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兰膏明烛, 灯影轻摇, 尖齐的短锋掠过米黄的麻纸, 留下一道浓重的墨迹。
一点, 一横, 一竖, 一勾。
回头看看, 那点的似乎歪了?
握笔的手微微颤抖,抬起片刻,才往竖笔的左侧落了下去。
一提, 一撇。
撇笔延得长了,几乎要落出纸面。
少年终于失去了耐心,将毛笔随手一放, 另一只手已拈起纸张的一角, 便要将它弃去。
一只手按在他的小手上,女子盈盈的目光里摆明告诉他:“不可如此。”
他很听她的话, 一时便断了作废的念头, 只是嘴上仍抱怨道:“可是, 可是我又写错了。”
女子鼓励他:“爹曾说字如人, 人如字, 须得像待我们的亲人那般待它们。哪有似你这般任由自己亲人缺胳膊少腿的?”
少年眨眨眼睛, 瞥了瞥自个儿的败笔,努嘴道:“它便是齐全了,也不成器, 那还不如不要了的好。”
女子摇摇头, 伫立台前,凝视良久,终于提起那支被他抛在桌上的狼毫,挽袖俯身往竖笔的右侧挪去。
短撇轻啄,长捺似波。
她特意以逆锋成捺,好延展得比左侧的撇笔更长些,又不失浑厚刚猛,及至纸张边缘自然收住,只是剩得一线之隔。
收笔起身,女子的双眼眯成一条线。
少年的目光掠过她的笑颜,落在台面那八笔书成的“永”字上。
初时歪掉的起笔之点如今看来竟如微微昂起的鸟首,拖长的一撇一捺两方伸展便是张开的双翅,乍一看去好似蓄势而起的飞鸟,下一瞬它便要腾空而去。然而撇捺的末端又略有弯折,如同翅身因后仰而全力绷紧,随时便要断去一般,真叫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它究竟是能傲视苍穹,抑或是铩羽而亡?
少年看得呆了,忍不住赞叹起来:“我要能有姐姐一半的本事,爹爹也就不会恼我了。”
女子咧嘴笑道:“爹恼你不过是盼你再勤奋些,免得咱家的书法断了传人。你若只到我这程度,只怕爹他真要给你气出病来咯。”
“姐姐这么厉害,哪用得着我来作什么传人?”
少年粉嫩透红的小脸蛋被捏了捏,耳畔响起姐姐略带娇羞的声音:“傻小子,姐姐终究要作别家的人……”
他有几分失落,眉毛收得紧紧的,嘴巴略略撅起。
即便是在梦中再遇着这情景,醒来时还是这副表情,只是他的身旁已没了华烛明灯,亦没了笔墨乌砚,唯余得那张写了“永”字的麻纸被折了八折,揣在怀里,也不知被汗水濡湿了没有。
那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
夜里睡得正酣,也不明白怎么就被姐姐拉着跑了出来,只隐约记得在那条满是泥巴的路上摔了好几跤,沾了一脸的泥巴。姐姐替他擦了一遍又一遍,先是用她的手绢,然后是用她的袖子、衣裳,再后来,那些东西反倒比他的脸更脏了。
几天又几天,许许多多的事情也就这么适应过来,比如忍着脸上黏黏的泥巴,又比如一天只吃两顿饭,还是没肉的两顿饭。
对了,吃肉,姐姐答应过今晚要吃肉的……
可是,天都这么晚了,她怎么还没回来?
少年颤颤巍巍地朝着门口走去,他想出去找她。
庙外是空旷的山野,清冷的月光爬上沾满泥土的脸庞。
远方小路的火光间,夹杂着人群的聒噪。
上部:群鸿戏海遇璧人
高大的马车驶过招幌林立“康宁街”, 最终一幅紫黄相间的布招前停下, 上头用横平方正的真书明白写着“半吊”两个大字, 字迹苍遒有力, 在红纸灯笼的映照下格外鲜明。
“半吊轩”专营墨宝, 顾名思义,字帖入店皆以半吊为价——不是半吊铜钱,而是半吊金珠。只要掌柜相中的, 统统以半吊金子买下,既不会减一分,也不愿添一分。
这可吸引了不少小民的光顾, 坊间私底下说:“凡地摊上捡着的, 咱都拿去给他瞧瞧,没准发了呢?”
其实真正发财的是半吊轩的郝掌柜。半吊金子买来的书家真作转手再卖出, 所赢之利甚至十倍不止。凭着一对识字鉴书的火眼金睛, 近三年来他也算赚得盆盘钵满。
不过这些天他可遇着不少麻烦, 不知怎地市面上伪造精细的假字一下子多了起来, 他几乎就没看对几次, 直亏得他哭爹叫娘。
今天又遇上个犹豫不决的。
那是卫恒的《胡沙帖》, 于书界公认的《永熙书谱》上排行十五。
卫恒是当世四家书法世家之一卫家的嫡长子,其笔墨本就价值不菲。前几个月卫家被贾后满门诛杀之后,他的作品更是成为连城绝壁。这幅帖子若是真的, 恐怕要值得满满一箱的金子。
可问题在于, 郝掌柜左瞧右望好半天,只觉像又不像,却又说不出来哪处不像,便这么一直拖着。
送帖子来的是西郊的乡民刘大,光喝茶水就把他的肚皮都撑胀了,于是不耐烦地吼道:“掌柜的,你到底要不要?”
郝掌柜这才从神游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掐了掐手指,最后狠狠心道:“要!当然要!”
钱货两清。郝掌柜也准备打烊回家。
可没想到他才转身锁钱柜的功夫,那帖子上便沾满了肉包子的黄澄澄的馅汁。
郝掌柜面色铁青,正扯着嗓子吼“谁干的”时,才惊觉店中的伙计早被他打发先走了去。如今这孤家寡人的,那小贼没趁机给他一棍然后把整个店洗劫一空可就真是谢天谢地了。
门外传来位妙龄少女的声音:“郝叔,我把这人给你拿住了。”
少女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她披着月白的玉绸袍子,从马车上缓步下来。随行的马夫牢牢押住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他那双脏兮兮的手里还残余着和字帖上头一样的馅汁。
郝掌柜盯着小乞丐的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不过鉴于女子在那儿不好发作,只堆出笑脸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霏霜师姐好”。
郝掌柜这一身识字鉴书的本事都从建邺书界名门“谈燕楼”中学来,眼前这位女子虽然比他小了三十余岁,入门还要早他四年,更是师父的入室亲传弟子,唤她一句“师姐”实在毫不过分。
霏霜却极不乐意,叉起腰来:“你这么叫我,真把我叫得老了!”
郝掌柜赶紧赔礼,又问她:“不知师……姑娘来所为何事?”
“师父他老人家下月十八六十大寿,我来给你发个帖。”
郝掌柜一拍脑袋:“罪过罪过,师父的大寿我都忘了。一定回去,一定回去!”
“还有,师父收到你的信,知道你最近老看走眼的事,特命我下山帮帮你。”
“师父大德,姑娘大恩啊!”
在这么个小姑娘面前点头哈腰的多少有些不快,于是郝掌柜把气撒到小乞丐身上,一把走过去拽住他的领子质问道:“你弄坏我的字帖做什么?”
小乞丐把头扭到一边:“不小心碰着了,你拿我怎样?”
旁边押着他的马夫看不下去了,狠狠往他脑袋上一拍:“小兔崽子,明明看到你故意跑上去使坏的,当我石世龙瞎的吗?”
郝掌柜似乎明白些什么,按住他的下巴愈发严厉:“说,是谁派你来的?”
建邺城里卖字收字的并不止他一家,暗地里耍手段的更是不在话下。
“你说不说?”两个大耳刮子扇上去,小乞丐黑脏黑脏的脸上肿起两片。
少年昂起头不服气地道:“我要随便说一个,你难道肯信?”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把郝掌柜气得火上浇油,捋起袖子就要大修理他一顿。
霏霜叫住郝掌柜,走到小乞丐面前和气地问道:“你也会看字的是不?”
他望向霏霜,眼中尽是不相信的神情,不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霏霜与郝掌柜解释道:“郝叔,你再仔细看看那些蘸着汁的地方,比如‘百里黄烟’这四个字,竟断了不下三次,有可能是卫侍郎的真迹吗?”
卫恒的书道素来以“高身瘦腰”和“轻盈流便”闻名于世,郝掌柜光见着了前一个,却不曾留意后一个。如今看来,这幅字帖笔迹不畅,断笔连连,定然不是真迹了。
郝掌柜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你既然会看字,直说就行,做什么干这勾当!”
霏霜也曾有过这般衣不蔽体的日子,很懂得这份心情:“他穿成这样,跟你说话你都躲得远远的,肯信他么?”
霏霜朝他走近了几步,纤细的手指往他红肿的脸颊上挪去,几乎要碰到时又收住了势:“你疼不疼?”
“不疼。”
“你叫什么名字?”
“小虎。”
“几岁了?”
“十四。”
“从哪来?”
“京兆。”
“哪家的?”
他停了停,艰难地吐出几字:“我没有家。”
“那你跟谁学的鉴字?”
“我以前在各家门口讨生活,看得多了,也就认得些。”
“真的看看就学到这么多?”
“是。”
霏霜不由感慨,他才这般年纪,识字鉴书上便有如此造诣,继续放任他在江湖上流浪漂泊只怕是糟蹋了一身才华,于是便道:“你跟我回谈燕楼好不好?”
