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金钱与仁义(1)   很多人都说,人类社会的历史是创造文明的历史。文明与野蛮似乎是一望便知的事情。然而,果真如此吗?放眼望去,有文明地野蛮着的;有野蛮地文明着的;虽然野蛮的野蛮为文明的法律所消灭,但文明的文明却并没有因此而得以建立。一个无可回避的事实是,文明的底线一再被践踏。于是我们的问题出来了:贴着文明标签的文明是否就是真的文明?于是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文明的底线:我们究竟应该怎样活?   怎么说呢?这难道能成为一个问题?无论怎样活,我们可是已经一成不变地活了很久很久了。正因为太久太久,于是我们活出了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比如与身份相关的某种宿命,比如铁板钉钉的某种秩序。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女人,毫无疑问成为了文明的一部分,而美丽的女人更是文明的历史上璀璨的花朵。美丽甚至通常被认为是一个女子美好人生的必备行囊,虽然事实常常并非如此,但十六岁的杨诗诗却是这么理解的。   那个时候的杨诗诗留着短发,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小翻领军装,把里面白衬衣的衣领翻出来衬在外边,下面是一条草绿色的军裤,脚上是一双白球鞋。   其实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她意识到自己的漂亮往往不是通过自己而是通过他人,准确地说是通过男孩子。杨诗诗正是在她十六岁的那一年里意外地发现这一点的。   一九八三年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湛蓝的天上有大雁在飞翔,在一片江水浩浩,鱼帆点点,湖泊星罗的沃土上,坐落着一个如诗画般清澈、优美的小镇。像深得慈母珍爱的乳儿一样,小镇的名字乃西天王母所赐,曰蟠桃。   刚刚打完篮球比赛的一小撮男生正聚在本地的最高学府蟠桃中学的一棵大树下,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每个人的搪瓷碗里都是学校食堂一致的经典名菜:不削皮的土豆炖肉和盐水煮大白菜。人人都穿着几乎一样的衣服,人人都说着似乎一样的话,人人都唱着完全一样的歌,人人手上都攥着差不多的钱,人人都吃着一样多的饭菜。   “知道我们为什么能赢你们吗?”何勇卖了一个关子,拿勺子把土豆皮刮掉。   “啊哈,你想说什么?”陈青云把肥肉上的一点瘦肉吃掉,然后把肥肉扔了。   “我想说,输球都是你的错。我发现一有漂亮女生当啦啦队,你就不肯传球,硬赶着也要上篮。跟你说啊,私心太重。”   漂亮女生的话题立刻让周围几个男生凑了过来:“我发现一个规律,哪个班的女生最漂亮,哪个班就能赢球。真的,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勇接话道。   “哪里?说明红颜祸水。”陈青云明显是调侃一句。   “都不对,说明美女对人生有激励作用。”瞬间,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在心底默默认同了这句至理名言,遂刮目一看,说话的竟是应校方邀请回来给全体学生做学习经验报告的新科少年大学生韩涛。   “吓人,说说看?你是受到了哪位美女的激励?”陈青云穷追不舍。   “没有。我只是顺着逻辑得出一个真理而已。”韩涛淡淡一笑。   何勇显然不信:“既然是真理,”他若有所思地说,“那陈青云你一定是为了林小樱。”   “瞎说。你们班的杨诗诗不漂亮啊?”   每个男生的心中都住着一位白雪公主,每个女生的心中都住着一位白马王子。那是没有爱情不成风景的大好青春。   “杨诗诗?她顶多有些小迷人罢了。林小樱才是当之无愧的校花。”人群很快分成两派开始争论不休,无奈萝卜白菜给有所爱,于是大家又扯住韩涛这个局外人来评说。   “数学上有些题目是无解的,有些题目是有几个解的,这又怎么说呢?”韩涛忽然自己摸摸脑袋笑了起来:“我好像两个都喜欢耶!”一群人大笑起来:“你真是还没长大耶!”   韩涛索性天真到底,一指天上说:“看,大雁在天上飞呢!”正当时,林小樱美丽的倩影正匆匆向楼上的课室走去。人群忽地噤若寒蝉。于是,思维回到了现实的战场。原来,考不上大学,神马都是浮云。才发现刚刚被当成局外人的韩涛已经大胜一局。   这时,何勇的心里有些慌乱与失落。他无神地望了一眼远处操场外的学校围墙,“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几个鲜红的大字跳入视线。学生一团结,老师就紧张。不知为什么,每次一看到这几个字,脑袋里就会冒出这句话。因为他们刚刚很团结地将一位讲课讲得学生打瞌睡的政治老师罢免了。至于严肃活泼这几个字,他向来是把它同杨诗诗联系在一起的。这看起来有点扯,但杨诗诗的容貌里的确是既吸收了父亲那种传统知识分子家族所沉淀下来的庄重严肃,又继承了母亲那田野般的开朗活泼,这样的组合使得她给何勇的感觉总是具有某种说不清楚的迷惑性。   何勇是喜欢杨诗诗的,虽然这事开始得极其无厘头,但它就是开始了,并且还伴随着青春在不断无厘头地生长。话从哪儿说起呢?何勇,这个总是冲冲冲的男孩子,这个动作片里的男孩子。他会不时有力地挥舞着拳头和手臂,走路也是蹭蹭蹭的有力,上楼梯是一步三个坎,下楼梯是连蹦带跳。清晨或黄昏,他会对着一棵大树,蹲好马步,“嘿嘿嘿”地来几个马步冲拳。有一天,当他一抬眼,见到手捧一本书的杨诗诗在清晨的一抹阳光下悠然沉静地走下楼梯的时候,他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这个一举手一投足都散发着书之磬香的美人,是人间的一个极品。他觉得她就是那身着古装,手拿竹简,在春天的垂柳岸边深思的女子,就像小时候折扇上那幅意境幽远的画。与其说是她的美丽令他神魂颠倒,不如说是她的气质更让他灵魂出窍。可是今天,他蓦地发现有一群人都打算团结在杨诗诗周围的时候,他就开始紧张了。   紧张是因为在乎,紧张还因为何勇感觉到有人已经拔得头筹。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好像都有一种能够被称之为榜样的人,韩涛就是求学生涯中的学习英雄,与他处于同一个时代真是人生的一大悲哀。   那段日子,少年大学生的事情已经在蟠桃传得沸沸扬扬了。几乎所有的家长都以韩涛为比照刺激着自己的孩子。“什么都不叫你做,专门跟我搞学习还搞不好,看看人家韩涛?我跟你说,你要考不出上大学,就只能去当流打鬼。”   天哪,不成大学生,就成流打鬼,这个非此即彼的人生选择也太过残酷。家长们个个脱离现实地要求奇高,老师们也是恨铁不成钢的严厉。家长把孩子交给老师:“俗话说‘牛要打,马要鞭,娃儿不打要上天’。他不听话,您尽管打。”家长老师的联动,把蟠桃不计其数的浪子送进了大学这个保险箱。家长们舒了口气。老师们则“只要讨杯酒喝”,所有的辛劳都值了,他们很快又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下一轮的操劳中。   “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这样的紧箍咒每天不知要被家长老师念叨多少遍,因为考上大学就等于取经成功。考上大学与其说是一个新的起点,不如说是奋斗的终点。上大学免费,工作分配,考上大学就意味着被国家“包养”起来,考上大学就等于捧上了“铁饭碗”,从此享受国家干部待遇,终身有靠。   诗诗家正在吃晚饭,话题依然是少年大学生的事情:“我今天听说一奇事,大新中学的韩老师家里出了一个少年大学生,今年初中刚毕业。”同样是当老师的王菊兴奋地说,她有着微黑的皮肤,活脱脱的眼睛,永远不会嘶哑的好嗓音,常常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少年班年年招生,还有十三岁上大学的呢!这不算稀奇啦。”杨至善的口气淡漠得让人无地自容。   “稀奇的不在这里,听说他上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不肯去学校读书了,他说老师讲得太慢,像教猪一样。他爸爸就借了教材让他自己在家学习,因为要考重点高中,初中的时候又让他回了学校,据说也经常不上课。诺,之前就在诗诗那个学校。”真是越传越神!诗诗只顾吃饭不想理会,她很反感父母看别人的孩子全是优点,看自己的孩子总有不足那份挑剔。   “哎,诗诗,你们同学中有叫韩涛的吗?”妈妈还在好奇地打听。韩涛?在诗诗脑海中就是孤帆远影的一幅图,无它。她不想撒谎,也不接话,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抬起头,免得父母又拿她跟那个孤帆远影去比较。可父母仍不肯放过这个话题:“看看人家的孩子,那也是父母生养的啊。多争气呀,光宗耀祖!”她心情暗淡地放下了筷子上的肉,转去夹了一根菠菜,深怕父母说她吃了不中用似的。烦!   “妈,我们又不是不乖?”老三曼曼嘟着嘴说。对呀,曼曼刚刚跳级并且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重点初中的事情一时间被传为美谈。“哦,曼曼最乖。”王菊好像才想起来。诗诗看到弟弟杨宜早就是满脸不高兴的只管扒饭,只有刚刚上学的茉茉乘机大肆吃肉。   正当时,一个乞丐停在了诗诗家的大门口。杨至善毫不犹疑地夹了肉放到他带缺的大碗中,老人的筷子一长一短,一黑一红,卷曲的胡子里不知藏了多少细菌,可父亲全然不顾。斜阳在他的脸上镀了一层金。他面皮白净,眉毛浓黑,一种显示黑白分明的正义感清清楚楚地表达在脸上。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空空荡荡的墙壁上,父亲苍劲有力的大字在夜幕降临的光线中显得格外醒目。诗诗望着,不解。 正文 第一章 金钱与仁义(2)   我可以施予他饭菜,可我未必会给他最好的饭菜。诗诗感到了自己与父亲的距离。她也想如父亲那样做个高尚的人,可这的确让她犯难。她不想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别人,她也不想把自己的棉袄脱给别人,给了我就得饥寒交迫。是的,她不愿意把她的漂亮发卡,美丽丝巾都施予他人,她不愿意,她做不到啊!如果她把身上穿的换与了衣衫褴褛的乞丐,那她不成了乞丐肮脏破烂的样子吗?她为自己做不到感到羞愧和罪恶。   她不明白父亲从这样的行为中究竟获得了什么?这个做到的过程就是让别人快乐让自己痛苦。难道一个穷苦的鳏夫没有妻子,我就应该“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地嫁给他吗?难道说为了让别人满足而有损于我自己是对的吗?这个过程的结局是一赢一输,只不过换了方向而已。除非两方面都快乐,这事才有意义啊!我该如何做到把肉和棉袄给了别人,自己饥寒交迫地快乐着呢?不能啊,除非我疯了。   那么,如果我有很多呢?那么,我一定不在乎。可是家里难得吃一次肉。再说,如果我有很多而施予一点,那我也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不知神是否做得到?据说神无所不有,无所不能,有求必应。即便如此,神也不高尚,因为神什么也没失去啊。所以,神,并不配得到人们的崇拜。因为如果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还选择吝啬,就太不可理喻了。为什么不乐善好施呢?谁都会乐善好施以求供奉啊。她困惑着。此时的她还不知道,在未来的许多年中,她将不止一次地为此困惑,如面对一道没人能揭晓答案的哥德巴赫猜想。   很快,这道人生的难题就卷土重来了,像尚未退去的潮汐。不久前,一个叫张华的大学生跳进粪坑救起了一个六十九岁的老头而自己被淹死。这事闹得轰轰烈烈,上个星期老师以此为题布置了一篇作文。诗诗很是不理解,一赢一输,究竟也不是完美的结局。她还记得小时候在蟠桃附近的湖湾,村里有个大大的粪坑,里面还漂着死去的猪或牛。张华,他是怎么跳下去的呢?换做我?不,打死我也不会跳下去的。我……我宁愿换一种死法,当然最好还是活着。还有那个老头,他自己干嘛不小心点呢?非得闹出那么大动静,估计全国的中学生都要写作文了。   唉!生活中不乏这样恼人的纠结。她不敢问人,不敢与人讨论,不敢说她不愿意。但诚实的她还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写在了作文里:我崇敬能够牺牲自己生命的人。可是……我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想让自己受到伤害,我不想成为神,我只想做个人。行吗?她写道。张华事件的作文被老师打了零分。   “人是要有点精神的!”老师愤怒的红笔在作业本上批示着。她只得言不由衷地重写了一篇满纸假话空话套话的作文。她在不情愿地写下她愿意的时候忽然觉得那个把自己唯一的仅有的最宝贵的生命都献给了别人的张华,竟比神高尚。   比神高尚的人还有很多,用生命保护国家财产的向秀丽和草原英雄小姐妹,她都自愧不如。到底是羊重要呢还是人重要呢?到底是生命重要呢还是财产重要呢?她头疼,她很想问老师问同学,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吗?但她终于不敢问,以致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她被这些问题纠缠着折磨着,觉得全世界就只她一个人是卑劣的。但她经常她暗中观察别人到底能不能做到。   隔壁的洪嫂肯定是做不到的。腊月底,有人偷了她养的几只鸡,她就到好吃街上破口大骂。