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章 沾衣欲湿杏花雨   春雨绵绵,已经连着下了十多日,新平五年的春天有点冷。 相较于其他街道的冷清,朱雀大街却是热闹得很。操着各地口音的举子拥集于此,个个都在高谈阔论,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表情。   这是自前朝厉帝二十五年以来的首次开科取士,天下文士沉寂了十年,终于有了再显神通的机会。再加上此次为熙朝开国以来第一次恩科,新朝建立,官员不足,考中者可直接授予官职,这样的诱惑,让天下读书人蜂拥而至,以至于在贡院前等待进入的考生整整塞满了一条街。 在队伍末尾,一个少年手持一把油纸伞,沉静地站着,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少年头簪一支翡翠簪子,身着一袭素色青衫,虽不张扬,却是华贵异常。他的脸也是出奇的俊美,只是看起来过于文弱了一些,白得有些不正常,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里没有任何表情,空洞地望着前方,似在沉思什么。偶尔有举子和他搭话也是恍若未闻,后来旁边的人也就不理睬他了。   贡院大门缓缓打开,原本嘈杂的街道一下子静了下来,只能听到雨滴滴落的声音。   当面对命运的转折,任由谁都是要紧张的。   队伍在向前移动,少年却并未跟着一起,还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嗨,兄弟,醒醒了!”耳边一声大喝,少年浑身猛地一震,眼神还是茫然的。   原来他刚才是睡着了。   他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起来。眼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生的面如冠玉,星目剑眉,  一身素白长衫将原本修长的身形衬得愈发挺拔,端的是一表人才。   潇潇细雨之中,男子并没有打伞,身上衣衫尽湿,却没有半分狼狈的样子。   可惜一开口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就毁掉了:“哎我说兄弟,你怎么站着睁着眼睛就睡着了,跟张飞似的,要不是我叫你,还不把考试误了。”   少年脸红了起来,怯怯地说道:“多谢了。我就是……就是太困了,这考试太早了。”其实这时已经是辰时了。   “这样啊,不过确实是早。”说着那人大大打了个哈欠,换了个话题,”哎,你说话怎么和个娘们儿似的,娇娇弱弱的。”少年变了变脸色,来人摇摇头,自顾自地说道,“我叫黄桑,京都熙城人,也是来赶考的,你叫什么呀。”   “我叫……叫林英。”少年想了想说。   “哧……”黄桑笑起来,“我说兄弟,要我说你还是别考了,你这连自己的名字都得想想才知道,怎么考试啊。”   林英眼圈一下子红起来:“我……我……"   “哎,你别哭啊,我不过是说着玩的。”黄桑心里大笑,表面上赶紧赔礼,“看你文文雅雅,肯定能考上。倒是我。”黄桑自嘲似地笑笑,“这副样子肯定没希望了。”虽说的是丧气话,他却一点遗憾的样子也没有。   “不会的。”林英强忍回眼泪,抽抽鼻子说,“你也会中的。”   “为什么啊?”黄桑笑笑地看着他,林英心里一阵慌乱,脸上刚褪下去的红色又泛了上来,“因为……因为你是好人!”   “哈哈哈……”黄桑大笑,“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就是感觉罢了……”林英小声说。   黄桑嘴角还是挂着笑意,却不再答话,转而专注地看起前面进场的一个个考生。   林英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不过就是例行检查有没有夹带而已。   不,不对,今年的检查不一样。他听人说过,科举检查的都是礼部小吏,今年怎么换成了兵士?   “还真是个好主意啊……“黄桑眯着眼睛幽幽地说。   就在这时一直前进得很顺的队伍停了下来,原来是检查的兵士怀疑一个考生夹带,硬要扒下裤子检查,考生不肯,于是闹了起来。不过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能拗得过兵士,最后还是被扒了裤子。   “啊!“林英猛地捂住眼睛。   黄桑看看身边的林英,又看看那个苦着脸被查到夹带的考生和满脸笑意领到奖赏的兵士,笑着摇摇头。   主意固然不错,不过这么做天下文人的脸都丢光了。但这事有弊却更有利,这帮大老粗为了领赏是决不会放进一个作弊的人的。   听到喧闹声静下来的林英慢慢放开捂着眼睛的手,眼神有点犹豫。   本想贿赂一下进去,现在看来是没希望了。   “不用担心,我带你进去。”黄桑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坏笑着说,眼睛在林英身上扫了个遍,“真是漂亮啊……”   林英大吃一惊:“你看出来了?”   “哈哈哈……”黄桑大笑着并不回答,眼神暧昧地流连在林英雪白的小脸上。此时距离大门已经没有多远了,林英惊惧地看着黄桑,突然转身就跑。   黄桑好像早就知道他要跑似的,一伸手抓住了林英如霜似雪的手腕,稍用力一带,林英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黄桑深深在林英发间吸了一口气,“好香。”   林英拼命挣扎着,却没有一点用。她不敢叫,一旦她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的事被人知道了,麻烦就大了。   林英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思维完全乱了,。   门前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兵士走上来想检查黄桑,黄桑笑笑,从袖中拿出来一块金牌,兵士一惊,立即想要下跪,黄桑马上止住了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声张,兵士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林英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贡院之中,黄桑放开她,还是笑咪咪地盯着她看。   “好好考。”黄桑说完转身走开。林英脑中闪过那块金牌,上面那似曾相识的龙纹,她忽然大叫起来:”你是……”   黄桑,皇上!   黄桑回头冲她眨眨眼,大笑着继续向前。   “嫣然欲笑媚东墙,绰约终疑胜海棠。颜色不辞污脂粉,风神偏带绮罗香……”风中远远地飘来两句诗,林英浑身一软:   原来他都知道了。 第一卷 第2章 一场寂寞凭谁诉   “哎,我中了,三甲第二名呢,能参加殿试了!” “哪儿呢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别挤,让我看看我在哪儿呢。” …… 红色的榜文前一片喧闹,大堆的人挤在一起,伸长了脖子寻找自己的名字。慕容樱在人群中推来搡去,一个接一个榜地看过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直到最后,她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是的,榜上没有林英这个名字。 慕容樱恨恨地砸着自己的头,“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笨!” 她茫茫然地走着,眼泪不争气地滑落,一滴,两滴,最终她猛地跑起来,泪落如飞。 她不在乎功名,但她还是想考上,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殿试后的琼林宴上见他一面,最后一面! 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翼国樱华公主慕容樱,马上就是熙国淑妃了。在五年前结束的战争中,翼国惨败,不得向熙国求和,今年回鸢汗更是亲自送双十年华的幼女到熙城和亲。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慕容樱没有勇气也没有任何理由反抗,为了国家族人,她只能妥协。 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自己长大后去找他,在知道将要被送去和亲时她本已经死心了,但得知那个听起来很像他的人已是熙国丞相时,希望的火又熊熊燃起。 直觉告诉她,那个人一定是他。 要见他一面,她对自己说,不论多难,只要能再见他一面,告诉他她喜欢他,就算锦绣年华将在深宫中慢慢腐烂,她也没有了遗憾。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十几年的相思,她不想就这么让它在自己心中无声无息地慢慢消褪,即便相思成灰,她也要证明它是确实存在过的。 她是一个有点胆小的怯懦的公主,但她也是草原的儿女,血液里流淌着对爱执着追求的固执。 第一次见到他是十四年前,那时她不过六岁,懵懂无知的年纪,无所谓爱恋,更无关风月,只是单纯的喜欢。 岁月流逝,当她真正情窦初开,才发现那份喜欢已经深深刻入骨髓,成为了一种本能。 她是回鸢汗最小的孩子,也是最不受宠的一个。母亲是一个汉人奴隶,父亲一时兴起造成了她的诞生。但这是翼族所不允许的。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更加证明她是一个灾星。 孤独地长大,忍受着身边所有人的白眼,她却依然快乐而善良。鄙视嘲讽并没有阻拦她成为草原上最美丽的花。十五岁可以出嫁的年龄开始,她就不断地收到各式各样人的求婚,但她始终没有答应。 她要找到他。 回鸢汗这时才发现这个女儿的用途,于是,她成为一次次谈判的砝码,帮助父亲安抚了一个个部落。 最后她被用来换取和平。 是的,她懦弱。她不敢抛下一族人的性命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但她也不甘,所以扮成男子,悄悄参加科举,用一种隐秘的方式,最后见一面那个人。   只是见一面,证明过,诉说过,表达过,就够了。她从来没有奢望过他会爱上她,自己怎么  能配得上他呢?他能记得她的名字就很好很好了。   她觉得她可以,一直喜欢和族里的汉人奴隶交朋友,学到了很多汉人的知识。还有,他那样一个天才的三个月的教授。 但最后一个希望破灭了。 那天,她知道了那个满口粗话的人就是她未来的丈夫,满心的惶恐,但他并没有惩罚。当她来到焦急万分的回鸢汗面前时,一份圣旨同时到达,说她陪皇后聊天皇后很高兴,赏赐无数。还要她以后经常来。 她不明白凝沧为什么要替自己开脱,但那样一个独自一人微服巡视考场,雨中连把伞也不拿的皇帝,是不是很欣赏并纵容一切打破常规的事? 昏昏然地想着,茫茫然地前行,她觉得好累,好想有一个安宁的怀抱,让她安静地睡一觉。 猛地撞上了一个人,她茫然地抬头: 又是他…… 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她开始嚎啕大哭,没有原因,没有矜持,没有掩饰,她尽情地放纵着自己的眼泪。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个人面前哭,在这个最不应该示弱的人面前哭,但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哭得不管不顾,哭得歇斯底里,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好像要把心都掏出。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为什么有这么多说不出原因的悲伤。 凝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这具有些柔弱的身躯,任她的眼泪打湿前襟,不管路人投来的怪异的目光。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怀里这个人会哭得这么伤心,似乎并不是因为落榜,但他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他只需要知道这个人需要一个安稳的怀抱就够了。 