听到这死对头竟然要成为自己的师弟,郝掌柜顿生不满:“这小子来历不明的,姑娘可要当心。”
“是啊,蓬头垢面地要看他来历可不容易。”霏霜放下手,寻张椅子倚着:“郝叔,你寻个地方让他洗个澡吧。我这也正好刚给萧风师弟买了套衣服,可让他先换上。”
郝掌柜明显觉得霏霜语气里反倒有几分怪起自己不近人情的味道,心想不宜与师姐闹僵,赶紧换上一副殷勤的嘴脸:“是是是,我这就给师弟办去。”
“还不是师弟呢。”霏霜纠正道:“门里收不收可不由我说了算。”
没想到小家伙还挺倔,给她来了一句:“我也没说非入不可。”
连石世龙都忍不住白了他好几眼。
不过等他洗完澡换完衣裳出来,石世龙的白眼换成了青眼,甚至带着好些羡慕,只觉自己这张粗糙的脸根本不及少年十之有一。
但见他齐眉的刘海湿湿碎碎地趴在光洁的额头,眉梢内侧挂着的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掠过眼角,掠过鼻翼,掠过粉嫩的唇角滴落,打在纤长而白皙的指尖。远远望去,浑如一块方沾满清晨露水无瑕白玉。
霏霜出手豪绰,给师弟买衣服时可不吝啬。恒德居的青玉坠、金缕轩的公子袍、敦隆记的宽腰带、清风阁的短皮靴,这少说百余两银子衣服往身上一穿,整个人更显气派。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两边脸颊红肿红肿的,还是有点火辣辣地疼。
郝掌柜这才开始有些慌了,暗暗后悔刚才下重了手。
霏霜满意地点点头:“可以啊,我看他目光清明,不像坏人。”
“是是是,好俊俏的小子。”
郝掌柜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跟着附和。
霏霜想起下山要帮郝掌柜鉴字的事来,便对少年道:“你终究害得郝叔白白丢了幅字,总得补偿补偿。”
少年冷冷地拒绝道:“那是假的,算不得丢。”
霏霜眉角一挑,直直盯着他。
少年似乎很不喜欢她这种眼神,最后服了软:“行,我帮他看几天字,算是抵债。”
霏霜又转向郝掌柜:“郝叔,你觉得呢?”
“一切听师姐安排。”郝掌柜无奈地拱拱手,暗地里还是不肯承认这小子有多大本事。
他心里不乐意,事实上却从小虎身上尝到了甜头。
小虎鉴字真是又快又准,几乎只需一盏茶的功夫他就能把那些临仿字帖的伪漏之处说得明明白白。以前一天往往只能鉴定四五幅字帖,如今多鉴了二三十幅,半吊轩的生意显得额外兴隆。
然而郝掌柜还是忍不住抱怨:“怎么就是寻不得几幅真的呢?”
上部:群鸿戏海遇璧人
小虎抿口茶, 说出自己的见解:“我听闻有个组织以仿字为生, 他们时常将真迹买断藏起, 而后以假书流行于世。久而久之, 人们便不见真迹但见假书,也就分不清真假了。”
霏霜吃了一惊。这个道理下山前师父刚和自己讲过,他竟能与师父想得一般深刻, 实在不得不叫人对他肃然起敬。
郝掌柜可不信这个,只觉得也许是触什么霉头的缘故,筹谋着烧香拜神的事情去了。
小虎还在认真地鉴着字, 连带着把郝掌柜许多存货都验了个遍。原先那些被他当成真迹藏起来宝贝只余下极少的是真品。
霏霜见他好几天起早贪黑地做事, 心里欣慰,每逢上街回来不忘给他买些好吃的, 他每次都毫不客气地收了下来。
只是吃的时候, 依旧没把视线从字帖上挪开。手中的朱笔毫不停歇, 不断往伪作上做着记号。
霏霜打趣道:“你很讨厌伪字吗?”
少年头也不抬:“不是, 我只想早点做完早点离开。你什么时候走?”
霏霜往嘴里丢一块锅巴:“你再帮他多看几天呗, 我还想多玩几天再回去呢。”
她难得下山, 不玩个痛快怎么能够轻易回去。
然而师门的“催命符”来了。
信笺不长,仅有几十余字,尽是祝好问安之语。
如果只能看出这表面的东西, 恐怕便当不得谈燕楼的入室弟子了。这信乃用“藏字法”写成, 明着只能看到一套阳字,内里又藏着另一套阴字。霏霜把信拿在手中,对着阳光一比较,马上便发现有几字并非以同种墨汁写就。将异样的字眼和部首拎出,依着顺序组合起来便是两字:
速归!
这两字是师父的字迹。
两字态势凌厉,棱角分明,从中能看出书者当时着急的心情。
师父怎么会这般焦急。
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从半吊轩的榭台往东望去,能见着紫金山浓雾里高耸的谈燕楼,它看来稳如泰山,完全不像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样子。
担忧的心情还是写到了她的脸上。
小虎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幽幽地凑近她耳边来一句:“你别太慌,这字不像你师父的。”
霏霜给他吓了一跳,拍拍胸口,摆出长辈的口吻教训道:“什么你啊你啊的,我比你大,该喊我一声姐姐才是。”
少年歪着头,闭起嘴巴不说话。
“你进了谈燕楼,还不是叫我师姐?”
“我就去看看,进不进可不由你。”
“你这么大口气到了山上是要吃亏的。”
“我吃的亏也没少了去。”
跟这个倔强而骄傲的少年真是沟通困难,霏霜深深吸了口气,决定直奔主题:“你怎么看出这不是我师父的字?”
“那天你给的寿宴请帖不就是他的字么?门口的招幌也是他写的吧?”
霏霜点头称是。然而请帖当中并无“半吊”二字,他能将两者串联起来,说明他已基本摸清了师父的笔法笔路。这样的本事,便是自己也没有。
“这封信的阴字不像他写的。”
“哪里不像了。”
“我还说不上来,一半一半吧。”
哪怕只是可能,霏霜也得回去,因为那是她唯一的家。
不过她可不敢带上小虎,山上吉凶未卜,实在不该把旁人送入险境。
于是趁着个天还没亮的早晨,在他房门外留了张字条匆匆离去。
马车在山路上疾疾奔驰,石世龙御马吆喝的声音响彻山谷。
霏霜在车子里闭目养神,山间的阳光透过帘子在她眼前晃动。
晃着晃着睡不着了,索性伸个懒腰把眼睛睁开来,待得把遮挡阳光的手掌一撤,车里竟多了一人。小虎无声无息地不知何时上了车里,安安静静地坐在她的身旁。
“你,你怎么在这?”霏霜奇道。
石世龙听她在里头说话,边赶车边隔着帘子关心道:“师姐怎么了?我们很快就回到楼里了。”
霏霜“噢”了一句敷衍过去,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小虎。
小虎指指马车里放着的大箱子:“我昨晚就睡里头。”
意思是,他昨晚就料到她会不辞而别?
霏霜与他阐明利害:“我不知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恐连累你。”
小虎倒是不在乎的样子:“不会有事的,其实,其实我也对你隐瞒了些事情,我已经很确定那字不是你师父写的啦。”
“你确定?”
“对。那些字的勾都是缓提圆勾,你师父则习惯短而尖的勾。他虽然竭力摹仿,却没注意这个细节。”小虎倚着椅上的靠背,“我不过是想早点离开那里罢了。我不想替不相信我的人做事。”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金色的阳光顺着密密的林子往山头爬去,笼罩着耸入云间的谈燕楼。
谈燕楼去地三十六丈,共有十二层之高。它始建于本朝开国皇帝武帝咸熙年间,相传当时第一任楼主白虹请来八百工匠开土动工,整整用了三年功夫才建起这座“天下第一楼”。落成之日,紫金山上世家大族子弟云集,金银玉石堆砌成山,其排场之巨大,其气势之恢宏,恐怕只有新皇登基方可与之相提并论。
传至霏霜的师父午衡老人手中,谈燕楼已然历经三代,弟子也由当时的百余人扩展为上千人。不过入室弟子的人数却没有增多,从前是七个,如今倒只有六个,霏霜便是其中之一,排在第五个。
能成为谈燕楼入室弟子的,无疑都在书法上有独到的造诣。
却总有例外的。比如说四师兄子衿就写得一手烂字,不过他胜在鬼点子多,总能把谈燕楼属下的商铺打理得妥妥当当的,这也算是过人之处吧。
除了过人,有时他还很黏人。霏霜还没下马车,他就黏了过来:“师妹有没有想我呀?”
霏霜永远会敛起脸色回答:“没有。”
当然这是口是心非,她自幼与师兄一起长大,也是与他走得最近,总归难免有些别样的感觉。
子衿搀扶她走下马车,诧异地发现车帘后竟然还露出另一颗脑袋。
目光总难免不友善起来,特别是这人还仪表不凡。
“这是小虎,他书法还不错,我打算让他拜入师门。”
霏霜云淡风轻地说着,子衿则眉头隐隐锁起。
子衿身后跟着一名年纪与小虎相仿的少年,身上的袍子总是带着几道墨迹,这是他勤练书法的特征。这便是六师弟萧风,听师姐赞扬别人,凑上前来:“有我厉害吗?我最近可又有了新进步。”
“你有什么进步了?”霏霜知道这个小师弟最爱争强好胜,笑着问他。
“我都能摹仿师父的字了!”
子衿急了:“哎,不是说好保密的吗?”
霏霜倒不生气,既是子衿凑着这小不点儿把自己骗回来的,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小虎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我早就看出那是伪造的了。”
两个同样好出风头的同龄人聚到一起总会出事,很快空气里就充满了火药味。
战争是萧风挑起的:“你很傲嘛,不过光会看有什么用,写得出来才算真本事。”
小虎也不肯让步:“我可不喜欢摹仿别人的字。”
“有本事比一场。”
“比就比,谁怕谁?”
霏霜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局面,这还没拜师呢,怎么就来斗字了呢?