哎呀,骂得真难听!什么鸡巴狗日的,洪嫂像立刻变了个人似的:“我日你的祖宗,哪个臭婊子养的偷了我的鸡,赶紧给我乖乖地送回来。”她脸涨得通红,双脚起跳,双手叠拍:“不送回来,我叫你家男人吃了拉不出来,女人吃了生个孩子没屁眼。”刚刚骂到这,突然想到自己连个没屁眼的孩子都没生,她赶紧打住了,眼睛一红,泪一抹,回屋去了,嘴里还在骂着:“日你先人!”哎呀,不能就当捐出去了吗?比起那个捐了十万块钱遗产的杜芸芸姑娘,几只鸡算什么?啧啧啧,十万块钱!换了我肯定不捐,诗诗在心里偷偷地想。   对门的李大叔也做不到,他家盖房子,为了几尺巷子跟隔壁争破头。那么爸爸呢?他好像做得到。不能问,问了,我就惨了,这个困惑到此打住。   沐浴着夕阳的余晖,诗诗沿着老街去上晚自习。傍晚的小镇安静得如同修女一般,淡淡的微风吹拂着天边的晚霞。晚风中升腾起来的炊烟传递着一种生活的秩序,她喜欢。路边电线杆子上的广播里放着陈柏华的汉剧唱段在小镇上空回旋,古朴的气息让人沉醉。   “蟠桃太小,蟠桃什么也没有!”蟠桃的人都这么说。也许是真的吧?不然,为什么很多自视不凡的人都义无反顾地离开小镇,要么去省城要么去京城呢?他们在逃离什么?他们又在追逐什么呢?在留下来的人们眼里,似乎他们加入了更高级的圈子,拥有了更高级的生活,他们带着光环和荣誉离去。昨天还跟你平起平坐,今天就高人一等了。而只要他们再回来,那就一定是载誉归来,就像今天韩涛一样。   可是,爷爷为什么回来?几十年前,家道殷实的杨家送了爷爷去国外读书。爷爷学习之余接受过飞行训练,抗战前夕他回到老家,在变卖掉几乎所有家业之后,投身去部队参战,驾驶飞机为国杀敌。解放后他在省城的一所大学任教,后被当成反动权威遭遇批斗,于悲愤中回归故里,在湖湾村耕耘播种。   老人家对此并没有怨言。在他的心里,田园才是永恒的宁静,土地才是永久的安全。对土地的耕种是人类最古老最永恒的使命,也是全部财富和整个社会赖以生存的不可或缺的劳动以及不可动摇的根基。它理应被重视,被发展。   每当看到一方方清亮的水塘,满目五颜六色的果实,看到锄禾的农人和吹笛的牧童,看到禾场上翻晒的作物,谁能不在心里升腾起对自然的感动和对田园的眷恋呢?那充满希望的田野对人心的俘获是那样的彻底和无条件。而在与天时,与地利,与自然万物合作的默契中,人类的智慧也不断增长。耕耘与收获的劳作过程更是促进着人们朴实勤劳的品质,教人们懂得劳动与收获之间的幸福才是真正恒久的福祉。因此,诚实的农业劳动虽然在有些人眼里是艰辛和不屑的,而在有些人眼里却是愉快和高尚的,并且有着不一样的生命意义。   没有一个阶层会像农人那样关心粮食,关心天气。他们与大自然的风霜雨雪始终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并遵循一种合乎天道的生活秩序。春天,当布谷鸟的第一声啼叫出现的时候,农人们就开始春耕了。立秋一过,天凉了下来。傍晚的时候,墙缝里、断砖下就有蟋蟀有节奏地给出了“拆拆洗洗、拆拆洗洗”的提醒。农妇们便循着这天籁的提醒,将一家人穿过、盖过的棉衣棉被拆、洗、晒、缝、补,收拾停当,准备迎接严寒的冬天。   人们吃着自己亲手种出来的作物和蔬菜,从田间地头到厨房餐桌;从棉花棉线布匹到自剪自裁的衣服;泥土烧成砖窑,木材锯成屋瓴,建筑材料就有了。踏实,靠近土地的生活才是踏实的生活。   后来,父亲也回来了。一九六六年,大学刚刚结束,立志继续求学的父亲在毕业那一年不得不终止了学业。学校停止招生,他的梦也就终止了。一年以后,他分配到了天津的一间大型工厂,工厂其实并不能正常生产。社会到处充满着压抑的气氛,父亲经过再三考虑,觉得自己既然不能为国尽忠,那就应该回家尽孝,于是他回来了,为了爷爷。   当一切误会都成为过去,尊严和荣誉得以恢复。父亲由化工厂的总工程师先后被提拔为副厂长、厂长。一个时代放逐了知识分子,一个时代又把他们捞起来推向了历史舞台。   在周围的人看来,这个家庭的人身上带着某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他们依照自己的法则生存,很多地方与旁人不一样。孩子们几乎是关在家里神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她们唱歌,弹琴,读书,练毛笔字,他们每年自己写对联,他们家里贴字不贴画。   也许正是这种种的不同制造了杨诗诗与小家子气的琐碎相隔离的脱俗气质吧,反正何勇正是为此着迷。跟其他女孩子相比,杨诗诗是那么与众不同,就像一个天外来客,就像她既是为蟠桃而生,却又不真正属于这里一样。   走出去,走出去。蟠桃的人们不停地告诫孩子们要离开蟠桃走出去,因为只有极少数的精英像寥落的星辰一样散落在小城市。 正文 第二章 初次的情书(1)   走出去!你若想追逐最前沿的风,你必要做那急速的飞鸟。走出去!如果还能带上自己心爱的女孩,那人生该呈现出怎样亮丽的一幕啊!考大学,谈恋爱,人生把许多重大的问题都抛给了青春,让青春不知道应该为何而忙。而青春又恰恰是迷离而幼稚的。   何勇关注杨诗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姣好的容颜,动人的声音,还有那总是寄寓千里之外的眼神,无不让他魂牵梦绕。他太想赢得她了,尤其在受到了今天这样的威胁之后,他就恨不得立刻像一名真正的战士一样提前冲锋占领这个高地,不给敌人机会。   怎么办呢?初中以后男生女生就不兴说话了,即使说话又怎样?他难道能当着她的面说自己喜欢她?那可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再说她那么一本正经,说不定会给他一个耳光,一声臭骂:“流氓!”那可就全完了!不不,他可不是流氓,他只是喜欢她,希望她也喜欢他。这样其他的男生就没有机会了。他生怕她把笑靥暴露给其他男生,让其他男生知道了她的美好。不,他会为此揪心的。   真难!他除了盯紧她,还得提防全世界的男生。他做得到吗?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发现比他优质的男生多得是。太难!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不能只有他和她呢?那事情不就好办多了?可偏不是,他只能拿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强大勇气为自己开路!   一段时间以来,他找了马克思给燕妮的书信来看,寻了裴多菲的诗研读,翻开唐诗宋词来学习。终于他认为自己可以写诗了,于是他写了平生第一首诗,以一个战士扔手榴弹的勇气把它扔到了杨诗诗的作业本里。   本来,他是想写一手古体诗或者婉约词的,他觉得那更富浪漫的韵味,但一下笔就发现仅仅知道“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的吟诗规律远远不够。沉默年代,太漫长的等待,那不是他。于是一首对格律要求不那么严格的现代诗出炉了。   他现在正处于“大炮大炮响不响”的那份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她怎么想?她怎么做?她的表情?她的心情?她接受吗?她会交给老师吗?坏了,这个问题之前怎么没想到。他发现自己又坐不住了,本来就不平静的心“腾”地着了火。天哪,这样下去非疯了不可!是死是活早点了结,痛快点吧!   晚自习的时间,各科的作业本都发了下来,诗诗一一翻看老师的批改。翻到压在最后的一本化学作业本时,里面掉出一张小纸条。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再看内容,却是一首表达爱情的小诗。她读下去,却只记住了一句“……假如我是一片雪花,我一定选择飞向你的红唇。”诗诗一下子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一下子猜到一定是小组长干的。他?   她觉得脸上开始发烧,心也开始狂跳。怎么会这样呢?这也太突然了!她觉得此刻一定有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她,她顿感背如刺恾。怎么办呢?她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她赶紧冲出了教室,一路冲到操场尽头角落的一棵大树下,她才觉得安全。教室里灯火通明的光照不到这里,那火辣辣的目光也不可能追踪到这里。她必须冷静下来,想好处理的办法,否则,她不可能回教室。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她招谁惹谁了吗?她马上检点了自己的行为。没有,绝对没有。她在父母严格的要求下长大,走路都目不斜视的。这缘何而起呢?难道是因为她漂亮?她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这个问题。她开始在脑海里搜索起自己的模样了,好像还过得去。难道就因为这个?这也太简单了吧?这跟我们去菜场买萝卜白菜有什么两样?   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自然想不明白,其实很多男人就可以这么简单地爱女人。在这个问题上,几乎所有男人的大脑都跟短路了一样。虽然他们口口声声说他们爱心灵爱美德爱贤惠爱孝顺,但其实所有的其他品质都被他们排列在美貌之后,除非别有所图。   所以女孩,因为你的美,尽管你从没想着去招惹谁,可是有人早早地就惦记着想招惹你啦,尤其是在女孩们还没学会自我保护的时候,女孩的麻烦由此而来。   “女人的不幸大多是男人造成的,男人的不幸大多是自己造成的。”诗诗想起了因为丈夫不能生育,自己又不愿改嫁哭了十年的洪嫂,就这样一个人站在阴暗的角落里,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她本来过着无忧无虑嬉笑调皮的时光,现在居然有人把她的好心情打乱,让她陷入这不明不白的麻烦之中。   爱情,爱情难道是这样的吗?不是的,爱情应该是含蓄而优美的。大胆而狂暴的激情下不适当行为已经让爱情丧失了它原本温存的面容。爱情,它难道不应该是四目相对、心心相印、自然而生的羞怯与神秘吗?爱情就应该是雪月相映的默契,心有灵犀的互动,它应该是对等的,双方的。如果有人抛弃了这个爱情相对性的原理,那爱情就如同一个女孩子毫无准备的初潮,除了留下惊慌失措和一塌糊涂的记忆外别无美感。   一个男孩子,他未经任何鼓励和暗示竟粗鄙地破坏了一种原本美好的宁静,这着实令人不快。他试图来插足她的生活,想起他会怎样看他,他会怎样想她,她就如坐针毡。他疯了吗?在被老师家长看管得密不透风的围墙下,他竟敢?可他就敢了,怎么办呢?   望着远处教室的灯火通明,她既委屈又着急,禁不住眼泪都快掉了下来,不知道该求助于谁。母亲,心地善良但思想单纯;父亲,有着难以撼动的严肃;老师,老师以为她又如何如何。不不不,不能!显然不能求助于任何人。她必须独自解决这个问题,她必须尽快回到她的课室。怎么办?世间有许多许多的人,而她却陷入孤独无助之境。似乎人生总有这样的时刻,要一个人来面对全世界。   “你是哪个班的?为什么不回教室?”打着手电筒巡逻的老校长来了。   凭什么?凭什么离开教室的是她?她又没有做错什么?老校长的一句话让她清醒了。一阵晚风吹来,她突然有了主意,重新回到教室,径直走到何勇的座位前:“麻烦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情找你。”说完她扭头就走到教室外面的梧桐树下,站在背光的位置。何勇不明白她要干什么,满脸兴奋,满脸通红,满脸羞涩地跟着诗诗走了出去。   “这张纸条可能是你不小心放错了地方,还给你。”她把那张纸条递给他。他站在诗诗的对面,对着光的地方。她大胆而细致地看着何勇,发现他面色发窘。如果光线更清楚的话,那一定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她明白了,他并没有放错地方。她继续说道:“我想跟老师提出来换个班级,但是没有办法跟父母解释。你看是……”   “还是我换吧。”他很快接过她的话说,“我今天就跟班主任提。”算你识相!“那好,你说话算数。”诗诗转身就走,没想到他这么爽快,还像个男子汉,没有让我看轻他。至于他以什么理由,将作何解释,她才不想关心呢。总之,麻烦是他惹的,理应由他去面对。   这件事情干得漂亮!第二天下晚自习的时候,诗诗的心里很有些得意,终于轻松了。得奖励一下自己!她摸了摸口袋,从早餐牙缝里省下的钱,应该够吃个夜宵吧?   “诗诗。”她听得有人叫她,一回头,林小樱已经跑了上来:“我问你,你打算读文科还是理科?我读文科。”唉,诗诗也想读风花雪月的文科,但在那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父亲不由分说地要求她读理科,“这没什么好谈的,要掌握一门技术。”父亲说。   “这没什么好谈的。好久没见了。走,我请你吃夜宵。”诗诗一高兴,想也没想和林小樱两人互相拉着来到好吃街上的那家老粉馆,“要两碗粉。”   “二两粮票,二角钱。”诗诗掏出全部的口袋搜索着,只有一毛四分钱。她朝林小樱不好意思地吐个舌头,“不够,还差六分钱。你?”   “我有。”林小樱赶紧说,掏了钱垫上,两人对望着笑了起来。诗诗忽然发现林小樱笑的时候那对浅浅的酒窝非常迷人,心里忽然一动:“林小樱,我问你,有男孩子喜欢你吗?”   林小樱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你说什么呀?”但即刻回过神来,“是不是你……?”她拿筷子俏皮而诡秘地点着诗诗。   “我,当然没有。”诗诗大笑起来,想起了小时候玩橡皮檀弓,打出去的石子经常不小心弹回来的情景,“我是刚看到你那迷人的酒窝就突发奇想了。哎,说实话,真没有啊!”   “嗨,这帮男生,你不觉得他们都有点那样吗?……”她伸出左手做了一个兰花指甩出去,意指他们还是吃奶的孩子。