天色渐暗,西边的天空飘浮起一朵朵色彩绚丽的云朵,夕阳的金色涂抹在这个天下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上,平添了几分沧桑。街上行人渐少,没有人再注意这个当街哭泣的人。一切都静了下来,慕容樱的抽噎渐渐停住,呼吸绵长起来。凝沧低头一看,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 雪白透粉的脸庞梨花带雨,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蝶翼一般轻盈。樱桃小口孩子气地嘟着,让人不由想咬一口。 怀里的身体也是无可挑剔,二十岁的青春年华是一个女人成熟的时候,饱满,丰腴。真是个尤物啊!凝沧使劲咽了咽口水,还是没有忍住在怀里的身体上狠狠摸了几把。慕容樱哼哼了几声,却没有醒来。 真是睡得够熟。凝沧嘴角浮起一丝坏笑,然而还没有等这个笑容绽开,他又重重叹了口气。 很明显,这个女人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凝沧从来不会允许自己的女人想着别的男人!   是谁呢?凝沧抱起熟睡的慕容樱向皇宫方向走去。   看着怀里睡得像个小孩子一般的美人,凝沧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轻轻覆上了一个吻。   如果让我知道谁在和我抢女人,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第一卷 第3章 吴钩霜雪明如电   天气出奇地好,暖风吹拂下空气不复前几日的阴冷,融融带着花草的香味。夜空中看不出云,月亮却不知哪里去了,只剩满天星星闪烁。   于是慕容樱封妃之后的宴会地点选在了她的樱华宫前。樱华宫宫如其名,周围栽着一圈樱花树,此时正值花期,一树树樱花开得烂漫恣肆,灿若云霞,当真美不胜收。   对面明光池中也搭起一座浮台,请了近来轰动熙城的西域胡舞乐班表演。因为慕容樱封妃事关两国邦交,不仅后宫有名分的皇后妃子要参加,各部大臣和翼国回鸢汗及随同的大臣也会出席。   本来慕容樱不想参加,但听说朝中大臣要参加,她立刻答应了。   只要能见他一面,她什么都肯做。   戌时,宴席开始。满桌的山珍海味,名酒佳酿。客人们觥筹交错,谈笑甚欢。慕容樱却与这欢洽的气氛格格不入,除了必须的应付,她不停地扫视宴席上的宾客。   他没来?慕容樱不安地想。但她心底无论如何不愿相信这个结论,于是继续徒劳的寻找。   不会啊,这么重要的宴会,他身为丞相怎么可能不来?慕容樱再次找寻之后安慰自己,没有注意到旁边凝沧玩味的眼神。   慕容樱坐在凝沧左手边,虽说和亲而来位列九妃之首,但坐在凝沧右手边的皇后的地位可谓牢不可动。慕容樱进宫之前曾被逼着了解凝沧后宫的格局,知道皇后十分仁善,不会为难她,但是一旦惹到这个女人,凝沧必然是会维护皇后。慕容樱在宴席开始时注意过这个女人,也是二十左右的年纪,国色天香,看起来也确实是十分和善。一身宽大的金色华服凸显高贵雍容的同时也遮掩了凸起的小腹。凝沧目下并无子嗣,一旦皇后诞下皇长子,那她的地位就更是无法撼动的了。   皇后看着慕容樱,忽地掩唇一笑,低声和凝沧不知说了些什么,凝沧莞尔,趁旁人不注意戳了一下皇后的脑袋。一边的妃子表面上若无其事,言笑甚欢,暗里却不知咒了这个夺宠的女人几千几万次了。   后宫争宠,为的都是荣华富贵、恩泽亲友,但凝沧的后宫,争宠多半却是为了凝沧。   花心好色,凝沧追女人却从不用强,而要她心甘情愿。他喜欢那种征服人心的快感。后宫美人,对他全是死心塌地。   没有人注意到凝沧瞬间冰冷的眼神。   “好!”忽地响起一阵掌声。慕容樱终于注意了一下浮台上的表演。随着充满西域风情的鼓乐声愈来愈急,台上金发碧眼的胡女舞姬舞得也越来越急,旋转中几乎脚不沾地,周身璎珞碰出清越的声音。周围一圈拔剑作舞的西域武士一身精铁铠甲,灯光下闪着耀目的金属冷光。本来只是剑舞,此时开始互相搏斗起来,出手凌厉无情,一招一式无不是要将对手置于死地。长剑划过盔甲的刺耳声音不时压过鼓乐声传入众人的耳朵。阴柔与阳刚,温情与冷血,华丽与血腥,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此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让人深深沉醉其中。   “噌!”似乎只是武士手中的短剑把持不住脱手而出。这并不需要担心,因为浮台距离宴席至少有二十丈,剑决不至于飞这么远。但只是一刹那后所有人都惊呼起来,一同飞来的不仅是剑,还有一个深藏在铠甲中的人。尽管铁甲十分笨重,但那人的身形快得如同鬼魅,眨眼之间已经到了凝沧面前。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凝沧并没有动,这样的速度之下,凭他的身手是无论如何躲不开的。剑尖直指他的咽喉,他却看都没有看,冰冷的眼神落在铠甲之后的那双眼睛上。   锐利如剑的眼神,冷静之至的心性,果然是高手!凝沧心里喝了声彩,如果能死在这样的人手下,也不枉了。   但他心中并没有丝毫的恐惧,因为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如果那人不答应的话。   当然,如果那人想让他死,他也只好认命,早就把自己和江山一并交给了他,若是他要毁掉,那凝沧也只会怨自己交错了人。   凝沧一直信奉父亲凝冰的一段话:有些人,不是可以用金钱、权位、美女或是其他什么收买的,或者说是没有办法“收买”的。他们如果不想做,杀了他们也没有用。但如果他们答应做一件事,那就会不遗余力地做到最好。   他相信他就是这种人,所以他无条件地把自己和江山交给了他。他知道他有能力将自己的帝国带向一个不可超越的辉煌。   然后……想来他也应该有那样的觉悟吧,如果没有,他也会提醒他一下。   不知道药效到了什么程度。   “呲!”衣衫破裂的声音很轻。   血肉被刺破的钝响接踵而来,妃色的宫衣之上霎时开出了一朵娇艳的玫瑰。   身边的人命悬一线,慕容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挡这一剑,似乎只是本能,又或者是自己内心那种对死的渴望。   生无所欢,死又何憾?与其深宫凋零,不如畅快地饮下死亡这杯充满诱惑的毒酒。   虽然,还有一个心愿没有完成,但化作精魂,就能和他日日相伴了吧。   没有来得及想更多,仿佛覆着一层严霜的剑带来一种冰冷的触觉,五脏六腑瞬间寒冷,意识也模糊起来。   然而,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原来死亡就是这样一种干脆利落的存在啊,慕容樱甚至有些雀跃地想。   凝沧不可置信地看着怀里的慕容樱。刺客还想再将剑向前送一程结果凝沧,但浑身一阵好像要把骨头都烧化的灼热疼痛让他的意识立时模糊。   时间到了。   □□很烈,众目睽睽之下,铁甲委顿下来,从里面流下的黄色的液体将刺客身下的地毯烧成焦黑,然后成为空洞。   尸骨无存。   最可靠的,就是不能说话的死人。   极度的寂静之后,场面瞬时混乱,宫女太监尖叫着逃窜,却被赶来的御林军砍杀。   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走一个。谁也不能保证在场的人有没有同谋。   铁血镇压之下,混乱被制住。   凝沧抱着慕容樱顺势向后倒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在眼睛彻底闭上的前一瞬,凝沧看到了许多张带着隐秘笑意的脸,或鸡皮鹤发,或正当壮年,但那种猎人看到猎物到手时的雀跃和兴奋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凝沧心里一阵冷笑。   怀中女子温暖的血濡湿了皇袍。感受着这种温暖,凝沧听到宫女的尖叫:皇后昏了过去。   敢动我的女人,我要让你们生不如死!   “新平五年三月十五,翼国回鸢汗亲送幼女樱华公主赴熙城,封淑妃,赐宴樱华宫。宴中刺客突袭,淑妃以身当之。”                          ------《熙书•始帝年表•新平五年》 第一卷 第4章 翻覆天地只手中1   辰时,太极殿。   已经升出地平线很高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地上,空气中浮动着花草的清香,真正是暖风熏得人醉。   本来历朝历代的早朝都是寅时三刻开始,凝沧却改到了辰时,好让自己能多睡一会儿。朝中大臣对这位少年天子的特立独行早已习以为常,也就没有在这种小事上反对。   但是让他们接受不了的是,凝沧居然让一个不过二十几岁的人做丞相,骑在他们脖子上!   确实,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才华,因为他的出现,北方翼国的南下掳掠在他指挥的反击之下成为历史,原本强悍的敌国成了附属,要送公主和亲,而国内也在他的治理下迅速从战争的阴影中崛起。   但是,这些阵前搏命、刀头舔血的开国功臣怎么能服气?他付出的是谋略,他们付出的却是兄弟朋友甚至生命!在他们眼里,他永远不过是一个借箸代筹的谋士,江山是他们拼血拼命打出来的。   十八岁的年纪位极人臣,年轻就是一种错误。   更让他们受不了的是皇帝对他的偏袒重视,所有朝会宴会参不参加都由他决定,不用给任何人行礼,自由出入□□,皇帝对他的言听计从……于是这个可以说掌握着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几乎从未露过面,就算露面也是藏在一袭黑色披风下,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很多人都不认识他,政令都是以文书形式传达。   就算在皇上遇刺这样的大事发生后,他也还是没有露面。   所有有资格站在朝堂上的大臣此时都聚集在太极殿,昨晚的事发生后,很多人没有回府,而又有很多人急忙赶来。   也许,一场政治上的狂风暴雨就要来了。在场的人心里都很明白,凝沧倒下,虽然不断传出口信说皇上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受伤,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为了安定人心编的谎话。后宫又有传言皇后受惊晕倒导致难产。凝沧的父亲凝冰本是前朝的大将,不满厉帝荒淫直言进谏,厉帝恼羞成怒以造反罪名要将凝冰满门抄斩,凝冰携妻子和两个儿子仓皇逃离熙城之时,小妾所出的长子凝清被捕,在狱中折磨致死。其他亲族来不及逃离,全部被格杀。所以凝沧是凝家最后一个传人,又没有子嗣。一旦凝沧龙殡归天,皇后又没有诞下皇子,那么熙国无疑会出现争抢皇位的事。而就现在的情势看,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不过从实力上来说,真正有能力坐上龙椅,或者说扶一个傀儡坐上皇位的其实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老将黄天佑。他本是凝冰的副将,先后辅佐凝冰、凝沧,军功卓著,在军队的影响力无人能及。一班开国功臣都对他十分敬服。而丞相虽说有凝沧的看重,军功也不逊色于黄天佑,军中少壮派十分认同,但少年得志,朝中之人多有些嫉妒,这一块就逊色许多。   在室外明媚阳光的反衬之下,太极殿深深的广厅显得十分阴暗。没有人说话,不安像一条蛇一样紧紧缠在所有人心上。情势如同这大殿一般,晦暗,诡异。平时与黄天佑并不交好的大臣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讨好一下黄天佑,给自己一条后路。可一旦凝沧有惊无险,那他们在朝堂上就呆不住了。   花甲之年的黄天佑和他周围一些同党倒是显得很轻松,黄天佑时不时低声说几句话,周围的人会心地笑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皇上有旨,今日罢朝,朕略感不适,并无大碍,望各位臣工各安其位,谨守职司,钦此!”从九龙屏风后转出的一名小太监打破了沉寂。   “臣领旨!”大臣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窃窃私语。   “皇上正值壮年,又有淑妃娘娘挡了一下,应该没有大碍吧。”   “不见得吧。”   “皇上不是只罢朝一日吗?