子衿却饶有兴致,在他的鼓动下,楼中现驻的弟子来了十之七八,据说他们一半来看小虎的脸,一半来看小虎的字,其中三师兄伏枥属于前者,二师兄沐冠属于后者。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买定离手”,作为斗字赛场的一楼“长筵厅”里热火朝天。
不趁着师父闭关师姐外出闹腾闹腾,还真不是子衿的风格。
魏晋名士喜爱书道,斗字乃是众多消遣活动当中的一种。不过它也可以变得很严肃,这视乎赌注是什么?自古斗字败了便自断其指退隐山林的例子比比皆是。
不过两少年倒还没到这种仇大苦深的地步,只是约好的赌注也不简单:若是小虎输了,就要端茶倒水服侍萧风一年;若是萧风输了,将来进门小虎当师兄。
小孩子间的争强斗胜总难免带些幼稚的成分,不过当他们全力以赴时,摆出的架势可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萧风扎了个半马步伫立台前,小腹微收,手臂伸直,悬空的狼毫在空中比划着,认真估算着墨迹落纸时所处的位置。
小虎则是另一种姿态,他悠悠然地斜靠在椅子上,盘着二郎腿,很随意地玩弄撩拨着手中的毛笔。不过从他紧闭的眼睛和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无疑能窥见其内心的极度紧张。
楼中除去师父,要属二师兄沐冠书法技艺最高,兼且他性子刚直,是当之无愧的斗字评判。
沐冠已逾加冠之年,比起小虎他长着一张抱歉的脸,不仅皮肤紧绷老气横秋,而且五官的比例极不协调,更要命的是右眼眼角处还留着一道长长的疤痕,据说那是幼时他被强盗掳劫留下的。
上部:群鸿戏海遇璧人
三师兄伏枥与他交往最为密切, 沐冠手势刚比划完, 他便大声地把他的意图说了出来:“师兄说, 这次斗字, 我们就斗‘永字八法’!”
永字分八笔, 恰好将所有的基本笔划囊括在内, 可以说书一“永”便是书尽天下之字。观其永字写得如何,基本就能看出此人的书法路数及修为高低。
沐冠出的赛题是半炷香内连写八个“永”字。八永必须各不相同,即是每写一“永”就要换一种笔法, 同时这八个永字还得恰如其分地并列于一张两尺见方的纸上。种种规矩,无疑是对执笔者技艺的极大挑战。
萧风可不慌,八永并一纸的技法他不止练过一次, 还是在沐冠师兄的指点下练的。想来师兄出这题比赛, 就已经暗地站在他那边了。
他越想越得意,手中的笔也越是战意高昂, 刷刷刷三个“永”字就写到了纸上。
抬头看看小虎, 他还在拈着笔构思来构思去的, 看来迟疑不决。
萧风觉得更有把握了, 很快纸上又多了两个“永”字。
他再次抬起头来, 才见小虎动笔, 不过瞧他身前的纸张,一个“永”字也没写成呢。
半炷香已经过了一半,按着对手的速度, 恐怕是写不完的了。
萧风嘴角勾起, 自觉胜券在握。
他低下头去,准备把余下几字写完。
长筵殿里的嘈杂突然一下子消失了去,静得有些吓人,以致于萧风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第三次抬头,对上的却是大师姐的眼睛。
大师姐朝露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然而衣着打扮上却要老成许多,朱唇略施金粉,笑容不失和蔼而威严具足。
只听她道:“你这一书三抬头的,已经算是输了。”
萧风不服,难道小虎不抬头了?偷偷望向对面,就连师姐这么与自己说话他也没有抬头往这边看,完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朝露在萧风耳边低语道:“你会输的,别比了。”
萧风叫嚷起来:“我会输?”
朝露无奈地白他一眼,藏青色的长袖一挥,萧风的字帖便到了她手中,随后化作碎片纷纷落下。
众人看得傻了眼。
萧风更像是被闪电劈中一样懵得找不着北。
朝露用低沉的声音严厉训斥道:“门内弟子严禁私下斗字,你们都当规矩是白设的么?”
沐冠手势打得飞快,意思是小虎不是门内弟子。
“刚才不是,现在是了。我身为代掌门,替师父收下他!”
霏霜喜上眉梢,忙赶到小虎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喊他停下。
小虎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是摆摆手:“别吵我,写字呢。”
霏霜提了口气,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吼道:“师弟!”
这才把他的魂吼回来。
小虎满脸不高兴地望着她。
“别写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谈燕楼的弟子啦。”
“不比了吗?”
他用挑衅的目光望着萧风。
朝露笑吟吟地挡在两人之间:“小师弟,咱们学写字的贵在陶冶性情,不是为着比什么。”
“你又是谁?”
霏霜一把拽过他:“这是我们的大师姐,你快跟师姐问好呀。”
小家伙不领情:“要入门也该你师父收我,她怎能随便做主?”
朝露好不尴尬,众弟子只暗笑这小孩儿不懂世故。
霏霜板起脸来,也有几分生气:“那你要不要入,不入拉倒,现在下山!”
小虎好像挺怕她不高兴的,瞧了瞧朝露,再瞧瞧霏霜,牙缝里蹦出两字:“好吧。”
这股不冷不热的态度,倒像是谈燕楼千求万请让他来做弟子一般,登时惹恼了不少门中的师姐师兄。
石世龙就是其中一个。他祖上八代都是跑镖的,偏到了他这代爱上书法,一心往谈燕楼来。无奈入楼门槛太高,他在山脚下苦苦练了三年才终于感动午衡,许他入楼学艺。在他看来,紫金山上这座高楼,可真是如昆仑天都般的存在。
眼前那小家伙一副趾高气扬把谈燕楼看得很低的样子就叫他不爽,每逢着师兄弟聚着吃饭喝酒都忍不住抱怨几句。抱怨得多了,各种流言也就漫天飞舞。
这回儿又有了新的说辞:“你说,霜师姐和那小子是不是有些什么关系?”
酒过三巡众人都醉醺醺的,住他隔壁房舍的史浪笑得不怀好意地反问:“什么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啊,我看师姐下山那几天老给他买吃的咧。就买给萧师弟的衣服,也都送了他去。”
众人越说越绘声绘色,猛然有人往席上一坐,喝酒那群人便不敢再出声了。
子衿师兄的脸黑得都能当炭烧了啊。
他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你们小心把舌根嚼断了掉进汤里。”
众人听得心头一紧,子衿师兄向来说到做到,看看锅里在汤面浮游着的牛舌,赶紧把嘴巴紧紧闭上。
小虎这会儿也很乖地闭着嘴,因为霏霜正在他耳边反复地叨唠着要尊敬前辈谦逊做人的道理,举的例子从先秦一直讲到本朝,听得他都快要睡着了。
最后他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好,我都知道了。”
“叫师姐!认真点!”
“师姐,我可以走了吗?”
“去哪?”
“该睡觉了!”
霏霜抬头望望窗外的天,还真是月亮都爬到了夜幕正中央,至少已经亥时了。
不过好像还有一个重点没叮嘱。
小虎反问她:“师姐我能问问门里面大家的关系吗?”
霏霜以为他好八卦,很有兴致:“可以啊,你随便问。”
“你跟子衿师兄有仇?”
霏霜茫然:“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一见着他脸上就特别严肃,比训我的时候还严肃。”
八卦的熊孩子最叫人讨厌了,霏霜决定轰他快走。
小虎如愿以偿得获自由,松松肩膀推门往外走,大门“咿呀”往里一开,萧风忽然往他身上倒来,他动作灵敏地往旁边一让,才没被对方撞到在地。
“你在偷听我们讲话?”小虎马上意识到这点,他定是把耳朵贴在门上,否则怎么这般狼狈。
萧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反而教训道:“你懂不懂礼数?见着师兄该恭恭敬敬地问好才是,师姐刚才都白教你了。”
小虎只觉好笑,这不是承认他一直在偷听么?
霏霜无奈地摇着头,这两个师弟一个直率,一个单纯,可让做师姐为他们感到着急。
她很快猜中:“又是子衿喊你来的?”
萧风不说话。
“那我当你默认了。”
萧风乱了神,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是来找师姐借书的。”
“借什么书?”
霏霜掐指一算,这已经是萧风第十二次用同样的理由了。
她也不拆穿他,只乐呵乐呵地瞧他着急的样子。
萧风的目光扫来扫去,扫去扫来,最后往桌上一指:“就那本。”
说来也真巧,小虎今天也想借这本,不过霏霜是从沐冠那借来的,还没翻完。
那是前朝太傅钟繇的《凝冰集》,共收录其书法摹本三十三篇。其中包括钟太傅的同僚、前朝尚书卫觊所临摹的《贺捷表》。名家摹名家,自是非同凡响,两个小师弟确实识货。
没等霏霜开口小虎就替她拒绝道:“师姐还没看完。”
萧风白了他一眼。
这倒罢了,小虎还非得补上一句:“看完了也是先轮到我。”
萧风怒了:“你懂不懂规矩?长幼有序!”
小虎压根不搭理他,装作在看窗外的风景。
萧风年纪虽小,在谈燕楼已然呆了七个年头,他更是午衡老人最后一个入室弟子。他最喜欢的就是摆出一副师兄的模样,神气十足地使唤那些年纪比他大的“师弟”们,而这些师弟也战战兢兢恭顺有加。
惟独在小虎那儿,他碰了一脸的灰。
这叫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二话不说往那一坐:“这书我要定了。要不到我就不走,等把师兄师姐们引过来,看看谁有理。”
循着门里的规矩,入室弟子比之记名弟子总要高出一等,师兄比之师弟也要高出一等,无论怎么看,总是萧风有理。若真的吵得过头把大师姐他们引了来,小虎决计占不到便宜。
于是霏霜只好道:“行行行,小祖宗,你赶紧拿去,看完了再轮到他行了吧?”
萧风像战胜了敌人凯旋而归的将军般神气,捧着书兴冲冲地跑开了去。
眼下霏霜还得安抚安抚另一个师弟:“你呀,真得学学规矩,别老这么暴躁。要换着大师姐,早扫你几日茅房了。”
小虎却很不以为意,双手交叉枕着后脑勺:“我才不急躁。给他就给他呗,他很快就会回来找我们的。”
果然被他说中,第二天早会时萧风就面带惶恐地拿着书来了。
摊开书来,只见得《贺捷表》部分的右上角都用朱笔画上了小小的圆弧,弧内画上一方小小的叉。
这在行内,就是伪作的标识。
二师兄沐冠的脸色刷的一下青了一半。
上部:群鸿戏海遇璧人
朝露并不是什么爱书之人, 谈燕楼藏书千万,这小小的几笔赤字在她看来不过是满桌的菜肴被打翻了一小勺,是以仍是淡定地处理道:“这是谁做的?”
