳妇和一个儿子,听说改了嫁。”   黄永泰笑道:“这也不代表,就一定跟他家的房子有关呀。”   何才贵叹道:“永泰啊,可能是我年纪大了,看事情想问题也变得复杂了,尤其是这几年,全国各地到处跑,所见所闻不算少,心里头就有个‘怕’字,我不是迷信,而是的的确确深有体会,命理、风水、鬼神之说固然过于飘渺,但不能因为你没有见过,就此断定它并不存在,做人做事也是一个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常怀畏惧之心,才能走得踏实,初生牛犊不怕虎,精神虽然可嘉,却终不免沦为虎口之食。”   黄永泰默不吱声,点了点头,他倒不是认同何才贵的说法,而是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争论下去,司晓曼见气氛略有沉闷,忙起身取过酒瓶,为众人斟酒,笑道:“老领导,您见多识广,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今天听您一席话,我是胜读十年书,来来来,我再敬您一杯!”   黄永泰也起身端了酒杯,笑道:“是啊,老连长,我们一起喝一杯,来个满堂红,慎言这个故事说的不错,明天就让他开车带您去凤凰镇走一走。”   “算了,算了,还是下次吧!”何才贵挺了挺肚子,笑着摆手道:“人只要一上岁数,玩心就没年轻那会儿重了,要是早个十年,我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去。”   司晓曼笑道:“您上什么岁数呀,不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五十还要顶呱呱,您还不到五十,早的很呢。”   何才贵故作惊讶,调侃道:“是吗,司经理,看来我还能再顶几年嘛!”   黄永泰和杜慎言纵声大笑起来,司晓曼啐道:“呸呸,不跟你们说了,你们这些男人,说着说着就没正经了。”   这一顿饭,说说笑笑,直吃到九点半钟,方才散席,司晓曼亲自将三人送至门外,握手作别,何才贵有些醉了,蹒跚着脚步,杜慎言和黄永泰打了一辆出租,送何才贵回了宾馆,再出来时,街面上已是冷冷清清,见不到几个人影,夜风徐来,二人酒意渐消,黄永泰提出散步回去,杜慎言也觉得腹中赘赘,于是欣然同行。   两个人沿着路边缓缓而行,天南海北的说着话,黄永泰问杜慎言:“林凡最近来看过杜林吗?”杜慎言双手插在裤兜里,踢走一块石子,说道:“她有一阵子没来了,杜林现在渐渐大了,好像对我们之间的事情懂了不少,林凡最近几次来看他,他都有些爱理不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永泰笑道:“孩子大了,这是必然的,你就顺其自然吧,说起来,林凡也有林凡的难处,你们离婚以后,她打过我几次电话,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   杜慎言将手一抬,截断了黄永泰的话头,笑道:“你不用说了,她说些什么与我无关,我也没兴趣知道。”   黄永泰笑道:“你呀,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你还在乎她。”   杜慎言捏捏鼻子,声音有些低沉:“永泰,说句心里话,我现在只在乎杜林,只要杜林能够好好的,我就很开心了,其他的都无所谓。”他笑了笑,又道:“别光说我呀,你和嫂子现在咋样了?郑阿姨今天上午带她去医院,说是身体不舒服,可我看着不像,不会还是为了那件事吧。”   黄永泰和刘沁结婚,还在杜慎言之前,两个人一直没有生育,上海、北京各大妇科医院几乎跑了个遍,诊断结果都是一样,刘沁属于先天子宫发育不全,怀孕几率不足百分之一,黄永泰虽然着急,但很少在脸上表露出来,倒是刘明山和郑红娟夫妇,为了女儿的病,没有少担心事,正规医院行不通,就到处找偏方,寻专家,甚至占卜问卦,求神拜佛,只要能试的通通试过了,可惜还是一点动静没有。   黄永泰叹道:“老人家盼孙子,也是人之常情。”   杜慎言笑道:“我看你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黄永泰耸了耸肩,说道:“谁说我不急的,前几年我真是挺着急的,做梦都想有个孩子,不管男的女的,有一个就好,不过现在想开了,这是没法子的事情,急了也没用。”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杜慎言笑道:“再说我还有个干儿子呢,干儿子不也是儿子,等我老的不能动了,还怕他不给我养老送终?”   “哈哈哈!”杜慎言大笑:“这怎么可能一样,这种事情上,你还是要积极组织自救,自力更生的好!”   黄永泰笑道:“一说到我的干儿子,你就舍不得了?我又不是跟你抢,我们两个资源共享不行吗?”   杜慎言笑道:“越说越不像话了,有你这么资源共享的吗?我跟你说呀,现在的医疗技术越来越发达,这两年治不好的毛病,说不定过两年就可以了,只要有一线希望,你就不能放弃,你和嫂子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黄永泰“哦”了一声,呵呵笑道:“舍不得就舍不得吧,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说完他顿了一下,二人相视大笑起来。   过了一个路口,二人来到清塘二号区的大门外,这里是公务员家属集中居住地,门口的保安二十四小时不断岗,他们是认识黄永泰的,老远笑着打起了招呼:“黄所长,工作太辛苦了吧,这么晚才回来?”   “是啊,是啊,你们也很辛苦呀!”黄永泰散了一圈烟,回头看见杜慎言要走,又叫住了他:“慎言啊,等等,陪我抽根烟!”   两个人站到了一边,黄永泰低头点着香烟,似有意似无意的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我要调到分局去的事?”   杜慎言猛然一惊,刚把打火机掏出来就愣住了,他想起酒桌上自己说的话,那会儿纯属胡诌,乃至有几分奉承的意味,此时听黄永泰问起,知道必定有事,也不点火了,夹着香烟的手捏了捏鼻子,笑道:“我是瞎蒙的,你真要调走?”   黄永泰点头说道:“上个月我去市局开会,朱局告诉我,南埠分局的钱副局长后年就要退休了,他的意思是让我先到分局经侦科做个科长,顺便熟悉一下分局环境,等钱副局长正式退休,说不定能有机会接班。”   杜慎言笑道:“那你是太不厚道了,口风把得这么紧,连兄弟也不知会一声。”   黄永泰摇着头:“八字还没一撇呢,说了干什么,再说哪儿有那么容易,朱局虽然是这个意思,但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   杜慎言问道:“朱局不是一把手吗?他说话都不算?”   黄永泰看了看他,意味深长的说道:“这里头的关系复杂着呢,你别看朱局是一把手,但是下面的小圈圈有好几个,各是各的势力,各有各的人马,平时表面上和和气气,真要有了事,背后捅起刀子来,可是一点都不手软!”说着他想了想,觉得和他说起这些话,有些太没来由,不自觉的又摇了摇头:“总之钱副局长的这个位置,盯着的人不会少,到时候究竟是个什么状况,现在都很难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黄永泰和杜慎言不同,派出所所长只是他人生仕途的一块跳板,自从进了公安系统,凭藉老丈人刘明山的故旧关系,黄永泰紧跟市局一把手朱汉成,甘为其马首是瞻,目的就是有朝一日平步青云,眼见机会来了,面儿上看似冷静,其实心里早已翻江倒海,杜慎言酒桌上的一句无心之言,着实将他吓了一跳,本想着装装糊涂,就这么过去的,但一路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必要问问杜慎言,难道消息提前透露出去了?见杜慎言确实一无所知,而且以他和自己的交情,必然不会说谎,这才放了心。   杜慎言不善钻营,懒得理会杂七杂八的人际关系,对官场之道更是一窍不通,但是他知道黄永泰看似豪迈,骨子里是极谨慎的,若非信得过,不会随随便便吐露心声,他不想牵扯进去太多,以免担了干系,便打了个哈哈,笑道:“你说的我也不懂,又帮不了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外说的,只是经侦科科长的位置你是坐定了,必须要请客。”   黄永泰莞尔笑道:“我去经侦科属于平级调动,又没有升官,请什么客呀?”   杜慎言点了烟,吸了一口,笑道:“不请客也行,那下次我来你这儿,你得让老刘把他那两瓶七二年的茅台拿出来。”   黄永泰哈哈笑道:“你做梦吧,我可没这本事,上次朱局来家里,他都没舍得,你要是想喝,自己跟他要去。”   杜慎言叹了口气:“算了,你都不敢说,我又怎么好意思开口。”他瞅见左手边有一座花台,便跳了上去,叼着香烟扯开裤子拉链,扭头问黄永泰:“你不来一泡?”黄永泰见状,童心顿起,也站上了花台,与杜慎言并排而立,笑道:“比一比?好久没比了,让我看看你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杜慎言“切”了一声,歪着嘴笑道:“比就比,难道我还怕你呀,你别搞错了,这玩意可不讲究官大官小。”   说着话,二人挺直了腰板,“嗷”的发一声喊,两道水柱哗啦啦的就直射开去。 