不会有什么大事。”   “非也非也,圣旨上只说今日罢朝,又没说只罢朝一日。这圣旨十有八九是拖时间。”   “您这话什么意思?”   ……   小太监宣完旨正准备回去,忽然脖子一痛,脚已经离开了地面。黄天佑单手抓着他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   殿内再次寂静如死。   在朝堂上动粗,还是自己亲自动手,这是无异于造反的行为,倒也真是黄天佑的做法,可谁又敢挺身而出呢?   这并不是说没有一位正直的大臣,在处于绝对劣势的时候,蛮干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所以不得不保持沉默。   这就是冲动与勇敢的区别。真正的勇敢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做最恰当的事得到最好的结果。   小太监挣扎着想要下来,可哪里是久经沙场的黄天佑的对手,不一会儿脸就涨得紫红。   “黄……黄老将军,您这是……这是做什么?咳咳……”小太监艰难地说。   “不做什么,就是问你点儿事。”黄天佑笑得阴沉。   “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求……求您……放奴才下来吧。”   “你是哪个宫的?”黄天佑不理他的话,问道,手上的劲松了松。   小太监呼吸通畅了些,“小的是宸华宫的。”   宸华宫即使天子寝宫。   “皇上现在怎样了?”   “皇上龙体康泰。”   黄天佑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小太监以为他要放手的时候,他突然问道:“是谁在给皇上治伤?”   “是神医叶知秋。”小太监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回答,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小太监急忙改口,“不是,神医是来给皇后娘娘诊病的。”   殊不知他这是越描越黑,这下谁都知道神医给皇上治伤,既然请来了神医,那伤势必然不轻。而皇后怕也是凶多吉少。   黄天佑强压住心中的狂喜,继续问:“谁在皇上身边?”   “这……小的不能说,说了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黄天佑手上突然一紧,小太监眼球上顿时向外凸了凸,脸再次涨红起来。“你不说,现在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是……是丞相,他……他下令……后宫的消息决不能传出去。”黄天佑随手把他扔了,小太监连滚带爬,赶紧逃走。   协天子而令诸侯?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一直不愿想的结论。要真是这样,还真是麻烦了。不过很多人也不太相信,现在的情况下,这么做简直就是找死,以其多年所为,不像会下出这么一昏招的人啊。   很显然,这事不简单。 第一卷 第5章 翻覆天地只手中2   “诸位,不知对这件事有何感想?”黄天佑环视一周,眼神阴冷。很多人都不敢对视,但还是有很多人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黄天佑冷哼一声,转开目光。   做贼必然心虚,就算再镇静的贼也不可免。   不等有人说话,一个平日里惟黄天佑是听的小官立马跳了出来:“这再明显不过了,必然是有乱臣贼子劫持皇上封锁消息!”   “谁的狗,也配在这儿叫唤咬人!”户部司民郎宫羽撇撇嘴小声说,可那个小官还是听到了,立时红了眼,“宫大人!你说什么!”   宫羽又重复了一遍,这下谁都听见他是在羞辱黄天佑,不禁捏了一把冷汗,黄天佑要对付他,那真是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许多人倒是乐得看这么一场戏。两个小官间的争斗,代表的是各自的主子,以此探一下底也好。不过朝中大多数人就算不是黄天佑一党,也是倾向于他的。   人总是屈服于强者的,不论这个强者背后是什么。   当一个人可以轻易毁去你的财富,抹灭你的荣誉,杀死你的亲人朋友,将你生存的价值意义像草一样毫不费力地一根根拔去,最后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将你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不留一丝痕迹,任何人都会恐惧的吧。   现在的黄天佑似乎就有这样的能力。   情势好像是一边倒的样子。   宫羽却没事人一般,斜着眼看着黄天佑。黄天佑心里恨不得立刻杀了眼前这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中年人。他早就对他怀恨于心,宫羽出了名的直言敢谏,虽不偏向于哪方,但也多次在朝上让黄天佑难堪,不过每次都在凝沧的维护下作罢。今天既然还不识相,那就新张旧账一起算! 黄天佑脸上杀机一闪而过,随即冷笑一声说道:“刚才这位同僚说得有理,宫大人这么说莫不是与那乱臣贼子沆瀣一气?”   宫羽毫不示弱,针锋相对:“在下不过是骂不知谁家的狗,怎么与乱臣贼子牵连上了。何况谁是乱臣贼子?哪里有乱臣贼子?如今大熙民殷国富,威名远播,皇上天纵英才,圣明比肩尧舜禹汤,怎么会有乱臣贼子?黄将军莫不是说圣上不明辨人?”   “这……”黄天佑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宫大人也不必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有没有臣子作乱,各位心知肚明,天下自有公论。如今皇上为贼子所迫,生死不明,在下做臣子的自要做分内的事,诛贼子,清君侧!诸位若有意,皆可与某一同前往。若成功,自是流芳万古,百世膜拜!”   “黄天佑!你要逼宫不成!”宫羽大喊。   “逼宫?宫大人,明明是冷敬卿那厮挟持皇上皇后,怎么就成了在下逼宫?”黄天佑冷笑着说。   “黄天佑,你有什么证据?就算你与丞相不和,也不能如此血口喷人!”宫羽气愤到了极点。   “哟,谁家的狗,叫得这么大声,还真是忠心护主啊。”黄天佑悠闲地说,一切尽在掌握,他也不想再拖,“刚才那个小太监说的诸位都听到了,冷敬卿图谋不轨,黄天佑奉旨诛杀!”说着掏出一份圣旨,“这是皇上的手诏,不必再有顾虑。助逆贼者,格杀勿论!来人,将宫羽拿下!其余人等,随我诛杀叛臣!”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黄天佑已经控制了御林军,昨夜的刺杀及之后后宫的反应给了他多年等待的出兵理由,打着清君侧的幌子杀入后宫,杀掉凝沧、皇后和她腹中的孩子,将罪名推到冷敬卿身上,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   半晌,并没有人进来捉拿宫羽,黄天佑又叫了一声,还是无人响应。黄天佑不禁有些慌乱,再迟钝也知道,出事了。   不会的,如此缜密的计划,怎么会失败?他不解。   大殿再次诡异地静下来。不安的是黄天佑和他的党羽,纳闷的是宫羽和许多支持冷敬卿的大臣,更多的人在观望。   黄天佑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突然,宫羽的脸色由原来的气愤、蔑视奇异地转换成了释然、兴奋。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转向了太极殿外,黄天佑本是背对殿门,此刻猛地一转身,愣住了。 迎面是灿烂温暖的阳光,但更耀眼夺目的是那个人。   确实,没有多少人真正认识他,但所有人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似乎聚集了天地间所有光华、让人不得不瞩目的人,就是他——熙国丞相冷敬卿。   除了他,谁还能有这样的绝世风华?谁还能有这样的温润优雅?谁还能这样元和内敛的同时又有让人不得不仰视的气势?   这本就是一个传说中的人。这一刻,他从传说走进了现实,却也走进了另一个神话。   最先进入眼帘的是那一抹修长挺俊的黑色剪影,缓缓的步速,慢慢的移动,从容,淡然,似乎世上没有什么能打扰他的事。没有刻意地装出所谓的威严,明明是温暖如三月春风的气质,可就是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就如同本在九天之上的神不得不坠入人间,但骨子里的习惯依然是傲然俯视世界。   走近,细节也清晰起来。今天他没有披斗篷,一头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伴着春日的暖风肆意飞舞。脸的轮廓介于柔和与刚峻之间,恰到好处,好像每个棱角都经过上天精心的打磨,只是脸色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瘦削的脸颊有些凹陷下去。细长的眉并不浓密,却色深如墨,微微上扬的角度显现出一种含蓄的张扬。同样稍稍上翘的眼睛像一弯平静而清浅的湖水,没有丝毫的涟漪,干净得不染星点尘埃,仔细看去,黑色下似乎掩着海蓝的颜色,温柔而深沉。角度圆润的鼻,并不显得软弱,大气而精致。同样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唇似乎永远带着一丝笑意,淡淡的,茶香一般悠远绵长。   但这都不足以引起人们这样的注意,在出尘的气质前,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忽略这个人的脸。飘逸,清雅,看透人世后的安然无波,洞悉人性后的宽和悲悯,让人捉摸不透又不自觉地被吸引,沉沦。   不管处在什么样的位置,敌人或朋友,年老或年少,男人或女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有一张完美的脸。一般来说上天是公平的,容貌和智慧,外表与气质不能同时拥有,但对这个人上天似乎格外眷顾,一切作为一个人想要的都赋予了他。外在和内涵都无懈可击时,一个人似乎就只存在于神的领域或者人的幻想,但这个人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这种存在,几乎让人生不起嫉妒的心,只有一种膜拜的冲动。   看着这个足以倾覆天下、颠倒神魔的“人”一步步走近,殿内的人都片刻失神。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跨入殿内,施施然站在了门口。   众官赶紧行礼,但冷敬卿做了个手势止住了。   没有任何的举动,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淡然地看着殿内如临大敌、惊讶不已的黄天佑,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他脸上,而是放在他紧握剑柄的手上。   在紧张吗?   时间静静流逝,其实这种凝视并没有持续多久,但黄天佑感觉却好像过了几个时辰。多少次在战场上直面死亡都没有过任何恐惧的枭将,在一个不过二十三岁的年轻人的凝视下浑身不自在。黄天佑的感觉就像面对一面可以洞察人心的镜子,自己被彻底看透,却不知道镜子后是什么,那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不过毕竟不是一般人,黄天佑暗暗深吸一口气,语气尽量平静地开口:“不知今日丞相怎么有兴趣参加朝会?”   冷敬卿摇摇头,“并非在下有兴趣,只是不得不来。”   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这句话不只是狂妄,更是话有所指。 第一卷 第6章 翻覆天地只手中3   “哦,不知何事劳动丞相大驾?”黄天佑出言讽刺,冷敬卿没有听到一样,淡笑着向里走去,几个小太监赶紧搬来了书桌靠椅放在丹陛下。所有人都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这个位置地位仅次于皇位,既然冷敬卿坐在那儿,也就意味着他是代表皇上了。   冷敬卿慢慢坐下,随即一个小太监送来了一个中等大小的红木箱子放在桌上。而这个小太监正是刚才被黄天佑拎起来的那个。   “辛苦了,吉祥。”冷敬卿笑着温和地说。小太监嘿嘿一笑,再次闪出大殿。   