萧风战战兢兢地道:“我从霜师姐那里借来时就这样。”
朝露望向霏霜, 霏霜全然不知情。
小虎站出来道:“我添的,师姐不知道这事儿。”
沐冠再次狠狠地把拐杖捶向地面,表示自己很愤怒。
“依门规, 需罚做苦役六个月。”朝露不紧不慢地翻了翻放在桌面的门规册子, “便从今天开始吧,权当锻炼身体了。”
萧风简直高兴得要蹦上天去了, 有种大快人心的感觉。
却被霏霜一句话堵回:“他既判作伪书, 定然有他的理由。师姐不打算听听么?”
萧风急了:“师姐你是什么意思?这书师父和二师兄都看过, 他们的印鉴都盖在上头呢。难道他们会看走眼不成?这小子算什么东西, 才入门不到一个月也敢来妄断书迹?”
萧风当师兄当久了, 说起话来总是带着“大人”的口吻。
好在真正的大人有大量, 沐冠压住气愤,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但说无妨”。
没想到小虎开口只有四个字:“总的来看不像。”
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理由。霏霜只好循循善诱:“品字之道, 分为根筋骨形神五样, 你可细说是哪种?”
小虎接着答道:“若是单独一样一样地看,都像,加起来,反而不像了。”
萧风越听越好笑:“这小子分明故作高深,其实肚里空空。大师姐,别跟他废话了。”
朝露没有急于下令,因为她的余光已经瞥见沐冠凝思的神情。与师弟共事多年,她明白这是他要改主意的征兆。
果然沐冠眉间一舒,脸上阴霾一扫而光,十指在空中打手势之前朝露已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果然是伪作。”
这次轮到萧风合不拢嘴了。
沐冠不管他诧异的神情,拄着拐杖走到小虎身前,艰难地半蹲下身子,冲他做了个手势。
一旁搀扶着他的伏枥解释道:“小师弟,二师兄是让你以后随他一起鉴书。”
萧风很久以前就向沐冠提过这个要求,却被屡拒不爽。现在听闻小虎竟一下子便被师兄相中,眼睛里几乎都要冒出火来。
若不是朝露眼明口快当头一喝,恐怕他真要一拳抡了上去。
萧风被朝露叫进内阁,好歹胸口的怨气平复了些。
朝露教训道:“瞧你这般沉不住气,能成什么气候?”
萧风又激动起来:“他算什么东西,哪有这样的……”
“技不如人,便当闭嘴。”
朝露眼中的寒光刺得他浑身一震。
“师姐也觉得我比不过他吗?”萧风很是委屈。
“这倒不是。只是他有意隐瞒自己的书法路数,你就算赢了,那也没啥意思。”
朝露回忆着昨天小虎写字时的情形来。
与其说他“下笔如有神”,不若说是“心中存不忍”。
他两只眼睛半眯起,目光却从纸上逃开。
小腹鼓得很胀很胀,呼吸收得很紧很紧。
握笔右手青筋凸显,颤巍着半悬在空中。
立地双脚向外翻斜,带着身子轻微晃动。
他虽表面镇定,内地里却想拔腿逃开。因为每写一字他都自觉破坏了它原本应有的美感,由此心生烦闷。
他既是真正的爱字之人,却又害怕这些字暴露了他的来历。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
朝露的嘴角略略抽起。
不过现在得先解决好眼前这个小家伙的事儿。
她从柜里取出一卷字帖。
云锦纸,秋松墨,即便字迹已然稍稍有些黯淡,帖上仍是透着恬淡的桂香。
放眼当世,能以此味入书的,唯有卫家的宗子卫瓘一人。而自卫家被灭族后,此法便已绝迹人间。
“中阙音敬,望想想怀。平西业成,始而得还。情甚踴躍,旦至卅里。上须节度明日,乃入奉说。欣承福祚,自白不具……”
卫瓘的字勾连错杂,有些又刻意少写几笔,实在极不好认。奈何萧风眼力也不差,慢慢地吟诵了出来。吟至一半,他已脸色大变,虽未见过此帖,却是闻过此文,登时脱口而出:“顿首州民帖?”
此帖系卫瓘书于泰始元年,那时他奉诏伐蜀,同行的邓艾、钟会皆被定为反贼就地诛杀,最后仅余他一员大将凯旋而来,自是独占鳌头。这书帖就是借了那股春风得意劲,由首至尾八十二字一气呵成,竟不见半丝断笔。成字亦是一改常态,处处棱角分明,锋芒毕露,浩浩然如断山裂谷,势可破竹。《永熙书谱》将其列入前三甲,真可谓是实至名归。
萧风捧着字帖的双手忍不住颤抖,他太明白手上那东西的份量了,登时说话都不利索起来:“这,这是真的,真的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假的。”
萧风深深吸了口气:“师姐是要让我再鉴一次?”
“那人功力与沐冠相仿,我看你不必了。”
“师姐是想……”
“你便说这字是你自个儿找的,呈给师父,他老人家必对你青眼有加。”
萧风一阵茫然,想问师姐为何不自个儿去讨师父的欢心。
朝露缓缓说道:“师父待我已如己出,多添礼物也是无益。倒不若给了你,将来也能助我多些。”
萧风直听得心旷神怡。也不知是手中的书势实在缭目,抑或是师姐的大方叫人惊讶,双腿不稳,险些没连人带书一齐跌倒在地。
在隔了三道门一道长廊的另一个房间里,霏霜又开始了苦口婆心的教育大业。
“你在画记号之前就不能跟我商量下吗?”
“我想你总会看到的。谁叫你借给那小子的?”
“叫师姐,叫师兄!”
“噢。”
“你可以拿着去跟二师兄先商量商量嘛,你就不怕你真的看错?”
“首先,我不会看错。第二,就得这样才能知道你们谁愿意听我讲道理,而不是夜郎自大。”
好像真是越说越显得他有理,霏霜可真点招架不住。
门外有人推门进来。
不用抬头看都知道是子衿,也只有他才这么随便。
霏霜像看到救星似地:“师兄师兄,你来得正好。这小师弟就训不听了!”
小虎还是那句:“我又没错,你至于每次都责备我吗?”
子衿笑笑,叉着手往他旁边坐下:“听说你很喜欢讲道理?”
小虎搞不清他是来做什么的,不冷不热“嗯”了一句。
“我不喜欢讲道理,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结果人家不领情:“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听故事。”
霏霜只好采取威压的办法,直勾勾瞅着他,声音低沉得吓人:“认真听!”
小虎只好端正坐姿,仔细听师兄讲故事。
霏霜也很好奇子衿要说些什么,在她记忆里,不论白道黑道都能被子衿说得服服帖帖。早该想到让他来驯驯这只桀骜的小老虎。
“从前蜀汉的时候,刘玄德帐下有位异人叫作张裕,他精于天相,不仅断风识雨从未出错,并且推演人间之事也屡试不爽。”
子衿的眼睛仿佛会吸人似地,很快小虎的目光便跟着他转了。
“他都推算过什么呢?比如刘玄德要出兵汉中,他就说此举必有大凶,果不其然吴兰、雷铜兵败身死。他又言刘蜀十年内气势将尽,果然不出十年,刘玄德亡命猇亭。”
说到这里子衿发问:“你猜张裕结局怎样?”
小虎想也没想就说:“定然没什么好下场。”
“你猜得不错。后来刘玄德嫌他不吉利,撂下一句‘芝兰当道,不得不锄’便真的将他斩了。”
小虎无所谓地道:“能为天地大节而死,张裕公也不枉此生。”
霏霜暗暗叫一声“迂腐”。
子衿笑道:“说得不错。满门抄斩,夷灭九族,这些人也都因他不枉此生了。”
霏霜看到小虎随意摊在椅子上的手指明显颤了几颤。
“芝兰当道,不得不锄。一旦要锄,满园荒芜。”
子衿久久凝视着他,一改平日嘻哈随意的表情。
小虎在他的注视下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随后又越来越和缓,最后声音略带沙哑地道:“我知道了。”
子衿是在告诉他,若他出了什么事,兴许霏霜也要跟着拖下水啊。
霏霜倒没听出这层意思来,只觉得子衿是在唬人,而且唬得效果还挺好。
有他在,世界总要安稳许多,现在如此,从前也是如此。
上部:群鸿戏海遇璧人
霏霜已不太能想起他的脸, 只记得他总是白袍宽袖, 手握毛颖, 在青木台前铺张的白纸上挥毫泼墨。悬到腰间的乌黑长发随着墨汁饱满的笔尖一齐游走着, 仿佛他的字不仅写在纸上,还写在半空中,环绕在他的身旁, 如同那些不知何时停靠在他肩头的云雀……
她清楚地记得,云雀的羽翼和师兄的发梢一齐掠过脸颊的感觉,酥□□痒的, 有些令人害怕, 却实在享受得很。
猛地有一天,站在台前的那人不见了踪影, 那些曾经停在他肩上的小东西如今在纸上悠闲地踱着脚步, 在写了一半的力透纸背的“雨”字旁留下几道淡黄的爪印。
师父只道他是自己离开, 既是舍了师门之人, 师门也不必记得他的名字。从此师父少了个弟子, 霏霜少了个师兄, 日子还是照常地过。
霏霜从不这么觉得。他惜字如命,至少也要把字写完了再走。
他消失的头一天晚上,还显露过一番鉴字的本事。
广陵皇休明的《急就章》立在长筵殿的正中央, 石碑高六尺二寸, 宽四尺三寸,那时的霏霜踮起脚还碰不着它的最上头那行字,站在一旁的杜师兄却轻而易举地抬手微磕,也跟小虎那样直截地当场下了结论:“仿的。”
她也记不得他具体是如何评判的,只记得那时朝露师姐的脸上遍是乌云,云层里头蕴着火焰,好似随时要喷发出来一般。伏枥师兄和沐冠师兄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兴许因为那石碑是他们找回来的缘故。
后来他就不见了。霏霜总爱这么下结论:“尸骨无存。”
这个结论来自于她的梦,她梦见杜师兄满脸血污从悬崖底下往上爬,就要冒出头时,被三位师兄师姐一齐往下推,掉进不见底的山谷深渊。过了一会儿他又爬了上来,这次他脸上的血污更多,面目更狰狞,三人又再次把他推下去。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把她从梦中惊醒。
一连几夜如此,到后来竟是闭上眼睛便能瞧见那恐怖的情景。
她不敢向任何人说起这个梦,它本就不可以说出来的,她只能任由梦魇滋扰自己的睡眠,到最后发起高烧烧得头昏眼花。
便是那时跟子衿熟识起来的,他常来照顾她。十三岁的少年,脸上总是带着暖人心窝的笑。他的手也和他的笑容一样暖,握住她的手时总能将她身上的严寒驱逐得一干二净。
忽然一天早晨噩梦醒来,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句:“你是以为大师姐他们害死了杜师兄么?”