正文 道是非我是你爸爸   小暑头,日夜吼,说的就是小暑时节的梅雨季,在这大半个月里,老天像是伤透了心,没日没夜的哭个不停,铅灰色的云层,好似一床厚厚的棉被,将天空盖得严严实实,时而瓢泼倾盆,时而淅淅沥沥,到处都是湿漉漉、黏糊糊的,洗完的衣服晾在屋里,两三天都见不了干,气温倒是不高,只是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冯继昌的丧事顺顺利利办完了,虞振伟和徐鹏两个半吊子,还算尽心尽力,没有出什么差错,又经过商议,冯继昌留下的财产,暂时交由民政部门代为托管,非议杜慎言的谣言,自然随之不攻而破,出殡那一天,杜慎言本想去殡仪馆送一送冯继昌,可是,一听说电视台要来人拍摄报道,随即打消了念头,呆在派出所里,抽了一上午的烟。   黄永泰亲自写了一份报告,将杜慎言同志乐于助人、无私奉献,几年如一日照顾冯继昌的感人事迹,上报给了市局,他希望市局能够配合电视台的报道,借此树立一个典型形象,号召全市基层干警向杜慎言同志学习,这既是为杜慎言将来得到提拔,提前预埋一个伏笔,也是为了上兴派出所争得荣誉,当然,无论是杜慎言还是上兴派出所,都与他本人的领导有方密不可分。   杜林的期末考试也考完了,放暑假的前一天,杜慎言送杜林回校去拿成绩单,天上依然下着雨,从学校回来,杜慎言全身上下淋得狼狈不堪,因为徐鹏今天请假,办公室只有虞振伟一个人在,杜慎言脱去了雨衣,坐在椅子上,一边拧着裤腿的水一边随口问道:“小虞你今天没有出去?”   虞振伟伏在办公桌上,手托着下巴,两眼望着窗外,懒洋洋的说道:“没有!”   杜慎言见他神色不对,笑道:“怎么?又跟女朋友闹矛盾了?不是我说你呀,差不多就得了,这个世界上,哪儿来那么多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再漂亮不还得过日子吗?”   虞振伟外形俊朗,自认帅哥一枚,这些年谈的女朋友加在一起,编成一个足球队是绰绰有余,不过没一个能长久的,最短的从认识到分手,总共还不到一个星期,杜慎言这么说,也是有来由的。   虞振伟摇着头,叹道:“不是女人的事!”   杜慎言揶揄道:“不是女人,难道是个男人?想不到你还有这个嗜好?”   虞振伟没有理会他的玩笑,站起身走了过来,说道:“杜哥,我到今天才知道,为什么咱们做警察的名声不好,以前听人家说,有困难找警察,找了警察也白搭,我以为是放屁,现在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杜慎言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虞振伟又道:“我一个哥们想开网吧,让我帮忙办个网吧证,你说这网吧证,三月份市局就有批文允许办理,结果我去分局信息科一打听,说是没有收到市局的批文,让我去市局核实,我又去市局跑了一趟,市局说批文早就下了,让我到分局办理,我再跑分局,分局还是说没有收到批文,不能办理,这群王八羔子,皮球踢的比巴西队还溜,尽他.妈.的吃人饭不做人事。”   杜慎言笑道:“那你为啥不找你表哥,陈队长出马分分钟搞定!”   虞振伟的表哥陈海波,是市局禁毒支队的支队长,虽然职位不是很高,却是受省级机关直接领导,平时说句话,连朱汉成也要给他三分薄面,更难得的是,陈海波为人非常亲和,从不端架子,谁有个难事急事找到他,只要合法合规,无不有求并应,同事之间的关系十分和睦,甚至连外面道上的朋友,也是直竖大拇指,交口称赞,因而他的门路极广,素有“大海哥”的之称。   虞振伟是陈海波的亲表弟,大学一毕业,也是通过陈海波的关系,进了上兴派出所,见杜慎言提起表哥来,虞振伟苦笑道:“我原以为这点小事,也要找我表哥,太丢人了,谁知道就是这么难办。”   杜慎言呵呵笑道:“现在知道也不迟啊,该请陈队长还得要请,除非你准备自己掏钱,打点打点分局那帮老爷。”   虞振伟正在沉思,杜慎言突然接到电话,是杜林的班主任打来的,说杜林在学校跟同学打架,让他赶紧去学校,杜慎言搁了电话,拿起雨衣就往外跑,虞振伟忙道:“杜哥,外面雨太大,还是我开车送你吧,来回方便点。”杜慎言心急杜林,不甚推辞,两个人出了门一头钻进雨里,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虞振伟的那辆二手豪桑。   二人来到南埠中心小学,刚进校门走了几步,杜慎言就看见杜林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外,脸上青一道紫一道,分不清是淤泥还是伤痕,杜慎言赶上前去,蹲下.身子掏出纸巾,在儿子脸上轻轻擦着,心疼的问道:“杜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和同学打架的?”   班主任岳爱珍闻声走了出来,她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瓜子脸白皮肤,就是鼻孔大了些,微微朝天,岳爱珍打量了杜慎言和虞振伟一眼,然后对杜慎言说道:“你是杜林的爸爸?进来吧,到办公室里谈,杜林你也进来,别站外头了。”   岳爱珍搬了两张板凳,让杜慎言和虞振伟坐下,她指着杜林说道:“杜林其实很聪明,今天我还在班会上表扬了他,因为他在这次的期末考试中,拿到了全班第一名,全年级第三名的好成绩,这是非常大的进步,说句老实话,事先我是没有想到的。”   虞振伟用手捅了一下杜林,笑道:“哟呵,小子很厉害嘛!”   杜慎言看着岳爱珍,知道她还有话讲,果然,岳爱珍轻咳了两声,又道:“不过,就在我下楼来拿成绩单的时候,杜林跟班上另外一个同学打了起来,两个人从教室里头一直打到教室外头,他差一点就要把那个同学从楼梯上推下去,要不是隔壁班的李老师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跟岳爱珍隔了两张桌子,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老师说道:“得亏我在旁边,要不是我一把抓住,那个孩子从楼梯上滚下去,这事情可就大了。”听得出来,他就是那位李老师,杜慎言赶紧朝他笑着点头,以示感激!   杜慎言问杜林:“你为什么要跟同学打架?”杜林说道:“是他们先打我的。”杜慎言又问:“他们?你不是跟一个同学打架的吗?”   岳爱珍解释道:“我问过班上的同学,都说是杜林先动手打人的,其他有一些孩子可能是混在里面,磕磕碰碰也难免。”   杜林梗着脖子,说道:“我没有先打人,是他们先打我的。”   岳爱珍指着杜林,说道:“你们看看,他就是这样,犯了错误不肯承认,气得我让他站到外面去,好好想清楚了再说。”   虞振伟瞅了个空,接口说道:“岳老师,到底是杜林先打人,还是别人先打他,这个要弄明白了,如果真是别人先打他的,我们不能冤枉孩子。”   岳爱珍脸色一沉,盯着虞振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冤枉杜林了,我刚才已经说过,班上同学都说是杜林先打的人,难道其他孩子都撒谎,只有杜林说的是真话?你们都是干警察的,连这点儿判断力都没有吗!”   虞振伟还待再说,被杜慎言用眼神止住了,杜慎言笑了笑:“岳老师,您别生气,我这个同事不太会说话,主要责任在我,没有教育好杜林,请问岳老师,跟杜林打架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我想亲自带杜林去赔礼道歉!”   岳爱珍“嗯”了一声,说话的语气稍稍和缓:“那个孩子叫王翰,已经被家长接走了,人家很通情达理,临走的时候还说,让我们不要为难杜林,赔礼道歉暂时就不用了,明天学校正式放暑假,你回去要好好做做杜林的思想工作,一定要认清自己的错误,防患于未然,这次好在没出大事,如果再不吸取教训,下次就不一定了。”   “好好好!”杜慎言陪着笑脸,连声应道:“谢谢岳老师,也谢谢李老师,我一定吸取教训,希望老师们能够原谅杜林这次的错误,还要请岳老师向王翰同学,代为转达我们的歉意!”   岳爱珍很是满意的点点头,转对杜林说道:“杜林啊,老师和家长都是为了你好,该批评的要批评,该表扬的要表扬,你这次成绩考得很好,这就应该表扬,就这样吧,时间不早了,你们带杜林回去吧,对了,杜林,你的书包还在教室里头,自己去拿一下,暑假作业要记得及时完成,知道吗?”   杜林垂着头不说话,杜慎言拉了拉他,这才“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了。   回到车上,杜林坐在后座怔怔的望着窗外,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扑扑簌簌的掉落下来,虞振伟开着车,看了看后视镜,故意说道:“杜林,小虞叔叔饿了,你陪叔叔去吃肯德基好不好?”杜林不作理睬,只伸手拭泪,却是擦了又湿,杜慎言悄悄的朝虞振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其实对于杜林主动打人一说,杜慎言是不相信的,至少是存疑的,知子莫若父,杜林是什么样的性格,杜慎言一清二楚,杜林或许会偷懒、顽皮,甚至于贪玩、翘课,但若真是他先打了同学,绝不会不承认,不过岳爱珍作为杜林的班主任,在家长和孩子面前,她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与其争辩没有任何意义,其结果无论输赢,都是得不偿失。   晚上,父子俩草草吃过晚饭,杜林回了自己房间,等到杜慎言收拾好了,才发现杜林已经锁上了房门,他在外面推了推,叫道:“杜林,开门!”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杜慎言贴耳听了听,什么都听不见,他有些急了,加大了力道,将房门敲的山响:“杜林,快开门,爸爸有话和你说!”