一直以来,士大夫总是看不起宦官的,虽然也有人巴结总管大太监李德勇,但像冷敬卿这样对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温言温语说感谢的还真是没有。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很多人对冷敬卿的做法有些鄙夷。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一旁站着的李德勇脸色很不好看。他虽然总管后宫,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凝沧的一条看家狗,而凝沧真正的心腹是这个吉祥。   黄天佑有些承受不住。原本计划杀入后宫,把凝沧、皇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冷敬卿一并杀掉,演一出护驾来迟、逆贼伏诛的戏码。昨夜凝沧遇刺后,一得到冷敬卿入宫的消息他就密令御林军中的心腹暗中戒严,不得放一人出后宫。然而冷敬卿就这么轻轻松松、毫发无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刚开始的极度惊讶下去,他意识到事情不对。   但他已没有退路,拼死一搏或许还有些许生机,想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决然不可能。他忽然想起在与翼国决战前冷敬卿说的一句话:博弈之时,先亮出底牌的人也就输了。   黄天佑心里笑笑,果然是底牌亮的早了。忽然开口喝道:“冷敬卿,你可知罪!”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冷敬卿沉默地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红木箱,眼神不复刚才的清浅安静,泛起一种深沉的悲哀。   黄天佑没有和他耗下去的耐心和可能了,“来人,将冷敬卿拿下!”   话音未落,几个御林军进入殿内,却站在黄天佑身边不动了。   气氛愈发诡异起来。黄天佑强压住心头的不安,说道:“皇上有旨,冷敬卿把持国政,意图造反,立即拿下!”   一直毫无反应的冷敬卿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黄将军,你还有别的选择。”   所有人都被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搞糊涂了。   其实他的意思很清楚。   没有真正造反,我便可以救你一命。   黄天佑愣了一瞬,并不理睬,继续说道:“拿下!”   御林军没有动。冷敬卿慢慢起身,走到黄天佑面前,低头平静地说,“黄将军,不知我有什么罪?就算真的有,似乎您也没有权力把一个宰相如何吧?”   黄天佑强撑着不让自己在冷敬卿面前后退,“逆贼!你挟持皇上意图谋反,人人得而诛之!”   “是吗。”冷敬卿淡淡道,“不知您有什么证据。”   “皇上昨夜遇刺,如今生死未卜,你不让消息外传,是何居心!”   “刚才吉祥公公不是宣过旨了吗,皇上只是受了些惊吓,没有受伤。”冷敬卿语气还是没有一丝波澜。   “是吗。”黄天佑冷哼一声。   “谁说朕生死未卜的,朕这不是好好的吗?”一个轻佻的声音突然响起,黄天佑猛地一震,后退了一步。   凝沧摇头晃脑地晃上了丹陛,翘着二郎腿坐在宽大的盘龙宝座上,嬉皮笑脸。群臣赶紧跪下,万岁声响彻殿宇。   惟有两个人没有动。   “怎么回事啊?”凝沧懒洋洋地问,“你说朕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儿,你们就在这儿闹腾,朕想睡一会儿怎么这么难哪!”   没有人敢回答,黄天佑脸色铁青,僵直地站在原地。   “黄爱卿,你怎么不行礼?朕免了丞相的礼,好像还没免你的吧?”凝沧接过李德勇上的茶,吹了吹,啜了一口,皱起了眉头,“噗”,凝沧一口茶喷了出来,李德勇赶紧呈上手帕,凝沧擦了擦唇边的茶渍,咳嗽着说道:“咳咳,这谁泡的茶,好好的极品碧涧明月就这么糟蹋了。”   “这个……”李德勇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地上,“奴才不知。”   “行了行了,不喝了。”凝沧烦躁地挥挥手,“黄将军,朕问你话呢。”   “呵,呵呵。”黄天佑冷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终狂笑起来。   “黄将军,你怎么了?”凝沧忽然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孔,冷声问道。   “来人!”黄天佑喊道,更多的御林军进来,“殿上的人,一个不留。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殿上群臣顿时大乱,冷敬卿却还是淡漠地负手站在原地,凝沧则继续悠闲地坐着,拿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小错刀有一下没一下地修着指甲,好像黄天佑造反和他没关系一样。   “动手!”黄天佑的声音癫狂阴森。   然而,御林军没有动。   场面再次奇异地静下来。冷敬卿慢慢抬头,直视着刺眼的阳光,眼神悠远。忽然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动手。”   他的语气很平淡,声音很轻,像拂过湖面的一阵夏风,像早晨绿叶上的第一滴露珠,像柔顺的华丽的锦缎,清新,纯澈,柔软而绚丽。   只是这句话说出来是为了杀人。   眨眼间,一群人已经被御林军压在了地上,黄天佑安静地站着,脸上带着解脱的表情。   “没想到,没想到啊。”黄天佑自嘲地笑笑,“筹划了两年,在你眼里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吧,连最后孤注一掷放手一搏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失败啊。”   “其实也算得上万无一失,只是我布这个局已经六年了。”冷敬卿淡淡说,转身走到桌前坐下。   “哈哈哈哈。”黄天佑苦笑,“我还是低估你了。能忍这么长时间,就凭这点老夫输的心服口服。”   冷敬卿轻笑着摇摇头,“是你高估了自己。”   “能败在你手上,也没什么遗憾。”黄天佑干笑两声,转过身,看着一直当做心腹现在却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的御林军统领虎天翼问道:“为什么?”   确实,他想不明白,一个可以不顾性命为他挡箭的他最信任的护卫,一个他亲手从小校提拔上来的将军,一个一直以来向他密报凝沧行止的御林军统领,怎么会突然背叛?   “不错,你对我是有恩。但你也是我最大的仇人。你应该不记得了,八年前,你还是厉帝手下将军的时候,一次攻打翼国无功而返,你就想出了屠戮平民邀赏的办法,我们一家四十多口人都被你的手下砍了头,我当时还没有成年,没有办法冒充敌人首级,但你怕事情败露,下令孩子也要杀了灭口。我被砍了十三刀,扔到了野林里,如果不是丞相偶然路过救了我,我早已死了。你说,我应不应该找你报仇?”虎天翼沉声说道。   “这样啊,那……那个小太监也是在演戏吧,什么消息不准外传,不过是想让我动手好坐实造反的罪名。还有,我身边早就有你的人,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的谋划了吧,一直不动我是为了让我自己跳出来,顺便带出一帮开国功臣,还可以顺手教训一下翼国。不错,真是不错,这么一个一箭三雕的计策,真不像是你能用的,倒有些七老八十的老怪物的风范。”黄天佑并没有意外的样子,反而分析起来。他转过身看着静静坐着的冷敬卿,忽然笑起来,“我还没有输。”   “是吗,为什么。”冷敬卿拿过桌上的箱子,看了看上面号称天下最难打开的天机锁,随手拿过一边的一支兔毫笔,手一捻拆下一根寸许长的兔毛,轻轻插入锁眼,修长苍白的手指一动,“啪”地一声,锁已然打开了。   “为什么?”黄天佑冷笑,“丞相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话音未落,一声大喊已经传来。“捷报!”一个小校冲了进来,跪地一拜,“捷报,安林至大音一线翼国叛军全军覆没!”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又一小校跑了进来:“报,叛臣九族及回鸢汗一行及其护卫已全部被捕。”   “你觉得我输了吗?”冷敬卿翻着箱子中的文书,淡淡问,“敢借着送公主和亲亲自来京,想要出其不意刺杀皇上,居然还敢在情势尚未明了自己还在京中的情况下发兵,真是胆子很大。”顿了顿,“黄老将军的游说也是颇为成功。”   黄天佑脸色苍白得可怕,冷汗一滴滴滑落,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一直平静无波的冷敬卿。   “你迟早不得好死!”黄天佑咬牙切齿地说。身后的虎天翼猛地一踹,他便扑倒在地上。   冷敬卿的手停了下来,神色一时黯然。在黄天佑不停的咒骂下沉默了许久,忽然起身淡淡说道:“皇上,臣累了,先行告退。”   没等凝沧说话,他已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皇上,这也太……”凝沧挥手止住了李德勇的话,然后转过头盯着黄天佑,嬉笑着开口:“全部斩首,箱子里逆臣谋反的证据公告天下。”   还未走远的身影一颤,颓然地靠在了盘龙金柱上,忽然捂住嘴咳嗽起来。   半晌,松开的苍白的手中一抹血色妖艳如玫瑰。   “新平五年三月十六,大司马骠骁将军黄天佑意欲逼宫,未遂,诛九族,罪状公示天下。自此朝内无朋党、高族。”                            ——《熙书•始帝年表•新平五年》 第一卷 第7章 妙手仁心转乾坤1   熙城本也是前朝的都城,原名帝都,熙国大军攻入后改名熙城,原来的宫殿也沿用下来。其中厉帝给最宠爱的妃子建的一座琉璃宫改名玉华宫,成了皇后的寝宫。   玉华宫通体用琉璃筑成,晶莹剔透,极尽奢华。周围植了一圈梨树。此时春风荡漾,梨树却还未开花。   稀世之珍雪精夜霜,一年只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刻,极致的美丽只盛开一瞬,便凋零了。 盛开的时节已然不远,膨大的花蕾累累缀满了枝头。   而今天,玉华宫不复平日的安静宁和,一列列宫女太监匆忙地跑进跑出,太医们也是不停地进进出出,竟然还有一队僧人做法念经。场面混乱不堪。   “叶神医,您想想办法啊。”一个身着绿衫容貌姣好的少女看着一边讨论不休却毫无办法的太医急得直哭。   在少女对面站着旁观的叶知秋一头白发乱蓬蓬地堆在脑袋上,满脸的白胡子遮得看不出容貌,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好像乞丐。他听了少女的话,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可没办法,你们皇后娘娘这孩子生得太凶险,受了惊吓,孩子早产,胎位不正,脐带还绕在了孩子脖子上,居然还接触过麝香。别说是我,神仙来了也没用,治了还落个不是,小老儿还是躲得远远儿的,多活两年吧。”说着拿起身边挂着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酒,“啧啧,这二十年的大内秘制千芳尽卉真是不错……”   “老不死的酒鬼!”少女暗骂,却也无可奈何,一跺脚扭身走到佛龛前跪下,开始诚心诚意地祷告: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弟子梨萼诚心许愿,请您保佑皇后顺利生产。若此愿得偿,弟子愿从此皈依佛门……”   梨萼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帘外,众人的脚步愈加匆忙混乱,而风雨秋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越来越低,最后成了一种嘶哑的、艰难的喘息,好像临死的人吊着那口不愿散去的气在挣扎。梨萼的心随着她呼吸的节奏起伏,每一次的收缩都好像被一只手揪着,疼得钻心。   对她来说,风雨秋是主子,是皇后,但更是亲人。