两人大笑。   出了老粉馆,头顶一片星光熠熠。真美!她们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舒展着手臂,嘻嘻笑着比赛谁走得快。夜风吹着树梢发出动人的沙沙声,银色的月光照着花样的年华,照着远处杨至善工作的化工厂高高的烟囱,照着像剪影一样的树梢和低矮的青砖瓦房。   到家了。杨家的房子在一条通往江边的青石板路上。这是一间典型的“两厅六房围一井”的四井口层民宅,一进大门为前厅,厅正中放着一个书案,中间一面木镜子。镜子一边摆放着红红绿绿的开水瓶,另一边的茶盘上摆着若干印花玻璃茶杯和装凉水的陶瓷水壶。前厅靠墙整齐地摆放着几把木制的靠背方椅,两侧为耳房。走过前厅,是宽约三米的天井,天井两旁有厢房,用作厨房。过了天井则是正厅,当地也叫堂屋。正厅中堂也是一个书案,照例摆放着红色的牡丹花开水瓶和茶盘,左右两边各有房间,房间里除了床和书桌,几个老式的柜子,再没有其他的摆设。正厅后面为拖院子,种些花草或养鸡。   闹腾的一天过去了,当童话和闲话进入喃喃的呓语,女人们还在忙着搓洗当天的衣物。大江滔滔地向东流去,沉寂下来的小镇上空不时传来江面上客船的汽笛声。   早上,一个粗嗓门的读书声把诗诗从美梦中吵醒“什么是国家呢?国家就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机器。什么是国家呢?”他可能实在不解其意,一遍又一遍,不知是读还是唱。这是给妈妈学校修桌椅板凳的金师傅的儿子金城,他今年要第三次冲刺大学。诗诗瞥了瞥嘴:估计又没戏!   诗诗挪动着被子下美好的身段,她毫不怀疑自己能考上大学,于是她开始想象她会遇见怎样的他?何勇的事情虽然让她有些惊慌不快,可还是在内心深处收获了一些小小的得意和骄傲。毕竟哪个姑娘不乐意得到小伙子的青睐呢?而且越多越好。真的,以前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漂亮呢?这个结论很重要,这个后果很美妙。她才发现!那么这个就先放着吧,等攒多几个再挑不迟。买个萝卜白菜也要挑挑拣拣呢,何况找终身伴侣?这既是考验也是慎重,总不能人生的好戏还没开始,你还没正式登场,突然有个人冲上来说:“走,咱们下去吧。”于是你就下去了呢?那多没劲,她可不甘心下去。尤其在发现了自己的美貌之后,她就更不甘心只是跑下龙套了,她要争当女一号!她要好好地运用她的美貌,得到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哎呀,一个女孩如果不漂亮,那可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啊!瞧,她多幸运那! 正文 第二章 初次的情书(2)   星期天是个幸福的日子,是真的自由,真的舒适。如果遇上艳阳高照,她会精神抖擞地早早起来,但她更喜欢清晨纷至沓来的细雨。每当这样的日子,青石板路上安静极了,只有燕子在自在飞翔,她会懒在床上,不声不响地亮一盏灯,读《普希金诗选》,在她小小的世界里,过着独立自主,无虑无虑的日子。但是今天,她不想读诗,她要冥想她诗一般的未来。   爱情,它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她无从了解。书本里有高尚的爱情,这些高尚的爱情是由高尚的人们创造的。这样的爱情贯穿着道德,显示着克制,激发着勇气。它神圣动人,坚不可摧。她向往着,尽管知道自己离高尚很远。   对啦,白马王子。要找一个怎样的白马王子呢?没错。他一定要够英俊,够智慧,够儒雅,够风情。豺狼来了,他是铁墙铁壁;美女来了,他要坐怀不乱。饥饿的日子,他可以找来馒头;富有的日子,他应该仗义疏财。总之,他能像风一样的把我带走,能像火一样的让我燃烧,能像书一样的给我慰藉。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他要像狗一样的忠诚,海枯石烂永不变心。除了她,他必须把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这要求高吗?不高。因为她觉得她自己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她越想越激动,越想越美好,不觉满目放光,满脸潮红。   被子已经被她掀开,青石板路上传来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可她不想起来,看清晨的窗外白色的鸽子从红色的阁楼里飞向天空,就知道它们的路线一定是先到江边,然后到好吃街。   青石板路左转是蟠桃最繁华的一条街,蟠桃只有一条长长的主街,它的真名叫好义街。在这条街上,几乎家家门前都挂着军属烈属或五好家庭的红牌牌,许多英雄的故事耳熟能详,许多济世的佳话在坊间流传。不知什么时候,这条街被孩子们喊来喊去喊成了“好吃街”。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许多人都在重复错误的东西时,就难得再有人坚持正确的东西了。于是这条街就真的成了好吃街,孩子们是有力量的。   街上应有尽有,好吃好喝好玩,米店油店布店,剧场电影院银行邮局医院,政府机关学校百货公司等都集中在这里。一家大的国营五金店,那里的店员能很精准地抓起几颗钉子一称,不用舔减,迅速地用牛皮纸包好给你;一家国营商场到了下午经常是空荡荡的,姑娘们就坐在里面钩花边织手套。不需半日,家里需要的一切都可以从这里采购齐备。小城的人们也因此赢得了许多闲暇的时间,可以去听汉剧或花鼓戏。   好吃街上的老粉馆,是当地闲暇的男人周末聚集的地方。要一碗细细的葱花麻油米粉,两根油条;或者一碗米酒,几个鸡公饺,男人们就在那里热闹地聊开了。用完餐的男人们不肯散去,或抽着烟,或喝着酒,或下着棋继续打发他们用不完的闲暇时间。“找媳妇一定要贤妻良母。还要漂亮,带的出去,会教育娃,会做饭。男人在外边受了气,会安慰,会体贴,不能骂男人……”这边一个老者在跟年轻的小辈传经送宝;那边两个老头为“林冲和鲁智深到底哪个武艺头大?”挣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遂拉了人一起评说。   女人们则天生不配享有这样的闲暇。她们整日价地忙碌着生火做饭、织毛衣、照顾老人孩子。如果有哪个女人胆敢点上一支烟,或嘴里像抽烟一样经常叼着零食,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不但男人会群起而攻之,连女人也会窃窃指责。于是这样的女人就被视为“疏懒好吃不顾家”的一个坏女人,于是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把她娶进门,于是整个社会都会教育自己的女儿要以她为戒,而拥有同样习性的男人则几乎都被姑娘们要了去,于是不对等就成为了一种定势、习惯、规矩、传统而存在下来。   诺,许多男人的星期天就是纯粹的休息。退休领工资的爷们更是像孩子一样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而女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一日三餐,衣儿裳儿孙儿,一天也不能幸免。奇怪的是,几乎没有女人对此提出质疑,劳苦的女人在抱怨的时候说的只是:“来世投胎再不做女人!”但是今生今世,她们就这么认了。   最可怜的就是杜寡妇。“鸡公叫,两头翘,好像娃娃开口笑,男女老少都爱吃,再来一个要不要”。这是杜寡妇的叫卖声。杜寡妇嫁到好吃街来的时候,诗诗才上小学。记忆中的杜寡妇生得白里透红,珠圆玉润,只是为了成为城里人,为了高人一等的商品粮,才嫁给了那个患有肺痨的罗大岗。罗大岗年纪轻轻就弓着背,瘦得跟麻杆一样,还喜欢把双手背在背后走路,活像一个小老头。就在诗诗稍稍懂事,觉得那杜姑娘太不值得的时候,罗大岗竟一命呜呼了,留下孤儿寡母孤苦伶仃。从此,诗诗对杜寡妇又从不值转为同情了。打心底同情她悲剧的人生,因为随着时代的发展,一些重要的东西慢慢的都不重要了,人们曾经想牢牢抓住的命根子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动摇了。所以,爱情,只有爱情才是最重要的。诗诗认定。   “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跑不掉。”各种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争奇斗艳地出来了,好吃街是越来越热闹了,勤劳的人们彻底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她躺在床上,把小街上的人和物全部想了一遍才决定起来。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真好听!只是这歌里怎么就把爱情两个字那么直白地说出来,让她每次想唱这首歌的时候都羞于开口。算了,不唱了。她的生活也被日渐紧张的学习所取代。其实考不上大学,她也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这样一想她就感到了恐怖,顾不得她的重要结论和美妙后果了,赶紧爬起来看书去!   她买了两对米粑,一边吃一边想着心思往学校走。刚刚吃了一个,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老太太,身穿青衣,满头银发,手拄拐杖。老太太没有说话,默默地向她伸出了一只手。诗诗犹豫了,是把左手的一对给她还是把右手的一个给她?然后,她伸出了右手。等走了几步她就后悔起来,想起父亲,她为自己感到羞愧无比。给还是不给?救还是不救?一遇到这个问题,她的灵魂就高尚不起来了。书上写的,老师讲的,所有教条都失去了作用。父亲身体力行的言传身教也没能传染给她,一瞬间的本能反映了一个人的品质积累,她根本就是个自私的人。她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她认定那个老太太就是上帝派来试探她的,试探她的德行的。她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说上帝随时会变换成各种人形,制造各种事情来考察一个人究竟是不是天使。如果这个人能够经受住考验和诱惑,那么上帝将赐给他所有美好的东西,让他度过幸福的一生,最后再带他进入天堂。   啊?说不定,说不定这个青衣老太就是上帝的化身。一阵恐惧慑来。回头,老人奇迹般地不见了。只剩下她在清晨的街头怅然若失,白茫茫的雾气在脸上飘来荡去。她开始担心自己的命运,心地不纯净的人的命运。   老师们说要树立远大目标,“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为全人类的理想而献身。献出自己的一对米粑都不愿意,还说献出生命?牺牲奉献的精神始终难以在她心中扎根,她为此感到不安。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活?我们来到这世上,是为了向一种宏大而高远的目标献身还是可以为了自身正当的愿望而活?是“先独善其身,后兼济天下”还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些问题折磨着她,令她苦恼不已。   心情不佳,索性先到江边去散散心。踏着像绿毯一样的堤坡上去,就看到了矶台。矶台是用石块垒起来的一个高台,在洪水袭击时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大约一个篮球场大小,中间矗立着一个灯塔,下面是四季蓬勃的草坪。   矶台是沿江的最高点,也是孩子们欢畅的乐园,更是夏天人们乘凉的好去处。席子一铺,芭蕉扇一摇,老奶奶的故事就讲开了。讲一个败家子拿着金饭碗要饭的故事;再讲一个就是富人把吃不完的饭菜倒掉,附近庙里的和尚把饭拾起淘净晒干,遇到荒年再拿出来解救饥饿的富人的传说。这些民间故事多与吃有关,旨在用不同的方式告诫孩子们要节约粮食。   “柴多米多没有日子多。绝不可以寅吃卯粮,要未雨绸缪。”老人们吓唬说,“浪费粮食就等于犯罪,会遭天打雷劈的。”弄得每次打雷的时候,孩子们都躲在被窝里或大门后边,为自己吃饭时不小心掉了几粒米饭的罪恶而胆战心惊。   小螺号的声音随着江边的棒槌声传入耳际,波澜不惊的江面恰如一身披轻纱睡意朦胧的少女,浑身散发着娴静的魅力。此刻,东南风吹散晓雾,红日光耀大地,一切如青春一样美好。   诗诗刚走到矶台,尽情地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气,两个骑自行车的小青年就围住了她:“喂,交个朋友怎么样?”留着长发,穿着喇叭裤,屁股坐在后座上,身体趴在自行车上,靠双脚划着自行车。这就是蟠桃人传说中的流打鬼。   “交朋友?”诗诗掩饰住惊慌,笑了笑,放慢了说话的速度,“想跟我交朋友的人很多呢。我呢?一般只跟最厉害的人交朋友。”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江边扫视,看到几个身影在对着大江练功,忽然计上心来。她随手指了一个人:“看到了吗?那个人就是我的朋友,男朋友。”她感到自己脸红了,“如果你们能把他撂倒,我就飞了他,跟你们做朋友。怎么样?”   “这有啥难的?”说话间,俩人就朝那个背影走去。诗诗正打算来个金山脱壳,不料一眼瞥见转过身来的那个人恰是何勇,顿时血往上喷,心跳停止。苍天啊苍天,您到底是有眼呢?还是没眼呢?真是冤家路窄,苦不堪言。因担心何勇打不过他们,需要援助,她只得收住脚步,不得不充当一次动物世界里的女主角。哎呀,可怜的文明!   “小……心!”第一个字刚放出去,第二个字就刹车了。诗诗很想大声喊,可又不想让何勇觉得她太卖力;她不大声喊,又怕何勇不卖力,又怕自己归了那两个流打鬼。何勇?流打鬼?