从房里传来杜林幽幽的声音:“说什么!”   听见儿子说了话,杜慎言笑道:“你先开下门,你不是要买电脑吗?明天让小徐阿姨替你上网查一查,哪个牌子的电脑好?”孩子到底是孩子,听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态度大为转变,只听悉悉索索一阵响动,接着“咔哒”一声,房门打开了,杜慎言推门进去,见杜林躺在床上,身子朝着里面,也瞧不见他的脸。   杜慎言坐到床边,伸手去搭杜林的胳膊,却被他一把甩开,杜慎言笑道:“我没说你什么呀?你何苦这样生气?”见杜林还是不理不睬,他又自言自语道:“全班第一名,全年级第三名,考了这么好的成绩,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就奖励一台电脑,好像少了点,再奖励点什么好呢?”   杜林沉不住气了,瓮声瓮气的说道:“再加一个手机!”   “哈哈哈!”杜慎言大笑,搂住了儿子:“起来,起来,别生气了,只要你的成绩好,买什么爸爸都愿意,哎呀,我的乖儿子哎!”   杜慎言一番好言相劝,杜林坐了起来,脸上还挂着几道泪痕,鼻涕也流了半边,又抽噎了两声,问道:“老爸,你不怪我了?”   杜慎言故作诧异:“我怪你什么?”   杜林看了父亲一眼,说道:“我和同学打架呀。”   杜慎言摸着儿子的头,轻声说道:“打架当然是不对的,有话好好说,不管是谁先动的手,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就是弱者的表现,不过爸爸相信不会是你先动手的。”   杜林惊道:“真的?你真相信我?”   杜慎言笑了起来,说道:“你是我儿子,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杜林先是一喜,接着又叹气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赔礼道歉?”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杜慎言语重心长的说道:“杜林啊,有些事情你现在不会明白......”他的话未及说完,杜林便接着说道:“等我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是不是这样,老爸,拜托你来点新鲜的行不行,都是陈词滥调,那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才算是长大了?”   杜慎言愣住了,他挠了半天的头,也没想出答案,杜林问的对呀,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是长大了,十岁不明白事理,那二十岁呢?三十岁呢?其实有很多的道理,论起是非曲直来,连杜慎言自己都是一笔烂账,以为做的对的,到头来错的一塌糊涂,以为行之不规的,往往却能游刃有余,这中间的酸甜苦辣,怎能说的明白,想着想着,杜慎言干脆不想了,伸手捏住杜林的下巴,笑骂道:“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的,反正我是老爸,你就得听我的,等将来你做了老爸,你的儿子也得听你的,这够不够新鲜?”   杜林哈哈大笑,鼻涕吹起一个气泡,赶紧用手擦了,笑道:“行,算你狠,我不问了,那你什么时候给我买电脑和手机?我有点儿等不及了。”   杜慎言想了想,说道:“这个礼拜六吧,咱们叫上小徐阿姨,一起去趟电子城,只要爸爸给得起钱的,就随便你挑好不好?” 正文 初相识古怪又古怪   星期六的下午,杜慎言带着杜林,由徐鹏陪着,在鼓楼路的大洋电子城里逛了好几圈,终于买齐了电脑和手机,电脑是联想的,手机是诺基亚的,都是时下最热销的品牌,杜林心花怒放,走起路来都是蹦蹦跳跳。   傍晚,三个人就在电子城旁边的小吃街上,找了一间小饭馆,点了一盆小龙虾,外加三四个炒菜,杜慎言又要了一扎干啤,给徐鹏也倒了一杯,杜慎言笑道:“杜林,还不赶紧敬你小徐阿姨一杯,今天要不是她,我们两个都得抓瞎!”   徐鹏主动和杜林碰了杯,笑道:“小徐阿姨应该敬杜林,你现在是学霸了,给咱们派出所长了脸,你干爸爸昨天还在说,要给你包个大红包呢。”   杜林喝着可乐,忙问:“真的假的,我干爸爸真这么说了?”   徐鹏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你不信就去问你爸!”   杜慎言笑道:“你干爸爸说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总觉得小孩子不应该拿钱,就让他收回去了。”杜林是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连心都凉透了,急道:“老爸,你太过分了吧,钱是给我的,你凭什么替我做主呀?”   杜慎言呵呵笑着,摸出一个红包放在桌上,继续说道:“可惜你干爸爸不听我的,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先收下来了。”杜林闻言转怒为喜,迫不及待的拆开红包,摸出六张百元大钞,得意的在手里甩得哗哗作响,杜慎言笑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是个男孩子,这会儿怎么不怕丢人的!”   “哦哈哈哈哈!”杜林学着戏曲唱腔,大笑了几声道:“有钱就好,怕什么丢人啊。”   一串音乐铃声响起,杜慎言翻开手机一看,不禁愣住了,徐鹏喝着啤酒,指着杜慎言的手机说道:“接呀,你愣什么?”杜慎言按停了铃声,小声说道:“是郑阿姨的。”徐鹏差点没有呛着,她眼睛扫了一下杜林,放下酒杯,笑道:“杜林啊,小徐阿姨带你去对面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烧烤没有,我们买点回来!”   杜林摇头说道:“我不吃烧烤!”徐鹏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你不吃我吃呀,来来来,陪陪小徐阿姨!”   等着徐鹏领着杜林出了门,杜慎言这才接通了电话,大声说道:“郑阿姨,你好,我这会儿在外面,有点儿吵,刚才没听见电话,不好意思啊!”电话里传来郑红娟的声音:“慎言啊,阿姨跟人家约好了,下个礼拜二晚上六点半,在工人电影院门口,你好好准备准备,买身新衣服,可别弄得邋里邋遢的。”   杜慎言还是有些犹豫,他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去,明知道没有结果,何必浪费时间,于是踌躇着说道:“郑阿姨,永泰没跟您说吗?马上就是治安整治活动了,我怕抽不开空呀!”郑红娟冷笑一声,听着像是生气了:“你别给我打马虎眼,我已经问过永泰了,整治活动礼拜三才开始,我跟你约的是礼拜二晚上。”   杜慎言心里一凛,心想,这老太太还真是厉害,什么都打听清楚了,无奈赶紧笑了笑,说道:“是这样啊,那是我搞混了,行行行,郑阿姨,我都听您的。”   郑红娟叮嘱道:“嗯,那你听好了,下个礼拜二,也就是二十六号的晚上,工人电影院门口六点半,我查过了,七点十分有一场电影,对方手机的号码和姓名,我会发短信给你,其他的不用我教了吧?”杜慎言笑道:“不用,不用,谢谢郑阿姨!”   通完电话杜慎言举着啤酒杯半天没喝,两只眼睛直直望着门外,脑子里乱哄哄的,直到徐鹏和杜林各拿了几串烤羊肉走进来,他才如梦初醒,徐鹏朝他一眨眼,杜慎言略一点头,徐鹏会意呵呵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杜林坐在电瓶车的后座,问杜慎言:“老爸,吃饭的时候,谁打电话给你的呀,你为什么不接?”杜慎言说道:“没有,爸爸接了。”杜林又问:“那小徐阿姨让我陪她买烧烤,是不是因为你接电话,我不方便在场?”“不是!”杜慎言矢口否认:“你怎么会这样想,爸爸接电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杜林没有再问,杜慎言也没有解释,与其越描越黑,不如装聋作哑,别说他早对夫妻之情死了心,就算是为了杜林,他也打定主意不会再婚,之所以去相亲,只是走走过场,给老太太一个面子,既然如此,又何须解释太多。   星期二的下午,刘沁开车来接杜林回家,说刘爷爷和郑奶奶想他了,要他过去玩两天,杜林毕竟是个孩子,根本没有多想,欢欢喜喜跟着刘沁走了,杜慎言换了件亚麻格子衬衫,这是前年黄永泰送他的,因为太过花俏,所以一直放在衣柜里,并没怎么穿过,他在家等到六点十分,这才骑着电瓶车出发了。   人民西路上的工人电影院,着实有些年头了,小时候跟着父母到路州逛街,杜慎言曾在里头看过几场电影,后来和林凡谈了恋爱,VCD和DVD已经逐步普及,到处都可以买到盗版光碟,十元钱一张,又经济又实惠,两个人倒是一次电影院都没有去过,那几年电影院的生意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最惨的那一段,竟沦落到租给别人卖起了羽绒服和羊毛衫,后来觉得实在不像话了,在政府部门的撮合下,工人电影院和路州市曲艺团进行合并,美其名曰强强联手,其实就是两个病号抱团取暖,自己挣一点,财政补一点,勉强维持罢了。   郑红娟将二人约会地点选在这里,完全是出于老观念,她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根本就不看电影,酒吧和茶楼才是最佳约会场所,另外还有一整套的相亲潜规则,既斗智又斗勇且花样百出,和她所能想象的情节,实有天壤之别。   