从小没有父母亲人,她被一次次地转手卖掉,吃不饱饭,穿不上衣服,每日的鞭打辱骂,这样的生活她过了十年,没有人把她当人看。最后,她被卖到了宫里的浣衣局,但生活并没有改变,当她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逃跑,在御花园被抓住毒打时,风雨秋奇迹一般地出现了。然后,她成了玉华宫的女官。生命中第一次她感受到了温暖,而现在,给她温暖的人正奄奄一息。   皇后要死了……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不!她猛地摇摇头,不可能,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死呢,不会的,不会的……   但这个念头不停地在脑中闪现,每一次都让她的心撕裂一样疼,终于她屈服似地跪在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皇上驾到!”凝沧大步匆匆走了进来,本来他是要一直陪着风雨秋的,但朝堂上的事实在没有办法推脱,只好处理完之后匆忙赶来。   凝沧铁青着脸看着跪了一地的太医,沉声问道:“皇后怎么样?”   太医院院监皱纹纵横的额头上冷汗不断流下,听到问话战战兢兢地回答:“臣……臣等……无……无能。”   “皇后若有事,你们就都跟着陪葬吧!”凝沧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转身走向内室。院监白眼一翻,昏倒了。   走到叶知秋身边,凝沧站住了。他阴沉地盯着这个号称神医的老头子,问道:“你也没有办法吗?”   “没有。”叶知秋很干脆地回答,又喝了一口酒。   “那谁有办法?”凝沧声音又冷了几分。   “这个嘛……”叶知秋挠挠头,“本来是有一个医术比我厉害的,可惜应该早就死了。”   “是谁?”凝沧神色缓和了些。   “啊呀,我不是说了嘛,他应该早就死了。”叶知秋不耐烦地摆摆手。   “说!”凝沧突然吼道。叶知秋吓得一激灵,说话都不太利索了,“我……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当年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两只脚被剁了。后来那帮天杀的夷狄攻了来,要不是小老儿跑得快,怕是也给逮住了。唉,当时真是惨啊……”   “他被翼国抓走了?”凝沧皱起了眉头。   “可不是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混蛋从来不把汉人当人看,八成啊,这小子尸首都烂没了。可惜,真是可惜,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叶知秋一脸惋惜。   凝沧听着内室传来的喘息声沉默了下去,周围除了宫女穿梭的脚步声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个阴晴不定的少年天子一生气把自己给砍了。   “他的样貌如何?”凝沧忽然问。   叶知秋灌了一口酒,吧咂吧咂嘴感叹道:“啊呀,要说这小子的模样那可真是没得挑,小老儿也算是阅人无数,真没一个比得上他的……”   “梨萼,去请丞相!”凝沧打断了叶知秋,吩咐刚刚从佛室出来的梨萼。梨萼方才听到有人的医术比叶知秋还厉害,赶紧跑了出来,此时抹了一把眼泪,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咳咳。”叶知秋呛了口酒,惊讶地问道,“你知道他是谁?”   “或许吧。”凝沧皱着眉盯着飘飞的纱帘,面色沉重。   是不是,也必须得试试了。雨秋,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要救你。   等待时的时间是漫长的,风雨秋无力地靠在凝沧身上,艰难地喘息着。汗水打湿了散开的长发,东一缕西一缕地粘在苍白的脸上。眼神是涣散的,没有焦距地看向前方。整张脸上没有表情,她已经衰弱得连皱眉毛的力气都没有了。曾经这张脸是那样的美丽,有着让人失去理智的魅力,可现在就像窗外从远方飘来的凋零的花瓣,没有了生机,枯槁而脆弱。   凝沧神色很平静,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风雨秋苍白颤抖的柔夷,另一只手轻轻地、缓缓地滑过她长达腰际的黑发。   叶知秋站在一边,看护着她撑到冷敬卿来的时候。他皱着眉头看着床上不断蔓延的血迹,不时地施上一针,但效果似乎并不明显。   臭小子,难不成你没死?真是扫帚星啊,怎么什么事跟你沾上边都没个好呢?上次小老儿一世英名就让你毁了,这次难道又要重蹈覆辙?叶知秋苦笑着摇摇头。 第一卷 第8章 妙手仁心转乾坤2   “丞相来了!”门口一声大喊,随即梨萼冲了进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的刘海黏在一起,很明显跑了很长的路。不过人倒是不难找,本来早些时候冷敬卿还来过玉华宫,当时风雨秋还一切正常,他没有进去就去了樱华宫,谁知突然难产。   作为风雨秋的女官,梨萼自然知道自己的主子和丞相关系不一般,说一句情同兄妹也不为过。   这是一种亲情一样的感情,很温暖,很干净。   只是,冷敬卿从来没有进过玉华宫的门,这很奇怪,好像在抗拒着什么。   冷敬卿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步速。到了玉华宫门前,脚步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玲珑的琉璃宫殿,脸色愈加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了。   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他跨进了门。   太医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冷敬卿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向了内室。   趴在地上最年轻的一个太医不知看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震,神色比刚才听到凝沧让他们殉葬时还要慌乱。   微微低头穿过梨萼掀起的纱帘,冷敬卿扫了一眼凝沧怀里的风雨秋,眉头微皱,向凝沧点了点头,没有看愣在原地的叶知秋一眼。   场面有些奇异。自古女人生孩子都不让男人在场,今天却有三个男人一边看着。凝沧是没人敢赶他走,身为丈夫在场也不是不能理解。冷敬卿是大夫,不能离开。而叶知秋却没有人赶他,凝沧似乎一点也不介意。   “参汤。”冷敬卿淡淡开口。   “这……”这用药也太猛了吧,回过神来的叶知秋下意识地想要开口,不过还是硬生生地把话吞了下去。   他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平静了下来。   臭小子真的没有死,居然还当上了丞相。虽然样貌改变不小,但是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和那种淡漠冰冷的气质决不会错。叶知秋掐了自己一把,原来不是做梦。可是他感觉这实在是比做梦还难以置信。   立即有宫女端着托盘呈了上来,梨萼接过来想要喂风雨秋喝下,凝沧早已接了过去,小心地试了试温度才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她。   冷敬卿稍稍挽起长袍的袖子在水盆中洗了洗手,从叶知秋手中拿过针包,挑出一枚八寸的长针,又拿出了一枚三寸短针,慢慢在一边点着的灯上焠炼。   “你会胎位转正术吧。”他头也不抬地问一直站在一边惶恐不安的产婆。   “啊!”产婆一惊,继而忙不迭地点头,“会!我会!”   冷敬卿把手上的针交给梨萼,梨萼领悟地点点头,开始照着他的样子焠炼针包中的其他针,走到床边俯身,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角度,微笑:“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的笑容是清淡而温和的,平静包容如深海,在那张倾绝天下的脸上些微的绽放就足以照亮黑暗。他的眼神纯澈而安宁,带着不符合年龄的空明淡泊,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瞬间,满室紧张焦虑恐惧慌乱的情绪如青烟般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没有理由,但所有人都觉得只要这个人在,就不会有事。   喝下一碗参汤,风雨秋恢复了些力气,眸光渐渐凝聚。努力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点点头,“嗯,我相信大哥。”她吃力地吐出几个字,费力地转过头,“沧,你会陪我的,对不对?”   “当然。我一直在。”凝沧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说道,眼角眉梢满是温情。   “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冷敬卿起身,吩咐道,“凤仙籽研末,冲三钱。”接过梨萼递来的两枚针,冷敬卿淡淡地看着风雨秋喝下。   静,极度的静。又是让人窒息的等待,内室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凝沧怀里的风雨秋身上,而她则满含笑意地凝视着冷敬卿隐没在阴影中的英俊的脸。   她的目光很奇怪,像一个女儿怯怯地、撒娇地看着父亲,像一个妹妹欢悦地、安心地看着兄长,那是一种完全的信任,不由地让人怜惜。   突然,她的表情凝固了。   就连叶知秋都没有看清楚那枚三寸短针是怎么落下的。风雨秋身体一软,没来得及叫出声便已在凝沧怀里昏睡了过去。   梨萼只觉得手里的针包一轻,抬眼,修长如玉的手指闪电般地起伏,太虚辽阔,肇基化元,廓然无象,自无而有,有寂于无,化生于一,周流六虚,无所滞碍。或长或短的针雨丝一般落下,没有丝毫偏差地进入一个个穴位,力度、深浅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整个过程他的动作始终轻盈,灵动,没有丝毫迟滞停顿,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不过眨眼间,风雨秋身上各处遍布银针,针针都是精妙无比,叶知秋自问也没有如此造诣:   一包针,一次取空,瞬间下针还有这样完美的精度,而且针针对症。   速度、力度、精度,多少医家终其一生也没有办法在一方面达到这样的高度,他却做到了。   自己下了半天针也没有止血,他却一望之间发现症结所在,针针落得奇绝。除了叹一句天纵英才,叶知秋不知该说什么,原以为自己在医术上是百年难遇的鬼才,谁知还有这么一个千年难遇的天才。   一瞬间,叶知秋有些心灰意懒,有这么一个人在面前,还说什么追求医道极致?他有些明白周瑜死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了。   当初翼国军队来袭扔下他自己逃命,也是有私心的吧。   所有针落完,冷敬卿额头冷汗一滴滴滑下,脸色也愈加苍白。他接过梨萼递过的纱织手巾,闭上眼平息了一下喘息,慢慢抬手擦了擦汗。   看出他极力克制却还是微微颤抖的身体,叶知秋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深吸一口气,右手拇、中二指捏住了那枚八寸长针的针柄,食、无名、小指优雅地弯曲。   “兰花指!”叶知秋忍不住叫出声。《针经》中针法无数,惟推太极风雨针为首,为晋代医家皇甫谧所创,和于太极之道,法于自然之理。其中“疾风轻雨”落针快似风,密如雨,轻捷灵动;而“兰花指”以一针催动其余各针,可使几十乃至数百针各自提泄。这一针法讲究以气御针,而施针者的气也可在患者体内经络流动,从而温补元气。只是这一针既然将元气导引给了患者,施针者的元气就不可避免地受损。太极风雨针已失传多年,千年来不过皇甫谧和他的弟子两人掌握,叶知秋只是在别的医书上见过转录的片段罢了,今日见冷敬卿居然将这一失传多年的针法用得出神入化,不由惊讶万分。   