两害相权取其轻。算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喊起来:“何勇,加油!何勇,当心!”   几个来回,何勇已经得胜,但鼻子被打破了。诗诗赶紧跑过去,掏出手绢递给他:“喂,你没事把?”何勇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没回答,只顾汗水混着血水,喘着粗气。距离是那么的近,以致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热血沸腾,热气腾腾,诗诗一下子又脸红心跳了。   何勇在拿着带有诗诗体香的手绢擦鼻子的当时,心里又冒出来那句真理:美女对人生有激励作用,哈哈!不过,红颜祸水也不错。他歪着脑袋一乐:“你跟他们说什么来着?”   诗诗一下脸涨得通红:“你可别当真啊!我根本就没指望谁来帮我,我根本就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   “你是不战。可我战得头破血流。”   “你乐意啊?你难道不会说跟我没关系啊?我本来打算乘机开溜的。我跟你说,这事跟我没关系啊,别指着我会给你加分。”何勇正打算反驳,被诗诗一把堵回去,“还有,这个地方是我从小长大消遣心情的地方。你以后找个别的地方练功,别让我在这碰见你。”说话间,她把手绢夺了过来。   “你也太霸道了!”何勇气坏了,这个没良心的,“我告诉你,这个地方是我从小长大练功的地方。你!”   “你……你难道好意思说,让我去找棵歪脖子树消遣心情,你得这大好风景?”   “我?算了,还是我去找棵歪脖子树吧。”想想还觉得憋气,“喂,今天如果不是我,你不是差点被妖怪抓去?”   “打住,打住。我跟你说,何勇,我们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今后就是被外星人抓去也用不着你管。明白了吧?”   不明白,死活也不明白。这是何勇正式对诗诗动心以来第一次跟她说话,如果说以前他喜欢她是有点无厘头,那现在却是认真了,她的确与众不同,她太可爱太有魅力了,虽然把他气得够呛。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什么她认为跟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难道她觉得我学习不够好?我还非得上个跟韩涛一模一样的大学,怎么着?咦,关韩涛什么事啊?真是无厘头。他把外套翻到脑袋上蒙着径直走到教室去了。上大学,上好大学,就不信得不到心中的漂亮妹妹。 正文 第三章 人的现实 钱的光荣   为什么要考大学?为报效祖国;为跳农(龙)门;为去大城市;为喜欢读书;为实现当医生的理想;为当科学家;为出人头地……哪怕像何勇这样如此现实地悄悄为美人而战,所有这些激励在一种叫做金钱的课题面前恐怕都得好好想想了。金钱?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呢,可是金钱真的开始大行其道了!   一天中午,杨诗诗和林小樱相约沿着老街去上学。一阵锣鼓声簇拥着一群队伍走来,前面有人扛着一条鲜红的横幅,上面是金灿灿的几个大字:劳动致富光荣!队伍中的每个人戴着一个红袖章,上面写着:万元户。   一万块钱!这些人居然有一万块钱!一九八五年,她的早餐只需要一毛伍分钱外加几俩粮票,就可以买三对米粑,四个鸡公饺或者三个油饼。可他们却有一万块钱,可能还不止呢!啧啧啧!一万块钱可以买多少东西呀!也就是几年前,她记得在上小学的时候,班上的几个女同学还凑在一起比谁家更穷呢,可是现在?啧啧啧!还说呢?小妹妹茉茉已经懂得帮妈妈买瓶酱油回来索要跑路费,奇快的是妈妈并不责骂她,而是笑嘻嘻地给她了。如果,如果她小时候竟敢提到钱字,那屁股不打成三瓣才怪呢!   两人正感慨着,光荣的万元户游行队伍以空前的理直气壮霸占着中间的大道扑面而来。把骑自行车的、叫卖的、赶路的人们都挤到街边窄窄的路基上面不能动弹。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路人只得停下来,不得不对万元户,对金钱行着注目礼,看着游行的队伍“啧啧”称奇。   万元户们则个个神情高兴,那满面红光的样子像刚刚喝了喜酒一般。说不清心里是羡慕还是不屑,好像都有。金钱,就这样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如此高调地、炫目地横在了前面。就像一个魔术师或者是小时候长辈手里拿着的一个礼物,一直藏在身后,突然走到你的面前把它展示给你的那种惊奇。除了震撼,诗诗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更复杂的情愫。金钱,那不是从小在我们的教育中被视为粪土的东西吗?怎么一眨眼……正午的太阳让人眩惑,恰如人生有太多解不开的迷让人眩惑。   “你觉得视金钱如粪土是对的吗?”杨诗诗问。   “你觉得高举着金钱游行是对的吗?”林小樱答。   “好像……都不对。”两人一起说,又笑了起来。   金钱游行之后,田园般宁静的小镇就喧闹起来。补锅佬、剃头佬、木匠、缝匠等“九佬十八匠”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抢刀磨剪的高叫“抢刀一磨剪哪!”走街串乡;补锅碗的甩着“铜响子”高叫“补锅一补碗哪!”招揽生意;“责任制,真是好,身上暖和肚子饱,浑身上下都是劲,致富道路走定了。”节假日的时候,打着快板,摇着彩龙船,人们切切实实地开始为……为金钱奋斗了。   金钱?再也没有比金钱的激励更能替代崇高理想的激励了。它足以让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行动起来。只要这巨大的广泛性成为创造财富的巨大动力,还有什么神话不能成就?太管用了!向前进变成向钱进。   人人都唱着《我的中国心》,却做着各自的打算。当然,如果人人都富裕了,这个社会也就富裕了,全体的目标也就实现了。换句话说,人是可以为自己而活的,只要你不践踏法律,为自己而活也是合情合理的,甚至是值得提倡的。想不几日前,诗诗还在为自己不能大公无私而羞愧难当,现在她大可不必了。真实的愿望被释放出来。人,回到了人;人,远离了神。   每天,诗诗上学都要经过好吃街,就像浏览一本百读不厌的插图故事书,而且每读一遍都能发现不同的新意。好吃街上没有她不熟悉的商铺和人家。她还记得小时候,每天黄昏时分,几个瞎子排好队离开好吃街往东边走去,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搭着前边一个的肩。如今他们都坐在人民医院门口算命挣钱了。   井然有序的街道有些凌乱了,两边商铺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货摊占据了半条街。居然有人卖纸钱!给人照相的也多了,给人画像的也多了;有一家卖自酿的荞麦酒,说泡青柿子喝可以治咳嗽。各种偏方,狗皮膏药都有了。国营菜场已经没了,变成了卖衣服的服装城,那里的衣服比百货公司的好看,但是要会讲价,首先拦腰一半再往上加点。有些人开始变得不实在了。船码头附近的春光旅社开始有妖艳的女子出没,总有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窃窃私语。林小樱的大舅又把林家铺子的商号打了出来。林家以前的商号是“裕丰”现在改叫“新裕丰”了;洪嫂家把以前挂主席画像的正堂摆上了观音,每天点上三炷香;李大爷家把毛主席画像变成了毛主席的石膏像摆在书案的正中,每天也敬三炷香。不久,蟠桃被宣布拆建成市。新的大路、新的医院、新的政府大楼都在一一新建中。   从学校到工厂,各行各业都开始发奖金了。杨至善所在的企业是新中国成立以后蟠桃地区最早的国营工厂之一,是省里一家信誉卓著的重点化工企业。这几年,受惠于改革开放政策,更是奖状高挂,锦旗满堂。   “马达飞转,机器轰响,嘿,我们工人无上荣光;继承革命传统,谱写时代新篇章   热情高涨,生活芬芳,嘿,我们工人斗志昂扬;创优质夺高产,用户至上,为国争光   开拓前进,更新产品,嘿,我们工人有胆有量;攀登技术高峰,立足本职,振兴中华   我们工人胸怀宽广,建设祖国,实现四化,奔向共产主义前方。”   宽阔的工厂绿茵成林,井然有序。工人们唱着自己作词作曲的歌,徒弟给师傅递上汗巾,师傅仔细地检测着各项指标。车间的墙壁上高挂着“厂兴我荣,厂衰我耻”“工厂是我家,活是工厂人,死是工厂鬼”的横幅标语。白色的蒸汽从管道里飘溢出来,带着粮食原料的芬芳在工厂上空盘旋。   企业红红火火,产品供不应求。奖金制度大大激发了人们的干劲,关于奖金的分配方案,有的厂领导主张参照工资级别划定,杨至善则坚持奖金向最苦、最累、最脏、最险和最尖端的工种倾斜。在领导会议上,他给大家做思想工作:“作为领导,我们的立身之道应该是,在荣誉面前不抢头,在金钱面前不伸手……以前职工只要按部就班,就可以按工资级别取得报酬,至于生产出的产品有多大的效益,那是无关紧要的。即使一个工厂亏了本,银行也要贷款给职工发工资,一个钱也不能少。现在,要逐步把风险机制引入到分配中……”   社会上五花八门的新鲜越发让人眼花缭乱起来。杨宜学了《上海滩》里周润发的发型,拿朋友黑皮发硬的摩丝把留得较长的头发亮亮地梳上去。   “生命如花,正值青春年华,愧我已涉足泥洼,只爱争吵打架。探戈伦巴,舞步轻盈潇洒,篮球吉他,人生美好如画,不管学习事,玩了再说话,悠哉乐哉,细品香茶……”他做了一首打油诗,很是得意地翘着二郎腿。这是什么形象?诗诗越来越看不惯这个弟弟:“我看你是根本不想上大学了。”   “为什么要上大学?”至于学问,让那些爱学习的人去研究吧,远大的理想说起来诱人实现起来太渺茫,那些需要终身奋斗的理想都是为了让人远离玩乐的骗人诱饵,吊在你的前面却永远达不到。那些唾手可得的小便宜和小快乐比起遥远的东西难道不是更加的现实和更有诱惑吗?   “你总得学点什么吧?想想你最喜欢学什么,比如你最喜欢上什么课?”诗诗开导着。   “体育课。”杨宜实话实说。   诗诗没话说,自顾自地上学去了。今天是高三年级“相约青春”毕业典礼,老师们以极大的慷慨出让了一节课外活动的时间。那是五月底的一个下午,天气晴朗,小鸟翻飞,花香四溢。被梧桐树环绕的小礼堂沸腾着,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循环播放,六个班的学生们不经意地踏着节拍叽叽喳喳地涌进来,兴奋又热烈。一台风琴已经架到主席台上,学校的团委书记忙得团团转,他不停地“喂喂”调试着话筒和音响。等他忙得差不多了,曲子也换成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学校的音乐老师站在一边,他中等身材,体态微胖,白白圆圆的脸上一双鼓又亮的眼睛,像个透视镜一样透视着他眼中的一切。平常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在那个还没有跟着物质一起丰富起来的诸多兴趣班的年代,音乐学院毕业的白老师自己编写音乐教材,他带给同学们的音乐知识,奠定了他们一生的音乐基础。   诗诗还记得高一第一次的音乐课上,白老师教他们识简谱,有同学提议说:“老师,你只讲规律,我们下去自己学,我们学得快。你直接教我们唱歌吧。”白老师想了一下,又用眼睛透视了一下同学们,接受了。   “你们想唱什么歌?”   “迟到。”   “迪斯科皇后。”   “何日君再来。”   当这个声音冒出来的时候,白老师生气了,瞪着鼓鼓亮亮的眼睛,义正严词地反驳了一句:“不来!来干什么?”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只好作罢,听老师的指挥。   那一节课,白老师教了一首流行歌曲《橄榄树》和一首古老的外国民歌:“傍晚绿草地上,是谁在走来,身穿黑衣,漫步在徘徊……”歌曲悠扬柔美,像是一阵微风,又像是母亲的手轻拂脸颊,是在唱夜幕降临,又像是在唱一位美丽的姑娘。   在以后的很多年中,每当诗诗在傍晚的林间散步,总能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和那首歌曲,回想起老师、母校、父母、故乡,心灵的脚步就在一种忧伤的甜蜜中久久顿足。   林小樱在前排向她招手,诗诗悄悄摆摆手,选择了最后排坐下。她不愿意碰到何勇,怕不自在。她坐在最后排,为的是不让他的目光像激光一样扫描她。她刚一巡视,发现他也坐在最后排,为的正是像激光一样扫描她。天哪!“扁担长,板凳宽。扁担没有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扁担要绑在板凳上,板凳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扁担偏要绑在板凳上,板凳偏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诗诗在心底开始念叨,忽然发现这哪是什么童谣,分明是一首爱情诗嘛!她又坐不住了,趁着会议没开始,赶紧跑到最前排跟林小樱坐在一起,硬是把旁边的一位男生逼走了。   音乐停了,三百多人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在校长和老师们一番激情洋溢的祝福鼓舞励志之后是文艺表演。   每年的节目主持都是文科班的才子佳人。高挑靓丽的林小樱已经站在主席台上,她留着清秀的短发,身穿一件白底带银灰色暗花的燕子领连衣裙,腰间系一条同花色的腰带,手拿话筒,光彩照人:“亲爱的老师们,同学们。相约青春,相约明天,文艺表演现在开始。”   “青春是一首动人的诗,青春是一副美丽的画。”林小樱的身边站着一位英俊帅气的男生,难道他也是文科班的?