站在工人电影院的门前,杜慎言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响了两声过后,电话里传来一个颇具磁性的女人声音:“喂,你好,我是张茗!”   杜慎言很有礼貌的回答道:“你好,你好,我是杜慎言,我现在已经到了工人电影院,请问你到了吗?”对方笑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就在杜慎言惊愕之中,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杜慎言转身看去,一个女人面带微笑,站在他的面前,她看上去年纪并不大,鹅蛋脸、柳叶眉,鼻尖微翘,面颊上散落着几颗淡淡的雀斑,上身穿一件湖蓝色短袖体恤,下.身着一条修身牛仔裤,一条马尾扎在脑后,颇有几分俏皮,一点儿也不像是三十多岁的样子。   杜慎言笑道:“你就是张茗吧!”对方点了点头,主动伸出右手,笑道:“杜警官,你迟到了!”杜慎言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果然已经是六点三十三分了,他不无尴尬的笑了笑,与张茗握了手,说道:“有点堵......堵车!”张茗失笑道:“是吗,电瓶车也能堵车,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待他说话,张茗已是转身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杜警官,你看我们俩是看电影呢,还是去其他地方?”杜慎言跟在她的身后,说道:“你看吧,我随便。”   张茗扭脸瞧着他,说道:“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随便呢,一点儿主见也没有,这可不是好习惯!”杜慎言笑道:“那好吧,你吃饭了没有?要不我请你去吃四川菜,就前面那家川香阁,我吃过好几次,还是蛮正宗的。”张茗又是一笑,说道:“不是看电影,就是下馆子,俗不可耐,你平时都是这么没情调吗?”   见张茗牙尖嘴利,一句接着一句呛白自己,杜慎言已是略有不快,这个女人尖酸刻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太难侍候了,跟她相处凭谁也受不了,心里这样想,说道:“我本来就是个俗人,不懂什么情调不情调,要是你觉得我们不合适,那不如就算了,我们也别浪费时间,都挺忙的是不是?”   以杜慎言平素温良恭谦让的心性,说出这样话来,已是极不客气了,他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随时准备打道回府,满以为对方定要着恼,这便一拍两散,谁知张茗竟浑不在意,反而呵呵一笑,似乎对他的这种反应,早在意料之中,这时一个小女孩捧着一扎红玫瑰,走到杜慎言跟前,仰着脸笑道:“叔叔,买枝花吧,买一枝就好,代表一心一意!”   杜慎言怔住了,他上次买花是四年前的事了,零三年的圣诞节,他和妻子带着杜林在琼湖吃饭,同样是一个小女孩,也同样捧着一扎红玫瑰,连模样都有些相似,杜慎言清楚的记得,那天他刚刚涨了工资,所以心情十分愉悦,开玩笑要将女孩手里的花,全部买下来送给妻子,林凡笑他是个二百五,他便以二百五自居,颇有几分得意忘形。   “叔叔,叔叔!”小女孩又叫了两声,杜慎言笑了笑,伸手去摸口袋,却听张茗问道:“买七枝花,多少钱?”小女孩大喜过望,笑道:“一枝花十五,七支花就是一百零五,叔叔给一百就好了。”杜慎言不禁诧异,不知张茗是何用意,稍微犹豫了一下,张茗已将一百元递给了小女孩,从她手里抽出七枝红玫瑰,杜慎言不觉脸上微微一热,再想付钱换回张茗的一百元,小女孩已是走得远了。   男人买花送给女人,是理所当然的事,尽管杜慎言并无打算与张茗交往,但是,当着卖花小女孩的面,张茗自己掏钱买花,而且一买就是七枝,让杜慎言很是不解,也甚为难堪,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张茗低头闻了闻花香,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一把塞到杜慎言怀里,杜慎言问道:“你给我花做什么?”张茗背着手信步而行,说道:“不是给你的,是让你替我拿着,我怕扎了手。”   杜慎言心里一阵苦笑,他今天来相亲,本意是匆匆来匆匆去,应付一下差事,却不料碰上这么个主,自己都是奔四的人了,还要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捧着玫瑰花跟在女人屁股后头,若被相熟之人瞧见,岂不笑掉大牙,就算无人瞧见,也未免太过滑稽,就感到全身上下,有如芒刺在背,十分的不自在。   张茗小步慢行,一路向前走去,此时天色已是渐黑,街灯一盏一盏亮了,道路两旁的夜市慢慢热闹起来,有卖衣服的,有卖工艺品的,有卖毛绒玩具的,还有卖家用百货的,更有各式小吃摊点,沿着路牙一字排开,馄饨、煎饼、包子、蒸糕、凉皮、羊肉馍、臭豆腐、驴肉火烧,诱.人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来散去,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流行歌曲声不绝于耳,街面上熙熙攘攘,一片嘈杂喧闹。   张茗一边走一边瞧,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倒是什么也没买,好几次见她与摊主商讨,杜慎言正准备付钱,她又一晃三摇的走开了,杜慎言手捧着玫瑰在后亦步亦趋,说不出的尴尬与狼狈,好不容易行至路水河畔,张茗这才停了脚步,凭栏而望,二人皆无言语,过了片刻,张茗转身对杜慎言笑道:“咱们去划船吧,今天天气不错,难得看见满天的星斗,一起游湖观景,岂不乐哉?”   杜慎言捏着鼻子,没想到她还有这份闲情雅趣,虽然不太愿意,但转念一想,这个女人做事不循常规,一会儿一出戏,鬼都猜不到她的心思,坐在船上看风景,总好过跟在她身后到处闲逛,好歹能安省一些,于是笑道:“那好吧,就听你的。”   杜慎言花了六十元钱,在码头处租了一艘乌篷船,又跑到对面超市,买来一大包的零食和饮料,二人上了船,至舱中对面而坐,艄公站在船头杵着竹篙,在岸基上轻轻一点,船儿便荡悠悠的飘向了河心,张茗从那一包零食里,挑出一块巧克力,剥了放进嘴里,饶有兴致的欣赏起路水河两岸的景色来。   路水河畔的夏夜,景色是极美的,从人民西路到人民东路,过了鼓楼大桥再到鼓楼路和青年路,这一条长约四公里的风景带,是南埠区最为繁华的闹市区,每至夜色降临,两岸的楼亭水榭在景观灯的照射下,精致得好似金雕玉琢,河边的杨柳垂条,虽然已是绿中带黄,依旧翩翩起舞,老人带着孩子,三三两两的情侣,或流连坐憩,或追逐嬉闹,晚风拂过河面,泛起阵阵微澜,倒映着万家灯火,宛如一副美丽的画卷。   杜慎言难得会有闲暇,能将这美景尽收眼底,也不禁叹道:“哎呀,想不到这里的景色是真的漂亮。”张茗笑道:“你以前没有来这儿划过船吗?”杜慎言摇头笑道:“我是天天两点一线,上了班忙工作,下了班忙孩子,有点儿时间,就是在家看看电视,说起来是蛮枯燥的。”说着,他将手里的玫瑰置于桌上,又问:“你很喜欢玫瑰?”   张茗笑道:“我喜欢兰花,君子之交淡如水,玫瑰太热情奔放了,不符合我的性格。”她看了杜慎言一眼,知道他想问什么,又道:“一枝花孤芳自赏,让人见了容易伤感,我的幸运数字是七,你和我初次见面,要你买七枝花送我,又花费太多,未免不近人情,但倘若我说不买,你也是不肯的,与其虚情假意的你推我让,不如我自己买了,与你没有关系,你就不要纠结了。” 正文 叹婚事稀奇真稀奇   杜慎言见她如此直言不讳,有一说一,毫不矫揉造作,倒是一番真性情,心中莫名多了一分亲近,点头笑了笑,张茗忽然用手一指,笑道:“快看那儿,今天咱们运气不错,还可以听戏!”   杜慎言扭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在南侧河岸边上,离水面三四米有一处露台,台上一男一女,皆着宽袖长袍,曲声悠扬,随风而至,杜慎言侧耳倾听,竟是一段脍炙人口的十八相送。   ......   眼前还有一口井,不知道井水有多深?   井水深浅不关紧,你我赶路最要紧。   你看这井底两个影,一男一女笑盈盈。   愚兄分明是男子汉,你为何将我比女人?   离了井,又一堂,前面到了观音堂。   观音堂,观音堂,送子观音坐上方。   观音大士媒来做,我与你梁兄来拜堂。   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   ......   张茗轻拍手儿,随着曲声,低声吟唱起来,似回味,又似陶醉,杜慎言问道:“看不出来,你还喜欢听戏?”张茗摇头笑道:“小时候跟我妈学过一点,不过都快忘光了。”杜慎言又问:“伯母是戏迷?”张茗说道:“我妈在曲艺团工作,唱了半辈子戏,她老是说我不务正业,不肯跟着她学。”   杜慎言笑道:“为什么不肯学,女承母业不是很好吗?”张茗白了他一眼:“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呗,那你是警察,你爸难道也是警察?”杜慎言哈哈大笑:“那当然不是,我爸在厂里做会计的,我从小数学就不好,不是不想学,而是实在学不来,伯母说你不务正业,那我就是不学无术了,考不上大学,只好当了四年兵,然后才进到派出所的。”   