唉,叶知秋暗暗叹气,就算皇甫谧也没办法将这针法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吧。   轻轻合上双眼,冷敬卿的身体瞬间静下来,原本轻微的颤抖消失不见。从内而外,宁静,平静,安静,幽静。心好像一潭泉水,无波无纹;身就像一座青山,岿然不动。风起云涌,潮涨潮落,任外物变化万千,我自与天地化而为一,自然之理,亘古不移。   与身体极度的静相反,那枚八寸的针本自静立,此时开始慢慢地、微微地颤动起来,然后颤动越来越厉害,最后竟然可以听到轻轻的“嗡嗡”声。   沿着经络走向,一枚枚银针也开始顺次颤动起来,水波一般,颤动以那枚八寸长针为中心扩散开来。当小腿上距离八寸长针最远的那枚针开始颤动,冷敬卿右手轻提,以肘带腕,在虚空中轻画圆廓,从上方看去,赫然是一个小小的太极图!   随着八寸长针被画圆上提,其他各针也动起来,如海浪般起伏,阳起阴落,阴消阳涨,仔细揣摩,竟也是以八寸长针为中心的一张太极图!   不是平日所见的浑圆的太极图,这张太极图连圆也看不出,但是清阳浊阴,动静有机,阴阳有变,有死有生,有升有降,造化流行不息,气运消长无端,体象有常可知,变化无穷莫测,因而大以成大,小以成小,大之而立天地,小之而悉秋毫,太极之理,无乎不在。真正是处处无太极而又处处是太极。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银针通灵一般地动着,发现不仅针在起伏,风雨秋突起的小腹似乎也跟着在动。“天哪。”叶知秋讷讷地说,“胎位正了……”以气御针,以针刺激穴位,激发患者本身的气从而推转胎位。   惊世骇俗。   八寸长针旋转着上升,现在只留一个针尖还在体内。冷敬卿手毫不迟疑地一震,长针脱出,其他几十枚针听令一样随着同时向上直直飞出。左手为阳,右手为阴,顺势一招手挥琵琶,画空为圆,几十枚针已经整整齐齐地收在了右手之中。   风雨秋身体猛地抽搐一下,早已守在她旁边的产婆兴奋地大叫:“生了生了,是个皇子!”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小小的浑身血腥的婴儿,产婆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怎么不哭?”倒吊着在后背拍了几下,孩子还是无声无息。   “给我。”叶知秋出声,神色严肃,与刚才漫不经心嗜酒如命判若两人。产婆询问地看着凝沧,凝沧微微颔首。   叶知秋接过孩子,马上俯下身含住孩子的小嘴,猛地一吸。“哇哇……”孩子孱弱地哭起来。   把孩子交给产婆,叶知秋吐出一口羊水,一边的宫女赶紧上茶,叶知秋却毫不理会,在一边开始大吐特吐。   “叶知秋!”凝沧皱着眉厉声喝斥,虽然知道这位叶神医出了名的不讲礼数,但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在皇后寝宫内室呕吐也超出了凝沧的忍耐极限。然而第二句话还没出口,怀里的人儿又是一下抽搐,“怎么回事!”凝沧马上抬头问,也顾不得叶知秋了。   “是龙凤胎。”冷敬卿的声音低不可闻。   “还有一个女儿?”凝沧又惊又喜。冷敬卿却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针交给梨萼,“活下来的可能不大,我尽力吧。”   “什么?!”凝沧睁大了眼睛。产婆托出一个比刚才更小的婴儿,这次没有犹疑直接给了冷敬卿。   右手轻轻覆上这个幼小的、柔软的身体,冷敬卿的心一沉:指尖感触不到哪怕一丝微弱的跳动。其实刚才以气御针气息流过这个小小的身体时他已经知道这个孩子还没有看过这个世界一眼就已经离开了,但他还是要试一试。   原本苍白的可怕的脸色此时泛着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灰败,澄澈如秋水的眼眸也浑浊起来,眼白上血丝交错,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然而,眼神依旧是平和安详的,让人一望失神。   并指点在婴儿心口,闭上眼睛勉强凝神,还未开始手上突然一暖,一个压抑着悲伤、不忍、心痛的声音传入耳中:“不必了。”   “不要碰我。”并不是命令的语气,反而有些玩笑的感觉。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嘴角笑意更浓,整张脸在这个温暖微笑的衬托下愈加俊美如神。心神清明如月,不知是不是幻觉,众人仿佛看见他的指尖有一缕银色的光一闪而没。   “啵。”指尖微微一跳,小小的心脏继而一下一下跳动起来,“呜……”哭声很弱,却透出一种倔强。   生命是这样的坚强。   “多谢!”凝沧目光炯炯地对视着冷敬卿慢慢睁开的眼睛。   淡笑着摇摇头,冷敬卿把孩子交给产婆,一直强撑着的身体一阵摇晃,倒在旁边的椅子里急促地喘息。清隽的眉毛拧在一起,眼神有些涣散,细弱的手指痉挛地握着椅子的扶手,指节已然泛白。   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衣袖遮不住瘦得可怕的手臂,腕骨嶙峋地突出,在透过玲珑的琉璃钻进的阳光下,手腕单薄得近乎透明。   刚才浑身是血的婴儿就在手里,他的手上却没有半丝血迹。他好像天地间最纯净的那束月光,不会被污浊半分。   叶知秋心里叹气,明明是最好的医生,却也是病得最厉害的病人。究竟什么病这么厉害,连他都治不好?   一边想着一边走了过去,随手抓起了冷敬卿的胳膊。面色上还不能完全确定,就把把脉看看。叶知秋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搭上脉,然而下一瞬,他闲散的表情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   正常的血脉是从手臂流向双手,而指尖下的血脉流向,竟然是反的!   叶知秋思维停顿了一瞬,下一刻,指尖弱的几乎摸不到的脉搏竟然消失了!   叶知秋大脑顿时空白一片。   “不要碰我。”今日第二次说这样的话,叶知秋手下一空,冷敬卿抽回了手,还是没有看他一眼,有些艰难地站起来,转身出门。长袍下摆流水一样滑过剔透的水晶地面,不惊轻尘。   冷敬卿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今后照顾好她。”也不知在对谁说。   凝沧面色微变,却很快恢复过来。   叶知秋瞪着眼睛心里暗骂,老子手又不脏。   “哎!”叶知秋心中忽然一动,跟着出去了。   凝沧收回一直落在冷敬卿身上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怀里睡着的人,眼神轻佻玩味,“只知道他懂医术,没想到竟然这么厉害,你这个大哥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吗?”凝沧摇摇头,忽然对外面满室的宫女太监冷声道:“你们先出去。告诉外边那帮草包,太医院不养白吃饭的。接下来如果皇后和太子公主出一点问题,那他们的脑袋就不会在脖子上了!”   一干宫人退尽,凝沧懒懒开口:“出来吧!”   “陛下!”一个灰衣男子突然出现,低声道。   “嗯,淑妃怎么样了?”他的语气很淡漠,甚至有些冷酷。   “已经没事了。”男子恭敬地答道。   “他刚刚在那儿?”凝沧轻轻把风雨秋放在刚刚已经清理干净的床上,仔细地掖好被角。   “是。”灰衣男子犹豫了一下道。   “他的熟人真是不少啊。”凝沧冷笑,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影子,你好像有点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男子神色瞬时慌乱,“陛下……”   “好了。”凝沧不耐烦地摆摆手,“别忘了你的妹妹。”   影子那张混入人群就找不到的脸瞬间苍白,“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现在调查清楚了吗?”凝沧慢慢踱着步,神态悠闲。   “还……没有。”男子冷汗一滴滴滴在黑色水晶铺就的地面上,声音清脆。   “啪!”男子的左脸立时肿了起来。他身体猛地一震,马上跪在了地上微微颤抖。   凝沧依旧是那副轻挑的表情,摸出一方手帕擦擦手,淡淡说道:“滚!”   灰色的身形瞬间消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一样。   “真是一群废物。”把手帕随意地扔在地上,凝沧缓缓向外室走去。   虽然只是利用一下,但毕竟事情都交在他手上,表面文章还是要做足的。还有那个小美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妞儿还真是傻,不管不顾地就扑上来,差点儿把计划打乱不说还险些送了命,不过既然他都出手了应该没事,可惜只能过几天再享用了。   忽然冷笑几声,原来让小美人哭得这么厉害的是他,还真是艳福不浅啊。   抬头,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殿门。夕阳将宫殿涂上了一层惨烈的血红色,轻灵的琉璃宫一片璀璨。   望着几重朱墙外的一片湖光,凝沧嘴角的弧度说不出的诡异。 第一卷 第9章 坐看牵牛织女星   月光很亮,恣意地铺撒在湖面,清风起,浮光跃金,湖底那轮沉璧碎了又圆,一条条丝线一般的水草轻柔地摇摆,浑不受力,最让人称奇的是这些水草好像吸收了月光一般,竟是闪着银色的光。   湖边一圈银色的沙子,然后是草地,再向外是很大的一片花木,大到看不到边。这里好像没有季节的干扰,各种不同季节的花同时蓬勃地开着,既有普通的月季、蔷薇,也不少名贵些的牡丹、芍药,更有万金难求的大唐凤羽、莲舞雪素,其间还夹杂着狗尾巴草之类的野草山花。   粗一看这些花木生长毫无秩序,凌乱不堪,然而仔细品味就发现其实一草一木都安排得无比精妙,高矮搭配,颜色调和,最难得自然中不显人工痕迹,各季花草杂在一起竟没有一丝突兀的感觉。   更细心的人还会发现这些花木不仅看起来极为养眼,花香调配的也恰到好处。夜来香、茉莉香气浓郁,兰花则淡雅,桃李香气发甜,梅杏的泛苦,薄荷气味清新醒脑,紫荆丁香馥郁醉人……数不清的花草香气混在一起不仅不显得混杂,反而各显神通相得益彰,成了一种让人沉醉不已的香气。   花木欣欣向荣,其间不时有一只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飞舞流连,越发显得生机勃□□来,美不胜收。   掩映在花木间的是一间间竹木精舍,材料普通但建造别具匠心,或小巧精致,或大气简约,是恰到好处的点缀。   这不是飘渺难寻的桃花源,也不是山野隐士的高卧之地,而是冷敬卿的府邸。皇宫边上的这一大片地本是厉帝时的相府所在,原本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很是奢华,但覆国时当时的丞相自焚殉国,烧了个干干净净,冷敬卿见这块地无人问津就要来营建自己的府邸。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建一座更大更豪华的相府,当时很多人等着以此为借口弹劾这位年轻的不像话的丞相,结果建好后大小官员去拜贺时都吃了一惊,从此无话可说。   轻轻关上在一些人眼里小的寒碜的木门,冷敬卿脚步比平时更加虚浮。慢慢拖着身体沿着几乎要被花草掩盖的卵石铺就的小径向里走,耳边的叫喊声越来越大。   “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一个女子癫狂的声音从小径旁茂密的花草丛中传来。冷敬卿停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眼神温柔。   “夫人,您不要这样啊,我不会伤害您的!”另一个听起来有些稚嫩的女声说,声音中夹杂着喘息,显然跑了很久,累得不轻。   “你不许过来!不许害他!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女子的声音很尖利,十分刺耳。   脚步声越来越近,花草簌簌摇动着,然后一个一身泥浆的白袍女子冲了出来,正好撞入冷敬卿怀里。   女子的脸上粘连着散乱的长发,看不出模样。长发上也全是泥浆,而没有被泥浆覆盖的地方,现出的头发竟然是湛碧色的!   是一个鲛人!   女子发现自己被抓住,惊慌地挣扎着,那种尖叫声好像受伤的野兽,凄厉而绝望,听得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不管怀里的人怎样挣扎捶打,冷敬卿只是抱着她,抱紧她,好像一松手这个人就会消失。   “漪澜,漪澜,是我啊,我回来了……”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冷敬卿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缱绻,像跳跃着掠过屋檐的风,像倏忽滑过剔透琉璃的光,像纤柔轻薄的绸缎,像世上一切最轻软的东西,连带人的心也一起柔软起来。   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女子从刚才的癫狂中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抬起埋在他怀里的头,她的眼神像一个刚刚从噩梦里醒来的孩子,纯澈,干净,带着那么点恍惚茫然。她有些惊悸地打了一个颤,声带因为刚才歇斯底里的喊叫有些嘶哑,然而低下来的声音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动听:   “卿?”   “嗯。”冷敬卿抬起手拨开女子脸上的头发,轻轻用指尖擦拭着她脸上的泥,动作极度小心仔细,好像在擦拭一件无价之宝。   除去了泥和头发,女子的脸露了出来:   一道道疤痕纵横交错,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疤痕应该存在很久了,已经没有了血红的颜色,而是肉色。重新长出的皮肤比较薄,闪着一种类似缎面的光泽。疤痕使整张脸抽在一起,五官被拉扯得没有了形状。   这张脸只能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恐怖。   花草再次被拨开,一个一身紫衣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跑了出来,见漪澜蜷缩在冷敬卿怀里,极度疲乏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了下来,双手扶膝大口喘气。   “先生,您可回来了!”少女言语间有些抱怨。   冷敬卿无奈地笑笑,并不解释,“紫菀,雪儿睡了?”   “小姐已经睡了,青黛姐姐陪着她。”紫菀摸出一方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   “哦,辛苦你们了。”冷敬卿歉意地说,“你先去睡吧。”   看看神智还是不太清楚的漪澜和脸色比平时还差的冷敬卿,紫菀有些不放心,但终究敌不过浑身散了架一样的劳累,点点头走了。   她和青黛作为相府仅有的两个“佣人”,日子过得却极为惬意:冷敬卿每日大半时间都陪着妻女,亲自照顾,甚至饭食都不需要她们插手。每天要做的不过是在冷敬卿不在时看顾一下有些疯癫的漪澜。一家人又极为和气,待她们不像仆人倒像亲人,这样的生活让一京的仆佣都羡慕不已。   “漪澜,累吗?”冷敬卿眼神里满是细碎的怜惜。   漪澜点点头,身上的污迹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无踪。   “那就睡觉好吗?”他一用力,横抱起怀里的人,却止不住摇晃一下。   怀里的人摇头。   “那漪澜要干什么?”卵石铺成的路并不平坦,走起来很吃力,他不时侧侧身,不让花草的枝桠拂到怀里的人。   “我要你陪我一起看星星!”女子声音里全是小孩子一样的雀跃与期待,一双被疤痕围绕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   “好啊。”他微微蹙着眉头,嘴角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静静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天上的星星明明灭灭,点缀着女子大海一样颜色的眼睛。轻轻握着她柔滑白皙的手,冷敬卿心里很安静。   五年,在外人看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挣扎了五年。是的,这真正是一种挣扎,作为百官之首,他并没有实权,黄天佑的势力几乎覆盖了整个熙国朝廷,而凝沧的皇位也时时刻刻处于威胁之中。保住他丞相的位置,已经是他作为一个皇帝的极限了。而既要不让百姓受制发展国力又要小心翼翼地讨好黄党还需暗中收集证据寻找时机将其一举扳倒,这其中耗费的心力,多到无法衡量。   隐忍了五年,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数不清的问题,每时每刻身体和思维都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只有在她的面前,才能有一丝的喘息。   为了照顾她,所有的政务都推到晚上处理,反正也不能睡,不是吗?   每每看着柔和的夜明珠光下女子恬静的睡容,一切的辛苦忽然就有了意义。   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只要能每天陪着你一起看星星就好了。   不在乎金钱权势,不想要名垂青史,不介意粗茶淡饭,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只在乎你,不是你的样子。我只要你在身边,不论你是疯是傻。   可以去掉疤痕,但是我不要,因为这样的你更让我怜惜和珍爱。   可以治好你的疯癫,但是我不要,因为那样你会想起太多让你悲伤的事,我只想你快乐地笑,就像现在这样。   漪澜,以后我会每天陪着你,看星星。   但现在,我必须做完我不得不做的事。   因为,这是你的愿望,你想做却没有办法做的事,我会替你把它做完……   不过这个愿望好大啊,真的很难实现呢。   好累啊,让我在你身边睡一会儿好吗?就一小会儿,不要怪我偷懒,我真的……好累。   我都忘记,多久没有睡过了……   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的宁静,那种极度的恐惧和惊慌让听到的人都不禁一个冷颤。   只是,他听不到。   昏迷中的触觉似乎比醒着时还要敏感。冷,极致的冷,比冬天掉入结冰的水中出来后北风一吹还要冷。这种冷似乎连骨髓都冻得凝固起来,可以感觉到冰晶在骨头里慢慢生长,刀一样刮过坚硬的骨头表面,好像还能听到那种刀片刮过硬物时发出的让人牙龈一粒粒发酸的声音,肌肉经脉好像万年寒冰,疼痛绵绵不断地传来的感觉好像木棒一棒棒敲打在冰上,冰屑飞扬,冰块碎裂,然后化为齑粉,不留一点痕迹。整个过程很慢,迟缓的根本无法忍受的折磨足以让人发疯,但他的神智很清楚,清醒地感受着每一条神经传来的残忍的折磨。   很想大叫,很想狂奔,很想把身边的一切都毁灭,这样似乎疼痛就会轻一点,但身体根本不受他的支配,丝毫动弹不了。胸口好像一块巨石压着,他觉得喘不过气来,呼吸是那样的奢侈,石头是那样的沉重,几乎要把他身体里所有的空气都挤压出去,极尽努力地吸气,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气流通过。清晰地感到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沉,越来越缓,像狂风里一支蜡烛,微小的火焰疯狂的摇曳,最后还是化成一缕青烟,熄灭。   眼前的黑暗厚重如铁,柔韧似水,撕不破,敲不碎,好像被铸入其中,挣扎都不能,好像心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连绝望都无力。地狱已经是人们能想象的可怕的极致,然而只是这种黑暗就比地狱残酷一千一万倍,痛苦的没有办法想象。   转瞬之间,那种能把灵魂冻结的冷潮水般退去,继而是可以瞬间把一切化为灰烬的热。比火炉里的火灼热万倍,可偏偏不能让他瞬间灰飞烟灭,还是那种缓慢的折磨,皮肉在炙烤中一点点卷曲,焦黑,然后化成灰消失不见。骨头一寸寸碎裂,碎片再一点点碎开,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上面的裂隙慢慢扩大,延伸,猝不及防地坍塌……   世上万般酷刑,让人生不如死。然而这样的折磨让人连死都不愿,因为就算死了灵魂也无法摆脱这种根本用语言描绘不出的痛苦。   无休无止……   他不相信命运,他不承认宿命,但他相信他是受了诅咒的,否则为什么要忍受这样惨烈的酷刑,又为什么他在意的人一个个离开?   他无视于生死,他不在乎轮回,但他希望有地狱天堂,哪怕他坠入最深的那层永世不得翻身,只要她能轻盈飞舞在澄澈的天幕下,自由歌唱。   不奢求你能陪在我身边,只要感知到你在世间的一个角落里微笑,就已经满足。   只希望你不再流泪,就算为此多受几次那样能把灵魂碾成碎片的折磨,我也愿意。   漪澜,不要哭……   我不要你用眼泪为我熄灭这红莲烈焰……   我知道你在唤我,真好……   上天真的很慷慨,让我能陪在你身边…… 第一卷 第10章 轻纱不寂婆娑舞1   冰火相煎的感觉一点点淡了,剩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   空得感知不到自身的存在。   没有时间的定义,也没有空间的概念,很诡异的存在着。   世界只剩下一片白色,很纯,是那种让人能瞬间失去视觉的白,平静安详,辽阔得让人不知所措。   那片白色静谧神异,几乎凝成实体,好像是一个整体,但每一丝每一缕白色似乎都在动,缓缓地流动,倏忽的滑动,俏皮地闪动,柔滑地扭动……   很奇怪的感觉,没有身体存在的任何证据,但能够捕捉到这一片白色的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好像身体已经完全融入这个没有存在感却确实存在的世界,知觉触角般地伸到了每一个隐秘的角落。   不知道是如何感知这个世界的,似乎不是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中的任何一种,只是感觉。   这个世界唯一存在的就是感觉。   那些白色的运动开始很慢,然后越来越快,最终已无法感知。   于是好像又回到了极静的状态。   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但那感觉一闪而逝,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个玄妙的世界也瞬间消失。   身体的存在感一座山似的压了下来,令人窒息的疼痛霎时占据了整个思维,从内到外,骨骼似乎全部碎裂,肌肉好像被一片片生生割开,经络丝毫没有流动的活气,皮肤像是一条鱼的鱼鳞一片片拔下后再摆回原位,稍稍一动就会全部落下碎成碎片。   真正的体无完肤。   然而,意识恢复了。也就是说,他挺过了这一关。   集中几乎所有的精神总算压下了那差点要了命的痛苦,但是已经累得连思考都无法进行。之前的折磨几乎耗尽了他的生命,更不要说力量,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动用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额外的精神调息,慢慢地,力量恢复了一些,身边的动静终于可以听到了。   很轻,但他还是听到了。   一粒珍珠掉落的声音。   很轻,但好像敲在心脏上的一记重锤,痛的说不出来,比刚才的折磨更难忍受。   不理会身体根本没有能力进行哪怕最微小的一个动作,他竭尽全力,终于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几乎同时,一声沙哑的带着哭腔的柔软的呼唤传来:   “卿。”   完全不受控制,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没有感情的酝酿,也没有水汽的凝结,甚至冷敬卿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滴泪会来的这样突然,好像早就存在于那里,只为这一刻的滑落。   为了这一声呼唤,他可以做一切事情,无论是喜欢的或是极度厌恶的。   为了眼前这个人,他可以放弃一切,快乐、生命甚至灵魂。   只要你在,只要你快乐。   晶莹无比的液体缓缓滑过那张超拔人世、颠倒神魔的脸,看不出情绪。哀或喜,乐与悲,早已没有了感知的能力,唯一剩下的也许就是不算情绪的淡漠。