诗诗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他穿着标准的白衬衣蓝裤子,挺直的脊梁,高昂的头颅,洪亮的嗓音,像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汉:“曾几何时,青春岁月里明媚的相遇,我们开始了最初的关注,那一瞬间的悸动也许是我们一生最灿烂的期待……”   啊,这台词谁写的?既大胆又恰到好处地道出了她此刻的心声,悸动!她的确有了一阵悸动。她正想多看他几眼,他就像梦一样消失在黑暗的舞台后面。原来是要引出一首舞蹈《请跟我来》。应该是一男一女表演的变成两个女生跳得有些滑稽;何勇等几个小伙子在《万里长城永不倒》的音乐下表演了一段武术;诗诗唱了一首《故乡情》。可是,她再也没有见到他,不知为什么有些失落和失意。就像一道美餐,只是在你面前晃了一下就被端走的那种感觉,让她倍感饥渴。   青春欢快的笑脸,经典动情的旋律,热情如火的掌声,最后白老师在激动中开始讲话了:“同学们,我们作为师生的缘分可能就到这里了,老师的领航即将结束。你们的聪明,激情,活力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有些话,我就提前在这里说了。不久之后,希望你们能拿到象征着光荣与梦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带着老师的厚望和父老乡亲的重托,将你们的命运之船驶向更加开阔的茫茫水域,到那里去感受搏击风浪,遨游大海的深邃与辽阔。   有一天,当校园的钟声再一次在你们心中敲响,但愿你们能乘着歌声的翅膀,骄傲地回来拜访。到时候,让我们像朋友一样,分享你们的勇气责任,无上的荣光以及艰辛的历程。因为我们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精神家园,那就是我们的母校。   今天我给大家带来的一首歌曲是同学们自己编写的,我做了一些修改。就让这首歌做为你们这一届的毕业歌吧。下面由这首歌的主创林小樱同学为大家领唱《在你出发的起点》。”白老师的风琴伴奏起来,同学们拿着发下来的曲谱跟着唱了起来:   在你出发的起点   永远有祝福的笑脸   那飘洒在你秀发上的雨点   也早被装帧成经典   有一天你终会怀恋   那久已尘封的画面   当你步入峰巅   祝愿你豪情不减   纵然你遭遇艰险   也请回到你出发的起点   你出发的起点   将是你心灵的终点   啊,你出发的起点   永远有真挚的笑脸 正文 第四章 见识新新人类   大学依山傍水,风景优美。跌宕起伏的路面,高拱成林的绿荫,深深静静的巷落,向上延伸的阶梯托起一栋栋古老的建筑,无不显示着这座学府的威严。这是一所有着非凡声誉和光荣历史的大学。地上保留的血迹诉说着志士的壮烈,墙上依稀的枪眼记录着战斗的荣光。这一切不能不让人产生一份景仰、肃穆、尊崇以及深远的思考,心被一种宏大的情感激励着。在生命与这所大学融合的时候,人也在与历史融为一体。当一代又一代的学子们,用轻快的脚步踏行在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们感受到的是先进、责任、知识以及美德。他们代表了一个国家的未来,他们对即将展开的丰富多彩的生命和社会的前景怀着壮丽的憧憬。   一九八三年,初中刚刚毕业的韩涛跨入了他的大学。大学是迈向成人的一道门槛,所有成人的游戏都在这里预演,你尽可以去经历,去排练,不关乎利害得失。看,路上随时可见旁若无人的情侣。每当韩涛与他们相遇,总会红着脸,赶紧把头低下,局促羞涩地快速走过,他担心自己妨碍了他们的演出。生活经常就是这样,往往演员还没有演到最惊险激烈的场面,观众倒先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他就是那个小小的观众。他说不清进大学的感受,仿佛一个掉到成人世界里的孩子或者像足球场上被带上场的球童,只是把你带上场来,你没有参与游戏的资格,不知道是骄傲还是遗憾。   总之,大学真大,大学真美,大学真自由。他在数学题和小人书里找到了他的世界。刚开始的时候,还不敢不去上课,因为并未参加正式的高考,他担心一个不小心随时就会把他退回到中学去,毕竟他还不到十五岁,他的同学们正在读高一。   他喜欢躺着看书和想问题,像一个真正的探索者一样把一个理论的前提和逻辑彻底地发现一遍。假设自己就是那个理论的创始人,从最原始的资料和最粗糙的的实证数据出发,直到无懈可击地一步步推理出正确的结论,并进一步的验证这个结论能否放之四海而皆准。他为这样的过程废寝忘食,兴奋不已。   同宿舍的上铺是个小胖子,睡觉打鼾,总是趴着看书,还一定要拿个枕头垫在胸前,他说这个姿势最轻松。对面上铺是个精瘦精瘦的豆芽菜,脑袋大,眼睛亮,总是抱怨小胖子的鼾声让他无法入眠。有一天,小胖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团棉花给精精瘦塞耳朵,并发誓说下次回家一定帮他买一对耳塞。精精瘦还是苦恼地摇头叹气,皱着眉头说头痛。“那我就没办法了。”小胖子无奈地说,一倒头又睡了。另外两个少年则起劲地比着谁多久没刷牙了,谁多久没洗脸了,并且一定要分出一个胜负:“你看,我的毛巾还是新的,标签都在。”其中一个高举着证据,这个算是赢了。   韩涛本来也想加入说:“你们知道我多久没有洗澡了?”想了一下终于没开口。唉,太羞羞了!自从刚开学他去了一次澡堂就再也不愿意去第二次。天气渐渐的冷了,他坚持在水房解决并且绝不脱裤子。记得上次去澡堂,旁边的一个高年级的大个子问他:“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他不好意思地瞥了一下嘴。“可能是少年班的吧?”旁边的哥们替他说了。“我说呢,毛都没长。”接着他们就笑了起来。那一刻,韩涛真希望自己能像科幻小说里的那个隐身人一样立刻消失掉,而且越快越好。那种感觉早已不是骄傲而是挫败。   一切都那么早的得到真的就那么有趣吗?多年以后,韩涛经常会陷入这样的疑问中。人们迫不及待地出名,迫不及待地发财,迫不及待地与这个那个接轨,到底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这个甚至可以进入重大社会命题的思辨话题自然是无法说清的,而生命也不可能推倒重来。人生似乎注定了在得到鱼的同时必然失去熊掌的悲剧意义,这也许是每个人乃至整个人类的宿命吧。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少年班的同学根据自己的兴趣被分配到了正常招收的八三级大学生不同的专业中,从此他们慢慢介入了成年人的世界。韩涛选择了应用数学,他的室友们基本比他大四岁,任何事情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老到,在他看来。有一次韩涛不经意地拉开一个抽屉,居然看到里面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物品,这让韩涛大为吃惊,因为他自己的东西总是乱七八糟随手乱放的。从此,他也学习了这个优点并发现这个习惯的确是既便捷又清爽。自己怎么以前一点也没想到呢?他就这样从洗澡到整理内务,一点一点的在大学里学习成长。   一年级的时候,韩涛把学校门口的小人书全部看完了,两分钱借一天,他一天借五本,一毛钱;二年级,韩涛把学校门口的武侠小说全部看完了;三年级,他整天缠着同学要玩杀人游戏;四年级,同学看世界杯就找他问所有比赛的时间表,所有球星的背景,所有比赛的进球情况,无一差错。学模糊数学,老师出了十道题目,说题目很难就没有给具体的分数,只是说以做出最多的那个同学为一百分参照给分。结果怎么着?韩涛十道题全做完了,全做对了,第二名才作出四道题。同学们就逼着韩涛请客吃饭,为他给大家制造的失败感:“你绝对应该搞科学。”他们下结论说。   在大学四年级的时候,韩涛迎来了他的中学同学。何勇是最先到的,他读的也是应用数学专业,就住在韩涛楼下。他一来就兴奋地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寝室。下午,杨诗诗和林小樱同时到达,一个化学系,一个外语系,韩涛把她们送到了樱园。她们看上去满面春光非常快活。杨诗诗的爸爸执意请他一起吃饭,他觉得不太合适就拒绝了。   八十年代的校园是诗歌、吉他、弗洛伊德、尼采、萨特、以及种种所谓后现代的东西。许多新的东西刚刚涌进来,社会正在发生着一些悄悄的变化,除了东西越来越多,街上越来越热闹以外,种种变化仅从头发和服装上就能看出来。可不是么?任何先进的精神所带来的最初始的变化还是落到了日常生活的实处。看姑娘们长发更短发,长裙更短裙的变化开了;看小伙子们爆炸式,光头式的不安分起来了。   当诗诗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金色的夕阳和婆娑的树影里的时候,心里突然涌起一份感动、依恋和怅然。这个亲爱的父亲今天就把她放在这里没有回头地走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父亲把她抱起来放在这儿说:“你站着不要动,等我回来。”父亲还会在她需要的时候随时回来么?提着黑色手提袋的父亲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了,诗诗还呆呆地想着那黑色的小提包里,一定有一个水杯和一本书。   一阵清风吹过,诗诗也转身回头。这一转身意味着她真的长大了,她要独自地去面对她的未来,她的问题,她的生命。   一个红色的塑料开水瓶,一个绿色的军用书包,大学生活就开始了。回到宿舍放下东西,她想去打水,结果一出门就迷惑了方向。她想起了那个乡下娃娃上街总是找不到厕所的故事,还真是的。可能许多乡下人对大世界的探索都是从找厕所开始的吧!真是滑稽,生活总是会让人退回到最原始的本能上去,无论你多么高高在上,自以为是。   这是都市带给她的第一个迷离。怎么办呢?她看到一对拿着开水瓶的恋人就立刻跟上了,想着他们也一定是要去打开水。前面两个人互相依偎着细细低语,走得很慢。诗诗虽然有点不耐烦也只得慢慢悠悠地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两个人几乎重叠成一个人;走着走着,两个人竟一头扎进了树林,不出来了。诗诗又好气又好笑,看看路上打水的人也多了起来,她不愁找不到办法地总算把喝的水弄到了,又收拾了东西往澡堂奔去。将近三个小时的大卡车,一路还开着窗,早就是满面尘灰黄土色了,一定要洗个澡。   等她冲进澡堂子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可把诗诗惊呆了。她们,她们这些大姑娘怎么不害臊呀!一个个脱得精溜光的,还大大方方地走来走去,彼此对彼此都一览无余,没有一点隐私可言。有的互相搓着背,有的还哼着“夏天过去留下小秘密”。姑娘旁若无人地唱着脱光了衣服,诗诗心怀叵测地想着小秘密是什么。   天哪!她真想退回去算了。蟠桃没有公共澡堂,她从来没进过大澡堂子。在家里,每个人洗澡从来都是独自一人关着门的。这这这,这算怎么回事?就算是澡堂,就算是同类,也不能这样毫无遮拦的尽收眼底呀。这澡堂子设计得也太大方了吧!   怎么办呢?我要不要加入她们?她一边慢慢地脱着衣服,一边想。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勇气把内衣内裤脱掉,就这样将就吧。怪怪的,那种感觉。忽然,她听到身后有人在窃笑和私语:“穿着衣服洗澡?没见过。”“嘻嘻,像个封建大妈,土得掉渣……”   啊呸!你以为你们这样互相摸来摸去就文明啊?不要脸。她顿时双颊绯红,囧极了,但还是忍不住回身想看看说话的人,两个姑娘不吭声了,若无其事地唱起歌来。   一阵苦涩的落败,那是城市虚假的文明对本真和美好的嘲笑。苦涩极了!要知道在蟠桃,她杨诗诗从来都是淑女和洋气的代名词啊!她哪点不比她们出色?瞧那两个只长个不发育的黄毛丫头,再看看自己乌黑浓密的秀发,无可挑剔的五官,白璧无瑕的肌肤,还有……还有丰腴坚挺的胸部,她真想立刻把自己扒光了让她们瞧一瞧看一看,可……可还是不行,她太怕羞了!   她正在为自己的不伦不类尴尬的时候,透过朦胧的水蒸汽瞥见另一个角落一个同样穿着内衣内裤的女孩在躲躲闪闪。   一个人越是觉得周围的一切与自己格格不入,他就越是对同类有着强烈的敏感和寻找的渴求。诗诗朝那个方向移了过去。在蒸汽的屏障消失的一瞬间,林小樱也看见了她。两人禁不住会意地笑了起来。   “我们不能总是这样吧?”林小樱先开了口说,“我保证不看你。”“我保证看了也当没看见。”在相互的鼓励和支持下,一直磨蹭到最后的时刻,在人比较少的时候终于跟澡堂里的其他人一样了。其实一件事情,哪怕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吧,如果人家都这样你也这样的话,真的就不觉得罪恶了。   穿着衣服洗澡,土老冒;光着身子洗澡,城里人;完全忽视掉自己与她人的那番丰胸肥臀唱着歌谣的才是新新人类呢!   “跟着同流合污吧。”诗诗笑了,想起父亲总是告诫说:“永远不要因为别人都这么做你也跟着这么做。有些事情也不要因为别人都不那样做,你也不那样做。你做什么,不做什么,完全取决于这件事情本身是否正确,与别人无关。”现在发现实践它是需要多么坚强的内心以及怎样孤立的修行啊!做人难!做特立独行的人更难!!做特立独行的女人难乎其难!!!   跟上文明的步伐以后,诗诗就开始违背誓言大大方方地注视她们了,不看白不看。但是看多了就慢慢开始觉得,其实人跟人之间的差别真的不大。身高也就在十公分左右,绝大部分人胖瘦也就在十斤左右。推而广之,就算皇帝脱光了往澡堂子里一扔,也跟普通人没啥两样。可是人一旦出了这澡堂子以后竟有那样大的不同。不同的包装显示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阶层以及贫富的差距。人是多么善于装腔作势啊或者说人是多么喜欢装腔作势啊。   杨诗诗和林小樱就在这羞怯的窘迫中开始了她们的人生课堂。走出门去,一阵桂花的幽香袭来,顿觉神清气爽。