霏霜吓得脸都变了,把被子裹得紧紧的。
“杜师兄家里要他做官,回家去了。”说着掏出一封信递与她看:“瞧,这是他昨天给我写的信。”
霏霜已经忘了那封信说些什么,不过从那次之后她就再没做这些噩梦。
等到年龄再大些,与子衿混得熟得不能再熟了,她才想起问他:“你那时怎么知道我做的梦。”
“我就每天晚上在你床边听你说梦话呀,串一串,连一连,八九不离十。”
从此以后她再睡觉都要把嘴抿得紧紧的,生怕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不过想想,除了子衿这种傻瓜,谁会大半夜没事听自己讲梦话呢?
不过也除了他,谁又能知道自己心里在乎些什么呢?
难得他又主动表决心:“师妹,你就放心吧,我会好好罩着小虎的。”
小虎没说话,不过倒也没有排斥他。
这可真是给霏霜除去一个心头大患。
子衿给小虎出的十四字真言是:“要在楼里立住脚,师父不能不讨好。”
霏霜连连拍手附和。
“讨好师父第一步,就是趁着七十大寿给他送件好礼物。不过老狐狸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真难办。”
“老狐狸”是子衿对师父的戏称,自是只敢偷偷叫的。霏霜倒也不觉奇怪,因为有时候师父在她面前也会偷偷把子衿叫做“小狐狸”。
子衿虽然叹息,其实他早有准备。
三年前他偶然得了一套殷商重屋的陶礼器,共有鼎、顿、壶三件。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便是一次送出,子衿却偏生藏好每年一件一件地送。这样一来省去将来绞尽脑汁想法子的烦恼,二来又显得自己极其在乎此物的齐全,无疑更添孝心。
果然如他所料,去年送礼时师父便对此大加褒奖,恐怕今年师父眉角的皱纹还会笑得再深些。
子衿正暗自得意,霏霜给他出了个难题:“你顺便帮小虎想想送些什么吧?”
小虎很淡定地道:“我写幅字送他不行吗?他见着我的字,定然高兴。”
霏霜摇头:“从前大家都是这么打算的。后来弄着弄着反把师父的寿宴变成了斗字大会,弄得好不尴尬。于是师父定下门规,谁也不能写字相送。”
这就令人为难了。
似子衿、霏霜这等成名已久财力雄厚的,自可去弄些贵重的礼物来,可像小虎那般连自个儿都养不活的人,若是出手大方了,只怕反倒令师父不悦。
思来想去,子衿提议道:“他不是会看字么?到城里看看,兴许能碰着些真的当假的卖的,低价买下来,这也算他自己出的力。”
小虎却不按他的办,城里跑了一圈,最终拿回一幅带着伪字标识的书帖来。
那是某个不知名的人仿的吕伯庸的《疾风帖》。
霏霜表示无语:“你这也太拿不出手了吧?算了算了,我多给你些钱,你多少买个真的。”
小虎自信满满地道:“就这个,他肯定喜欢。”
午衡望了几眼,也没什么太喜欢的表情,只是问他:“你觉得这帖子好?”
“弟子囊中羞涩,只能买得起这个。同价格的仿作大多依样葫芦,这幅却是边仿边改,好像要把吕大人的改成他的。我觉得这个改法极妙,若能再改得细些,未尝不是佳作。”
“那你改来瞧瞧。”
霏霜这才懂得小虎的用意:寿宴上诸项礼物必定贵重,唯此最为廉价,很有可能便引来师父的关注。只要师父一发问,他便能顺理成章地显摆自己的书法,师父定然对他青睐有加。如此一来,可比送些什么天价宝贝要划算得多了。
旁边已经有弟子很懂事地把文房四宝取了过来。
午师父全然不拘于俗礼,随手把台前的酒盅菜肴往旁一拨,让出一方地来,让他就地作书。又大大方方地向众人道:“你们还有什么要送的?”
弟子们依次呈上礼物,古玩字画价格不菲,珍珠翡翠琳琅满目。
午师父只是微笑着收下以示礼节,再不像对小虎那般嘘长问短,唯有子衿经过他跟前时,午师父来了一句:“子衿,我盼了三年,可算把你手里的这三样要全了。”
“哎,师父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现在告诉我的。”
子衿懊悔地捂住眼睛,原来师父刚才那句是诓自己来着。若是心中无鬼,听来便只是寻常的感叹,相反地心中有鬼,便会以为他是真的看穿了自己的计谋。
老狐狸果真是老狐狸,小狐狸还是差了一截。
“师父目光如炬,我是自愧不如呀!”
子衿见自己被拆穿,索性厚着脸皮倒过来拍拍师父的马屁。
这招倒是挺受师父欣赏,得了句夸奖:“你也不赖。”
轮到霏霜上去。她的眼神一直没从小虎身上离开,趁着给师父送礼物的时候,她又偷偷瞄过去,小虎写得实在是好,不仅笔势高度相似,更为难得的是竟也能暗地里糅合进许多自个儿的想法。
她贪看了几眼,只觉手上一轻,原来是师父接过了礼物,那是一盒西域的香料,唤作“广野香”,味如沙漠清泉,颇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午师父也不将盒子打开,只冲小虎那边挤挤眉,表扬一句:“你送为师的礼物,应是今夜最好的了。”
霏霜受宠若惊地退下,又有别的弟子随后补上。这时听得门外噪声大作,原来是各世家大族的宾客到了。走在前头的是四名身材魁梧、着大红长袍的家仆,肩上扛一物事,红布覆盖,不知那是什么。跟在四人背后的是位身着白衣的中年男子,个儿不高,却是气度不凡。
上部:群鸿戏海遇璧人
“难得茂弘小友记得老夫, 快请入座。”午衡起身回礼道。
琅琊王氏是当今四大书法世家之一, 与同样以书法著称的谈燕楼来往密切。自老族长王裁故后,年仅不惑的王导成了新的当家人。以午衡这个岁数和辈分,称其小友实在不为过。
同来的还有江东陆家、颍川钟家, 俱在书法界与王家旗鼓相当。除此之外,赴宴宾客中还有大大小小的书界高人。王家显然是想炫耀一番他们的书艺,在王福的一声令下, 四名家仆将红布当场揭开, 原来布下是一块高七尺有余的松木版,将它竖起之后, 其上一个大大的“壽”字赫然在目。
这“壽”字底部竖勾笔划拖长, 婉转浑圆, 宛若磐石稳立地间。其中部几道横笔略有偏斜, 但又层次分明, 只像崇山侧峰, 盘桓而上。顶部一竖挺如青松,直立苍穹,粗笔写来, 大气豪迈。
更妙的是, 那“壽”字虽以笔墨书成,却清晰可见其陷入木中的凹痕,宛若刻进去一般。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断非预先雕刻,而是实打实地笔力入木,此也正合王家书法雄浑有力的特色。
这幅“寿比南山不老松”一出,登时压得全场了无音声,各人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句:“好一个琅琊王家!”
午衡再次作揖赞道:“士别三日,更刮目相待。世将的金刚指力已远出老夫意料之外。”
王家弟子众多,然而能修习金刚指力的非是本家子弟不可。而如今王家的本家子弟里,唯有三老爷王廙功德圆满。此人在十四年前习成此王书奥义后名扬天下,巅峰之作《子夜歌》更被《永熙书谱》排在第七,可以说代表着王家书法的最高水平。
宾客里竟有人不甚服气,朗声道:“午师父,我这也有一幅字,不比他的差了去!”
说话的人来自颍川钟家。钟家不像王家那么排场,只来了一位总管,唤作钟诚,他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方卷轴,不紧不慢地铺展开来。卷轴仅有上身般长短,纸上错落有致地布满了文字。
钟诚开口道:“一幅《长生赋》,恭贺先生寿与天齐!”