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已渐渐消除了隔膜,张茗垂眼问道:“听郑阿姨说,你在派出所干了十年,因为工作总是忙,所以才离的婚?”   杜慎言叹道:“郑阿姨那是说得好听,干我们这一行,忙是一定的,还不至于妨碍到家庭,我们之所以离婚,主要是感情的破裂!”   张茗“噢”了一声,接着问道:“那她长得漂亮吗?”杜慎言翻着那包零食,听她一问,稍稍愣了一下,便住了手,想了想说道:“应该算......漂亮吧,反正其他人都这么说,这个重要吗?”张茗摆手笑道:“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沉默了一会儿,张茗掏出一包三五烟,拈了一根叼在嘴里,又将烟盒朝杜慎言送了送,示意他要不要来一根,其实杜慎言的烟瘾早就犯了,因有张茗在场,出于礼貌他才忍住了,只是没想到张茗也会抽烟,而且动作娴熟优雅,看得出来精于此道,他笑着摆摆手,掏出自己那包红塔山,说道:“我还是来这个吧,外烟我抽不惯。”   张茗也不管他,左手夹着香烟,右手托着下巴,眼望着河面,目光幽幽的说道:“我离婚也快两年了,双方协议分手,我们没有孩子,所以也没什么好分的,房子是他的,存款是他的,我一个人背了个包就走了。”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个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悲哀,杜慎言因为工作的关系,这些年见过的夫妻反目、聚散离合,两只手两只脚加一块儿,是数不过来的,他自己也是感同身受,便叹了口气,安慰张茗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别老记在心里,人要学会往前看,他对你不好,以后总有人会对你好的。”   怎料张茗看了看他,竟笑着连连摇头:“不不不,你误会了,他对我很好,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一样,爹不亲娘不爱,娶个老婆还让人家拐跑了。”杜慎言大窘,暗暗埋怨郑红娟,怎么什么事情都告诉了对方,张茗赶紧摆手,不无歉意得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人打小就这样,说话没个轻重,改是改不了了,你就多担待些吧。”   其实聊到这会儿,张茗的这种古怪性格,杜慎言已经慢慢适应了,他素来大化,甚少与人计较,只是这话听来太过刺耳,这才有些红了脸,但见张茗确实并无恶意,也不好发作,只得再次苦笑没有言声。   张茗吸了口烟,继续说道:“他对我确实很好,结婚以后,我不想工作,不想生孩子,这些他都没意见,他一个人挣钱养家,不抽烟、不喝酒,偶尔出门应酬,也是快去快回,作为一个丈夫,他可以拿到满分了!”   杜慎言奇道:“那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张茗略一沉吟,笑道:“是我提出分手的,这是我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弄明白了,婚姻对我来说,本身就是错误,我不想陷得太深,所以选择及早离开,这样对他对我都有好处,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他也能重新开始他的生活。”   杜慎言怔怔的望着她,不知她所谓为何,别的人离婚,要么是一方出轨,要么是经济、家庭矛盾,为了离婚而离婚,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而且从张茗的描述中,可见她的前夫是位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男人,放着天堂般的日子不过,非要使着劲的穷折腾,莫非她是疯了,还是心理上有什么毛病?   张茗好似看出杜慎言的疑惑,长吁了一口气,捋了捋耳边的发梢,也不说话了,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像是笼上一层淡淡的轻纱,身体随着船儿摆荡,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兀自在水中摇曳。过了良久,她才笑了笑:“我妈见我无端端的离了婚,气了整整半年,不肯与我多说一句话,我今天来和你见面,是不想再跟她怄气了,我干脆直说吧,我既然离了婚,就不会再跟任何人结婚,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人。”说罢,她两只眼睛盯着杜慎言。   杜慎言捏了捏鼻子,他总有这个习惯,紧张、尴尬或者犹豫的时候,就喜欢捏捏鼻子,想着他忽然笑出了声,张茗问道:“你笑什么,有这么可乐吗?”   杜慎言笑道:“既然你坦诚相告,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其实咱俩还是挺有缘分的,你不想来,我也不想来,要不是郑阿姨特别热心,我根本不会相什么亲,我和你还不一样,我有个孩子,到了我这个年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与其将就着再找一个,倒不如一心一意把孩子培养成人,夫妻本是同林鸟,若非同心同德,就算勉强在一起,迟早也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所以对这些事情,我早就看得淡了。”   张茗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半晌咯咯的笑了起来,她伸了个懒腰,许是坐得久了,又捶了捶腿,笑道:“我相信你,你没有说谎!”杜慎言说道:“我当然没有说谎,我有说谎的必要吗?”张茗不置可否,说道:“那这么说,我们就是一条心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杜慎言笑道:“帮什么忙?只要我能做到的,都没有问题。”张茗说道:“我们可以真戏假做,就算交个朋友,我在我妈那儿,就说和你正谈着呢,免得她总不肯放过我,你也能对郑阿姨有个交代,这样一来,岂不是一举两得。”杜慎言立刻笑道:“这个主意好,我举双手赞成。”   张茗见他应允,很是高兴,竟一拱手:“那就多谢了。”接着起身,对船头的艄公叫道:“师傅,我们要回去了,麻烦你靠一下岸!”艄公说道:“你们的时间还没到呢。”张茗笑道:“没关系,你靠岸吧,一会儿就要下雨了。”杜慎言抬头看天,见是满天的繁星,竟是难得的晴朗,笑道:“不会吧,天气预报不是说今天没有雨吗?”张茗微微一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兮旦福,有些事情只有发生了,你才知道会不会。”   艄公将船靠岸,二人一前一后登上岸来,杜慎言活动了一下腿脚,四下看了看,问道:“你是怎么过来的?要不我送你回去?”张茗笑道:“你送我?用电瓶车吗?我看我还是坐出租吧,我担心你的小电瓶车,跑不到半路就会趴窝。”到了这会儿,杜慎言已被她呛白得习惯了,竟是毫不生气,笑道:“行行行,看来我这个殷勤是献不上了。”   二人分了手,杜慎言走回工人电影院的门口,他骑了电瓶车,一路往家行去,想着今晚的情形,两个打定主意不结婚的人跑来相亲,越想越觉得好笑,走了没有多远,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了“轰隆隆”的响雷声,转眼间,疾风骤起,道路尘土弥漫,路边的法国梧桐像被人扯住了脖子,顺向一个方向使劲的沙沙作响,眼见一场暴雨就要袭来。   杜慎言赶紧将电瓶车停在路边,打开后座,拿出雨衣,刚把雨衣披上,大雨已是倾盆而至,他重新坐上车,去扭车的把手,居然毫无反应,杜慎言又是插拔钥匙,又是来回的扭着把手,依然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杜慎言站在雨里,茫然四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由的暗中惊道,这个乌鸦嘴,真是被她说中了。   二零零七年的路州市,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已是卓见成效,最为直观的就是大街小巷、明里暗中,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各类娱乐场所,正如伟人所说的那样,我们打开窗户,新鲜空气进来了,苍蝇和蚊子也同样进来了,在继续深化经济改革的同时,如何甄别、疏导和管理好这类场所的经营和发展,尽量减少乃至消灭藏污纳垢的空间,已经成了当今社会的一项重要课题。   好的治安环境,是经济发展的必要保障,但过多的干预措施,又偶尔会带来阵痛,开展新一轮治安整治活动之前,市公安局局长朱汉成在动员大会上讲了话,他说,屋子脏了那是一定要打扫的,但不能为了打扫屋子,就把客人赶跑,我们开展整治活动的目的,是为了营造良好的社会和投资环境,吸引更多的国内外客人来到路州,我们不能舍本求末,为了整治而整治,对于原则性问题,坚决整治到底,绝不手软,对于非原则性问题,则要做好督导和宣传工作,尽量取得老百姓的理解,具体尺度的把握,你们基层领导都是富有经验的,我就多说了,在此,我再强调一次,此次整治活动中,各基层干警一定要做到有纪律、有耐心、有法可依,不能吃拿卡要、不能双重标准,最重要的是,不能发生警民冲突。   