除了那个人,真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多久没有流过泪了?久得他都不记得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是那一年不得不亲手杀了母亲的时候吗?   剩下的生命里,只会为她流泪了吧。   “卿……”漪澜抽噎着,泪珠不断滑下,在下落的过程迅速凝结,落到地面已然成了一粒粒泪滴形的珍珠。   最名贵的珍珠不是南珠、东珠,而是鲛人泪。地上散落着几十颗泛着湛蓝色的珍珠,证明着她鲛人的身份。   想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泪水,身体却好像沉在泥潭中,完全静止,无法动弹,无奈只好用眼神微笑。   “我不哭,我不哭……”漪澜慌乱地擦着眼泪,“你不喜欢看我哭的……”说着露出一个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   “你可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三天,凝沧那小子差点没把小老儿当成江湖骗子给砍喽。”敢这样毫不顾忌地在熙国直呼凝沧的名字,不用说就是叶知秋这个名满天下的神医了,他端过一碗药,漪澜赶紧把病人扶了起来。叶知秋没好气地直接把药送到了冷敬卿嘴边,“喝喽。”   但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完成吞咽的动作。   “你到底喝不喝!”叶知秋有些恼火,先不说自己因为这个人颜面扫地,还被软禁了,就凭凝沧把他派到这儿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他就没有好脾气。   漪澜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自己尝了尝,然后送到了冷敬卿嘴边。   看着那张别人看起来可怕的脸,冷敬卿的心柔软起来。竭尽全力喝完一碗药,原本毫无神采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清冽。   叶知秋站在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斜靠在床上的冷敬卿,一边看一边嘀咕,也不知和谁说话:   “看了一辈子病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经脉逆行,这人怎么还能活着……”   “身体忽冷忽热,还变得那么快……”   “多条很怪异的阴气乱窜,源头好像是在心下……”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叶知秋忽然窜到了冷敬卿面前,神秘兮兮地问:“你到底得的什么病?”本来叶知秋打定主意不和这个对他不理不睬还要把害他软禁起来的人说话,无奈敌不过好奇,不知多少年他没有遇过让他搞不明白的病了。   “漪澜。”冷敬卿还是没有理他,费力地抬起手,缓缓滑过身边女子长达脚踝的湛碧色秀发,眼里满是疼惜,“一直没有睡,快去睡一觉。”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丝毫的力量,声线好像随时都会断掉,但没有谁会怀疑这个荏弱的人只需一句话,就足以颠覆天下。   身为臣子最高的位置也只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权是不容挑战的,但凝沧对这个人的信任使他站在了权力的巅峰,而他的能力也确实让人无话可说。   女子点点头,蜷缩起来,偎进了冷敬卿的怀里,乖乖闭上了眼睛。没有了癫狂疯傻,平静下来的脸上有一种圣洁的光芒,几乎让人忘记了她脸上恐怖的伤疤。   这个世上除了这个怀抱的主人,她不再相信任何人。   “你!”叶知秋怒不可遏,作为医林泰斗,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无视?   “好啊,我再也不管了,要死你就去死吧,我看你还能蹦跶多久!”叶知秋冷哼一声,转身拔腿就走。   冷敬卿笑得无奈,要他说什么,这本也不是病啊。   “啊哟!”本应该出门的叶知秋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显然撞得不轻。   “叶知秋!你竟敢冲撞圣驾!”吉祥尖声叫道。叶知秋却并没有理会,爬起来继续闷头向外。   “抓住他!”吉祥气得哇哇叫,几个御林军立刻动手把他按到了地上。   “砍了。”凝沧不咸不淡地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跨入门槛。   很简单的陈设,甚至显得有些寒酸。但每一件都是极精致的东西,布置得也是极具匠心,就像那个镂空凤纹玉瓶,看起来只是尺高的一只普通的岫岩青玉雕琢而成,不过是这块岫岩玉质地好一些,但实际上却是青田鱼脑冻,先不算玉雕大师李京巅峰时的雕工,这样大一块毫无瑕疵的鱼脑冻就是稀世之珍,宫中都没有这样好的东西,而这只不过是这个房间摆设的冰山一角。   房间用一袭袭霁青色的纱幔隔断,窗户都没有关,带着花草香气的春风毫无阻碍地吹入,轻纱飘摇,飘渺朦胧,而这轻纱都是外界千金难买的鲛纱,至于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冷敬卿所穿的那袭黑袍,则是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玄冰纨。玄冰纨为冰蚕丝织成,自然生成寒冰错断之纹,遇水不濡不湿,经火不燃不焦,染料不能附,极其轻薄柔软,冬暖夏凉,四时一件单衣足矣,且对陈年寒疾有奇效。而那冰蚕深藏天山雪顶,与冰雪同色,吐出的丝却是黑如夜色。冰蚕以雪莲为食,十年方能长成,一生所吐蚕丝不过一钱,能采到的更是少之又少,要织成这样一件衣物所费的人力物力不可想象,而漪澜那袭纯白玄冰纨外衣更是闻所未闻。凝沧并没有急着进内室,而是打量起房间的陈设。转了一圈不得不承认他这位丞相还真是有钱,不过他并不觉得意外,知道他另一个身份后任何人都会感叹富可敌国并不是最有钱的,这个人手中的财富足以让整个世界翻覆。冷敬卿并不领俸禄,因为可以说国家的税收五六成都是从他那里来的。   凝沧刚知道这个□□时着实惊讶了一把,然后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样一个人甘愿为自己卖命,不过他很庆幸,有这样一个人在,只要他不背叛,那么天下就紧紧握在他手里。他同时并不恼怒这个人比他这个皇上还富有,且不说惹了这个人对他并没有好处,就凭对他的了解凝沧也敢肯定这个人对世人争夺不休的名利没有一点兴趣,有这样一个人替自己掌管天下财富也不错,他在乎的只有那个毁了容的鲛人,这些东西也不过是因为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喜欢才摆在这儿的。见识过这个女人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凝沧一度非常想占有她,但是为了他的皇位他也只好忍下了,当看到这个女人被毁容并且疯了之后他松了一口气,总算不会因为她和那个男人闹翻了。   这个女人眼光还真是不错,凝沧摸着鼻子想。冷敬卿的身份少有人知,当世被称为“陶朱公”的四大家族作为他的下属打理日常的商务,每到年末例会会来报告一年的经营情况,同时带来许多比进贡的东西好得多的绝世珍宝,冷敬卿一般会让漪澜去挑,只要这个女人看上的不论是最贵重的还是其中最便宜的都会留下,剩下的不论价值通通送进宫。今年这个女人就把一干宝物扔到了一边,独独喜欢一个运送珍宝的小厮不小心从怀里掉出来的他原本准备给家里孩子的泥娃娃,冷敬卿看都没看直接叫人把东西送走了,于是凝沧的私库又充实了不少。   “皇上,叶知秋是否要杀?”吉祥悄悄问。死刑必须复审三次,这是从前朝开始就实行的办法。   “杀。”凝沧又把目光投到了墙上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上,寻思着让这个丞相也送几幅字画到宫里去。   这幅画应该是在玉华宫挂着,雨秋什么时候送过来的?凝沧拧着眉想到,真是败家,什么好东西都往娘家送。   “是。”吉祥却并没有走,“皇上……”   “怎么了?”凝沧仔细看着画的题款,发现这幅是冷敬卿临摹的,不禁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好奇起他这位丞相怎么造假功夫也这般厉害。   “您……为什么不进去啊?”吉祥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主子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惹烦了可能连命都没了,可凝沧说过让他在一个时辰的时候提醒回宫,这都一刻了还一点正事没办,他不由有点着急。   凝沧转过头玩味地盯住了他,“奴才该死!”吉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哈哈,起来!”凝沧大笑。吉祥忐忑地爬起来,偷偷看了看凝沧的脸色,见确实没有责罚他的意思才稍稍放了点心。   “你说朕为什么不进去?”凝沧眯着眼睛问,看不出喜怒。   “陛下才智卓绝,奴才怎么能猜着呢?”吉祥瞥了眼凝沧的脸色,斟酌着回答。   “哈哈哈……你呀。”凝沧笑着摇摇头,“人家夫妻卿卿我我,朕进去岂不是搅人好事。他早就知道朕来了,一会儿也该出来了,又何必朕去讨人嫌”   吉祥陪着干笑几声,躬身准备退下,凝沧忽然道:“府上的丫头怎么回事,这么久了连杯茶也不上!”   “奴才立刻去办!”吉祥连忙回答。   “不必了,茶来了。”一个清脆女声响起,接着便掀帘进来一个紫衫侍女,手里托着一个小巧的黑檀茶盘,上面放了一只小小的牛角盖碗杯子。侍女把茶放到桌上,玉手将碗盖一揭,茶香便弥漫开来。   “这茶真是不错,可惜就是上的晚了些。”凝沧吸吸鼻子,陶醉地说。   女子掩唇一笑,“陛下不知,这是上好的‘绿玉心莲’,若是陛下刚到心浮气躁之时上来,香不得发,茶不得品,岂非糟蹋了?待陛下看过些字画古玩。心境平和了,这茶才能品出味来。”   “好个紫菀,你家主子不把朕放在眼里也就罢了,连你个小丫头也敢编排朕,你家有的是玉杯,却偏偏给朕用牛角杯子。”吉祥在一边听得心惊,这样的话足够让别人掉脑袋了。紫菀却没有丝毫表示,自自然然地点起一炉香来。   凝沧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咂咂嘴,“比你主子还差得远了,不过比宫里那帮奴才好的多了,不如你进宫专门给朕泡茶去吧。”   “陛下说笑了,奴婢的茶艺怎么能和先生相比,进宫也不是奴婢这等没福气的能想的事。”紫菀不卑不亢地回答,不时往翡翠香炉里撒进些东西。   凝沧笑笑,不以为意,忽然皱起鼻子闻闻,“这是什么香?”他在宫里闻过不少名香,却从未接触过这一种。   “安息香混些其他香料罢了,青黛姐姐说先生刚刚转醒,安息香止心痛。”紫菀神色黯然,默默合上了炉盖。   就知道是青黛,这个女人在这里几乎就是主子,除了冷敬卿,就是她最大了,整天神神秘秘,不知道怎么回事。凝沧曾经查过冷敬卿身边所有人的底细,却没有这个女人一星半点的信息。   “雪儿呢?”凝沧看似不经心地问。   紫菀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小姐青黛姐姐照顾着。”   “是吗。”凝沧干笑一声,眼神深邃,“这两天你们为什么不过来这里照顾,居然要朕从宫里调人来。”凝沧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吉祥在一边打了个冷战。   紫菀却依然是那副淡淡的表情,“青黛姐姐说了,先生有叶神医和夫人照顾就够了,我们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搅了先生的清净。我们只需照顾好小姐就好了。“   “不让雪儿过来也是你那个青黛姐姐说的?”凝沧挑眉。   “是,小姐年纪小,免不了要哭闹。”   “好。”盯着紫菀审视了很久,凝沧终于开口,“很好,你们做的真是好!”   “下去吧。”凝沧好像不耐烦了,潦草地挥手。紫菀和来时一样,礼也不行,飘然离开。 这个青黛究竟是什么人,好像知道得不少。凝沧拨弄着冠上的带子,静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