宾客里头这才开始骚动起来。《长生赋》系后汉中郎将宜生为明帝贺寿所作,彼时辞赋讲究铺陈排比,往往篇幅冗长,此篇更是长赋中的长赋,全文共计三千四百一十二字。相传宜生于寿宴上念完此赋后,满席的酒菜皆已发凉,明帝不得不命人尽数撤换。钟家人竟能将这三千余字的长赋尽数搬到这三尺斗方的纸张上,当真有些本事。
众人再多看几眼,更感其中妙处。倘若说王家的“壽”字如雄山劲松般刚直坚韧,那么钟家的《长生赋》便如飞花逐浪般轻灵波折,数千字间似有一线悉数勾连,连绵不断,乃至末尾仍有不绝之意。这时便连得方才趾高气扬的王福,也看得瞠目结舌。
钟诚志得意满,正欲将笔墨收起,只听得午衡朗声道:“恩沾长生酒,归遗同心人。满酌共君醉,一杯千万山。仲秋这手‘望穿秋水’的本领已然可望先人项背。”
午衡口中的“仲秋”,名骏,是惠候钟毓之子,现任的钟家当家。钟家本分钟毓、钟会二脉,昔日钟会入蜀后造反被杀,他那一脉也被连带着诛杀得干干净净。世人皆以为钟家书法自此没落,殊不料这钟骏竟尽得叔父真传,方使得钟家仍在书界屹立不倒。
“望穿秋水”则是一种藏字的笔法,即是如同先前午衡给子衿、霏霜的书信那般,将暗文字目拆成数份,匿于明文字目当中。常用的办法多是通过选墨的不同,或是下笔用力的深浅来加以区别。
钟骏这幅《长生赋》则以笔法和笔风作出区分。明文似涓涓细流,多以轻笔掠过;暗文则如滔滔洪水,常是一泻千里,奔放洒脱。自然此二者不露痕迹地融为一体,宛若只有明文而无暗文。场内宾客鲜有午衡那般鉴字功力的,大多还是不见泰山,道他仍是寻常的勉励。
席间有一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起身,着青色广袖衣,左手举酒壶,右手持酒樽,步履间似有几分醉意,嘴上却是帮午衡解释《长生赋》的妙处:“好马仍需遇伯乐。若无越陌兄这般的眼力,那帖中的四句诗只如没有一般啊。”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方察觉到原来刚才那四句诗是藏在书帖里的暗文,纷纷将目光重新投向卷轴,以期辨识得出。
午衡见他出来,拱手谦让道:“再好的眼力,也观不尽士龙老弟《平复帖》的奥妙。”
陆云的《平复帖》排在《永熙书谱》第五位,只是他常年深居简出,又不修边幅,竟没人认出他是陆家的当家人来。
很快地这个醉醺醺的酒鬼成了众人的焦点,王福把大家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小的今日遇见陆大人,真是三生有幸。不知陆大人备了什么贺礼,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他心里打得好算盘。王家明摆着比不过钟家,便把这陆家拉出来,若是陆家胜了,便可杀杀钟家的气焰,若是陆家败了,王家也不至过分尴尬。无论如何,总需激得这家伙露上一手才是。
“哎哟,不巧,不巧,我这出门得急,竟忘了备些礼。这样吧,我便现炒现送,新鲜热辣,越陌兄觉得如何?”陆云边说着边又往嘴里灌了一杯。
“好,便请士龙老弟动手……”
午衡一个“手”字没说完,陆云猛地将口中清酒猛然喷出。邻近的人无不吓了一跳,慌忙躲开,酒水甩落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水渍。
紧接着,那握壶的手开始在水渍上空急速挥舞,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将壶中物尽数倾斜,有时又以酒杯接住,随后泼洒在地,时而又伸出一指,另水流改向。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倒转壶口,仰脖畅饮。在他的脚下,一个用酒水写就的“熙”字映入眼帘。
陆家的笔风介于钟、王之间,熙字上部横竖方正挺直,酒渍凝然不动;下部四点散漫圆浑,水势淌而不乱。刚柔并济,阴阳相辅,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其实即便他不以字形见长,单是那手以酒作字的本事,已是由衷叫人拜服。
萧风却不在此列。
他碰巧学的便是与陆家相近的笔风,听得身旁的同门盛赞陆云,自觉又是个显摆自个儿的机会,又摆出师兄前辈的姿态教训道:“瞧见没有,这就是陆家的‘疾风骤雨’,其诀在疾,眼疾手疾心更要疾。然而凡是求快的不过是练得多了,熟练而已,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结果没等来师弟们的恭维,倒向被朝露师姐狠狠瞪了一眼,他只好郁闷地闭上嘴巴。
“好字,好字!”午衡抚掌赞叹,许是为了不显得贬低另两家,又叹道:“士龙的字片刻便干,不能任我藏入阁中。可惜,可惜。”
陆云笑着回答:“但凡佳物,岂有长看之理?我倒恨这字干得慢了,以致不能脱俗。”
陆云是自说自话,旁边钟王两家都自感受辱:“照他这话说来,我们写到纸上的,岂非俗不可耐?”
心有所动,面有所表,午衡那边也自然眼有所观,赶紧把话绕开:“几位的贺礼都让老夫倍感振奋。唉,只恨伯玉兄不在,此生终是无缘得见四家同台献技。”
卫瓘卫伯玉的书法是公认的四大世家之首,抬出他来,自是无人不服。众人想起卫家被灭门的祸事,无不一阵唏嘘。
午衡身后传来毛笔跌落地面的声音,扭头去看,原是小虎已将字帖临完。午衡微笑着走到桌前,随手将临字抄起,扫过一眼,缓缓道:“写得不错,便算你送我的礼。”
那旁萧风最是受不得师父给小虎的好脸色,只觉非得替自己争口气不可。也不等朝露示意,登时上前一步道:“师父不必叹息,徒儿近日从颍川得了卫老先生的《顿首州民帖》,特趁今日奉上,请师父品鉴!”
偌大的厅堂炸开了锅,便连得醉态满颜的陆云也双目紧瞪。
上部:群鸿戏海遇璧人
《永熙书谱》系文姬首席弟子皇象作于永熙元年,共录魏晋名家书帖两百零三幅,论品排序, 各作点评。排在首位的自是蔡文姬的手笔,然而世人皆知那不过出于师徒之礼,论起真功夫, 四家已在文姬之上。
皇象素来自负, 首位尊师,次位便有意将自己的《笔阵图》排上。可又自觉这般说不过去, 思来想去索性将次位留空, 又将《笔阵图》拎出书谱之外, 其意昭昭, 路人尽明。
如此一来, 整本书谱从第三位起才是考较真本事了。卫瓘的书帖排在第三, 其地位实与第一无异。
《书谱》对此帖的评语也只有两个字:顿首。
世人皆道皇象是对卫瓘拜服有加,这时方才明白过来,原来“顿首”正是品书人观帖时的动作神态。《顿首州民帖》全篇八十二字浑然一体, 实难辨出从何开始, 于是品书人只好上下扫视以求突破,在旁人看来,仿佛便是在连连磕头。
可是话说回来,这作也确乎当得起三跪九叩。仓颉造字,字仿万象,所以书法的最高境界就在于书象一体,书入象,象入书。卫玠这书看来正是如此。八十二字纵横勾连,远观如鹰羽腾翔,近看似山湖静安,再走得近些,又像是供奉着牌位的灵台,周围燃起几根明烛。厅中诸宾客一时看得痴了,竟不知自己看的究竟是字,还是画。
众人纷纷向书作围过去,像一团巨浪翻涌而来。小虎也打算随着浪潮被冲到帖前,不料有只手紧紧地拽着他的手心,待得巨浪停歇,抬头望去,才发现原是霏霜拉住了他。
他同时感受到那只手上的冰凉和自己脸上的热气。
“我也要看。”
话是这么说着,却没有把她的手甩开的意思。
子衿一把将两人分开,搭着他的肩膀引他回席上坐好,安抚道:“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你这么小,被撞着踩着了怎么办?”
子衿说的真真是哄小孩的鬼话。其实他和霏霜担心小虎看着看着又揪出什么问题来,引得师父师兄全都下不了台。
霏霜索性寻张桌台招呼小虎坐下来,给他舀一碗汤,索性叫他连头都不必抬起。
小虎哪里收得住这心,可又怕惹得师姐不高兴,只好一面偷偷低头喝汤,一面用眼角的余光透着人群的间隙去瞧那幅竖立在大厅中央的字帖。
这点小心思当然也没逃过霏霜的眼睛,只是她道距离这般遥远,视角如此狭窄,总也看不了什么,也就随他去了。子衿则一直埋首横扫桌上的酒菜,心里好生纳闷:“那字不像字画不像画的鬼画符有什么好看的?”更不顾得小虎如何。
殊不料两人这一疏忽,又生出好多事来。
赏字的人皆是行家,自觉地站在字作七尺之外,更不敢大声说话,这是唯恐汗珠或是唾沫撒了上去,一时厅中喧嚣复于宁静。
午衡高坐主人台上,也不正眼去瞧那书帖,只道:“沐冠,你替为师看看吧。”
众人皆懂得他是自重身份,若是连沐冠那关都过不去,他自不必赏眼。沐冠向书作靠近了四尺,跪坐其前,“顿首”数次,恭谨地退回七尺外,做手势道:“弟子看不出。”
其实他已在心里断定为真,只是兹事体大,不敢妄下断言。
午衡理了理衣冠,从座上下来,走近几步再看几眼,又近几步再再看几眼,终于也来到三尺之地。深吸口气,闭眼深思良久,方踱步回到座上,叹道:“老夫愧对伯玉兄,实在真假难辨!”
场上诸人鸦雀无声。论提笔作书,午衡未必比得过诸世家的人,可论起鉴字相书,谈燕楼却是四海莫敌。此句“真假难辨”一出,众人皆觉着那书便是真的了,满堂皆是轰动。
“我觉着未必是真的。”
小虎本来只打算跟霏霜说这事儿,但在这众人静默赏书的场合显得格外大声,再借着厅中的回音盘旋四散,很快地人们的目光纷纷从书作上移到这边来。
狼吞虎咽的子衿猛然察觉气氛不对,抬起头来,正撞上众人的目光。连嘴角烤鹿肉的残渣都顾不得擦去,忙替小虎掩饰过去:“诸位前辈,大家品完字了?快些吃东西吧,菜都凉了。”
许多人见着说话者是那么个小孩,再被子衿一搅浑,也就当玩笑过去。午衡却不肯放过,声音远远飘荡而来:“小虎,它为何不是真的啊?”
霏霜暗叫一声不好,师父竟点了小虎的名。她断不能让小虎再胡乱说话,慌忙起身掩饰道:“师父,方才徒儿匆匆一瞥,觉得那书帖有几分不像,便随口与师弟妄言几句,不过玩笑话罢了。扰了诸位赏字的雅兴,实在愧疚。”
如此一说,纵使萧风或是沐冠要怨,也只怨她,怨不到小虎身上去了。
果然萧风开始冲她发脾气:“霜师姐,哪里不像你尽可明说,何必拐弯抹角说我寻来的物事是假的。”
霏霜只好愈发谦卑诚恳地道歉:“我断无这样的意思。方才是没仔细瞧,看花了眼……”
“师父和师兄都是细细品味许久才敢断言,你不过看一眼就胡说一通,就你这般还敢自称识得鉴字?”
子衿看不下去了,愤然起身回击道:“我们谈燕楼素来讲究尊师重道,你当着师父的面这般训斥你师姐,还当得谈燕楼的弟子?”
“身为师姐一心想着对师弟不利,她哪有师姐的样子?”