三有三不的原则要求,朱汉成是逢会必讲,黄永泰坐在台下,每次都要认真做好笔记,陈海波坐在他的身边,微微侧身,笑道:“永泰,这次活动过了,你就该到分局了吧?”   黄永泰心中一阵狂跳,以陈海波的耳目之广,他既然这样说,看来这件事已是八九不离十了,黄永泰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笑道:“局里还没通知呢。”   陈海波手里转着一支笔,两眼看着台上,重复着两个字:“快了,快了!”   从六月二十七日起,为期半个月的治安整治活动正式开始,根据市局的警力调配,杜慎言、虞振伟和徐鹏,以及上兴派出所的其他几位同事,被安排到了西埠区港口工业园,负责那一片的巡检工作。   西埠区是全市最大的商品货运集散地,港口工业园区更是重中之重,沿着长江一线,以港口为中心的方圆十几里地,分布着大大小小上百家工厂和企业,这里外来人口众多,流动性大,人员组成较为复杂,从而为之配套的生活娱乐设施也是数量惊人,仅江经三号路和江经四号路上,稍具规模的夜总会就不下十余家,其余如舞厅、酒吧、餐厅、宾馆以及各类商超等等,更是不胜枚举。   这年头打开门做生意的,私底下多少都有些门路,活动开始之前,不少店主已经提前得到消息,早就做好了准备,勇于“顶风作案”的毕竟只是凤毛麟角,而且充其量就是打打擦边球,至于司空见惯的三大项,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当然,生意肯定是要受影响的,好多夜总会的房间,黄金时段的上座率还到往常的一半。   一位领班笑着对杜慎言说道:“你们这一来呀,客人都跑光了,我也可以下岗了,公安局还招人不?要不我去你们那儿上班得了。”也有正儿八经拿出账本来诉苦的:“水费、电费、管理费,员工工资和日常损耗,再加上工商税务,一天下来要亏掉几千块,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你们收钱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少收一点。”对此,杜慎言他们只能是笑笑而已,较不得真,谁出来混口饭吃都不容易,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即使有些小小疏漏,按规定及时整改到位也就是了。 正文 仇人相见仇上加仇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是七月初,天气越来越热,一丝风也没有,星期天的晚上,离活动结束还有整整三天,徐鹏把警车停在三号路口,坐在驾驶座上,用手试了试空调的风口,口中骂道:“破空调,一点冷气也出不来!”一旁的虞振伟也试了试,笑道:“没有氟利昂了,上个月我跟江所反应过的。”说着,他耸了耸肩,以示无奈。   坐在后座的杜慎言,干脆推门下了车,站在外面抽起烟来,仰头看看灰黑色的天,一颗星星都见不到,只有半轮残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泛着诡异的青光。虞振伟也跟着下了车,对杜慎言说道:“杜哥,我看今天咱们就休息吧,也没啥好查的了。”   杜慎言吐了一个又大又圆的烟圈,漂在空中,经久不散,笑道:“再走走吧,就剩最后三天了,万一被巡视组的人逮着我们出工不出力,告我们一状那不就惨了!”   徐鹏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道:“我就不去了,我是女同志,你们两个大男人,应该照顾一下!”虞振伟笑道:“那可不行,巡检的时候,规定要有女同志在场,万一碰上特殊情况,还得要你出马!”   “拉倒吧!”徐鹏把头缩了回去,不屑的说道:“这都十几天了,还能有什么特殊情况,人家该放假的早就放假了,笨蛋才跟我们一样,在这儿傻兮兮的干耗着!”   杜慎言笑道:“好吧,那你就看着车,我和......”话未说完,街对面传来“哗啦啦”的一串响动,一家名叫“老K”的酒吧门前,广告展板倒塌下来,玻璃碎片散落的到处都是,一个醉汉趴在地上,旁边有几个男男女.女正试图将他拉起,可惜拉了几次都未能成功,看样子这人是酒喝醉了,只一会儿,旁边已是聚集了不少路人驻足围观起来。   杜慎言和虞振伟互望一眼,正了正帽子走了过去,分开人群来到近前,那醉汉挣扎着坐在地上,因是背对他们,杜慎言并看不清他的脸,但见他穿着T恤衫和短裤,裸露的手臂和腿上,被玻璃渣划开好几道口子,汩汩的往外渗血,围观人群见警察来了,自动让开空当,虞振伟大声说道:“什么情况,这家的负责人呢?”   一个酒吧经理走了过来,满脸堆笑的说道:“警察同志,这位先生是我们店的熟客,今天喝得有点多,出门的时候撞着了,我会安排人处理好的,不会有事的!”虞振伟冷笑道:“人都撞成这样了,还不会有事?先赶紧把人扶起来,看看要不要送医院,有事没事不是听你说,我们要先拍照留档,其它的等人酒醒了再说!”这时徐鹏也已跟了过来,站在他和杜慎言的身后,掏出一部相机就要朝那醉汉拍照。   听到“拍照”两个字,醉汉似乎有点儿醒了,在身边一位妙龄女子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转脸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口齿不清的叫道:“谁......谁要拍照,你们他......妈的谁要拍照!”酒吧经理连忙过去扶住他,笑道:“高总,是警察同志!”他转身对一个酒吧侍应骂道:“你是不是聋了,没听见警察同志说的话?还不赶紧打电话叫120!”   醉汉名叫高斌,是九州广告公司的老板,其父高大志在路州市广电局任局长,高斌高考落榜,高大志便托关系,送他去上海某国际传媒学校,读了四年的本科,也算是学业有成,大学毕业回到路州,即开办了九州广告公司,因有高大志的这层关系在,路州不少企业单位都是慕名而来,生意很是红火,不过短短几年,就坐上了本地广告业的头把交椅。   杜慎言自然认识高斌,不但认识,而且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三年前,正是由于高斌的出现,林凡才抛夫弃子,离他而去,他的生活也就此成了一地鸡毛,此刻一见是他,杜慎言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呼吸变得急促,也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过于激动,滚滚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涔涔淌下,手心里又湿又滑。   高斌醉得七倒八歪,站都站不稳,根本没有注意到杜慎言,口中兀自骂骂咧咧:“什么狗屁警察,不就是......条子吗,老子最......最讨厌条子了,穿一身狗皮,人模狗样的,算个什么东西!”   徐鹏站在杜慎言身后,拉了拉他的胳膊,轻声说道:“杜哥,你先回去吧。”   杜慎言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高斌,又看看周围的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虞振伟笑嘻嘻的站在高斌面前,说道:“你骂谁是人模狗样呢?”高斌眯起眼睛,盯住虞振伟,看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说道:“你是条子吗?你要是......条子,我就是骂......骂你了,怎么了?生气啦?嘿嘿,生气......生气你来咬我呀!”   妙龄女子上前搀住高斌,娇声说道:“高总,算了,别理他们,你身上还流着血,快回店里歇歇,一会儿医院的车就来!”酒吧经理连声附和着说道:“是啊,高总,不要生气,我这就让人给你止血。”他这边劝着,虞振伟却是反唇相讥:“我对大便没兴趣,太臭了,咬一口得恶心半年。”他这话绕着弯儿骂高斌是大便,旁边有几个人跟着笑起来。   高斌也听出来了,双臂一挣,将妙龄女子和酒吧经理都推了个趔趄,大声骂道:“你说谁呢,你他.妈.的......说谁呢,再说一遍试试,我......我去.你.妈的。”说着,他抬起一脚就向虞振伟踢了过去,虞振伟侧身闪过,右脚顺势一拨,高斌失了平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虞振伟连连啧嘴,说道:“哎哟,高总,使不得,使不得,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行这么大的礼,我怎么好意思呢?”围观众人更是笑成一片。   高斌自小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他记事起,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不曾吃过这样的亏,父亲高大志做了广电局局长之后,他更是趾高气扬,任性而为,加之这些年公司又经营的不错,生活事业两得意,眼睛一贯长在头顶上,像虞振伟这种小警察,平时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他敢在众人面前如此羞辱自己,高斌怎不恼羞成怒。   