天上,一弯新月如钩,与远山呼应。 正文 第五章 精神的课堂   杨诗诗觉得以前的人生一直有非常清晰的目标,小学,中学,大学,一步一个台阶。等上了大学,她觉得自己没有了目标。她不喜欢任何理工科的专业,因此绝没有考研究生的打算,只是父命难违,这一定要掌握一门技术的学习要求成了她勉为其难的一门苦差事。   她讨厌那些枯燥无味的专业书,她把它们抛在一边,到图书馆里随心所欲地尽情浏览。因为只有另外的一些书读起来才真正能融进她的血液里,造就她的灵魂和气质。她漫无目的地阅读,仅是为了陶醉其中。有些书她简直看不懂,但不知为何会引起她的兴趣和探究。   这真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宝库啊!人类五千年的文明史,多少精锐的智慧,多少鲜活的面容都在其中涌动。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多少生命活过去了,如白驹过隙,所留下的真正的精华就是这些了。一代一代的血肉精华,留下来的就是这些了!这些喋喋不休的话语,它们似在诉说着某种神秘的永恒。前赴后继的生命更迭,不应该仅仅是为了到来而到来,为了活着而活着,生命的更迭正是为了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生命的奇迹一定是超越生命本身的东西。人是上帝的种子,正如庄稼是农人的种子一样,他们一遍一遍地播撒它们,终是为着收获希望与奇迹,自然蕴化的奇迹。   她抚摸着一本书,心想这就是一颗心,一个灵魂的声音啊!以数十载之浮游,即使不能建立什么丰功伟业,至少也应该把这些精神的典藏加以略读吧。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看看他们都想了些什么,以及他们为什么那么说,为什么那么想,才不枉走此一遭啊!如果可以,如果可以,她将什么也不要,只要一盏青灯,一本好书,那将是她生命理想中最纯美的境界。   她读着一本晦涩难懂的哲学书,最为诧异的是萨特的一句话:“我们都是历史的人质。”这句话让她思考了很久依然不解其意,她简直不明白这位伟大的哲人到底想说的是什么。就这样她沉迷在思想和历史的海洋里,并在这种略带苦痛的探索中感觉到了空前的美妙和宁静的幸福。她经常拿了这样的书去到她的化学课堂,坐在最后排,一边冲个人头,一边沉浸在那些博大的精神里不是望而却步,就是嗟叹不已,以致常常忘记了下课的时间。   “下课了,去吃饭。”   “走了,走了。”收拾书包,走到食堂的人间烟火中。   一双双恋爱中的男女学生拱在一个盆里吃饭。这爱情一旦降落到锅碗瓢盆上就完全没了诗意,怎么看怎么俗!好不容易有几年远离人间烟火的日子这些人都不珍惜,就这么忙着“介入”。她用了萨特最喜欢的一个词。她不喜欢这样的“介入”,暗暗发誓绝不能让自己跟一个俗男人在一个饭盆里拱着,跟猪一样。   菜式很丰富。一旦选择很多人就会迷茫。吃什么呢?她看着菜牌,伸出自己的碗,给师父说:“帮我来一份莲藕,再要一份晴川。”师傅的两个勺子快速地扣到她的碗里,怎么都是一样?没办法,她只得再加一个菜。包菜炒鸡蛋!黄黄的炒鸡蛋像奶油一样覆盖在包菜上面。满以为打菜的师傅会像切蛋糕一样的将奶油与蛋糕同时切下一份给你,可是师傅的勺子不知怎么的抖落两下扣到碗里就只见包菜不见鸡蛋了,真神。郁闷!也不知道鸡蛋都去了谁的碗里?呸,为了一点炒鸡蛋?修炼不够,修炼不够啊!没想到一旦离开书本,那个小我就冒了出来。“叭”她把那个小我打下去,有点懊恼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正在这时,“咣当”一声,对面坐下一个人来,故意把碗扣得很响。诗诗抬眼一看,是何勇!他……他怎么就像个苍蝇似的挥之不去。   “怎么?一看食堂的师傅就是偏心,对漂亮女生就是不一样。你一份莲藕怎么那么多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诗诗只好说:“这是两份,我爱吃莲藕,怎么着?”   “是的是的,一份莲藕,一份晴川。”诗诗一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刚才就在她旁边,那么他也是特意跟过来的。   没错,何勇是特意跟过来的。打进大学的那天起,何勇就决定把诗诗忘掉,于是他毫不客气地把全校的女生看了一个遍,总觉得意不能平。那些比杨诗诗漂亮的吧,没她那份气质;那些有高贵气质的吧,好像又没她漂亮。即便如此,何勇也不死心,上个周末,硬是拽着同宿舍的吴通去美术学院看所谓有艺术气质的女生。   那是一个大夏天,何勇特意着背心短裤,目的是为了充分展示身上线条分明的肌肉。背心可以让胳膊上的肌肉全裸出来,胸部的也可以若隐若现。要知道,那是他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呀。果然,当他一出现在美术学院,就被几名美女团团围住,极力说服他去做人体模特。听说还给点钱,何勇就更兴奋了。去到画室,本来以为只需秀秀肌肉,结果被要求连JJ也一起秀,弄得他只好落荒而逃,吴通笑曰:“幸好你没异想天开去医学院,不然把你当成青蛙活剥了。”   “你说,我为什么总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呢?”何勇自嘲道。   “因为你心中有鬼。”吴通一语道破,又说,“心里有鬼,人家是看得到的。”就这样,何勇又把心里的鬼对准了诗诗。   “要不,我跟你换。我的这个还没吃呢?”何勇倒是一脸真诚。诗诗心说:我刚刚发誓完毕他就来这样配合。这哪儿跟哪儿呀?“别说你那盆饭,就是搭上你这个人我也不要。”诗诗没好气地说。   “你……为什么?”他一脸的无趣和委屈,但很快就缓和过来,把脸一扬,显示出义士般决绝的神态,“能让我死得明白点吗?虽然我不想死……”   诗诗没想到他会问得那么直白,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但她觉得必须回答他。她想起出门前母亲对她的嘱咐:“找对象不能找丑的,搞不好会丑几代的;也不能找蠢的,搞不好会蠢几代的。”至于何勇呢?诗诗本来想说你不丑,只是有点蠢,活到嘴边灵机一动变成了:“我妈让我不操这份心,她会安排的。”她挥着勺子,装出一脸天真,心里得意着。   是的,如今的杨诗诗已经越来越确信了自己的美女地位。在她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前,其实她跟普通的小姑娘也没什么不同;但在确认这个问题之后,她的美貌就成为一把最温柔的利剑,可以杀人不见血。只要她亮剑,只要你敢跟她亮剑。   他差点喷饭,赶紧离开。诗诗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这个人,总是这样仗剑而来,绝尘而去,真受不了。   等诗诗再次在校园里偶遇他的时候,他已经剃了光头,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迅速走过,仿佛根本不认识她,示威一样。德性!这男人怎么一不高兴就去剃光头,再不高兴就要去做和尚。诗诗懒得理他,自顾不暇地看书,跳舞,晨练,参加各种社团演讲赛辩论赛,尝试和体验各种新鲜有趣的事情,就是不爱学化学。也不织毛衣,不换口红,她拒绝这些庸庸碌碌的事情。她读着各种不同的书,悠然而美丽地过着,感觉时间就像一根永远也抽不完的丝线。   诗诗看不出何勇有什么优点,然而韩涛却跟何勇有些惺惺相惜。对于人生,韩涛凭借的是兴趣和天赋,要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他宁愿用生命来换他的自由。   而何勇则是可以为一个目标用意志品质要求自己的人,这是韩涛最为赞赏何勇的地方。比如何勇受了风寒,医生嘱他多吃生姜,他不爱吃也强迫自己吃,渐渐地形成一种习惯,“成功是一种习惯。”他说。就连抽烟他也是收放自如地抽,出于需要地抽:“完全不抽烟,拒绝朋友;随心所欲地抽烟,拒绝健康。”做事情总是带着很强的目的性,这就是何勇。反过来何勇对韩涛的欣赏则缘于他经常率性而为,却能出奇制胜。还有就是韩涛完全没有成见地对人,不论人是非,不拘小节,崇尚自由。虽木秀于林,又有着能与人平等相处的可贵品质。他们彼此都达不到彼此的境界。   何勇在读了一学年之后,说什么也要换专业:“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他坚决要求调去经济系。他对自己未来职业的想法以臻成熟,他感到造就他的时代正在迫近。传统社会的许多东西正在现代化的进程中逐步瓦解,一些新的、迥然不同的技术将会被需求、被运用,如横扫天空的闪电一样令人惊奇与振奋。他不愿意再抱守着古老的学问,而是渴求崭新的观念。乘数效应、金融杠杆,他迷上了这些新奇的概念。他觉得自己注定了要成为下一个时代的大人物。也因此,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折腾哥”,韩涛对应地被呼为“淡定哥”。 正文 第六章 人间烟火的理想   大学最开心的一件事情就是去开信箱。一下课,好多同学就会激动地涌到那里,不同的表情代表着不同的盼望。信箱里有来自故乡的亲人叮嘱,五湖四海的同学友谊,青涩热烈的情书。   啊,写信、收信是一件多么温馨浪漫的事情啊!拿一张白纸,或在深夜的灯光下,或在黎明的晨曦中,或在细雨绵绵的窗前,郑重地写下心中的那个名字和牵挂。用了标准的格式、漂亮的书法、细密的构思,把凝练的思想、幽幽的心思,郑重的嘱托、地老天荒的誓言以考究成熟的语言,以富有记载和保存意义般的心境写下。一切都是那么小心、慎重、庄严,是流水般逝去的生命的花朵。不然去掉这些,生命还剩什么呢?   有时候还会用不同的折叠方式表达不同的暗号,小心地放进信封,贴上美丽的邮票,盖上邮戳,如同用生命积攒的一本一本的证书。诗诗小心地保存着这些证书。父亲的信写得很正统,放之四海而皆准,随信而来的还有汇款单。除了极少数家庭条件较好的同学可以在每学期开学的时候一次性带足几百元的生活费以外,大部分同学的家庭都是按月汇款,就像商量好似的,数额一般都是五十元。   五十元,是一个小学高级教师每月七十多元工资的绝大部分。诗诗每次拿到汇款单的时候心里都会觉得沉甸甸的。这个月,她接到的汇款单是五十五元,那是一九八七年的夏天。看着父亲漂亮工整的楷书应该是没有搞错的。面对那多出来的五元钱,诗诗的眼睛湿润了。   正在这时,她听见身旁一位男生惊诧的声音:“杜刚,你家不远万里给你寄来五块钱?没搞错吧?会不会少了个零?”那个叫杜刚的男生深感意外地拿过汇款单,他不相信地看了又看,有点发窘,满面通红,旋即又把它紧紧地捂在胸口,眼里闪着泪花。诗诗的心也像被刀子捅了一下似的难受。不,不是少了一个零,而是他们倾其所有也凑不成一个像样的整数,这已经是父母全部全部的心。五块钱虽然不多,它可是面朝黄土,背负青天的老父亲从泥土里刨出来的土豆钱?它可是勤劳白发的母亲一个鸡蛋一个鸡蛋叫卖攒起来的辛苦钱?它没什么份量,容易被人轻视、忽略、误读,可是诗诗相信,它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钱,最诚实的钱,最有价值的钱。什么叫含辛茹苦、舐犊情深?什么是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她眼睛红了,风轻云淡的蓝天下,那五元钱代表的价值也永远存在了一群莘莘学子的心里。   一九八七年,在一浪接一浪的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许多国有企业开始由盛转衰。受惠于原材料,也受制于原材料,过去的封闭体制决定了它们属于纯生产型企业,也导致了它们很难从根本上改变“等米下锅”的被动局面。原材料的供应渠道和产品的营销渠道都尚未建立,企业就迎来了承包经营的初步改制。杨至善进一步理顺了目标与现实的关系。在制定工厂发展前景规划时,把长远目标与现实的经济责任联系在一起,工人能接受。他们说:“这样,我们睁开眼睛能看到,伸出手来能摸到,通过努力能达到。”上半年,工人月工资奖金由二十元到七十元不等,更加拉开了档次。管理人员为二十元。钱,在创业者的手中的确来之不易。   省报的一位青年记者想写一篇改革者的文章,他找到了杨至善:“杨厂长,你这么忘我地工作是为了什么?”   “吃饭。”杨至善很认真地回答。记者楞了一下,又感到不满足,盘根问底:“还有其他想法吗?”   “我说的是实话,确实为了吃饭!”杨至善明白了青年人的疑惑,继续道,“虽然我们厂在全市有点名气,其实我们目前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受乡镇企业和采购站的两面夹击,不得不为找米下锅而东奔西突。由于受到‘双轨制’的制约,我们不得不把商品经济控制在适当的比例。由于转轨变型迟缓,我们不得不为建立稳定的原料基地和销售市场而忙碌。我中标后,接手工作的时候,财务账面上的奖金有多少呢?赤字:两万六千多元。尽管如此,我们今年还是发了一些奖金。   小伙子,吃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一个国家的理想也就是解决温饱问题呢!这个理想不庸俗。不先解决了这个,很多伟大的建设都是无本之水无源之木。你说呢?少年的理想是天上的彩虹,中年的理想就是人间的烟火了。人间烟火的国家理想是成熟的理想。”   吃饭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吃饭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对此,杨至善的体会是深刻的。他在中标被聘为化工厂厂长后,把“横包到边,纵包到底,效益挂钩、风险抵押”的承包要求贯彻到每一个岗位,把全厂职工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国家在逐步厘清与企业的责任边界,同样企业也要划清与员工的责任范围。