萧风对上次霏霜将书判给小虎的事耿耿于怀,语气愈发咄咄逼人。
他人门内之事,宾客们自是不好说话,唯有冷眼旁观而已。三个声音交织不休之时,又来了第四个声音,那是小虎的声音,他近乎发狂地冲着萧风吼道:“那话不是师姐说的!是我说的!你别冤枉人!”
霏霜还打算随便萧风骂几句把事了了,背后听小虎来了这么一句,心头一颤,忙回身拉他下来,小声提醒道:“你别乱说话,听我的。”
没想到小虎斩钉截铁地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说的话我自己负责。”
“小虎!”霏霜脸色铁青,打算把他唬回去。
小虎这次可没被她震住,挺直胸脯笃定地道:“味道,是字的味道不对。”
萧风怒不可遏,喝断他:“你又在胡说什么?以味入书,正正就是卫老先生的笔法!”
午衡眼中放光,把萧风的声音压下去:“你接着说。”
“不错,卫太傅善以香味入书。可不是这种味道。原帖用的是蜀地的‘百日醉’,闻多了就会昏昏沉沉,忍不住打瞌睡垂下头去,所以才叫‘顿首州民帖’。可这幅帖子虽然味道很像,但是闻了不会晕,肯定是假的。”
这一番话说得当真匪夷所思,却又无可反驳。因为鉴字相书所依据的是某个人的笔法笔风,而未必需要看过那书的原迹。如今小虎把鉴别的依据引到原迹的气味上,似沐冠这等未见过原迹的当然无话可说。
不过众宾客里也不乏昔日卫瓘的好友,很快便有人响应道:“我曾有幸得见原迹,确乎看时只觉眼前模糊,有几分倦意。可是那时我也刚从西北军中回来,不知是否就是因那书方才疲惫。不敢妄言,不敢妄言啊。”
说话者是关内侯索靖,他曾与卫瓘同在尚书署任事,时人并称两人“一台二妙”。他的《出师颂》在《书谱》中排得第九,也算得是书界的泰山北斗。经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动摇起来,开始怀疑书帖的真实性。
午衡的关注点似乎不在书帖上,向小虎抛出个不那么重要的问题来:“这么说,你也与索大人那般见过原迹的?”
小虎稍稍迟疑了些,最后点头:“是。”
“你何时何地得见的?”
“嗯……我记不得了……”
众皆哗然。能见着如此珍宝只怕是永生难忘,哪有记不得的道理。午衡倒也没有追问下去,只道:“午某学艺不精,叫诸位见笑了。可单凭味道叫我舍去此书,确是不忍。沐冠,且将此书收入阁内,日后再容我细细参详。”
这个处理倒是公允,小虎和萧风谁也没刻意偏袒。
一场风波就此消停,可它造成的余浪久久难平。
霏霜夜里久久不能入眠。小虎说“不记得”时眼光闪烁逃避,显然心口不一。
连她都能看得出来,何况眼睛比她还贼的老狐狸呢?谈燕楼中容不得谎言,只怕师父将来要手段迭出,打破砂锅问到底。更要命的是,她方才从子衿那处得知,原来字帖是大师姐朝露寻得令萧风送给师父的。如此一来,小虎这一竿子打下去,算是彻底把大师姐得罪了。
上部:群鸿戏海遇璧人
令子衿感到奇怪的是, 今天除去他们师兄弟六人, 小虎竟也忝列其中, 神采奕奕地立在霏霜身旁。
小虎对面站的是萧风, 他气尤未消, 逢着谁都是一副臭脸。身前的朝露涵养则极好, 不愠不怒,仿佛事不关己。朝露左侧的沐冠腿脚不便,师父特许他坐着听训, 然而此刻他只惶恐地站着,似是因为昨日观帖不周的缘故。伏枥与他素来交好,便离他近些, 好有个照应。
子衿是最后一个进门来的, 午衡也不等他问安,已说起话来:“咱们几个今天聚一块儿, 就是为着那字帖的事情。”
萧风急忙辩解道:“谁也没看过原迹, 单凭这小子的一面之词, 我不服。再说了, 卫老先生的书法是什么水平?哪有能摹得一模一样的?若当真有这么厉害的人, 早就出来和卫老先生争个高低了, 何必去做假迹的勾当?”
这些说辞显然是昨夜与霏霜商量好的,听来头头是道,无懈可击。
霏霜和子衿早就告诫小虎:“待会儿不管师兄师姐说什么, 你记得不要顶嘴。”
这时候小家伙在两人的告诫中挣扎了良久, 直把手心攥出汗来,终究是没忍住,又给驳了回去:“你说的不对,根本不可能摹得一模一样。只是我们眼力不够,看不出而已。”
霏霜胸口被猛地一捶,小虎这么说出来,岂不是连同师父也一齐算在“眼力不够”的圈子里了?子衿赶紧把他的嘴给捂上,免得他再说多错多。
好在师父并不计较这些,反而教训萧风道:“小风儿,你确是低估了如今仿书道上的实力啊。你可听过丹霄阁与中书君的轶事?”
萧风涨着急红的脸,答道:“弟子不知。”
“朝露你呢?”
朝露应道:“弟子曾听说过一些。丹霄阁素以仿造名家书法著称,其中聚集了一大批善于临仿的书坛高手,中书君他们的阁主。相传这人的仿作之术出神入化,当年四大世家都要忌他三分。”
萧风满不在乎:“不过是江湖人胡说的,信不得。”
“并非妄言。”午衡摇着头:“你们看到昨天陆云前辈的笔法了吗?他还有位兄长,书艺犹在他之上……”
“师父说的,可是二十年前人称‘百里秋毫’的陆机?”伏枥插话问道。
“不错不错,你们年轻人还能记得他,也是极不容易的了。”午衡与其说是赞扬,不若说有些遗憾,又接着道:“他被称作‘百里秋毫’,就是因为鉴字品书的技艺高超,无论伪作者多么高明,他总能看出门道来。这便与丹霄阁结了梁子。
“二十年前,中书君亲下战帖,要与陆机作个了断。当时陆秋毫写一字,中书君临一字,最后两幅字一齐退回,陆机竟分不出何者是他所写。从此陆机尽焚其书,自此封笔,所以七年前皇象作《书谱》的时候,也就没有他的名字了。”
众人听得恍恍惚惚,脑海里还回荡着昨日陆云就酒成字的绝技。连这样的笔法也能仿得不露痕迹,乃至作书者本人都辨不出,中书君的技艺果真如鬼魅一般。
小虎想了想,说道:“其实我觉得是陆机前辈赢了。他毁去自己的书帖,从此再不写字,中书君就仿不了他的字。”
萧风继续跟他抬杠:“胡说八道。”
午衡却猛一拍掌,笑道:“正是如此!原来士衡是这个意思,我倒还为他扼腕了许久。”
小虎又道:“不过此书应该不是中书君所仿。当年卫公与中书君也斗过字,中书君铩羽而退,自此许诺不会摹仿卫家书作。”
午衡笑道:“诺言这东西能信多少?真也罢,假也罢,总归要到请得这字的地方看看的。据说这字是颍川请回来的,霏霜,你便和小虎去一趟颍川吧。”
屋里精通书法的几名弟子里头沐冠身体不便,萧风和朝露又都是“嫌疑人”,便也只剩得那两人可用了。
子衿立马反对,哪有让这么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带着十四岁的小孩童独自行动的道理?当即主动请缨道:“弟子愿和师弟师妹同去,也好有个照应。要不,伏枥师兄同去也行?”
“不了,你与伏枥我还另有安排。霏霜常在外头历练,我是放心的。你们随世龙他们镖局的车去,调查完后再与他们一齐回来。”
“可是师父,这山长水远的……”
霏霜打断他的话:“师兄不必挂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与小虎的。何况一路上有石师弟他们的人照料着,更是不怕。”
石世龙素来待人友善,虽然对小虎颇有微词,却也礼数周到丝毫不敢怠慢。对霏霜更是照顾有加,有什么好吃好喝的率先拥到二人面前。待抵达颍川时,又替两人寻好客栈,硬留下几袋银子,这才安心离开。
霏霜只觉着对不住他的好意。
石世龙前脚刚走,她便被小虎硬拽着到别处去住,小虎的理由是:“大师姐定会问石大哥给你安排了哪里住。所以我们必不能住在那里,免得她暗中做什么手脚。”
师姐有这么坏吗?
霏霜想起小时候的梦来,觉得还是谨慎些的好。
新的住处正对着那家他们要去调查的店铺——宝缮斋。
缮者,抄写也。透着客栈的窗缝望向对面那个金漆招牌时,霏霜就觉得那边是写明了做假货生意的。
等到她和小虎走进店中的时候,更觉所料不虚。店中分两层楼,底下一层的明显带着赤红的伪作标识,上一层的则将赤弧隐在印鉴旁,显然是有心遮掩,给人造成一种真货的假象。
但不管怎么说来,这些物事终究是印上赤弧的,也算不得店家欺客。这等水平的伪作,远非两人所寻。
“你们有真迹吗?”霏霜打听道。
掌柜的只笑而不答。
小虎笑笑:“我们是要无人藏过的。”
这是道上的话。收藏家们多喜欢在书帖中盖上自己的收藏印,不过“无人藏过”并非指没有藏印,而恰好相反,是指有印却事实上未有人藏过,也就是所谓的伪书了。
姓蔡的掌柜的左瞧瞧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到了小虎胸前的那块看似黯淡的玉佩上,忽地脸色大变,口气恭敬了不少:“当然有,当然有,两位随我来。”
难怪小虎非要自己给他买这么个贵重的物事,原来还有显摆财力的功效。
原来柜台的后侧还藏着一道木梯,顺梯而下,里头灯火通明,墙壁上悬挂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字帖。这次两人看得分明,那上头再无什么赤弧印记。
屋内只有寥寥数人,与上头的喧嚣不可同日而语。
霏霜望了几眼,顿感失望,这些字作虽然没有赤印,却很明显地能够看出当中的瑕疵来。想起小虎刚才那句“黑话”,霏霜动动脑子也想依样画葫芦,遂问掌柜:“还有更少人藏的吗?”