高斌大叫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向着虞振伟扑过去,形同凶神恶煞,虞振伟是因杜慎言的缘故,想趁着高斌酒醉,出出他的洋相,并无意把事情闹大,一见他要来真的,赶紧往后退去,却没料到脚后跟被路牙绊了一下,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下,虞振伟是暗暗叫苦,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随后扑到的高斌卡住脖子,死死的摁在地上,两个人立时扭作一团,虞振伟虽然受过专业训练,有一定的格斗技巧,但高斌在上他在下,对方又是处于盛怒之中,手上和身体的力道,都比正常情况要大出许多,所以便落了下风。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场面有些乱了套了,围观的人群是起哄的起哄,看笑话的看笑话,甚至还有几个不嫌事大的,在旁边为二人呐喊助威,虞振伟被高斌卡得喘不过气来,面色由白转红,由红转紫,徐鹏抢上去使劲的推着高斌,但高斌生得人高马大,她哪里能够推的动,酒吧经理也慌了神,知道再不阻止,弄不好要出人命的,指着几个侍应又是一通大骂:“都他.妈.的是猪呀,还不去帮忙?”   几个看傻眼的侍应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跑过去,分开左右,费了好大的气力,将高斌扯了起来,得以脱身的虞振伟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捂着脖子拼命的咳嗽,就在这时,趁着旁人不防,高斌突然吐出一口浓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虞振伟脸上,这一口浓痰又腥又臭,还夹杂着酸腐的酒气,差点没把虞振伟熏得晕过去,众人“啊”的一声安静下来,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是目瞪口呆。   本想让高斌出洋相的虞振伟,算是彻底玩脱了,其实何止是他,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刷新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高度,虞振伟用手一抹脸上的浓痰,恶心到了极点,再看了看高斌那张得意洋洋扭曲的脸,他是怒从头上起,恶向胆边生,什么组织纪律,什么三有三不,他都全然不顾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此刻虞振伟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将眼前这个男人,打得连他奶奶都认不出来。   虞振伟翻身起来,抡起一脚朝高斌踹去,高斌酒意未消,反应还是迟钝了一些,这一脚势大力沉,饶是高斌身形魁梧,也被踹出去两米有余,就像一只沙袋,“砰”的一声重重的摔在地上,虞振伟再度上前,骑在高斌的身上,挥拳如雨:“我X你妈,你个王八蛋,有娘养没娘教的狗畜牲,老子让你吊,让你牛逼......”他骂一句就打一拳,直打得高斌嚎声连连,忽然有一人从身后抱住了虞振伟,将他拖拽起来,虞振伟使着劲的挣脱,脚底又连踢了几下:“他.妈.的放开我,谁他.妈.的拦着,我就跟谁玩命......”   抱住虞振伟的不是别人,正是杜慎言,他刚回到车里,想坐着静一静,就听到这边吵闹起来,知道出了状况,便又赶紧跑了过来,恰好看见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他推着虞振伟往人群外头走,高声叫道:“徐鹏,去看看救护车到了没有,那个逼养的可能的伤的不轻,得赶紧送医院!”不料徐鹏却惊叫道:“杜哥,小心!”话音未落,杜慎言顿觉脑后风起,他本能的压着虞振伟一齐低头,一块板砖从他们头顶上“呼”的飞了出去,紧接着杜慎言感到肩头一阵剧痛,原来是高斌趁着他们往外走的工夫,捡起手边一块板砖,就砸了过来,一击未中,高斌也认不得谁是谁了,竟似疯狗一般冲着杜慎言就咬了下去,杜慎言吃痛,左肘一个侧击,想要将高斌甩开,虞振伟得了空,又是一脚踢在高斌的肚子上,高斌闷哼一声,却不肯松口,杜慎言的肩膀痛入骨髓,他也是急了,反手扳住高斌的头一拳打过去,高斌终于支持不住,捂着脸倒在地上,嘴边全是鲜血。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如果有人事后问起杜慎言后不后悔,大概是不会有答案的,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当时,杜慎言寻不到更好的选择,或许为了私怨,或许为了义气,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爱有爱的代价,恨也有恨的代价,这个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唯独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很快,赶到的么二零急救车将高斌接走了,杜慎言和虞振伟也被督察人员带回了分局,经过一番询问和盘查,暂时解除了他们的一切职务,回去家中听候处理。 正文 祸从天降左右为难   第二天一早,黄永泰刚到派出所,便得知了这个消息,脑子“嗡”的一声就炸了开来,炸得他是七荤八素、眼冒金星,随即又接到朱汉成的电话,不及细想,立刻驱车前往市局,来到朱汉成的办公室。   朱汉成坐在椅子上,将一叠今天的早报扔在黄永泰面前,手指头在上面戳着:“这就是你报给我的优秀人民警察典型,不瞒你说,材料我都整理好了,就准备在下次会议上通过,真是够典型的,典型到前所未见,典型到我都不敢相信,治安整治活动期间,两名公安干警,当街殴打无辜市民,简直是骇人听闻。”   尽管是七月里的天,黄永泰依然感到一阵阵的寒意,从脚底板透了上来,他很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不要说眼下正是大张旗鼓开展治安整治活动,就算是在平时,警民冲突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往小了说,这是违反组织纪律,知法犯法,社会影响恶劣,往大了说,这是公然给全市公安系统脸上抹黑,给市委领导班子出难题,给明年开春的园博会,造成不可估量的负面效应。   更为头疼的是,前不久他刚打完报告,替杜慎言争取荣誉,幸亏朱汉成慢了一步,假设提前在会议上通过了,朱汉成的这张老脸,就会被他打得“啪啪”直响,黄永泰越想越觉得后怕,心里如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朱汉成继续说道:“你作为他们的直接领导,本身就有重大责任,永泰啊,你调到分局经侦科的事情,恐怕要等一等了。”   黄永泰说道:“朱局,我听所里的同事说,实际情况可能有点出入......”   朱汉成一摆手拦住了他:“好了,好了,如果你还想为他们讲情,就不用白费力气了,事实很清楚,人证物证俱在,没有什么好狡辩的,我现在不跟你多说,你先回去好好反思,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小黄,我提醒你一句,在这个关键点上,你的头脑一定要清醒,如果不能摆正位置,那是要犯大错误的。”   朱汉成的最后那句话,在黄永泰的脑子里,整整盘旋了一天,晚上回到家,刘沁替他拿来了拖鞋,刘明山和郑红娟正坐着吃饭,见他脸色难看,知道他是为了杜慎言和虞振伟的事情发愁,刘明山问道:“你今天去找朱汉成了?他怎么说的?”   黄永泰坐下来扒了两口饭,却没什么胃口,叹道:“朱局让我好好反思,说我不摆正位置要犯大错误!”   刘明山吃饱了,把饭碗一推,点头说道:“汉成的意思我明白,你是直接领导,慎言他们捅这么大的娄子,对你的影响肯定不会小,所以让你明哲保身,能不说话尽量不要说话,在他的层面上,会帮你洗脱干净,眼下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刘沁听着不太对劲,问道:“爸,你的意思是,慎言这件事,我们就撒手不管了?”   刘明山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叹道:“不是不管,是管不了,除非我豁出老脸,找高大志谈一谈,如果高大志肯松口,高斌倒是翻不了天。”   郑红娟却是不同意,摇着头说道:“不行,不行,老刘,我觉得不好,高大志那个人出了名的小肚鸡肠,难缠的紧,你主动找他谈,谈的拢还成,要是谈不拢,我们这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以后再见面,大家都下不来台。”   郑红娟说的也是实情,刘明山在市委办公室工作的时候,高大志还是普通科员,从这层关系上说,刘明山算是高大志的半个领导,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刘明山,早已退居二线了,高大志却是身居要职,如日中天,官场上向来都是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想要高大志还认他这半个领导,又是谈何容易。   黄永泰放下筷子想了想,说道:“爸,我看要不就算了吧,事已至此,局里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全当给他们两个一次教训!”   