承包经营制度刚开始的时候,有人对“给谁干?”以及“工厂到底是谁的?”这些问题曾经心存疑虑。但当职工们拿到远远高于承包人杨至善的奖金时,他们也就不再质疑谁是主人谁是仆人的问题了。   早春二月,化工厂出现火灾,几乎全体职工都不顾一切地赶往现场扑救。一个青工,因伤寒住过院,出院不两天,身体还很虚弱也赶来了。他抱着一个灭火器,跑了两百多米远,又气喘吁吁地爬几十级楼梯,一直到火源的附近,在烟熏火燎中奋力扑救,直至扑灭火源才下来;一个老党员在救火中一条新棉裤烧坏了,厂里奖给他十元钱,他不要。   这一年原料紧张,工厂随时面临缺料停产的威胁,经销科的同志们急赴周边各省,及时组织了一批原料,化解了燃眉之急。精化车间是省内同行业的一面红旗,在资金困难时期也攻克了技术关,为工厂提供了利润。成品车间主任急生产所需,主动带领车间工人,修复了一台已经报废的机械真空泵,化腐朽为神奇,为企业节约资金数千元不要报酬。   国营企业推行承包经营责任制,虽然有了相当部分的生产经营权和利益分配权,但国有企业的经营机制并没有从根本上触动。国有企业的领导们依然在负重前行。但杨至善坚信,只要以干部群众为依托,就没有干不好的事情,也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这就是诗诗手头上那多出来的五块钱的背景,它里面凝聚的汗水、心血、责任、恩情已经远远超出了它账面的价值。而这,只有杨至善自己才知道。   就在诗诗为父亲那多出来的五块钱泪流满面的时候,杨宜却一口气花掉了父母五百块钱。那是杨至善和王菊多年以来的第一笔存款,也是家里的全部积蓄。   几年前,怕孩子们上大学没钱,夫妻俩艰难地开始了每个月五元的零存整取。再困难也没敢动过,好不容易存够了五百,结果诗诗上大学的时候不肯花在自己身上,行李箱子全部用的旧家当。可是几天前,王菊发现这笔钱被人取走了。   取钱的人正是杨宜。他不想读书了,打算离家出走去少林寺。他买了一套运动衫,把自己打扮的得很威风。买气枪是为了在流浪的日子里打鸟打野兔,结果鸟也打不着,野兔根本不见影。跟黑皮几个人一起下馆子吃饭,住旅社,还没到少林寺钱就花光了,只好回家。   “如果哥哥还敢回来,那他就是白眼狼;如果他不回来,等混得风光了再回来,那他就是男子汉。你说他到底回不回来呢?”最小的茉茉正在看白眼狼的故事,她紧张地跟曼曼讨论着。“他有什么理由不回来呢?”“因为爸爸妈妈老是打他。”“他有什么理由回来呢?”“没有。”茉茉答。“有,他认错就可以回来。”曼曼说。   可是杨宜用自己的理由回来了,而且不认错:“不就是一点钱吗?花你们一点钱跟要命似的。钱不就是给人花的吗?上大学花得,不上大学就花不得?哎,你们不是一直说视金钱如粪土吗?伪君子不是?”父亲感觉到儿子的不可救药,讲道理早已不起作用,严厉的责骂和鞭打也没能让他有丝毫的改变。总是你说东他说西,你说鸭他说鸡,歪道理比谁都多。   自从杨宜开始叛逆以来,他就再没有发自内心的喜悦了。他不明白同样的家庭同样的教育,为什么会教育出反差巨大的孩子。到底是在哪一个环节,在什么时候这个孩子变成这样?在他心里始终是个谜。   “上大学的没花,没上大学全花光了。还有两个妹妹,她们要是考上大学,我拿什么钱给她们读书啊,我存了七年呀!”王菊气得满脸通红,急得捶胸顿足。但让杨至善更为痛心的倒不是钱,而是杨宜不肯读书了。几天的享受让杨宜已经打定主意去上班挣钱,他觉得这个比读书实在。   不久之后,他就去啤酒厂待业当了一名电工。父母痛着,杨宜笑着。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他给茉茉买了一支钢笔和几个笔记本,觉得自己很有成就。茉茉笑嘻嘻地接纳了。王菊坚持他自己的钱自己管理,他们分文不取。   洪嫂听说杨宜去待业,大为诧异,急急地跑过来找王菊:“你怎么把姑娘上大学,把个儿子不读书了?哪有你这样的?”   王菊知道洪嫂的意思。早在几年前诗诗初中毕业的时候,洪嫂看杨家四个孩子生活实在不易,就劝说王菊让诗诗去读中专,这样可以早点出来工作贴补家里。诗诗既是长女又是别人家的人,牺牲掉是不可惜的,很多家庭不都是这样子的吗?洪嫂是热心快肠的没恶意,杨至善听说后坚决不同意。王菊此刻就拿了丈夫的话出来说:“我们给每个孩子均等的机会,让他们读高中考大学。至于他们自己有什么样的造化,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我们就算再怎么吃苦也要把孩子们托起来。杨宜是他自己不肯读了。”   正说着,木门吱呀被推开,杨宜下班回来了,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洪嫂笑说:“真是个大人了。这么漂亮的小伙子!”杨宜很得意地笑了,学着《上海滩》里周润发的样子对着书案上的木镜子转了一圈。还差一顶黑帽子,他想。   “刚买的?”王菊瞟了儿子一眼,“很合身嘛。”   “是啊,就像是给我做的。”杨宜应着。等洪嫂走了,他凑到母亲跟前:“这件衣服四十块钱,我只付了一半的钱,不够了。您可不可以……”他待业的工资是每月二十四块钱。   王菊见他真心喜欢,就说:“另一半我帮你付了吧。不过以后你要学会量入付出。你现在自己养活自己都不够钱,以后怎么养家啊?如果爸爸妈妈也像你一样,现在这件衣服就穿不到你身上了。”   杨至善知道后沉默半晌道:“杨宜在家吃住我们不要钱,但是也不能随便给钱他。让他学会用自己的工资开支自己的需求。国家对企业都在放权让利,要求企业自主经营,自负盈亏。我们对他大包大揽,他就永远不会自己走路,这是改革和发展的大方向。管他吃住已经是在帮他实现过渡了。” 正文 第七章 天使与魔鬼(1)   中午诗诗回宿舍取饭盒的时候碰见林小樱来找她。宿舍楼里,一群女生在用粮票换袜子口红苹果什么的。原来趁着端午节林小樱回了一趟家,回学校的时候带了一个布兜,里面装着煮熟的鸡蛋、咸蛋还有皮蛋。另一个军用的帆布书包装满了做好的干鱼,藕夹等。结果在回校的公共汽车上,一个着急下车的小伙子一个大脚把她带的鸡蛋皮蛋咸蛋几乎全踩碎了。“混蛋!”林小樱说起来还心疼得要掉眼泪“所以只有这点东西带给你。”   “太可惜了!这个先放着,晚上跟我们宿舍一起美餐。啊!”诗诗说着吧唧吧唧嘴巴子,还是忍不住拿了一块藕夹“真好吃!”林小樱也高兴起来:“走吧,我们去吃饭。”   “今天我请你。这回不差钱。”诗诗拉着林小樱欢天喜地来到食堂。   一不留神,林小樱脚下一滑,不巧把迎面走来的一位男生恭恭敬敬端着的、正正经经地摆放在他的铁饭盒盖上的一条炸鱼撞掉在地下。显然这是他的主菜,林小樱下意识地叹了一声:“哎呀,正好!”   诗诗听她这么一说很快就笑了起来,知道她说错话了,但又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那个男生的同伴也笑了。   “怎么说话?你!”男生果然理解成了那个意思,嗔怪地横了一下眼睛。   “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怎么正好碰掉了你的鱼,而不是那盒饭?当然,当然饭也是不可以撞掉的。”林小樱还没反映过来,被他一责备,语无伦次地说着。两个男生同时笑了。诗诗赶紧拉着林小樱跑远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哎,吴通。刚才那女孩挺漂亮啊?你发现没有?长得像……像奥黛丽赫本,特像!”   “有吗?咦,好像真是呵?”吴通心里一动,“那还不追?大伟,你负责盯着她们,我去打菜,怎么样?”   “哎呀,还认真了,也就说说。”大伟老大不情愿。   “谁叫你说的?快去呀,今天我请客!”吴通推了他一把。   杨诗诗和林小樱也买了一条鱼,还有其它一些菜,正边吃边说笑着。忽见刚才那两个男生朝这边走来,她捅了一下林小樱。   “不会吧?为了一条鱼?”林小樱嘟着嘴做了个鬼脸,就把头低下了。   “看来我们要誓死保卫我们的这条鱼了?”诗诗故意伸出双手做出护着那条鱼的架势,两人又笑开了。   他们果然就对着她们坐下:“既然你撞翻了我的鱼,怎么也得认识一下吧?”   “这……代价也太大了吧?”林小樱犹豫着说,“我……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吧?”   听她这么一说,男孩倒是兴头更足了:“我叫吴通,北京人,物理八六级的。他叫黄大伟,跟我一个班。”他先开口了,“你呢?你们呢?”   “我……林小樱,外语系的。”杨诗诗听出来她讲的好像是粤语,她说得很快,说完就拉着诗诗站了起来,“我们走啦。”   “哎,你说的是什么?没听懂。”吴通在背后大喊。   “那就算了,别说我没告诉你啊。”林小樱回头一笑。   吴通感觉他的世界就在那回眸一笑的瞬间被点亮。她多么美,多么纯洁,像所有的美梦,所有的幻想。他试图在脑海中再次回忆起她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黑发飘逸,白衣红唇,翩翩若惊鸿一现,又恰似暗夜中的一缕光,在他的心里燃起了希望与渴慕的激情。   接下来的好多天,吴通没事就在校园里乱转,食堂,舞厅,操场,图书馆,到处寻找他的虞(鱼)美人。虞美人是大伟给她起的外号,没办法,他也只能这样叫她。没有,哪里也没有,他再也没有见到她。难道只是一场梦,消失了就不会再来?他感到了空空的失落。   一转眼,时光流转,春夏交替,韩涛即将毕业。他接下来要离开这所学校去北京上研究生。因为是免试入学,何勇吵吵着要他请客。说起他免试上研究生的事,何勇又要叹他命好了。有一天韩涛闲着没事干,拿起一本权威机构的学报研读,是关于应用数学的一篇文章。看着看着,怎么觉得有点问题。然后他就拿起笔,给发表这篇论文的北京教授去了一封信,毫不客气地指出了存在的不严密的漏洞。茅教授是个很有名气的学术权威,他特别欣赏这种敢于怀疑,敢于挑战的态度,说搞科学就需要这种精神。于是因为这封信就决定收他为弟子了。这不是命好是什么?请客请客。韩涛二话不说,索性把几个老乡也叫来了。韩涛、何勇先到了,在校门口等着。   “还有谁?”何勇问道。   “你想见谁?”韩涛挑逗说。   “林小樱、杨诗诗,还有张蕾,跟林小樱一个系,也是老乡。”韩涛叉着双臂。   “张蕾?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你不是书呆子吗?”何勇好奇。   “我为什么不能有女朋友?”韩涛不置可否地笑。   “唉,你说怎么追女朋友啊?”何勇摸摸脑袋,有点不好意思。   韩涛更乐了,慢吞吞地开腔了:“这追女朋友嘛?我教你一个绝招,只要一个女孩子对你不反感。记住,仅仅是不反感,前面就是一条金光大道,你尽可以去跑。就这个。”   “就这个?不是,你说的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何勇皱着眉头。   “怎么不是?”韩涛在很多方面都有自己的理论,而且他认为他的理论在一般情况下都是成立的,除非特定条件,“那……我问你,你找女朋友是不是专门盯着漂亮的?”   “废话!谁不盯着漂亮的?感情你盯着丑的啊,灭人性嘛!”何勇不屑一顾。   “这就是问题了。看到没?”韩涛煞有其事地严肃起来,“告诉你,漂亮的女人能帮你把顺顺当当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而智慧的女人会帮你把乱七八糟的日子过得顺顺当当。想想,你要什么?”   “我要漂亮加智慧的。”何勇不假思索地说。   “那就难办了!”何勇还要理论,见韩涛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方知上当。   远远地看见她们几个来了,互相传了个眼色不说话了。韩涛咳嗽一声,把话题一拉:“到时候请我吃饭。”   张蕾形容甜美,身型袅娜,小鸟依人的模样,是个很彻底的女人。像张蕾这样的女子,你绝看不出她有什么内在的力量,她是那种适于天然生活的女子,柔弱的女子,与人无争的女子,任何出风头的场合都找不到的女子。   张蕾没有杨诗诗的凌厉,不似林小樱如清风,她是田野上那个不紧不慢采摘草莓的娴静温润的少女,随时见到随时亲切。这是何勇见到张蕾的第一印象。她有着白里透红的脸蛋,像个红苹果,看上去真想让人啃上两口。不知为什么,他很自然就做了这样的联想。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杨诗诗,很快就被她身上那种罕见的脱俗气质震慑了,那是他永远魂牵梦绕的向往,他很难在其他的地方找到这种向往的寄托,不禁叹了口气。   “一眨眼同学缘分又没了。韩涛,你应该是大学四年收获最大的人吧?”坐定之后,何勇意味深长地开话了。   “怎么说?”韩涛不解其意。   “谁像你呀?一米六进来,一米八出去。我现在才上大学一年级,你已经要上研究生了。你别总让我们望尘莫及的好不好呀?”   “小时候我妈老是跟我讲少年大学生的事情。那个眼神啊,那个羡慕啊,真能把人烦死。”张蕾接过话。哦,原来大家都一样啊。诗诗吃了一惊。   “我早就在心里把那几个少年大学生恨了千万遍了。如果没有你们比照,看父母拿谁说事。”林小樱笑着狠狠地看了韩涛一眼。   “就是,请吃一顿饭哪里够啊?你让这么多人都活在你的阴影里,好意思?你低调一点不行吗?”杨诗诗说,“罚酒。”给韩涛满上一杯。   韩涛却一直在笑:“其实我一直都很低调的。”   “低调?你别说,那是最牛B的炫耀。”何勇忍不住语出粗言,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浓眉大眼,威武正气,走路生风的吴通从外边进来,把小酒馆的光线挡住一半,后边跟着大伟和另外几个哥们。   吴通一下子注意到了这边,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梦中情人,真有一种踏破铁拳,众里寻她,蓦然回首,佳人就在眼前的感慨和惊喜。林小樱穿着一条紧身带绿色花边的黑裙子,瓷质的皮肤和俏丽的容貌被烘托得娇艳欲滴。   “哥们,我先就跟这一伙坐会,啊?”