“姑娘是说……”
黑话里头没这个说法,郝掌柜一时没反应过来。小虎马上纠正道:“这里还有别的客人呢,你这么说掌柜要难堪的。”
他明着纠正霏霜,暗着是让掌柜的拿出些仿得更好的。
这回蔡掌柜听懂了,见两人有些本事,更不敢怠慢,带着两人沿扶梯回去,进了内堂,着小厮奉上茶水点心,方拍手招呼道:“来啊,将杜将军的帖子请来。”
古往今来姓杜的将军多了去了,可善于书法的杜将军只有一位,那便是前朝的虎贲中郎将杜晦。仆从取来的是他的《西凉戎路表》,《书谱》排位第八十七。
“您看这幅可好?”
小虎端详了几眼,道:“它的钩太浅了,不像。”
蔡掌柜又把第二幅作品请了出来。
“何老先生的《明月三千里》,上上之作。”
何遠并不是个很出名的书法家,可这幅作品却排在第六十二位,自然也算得佳作。
“《书谱》上面说:明月三千里,长蛇落九天。可是这些字排得那么直,完全没有长蛇的样子。”小虎又一次点中了要害,直点得蔡掌柜哑口无言,只好又拿过几幅来,结果均被他一一道破。
小虎在看字,霏霜在看小虎。他光滑无瑕的脸蛋上意气风发,一双招子里闪着锐利的光芒,正如同盘旋天空的猎鹰发现了地上的猎物。
霏霜好奇地问道:“你怎么懂得那些黑话?以前也做这行?”
上部:群鸿戏海遇璧人
霏霜眨巴眼睛, 一个小乞丐能经常去这种地方?
小虎好像意识到自己失言:“我是说, 常到这些地方讨生活。”然后马上把话题转开了去:“我看这些仿书还是很疏松平常, 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
“你继续挑刺, 挑到他们把镇店之宝拿出来为止。”
结果出乎霏霜意料, 等到第十二幅字帖也被小虎点破后, 郝掌柜擦着额头上的汗,拱手作揖道:“两位客人,小店是小本经营, 还望两位高抬贵手……”
一句“高抬贵手”说得不卑不亢,说明他还有后招。因此听得他说“送客”的时候,小虎不慌不忙地与霏霜随着仆从缓缓出了宝缮斋。
方才行出几步, 前方有人迎面匆匆走来, 像是计划好了似地轻轻往小虎身上一撞,怀里掉出一方丝帕来。
那人头也不回, 一面道歉一面匆匆而行:“对不住, 对不住……”
两人捡起丝帕一看, 虽然摹仿得不算天衣无缝, 但比起店中刚才的那些已是高出许多。更重要的是, 上头的文字正是《顿首州民帖》的内容!
“我们跟上去瞧瞧。”霏霜跃跃欲试。
“恐防有诈, 他怎么知道我们来找这帖子?”小虎觉着不妥,又唯恐那人走远错失机会,便道, “你在这, 我去就好。”
眼见那人就要消失在拐角处,小虎话没说完,已经拔腿跟上。
他从人声鼎沸的集市一路跟到寂寥无人的城东北角,再一看已经不见了人影。
霏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虎回过头来:“不是让你别跟着的吗?我觉着这里不大对,还是先走吧。”
霏霜嘻嘻一笑:“小师弟,你是找不到他们的地儿吧。”缓缓朝地上用碳渣写了半个“缮”字的门前走去:“你看这儿不是写着字嘛,里头肯定就是他们的老巢。”
霏霜胸有成竹,一心想着快快把伪造字帖的幕后高手找出来。也不顾小虎阻拦,就要推门而入。
就在触及柴门“咿呀”响起的那一刻,头顶上不知什么东西“刷拉”一声尽数倾泻下来。
“师姐!”
霏霜只听得这一声喊,身子像他紧紧搂住,眼前只见白茫一片,鼻间飘起些醺然欲醉的味道。
身体变得软绵绵地,在半空中荡呀荡呀,不知要荡到何处,直荡得眼前的景象支离破碎。
那些支离破碎的面目背后又浮出一张脸来。
那是小虎的脸,似乎嘴里紧张得在说些什么。
而后他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远,好像再也见不着的样子。
浮光搅得眼前的面容波动不安,直到被黑暗的漩涡悉数吞尽。
等她恢复意识后,什么也看不见,应该是被蒙上了布条,嘴上也被布团封得紧紧的,只能“伊唔伊唔”地发着声音。
她努力让身子动起来,细细的绳嵌入肌肤里头,疼痛的感觉从腿间、臂间传来。越是被勒得紧,越发地想脱开去,挣扎也愈剧烈。她发觉自己竟是与另一人背对背绑着,那人散落肩膀的短发钻得她有些酥麻心痒。
背上被什么东西划过,这股酥麻的感觉更甚。
等等,他划得极有节奏,像是在……写字?
她静下心来,仔细地体悟着那是个什么字。
世界沉默得可怕,然而那两字却让她稍稍心安,原来他写的是:“师姐。”
后面那人是小虎了,他还能写字,说明尚且平安。
霏霜活动活动手指,摸索着抵到他的背上,写道:“何故?”
小虎答:“陷阱。”
霏霜懊悔地低下头,以前还老说小虎冲动来着,这回儿却是自己着了道。
小虎又往她背上写道:“别怕。”
真是没脸见人,还得小师弟来安慰自己,必须拿出师姐的样子才行呀,于是她写道:“你也是。”
没想到人家的不怕是有理由的,不像她这般随口一说,他又写道:“路留记号,待援。”
霏霜起初还认不出这么长的字来,小虎不厌其烦地写了三遍,她才终于明白过来。
等等,他还能留记号,是不是没被蒙上眼睛啊?便问:“你能看见?”
“是。”
“城外哪?”
“扶桑下。”
颍川城外的山头里有两棵依傍而生的桑树,树枝繁茂,盘桓十来丈,远望犹如相互搀扶,当地人戏称其为“扶桑”。山脚下是押镖走商的必经之路,石世龙头几天与两人路过这里时随口介绍了一番,小虎便记在心里。
她又问小虎:“有多少人,看着我们?”
虽然字很多,可她写一遍小虎就认出来了。
对方答道:“没。”
霏霜觉得古怪,把他们两人丢到这荒郊野岭的究竟是要做什么?
小虎又写道:“起来求救。”
霏霜“嗯嗯”了几声,她虽看不见东西,体感仍是极好,不多时便配合着小虎一齐站了起来。
“带路。”霏霜又轻轻写了几个字。
小虎缓缓迈开步子,霏霜也凭感觉缓缓跟上。有时不谨慎了,猛地往小虎身上一撞,好在他总能稳住脚步,不至于两人一齐从山上滚将下去。
霏霜撞得自己身子骨发疼,小虎却是一声没吭,只在前面小心地挪动身子。两人走得极慢,再加上山路曲折枝条遍布,直到太阳下山两人还没走到道上。
小虎停了停,问道:“累否?”
霏霜以为他累了,答道:“歇。”
浑身的热气被山间的凉风拂去,肌肤上很是舒爽。
霏霜吹着风,心里头过意不去:“是我冲动”。
她想着若非自己不顾后果地推门而入,两人也不至被困于此。
她有些愧疚,指头上的笔划也是断断续续的。
小家伙又开始往她背上写字了,没想到他写的是:“就是!”
可没把霏霜气得吐血,就不懂得安慰安慰师姐吗?
霏霜生着闷气,不理他了。
身后的小家伙也没了动静,莫不是睡着了?
真是没肝没肺的东西,要不是嘴巴被堵住,非得好好教育一番不可。
要是子衿就不会这样气她。
不过要是子衿在的话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吧!
真是越想越气,本来好像是自己的错,不过小虎没竭力拦着她也不对。想着想着身后□□的感觉又来了,这次他好像挺犹豫的,写写又划划,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真当本姑娘的身子是随便写字的白纸啊!
霏霜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指,狠狠一扭,往下一摔。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人抽搐了下。
唉,刚才气在头上,下手好像确乎重了那么一些。
小家伙的手指不敢再攀上来了。
霏霜总觉得很对不住他似地,毕竟把人坑到这里来,还那么粗暴地对他……
想了想,还是自己主动些往他背上写道:“痛不?”
很快他回了个“不”字,但霏霜注意到他换了只手。
不是吧,难道伤着了?
他还继续写着:“不该怪师姐。”
他写得很慢,每笔每划都很清晰。
霏霜的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
她还在犹豫着该怎么回复他,小虎却道她气在头上,又来一句:“不敢了。”
这小家伙还是很听话的嘛。
霏霜得意一笑。
忽然他的笔划变得匆忙起来:“人!好多!”
霏霜也听见了喧闹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
一边写着,一边领她挪到一处草丛后藏好。
远处听得有人在骂道:“不是说在此处的吗?怎么回事?”
“他们自己跑了吧?小的也是按上头办事,没敢勒太紧……哎哟,各位爷手下留情……”
山头上闹哄哄得一片,看来人数还真不少。
又有个男子说话,声音格外洪亮:“各位差爷,那两位俱是家师的爱徒,还请务必找到!”
是子衿的声音!
小虎应该也认出了他来,在她背上写上“子衿”和“官差”四个字。
霏霜喜上心头。
许是他又许诺要给那些官差什么好处,那边兴高采烈地假意推辞一番,下令道:“诸位兄弟,分头去找,活要见人……”
他没有继续叫下去,不过霏霜可以想象到子衿额角跃动的不满。
把官兵引来还不容易?小虎憋足力气使劲一揣,大石头咕噜噜地翻腾了几下,在浓密的灌木丛中闹出不小的声音。
很快有几枚火把围了过来:“在这,在这!”
“师妹!”
子衿闻讯飞奔而来,欣喜若狂。
身上嘴上束缚尽去,手腕脉络仍未畅通,霏霜一时抬不得手来,只好向子衿求助:“师兄,帮我除了眼前的布条吧。”
“布条,哪有什么布条?”
凑着明晃晃的火具,子衿在那双红肿的眼睛前晃了晃手,一股不祥之感跃然于心。