刘沁在旁急道:“你们怎么能这样,永泰,慎言可是你的好兄弟,你要是不帮他,就没人能帮他了,论起道理来,也是高斌先动的手,小虞暂且不论,慎言是完全出于自卫,高斌扔砖头砸他,辛亏没砸中,要是砸中了,他连命都没了,你去看看慎言肩上的伤,一整块皮都被高斌咬掉了,那个家伙简直就是疯子,反正我觉得,既然错不在慎言,我们就应该为他说句公道话。”   黄永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现在是人家嘴大我们嘴小,你出去打听打听,外面都是怎么说的,又是官官相护,又是警匪一家,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高斌这会儿就躺在医院里,全身十几处伤口,酒吧的经理和服务生都可以作证,就是杜慎言和虞振伟两个人,把他打成这个样子的,我们在现场的,就只有徐鹏一个人,她自身都难保了,想作证都不可能。”   刘沁仍然坚持己见,说道:“那又怎么样,徐鹏不能作证,现场还有那么多人呢,难道就找不到一个能作证的,我们可以登报,可以查访,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好人永远是多数,总会有人站出来的,难道朗朗乾坤,就任凭高斌信口雌黄,把黑的说成白的?”   黄永泰用手叩着桌子:“你这是妇人之见,你可别忘了,高大志是广电局的局长,全市所有的媒体都得听他的,他要搞舆论攻势,那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局里最怕的就是舆情,警民之间发生冲突,又是在整治活动期间,民永远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你哪怕是有一万条理由,只要打了人就是你的不对。”   刘沁冷笑道:“那按你的意思,这个世界上就不分错与对了,谁的声音够大,谁的喉咙够粗,谁就有理了?”   黄永泰今天一天的心情,都是乱糟糟的,早就不耐烦了,见妻子还是不依不饶,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刘沁,你闹够了没有?你这简直是胡搅蛮缠,是不是非要把事情闹大,你才能满意?”   刘沁一愣,没想到丈夫会突然变脸,不由的也是火气上冲,一口顶了回去:“事情已经很大了,你说来说去,找了这么多条理由,无非就是不肯出面,当一个缩头乌龟,怕自己被连累了,保不住你的所长位置。”   “你放......”黄永泰气得发抖,想要发作,又碍于有刘明山和郑红娟在场,只好硬生生将最后一个“屁”字给咽了回去。   郑红娟一拍桌子,喝道:“刘沁,你怎么说话呢,你不要太放肆了,永泰说的哪句话不在理?他不做所长对你有什么好处?”   “都不要吵了!”刘明山的眉头拧在了一块儿,从感情上讲,他当然想要拉一把杜慎言,但是理智又告诉他,不可意气用事,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为了杜慎言,导致黄永泰仕途受阻,这笔帐怎么算都是划不来的,他也知道女儿的性格,素来外圆内方,看似柔顺其实刚烈的很,再争执下去,徒然伤了一家人的和气,于是挥了挥手:“就到这儿吧,去去去,都别坐着了,刘沁帮你妈洗碗去!”   黄永泰有个习惯,吃完了晚饭总要出门溜达溜达,顺便抽几根烟,今天与妻子置了气,更是早早的下了楼,小区里几个老头在下象棋,黄永泰站着旁边也看不出个名堂,心中兀自积郁难消,索性顺着小路径直往小区门外走去,门口的保安照常和他打了招呼,黄永泰掏出中华散了一圈,然后出了大门,站在路口望着街上车来车往,他忽然涌起一股冲动,伸手拦了一辆出租,上了车他对司机说道:“去望海楼!”   望海楼的门前一如往常的繁忙,黄永泰站在街口,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来回的踱着步,不一会儿,司晓曼挎着坤包匆匆走了过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短袖紧身T恤,前面印着莱昂纳多的头像,下.身是一条牛仔小短裤,蹬着一双高跟凉皮鞋,与往日一身职业装的形象大为不同,笑道:“黄哥,今天怎么了?突然叫我出来!”   黄永泰素来为人谨慎细致,遇事走一步看三步,今天却像是着了魔,心里头纷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有着满腹的心事,想要找人一吐为快,不知为何,他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司晓曼,可当他赶到望海楼外,拨过司晓曼的电话后,当即便有些后悔了。   黄永泰看着司晓曼,愣了一会儿,抓了下头,笑道:“没......没什么,我就是有点烦,想找个人喝点酒,说说话,我......我没别的意思,你要是不方便......”   司晓曼宛然一笑:“没什么不方便,我已经请了假了,想喝酒还不容易,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黄永泰浑浑噩噩跟在司晓曼身后,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出租车,也记不得在车上和司晓曼说了些什么,直到出租车一路驶出市区,望着车窗外漆黑一片,他才恍然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司晓曼用手一指前面,笑道:“凤凰镇啊,诺,就快到了。”   凤凰镇地处路州东南,临江而筑,与老埠口、青桥镇毗邻,这里最早只是一个小渔村,由于景色秀丽,风光无限,便引来了大批的文人骚客,至此吟诗作画、赏酒论经,因而名声远播,到了明清两代,凤凰镇已经初具规模,从老埠口下来的客商、走贩、三教九流人等,都喜在此落脚,镇上的客栈、酒楼、妓.院以及赌馆,常常是通宵达旦、夜夜笙歌,清末以后,中国陷入动荡的几百年,凤凰镇虽盛况不再,历经岁月沧桑,但并未遭到重大破坏,大部分的建筑和古迹,都得到了完整的保留,也算是一件庆事。   不一会儿,出租车在镇外的停车场停好,二人下了车,并肩往镇子里走去,凤凰镇的主街道并不宽,只七八米有余,两纵两列,由青石铺成,将整个镇子按九宫格式划分开来,此时天色已呈墨黑,凤凰镇的街面上却愈发的热闹起来,行人你推我搡,摩肩接踵,颇具古风的各式店铺鳞次栉比,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摆饰,看得人眼花缭乱。   其实对于凤凰镇,黄永泰并不陌生,公务也好私交也罢,前前后后算起来,他来此不下十余回了,但每次都是一群人呼呼喝喝、走马观花,虽然镇上的大小酒店,他几乎都吃了一个遍,却没能留下什么印象,不过像今天这样,他独自一个人与一个不是妻子的女子,在此连袂同行,感觉又是不同,既有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惶恐,或许更存了几分期待。   作为土生土长的凤凰镇人,司晓曼轻车熟路,带着黄永泰走街串巷,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笑声连连,她讲了一些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怎么上墙摸瓦,怎么下河捉鱼,还有正月十五闹花灯,她和小伙伴又是怎么做的弹弓,偷偷将沿街几盏玻璃宫灯打得粉碎,黄永泰似乎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脚下的步履,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穿过几条三人宽的窄巷,又过了一条街,二人来至一家茶馆门前,茶馆门脸不大,上下两层楼,门上挂了一块金字招牌,上书“路人茶馆”四个大字,司晓曼抬脚走了进去,对着柜台里头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叫道:“晓飞,楼上二零五的房间还空着吗?”   小伙子正在电脑上看着电视剧,忽然听见有人叫唤,赶紧抬头望去,顿时笑道:“姐,你今天怎么回来了?”黄永泰跟着进来,左右看了看,只见大厅里放着四五张八仙桌,东边沿着墙,有两间雅座,共十几位客人,三三两两凑一桌,都差不多坐满了,北墙下面摆着一张香案,案上供的是一尊财神菩萨,其背后便是一个木头楼梯,直通向二楼。   司晓曼指着小伙子,给黄永泰介绍道:“黄哥,这是我弟弟,司晓飞!”黄永泰朝他微一颔首笑了笑,司晓飞也盯着他看,司晓曼拍了两下柜台:“你发什么呆,我问你话呢,楼上二零五有没有客人?”   “没有,没有!”司晓飞一边看着黄永泰,一边拿着钥匙递给司晓曼,也笑了笑,轻声问道:“姐,这是你的领导?还是你的朋友啊?”“有你什么事?”司晓曼嗔怪道,拿了钥匙就让黄永泰在前头走,司晓飞又问:“姐,你们是喝茶,还是咖啡,要不要果盘?”   司晓曼想了想,说道:“你到对面超市,给我买两瓶路州大曲,要最好的,另外再到樊老头那儿切点卤菜,两个人的份儿!”   司晓飞吃惊地看着她,司晓曼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快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