他招呼着,“大伟,你们先吃,我来付账。”他大大咧咧坐下,另几个哥们骂他重色轻友,他笑嘻嘻摆摆手,这才看到韩涛,“怎么是你们?天天踢球的,吃饭也不叫我?”   “你不也一样?”韩涛笑他语出纰漏。   “你怎么认识她们?”他冲着何勇,无不嫉妒。   “我知道你肯定是冲着她们过来的,嘿嘿。来,给你介绍一下。这都是我的老乡。”何勇一口气把女孩们的归属明确了,冲着吴通狡黠地笑。   “在聊什么呢?”吴通只好言归正传,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林小樱。   “在讲韩涛给我们的打击。”何勇说,才把韩涛在大学的作为略述一二,大伙就乐了:“大学还可以这么上的?”吴通已经笑作一团:“来喝酒,哥们。佩服一个。”   “哎呀,怎么父母总喜欢说人家小孩好呢?可不就是不一样嘛!”吴通感叹道,“哥们交定了你这个朋友,来,喝。”   “我说我小时候为什么总是挨打呢?今儿算知道了。”何勇恍然大悟,“你看,我的左耳朵是不是大一点?就是被我妈揪的,她老是拿右手揪我的左耳朵。你看是不是大点?”他一边说一边很认真地把头凑到韩涛跟前。   大家很负责任地仔细一看,哪有大一点?分明一模一样,想是他心里有疑才这样认为的。韩涛笑看着他说:“是有点,用进废退嘛。”杨诗诗和林小樱、张蕾已经笑得趴在桌上。   “韩涛,你得为他的左耳朵负责。”诗诗火上加油,大伙更是乐了,何勇却脸红了。他也会脸红,诗诗心说,没见过。   “你妈这是留有余地。那个耳朵是留给你媳妇去揪的。”吴通又添一把火。   “得,那我还得找个左撇子才行。”何勇已经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常态,一干人笑得不亦乐乎。   “哎,你们说,父母们怎么那么喜欢打小孩呢?”诗诗不禁问道,朝林小樱使了个眼色。   “有些老师也打。我们读小学时候就有老师打人,高中老师还踢人呢?”张蕾点点头。   “我们小时候都是这样的。”林小樱表示认同,“以前,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的宗教,每个家族也都有自己的家规,用来教育家族成员,惩罚不肖子孙。在国家机器不发达不完善的时代,也起到了稳定社会的作用。现在由国家使用统一的规则,这是社会的进步。但是传统的规矩却不是一下子可以消除的。”   “就算教育孩子精忠报国也不用在背上刺字吧?还传为千古美谈,我始终觉得不好。在这样的传统下,打一顿实在算不了什么。”吴通接过林小樱的话。   “不好。还有什么头悬梁锥刺股的一类故事。好像最美好的结果一定对应着最痛苦的过程,成功的人生难道是这样的吗?人生如果用如此痛苦的过程去求得一个结果,是对的吗?就像我们做数学题,即使结果正确过程不对也是不能得分的。”韩涛摇摇头。   “有道理。”何勇表示赞同。   “可不可以这样说,中国社会其实一直都是一个追寻理想的社会,父母对孩子往往倾注了理想主义的培养。每一个父母在孩子小时候都寄予厚望,要求出人头地,一旦少许不如意就棍棒相向,到最后棍棒也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就彻底绝望了。”诗诗分析说。   “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们的父辈都经历过文革,他们的很多理想都没有能够实现,所以对下一代的期望更高。”吴通补道。   “得得,咱们能不能别谈这么沉重的话题?我耳朵痛。”何勇打断吴通的话。   其实诗诗还想继续探讨一下关于教育的问题,杨宜的叛逆一直是个迷,却被何勇拦路一劫,她很不满地瞪了何勇一眼。   “来,咱们玩点轻松的。”张蕾活泼地笑着说,“这个问题男士回答。你们知道的,他们不知道。”林小樱和杨诗诗对笑了一下,大约知道了是什么问题。   “是这样的,如果你有权利选择做天使和魔鬼,你选择做什么?谁先来,不要想。何勇,你做什么?”张蕾说得很快。   “当我遇到天使的时候我选择做魔鬼,这样所有的天使都任意被我蹂躏;当我遇到魔鬼的时候我就做天使,让魔鬼为了争夺一个天使而互相厮杀。”何勇边想边说。   “你呢?”她对着吴通。   “我做天使还是魔鬼完全取决于我的另一半。”吴通注视着林小樱说。诗诗觉察到了,轻轻地在下边捏了一下林小樱的手。   “什么奇怪的答案都有。”张蕾思索着,“韩涛你呢?”   “我做天使。”没想到韩涛的回答很干脆。   “为什么?”   “做天使多容易呀,做魔鬼多难那。做魔鬼是需要很多素质的。”大家都笑了起来,细想一下,果真如此。   其实关于天使和魔鬼的疑惑一直藏在林小樱的心里,她本能地认为每个人天生都是天使,可又未能知晓魔鬼从何而来?她想起了那个遥远村庄的遥远故事。 正文 第七章 天使与魔鬼(2)   童年的岁月,林小樱和妈妈林岚在蟠桃最偏远的流溪河村。流溪河村地处三县交界,有着众多的湖泊和比人还高的芦苇荡,到处都是野生的菱角、莲藕、和游动的银色刁子鱼。在一切供应凭票都不发放给林岚的流放日子里,在那片土地的生存也还是不难。但处于三不管地段的流溪河村自古民风彪悍,当地出英雄也出枭雄。林岚走到哪里都带着林小樱,把她保护在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里。   那个时候,林小樱会不定期地跟着妈妈来到蟠桃杨诗诗的家里取一些杂志和画报。她读的书主要是画册,有彩色的有黑白的。她在一本彩色的画报上第一次看到了《天鹅湖》的故事,她为那个被施了魔法的公主奥杰塔着急不已:“天使真的能斗得过魔鬼吗?”她问妈妈。她看到雷锋上山砍柴被地主在手臂上砍了三刀的时候哭泣不止。看到女娃造人的故事,她会说:“女娃为什么不把人造得跟她自己一样雌雄同体呢?雌雄同体就不会有公鸡欺负母鸡了。”这颗纯净的天使之心不相信人间有苦难,不相信人群中有坏人。每当妈妈告诫她要提防坏人的时候,她总是困惑地睁着比水晶还透明的大眼睛,用小手指着她手里的书说:“没有坏人,坏人都在书上呢!”   坏人?怎么会没有坏人呢?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孩子啊,你可知道,在被大人的身影屏蔽掉的那个大千世界里有多少惊涛骇浪的事情在发生吗?就连风都有恶风啊,人间怎么会没有坏人?瞧,平原上就有一股所向披靡的风,以轻松就能取得胜利的得意将禾苗、树木压倒性地征服。只要它不喘息,小苗小草乃至大树都必须弯着腰不得抬头。鸟雀是飞不动的,艰难地挥舞着翅膀越飞越低,索性顺风滑到一个避风处,蜻蜓、蝴蝶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好大的风!看不见的东西,它的力量是常常是无法估量的。   乌云以飞快的速度集结起来翻滚,而白云,白云总是轻快地在广阔的天空中自由悠闲地飘荡。大自然中也有善与恶,祥云向人们报告好天气,瞧!邪恶的乌云是那样凶猛。它要破坏,它要毁灭,它那凶神恶煞的愤怒的眼神闪着刀光,嘴里发出“轰轰”如野兽般雷鸣的吼叫。它来了,它来了,它从天空俯冲下来,越来越低,四野黑得如晚上八九点钟。豆大的雨点从它的嘴里喷出来,斜着插向地面,像一排连续的子弹击倒了幼小的秧苗,狼藉了美丽的田野。   村里一个叫树树的姑娘是来自省城的知青,修长柔美的身型,留着运动头,朴素的衣着掩饰不住她的美丽。她来到流溪河的当天,村里就沸腾了。年轻人像观看仙女下凡一样将她团团围住:“啊!她真漂亮啊!”一男子大喊道,“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我要娶她!”   “轮得到你?”另一男子挥着拳头,冲到树树的跟前,生怕这好果子给人摘了。   “她是我的!”又一个年轻粗糙的生命挡在前头。争执、抢夺最后演变成了一场集体的强暴。美的东西,我得不到,谁也休想得到。美的东西,我得不到,干脆砸碎了谁也别想拥有。年轻人一个接一个的上啊,有歪着嘴的、有发着狠的、有闭着眼的、有睁着眼的,对美的渴慕变成了对美的残暴。啊,美丽的女人,那是人人都想吃一口的唐僧肉啊!等书记和村长赶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如土著部落般血腥狂欢的一幕。   从那以后,谁也不再要她了。她像一片凋零的落叶一样无足轻重了,她像一块被丢弃到角落的抹布无人问津了。从那以后,乡村似乎恢复了平静,谁也不再提起这事,人们依旧像田鼠一样从地里刨食,像麻雀一样搭窝,像牲口一样做爱。从那以后,不时有人朝她的身上扔破鞋。“她为什么不去死?”甚至有人说。因为很久之前,村里一位新媳妇在夏夜乘凉时被同村的光棍亲了一下嘴,在遭到丈夫打骂后投河自尽。由此先例推断,她死有余辜。   从那以后,她不再与任何人说话,不再与任何人进行哪怕目光的交流,并且对任何加之于她身上的唾弃、嘲笑、漫骂、不公听之任之。“离她远点!邪恶的东西,脏!”村民用无言的契约把她推向了寂寥阴暗的人生况境。她像一尊雕像,又像一个标记存活于村民之间。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从没见她在人前流过泪。一个夜晚,林小樱陪妈妈家访回来,一阵大雨没有任何预兆地倾泻下来,她们急忙钻到一个屋檐下躲雨。屋里没亮灯,隐约听到压抑不住的哭泣声,才想起里面住的是树树。听到屋外有人,哭泣声立刻停止了。那一刻,林小樱心里的悲悯像充盈的雨水一样浸润天地。   后来,村里挖萝卜。在傍晚收工的时候,负责监工的汉子发现树树准备带几个萝卜回去。这当然是不容许的。在那个年代的集体劳动中,饥渴了,拔几个萝卜现吃可以,但打包带走却不行。“她是打算吃的,不是带走的。”正在一旁玩耍的林小樱站出来说。   “是吗?”汉子对着树树问道,“那你就把它吃了。”他说,幸灾乐祸的神态。树树依旧没有话,眼睛望着远方,把萝卜皮剥了开始吃。一个……两个……她拔了四个萝卜,她也吃了四个萝卜。林小樱看着她艰难地把最后一口咽下去的时候哭了起来。而这个树树,她不说好话,不下跪,她从不寻求任何低三下四的妥协。她吃完,就无声地飘远了。   人们不可理喻地互相蹂躏。乍一看去,她好像逆来顺受,但林小樱觉得一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支持着她。她依然美丽,好像美的东西虽然易于遭受摧残,但美的事物本身也更能保持住美的本色一样,正如玉碎。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坚守比妥协来得高尚。   “我喜欢你!”八岁的林小樱乖乖地坐在她的身边,“你比那个奥杰塔还美!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也被施了魔法吗?别哭!”树树摇摇头,笑了笑,止住泪,抚摸着天真纯洁的小姑娘,开始唱歌。她的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她的歌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真好听!你唱的什么呀?是外国歌吗?我听不懂,你可以教教我吗?”树树又唱了几遍,林小樱就学会了。最后一遍她唱的,林小樱听懂了:“在门前清泉旁边,有一棵菩提树。在它的绿荫下面,我做过甜蜜的梦……在它的绿荫下面,我做过甜蜜的梦。无论是欢乐还是悲伤,我总想到那里去。”   她说的那里,林小樱相信,一定也是繁花似锦的春天和如她一样幸福金色的童年。她在晚霞中唱着歌跳着跑回家去。   林小樱和妈妈以及那个树树姑娘是在同一天怀着各自的悲伤离开那个被流放的村庄的。一段时间以来,当年参与强暴她的年轻人被陆续释放出来,接着又一个一个离奇死去。警察把树树带走了。据说树树用她那残存的美,用她那不易摧毁的美,用她那依然暗地里让人眼热心动的美把他们一一送进了坟墓。   村里又沸腾了!怎么?那个像落叶一样无足轻重的女子,她会杀人?树树被戴上手铐押走的时候,林小樱听到她再次唱起了那首歌,用那种大家听不懂的语言。她看了林小樱一眼,然后从容地踏上了警车,消失在一片扬起的灰尘之中。   林小樱每每想起那个令人惊心动魄的树树姑娘,那个被群魔毁灭的天使,那个毁灭了群魔的魔鬼,心里就异常的痛苦。天使斗得过魔鬼吗?还是最终魔鬼战胜了魔鬼?因为在内心她永远是把树树姑娘当作天使看待的,所以有时觉得天使斗不过魔鬼,有时又觉得天使斗得过魔鬼,如果同归于尽算得上是胜利的话。当然,理智地说,同归于尽的确算不上胜利。那怎样才是胜利呢?将魔鬼感化为天使?这倒是真的胜利,可是代价是什么?武器又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但魔鬼已经从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探出头来。八十年代,国家推行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开始将计划体制下商品的价格从完全由国家控制逐步向市场过渡。为了避免一步到位引发不可承受的震荡,出台了“价格双轨制”,即同一产品计划内部分实行国家定价,计划外部分实行市场调节价的制度。   由于经济过热,商品供不应求,导致计划价格与市场价格之间高低悬殊,于是从计划轨拿配额转手市场轨成为权利腐败的温床。很多官员从中渔利,大发其财,也因此催生了中国第一批百万富翁,贫富差距第一次被拉大。另一方面,这些生产资料经过倒来倒去,价格越拉越高,直接推高了企业的生产成本,引发了物价上涨。虽然这些阶段性的问题最终会随着改革的深入和市场经济的推进得以彻底消除,但是时代更替中寻求稳妥的政策本意总是防不胜防地被别有用心,企图不劳而获的动机加以利用,并打通了一条悖传统劳动的致富门道。   谁也不想把魔鬼养大,可问题是天使们似乎永远无法预知魔鬼会躲在什么地方嗜血。直到它跳出来现行,咬得你鲜血淋漓:“啊,原来它在这儿。打!”惊呼一起,它已经逍遁。而嗜血之后的魔鬼注定会变得愈发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